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Guanchang xianxing ji， by Baojia Li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Guanchang xianxing ji

Author: Baojia Li

Release Date: May 21， 2017 [EBook #54756]

Language: Chinese

Character set encoding: 

***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GUANCHANG XIANXING JI ***




Produced by Vivian Chan

第一趟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制藝鄉紳勖後進

話說陝西同州府朝邑縣，城南三十四场所，原有一個村莊。這莊內住的只要趙、方二姓，並無他族。這莊叫小不小，叫大不大，也有二三十戶东说念主家。祖上世代務農。到了姓趙的爺爺手裡，尽然請了先生，教他兒子攻書，到他孫子，忽然得中又名黌門才人。鄉裡东说念主眼淺，看見中了秀才，竟是性命交关，合莊的东说念主，都把他推戴起來，姓方的便漸漸的不敵了。姓方的瞧著眼熱，有幾家該錢的，也就不吝工本，公開一個學堂，又到城裡請了一位舉东说念主老汉子，下鄉來教他們的子弟讀書。

（黌門才人：黌門，學宮；才人，即秀才。）

這舉东说念主姓王名仁，因為上了年紀，也就絕意進取，到得鄉間，盡心讲授。不上幾年，尽然造就出幾個东说念主材：有的也會對個對兒；有的也會謅幾句詩；內中有個天分高強的，竟把筆作念了「開講」。把這幾個東家喜歡的了不起。到了九月重陽，各人商議著，来岁還請這個先生。王仁見館地蟬聯，心中自是歡喜。這個會作念開講的學生，他父親叫方必開。他家門前，原有兩棵合抱大樹，分列足下，因此鄉下东说念主都叫他為「大樹頭方家」。這方必開因見兒子有了怎麼大的能耐，便說自来岁為始，另外送先生四貫銅錢。不在話下。

（「開講」：指八股文中的第三段，為初學寫八股文的东说念主所為。）

且說是年正值「大比之年」，那姓趙的便送孫子去趕大考。考罷回家，天天望榜，自不必說。到了重陽過後，有一天早上，各人方在睡夢之中，忽聽得一陣馬鈴聲響，各人被他驚醒。開門看處，只見一群东说念主，簇擁著向西而去。仔細一打聽，都說趙相公考中了舉东说念主了。此時方必開也隨了大眾在街上看熱鬧，得了這個信息，連忙一口氣跑到趙家門前访问。只見有一群东说念主，頭上戴著紅纓帽子，正忙著在那裡貼報條呢。方必開自從兒子讀了書，西瓜大的字，也跟著學會了好幾擔擱在肚裡。這時候他一心一意都在這報條上，一頭看，一頭念说念：「喜報貴府老爺趙印溫，應本科陝西鄉試，高中第四十又名舉东说念主。報喜东说念主卜連元。」他看了又看，念了又念，正在那裡咂嘴弄唇，不提防肩膀上有东说念主拍了他一下，叫了一聲「親家」。方必開嚇了一跳，定神一看，不是別东说念主，就是那新中舉东说念主趙溫的爺爺趙老頭兒。

原來這方必開，前頭因為趙贵府中了秀才，他已有心巴结，忙把自身第三個女孩子，托东说念主作念媒，許給趙溫的昆季，是以這趙老頭兒趕著他叫親家。他定睛一看，見是太親翁，也不足炉火纯青，便在大門外頭，當街爬下，繃冬繃冬的磕了三個頭。趙老頭兒還禮不迭，趕忙扶他起來。方必開一面撣著自身衣服上的泥，一面說说念：「你老今後可信赖咱的話了？咱從前常說，城裡鄉紳老爺們的想法，是再不錯的。十年前，城裡石牌樓王鄉紳下來上墳，是借你這屋裡打的尖。王老先生飯後無事，走到書房，可巧一班學生在那裡對對兒哩。王老先生一時高興，便說我也出一個你們對對。剛剛那宇宙了兩點雨，王老先生出的上聯就是『下雨』兩個字。我想著：你們這位少年老爺便沖口而出，說是什麼『出太陽』。王老先生點了點頭兒，說说念：『「下雨」兩個字，「出太陽」三個字，雖然差了點，總算口氣還好，將來這孩子倒或者有點出息。』你老想想看，這可不應了王老先生的話嗎？」趙老頭兒说念：「可不是呢。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記這會子事了。目下已是九月，大約月底月初，王老先生一定要下來上墳的。親家那時候把你家的孩子一齊叫了來，等王老先生考考他們。將來望你們公子，也同我這小孫子一樣就好了。」方必開聽了這話，心中自是歡喜，又說了半天的話，方才告別回家。

那時候已有午牌過後，家裡东说念主擺上飯來，叫他吃也不吃；卻是自身一個东说念主，背著手，在書房廊前踱來踱去，嘴裡不住的自言自語，什麼「捷報貴府少老爺」，什麼「報喜东说念主卜連元」。家裡东说念主聽了都不解白。還虧了這書房裡的王先生，他是曾經發達過的东说念主，曉得其中奧妙。聽了聽，就說：「這是報條上的話，他不住的念這個，卻是何故？」低頭一想：「明白了，一定是今天趙家孩子中了舉，東家見了眼饞，又勾起那痰迷心竅老差错來了。」忙叫老三：「快把你爸爸攙到屋裡來坐，別叫他在風地裡吹。」這老三即是會作念開講的那孩子，聽了這話，忙把父親扶了進來，誰知他父親跑進書房，就跪在地當中，朝著先生一連磕了二十四個響頭。先生忙忙還禮不迭，連忙一手扶起了方必開，一面嘴裡說：「東翁，有話好講，這從那裡說起！」這時候方必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拿手指指自家的心，又拿手指指他兒子老三，又雙手照著王仁拱了一拱。王仁的心上已明白了三四分了，就拿手指著老三，問说念：「東翁，你是為了他麼？」方必開點點頭兒。王仁说念：「這個容易。」隨手拉過一條板凳，讓東家坐下。又去拉了老三的手，說说念：「老三，你知说念你爸爸今兒這個樣子，是為的誰呀？」老三回：「我不知说念。」王仁说念：「為的是你。」老三說：「為我什麼？」王仁说念：「你沒有聽見說，不是你趙家苍老哥，他今兒中了舉东说念主麼？」老三说念：「他中他的，與我甚麼估量？」王仁说念：「不是這樣講。雖說东说念主家中舉，與你無干，到底你爸爸眼睛裡總有點火辣辣的。」老三说念：「他辣他的，又與我甚麼估量？」王仁说念：「這就是你錯了！」老三说念：「我錯甚麼？」王仁说念：「你父親就是你一個兒子，既然叫你讀了書，自然望你巴結上進，將來也同你趙家苍老哥一樣，掙個舉东说念主回來。」老三说念：「中了舉东说念主有甚麼好處呢？」王仁说念：「中舉之後，一齐上去，中進士，拉翰林，好處多著哩！」老三说念：「到底有什麼好處？」王仁说念：「拉了翰林就有官作念。作念了官就有錢賺，還要坐堂打东说念主，出起門來，開鑼喝说念。阿唷唷，這些好處，不念書，不中舉，那裡來呢？」老三孩子雖小，聽到「作念了官就有錢賺」又名話，口雖不言，心內也有幾分活動了，悶了半天不作聲。又停了一會子，忽然問说念：「師傅，你亦然舉东说念主，為甚麼不去中進士仕进呢？」

拉翰林：考取的進士除一甲三名，照例授職翰林院外，其他還參加朝考，由皇帝圈點成績優秀者為翰林院庶吉士。

那時候，方必開聽了先生教他兒子的一番話，心上一時歡喜，喉嚨裡的痰也就活動了許多，後來又聽見先生說什麼作念了官就有錢賺，他就哇的一聲，一大口的粘痰嘔了出來。剛剛吐得一半，忽然又見他兒子回駁先生的幾句話，駁的先生頓口無言，他的痰也就擱在嘴裡頭，不往外吐了，直鉤鉤兩只眼睛，瞅著先生，看他拿什麼話回应學生。只見那王仁楞了好半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面色很不好看，忽然把眼睛一瞪，吹了吹鬍子，一手提起戒尺，指著老三罵说念：「混帳東西！我今兒一番好意，拿好話教導與你，你到教訓起我來了！問問你爸爸：請了我來，是叫我管你的呢，還是叫你管我的？學生都要管起師傅來，這還高出！這個館不成處了！一定要辭館，一定要辭館！」

這方必開是從來沒見先生發過這樣大的氣，今兒明曉得是他兒子的不是，沖撞了他，惹出來的禍。但是滿肚子裡的痰，越發涌了上來，要吐吐不出，要說說不出，急的兩手亂抓，嘴唇邊吐出些白沫來。老三還在那裡嘰哩咕嚕說：「是個好些兒的，就去中進士仕进給我看，不要在我們家裡混閑飯吃。」王仁聽了這話，更是添油炽薪，拿著板子趕過來打，老三又哭又跳，鬧的越發大了。還是老三的叔叔聽見不像樣，趕了進來，拍了老三兩下；又朝著先生作了幾個揖，賠了許多話；把哥子攙了出來才完的事。按下不表。

且說趙老頭兒，自從孫子中舉，得意超卓，當下，就有報房裡东说念主，三五成群，住在他家，鎮日價大魚大肉的供給，就是鴉片煙亦然趙家的。趙老頭兒就把一向來往的鄉、姻、世、族誼，開了橫單交給報房裡东说念主，叫他填寫報條，一家家去送。又忙著看日子祭宗祠，到城裡雇的廚子，說要整豬整羊上供，還要炮手、樂工、禮生。又忙著檢日子請喜酒，一應鄉、姻、世、族誼，都要請到。還說如今孫子中了孝廉，從此以後，又多幾個同庚东说念主家走動了。又忙著叫木工作念好六根旗杆：自家門前兩根，墳上兩根，祠堂兩根。又忙著作念好一塊匾，要想求位翰林老先生題「孝廉第」三個字。想來想去，城裡頭沒有這位闊親戚不错求得的，只要墳鄰王鄉紳，春秋二季下鄉掃墓，曾經見過幾面。因此淵源，就送去了一分厚禮，央告他寫了三個字，連夜叫漆匠作念好，挂在門前，好不榮耀。又忙著替孫子作念了一套及時應令的棉袍褂，預備開賀的那一天好穿了陪客。

（報房：向新考取的舉东说念主、進士報喜的东说念主為報东说念主；由報东说念主組合的叫報房。）

趙老頭兒祖孫三代究竟都是鄉下东说念主，見識有限，那裡能夠照顧這許多，全虧他親家，把他西賓王孝廉請了過來一同幫忙，能力這般有條不紊。當下又備了一副大紅金帖，上寫著：「謹擇十月初三日，因小孫秋闈僥幸，敬治薄酒，等待台光。」下寫：「趙大禮率男百壽暨孫溫載拜。」外面紅封套簽條居中寫著「王大东说念主」三個字，底下注著「城裡石碑樓進士第」八個小字。各人知说念，請的就是那王鄉紳了。另外又煩王孝廉寫一封四六信，無非是仰慕他，記挂他，屆期務必求他賞光的一片話。趙老頭兒又叫在後面加注一筆，說趕月吉先打發孩子趕驢上城，等初二就好騎了下來；這裡打掃了兩間莊房，好請他多住幾天。帖子送去，王鄉紳答應說來。趙老頭兒不勝之喜。

（秋闈：秋天進行考試。闈，指進行舉东说念主、進士考試的场所，考試日历在秋天。）

有事便長，無話便短。看看日子，一天雷吞并天，趙家一門大小，昼夜吃力，早已弄得筋疲力盡，东说念主仰馬翻。到了初三黑早，趙老頭兒從炕上爬起，喚醒了老伴並一家东说念主起來，打火燒水洗臉，換穿戴，吃早飯。諸事停當，已有辰牌時分，趕著先到祠堂裡上祭。當下都讓這中舉的趙溫走在頭裡，屁股後頭才是他爺爺，他爸爸，他叔子，他昆季，跟了一大串。走進了祠堂門，有幾個本家都迎了出來，只要一個老漢，嘴上挂著兩撇鬍子，手裡拿著一根長旱煙袋，坐在那裡不動。趙溫一見，認得他是族長，趕忙走過來叫了一聲「大公公」。那老漢點點頭兒，拿眼把他崎岖估量了一趟；單讓他一個坐下，同他講说念：「大相公，恭喜你，現在作念了皇帝家东说念主了！不知说念我們祖先積了些甚麼陰功，当天都應在你一东说念主身上。聽見老一輩子的講，要中一個舉，是很禁止易呢：進去考的時候，祖先三代都跟了進去，站在龍門老等，幫著你抗考籃，否则，那一百多斤的東西，怎麼拿得動呢？還說是文昌老爺是陰間裡的主考。等到放榜的那一天，文昌老爺穿戴著紗帽圓領，坐在上头；底下圍著些许判官，在那裡寫榜。陰間裡中的是誰，陽間裡的榜上也就中誰，那是一點不會錯的。到這時候，那些中舉的祖先三代，又要到陰間裡看榜，又要到玉皇大帝跟前謝恩，總要三四夜不成睡覺哩。大相公，這些祖先熬到今天受你的供，真竟然禁止易呢。」

（龍門：指鄉試考場的二門，也有指第三門，其意是跨過這門就可一舉成。）

爺兒兩個正在屋裡講話。忽然外面一片东说念主聲吵鬧。問是甚麼事情，只見趙溫的爺爺滿頭是汗，正在那裡跺著腳罵廚子，說：「他們到如今還不來！這些王八崽子，不吃好草料的！停會子告訴王鄉紳，一定送他們到衙門裡去！」嘴裡罵著，手裡拿著一頂大帽子，借他當扇子扇，搖來搖去，氣得眼睛都發了紅了。正說著，只見廚子挑了碗盞家伙進來。各人拿他怀恨。廚名，取「鯉魚跳龍門」的敬爱。

子回說：「我的爺！從早晨到如今，餓著肚皮走了三十多里路，為的那一項！半個老錢沒有瞧見，倒說先把咱往衙門裡送。城裡的大官大府，翰林、尚書，咱伺候過些许，沒瞧過他這囚攮的暴發戶，在咱面上混充老爺！開口王鄉紳，閉口王鄉紳，像他這樣的老爺，只怕替王鄉紳拴鞋還不要他哩！」一面罵，一面把炒菜的杓子往地下一摜，說：「咱老子不作念啦，等他送罷！」這裡各人見廚子動了氣，不作念菜，祠堂祭不成，各人坍台，又虧了趙溫的叔叔走過來，左說好話，右說好話，好容易把廚子騙住了，一樣一樣的作念現成了，端了去擺供。當下合族公推新孝廉主祭，族長陪祭，大眾跟著磕頭。雖有贊禮先生旁邊吆喝著，無奈他們都是鄉下东说念主，不懂得這樣的規矩，也有先作揖，後磕頭的，也有磕起頭來，再作一個揖的。禮生見他們參差不齊，也只好由著他們轻松偷安。一時祭罷祠堂，回到自身屋裡，即是一起一起的东说念主來客往，算起來還是穿芒鞋的多。送的分子，倒也絡續不斷；頂多的一百銅錢，其餘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卻亦沒有了。

（囚攮：罵东说念主語。）

看看日頭向西，东说念主報王鄉紳下來了。趙老頭兒祖孫三代，早已等得烦燥，吃喜酒的东说念主，都要等著王鄉紳來到方才開席，各人餓了肚皮，亦正等的不耐煩。忽然聽說來了，賽如天上掉下來的一般，各人迎了出來。原來這王鄉紳坐的是轎車，還沒有走到門前，趙溫的爸爸搶上一步，把畜生攏住，帶至門前。王鄉紳下車，爺兒三個連忙打恭作揖，如同捧鳳凰似的捧了進來，在上首第一位坐下。

這裡請的陪客，只要王孝廉賓東兩個。王孝廉同王鄉紳敘起來還是本家，王孝廉比王鄉紳小一輩，因此他二东说念主以叔侄相稱。他東家方必開因為趙老頭兒說過，当天有心要叫王鄉紳考考他兒子老三的才思，是以也戴了紅帽子、白頂子，穿著天青外褂，裝作念文质斌斌的樣子，陪鄙人面；但是腳底下卻沒有著靴，只穿得一雙綠梁的青布鞋罷了。

王鄉紳坐定，尚未開談，先喊了一聲「來」！只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二爺，答應了一聲「者」！王鄉紳就說：「我們帶來的點小敬爱，交代了沒有？」二爺未及回話，趙老頭兒手裡早拿著一個小紅封套兒，朝著王鄉紳說：「又要你老破費了，這是斷斷不敢當的！」王鄉紳那裡肯依。趙老頭兒無奈，只得收下，叫孫子過來叩謝王公公。當下吃過一開茶，就叫開席。

王鄉紳一席居中；兩傍雖有幾席，都是穿芒鞋，穿短打的一班东说念主，還有些上不得台盤的，都在天井裡等著吃。這裡送酒安席，一應規矩，趙老頭兒全然不懂，一概托了王孝廉替他代作主东说念主。當下，王鄉紳居中面南，王孝廉面西，方必開面東，他祖孫兩個坐在底下伴随。一時酒罷三巡，菜上五说念。王鄉紳叔侄兩個講到本年那省主考放的某东说念主，中出來的「闈墨」，一定是清真雅正，出色當行。又講到今科本縣所中的幾位新孝廉，一個個都是揣摩功深，未曾出榜之前，早決他們是一定要發達的，果然不出所料：足見文章有價，名下無虛。

（闈墨：新中舉东说念主、進士的在考試時寫的文章。）

兩东说念主講到得意之際，不知不覺的多飲了幾杯。原來這王鄉紳亦然兩榜進士出身，作念過一任監察御史，後因年老告病回家，就在本縣書院掌教。現在滿桌的东说念主，除王孝廉之外，便沒有第二個不错談得來的。趙溫雖說新中舉，無奈他是少年新進，王鄉紳還不將他放在眼裡。至於他爺爺及方必開兩個，到了此時，都變成「鋸了嘴的葫蘆」，只要執壺斟酒，舉箸讓菜，並無不错插得嘴的场所，是以也只好肃静無言。

王鄉紳飲至半酣，文思泉涌，議論風生，不禁大聲向王孝廉說说念：「老侄，你估量著這『制藝』一说念，還有些许年的氣運？」王孝廉一聽這話，心中不解，一句也答不上來，筷子上夾了一個肉圓，也不往嘴裡送，仅仅睜著兩只眼睛，望著王鄉紳。王鄉紳便把頭點了兩點，說说念：「這事說起來話長。國朝諸各人，是无须說了，單就我們陝西而論：一位路潤生先生，他造就的东说念主才也就不少。前頭入閣拜相的閻老先生，同那作念刑部大堂的他們那位貴族，那一個不是從小讀著路先生制藝，到後來才有這們大的經濟！」一面說，一手指著趙家祖孫，嘴裡又說说念：「就以區區而論，記得那一年，我才十七歲，才學著開筆作念文章，從的是史步通史老先生。這位史先生雖說是個老貢生，下過十三場沒有中舉；一部《仁在堂文稿》他卻是滾瓜爛熟記在肚裡。我還記得，我一開手，他叫我讀的就是『制藝引全』，是引东说念主入門的法子。一天只教我讀半篇。因我記性不好，先生就把這篇文章裁了下來，用漿子糊在桌上，叫我低著頭念，偏巧念死念不熟。為這上頭，也不知捱了些许打，罰了些许跪，到如今才掙得這兩榜進士。唉！雖然吃了些许苦，也還不算冤枉。」王孝廉接口说念：「這才合了俗語說的一句話，叫作念『吃得苦中苦，方為东说念主上东说念主。』別的不講，單是方才這幾句話，不是你老东说念主家一番閱歷，也不成說得如斯親切隽永。」

（制藝：指八股文。）

（經濟：經邦濟世、处置國家。）

王鄉紳一聽此言，不禁眉飛色舞，拿手向王孝廉身上一拍，說说念：「對了，老侄，你能夠說出這句話來，你的文章也著實有工夫了。現在我雖不求仕進，你也無意功名，你在鄉下授徒，我在城中掌教，一樣是替路先生宏传教育，替我聖朝培養东说念主才。這裡頭消長盈虛，關係甚重。老侄你自身不要看輕，這個重擔，卻在我叔侄兩东说念主身上，將來維持世運，歷劫不磨。趙世兄他现在雖說是新中舉，總是我們斯文一脈，將來昌明聖教，繼往開來，捨我其誰？當仁不讓。小子勉乎哉，小子勉乎哉！」說到這裡，不覺閉著眼睛，顛頭播腦起來。

趙溫聽了此言，不禁肅然起敬。他爺爺同方必開，滥觞尚懂得一二，知说念他們講的無非文章，後來王鄉紳滿嘴掉文，又作念出許多痴像，笑又不敢笑，說又沒得說。正在疑忌之際，不提防外頭一片聲嚷，吵鬧起來。仔細一問，原來是王鄉紳的二爺，因為他主东说念主送了二分銀子的賀禮，趙溫的爸爸開銷他三個銅錢的腳錢，他在那裡嫌少，爭著要添。趙溫的爸爸說：「你主东说念主止送了二分銀子，換起來不到三十個錢，現在我給你三個銅錢，已經是格外的了。」二爺說：「腳錢不添，大遠的奔來了，飯總要吃一碗。」趙溫的爸爸不給他吃，他一定吵著要吃，自身又跑到廚房搶面吃，廚子不答應，因此爭吵起來，一直鬧到堂屋裡，王鄉紳站起來罵：「王八蛋！沒有王法的東西！」

當下，還虧了王孝廉出來，作念刚作念柔，自身掏腰摸出兩個銅錢給他買燒餅吃，方才無話。坐定之後，王鄉紳還在那裡生氣，嘴裡說：「且归一定拿片子送到衙門裡，打這王八羔子幾百板子，戒戒他二次才好！」究竟趙老頭兒是個心慈面軟的东说念主，聽了這話，連忙替他求情，說：「受了官刑的东说念主，就是死了作念了鬼，是一輩子不會超生的，這不毀了他嗎。你老那裡不陰功積德，回來教訓他幾句，戒戒他下回罷了。」王鄉紳聽了不作聲。方必開忽然想起趙老頭兒的話，要叫王鄉紳考考他兒子的才思，就起身離座去找老三，叫喚了半天，前前後後，那裡有老三的影子。後來找到廚房裡，才見老三伸著油晃晃的兩只手，在那裡啃骨頭。一見他老子來到，就拿油手往清新的衣服上亂擦亂抹。他老子又恨兒子不長進，又是可惜衣服，急的眼睛裡冒火。當下忍著氣，不說別的，先拿過一條沾布，替兒子擦手，說要同他前边去見王鄉紳。老三是個上不得台盤的东说念主，任憑他老子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他總是不愿去。他老子一時恨不過，狠狠的打了他一下耳刮子，他哇的一聲哭了。各人忙過來勸住，他老子見是如斯，也只好罷手。

這裡王鄉紳又吃過幾樣菜，起身告辭。趙老頭兒又托王孝廉替他說：「孫子年紀小，不曾出過門；王贵府可有使喚不著的管家，請賞荐一位，好跟著孫子来岁上京會試。」王鄉紳也應允了。方才各人送出大門，上車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二回 錢典史同业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

話說趙家中舉開賀，一連忙了幾天，便有本學老師叫門斗傳話下來，叫趙溫即日赴省，填寫親供。當下爺兒三代，買了酒肉，請門斗飽餐一頓，又給了幾百銅錢。門斗去後，趙溫便躊躇這親供如何填法，幸虧請教了老前輩王孝廉，一五一十的都教給他。趙溫不勝之喜。他爺爺又向親家方必開商量，要請王孝廉同到省城去走一遭，隨時不错請教。

方必開一來迫於太親翁之命，二來是他女兒大伯子中舉的大事，還有什麼不願意的？隨即滿口應允。趙老頭兒自是感激不盡。取過歷本一看，十月十五是個長行百事齐宜的黃说念吉日，遂定在這天起身。因為自身畜生不夠，又問方親家借了兩匹驢。幾天頭裡，即是幾門親戚前來送禮餞行，趙溫一概領受。

（門斗：學裡的小吏。）

（親供：指秀才中舉後到學台官署填寫年齡、籍貫等手續。）

閑話少敘。轉眼之間，已到十四。他爺爺，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這彻夜更不曾睡覺，替他弄這樣，弄那樣，忙了個六神不安。十五大早，趙溫起來，洗過臉，吃飽了肚皮。外面的畜生早已伺候好了。少停一刻，方必開同了王孝廉也踱過來。趙溫便向他爺爺、爸爸磕頭辭行。趙老頭兒又朝著王孝廉作了一個揖，托他照料孫子，王孝廉趕忙還禮不迭。等到行完毕禮，一同送出大門，騎上畜生，順著大路，便向城中進發。

原來幾天頭裡，王鄉紳有信下來，說趙世兄如若上省填親供，可便说念來城，在寒舍盤桓幾日。是以趙溫同了王孝廉，走了半天，一直進城，投靠石牌樓而來。王孝廉是熟門熟路，管門的一向認得，立時請進，並不阻擋；趙溫卻是頭一遭。幸虧他素來細心，下驢之後，便注意觀看。只見：

門前粉白照牆一座，當中寫著「鴻禧」兩個大字，東西兩根旗杆。大門足下，水磨八字磚牆。兩扇黑漆大門，銅環擦得雪亮。門外挂著一塊「勸募秦晉賑捐分局」的牌号。兩面兩扇虎頭牌，寫著「局務重地」「閉东说念主免進」八個大字。還有兩根半紅半黑的棍子，挂在牌上。大門之內，即是六扇藍漆屏門，上头懸著一塊紅基础底细金字的匾，寫著「進士第」三個字。兩邊貼著些许新科舉东说念主的報條，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算來卻都是同庚。兩邊牆上，還挂著幾頂紅黑帽子，兩條皮鞭子。

門上的东说念主因為他是王孝廉同來的东说念主，也就讓他進去。轉過屏門，即是穿堂，上头也有三間大廳，卻無桌椅台凳。兩面靠牆，橫七豎八擺著幾副銜牌；甚麼「丙子科舉东说念主」、「庚辰科進士」、「賜進士出身」、「欽點主政」、「江西说念監察御史」。趙溫心裡明白，這些都是王鄉紳自家的官銜。另外還擺著兩頂半新不舊的轎子。又轉過一重屏門，方是一個大院子，上头五間大廳。

（半紅半黑的棍子：原為小吏使用的水火棍，一半紅一半黑，挂在門外以示為威嚴。）

其時已是十月，正中挂著大紅洋布的板門帘。前回跟著王鄉紳下鄉，王孝廉給他兩個銅錢買燒餅吃的那個二爺，正在廊檐底下，提著一把溺壺走來；一見他來，連忙站住，虧他不忘前情，迎上來朝著王孝廉打了一個千，問他幾時來的，王孝廉回說「才到」。

那二爺瞧瞧趙溫，也像認得，卻是不睬他，一面說話，一面讓屋裡坐。趙溫也跟了進去。原來居中是三間統廳，兩頭兩個房間，上頭也懸著一塊匾，是「崇恥堂」三個字，底下落的是汪鳴鑾的款。趙溫念過「墨卷」，曉得這汪鳴鑾就是那作念「能自疆齋文稿」的柳門先生，他本是一代文宗，不覺肅然起敬。當中懸著一副御筆，寫的「龍虎」兩字，卻是石刻朱拓的，兩邊一副對聯，是閻丹初閻老先生的款；自然幾上一個古鼎、一個瓶、一面鏡子，居中一張方桌，兩旁八張椅子、四個茶幾。上头梁上，還有幾個像神像龕子的東西，紅漆描金，甚是好看。趙溫不認得是什麼東西，悄悄請教老前輩。王孝廉對他說：「這是盛『誥命軸子』的。」

（墨卷：即考生墨寫的卷子。）

（誥命軸子：誥命，皇帝對五品以上的官員的封典；把誥命裱成的錦軸。）

趙溫還不懂得什麼叫「誥命」，正想追問，裡頭王鄉紳拖著一雙鞋，手裡拿著一根旱煙袋，已經出來了。王孝廉連忙向前請了一個安，王鄉紳把他一扶。跟手趙溫已經爬在地下了，王鄉紳忙過來呵下腰去扶他。嘴裡雖說還禮，兩條腿卻沒有動，等到趙溫起來，他才還了一個楫。分賓坐下。趙溫坐的是東面一排第二張椅子，王孝廉坐的是西面第二張椅子，王鄉紳就在西面第三張上坐了相陪。王鄉紳先開口問趙溫的爺爺、爸爸的好。誰知他到了此時，不但他爺爺臨走囑咐他到城之後，見了王鄉紳替他問好的話，一句說不上來，連聽了王鄉紳的話，也不知如何回应。相貌漲得通紅，嘴裡吱吱了半天，才回了個「好」字。王鄉紳見他如斯，也就不同他再說別的了，只和王孝廉攀談幾句。

言談之間，王鄉紳提起：「有個舍親，姓錢號叫伯芳，是內东说念主第二胞兄，在江南作念過一任典史。那年新撫台到任，不上三個月，不知怎樣就把他『挂誤』了。卻不虞他官雖然只作念得一任，任上的錢倒著實弄得幾文回來。你們一進城，看見那一片新址子，就是他的住宅。仕进不論大小，總要像他這樣，這官才不算白作念。現在他已經托了东说念主，替他謀幹了一個『開復』，一過年，也预见京裡走走，看有什麼门路，弄封把『八行』，還是出來作念他的典史。」王孝廉说念：「既然有门路，為什麼不過班，到底是正印。」王鄉紳说念：「何嘗不是如斯。我也勸過他幾次。無奈我們這位內兄，他卻另有一個見解。他說：州、縣雖是親民之官，究竟體制要尊貴些，有些事情自身插不得身，下不到手，自身未便，不免就要仰仗師爺同著二爺。多一個經手，就多一個扣頭，一層一層的剝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是以反不足他作念典史的，倒不错事事躬親，實事求是。老侄，你想他這話，是一點不錯的呢。這东说念主仕进倒著實有點才幹，的的確確是位理財好手。」王孝廉说念：「俗話說的好，『沉為官只為財』。」王鄉紳说念：「正是這話。現在我想来岁趙世兄上京會試，倒可叫他跟著我們內兄一齐前去，諸事托他呼唤呼唤，他卻是很在行的。」王孝廉说念：「這是最佳的，還有什麼說得。」當下王孝廉見王鄉紳眼睛不睬趙溫，瞧他坐在那裡沒得敬爱，就把這話告訴他一遍。趙溫除了說「好」之外，亦沒有別的話不错回应。王孝廉又替他問：「錢老伯贵府，應該過去請安？」王鄉紳说念：「今天他下鄉收租去了。我替你們說好，来岁再見罷。」當下留他兩东说念主晚飯，就在大廳西首一間，住了彻夜。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於是，曉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經到了省城，找著下處，安頓行李。

（挂誤：官員因受牽累而去職。）

（開復：復職。）

（八行：信，因信箋印為八行，故稱。）

（過班：過通關係而升官。）

且說趙溫雖然中舉，世路上一切應酬，究未諳練。去年小考，以及本年考取遺才，學台大东说念主，雖說見過兩面，一直是一個坐著點名，一個提籃接卷，卻是沒有交談過，這番中了舉东说念主，前來叩見，少不得總要攀談兩句。他平時見了稍些闊點的东说念主，已經心烦虑乱，語無倫次，何況學台大东说念主，欽差體制，多么威嚴，未曾見面，已經嚇昏的了。虧得王孝廉遇事呼唤，隨時赐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预见。頭一天晚上，教他怎樣磕頭，怎樣回話，賽如春秋二季，「明倫堂」上演禮一般，好容易把他教會。又虧得趙溫質地聰明，自身又操演了彻夜，頂到天明，尽然把一應禮節，牢記在心。少停，王孝廉睡醒，趙溫忙即催他起來洗臉。自身換了袍套。手裡捏著抄本。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錢的錢票，送給學台大东说念主作念「贄見」，另外帶了些錢作念一應使費。到了轅門，找到巡捕老爺，趙溫朝他作了一個揖，拿抄本交給他，求他到大东说念主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這巡捕一吊錢的「門包」。巡捕嫌少，講來講去，又加了二百錢，方才去回。等了一會子，巡捕出來說：「大东说念主今天不見客。」問他親供填了沒有。趙溫聽說大东说念主不見，如吞并塊石頭落地，把心放下，趕忙到承差屋裡，將親供毕恭毕敬的填好，交代明白。一應使費，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點停當，趙溫到此不過化上幾個喜錢，沒有別的嚕嗦。當下事畢回寓，整頓行裝，兩东说念主一直回鄉。王孝廉又教給他寫殿試策白折子，預備來年會試不題。

（遺才：科舉考試的名詞，指秀才未列於科考前三等者，不错再參加「錄科」和「遺錄」考試，凡錄取者可應分試。）

（「明倫堂」：學宮中的禮堂。）

（演禮：指祭孔典禮。）

（贄見：見官員的禮物。）

（殿試策白折子：殿試策，指考策題一種。白折子，是當時考卷的一種。）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已過新年，趙溫一家門便忙著料理上京會試的事情。一日飯後，东说念主報王鄉紳處有东说念主下書。趙溫拆開看時，前半篇無非新年吉祥話頭，又說「舍親處，已經說定結伴同业，兩得裨益。舊僕賀根，相隨多年，东说念主甚可靠，於北说念情形，亦頗熟悉，望即錄用」云云。趙溫知说念，即是托王鄉坤所荐的那位管家了。只見賀根頭上戴一頂紅帽子，身穿一件藍羽緞棉袍，外加青緞馬褂，腳下還登著一雙粉底烏靴，見了趙溫，請了一個安，嘴裡說了聲「謝少爺賞飯吃」，又說「家主东说念主請少爺的安」。趙溫因他如斯打扮，鄉下從未見過，不覺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麼話回应他方好。幸虧賀根知竅，看見少爺說不出話，便求少爺帶著到上頭，見見老太爺請請安。趙溫只得同他進去，先見他爺爺。帶見過之後，他爺爺說：「這個东说念主是你王公公荐來的，僧來看佛面，不可輕慢於他。」就留他在書房裡住。等到吃飯的時候，他爺爺一定又要從鍋裡另外盛出一碗飯、兩樣菜給賀根吃。一應大小事務，都不要他動手，後來還是王孝廉過來看見，就說：「現在這賀二爺既然是贵府的管家，不必同他客氣，事情都要叫他經經手，等他弄熟之後，好跟世兄起身。」趙家聽得如斯，才漸漸的差他作念事。

到了十八這一天，即是擇定長行的吉日。一切送行辭行的繁文，无须細述。這日仍請王孝廉伴送到城。此番因與錢典史同业，是以一直徑奔他家，安頓了行李，同到王府請安。見面之後，留吃夜飯；台面上只要他郎舅、叔侄三個东说念主說的話，趙溫依然插不下嘴。飯罷，臨行之時，王鄉紳朝他拱拱手，說了聲「耳聽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個揖，說：「恕我来日不來送行。到京住在那裡，早早給我知说念。」又同王孝廉說了聲「我們再會罷」。方才進去。三东说念主一同回到錢家，住了彻夜。次日，錢、趙二东说念主，一同起身。王孝廉直等送過二东说念主之後，方才下鄉。

話分兩頭。單說錢典史一向是省儉慣的，曉得賀根是他妹丈所荐，他便不帶管家，一齐呼喚賀根作念事。過了兩天，不免忘其是以，漸漸的擺出舅老爺款來。背地裡不知被賀根咒罵了幾頓。幸虧趙溫初度為东说念主，毫無理會。況兼這錢典史是勢利場中歷練過來的，今見起溫是個新貴，前景未可限量；雖然有些事情欺他是鄉下东说念主，暗裡賺他錢用，关联词颜面上總是作念得十二分要好。又打聽得趙溫的座師吳翰林新近開了坊，升了右春坊、右贊善。京官的作用不比尋常，他一心便想巴結到這條路上。

（右春坊、右贊善：官名，在明清，實際上是各翰林院編修等之升轉。）

有天落了店，吃完毕飯，叫賀根替他把鋪蓋打開，點上煙燈。其時趙溫正拿著一册新科闈墨，在外間燈下揣摩。錢典史便說：「堂屋裡風大，不如到煙鋪上躺著念的好。」趙溫果然聽話，便捧了文章進來，在煙鋪空的一邊躺下，嘴裡還是念個不了，錢典史卻未便阻他，自身呼了幾口煙，又吃些生果、於點心之類，又提起茶壺，就著壺嘴抽上兩口，把壺放下，順手拎過一支紫銅水煙袋，坐在床沿上吃水煙，一個吃個不了。後來，錢典史被他噪聒的實在不耐煩，便借著賀根來出氣。先說他偷懶不愿作念事，後來又說他今天在路上買饅頭，四個錢一個，他硬要五個半錢一個，十二個饅頭，便賺了十八了錢，真竟然混帳東西！頭裡賀根聽見舅老爺說他偷懶，已經滿肚皮不願意，後來又說他賺錢，又罵他混帳，他卻忍不住了，頓時嘴裡嘰哩咕嚕起來，甚麼「賺了錢買棺材，裝你老爺」，還說甚麼「混帳東西，是咱大舅子」。錢典史不聽則已，聽了之時，坐窝無明火三丈高，放下水煙袋，提起根煙槍就趕過來打。賀根也不是好纏的，看見他要打，便把腦袋向錢典史懷內一頂，說：「你打你打！不打是咱大舅子！」錢典史見他如斯，倒也動手不得，嘴裡吆喝：「好個撒泼東西！回來寫信給你老爺，他荐的好东说念主，連我都不放在眼裡！」賀根正待回話，幸虧得店家聽見裡頭鬧得不像樣，進來好勸歹勸，才把賀根拉開。這裡錢典史還在那裡氣得發抖。當他二东说念主鬧時，趙溫想上來勸，但不知怎樣勸的好。後來見店家把賀根拉開，他又呆了半天，才說了一聲：「天也不早了，錢老伯也好困覺了。」錢典史聽了這話，便正言厲顏的對他說说念：「世兄！用到這樣管家，你作念主东说念主的總要有點主东说念主的威勢才好。像你這樣好說話，一個管家治不下，讓他動不動得罪来宾，將來怎樣仕进管黎民呢？」

趙溫明曉得這場沒趣是錢典史自身找的，無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對答不上，只好索性讓他說，自身呆呆的聽著。錢典史又说念：「想我從前在江南仕进的時候，衙門雖小，崎岖也有三五個管家，還有書辦、差役，都是我一個东说念主去治伏他們，一個不當心，就被他們賺了去，像你一個底下东说念主都治不服，那還高出！」趙溫说念：「為著他是王公公荐的东说念主，爺爺囑咐過，要同他客氣點，是以有些事情都讓他些。」錢典史哈哈冷笑说念：「你將來要把他讓得胜謀反反水，才不讓他呢！這種東西，叫我一天至少罵他一百頓，還要同他客氣！真真奇談！」趙溫说念：「既然老伯如斯說，我来日管他就是了。」錢典史说念：「我並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訴你仕进的法子。」

趙溫心下疑忌说念：「這與仕进有甚麼估量？」又未便駁他，只好拉長著耳朵聽他講。錢典史又說说念：「『齊家而後治國，治國而後平宇宙』，這兩句話你們讀書东说念主是應該知说念的。一個管家治不服，怎麼好算得齊家？不成齊家，就不成治國。試問皇上家要你這官作念甚麼用呢？你也不错不必上京會試趕功名了。就如我，從前雖然作念過一任典史，倒著實替皇家出點力，不要說衙門裡的东说念主都受我節制，就是那些四鄉八鎮的地保、鄉約、圖正、董事，那一個敢欺我！」

趙溫雖然是鄉下东说念主，也曉得典史比知縣小；聽他說得高興，有意玩笑他，便問他说念：「請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縣大是小？」錢典史欺他是生手，便说念：「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场所，我都管得到。論起來，這一縣之主還要算是我。有起事情來，我同他客氣，讓他坐在當中，是以都稱他『正堂』。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是以都稱我『右堂』。其實是一樣的，不分甚麼大小。」趙溫说念：「典史總要比知府小些。」

（鄉約、圖正：鄉約，除名在鄉中作事的东说念主。圖正：農村中管本圖魚鱗冊的东说念主；魚鱗冊即為賦役而設的土地冊。）

錢典史说念：「他在府城裡，我在縣城裡，我管不著他，他亦管不著我。趙世兄，你不要看輕了這典史，比別的官都難作念。等到作念順了手，那時候給你狀元，你還不要呢。我這句話，並不是瞧不起狀元。一样聽見东说念主說，翰林院裡的东说念主都是清貴之品，將來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學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兒前來贡献，自身用不著為難。关联词隔著一層，到底不大順手。如何我們作念典史的，既不比作念州、縣的，每逢出門，定要開鑼喝说念，叫东说念主家認得他是官。我們便衣就可上街，甚麼煙館裡，窯子裡，賭場上，各處都可去得。認得咱的，這一縣之內，都是咱的平民，誰敢不來趋附；不認得的，無事便罷，等到有起事情來，咱亦還他一個鐵面無私。不上兩年，還有誰不認得咱的？一年之內，我一個诞辰，我們賤內一個诞辰，這兩個诞辰是刻板要作念的。下來老太爺诞辰，老太太诞辰，少爺作念親，姑娘许配，一年上總有好幾回。」趙溫说念：「我聽見王苍老講過，老伯還沒養世兄，怎麼倒作念起親來呢？」錢典史说念：「你原來未入宦途，也難怪你不知说念。大凡像我們作念典史的，全靠著作念诞辰，辦喜事，弄兩個錢。一樁事情收一趟分子，一年有上五六樁事情，就受五六回的分子。一趟受上幾百吊，通扯起來就有好兩千。真真大處不可小算。不要說我連著兒子、閨女都沒有，就是先父、先母，我仕进的時候，都已死一火多年。不過托名頭說在原籍，不在职上，打东说念主家個把式罷了。這些錢都是颜面上的，受了也不罪過，還有那不在颜面上的，只要事在东说念主為，卻是一言難盡。我這番出山，也不想別的處，只要早些選了出來，到了任，隨你甚麼苦缺，只要有期间，總不错生發的。」說到這裡，忽聽窗外有东说念主言说念：「天不早了，来宾也該睡了，来日好趕路。」原來是車夫半夜裡起來解手，正打窗下走過，聽見裡面高談闊論，是以才說這兩句。錢典史聽了笑说念：「真的我說到高興頭上，把明兒趕路也就忘記了。」當下便催著趙溫睡下，自身又吃了幾袋水煙，方始安寢。次日依舊趕路不提。

卻說他主僕三东说念主，一齐曉行夜宿，在河南大地上，又遇著一場大雪，直至二月二十後，方才到京。錢典史另有他那一幫东说念主，天天出外應酬，忙個不了。這裡趙溫會著幾個同庚，把一應投文復試的事，都托了一位同庚替他帶辦，免得另外求东说念主，倒也省事不少。不過大幫復試已過，直好等到二十八這一天，同著些後來的在殿廷上復的試，尽然取在三等裡面，奉旨准他一體會試。趙溫便高興的了不起，寫信稟告他爺爺、父親知说念。這裡自從到京，頭一樁忙著即是拜老師。趙溫請教了同庚，把貼子寫好，又封了二兩銀子的贄見，四吊錢的門包。他老師吳贊善，住在順治門外，趙、錢二位卻住在米市巷子，相去還不算遠。這天趙溫起了一個大早，連累了錢典史也爬起來，忙和著替他弄這樣，弄那樣，穿袍子，打腰折，都是錢典史親自動手。又呼唤賀根：「貼子拿好，車叫來沒有。」须臾時，清新的轎車停在門前。趙溫出外上車，錢典史還送到門口。這裡掌鞭的就把鞭子一灑，那畜生就拉著走了。须臾時到了吳贊善門前，趙溫下車，舉眼觀看，只見大門之外，一雙裹腳條，四塊包腳布，高高貼起，上头寫著甚麼「詹事府示：不准喧嘩，如違送究」等話頭。原來為時尚早，吳家未曾開得大門。門上一副對聯，寫著「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個大字。趙溫心下揣摩，這一定是老師自身寫的。就在門外徘徊了一趟，方聽得呀的一聲，大門開處，走出一位老管家來。趙溫手捧名貼，含笑向前，说念了來意。那老管家知说念是主东说念主去年考中的門生，連忙讓在門房裡坐，取了抄本、贄見，往裡就跑。停了一會子，不見出來。趙溫心下好生疑忌。

原來這些當窮京官的东说念主，好容易熬到三年放了一趟差，原指望多收幾個財主門生，好把舊欠還清，再拖新帳。那吳贊善自從二月初頭到於今，那些新舉东说念主來京會試的，他已見過不少。見了張三，探聽李四，見了李四，探聽張三。如要是同府同縣，自然是一問便知；就是同府隔縣，問了不知便罷，只要有點音頭，他見了面，總要搜尋這些东说念主的根底。此亦大概齐然，並不是吳贊善一东说念主如斯。

目下單說吳贊善，他早把趙溫的家私，問在肚裡，便知说念他是朝邑縣一個大大的土財主，又是暴發戶，早已预计打算，他若來時，這一分贄見，至少亦有二三百兩。等到家东说念主拿進抄本，這時候他正是一夢初醒，臥床未起；聽見「趙溫」兩字，便叫「請到書房裡坐，泡蓋碗茶」。老家东说念主答應著。幸虧太太仔細，便問：「贄見拿進來沒有？」話說間，老家东说念主已把抄本連二兩頭銀子，一同交給丫環拿進來了。太太接到手裡，掂了一掂，嘴裡說了聲「只好有二兩」。吳贊善不聽則已，聽了之時，一骨碌忙從床上跳下，大衣也不足穿，搶過來打開一看，果然只要二兩銀子。心內好像失意掉一件東西似的，面色登時改變起來。歇了一會子，忽然笑说念：「不要是他們的門包也拿了進來？那姓趙的很有錢，斷不至於只送這一點點。」老家东说念主说念：「家东说念主們另外是四吊錢。姓趙的說的清清白白，只要二兩銀子的贄見。」吳贊善聽到這裡，便氣得不可開交了，嘴裡一片聲嚷：「退還給他，我不等他這二兩銀子買米下鍋！回頭他……叫他不要來見我！」說著賭氣仍舊爬上床去睡了。老家东说念主無奈，只得出來回復趙溫，替主东说念主說「说念乏」，今天不見客。說完毕這句，就把抄本向桌上一撩，卻把那二兩頭揣了去了。

趙溫扑了一個空，無精打彩，怏怏的出門坐車且归。錢典史接著，忙問：「回來的為什麼這般快？可會見了沒有？」趙溫說：「今兒老師不見客。」錢典史說：「就該明兒再去。」到了明日，又起一個早跑了去。那老家东说念主回也不替他回一聲，讓他一個东说念主在門房裡坐了苍老一會子，才向他說说念：「我看你老還是且归罷，明日无须來了。」趙溫聽了這話，心上不懂。正待問他，老家东说念主便說：「我就要跟著出門，你老也无须坐了。」趙溫無奈，只得依舊坐車回寓。錢典史知说念他又不曾見著，曉得這裡頭有點不對，便把從前要靠趙溫走他老師這條門路的心，也就淡了下來。

過了幾天，正是初八頭場。趙溫進去，狠命全心，作念了三篇文章，又毕恭毕敬的寫到卷子上。聽見东说念主說，三場試卷沒有一個添注涂改，將來調起墨卷來，要比別东说念主沾光，他是以就在這上頭用工夫。誰知到了初十那一天，落太陽的時候，他還有一首詩不曾寫，忽然來了許多穿靴子，戴頂子的，嚷著「搶卷子」。還有一個东说念主，手裡拿著一個大喇叭，照著他嗚嗚的吹，把他鬧急了，趕忙提起筆來寫。偏生要好不得好，一首八韻詩，當中脫落掉四句，只好添注了二十字，把他惱的了不起。匆忙匆中忙，打理了考籃，交了卷子出去。自身始終不释怀，直到第二天「藍榜」貼了出來，沒有他的名字，方才把心放下。接連二場、三場，他一連吃了九天辛劳。出場之後，足足困了兩日兩夜，方才困醒。以後就是門生請主考，同庚團拜。因為副主考請假回家修墓，尚沒有來京，是以只請了吳贊善一個东说念主。

（藍榜：用藍筆寫的榜。鄉會試時寫作分歧規定者，取消參加考試資格，並公布出榜。）

趙溫穿著衣帽，也混在裡頭。錢典史跟著溜了進去瞧熱鬧。只見吳贊善坐在上头看戲，趙溫坐的场所離他還遠著哩。一直等到散戲，沒有看見吳贊善理他。各人散了之後，錢典史不好明言，背地裡說：「有現成的老師尚不會巴結，叫我們這些趕門子，拜老師的怎樣呢？從此以後，就把趙溫不放在眼裡。轉念一想，讀書东说念主是包不定的，還怕他聯捷上去，姑且再等他兩天。」

趙溫自從出場之後，自身就把頭篇抄了兩分出來：一分寄到家裡，一分帶在身上，隨時好請教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家都恭維他文章怎麼作念的好，一定聯捷的，他自身也拿穩一定是高中的了。就有东说念主來說，四月初九放榜，初八寫榜。從幾天頭裡，他就沒有好生睡覺。到了初八黑早，還沒有天亮，他就喚醒了賀根，叫他琉璃廠去等信。賀根說：「我的爺！這會子东说念主家都在家裡睡覺，趕去作念嗎？」趙溫一定要他去，賀根推頭天還早，一定要歇一會子再去。主僕兩個就拌起嘴來。還是錢典史聽不過，爬起來幫著趙溫吆喝了兩句，他才嘰哩咕嚕的一齐罵了出去。這一天，趙溫就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茶飯無心，坐立不定。到得下昼，便有东说念主來說，誰又中了，誰又中了。偏生賀根從天不亮出去，一直到晚不曾回來。趙溫急的跳腳，等到晚上，街上东说念主說榜都填完毕，只等著「填五魁」了。賀根知说念沒了指望，方才回寓。

（填五魁：五魁，即五經魁，鄉試的前五名，在發榜時是最後從第五名倒填至第又名。）

趙溫見了他眼睛裡出火，罵他「沒良心的東西」。賀根恨極，便說：「還有五魁沒有出來，等我再去打聽去。」一面說，一面跑了出來，找到一個賣燒餅的，同他商議，假充報子，說他少爺中了會魁，好訛他的錢分用。賣燒餅的依他話，便跑了來敲門報喜。賀根是早在大門前頭等好的了，一見報子來到，也跟了進來。趙溫自然歡喜，問要賞他些许銀子。賀根说念：「這是頭報，應該多賞他幾兩。」趙溫说念：「賞他二兩。」報喜东说念主嚷著嫌少，一定要一個大元寶。後來還是賀根作念刚作念柔，給了十兩一錠。那報喜东说念主去了，賀根跟著出去，定要分他八兩，賣燒餅的只肯五兩。兩個东说念主在那裡黑白，被錢典史出去出小恭，一齊聽了去，就說：「賀根，你少爺已經不中進士，不該再騙他錢用。」賀根说念：「你老別多嘴。我騙他的錢，與你什麼估量，誰要說破這件事，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叫他等著罷！」錢典史聽了這話，把舌頭一伸，縮不進去，那裡還敢多嘴。只能憐趙溫白送了十兩銀子，空歡喜了彻夜。到第二天，不見东说念主來替他说念喜，又買本題名錄來一看，自身沒有名字，才知昨夜受东说念主之騙，氣的一天沒有吃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三回 苦鑽差暮夜謁黃堂　悲鐫級藍呢糊綠轎

話說趙溫自從正月出門到今，不差已將三月。只因離家日久，万般心緒，萬種情懷，正在無可排遣，恰好春風報罷，即擬整頓行裝，起身且归。不虞他爺爺望他成名心切，寄來一封書信，又匯到二千多兩銀子，書上寫著：「倘若聯捷，固為可喜；如其報罷，即趕緊捐一中書，在京供職。」信上並寫明是王鄉紳的主意，「是以東拼西湊，好容易弄成這個數目。望你好好在京仕进。你在外面仕进，家裡便免得东说念主來欺負。千萬不可豪恣，把銀子白白用掉」各等語。

（黃堂：指知府、太守。古時稱太守的廳堂為黃堂。）

趙溫接到此信，不好便回，只得托了錢典史替他打聽，那裡捐的便易，預備上兌。那錢典史本來是瞧不起趙溫的了，現在忽然看見他有了銀子捐官，便從新親熱起來，想替他經經手，不错於中取利的敬爱。後見趙溫果然托他，他喜的了不起，今天請聽戲，来日請吃飯。又拉了一個打京片子的东说念主來，天天同吃同喝，說是他的盟弟，認得部裡的書辦，有什麼事托他，那裡萬妥萬當的。趙溫信以為真，過了一天，又穿著衣帽去拜他，自身還作念東請他，後來就托他上兌。二千多銀子不夠，又虧了他代擔了五百兩。趙溫一面出了憑據，約了日历，一面寫信家去，叫家裡再寄銀子出來好還他。這裡一面找同鄉，出印結，到衙門，忙了一個多月才忙完。看官記清：從此以後，趙孝廉為了趙中書，還是賀根跟他在京供職。

話分兩頭。且說錢典史在京裡混了幾個月，幸虧遇見一個相好的書辦，替他想法子，把從前參案的字眼改輕，然後拿銀子捐復原官，加了花樣，仍在部裡候選。又作念了手腳，不上兩個月，便選了江西上饒縣典史。聽說缺分還好，他心中自然歡喜。後來一打聽，倒是從前在江南揭參他的那個知府，現在正作念了江西藩司。不是党羽不聚头，偏巧又碰在他手裡，他心中好不缓和起來。跑來同他盟弟，就是上回賺他錢的那個东说念主商量。他盟弟说念：「這容易得很，我間壁住的徐都老爺，就是這位藩台大东说念主的同鄉。去年這位藩台上京陛見的時候，徐都老爺還請他吃過飯，是小弟作的陪。他兩东说念主的交情很厚，在席面上咕咕噥噥，談個不了，還咬了半天耳朵，不曉得裡頭是些甚麼事情。後來這位藩台大东说念主出京的時候，還叫長班送了他四兩銀子別敬。」錢典史说念：「像他這樣交情，應該多送幾兩才是，怎麼只送四兩？」

（上兌：上，進獻；兌，兌款。上兌就是進獻銀錢。）

（印結：類似擔保書。）

（參案：指彈劾的案子。）

（花樣：指為了加多捐官的銀子收入，設立多種神气、花樣。）

（藩司：官名、掌管一省財賦、东说念主事大權。）

（長班：隨從的僕役。）

（別敬：送东说念主銀錢，為字眼好聽，不同东说念主有不同的叫法。）

他盟弟把臉一紅说念：「這個卻不曉得，或者另外多送，我們也瞧不見，再否则，大概同鄉都是四兩。他們作念大員的，怎好厚一個，薄一個，叫別位同鄉看著吃味兒。」錢典史说念：「這個我們不去管他。但是我的事情怎麼樣呢？」他盟弟说念：「你別忙。停一會子我到隔邻，化上百把銀子，找這徐都老爺寫封信，替你畅通达通，這不結了嗎。」錢典史说念：「一封信要這許多銀子？」他盟弟说念：「你別急。你老哥的事情，就是我昆季的事情。你沒有這一點子，我昆季還效勞得起。」當時錢典史再三托付而去。原來他盟弟姓胡名理，綽號叫作念狐狸精。东说念主既能干，認的东说念主又多，無論那裡都會溜了去。今番受了盟兄之托，當晚果然摸到隔邻，找到徐都老爺，說明來意，並說出息有五十金為壽，好赖求你賞一封信。徐都老爺说念：「論起來呢，同鄉是同鄉，不過沒有什麼大交情，怎麼好寫信；就是寫了去，只怕也不靈。」胡理说念：「那裡管得許多，你看銀子面上，隨便拓幾句給他就完毕。」徐都老爺一想，家裡正愁沒錢買米，奴隶的又要付工錢，太太還鬧著贖當頭，正在那裡發急，沒有法子想，可巧有了此事。心下一想，不如且拿他來應應急。遂即含笑應允，約他明早來拿信。又問：「銀子可現成？」胡理說：「怎麼不現成！」隨即起身別去。徐都老爺還親自送到大門口，說了一聲「費心」，又叮嚀了幾句，方才進去。

（出息：舊時與东说念主估量事情時，對方的代稱。）

到了第二天一早，徐都老爺就起身把信寫好。一等等到晌午，還不見胡理送銀子來，心下發急說：「不要不得胜！為什麼這時候還不來呢？」奴隶的請他吃飯也不吃。原來昨日晚上，他已經把這話告訴了太太和奴隶的了。各人知说念他就有錢付，太太也不鬧著贖當，奴隶的也不催著付工錢了。誰知第二天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确凿把他急的要死。好容易等到兩點鐘，敲門。徐都老爺自身去開門，一看是胡理，把他喜的心花都開了，連忙請了進來，吩咐沏茶，拿水煙袋，又叫把煙燈點上。胡理未曾開口，徐都老爺已經把信取出，送到他眼前。胡理將信從信殼裡取出，看了一遍。胡理一面套信殼，一面嘴裡說说念：「确凿想不到，就會變了卦。」徐都老爺聽了這話，一個悶雷，當是不得胜，臉上顏色頓時改變，忙問：「怎麼了？然而不得胜？」胡理徐徐的答说念：「有我在裡頭，怕他逃到那裡去。不過拿不出，也就沒有法子了。」徐都老爺说念：「然而一個沒有？」胡理说念：「有是有的，不過只要一半。對不住你老，叫我怪不好敬爱的，拿不开始來。」徐都老爺说念：「到底他肯出些许？」胡理也不答言，靴掖子裡拿出一張銀票，上寫「憑票付京平銀二十五兩正」，底下還有圖書，卻是一張「四恆」的票子。徐都老爺望著眼睛裡出火，伸手一把奪了去。胡理说念：「就這二十五兩還是我墊出來的哩。你老先收著使，以後再補罷。」徐都老爺無奈，只好拿信給他。胡理也不吃煙，不吃茶，取了信一直去找錢典史。告訴他，替他墊了一百兩銀子，滥觞徐家裡還不愿寫，後來看我面上卻不過，他才寫的。

（靴掖子：皮或緞子作念的夾子，放在靴筒裡。）

（四恆：清末四大銀號，都以「恆」字為名。）

錢典史自是感激不盡，忙著連夜打理行李，预计打算後天長行，一直到省。結算下來，只要他盟弟胡理處，尚有首尾未清。他盟弟外面雖然大方，心裡極其嗇刻，想錢典史同他算清，颜面上又不好表露。因見錢典史有一個翡翠的帶頭子，值得幾文，從前錢典史也說過要賣掉他。胡理到此就心生一計，說有主顧要買，騙到手，估算起來還可多賺幾文，滿心歡喜。次日便推頭有病，寫了一封書信，叫作念飯的拿來替他送行。信上還說：「帶頭子出息已經看過，不愿多出價錢，等到賣去之後，即將款項匯來。」事到其間，錢典史也無可如何，只得自身算完毕房飯帳，與趙溫作別，坐了雙套騾車而去。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他到了天津，便向水路進發，海有海輪，江有江輪，不用一月，便到了江西省城，找到下處。齊巧那位藩司又是護院，他一時也不敢投信，候准牌期，跟著同班一大幫走進二堂，在廊檐底下朝著大东说念主磕了三個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那大东说念主只攤攤手，呵呵腰兒，也沒有問話就進去了。錢典史來的時候手裡捏著一把汗，恐怕問起前情，難以回話；幸虧大东说念主不記小人過，過了此關，才把一塊石頭放下。

（護院：藩台暫時代理撫院職務為護院。）

（牌期：督、撫台官署接待屬員的日历。）

但是他選的那個缺，現在有东说念主署事，到任未及三月。這署事的东说念主也弄了甚麼大帽子的信，好容易署了這個缺。上级看了寫信东说念主面上，總要叫他署滿一年，未便中途上撤他回來。好在姓錢的是實缺，就是閑空一年半載也不打緊：上级存了這個意見，是以竟不挂牌叫他赴任。卻不想這位錢太爺只巴巴的一心预见任，叫他空閑在省城，他卻受不的了。一天到晚，不是鑽門子，就是找一又友，東也打聽，西也打聽，高的仰攀不上，只要府、廳班子裡，有能在上级眼前說得動話的，他便極力巴結，天天穿著衣帽到公館裡去請安。後來就有东说念主告訴他：現在支應局兼營務處的候補府黃大东说念主，是護院的天字第一號的紅东说念主。凡百事情托了他，到護院眼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新近賑捐案內，又蒙山西撫院保舉了「免補」，部文雖未回來，即日就要過班，即是一位说念台了。向來司、说念一體，便與藩、臬兩司同起同坐。是以他現在雖然還是知府，除掉護院之外，藩、臬卻都不在他眼裡，有些事情竟要硬駁且归。藩、臬為他是護院的紅东说念主，况兼即日就要過班，是以凡事也都讓他三分。

（支應局：官签字，主管軍餉。）

（免補：候補官員免除經過本職的補缺階段，跳了一級。）

（说念台：省以下、府以上的官員，也叫觀察。）

閑話休題。且說錢典史聽見這條門路，便一心一意的想去鑽。究竟他辦事精細，未曾稟見黃大东说念主，先托东说念主介紹，認得了黃大东说念主的門口同他門口，一個叫戴升的先要好起來，皎皎，送東西，如兄若弟，叫的應天響，渐渐的才把「省裡閑不起，想求大东说念主补助补助」的敬爱說了出來。戴升说念：「老弟，你為什麼不早說？這一點點事情，作念哥哥的還不错幫你一把力。」錢典史聽了，喜的嘴都合不攏來，忙說：「既然如斯，我来日一早就來稟見。」戴升说念：「你別忙。早來無用，早晨找他的东说念主多，那裡有工夫見你，要來，明兒晚上來。」

錢典史忙說：「領都。倘能蒙老哥吹噓，大东说念主栽培，賞派個把差使，免得妻兒老少捱餓，即是老哥莫大之恩。」說完之後，

便即起身告辭。戴升說：「自家昆季，說那裡的話。明晚再會罷，我也不送你了。」錢典史去後，齊巧上頭有事來叫戴升進去，問了兩句話。只因黃知府当天為了支應局一個相差委員虧空了幾百兩銀子，被他查了出來，馬上撤掉差使，聽候詳參。心想，這些候補小班子時頭，一個個都是窮光蛋，信得过的實在沒有。便與戴升談及此事。亦然錢典史運氣來了，戴升便保舉他，說：「現在有個新選上饒縣典史錢某东说念主，」如何能干，如何諳練，「况兼曾任實缺，現在又從部裡選了出來，因為有东说念主署事，暫緩赴任。如若委了這種有缺的东说念主，他一定盡心報效，再不會出岔子的。」黃知府说念：「我沒有瞧見過這個东说念主。」戴升说念：「他可一样來稟見。小的為著老爺事忙，那裡有工夫見他，是以從沒有上來回。」黃知府说念：「既然如斯，叫他来昼夜裡來見我。」戴升答應了幾個「是」，又站了一會子，才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錢典史那裡等到天黑，太陽還大高的，他穿了花衣補服跑了去。只見公館外頭平放著兩乘轎子，他便趔磕绊趄，走到戴升屋裡，請安坐下。戴升把昨兒夜間替他吹噓的話告訴了他，還說「支應局出了一個相差差使，上頭一定要委別东说念主，已經有了主了，是我硬替你老弟抗下來的。停刻見了面就有佳音的。」錢典史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忙問：「大东说念主幾時回來的？」戴升说念：「早晨七點鐘上院，九點下來；接著會審了一樁甚麼案子，趕十二點鐘到局裡吃過飯，又看公务，才回來抽不上三袋煙，又是甚麼局裡的委員來稟見，現在正在那裡會客咧。你且在這屋裡吃飯，等他老东说念主家送過客，過了癮，再上去不遲。」錢典史無奈，只得暫且坐著等候。停了一會子，只聽得裡頭喊「送客」，見兩個委員前頭走，黃知府後面跟著送。走到二門口，那兩個委員就站住了腳，黃知府照他們呵呵腰，就自身先進去了。兩個委員各自上轎且归不題。

（花衣補服：花衣，即莽袍，官服；補服，穿在莽袍外面的外衣。）

這裡黃知府踱進二門，便問管家：「轎子店裡催過沒有？」有個管家便回：「已經打發了三次东说念主去催去了。」黃知府说念：「今兒在院上，護院還提起，說部文這兩天裡頭一定可到。轎子作念不來，坐了甚麼上院呢？确凿這些王八蛋！我不說，你們再不去催的。」眾管家碰了釘子，一聲也不谏言語，一個個鴉雀無聲，垂手侍立。黃知府說完毕話，也踱了進去。等到上燈之後，錢典史在戴升屋裡吃過了夜飯，然後戴升拿著抄本進去替他回過，又出來領他到大廳西面一間小花廳裡坐下。此時錢典史恭况兼敬，一個东说念主坐在那裡，靜悄悄的，足足等了半個鐘頭才聽見靴子響。還沒進花廳門，又咳嗽了一聲。隨見小奴隶的，將花廳門帘打起，即是大东说念主走了進來：家一样服；一個胖脹相貌，吃煙吃的滿臉發青，一嘴的濃黑鬍子，兩只眼睛直往上瞧。錢典史連忙跪倒，同拜材頭的一樣，叩了三個頭，起來請了一個安，跟手又請安，從袖筒管裡取出履歷呈上。黃大东说念主接在手中，一面讓坐。錢典史只要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斜著臉兒聽大东说念主問話。黃知府把他的履歷翻了一翻，隨手擱下，便問：「幾時到的？」錢典史忙回：「上個月到的。」黃知府说念：「上饒的缺很不壞？」錢典史说念：「大东说念主的栽培！但是一時還不得到任。」說到這裡，黃知府叫了一聲「來」。只見小奴隶的拿著水煙袋進來裝煙。黃知府只管吃煙，並不答話。錢典史熬不過，便站起來又請了一個，說：「卑職母老家貧，雖說選了出來，藩憲一時不挂牌，總求大东说念主补助补助！」黃知府说念：「求我的东说念主實在多，總要再添幾百個差使，能力夠都應酬得到。」錢典史聽了不谏言語。只見黃知府拿茶碗一端，管家們喊了一聲「送客」，他只好辭了出來。黃知府送到二門，也就進去了。

錢典史出來，仍舊走到戴升屋裡，哭喪著相貌，在那裡換衣服，一聲也不言語。還是戴升著出他的苗頭，就說：「老弟！官場裡的事情，你也總算經過來的了，那裡有一見面就委你差使的？少不得多走兩趟。不是說，有愚兄在裡頭，咱們昆季自身的事，還有什麼不替你上緊的。這算得什麼，也值得放在心上，就馬上不缓和起來。快別這樣！」錢典史说念：「作念昆季的並非不知说念這個敬爱敬爱。但是一件，剛才我求他，他老东说念主家的口氣不大好，再來恐怕他不見。」戴升说念：「你释怀，有我呢！你看他一天忙到夜，找他的东说念主又多。我說句話你別氣，像你老弟這樣的班子，不是有东说念主在裡頭呼唤，如要見他一面，只怕等上三年見不著的盡多哩。」錢典史说念：「我曉得。不是你老哥在裡頭，昆季那裡夠得上見他。有你老哥拍胸脯，昆季還有甚麼不释怀的。你快別多心，以後全仗大肆！」一面又替戴升請了一個安，然後辭了出來，自回寓處。後來又去過幾次，也有時見著，有時見不著。

忽然一天，錢典史正走進門房，戴升適從上頭回事下來，笑嘻嘻的朝著錢典史说念：「老弟，有件事情，你要怎樣謝我？說了再告訴你。」錢典史一聽話內有因，心上一想，便说念：「老哥，你別拿东说念主開心，誰不知说念戴二太爺一向是一清如水，誰見你受過东说念主家的謝禮！這話也不像你說出來的。」旁邊有戴升的一個伙計聽了這話，笑说念：「确凿錢太爺好口才！」戴升说念：「竟然真，假是假，不要說頑話。我們過這邊來講正經要緊。」錢典史便跟了戴升到套間裡，兩個东说念主咕咕噥噥了半天，也不知說些甚麼，只聽得臨了一句是錢典史口音，說：「凡事前有了你老哥才有我昆季，你我還分相互嗎。」說完出來，歡天喜地而去。究竟所說的那個相差差使派他沒有。後文再題。

且說黃知府有一天上院回來，正在家裡吃夜飯，忽然院上有东说念主送來一角文書，拆開一看，正是保准過班的行知。照例開銷來东说念主。即是戴升領頭，約齊一班家东说念主，戴著紅帽子，上去給老爺叩喜。叩頭起來，戴升便回：「綠呢轎子可巧今天飯後送來，家东说念主剛才看過歷本，来日上好的日子，老爺好坐著上院。」黃知府點點頭兒，又問：「價錢講過沒有？」戴升说念：「拿舊藍呢轎子折給他，找他有限的錢。」黃知府说念：「舊轎子抬去了沒有？」戴升说念：「来日老爺坐了新轎子，就叫他們把舊的抬了去。」黃知府沒有別的言語，戴升便退了下來。接著首府、首縣，以及支應局、營務處的各位委員老爺，統通得了信，一齊拿著抄本前來叩喜。內中只要首府來的時候，黃知府同他極其客氣。無奈作念此官，行此禮，憑你是誰，總跳不過這個理去。始終那首府按照見上级的規矩見的他。一宵無話。

次日一早，黃知府便坐了綠呢大轎上院，叩謝行知。仍舊坐了知府官廳。惹得那些候補知府們都站起來請安，一口一聲的叫「大东说念主」。黃大东说念主正在那裡推讓的時候，只見有东说念主拿了藩、臬兩憲的名帖前來請他到司、说念官廳去坐。那些知府又站了班，送他出去。到司、说念官廳，各位大东说念主都對他作揖说念喜。他依舊一個個的請安，還他舊屬的體制。各位大东说念主說：「以後我們是同寅，要免去這個禮的了。」各位大东说念主又一齊讓位，黃大东说念主便扭摇摆捏的鄙人手一張椅子上坐下。诸君看官記清：黃大东说念主現在已經變為说念台，作念書的东说念主也要改稱，不好再稱他為黃知府了。當日黃说念台上院下來，便拿了舊屬帖子，先從藩台拜起，接著是臬台、糧巡说念、鹽法说念，以及各局總辦，並在省的候補说念，統通都要拜到。一齐上，前頭一把紅傘；四個營務處的親兵，一匹頂馬，騎馬的戴的是五品獎札，還拖著一枝藍翎；兩個營務處的差官，戴著白石頭頂子，穿著「抓地虎」，替他把轎杠；另外一個號房，夾著護書，跑的滿頭是汗。後頭兩匹跟馬，騎馬的二爺，還穿著外衣。黃说念台坐在綠呢大轎裡，鼻子上架著一副又大又圓，測黑的墨晶眼鏡，嘴裡含著一枝旱煙袋。四個轎夫扛著他，東趕到西，西趕到東。那個把轎杠的差官還替他時時刻刻的裝煙。從午前一直到三點半鐘才回到公館。他老的煙癮上來了，盡著打欠伸，不等衣服脫完，一頭躺下，一口氣呼呼的抽了二十四袋。跟他的东说念主，禁止說肚皮是餓穿的了。接著還有些许候補大东说念主、老爺們前來说念喜，都是戴升替他一個個说念乏擋駕。

（「紅傘」、「獎札」、「藍翎」：均是表示官員身份的穿戴，儀仗。「紅傘」，官員出行時儀仗中的傘蓋。「獎札」，獎勵的憑證，這裡即指五品頂戴的「藍翎」（帽上的裝飾羽毛）。）

（抓地虎：靴名。）

又過了兩天，戴升想巴結主东说念主，趁空便進來回说念：「現在老爺已經過了班，可巧大後天又是太太的诞辰，家东说念主們大眾齊了分子叫了一册戲，備了兩?酒，替老爺、太太熱鬧兩天。這點颜面老爺總要賞小的，總算家东说念主們一點孝心。」黃说念台说念：「何苦又要你們化錢？」戴升说念：「錢算得什麼！老爺肯賞臉，家东说念主們傾家都是願意的。」黃说念台说念：「只怕這一鬧，不要叫局裡那些东说念主知说念，他們又有什麼公分鬧不领会，還有營務處上的。」戴升说念：「老爺的大喜，應該熱鬧兩天才是。」黃说念台也無他說，戴升便退了下來，自去辦事。不虞這個風聲傳了出去，果然營務處辖下的一班營官一天公分；支應局的一班委員一天公分：都是一册戲、兩?酒，一齊拿了抄本，前來送禮。黃说念台说念：「果不出我所料，被戴升這一鬧，鬧出事情來了。」戴升说念：「要他們知说念才好。」於是定了頭一天暖壽，是本公館眾家东说念主的戲酒，第二天正日，是營務處各營官的；第三天方輪到支應局的眾委員。到了暖壽的第一天晚上，黃说念台便同戴升商量说念：「作念這一個诞辰，唱戲吃酒，都是糜費，一點不得實惠。」戴升正要回話，忽見門上傳進一封電報信來，上头寫明「南京來電送支應局黃大东说念主升。」黃说念台知说念是要緊事情，連忙拆開一看，上頭只要號碼。黃说念台是不認得外國字的，忙請了帳房師爺來，找到一册「華洋歷本」，翻出電碼，一個一個的查。前頭八個字是「南昌支應局黃说念台」。黃说念台急於要看底下，偏巧錯了一個碼子，查死查不對。黃说念台急了，說：「不去管他，空著這一個字，查底下的罷。」那師爺又翻出三個字，是「軍裝案」。黃说念台一見這三個字，他的心就畢卜畢卜跳起來了。瞪著兩只眼睛看他往底下翻。那師爺又翻出六個字，是「帥查確，擬揭參」。黃说念台此時猶如打了一個悶雷似的，咕呼一聲，往椅子上就坐下了。那師爺又翻了一翻，說：「還有哩。」黃说念台忙問：「還有甚麼？」師爺一面翻，一面說：「朱守、王令均擬革，兄擬降同知，速設法。」下頭注著一個「荃」字。黃说念台便曉得這電報是兩江督幕裡他一個親戚姓王號仲荃的得了風聲，知會他的。便說：「這事從那裡說起！」師爺說：「照這電報上，令親既來關照，折子還沒有出去。觀察早點設法，總還不错调停。」黃说念台说念：「你們別吵！我此刻方寸已亂，等我定一定神再談。」

（帥：指總督。）

（揭參：指彈劾。）

歇了一會子，正要說話，忽見院上文巡捕胡老爺，不等通報，一直闖了進來，請安坐下。眾东说念主見他來的乖癖，都退了出去。胡老爺四顧無东说念主，方才說说念：「護院叫卑職到此，特特為為求教大东说念主一個信。」黃说念台正在昏厥之際，也不知回应甚麼方好，仅仅拿眼瞧著他。胡老爺又說说念：「護院接到南京制台的電報，說是那年軍裝一案，大东说念主也挂誤在裡頭，竟然想不到的事情！護院叫勸勸大东说念主，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過上兩個月，冷一冷場，總要替大东说念主想法子的。」此時黃说念台早已急得五內如焚，一句話也回应不出。後來聽見胡巡捕說出護院的一番好意思意，竟然重生父母，再造爹娘，那一種感激涕泣的樣子，畫也畫不出，便說：「求老兄先在護院前替昆季叩謝憲恩。昆季現在是被議东说念主員，日裡未便出門，等到明兒晚上，再親自上院叩謝。」說完之後，胡老要趕著且归銷差，坐窝辭了出來。黃说念台此番竟曲直常客氣，一直送出大門方回。

（守、令、同知：官名，守、太守，即知府，令、縣令，同知，知府的輔佐員。）

（制台：即總督。）

當下一個东说念主，也不進上房，仍走到小客廳裡，背著手，低著頭，踱來踱去。有時也在炕上躺躺，椅子上坐坐，總躺不到、坐不到三分鐘的時候，又爬起來，在地下打圈子了。約摸有四更多天，太太派了老媽子三四次來請老爺安歇，各人看見老爺這個樣子，都不敢回。後來太太怕他急出病來，只好自身出來解勸了半天，黃说念台方才沒精打彩的跟了進去。

到了第二天，本是太太暖壽的正日，因為遭了這件事，崎岖都沒了興頭。太太便叫戴升上去，同他商量，想把戲班子回掉不作念。戴升一見老爺壞了事，誰肯化這冤錢，便落得順水推船說：「家东说念主也曉得老爺心上不安闲，既然太太如斯說，家东说念主們過天再替太太補祝罷。」說完出去，叫了掌班的來，回頭他說：「不要唱了。」掌班的說：「我的太爺！為的是大东说念主差使，好容易才抓到這個班子，些许唱兩天再叫他們且归。」戴升说念：「不要就是不要！你不走，難说念還在這裡等著捱作念不成？」掌班的被他罵了兩句，頭裡也聽見這裡大东说念主的風聲不好，知说念這事不得胜，只好垂頭喪氣了出來，叫东说念主把箱抬走。一面戴升又去知會了局裡、營裡，各人亦已得信，今見如斯，樂得省下幾文。不在話下。

到了下昼，大东说念主從床上起身，洗臉吃飯，一言不發；等到過完癮，那時已有上燈時分。戴升進來回：「外面都已伺候好了。請老爺的示，還是吃過夜飯上院，還是此刻去？」黃大东说念主說：「吃過夜飯再去。」原來這位黃大东说念主的太太最是知書識禮的，一聽丈夫降了官，便同戴升說：「現在老爺出門，是坐不來綠呢大轎的了。我們那頂舊藍呢的又被轎子店裡抬了去，你看向那位相好老爺家借一頂來？」戴升说念：「現在的事情，沒頭沒腦，不過一個電報，還作不得准。據家东说念主的敬爱，老爺今天還是照舊，等到奉到明文再換不遲。況且同东说念主家去借，颜面上也不好說。」太太說：「據我看，這樁事情不會假的，再坐著綠大呢的轎子上院，被东说念主家指挑剔摘的不好，不如換掉了妥當。橫豎晨夕要換的，家裡有的是老太爺不在的時候，东说念主家送的藍大呢帳子，拿出兩架來把他蒙上，很容易的事。」一面說，一面就叫姨太太同了密斯坐窝去開箱子，找出三個藍呢帳子，交給戴升拿了出去。戴升回到門房裡說说念：「說起來，我們老爺真真可憐！好容易創了一頂綠大呢的轎子，沒有坐滿五回，現在又坐不成了。太太叫把藍呢蒙上，說得好容易，誰是轎子店裡的出身？我是弄不來。好在老爺是糊裡糊涂的，今兒晚上讓他再多坐一次。吩咐親兵，来日一早叫轎子店裡的东说念主來一兩個，帶了家伙，就在我們公館裡把他蒙好就是了。」究竟黃大东说念主是否仍坐綠呢大轎上院，且聽下回理解。

（綠呢大轎：一種官階標志，當時三品以上官員才坐綠呢大轎。）

第四回 白簡海涵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

卻說黃说念台吃過了晚飯，又過了癮，一壁換衣服，一壁咳聲嘆氣。扎扮停當，出來上轎，仍舊是紅傘頂馬，燈籠火炬而去。到得院上，一個东说念主踱進了司、说念官廳。胡巡捕聽說他來，因為一向要好的，趕忙進去請了安，說：「護院正會客哩，等等再上去回。大东说念主吃過飯了沒有？」黃说念台說：「偏過了。老哥，你這稱呼要改的了，昆季是降調东说念主員，不同老哥一樣嗎？」說著，就要拉胡巡捕坐下談天。胡巡捕也拿三搬四的坐了。說不到兩三句話，便說：「卑職要上去瞧瞧看，来宾去了，好進去回。」黃说念台又說了一聲「費心」。胡巡捕去未几時，就來相請。黃说念台把馬蹄袖放了下來，又拿手整一整帽子，跟了進去。護院已經迎出來了。 （白簡：彈劾的奏折。）

一到屋裡，黃说念台請了一個安，跟手跪下磕了一個頭，又請了一個安，說：「叩謝大东说念主為職说念事情牵记。」歸坐之後，接著就說：「職说念沒有福氣伺候大东说念主。將來還求大东说念主栽培，職说念為牛為馬也情願的。」護院说念：「真也想不到的事情。但是制台的電報說雖如斯說，折子還沒有出去。昨日胡巡捕回來，講老哥有位令親在幕府裡，為甚麼不托他想法子去调停调停？」黃说念台说念：「雖是職说念的親戚在裡頭，怕的是制軍眼前不大好說話。總求大东说念主替職说念想個法子，畅通达通。職说念也不敢望別的好處，但求保全聲名，即就感戴大东说念主的恩典已經不淺。」說著，又離座請了一個安。護院说念：「我今天就打個電報去。但是令親那裡，你也應該復他一電，把基础底细搜一搜清，到底是怎麼一件事。」黃说念台说念：「无须問得。」一面說，一面把嘴湊在護院耳朵跟前，如斯如斯，這般這般，說了一遍，方才高聲言说念：「少不得總求大东说念主的栽培。」護院聽了他話，皺了一趟眉頭說：「老哥當初這件事，實在你自身大意了些，沒有安排得好，是以出了這個岔子。」黃说念台答應了一聲「是」。護院又著實寬慰他幾句，叫他在公館裡等信：「我這裡坐窝打電報去，少不得要替你想法子的。」然後端茶送客。黃说念台辭了出來，胡巡捕趕上說：「護院已經答應替大东说念主想法子，看起來這事一定不要緊，等到一有佳音，卑職就坐窝過來。」黃说念台連說：「費心！……」又謙遜了一趟，然後上轎而去。

须臾回到公館，他老东说念主家的氣色便不像前頭的呆滯了。下轎之後，也不回上房，直到大廳坐下，叫請師爺來，告訴他緣故，叫他擬電報，按照護院的話，就托王仲荃替他查明據實電復。師爺說：「這個電報字太多，要是送到電報局裡去，單單加一的譯費就得好幾角，不如我們費點事，翻好了送去。」黃说念台點頭稱「是」。師爺便取過那本「華洋歷本」來，查著「電報新編」一門，一個一個的碼子寫了出來，打發二爺送去。黃说念台方才回到上房，脫去衣服，同太太談論護院的恩典。太太也著實感激，說：「等到我們有了好處，怎麼補報補報他方好。」當下安寢無話。

且說戴升看見老爺打電報，等到老爺進去，他便進來問過師爺，方才知说念底細。師爺說：「這事護院很肯幫忙，看來還有得调停。」戴升鼻子裡哼的冷笑一聲，說：「等著罷！我是早把鋪蓋卷好等著的了，想想仕进的东说念主也竟然作孽，你瞧他前天升了官一個樣子，今兒參掉官又是一個樣子。不比我們當家东说念主的，辭了東家，還有西家，一樣吃他媽的飯，仕进的可只要一個皇帝，逃不到那裡去的。你說護院肯幫忙，護院就要回任的，未見得制台就聽他的話。以後的事情瞧罷咧！能夠不要我們卷鋪蓋，那是最佳沒有。」一頭說著，一頭笑著出去。師爺也不同他多舌，各自歸房不題。

且說黃说念台在公館裡一等等了三天，不見院上有东说念主來送信，把他急的真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走出走進，心烦虑乱。确凿說也不信：官場的勢利，竟比龍虎山上張真东说念主的符還靈。從前黃说念台才過班的時候，那一天不是車馬盈門，還有些许东说念主要見不得見；到了如今，竟其鬼也沒有一個，即是受過他的是拔，新委支應局相差委員的錢典史，亦然絕跡不到，並且連戴升門房裡，亦有四五天沒有他的影子了。黃说念台此事卻不在意。但是胡巡捕素來最要好、最關切的东说念主，他今不來，可見事情不妙。到了第四天飯後，他老东说念主家已經遗弃塌地，絕了念頭。一等等到天黑，忽見戴升高高興興拿了一封信進來，說：「院上傳見，這封信是文巡捕胡老爺送來的。大約南京的事情有了好消息，是以院上傳見。」黃说念台連忙取過拆開一看，只見上头寫的是：敬稟者：竊卑職頃奉撫憲面諭，刻接制憲電稱，所事尚未出奏，已委郭说念查辦，定可轉圜。囑請憲駕即速到院。肅此謹稟。恭叩大东说念主福安。哀求垂鑒。卑職爾調謹稟。

黃说念台尚未看完，便說：「這件事情，仲荃太胡鬧了。現在影子都沒有，怎麼就打那麼一個電報呢？确凿豪恣！」一手拿著信，一頭嚷著，趕到上房告訴太太去了。各人聽著，自然歡喜。他便坐窝換衣服，坐轎子上院。到了官廳裡，胡巡捕先來請安。此番黃说念台的架子比不得那天晚上了，便站著同他講話，不讓他坐。胡巡捕也不敢坐。黃说念台说念：「宇宙那裡有這樣豪恣东说念主！想我們舍親憑空來這們一個電報！現在委了郭觀察查辦，那事就好說了。」說著，胡巡捕進去回過出來請見。黃说念台此番進去，卻換了禮節，仍舊照著他們司、说念的規矩，見面只打一恭，不像那天晚上，疊二連三的請安了。護院告訴他：「那天吾兄去後，昆季就打了一個電報給江寧藩台，因為他亦然昆季的相好，托他替吾兄想個法子。剛才接到他的回電，老兄請看。」一面說，一面把電報拿了出來給黃说念台看。只見上头寫的是：「江電謹悉。黃说念事折已繕就。遵諭代達，帥怒稍霽，飭郭说念確查核辦。本司某虞電。」黃说念台看完，便再行謝過護院，說了些感激的話，辭了出來。

回到公館，也不曉得甚麼东说念主給的信，系数局裡的、營務上的那些委員，一個個都在公館裡等著請安。黃说念台會了幾個，其餘一概说念乏，各人且归。只要錢典史一直落了門房，同戴升商量，托他替回，就說：「這兩日知说念大东说念主心上不安闲，不敢驚動，是以太太诞辰，送的戲也沒有唱。現在是沒有事的了。況且我又是受過栽培的东说念主，比別东说念主不同，應該領個頭，邀集兩下裡的共事、同寅，前來補祝。老哥，你看就是来日如何？煩你就替我先上去回一聲。」戴升说念：「昆季別客氣罷！前兩天我們這裡真冷清，望你來談談，你也不來。這一會子又來鬧這個了。」錢典史把臉一紅说念：「我不是不來，怕的是碰在他老东说念主家不高興頭上，怪不好敬爱的。現在這樣，亦然我們的一點孝心，是不好少的。」戴升说念：「我知说念了。你別著忙，少不得說定日子就給你信的。」原來錢典史自從那一天同戴升私語之後，第二天便奉到支應局的札子，派他作念了相差委員。一切謝委到差，都是照例公务，不必細贅。凡是作念書，敘一樁事情，有明點，有暗點，有補點。此番錢典史得差，乃是暗點兼補點法，看官不可不知。

閑話休題。且說是日錢典史去後，戴升一想這話不錯，坐窝就到上房，不說錢典史的主意，竟其算他自身的敬爱，說说念：「前天太太诞辰，家东说念主們本來要替太太祝壽的，偏巧來了這們一個電報，鬧了這幾天。家东说念主連飯也幾天沒有吃，夜間也睡不著覺，心裡想，好容易跟得一個主东说念主，總要望主东说念主轟轟烈烈的，升官發財方好。況且老爺官聲，統江西第一，算來決計不會出岔子的。前幾天家东说念主同伙當中，還有幾個一天到晚垂頭喪氣，想著条件某老爺、某老爺外頭荐事情，公館裡的事情都不愿作念。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真把家东说念主家恨的了不起！」黃说念台说念：「這些沒良心的王八蛋，還好用嗎？是那一個？坐窝趕掉他！」戴升说念：「名字也无须說了。常言大东说念主不記小人過，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將來總沒有好日子，等著瞧罷。」當下太太也幫著勸解一番，黃说念台方始無言，然後講到看日子補祝壽，局裡頭是錢太爺領頭，還要照上回說的一樣辦。黃说念台應允了。就看定日子，後天為始。戴升出來，就去求教了錢典史。仍舊是眾家东说念主頭一天暖壽，局裡第二天，營務處第三天，捱排下去。打條子給縣裡，請他知會學裡老師去封戲班子的箱。不上半天，仍舊上回那個掌班的押著戲箱來到公館。先見門政大爺戴大爺，請過安。那掌班的說：「我的大太爺！上回唱過不結了嗎！害的咱東也找东说念主，西也找东说念主，為的是大东说念主差使，賺錢事小，總要占個颜面。那裡知说念半天裡一個雷，說不唱了。我大太爺！那真啃死小人了！足足賠了一百二十四吊，就是剩了條褲子沒有進當！幸虧好，今兒還是咱的差使，賞咱們個颜面，咱恨不得竭力報效。大太爺你想，咱班子裡一個须生，一個花臉，一個小生，一個衫子，都是刮刮叫，超级级又名的变装：须生叫賽菊仙，花臉叫賽秀山，小生叫賽素雲，衫子叫賽怡雲。」戴升说念：「怎麼全是『賽』？只怕賽不過罷！」掌班的發急说念：「這原是江西有名的『四賽』，誰不知说念。等到開了台，大太爺聽過，就知说念咱不是說的瞎話。」戴升说念：「唱的好，沒有話說；唱的不好，送到縣裡，賞你三百板子一面枷。」掌班的说念：「唱的不好，也有你大太爺包涵，唱的好了，更无须說，只你大太爺一句話，多不敢想，把大东说念主庫裡的元寶賞咱兩個，補補上回的數，那就是大太爺栽培小人了。」戴升说念：「他有銀子在他手裡，我想賞你，他不愿，亦是沒在法想。」掌班的说念：「大太爺你別瞞我，誰不知说念支應局的戴大太爺，大东说念主跟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只要你老吩咐就是了，不要說一個元寶，就是上千上萬的，也盡著你拿。」戴升说念：「那倒好了。我有這些銀子，也不在這裡當門口了。」正說著話，可巧上頭來叫戴升，就此把話打斷。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轉瞬間，便到了暖壽的那一天。班子裡規矩，兩點鐘就要開鑼，黃说念台因為此事，上院請了三天假，在公館裡吃過午飯，就同看太太出來坐在大廳上聽戲。還有姨太太、密斯，一個個都打扮著像花蝴蝶似的，一同陪著瞧戲。

黃说念台還有一個少爺，本年只得十三歲，是姨太太養的。因為太太沒有兒子，卻拿他愛如珍寶，把這位少爺脾氣慣的比誰還要横蛮。他說要天上日頭，就得有东说念主拿梯子才好；否则，他那牛性一發，十個老爺也強他不過。這天唱戲，他一早就鑽在戲房裡，戴著鬍子，盡著在那裡使槍耍棒。班子裡东说念主為的是少爺，也不敢多講。後來倒是一個唱怯夫的看不過，說了一句：「我的少爺，我們在這裡唱戲，你老倒在這裡作念篾片串了。」少爺聽了不懂。跟少爺的二爺聽了這話，就朝著那個唱怯夫的眉毛一豎，說他豪侈少爺，一定要上去回。唱怯夫的不服，兩個东说念主就對打起來。掌班的看不過，過來把那個唱怯夫的吆喝下來，又過來替二爺賠不是，勸他同少爺廳上去瞧戲，戲房裡东说念主多口雜，得罪了少爺可不是玩的。那二爺方才同了少爺出來。少爺始終，偷了东说念主家一挂鬍子，藏在袖子裡。掌班的查著了，也不敢問。

少停天黑，台上停鑼預備上壽。老爺、太太一齊進去，扎扮出來。老爺穿的是朝珠補褂，太太穿的是紅裙披風。雙雙直立廳前，同受眾东说念主行禮。滥觞是自身家裡的东说念主，接著方是戴升領著合府秀东说念主。那戴升頭戴紅櫻大帽，身穿元青外衣。其餘的也有著馬褂的，也有只穿一件長袍的，一齊朝上磕頭，老爺站在上头，也還了一個輯。太太也福了一福。眾家东说念主叩頭起來，即是眾位師爺行禮。太太逃避，單是黃说念台出來讓了一趟。各人散去。接著合省官員，從知府以下的，都來上抄本。黃说念台吩咐一概擋駕。獨有錢典史，也岂论廳上有东说念主沒东说念主，身穿彩畫蟒袍，頭戴五品獎札，走到居中，跪下磕了三個頭，起來請過安，又要找太太當面叩見、叩祝。太太見他進來的時候，早已走開了。黃说念台又同他客氣一趟，讓他在這裡看戲。他說：「卑職不比別东说念主，應得在這裡伺候的。」諸事停當，方才坐席開鑼，重跳加官，捱排點戲，直鬧到十二點半鐘方始停當。

卻說這一天送禮的东说念主倒也不少，無非這酒、燭、糕桃、幛屏之類居多，全是戴升一個东说念主專管此事。某东说念主送的某物，開發力錢些许，一一登帳記清。戴升還問东说念主家要門包，也有兩吊的，也有一吊的，确凿是細大不捐，積少成多，合算起來也著實不少。還有些候補老爺們，知说念黃说念台同護院要好，說得動話，便借此為由，也有送一百兩的，也有送五十兩的，也有送衣料、金器的。那門包更无须說了。凡送現銀子及衣料、金器的，因為太太吩咐過，一概立時交進；其餘晚上停鑼之後交帳，太太要親自點過，方才安寢。

轉瞬之間，已過三天，黃说念台上院銷假。又過了幾天，幾來拜壽的同寅场所，一處處都要去謝步。黧黑又托东说念主到郭说念台那裡打點，送了一萬銀子。郭说念台就替他洗刷昭着，說了些「颠扑不破，查無實據」的話頭，稟復了制台。那制台也因得了護院的信，替他求情，颜面難卻，遂把這事放下不題。且說黃说念台仍舊當他的差使。因為護院信赖他，甚麼牙厘局的老總、保甲局的老總、洋務局的老總，統通都委了他，确凿是錦上添花，通省再找不出第二個。無奈實缺巡撫已經請訓南下，不日就要到任。別东说念主還好，獨有那位藩台大东说念主，是鹽法说念署的，他這东说念主生平頂愛的是錢。自從署任以來，怕东说念主說他的閑話，還不敢公然出賣差缺。今因聽得新撫台不久就要接任，他指日也要回任，這藩台是不成久的。他便利令智昏，叫他的幕友、官親，四下裡替他招攬買賣：其中以一千元起碼，只能委個中等差使，頂好的缺，總得頭二萬銀子。誰有銀子誰作念，卻是公正贸易，絲毫沒有偏枯。有的沒有現錢，就是出張到任後的期票，這位大东说念主也收。但是碰著一個現惠的，這出期票的也要退後了。

（牙厘局：掌管厘金稅收。）

（保甲局：掌管保甲规律。）

閑話休題。且說這位藩台大东说念主，自從改定则程，里通外国，卻是「臣門如市」，生涯十分繁多。內中便有一個知縣看中一個缺，一心想要，便走了藩台昆季的門路，情願報效八千銀子。藩台應允，立時三面成交。正要挂出牌去，忽然院上傳見，趕忙打轎上院。護院接見之下，原來不為別事，為的是胡巡捕當了半年的差，很獻殷勤，現在護院不久就要交卸，敬爱想給他一個好意思缺，無非是調劑他的敬爱。不虞護院指名所要的那個缺，就是這位藩台大东说念主八千兩頭出賣的那個缺。護院話已出口，藩台心下好不躊躇。心想：「缺是多得很。要是別一個還好，偏巧這個昨天才許了东说念主家，况兼是現銀贸易。初意以為詳院挂牌，其權仍舊在我，不虞護院也看中是這個缺，叫我怎麼回頭东说念主家呢。」轉念一想：「橫豎他不久就要回任的，司、说念平行，他也與我一樣。他要照應东说念主，何不等他回任之後，他愛拿那個缺給誰，也岂论我事，何苦這時候來搶我的衣食飯碗呢。关联词又未便直言回復。不如另外給他個缺，敷衍過去。」主意打定，便回護院说念：「大东说念主所說的這個缺，一來離省較遠，二來缺分聽說也徒有虛名，毫無實在。胡令當差勤奮，又是大东说念主的吩咐，等司裡且归，再對付一個好點的缺調劑他。今天晚上就來稟復。至於大东说念主所說的這個缺，現在有應署东说念主員，司裡且归也就挂牌出去。」護院说念：「通省的缺，依我看，這個也上等的了，難说念還不算好？」藩台说念：「缺縱然好，也要看民情如何。那场所民情不好，事情不大好辦。等司裡對付一個民情好點的场所，也不負大东说念主栽培他這一番好意思意。」

原來這藩台賣缺，護院已有風聞，大約這個缺已經成交的了。心上原想定要同他爭一爭；既而一想，我又不久就要回任的，何苦作念此党羽。他既說得如斯要好，且看他拿甚麼好场所來給我。遂即點頭應允，說了聲「某翁費心」，藩台方始辭別且归。须臾時回到本衙，吃過了飯，正在簽押房裡過癮。只見他昆季三大东说念主走進房間，叫了一聲「哥」。藩台問他：「甚麼事？」三大东说念主說：「昨天九江府出缺。今天一早，票號裡一個一又友接到他那裡的首縣一個電報，托號裡替他墊送二千銀子，求委這首縣代理一兩個月。這個缺也有限，不過是颜面上好看些的敬爱。」藩台说念：「九江府也沒有聽見長病，怎麼就會死？」三大东说念主说念：「現在只曉得是出缺，論不定是病死，是丁憂，電報上沒有寫明。」藩台说念：「首縣代理知府，原是常有的事。但是一個知府只值兩吊銀子，不免太低廉了。老三，生意不好作念的這們濫！」三大东说念主說：「我的哥呀！現在不是時候了！新撫台一接印，護院回了任，我們也跟著回任，還不趁撈得一個是一個？」藩台说念：「一個知府總不啻這個數。要是知府止賣二千，那些州、縣豈不更差了一級呢？」三大东说念主说念：「缺分有崎岖，要看貨討價，這代理不過兩三個月的事情。」藩台说念：「代理就不要挂牌嗎？」三大东说念主说念：「牌是自然要挂的。」藩台说念：「要挂這張牌，至少叫他拿五千現銀子。代理雖不過兩三個月，現在離著收灌的時候也不遠了，這一接印，一分到任規、一分漕規，再作念一個壽，論不定新任過了年出京，再收一分年禮，至少要弄萬把銀子。現在叫他拿出一半，並不為過。況且這萬把銀子都是颜面上的錢。要是手長些，弄上一底一面，誰能管他呢。」

（丁憂：官員父母死後，須守喪三年，能力復職。）

三大东说念主見他哥這們一說，心上自身轉念頭，說：「哥的話並不錯。」便對他哥说念：「既然如斯，等我去找票號裡那個一又友，叫他今天就打個電報去回他，說五千銀子一個不成少。是不是，叫他當天電復。有個缺在這裡，還怕魚兒不上鉤。況且省裡的候補知府多得很哩。」藩台说念：「是呀。你就坐窝去找那個一又友，好赖叫他給一個回信。他不要，還有別东说念主呢。」原來這位署藩台姓的是何，他有個綽號，叫作念荷包。這位三大东说念主也有一個綽號，叫作念三荷包。還有东说念主說，他這個荷包是個無底的，有些许，裝些许，是不會漏掉的。

且說這三荷包辭了他哥出來，也不足坐轎，便叫小奴隶的打了燈籠，一直走到司前一匯票號裡，找到檔手的倪二先生，就是拿電報來同他商量的那個一又友。這倪二先生，有名的爛好东说念主，各人都叫他泥菩薩。他這东说念主專門替东说念主家拉皮條，溜鉤子。有藩台在鹽说念任上，三荷包帳房，一直同他來往。及至署了藩台，賣買更好，進出的多，他來的更比前殷勤。通藩司衙收漕：征收錢糧。漕，就是水運，由水運的糧食為漕運。門，上崎岖下，以及把門的三小子，沒一個不認得泥菩薩；就是衙門裡的狗，見了他面熟，要咬也就不咬了。三荷包進了他的店，一疊連聲的喊「泥菩薩」。泥菩薩聽見，便知是早上那件事情的复书來了，趕忙出來接了進去。見面之後，泥菩薩便問：「那事怎麼樣了？」三荷包说念：「你這东说念主，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都叫你『菩薩』，我看你比強盜還横蛮。我們自家东说念主，你好敬爱給我當上？」

倪二先生發急说念：「這從那兒說起！我是甚麼東西，敢給三大东说念主當上？」三荷包说念：「說句頑話，也值急得這們樣？」倪二先生说念：「我的三大东说念主！你可知说念，我是泥作念的，禁不起嚇，一嚇就要嚇化了的。」說著，兩個东说念主又哈哈的笑了。笑過之後，三荷包便一五一十的，把他哥的話告訴了倪二先生。倪二先生说念：「我說句不知輕重的話，不怕你三大东说念主招怪，現在新撫台指日到任，今兄大东说念主不日就要回任的，現在樂得撈一個是一個。出息出到二千，據我看，亦然個分上了。如今叫他多，也多不到那裡，反怕事情要弄僵。我勸三大东说念主，還是且归勸勸令兄大东说念主，低廉他這一遭。有我作念中东说念主，將來少不得要找補的。」三荷包说念：「我休嘗不是這樣說。無奈我們大先生一定要扳個價，叫我怎麼樣呢。」倪二先生说念：「事已到此，不添不得胜。這裡頭有二八扣，現在我情願白效勞，就把這四百兩也報效了令兄大东说念主。這總說得過了。」三荷包说念：「他的有了，你的不要了，我呢……就是你，也沒有白效勞的。」倪二先生说念：「二千之外，我早替三大东说念主想好了，還用吩咐嗎。」

三荷包把身子湊前一步，低聲問说念：「些许呢？」倪二先生说念：「加二。」三荷包说念：「泥菩薩，你是知说念我的费用大的，這一點點怎麼夠呢！我們大先生那裡，二千答應下來答應不下來，盡著我去抗，橫豎叫他代理這缺就是了。但是我兩個，總得叫他好看些。」倪二先生说念：「我另外提開算，單盡你三大东说念主罷。多要了開不出口，如果些微潤色點，我旁邊东说念主就替他硬作念主，還不错使得。我的敬爱，二成之外，再加一百，一共五百兩。倘若別东说念主，我們須得三一三十一的分配，現在是你三大东说念主，我們昆季分上，你盡著使罷。」三荷包说念：「這個不算數，看你的分上，以後要多照顧些才是。」倪二先生说念：「這個自然。承你三大东说念主看得起我，作念了這兩年的一又友，難说念我的心，三大东说念主你還不曉得嗎？」三荷包说念：「你趕今晚就復他一個電報，叫他預備接印。大先生跟前有我哩。」倪二先生歡天喜地的答應了，又趋附了幾句話，三荷包方才且归。此事他哥能否應允，且聽下回理解。

第五回 藩司賣缺昆季构怨　縣令貪贓主僕同惡

卻說三荷包回到衙內，見了他哥，問起「那事怎麼樣了」。三荷包说念：「不要說起，這事鬧壞了！苍老，你另外委別东说念主罷，這件事看上去不會得胜。」藩台一聽這話，一盆冷水從頭頂心澆了下來，呆了半晌，問：「到底是誰鬧壞的？由我討價，就由他還價；他還過價，我不依他，他再走也還像句話。那裡能夠他說二千就是二千，全盤都依了他？不如這個藩台讓給他作念，也不必來找我了。你們昆季好幾房主说念主，都靠著我老苍老一個替你們一房房的成親，還要一個個的捐官。老三，不是我作念苍老的說句不中聽的話，這點事情亦然為的各人，你作念昆季的就是替我出點力也不為過，怎麼叫你去說說就不得胜呢？況且姓倪的那裡，我們司裡些许銀子在他那裡出出進進，不要他大利錢，他也有得賺了。為著這一點點他就拿把，我看來也不是甚麼有良心的東西！」

原來三荷包進來的時候，本想作念個反跌文章，先說個不得胜，好等他哥來還價，他用的是「引船就岸」的計策。先看了他哥的樣子，後來又說什麼由他還價，三荷包聽了滿心歡喜，心想這可由我殺價，這叫作念「裡外兩賺」。及至聽到後一半，被他哥埋怨了這一大篇，不覺怒形于色。

本來三荷包在他哥眼前一向是極循謹的，如今受他這一番排揎，以為被他看出隱情，聽他立足宇宙，不禁一時火起，就對著他哥發話说念：「苍老，你別這們說。你要這們一說，咱們昆季的帳，索性各人算一算。」何藩台说念：「你說什麼？」三荷包说念：「算帳！」何藩台说念：「算什麼帳？」三荷包说念：「算分家帳！」何藩台聽了，哼哼冷笑兩聲说念：「老三，還有你二哥、四弟，連你弟兄三個，那一個不是在我手裡長大的？還要同我算帳？」三荷包说念：「我知说念的。爸爸不在的時候，共總剩下也有十來萬銀子。先是你捐知縣，捐了一萬多，弄到一個實缺；不上三年，老太太死一火，丁艱下來，又從家裡搬出二萬多，彌補虧空：你自身名下的，早已用過頭了。從此以後，坐吃山崩，你的东说念主口又多，等到服滿，又該东说念主家一萬多兩。憑空裡知縣不作念了，忽然想要高升，捐甚麼知府，連引見走門子，又是二萬多。到省之後，當了三年的厘局總辦，在东说念主家總不错剩兩個，誰知你還是叫苦連天，論不定是真窮還是裝窮。候補知府作念了一陣子，又厭煩了，又要過甚麼班。八千兩銀子買一個密保，送部引見。又是三萬兩，買到這個鹽说念。那一注不是我們三個的錢。就是替我們成親，替我們捐官，我們用的只好算是用的利錢，何曾動到正本。現在我們用的是自家的錢，用不著你來賣好！甚麼娶親，甚麼捐官，你要岂论盡管岂论，只要還我們的錢！我們有錢，還怕娶不得親，捐不得官！」

何藩台聽了這話，氣得臉似冬瓜一般的青了，一只手綹著鬍子，坐在那裡發愣，一聲也不言語。三荷包見他哥無話可說，索性高談闊論起來。一頭說，一頭走，背著手，仰著頭，在地下踱來踱去。只聽他講说念：「現在莫說家務，就是我作念昆季的替你經手的事情，你算一算：玉山的王夢梅，是個一萬二，萍鄉的周小辮子八千，新昌鬍子根六千，上饒莫桂英五千五，吉水陸子齡五千，廬陵黃甫六千四，新畬趙苓州四千五，新建王爾梅三千五，南昌蔣大化三千，鉛山孔慶輅、武陵盧子庭，都是二千，還有些一千、八百的，一時也記不清，至少亦有二三十注。我筆筆都有帳的。這些錢，不是我昆季替你幫忙，請教那裡來呢？說說好聽，同我二八、三七，拿進來的錢然而不少，幾時看見你半個沙殼子漏在我手裡？如今倒同我算起帳來了。我們索性算算清。算不解白，就到南昌縣裡，叫蔣大化替我們分配分配。蔣大化再辦不了，還有首府、首说念。再否则，還有撫台，就是京控亦不要緊。我到那裡，你就跟我到那裡。要曉得昆季也不是好凌暴的！」

（京控：即到京府去告狀。）

三荷包越說越得意，把個藩台白瞪著眼，仅仅吹鬍子，在那裡氣得索索的抖，楞了好半天，才喘吁吁的說说念：「我也不要作念這官了！各人狂妄各人窮，我辛辛劳苦，為的那一項！爽性自身昆季也不拿我當作主说念主，我這东说念主生活着上還有甚麼风趣！不如剃了頭髮當梵衲去，還落個清靜！」三荷包說说念：「你辛辛劳苦，到底為的那一項？橫豎總不是為的別东说念主。你說昆季不拿你當东说念主，你就該應擺出作念哥子的款來！你不仕进，你要作念梵衲，橫豎隨你自家的便，與旁东说念主绝不估量。」

何藩台聽了這話，越想越氣。本來躺在床上抽大煙，站起身來，把煙槍一丟，豁琅一聲，打碎一只茶碗，潑了一床的茶，褥子潮了一大塊。三荷包見他來的凶猛，只當是他哥動手要打他。說時遲，那進快，他便把馬褂一脫，卷了卷袖子，一個老虎勢，望他哥懷裡扑將來。何藩台初意丟掉煙槍之後，原想奔出去找師爺，替他打稟帖給撫台告病。今見昆季撒起潑來，一面竭力抵擋，一面嘴裡說：「你打死我罷！」滥觞他昆季倆鬥嘴的時候，一眾家东说念主都在外間，靜悄悄的不敢則聲。等到後頭鬧大了，就有幾個年紀大些的二爺進來相勸老爺摈弃。一個從身後抱住三老爺，想把他拖開，誰知用了多大的力也拖不開。還有幾個小奴隶，不敢進來勸，坐窝奔到後堂告訴太太說：「老爺同了三老爺打架，拉著辮子不放。」太太聽了，這一嚇性命交关！也不足穿裙子，也不要老媽子攙，獨自一個奔到花廳。眾奴隶看見，連忙打帘子讓太太進去。只見他哥兒倆還是揪在一塊，不曾分開。太太急得沒法，拚著自身身體，奔向前去，使盡生平氣力，想拉開他兩個。那裡拉得動！一個說：「你打死我罷！」一個說：「要死死在一塊兒！」太太急得淌眼淚說：「到底怎麼樣？」嘴裡如斯說，心上到底幫著自身的丈夫，竭力的把他丈夫往旁邊拉。何藩台一看太太這個樣子，心早已軟了，連忙一鬆手，往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那三荷包卻不提防他哥此刻鬆手，仍舊使著全副氣力往前直頂；等到他哥坐下，他卻扑了一個空，齊頭拿頭頂在他嫂子肚皮上。他嫂子是女东说念主，又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本是沒有氣力的，被他叔子一頭撞來，剛正撞在肚皮上。只聽得太太啊唷一聲，跟手咕咚一聲，就跌在地下。三荷包也爬下了，剛剛磕在太太身上。何藩台看了，又氣又急：氣的是昆季不講理，急的是太太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自身已經一把鬍子的东说念主了，這個填房太太是去年娶的，如今才有了喜，倘或因此小產，那可不是玩的。當時也就顧不得別的了，只好親自過來，一手把昆季拉起，卻用兩只手去拉他太太。誰知拉死拉不起。只見太太坐在地下，一手摸著肚皮，一手托著腮，低著頭，閉著眼，皺著眉頭，那頭上的汗珠子比黃豆還大。何藩台問他怎樣，仅仅搖頭說不出話。何藩台發急说念：「确凿不知说念我是那一輩子造下的孽，碰著你們這些孽障！」三荷包見此光景，搭訕著就溜之乎也。

滥觞太太出來的時候，另外有個小底下东说念主奔到外面聲張起來說：「老爺同三老爺打架，你們眾位師爺不去勸勸！」頃刻間，各位師爺都得了信，還有官親大舅太爺、二舅老爺、姑老爺、外孫少爺、本家叔大爺、二老爺、侄少爺，約齊好了，到簽押房裡去勸和。走進外間，奴隶回說：「太太在裡頭。」於是各人縮住了腳，未便進去；幾個本家亦然客氣的，一齊站在外間聽信。後首聽見三老爺把太太撞倒，太太啊唷一聲，各人就知说念這事越鬧越大，連勸打的东说念主也打在裡頭了。跟手看見三老爺掀帘子出來，各人接著齊問他甚麼事，三老爺因見幾個長輩在跟前，也不好說自身的是，也不好說他哥的不是，但聽得說了一聲说念：「咱們昆季的事，說來話長，我的氣已受夠了，還說他作念甚！」說罷了這一句，便一转煙外面去了。這裡眾东说念主依舊摸不著頭腦。後來帳房師爺同著本家二老爺，向值簽押房的奴隶細細的問了一遍，方知就裡。

二老爺還要接著問別的，只聽得裡面太太又在那裡啊唷啊唷的喊個不住，想是剛才閃了力了，論不定還是三老爺把他撞壞的。各人都知這太太有了三個月的喜，怕的是小產。外間幾個东说念主正在那裡議論，又聽得何藩台一疊連聲的叫东说念主去喊收生婆，又在那裡罵上房裡的老媽子：「都死絕了，怎麼一個都不出來？」眾奴隶聽得主东说念主動氣，連忙分頭去叫。未几一刻，姨太太、密斯帶了眾老媽，已經走到屏門背後。於是眾位師爺只好逃避出去。姨太太、密斯帶領三四個老媽進來，又被何藩台罵了一頓，各人不敢作念聲。好容易五六個东说念主拿個太太連抬帶扛，把他弄了進去。何藩台也跟進上房，眼看著把太太扶到床上躺下。問他怎樣，也說不出怎樣。

何藩台便叫东说念主到官醫局裡請張聾子張老爺前來看脈。張聾子坐窝穿著衣帽，來到藩司衙門，先落官廳，抄本傳進；等到號房出來，說了一聲「請」，方才跟著進去。走到宅門號房站住，即是執帖二爺領他進去。張聾子同這二爺，先陪著笑臉，寒暄了幾句，不知不覺領到上房。何藩台從房裡迎到外間，連說：「勞駕得很！……」張聾子見面先行官禮，請了一個安，便說：「憲太太欠安，卑職應得早來伺候。」何藩台當即讓他坐下，把病源細細說了一遍。未几一刻，老媽出來相請。何藩台隨讓他同進房間。只見上头放著帳子。張聾子知说念太太睡在床上，未便行禮，只說一句「請太太的安」。帳子裡面也不則聲，倒是何藩台同他客氣了一句。他便側著身子，在床眼前一張凳子上坐下，叫老媽把太太的右手請了出來，放在三本書上，他卻閉著眼，低著頭，用三個指頭按准寸、關、尺三步脈位，足足把了一刻鐘的時候，一只把完，又把那一只左手換了出來，照樣把了半天。然後叫老媽子去看太太的舌苔。何藩台恐怕老媽靠不住，點了個火，梟開帳子，讓張聾子親自來看。張聾子坐窝站了起來，只些微的一看，就叫把帳子放下，嘴裡說：「冒了風不是頑的！」說完這句話，仍由何藩台陪著到外間開方子。張聾子說：「太太的病本來是郁怒傷肝，又閃了一點力，略略動了胎氣。看來還不要緊。」於是開了一張方子，無非是白朮、子芩、川連、黑山梔之類。寫好之後，遞給了何藩台，嘴裡說：「卑職不懂得甚麼，總求大东说念主赐教。」何藩台接過，看了一遍，連說：「雅致得很！……」又見方子後面另外注著一行小字，说念是「委辦官醫局提調、江西試用通判張聰謹擬」十七個字。何藩台看過一笑，就交給奴隶的拿折子趕緊去撮藥。這裡張聾子也就起身告辭。少停撮藥的回來照方煎服。不到半個鐘頭，尽然太太的肚皮也不痛了。何藩台方才释怀。

只因這事是他昆季鬧的，太太雖然病不妨事，但他昆季始終不愿服軟，這事情總得有個下場。到了第二天，何藩台便上院請了兩天假，推說是伤风，其實是坐在家裡生氣。三荷包也不睬他，把他氣的越發添油炽薪，只好虛張聲勢，到簽押房裡，請師爺打稟帖給護院，替他告病；說：「我這官一定不要作念了！我辛辛劳苦作念了這幾年官，連個奴才還不如，我又何苦來呢！」那師爺不愿動筆，他還作揖打恭的求他快寫。師爺急了，只好同伺候簽押房的二爺咬了個耳朵，叫他把合衙門的師爺，什麼舅太爺、叔太爺，通通請來相勸。不用一刻，一齊來了。當下七嘴八舌，言來語去。滥觞何藩台咬定牙齒不答應。虧得一個舅太爺，一個叔太爺，兩個老东说念主家心上有主意，齊說：「這事情是老三不是，總得叫他來下個禮，賠個罪，才好消這口氣。」何藩台说念：「不要叫他，那不折死了我嗎！」舅太爺说念：「我舅舅的話他敢不聽！」便拉了叔太爺，一同出去找三荷包。

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門裡管帳房的，雖說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時不免總有仰仗他的场所，是以見面之後，少不得還要拍馬屁。當下舅太爺雖然當著何藩台說：「我舅舅的話他敢不聽？」其實兩個东说念主到了帳房裡來，一見三荷包，依舊是眉飞色舞，下氣柔聲。舅太爺拖長了嗓子，叫了一聲「老賢甥」，底下好像有些许話似的，一句也說不出口。三荷包卻已看出來意，便說：「不是說要告病嗎？他拿這個壓制我，我卻不怕。等他告准了，我再同他算帳。」舅太爺说念：「不是這們說。你們總是親昆季。現在不說別的，總算是你讓他的。你幫著他這幾多年，辛辛劳苦管了這個帳，替他外頭張羅，他並不是不知说念好赖，不過為的是不久就要交卸，心上有點不高興，相互就頂撞起來。」三荷包说念：「我頂撞他什麼？如果是我先頂撞了他，該剮該殺，聽憑他辦。」舅太爺说念：「我何曾派老賢甥的不是！不過他是個老苍老，你總看昆季分上，拚著我這老臉，替你兩东说念主打個圓場，完毕這樁事。」叔太爺也幫著如斯說。他叔叔卻不稱他為「老賢侄」，比舅太爺還要恭敬，竟其口口聲聲的叫「三爺」。

三荷包聽了，心想這事總要有個收篷，倘若這事弄僵了，他的二千不必說，還有我的五百頭，豈不白低廉了別东说念主。想好主意，便對他舅舅、叔叔說说念：「我作念事不要瞞东说念主。他要是有我昆季在心上，這樁黑白曲直原是為九江府起的。」便如斯這般的，把賣缺一事，自頭至尾，說了一遍。兩东说念主齊說：「那是我們知说念的。」三荷包说念：「要他答應了东说念主家二千，我就同他講和。倘若還要擺他的臭架子，叫他把我名下應該分的家當，坐窝算還了給我，我坐窝滾蛋；叫他從今以後，也不要認我昆季。」舅太爺说念：「說那裡話來！一切事情都在娘舅身上。你說二千就是二千。我舅舅叫他只准要二千，他敢不聽！」說著，便同叔太爺一邊一個，拉著三荷包到簽押房來。

奴隶的看見三老爺來了，連忙打帘子。當下舅太爺、叔太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把個三荷包夾在中間。三荷包走進房門，只見一房子的东说念主都站起來呼唤他，獨有他哥還是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不動。三荷包看了，不免又添上些氣。虧得舅太爺老臉，說又說得出，作念又作念得出，一手拉著三荷包的手，跑到何藩台眼前說：「自家昆季有什麼說不了的事情，叫东说念主家瞧著替你倆擔心？我從昨天到如今，為著你倆沒有好好的吃一頓飯，老三，你過來，你作念昆季的，說不得先走上去叫一聲苍老。弟兄和和氣氣，這事不就完毕嗎。」三荷包此時雖是滿肚皮的不願意，亦然沒法，只得板著臉，硬著頭，狠獗獗的叫了聲「苍老」。何藩台還沒答腔，舅老爺已經張開兩撇黃鬍子的嘴，捧腹大笑说念：「好了，好了！你昆季照常一樣，我的飯也吃的下了。」說到這裡，何藩台正想當著眾东说念主發落他昆季兩句，好亮光自身的臉，忽見執帖門上來回：「新任玉山縣王夢梅王大老爺稟辭、稟見。」這個东说念主可巧是三荷包經手，拿過他一萬二千塊的一個大主顧，今天因要赴任，特來稟辭。何藩台見了抄本，回心轉念，预见這是自家昆季的好處，不知不覺，那面上的氣色就和平了許多。一面換了衣服出去，一面回頭對三荷包说念：「我要會客，你在這裡陪陪諸位罷。」各人齊說：「好了，我們也要散了。」說著，舅太爺、叔太爺，同著眾位師爺一哄而散。何藩台自身出來會客。

原來這位新挂牌的玉山縣王夢梅，本是一個仕进好手。上半年在那裡辦過幾個月厘局，不該應要錢的心太狠了，直弄得民怨沸騰，有無數商东说念主來省上控。牙厘局的總辦坐窝詳院，將他一面撤委，一面提集司事、巡丁到省質訊。後來查明是他分歧縱容司、巡，任情需索。幸得憲恩高厚，只把司、巡辦掉幾個，又把他詳院，記大過三次，停委一年，將此事敷衍過去。可巧何藩台署了藩司，約摸將交卸的一個月前頭，得到不久就要回任的信息，他便大開山門，四方募化。又有個昆季作念了幫手，竭意招徠。只要不吝重貲，便爾有求必應。王夢梅曉得了這條門路，便轉輾托东说念主先請三荷包吃了兩?花酒。齊巧有一天是三荷包的诞辰，他便借此為名，送了三四百兩銀子的壽禮，就在婊子家弄了一册戲，叫了幾?酒，汇集了一班狐群狗黨，替三荷包慶了一天壽。這天直把三荷包樂得不可開交，就此與王夢梅作念了一個知友。可巧前任玉山縣因案撤省。這玉山是江西闻明的好缺，他便找到三荷包，情願贡献洋錢一萬塊，把他署理這缺。三荷包就進去替他說合。何藩台說他是停委的东说念主，現在要破例委他，這個數還覺著嫌少。說來說去，又添了二千。王夢梅又私行送了三荷包二千的銀票。三荷包一手接票子，一面嘴裡說：「咱弟兄還要這個嗎？」等到這句話說完，票子已到他懷裡去了。

究竟這王夢梅只辦過一趟厘局，况兼未曾終局，中途除掉；回省之後，還還帳，應酬應酬，再貼補些與那替他當災的巡丁、司事，就是錢再多些，到此也就有限了。此番買缺，幸虧得他有個錢莊上的一又友替他借了三千，他又弄到一個帶肚子的師爺，一個帶肚子的二爺，每东说念主三千，說明到任之後，一個管帳房，一個作念稿案。三注共得九千，下餘的四五千多是自身湊的。這日因為就要上任，前來稟辭，乃官樣文章，不必細述。王夢梅辭過上级，別過同寅，帶領眷属，與系数的幕友、家丁，一直上任而去。在路非止一日。將到玉山的頭一天，先有紅諭下去，便見本縣書差前來接待。王夢梅的敬爱，為著目下乃是收漕的時候，一時一刻都不成耽誤的。原预见的那一天就要接印，誰知到的晚了，已有上燈時分，把他急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時就把印搶了過來。虧得錢穀上老汉子前來解勸，說：「今天天色已晚，就是有东说念主來完錢糧漕米，也總要等到来日天亮，黑了天是不收的，不如来日一早接印的好。」王夢梅聽了他言，方始無話。卻是這彻夜不曾合眼。約摸有四更時分便已起身，怕的是誤了天亮接印，把漕米錢糧被前任收了去。等到东说念主齊，把他抬到衙門裡去，那太陽已經在牆上了。拜印之後，升座公案，即是典史參堂，書差叩賀，照例公务，話休絮煩。

（帶肚子：官員上任時借墊幕僚的錢。）

且說他前任的縣官本是個進士出身，东说念主是長厚一齐，秉性卻極和平，惟於聽斷上稍欠明白些。因此上憲甄別屬員本內，就輕輕替他出了幾句考語，說他是：「聽斷糊涂，難膺民社。惟係進士出身，文理尚優，請以教諭歸部銓選。」本章上去，那軍機處擬旨的章京向來是一字不爽的，照著批了下來。省裡先得電報，隨後部文到來。偏巧這王夢梅作念了手腳，弄到此缺。王夢梅這邊接印，那前任當日就把眷属搬出衙門，好讓給新任進去。自身算清了交代，便自回省不題。

（章京：官名，軍機處的辦事东说念主員。）

且說王夢梅到任之後，別的猶可，倒是他那一個帳房，一個稿案，都是帶肚子的，凡百事情總想挾制本官。起初不過有點呼應不靈，到得後來，漸漸的這個官竟像他二东说念主作念的一樣。王夢梅有個侄少爺，這东说念主也在衙門裡幫著管帳房，肚裡卻還明白。看看苗頭不對，便對他叔子說：「自從我們接了印，也有半個多月，幸虧碰著收漕的時候，總算一到任就有錢進，不如把他倆的錢還了他們，打發他走，免得自身聲名有累。」他叔子聽了，楞了一楞。歇了一會，才說得一聲：「慢著，我自有敬爱敬爱。」侄少爺見話說不進，也就不談了。

原來這王夢梅的為东说念主最惡不過的。他從接印之後，便事事有心退讓，任憑他二东说念主胡作胡為，等到有一天鬧出事來，便翻轉相貌，把他二东说念主重重的一辦，或是遞解回籍，永免後患。不但干沒了他二东说念主的錢文，並且得了好名聲，豈不一舉兩得。你說他這东说念主的心思毒還不毒？是以他侄少爺說話，无所顾惮。

回到簽押房，偏巧那個帶肚子的二爺，名字喚蔣福的，上來回公务。有一樁案件，王夢梅已批駁的了，蔣福得了原告的銀錢，再行走來，定要王夢梅出票子捉拿被告。王夢梅不愿。兩個东说念主就鬥了一會嘴，蔣福嘰哩咕嚕的，撅著嘴罵了出去。王夢梅不與他計較，便拿朱筆寫了一紙諭單，貼在二堂之上，曉諭那些幕友、門丁。其中大略敬爱無非是：

本官一清如水。倘有幕友、官親，以及門稿、書役，有不本分内、招搖撞騙，私行向东说念主需索者，一經查實，立即按例從重懲辦，決不寬貸各等語。此諭貼出之後，別东说念主還可，獨有蔣福是心虛的，看了好生不樂。回到門房，心上盤算了一趟，自言自語说念：「他出這張諭帖，明明是替我關門。一來絕了我的路，二來借著這個清正的名聲，好來擺布我們。哼哼！有飯各人吃，無飯各人餓，我蔣某东说念主也不是好惹的。你想獨吞，叫我們一齊餓著，那卻沒有如斯低廉！」想好主意，次日堂事完後，王夢梅剛才進去，一眾書役正要紛紛退下，他拿手兒一招说念：「諸位慢著！老爺有話吩咐。」眾东说念主聽得有話，連忙一齊站定。他便拖著嗓子講说念：「老爺叫我叫你們回來，不為別事，只因我們老爺為官一向清正，從來不要一個錢的；况兼最體恤匹夫，曉得场所上匹夫苦，本年年景又沒有十分获利，第一樁想叫那些完錢糧的照著串上一個完一個，不准多收一分一厘。這件事昨日已經有話，等到定好章程就要貼出來的。第二樁是你們這些書役，除掉照例應得的工食，老爺都一概拿出來給你們，卻不准你們在外頭多要一個錢。你們可知说念，昨天已貼了諭帖，不准官親、師爺私行弄錢？查了出來，無論是誰，一定重辦。你們各人小心點！」說完這話，他便走開，回到自身房子裡去。

（串：指單據、憑證。）

這些書差一干东说念主退了下來，面面相覷，卻想不出本官缘何有此一番舉動，确凿摸不出頭腦。於是此話哄傳出去，合城齐知，都說：「老爺是個清官，不日就有章程出來，豁除錢糧浮收，不准書差需索。」那第二件，东说念主家還不睬會，倒是頭一件，东说念主家得了這個信息，都想等著占低廉。一等三天，宣布不曾出來，這三天內的錢糧卻是分文未曾收著。王夢梅甚為詫異，說：「好端端，這三天裡頭怎麼一個錢都不見！」因差亲信东说念主出外察聽，才曉得是如斯如斯，這一氣性命交关！恨的他要立時坐堂，把蔣福打三千板子，方出得這一口氣。後來幸虧被眾位師爺勸住，齊說：「這事鬧出來不好聽。」王夢梅说念：「被他這一鬧，我的錢還想收嗎？」錢穀師爺说念：「不如打發了他。這件事總算沒有，他的話不足為憑，難说念這些匹夫果真的抗著不來完嗎？」

王夢梅見各人說得有理，就叫了管帳房的侄少爺來，叫他去開銷蔣福，立時三刻要他卷鋪蓋滾出去。侄少爺说念：「三千頭怎麼說？」王夢梅说念：「等查明白了沒有弊病，能力給他。」侄少爺说念：「這話恐怕說不下去罷。」王夢梅说念：「怎麼你們都巴望我多拿出去一個，你們才樂？」侄少爺碰了這個釘子，不敢多說話，只得出來同蔣福說。蔣福说念：「我打老爺接印的那一天，我就知说念我這飯是吃不長的。要我走容易得很，只要拿我的那三千洋錢還我，立時就走。還有一件：從前老爺有過話，是『我黼子佩，有難同當』。現在老爺有得升官發財，我們作念家东说念主的出了力、賠了錢，只落得一個中途而廢。這裡頭請你少爺怎麼替家东说念主說說，利錢之外，總得貼補點家东说念主才好。還有幾樁案子裡弄的錢，小事情，十塊、二十塊，也不必提了。即如孔家因為爭過繼，胡家同盧家為著退婚，就此兩樁事情，少說也得半萬銀子。老爺這個缺一共是一萬四千幾百塊錢，連著盤費就算他一萬五。家东说念主這裡頭有三千，三五一十五，應該怎麼個拆法？老爺他是仕进的东说念主，大才大批，諒來不會刻苦我們作念家东说念主的。求少爺替家东说念主善言一聲，家东说念主今天晚上再來候信。」說罷，退了出去。

侄少爺聽了這話，好不為難，心下思忖：「他倒會軟調脾，說出來的話軟的同棉花一樣，卻是字眼裡頭都含著刺。替他回的好，還是不替他回的好？要是直言擺上，我們這位叔太爺的脾氣是不好惹的，剛才我才說得一句，他就排揎我，說我幫著外頭东说念主叫他出錢。要是不去回，停刻蔣福又要來討回信，叫我怎樣發付他。說一句良心許，东说念主家三千塊錢，那不是一封一封的填在裡頭給你用的；現在想要干沒了东说念主家的，正是良心上說不過。況且蔣福這東西也不是甚麼吃得光的。确凿一個惡過一個，叫我有甚麼法子想！也罷，等我上去找著嬸子，探探口氣看是如何，再作敬爱敬爱。」主意打定，便叫东说念主打聽老爺正在簽押房裡看公务。他便趁空溜到上房，把這事從頭至尾告訴了太太一遍。又說：「現在叔叔的敬爱，一時不想拿這錢還东说念主家。蔣福那東西頂壞不過，恐怕他未必就此干休。是以侄兒來請嬸娘的示，看是怎麼辦的好？」豈知這位太太秉性吝嗇，只要進，沒有出，卻與丈夫吞并脾氣。聽了這話，便說：「大少爺，你第一別答應他的錢。叔叔弄到這個缺不輕容易，為的是收這兩幼子錢糧漕米，貼補貼補。被蔣福這東西如斯一鬧，东说念主家已經好幾天不交錢糧了！你叔叔恨的牙癢癢，為的是到任的時候，他墊了三千塊錢，有這點功勞，是以不去辦他。至於那注錢亦不是吃掉他的，要查明白沒有弊病才肯給他。你若答應了他，你叔叔免不得又要怪你了。」侄少爺聽了這話，不免心下沒了主意，又不好講別的，只得搭訕著出來，回到帳房，悶悶不樂。忽見帘子掀翻，走進一东说念主。你说念是誰？原來就是蔣福聽回信來了。侄少爺一見是他，不覺心上畢拍一跳。究竟如何發付蔣福，與那蔣福肯干休與否，且聽下回理解。

第六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

卻說蔣福走進帳房探聽消息，侄少爺無法，只得同他說说念：「你的錢，老爺說過，一個不少的，但是總得再過幾天能力還你。好在你的眷属也同了來，当天說走，当天也未必動得身。等你動身的時候，自然是還你的。」這位侄少爺總算得能言會说念，不愿把叔子的話直言回復蔣福，原是免得淘氣的敬爱。关联词那一種吞吐其辞的情形，已被蔣福识破，聽罷之後，不禁鼻子管裡哼哼冷笑了兩聲，說：「這算甚麼話！要东说念主走，錢不還东说念主家，這個理信倒少有。現在也不必說別的，我們同到府裡評評這個理去。」侄少爺連忙勸他說：「你释怀罷，你這錢斷斷不會少你的。」蔣福说念：「有期间只管少，我也不怕！」說著，自身去了。

原來這蔣福同廣信府的一個稿案門上，又是同鄉，又是親家，兩东说念主又極其要好。這個稿案門又是府大东说念主第一個紅东说念主，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蔣福從帳房裡下來，便一直上府，找到他親家，說老王不還他錢，他要先到府裡上控，求親家好赖拉一把。他親家聽了，自然是拍胸脯，一力承當，把他歡喜的了不起。當天稿案門就回了本府，說縣裡這位王大老爺怎麼不好，怎麼不好。虧得這位本府，自從王夢梅到任以來，為他會巴結，心裡還同他說得來，就說：「這事情鬧了出來，颜面上不好看，還是不叫他上控的好。」就同刑名老汉子商量。刑名说念：「太尊的話是極。晚生即刻就找了他來，開導開導他，叫他不要辜負了太尊的好意思意。」知府說：「如斯很好。」刑名便叫自身的二爺拿了柬帖到縣裡，請王大老爺便衣過來，有公务面談。去未几時，果見王夢梅來了。走進書房，作揖歸坐，說了幾句閑話。刑名老汉子便提到剛才太尊的敬爱，說：「太尊說的，相互要好，不要弄出笑話來，只要夢翁把用他的錢給了他，其餘無憑無據的事，也斷不成容他放肆。」便把蔣福要告他的話說了一遍。

（刑名：官名，主事刑事判牘的幕僚，叫刑名師爺。）

王夢梅聽了這話，臉上一紅，心上想，此事他既曉得，須瞞他不得，便把蔣福如何可惡，也說了一遍：「現在已經三天沒有东说念主來交錢糧。昆季心上恨不過，是以雖然有錢，也要叫他難過兩天再給他，並沒有吃沒他的敬爱。至於蔣福說要上控昆季的話，同城耳目眾多，府憲又是能干不過的，況且又蒙你老汉子拿昆季當作念东说念主，昆季即使有點不好，難说念能夠瞞過府憲？不要說對不住府憲，連你老汉子也對不住。」刑名说念：「這些話誰有工夫去聽他，我不過當作閑話談談罷了。只要老哥早給他一天錢，早叫他滾蛋一天，各人耳根昭着，不結了嗎。」王夢梅又把臉一紅，说念：「這蔣福原是一個一又友荐來的，說他如何可靠。來了不到三天，就拿了一筆錢，是三千塊，叫昆季替他放，昆季就是沒錢用，也不至於用他們的錢。」刑名说念：「是呀。」王夢梅说念：「我想他們不過貪圖幾個利錢，是以就留住他的，替他放在莊上是有的。」刑名说念：「岂论他是存是放，你只要提還他就是了。」

王夢梅又楞了一會，说念：「說到如斯，昆季無不除名。来日昆季便把三千塊划過來，放在老汉子這裡。昆季那裡，總要查過他沒有弊病，能力放他滾蛋。」王夢梅的話，不過是借此收場的敬爱。刑名亦看出來，便說：「很好，就是如斯辦。果然有弊病，我還要告訴太尊，重重的辦他一辦。」說完，王夢梅辭去。次日上府，果然帶到一張三千塊錢月底期的莊票。刑名收了下來，便問：「你從前出過憑據給蔣福沒有？」王夢梅說：「折子是有一個。」刑名说念：「今天我先出張收條給你，来日你拿著來換折子便了。」一樁事情，總算府大东说念主從中轉圜，蔣福未曾再敢多要，王夢梅也未曾难看。到了年底，倒是那刑名仗著此事出了把力。寫封信來問王夢梅借五百銀子過年，王夢梅應酬了他二百兩，才把這事過去。此是後話不題。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且說三荷包自從和他哥講和之後，但九江府一注賣買，他自身就弄到幾百兩，連著前前後後經手的多了，少說有萬把銀子在荷包裡了。那時候正值山西水旱，開辦賑捐，三荷包到處拉攏，叫东说念主捐官，他自身好賺扣頭。他身上原有一個州同，就此加捐一個知州，又捐了一個十成花樣，歸部銓選。可巧他運氣好，掣簽掣得第一。此時他哥大荷包已經回任，他便把帳房銀錢交代昭着，坐窝進京投供候選。第二個月，山東莒州知州出缺，輪到他頂選，就此選了出來。

（州同：知州的輔佐官。）

（掣簽：抽簽，以此法來決定外省官員的任用。）

不過這缺苦點。他便把荷包裡的錢掏了出來，托东说念主走門子，化上二千兩，拜了一位軍機大东说念主作念老師。這天是抄本夾著銀票一塊兒進去的。等了好半天，軍機大东说念主傳見。他進去磕了三個頭，那軍機大东说念主只還了半個揖，讓他坐下，只問得兩句：「你幾時來的？」三荷包回過，又問：「幾時走？」三荷包回：「耽擱三四天就走。」說完毕兩句話，那軍機大东说念主就端茶送客，自身踱了進去。三荷包無奈，只好退了下來，回到寓所。次日軍機大东说念主差东说念主送來一封書子，說是帶給山東撫院的。三荷包收了下來，又送來东说念主八兩銀子，來东说念主方去。三荷包燈下無事，把封信偷著拆開一看，只見那信只要一張八行書，數一數，核桃大的字不到二十幾個，三荷包官場登潜入的，曉得大东说念主先生們八行書不過如斯。仍舊套好封好。

過了兩天，他便離了京城，一直奔赴山東濟南省城稟到、稟見，把軍機大东说念主的書信投了進去。次日果蒙撫台傳見，說：「莒州缺苦，我已經同藩台說過，偏巧昨日膠州出缺，就先挂牌委你署理。隨後有別的好點的缺，我再替你對付。」三荷包打千謝過，回說：「卑職學陋才淺，現在的膠州有了外國东说念主，事情很不好辦，總求大东说念主一样教訓。」撫台说念：「好在我目下就要出省大閱，先到東三府，大約不上一月，就可到得膠州。那時候有甚麼事，我們當面估量再說。你老兄就趕緊到任。」三荷包答應了幾聲「是」，退了出去。不到晚上，果然藩司前挂出牌來。三荷包自然歡喜。次日大早，連忙到上憲衙門稟謝，也有見得著的，也有見不著的，跟手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第三天又赴各衙門稟辭。三荷包一面去上任，這裡撫台大东说念主也就起身了。

三荷包到了膠州，忙著拜廟、接印、點卯、盤庫、閱城、閱監、拜同寅、拜紳士，還與前任算交代，整整忙了二十幾天方才忙完。接著上縣滾單下來，曉得撫台是打萊州府一齐來的。三荷包得了這信，因他是初度為官，系数鋪墊擺設，樣樣都是創起來，現在又要辦這樣的大差使，就是有錢，這幾天裡如何來得及呢。在省城臨動身的時候，甚麼洋貨店裡，南貨店裡，綢緞店裡，东说念主家因為他是現任大老爺，况兼又是江西鹽说念的三大东说念主，誰不信赖他。都肯拿東西賒給他，不要他的現錢，因此也賒了幾千銀子的東西。关联词立時坐窝要辦怎麼一個差使，還要辦得妥貼，著實為難，霎時間把他急得走頭無路，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當下便同衙門裡師爺商量。

（拜廟：求拜神廟，如孔廟、關帝廟等。）

（滾單：滾遞求教單。）

內中有個書啟老汉子，姓丁名自建，是濟陽縣裡一位名孝廉。從前在省城濼源書院肄業，屢屢考在超级。不但八股精通，况兼詩詞歌賦，天一不會。一筆王石谷的畫，一手趙松雪的字，确凿刻板無二。從前這位撫台大东说念主作念濟東说念的時候，這丁自建屢次在他手裡考過，算得一個得意門生。現在因為丁憂在家，沒有事作念，仍舊找到舊日恩師，求他保举一個館地。幸喜此時這位恩師已經開府山東，一省之內，惟彼獨尊，自然是摇唇鼓舌，眾山響應。因此就把他荐與三荷包，當得又名書啟幕賓。這日因見東家為著辦差的事，愁的雙眉不展，問了眾东说念主，也不得一個主意。他便從旁獻計说念：「東翁現在這差，晚生倒有一個辦法。」三荷包忙問：「是何辦法？」丁自建说念：「我這敝老師生來一種脾氣，頗有閻文介、李鑒堂之風。從前他作念说念台的時候，晚生曾在他衙內住過幾天。其實他的上房裡另外有個小廚房，飲食極其講究，关联词等到請起客來，不過四盆兩碗，還要弄些豆腐、青菜在裡頭。他太太就是晚生的敝師母，晚生曾经拜見過幾次，一般是珠翠滿頭，綾羅遍身，关联词這位敝老師，無冬無夏，只得一件灰布袍、一件天青哈喇呢外褂，還要打上幾個補釘，一頂帽子，也不知從那裡古董攤上拣到來的。若照外面看上去，實在正直得很。其實有东说念主贡献他老东说念主家，他的為东说念主又極世故，一定必須要領东说念主家情。不過你不去送他，他卻決不朝你開口。凡是有過贡献的，他一定還要另眼相看。是以他的好處，也在這裡。現在辦他的差使，能夠華麗自然是好，倘或不成，依晚生愚見，不妨颜面稍些推板點，骨子裡頭，老老實實的叫他見你個情。橫豎一樣化錢，在我們一面樂得省事，在他一面又得了實惠，又得了好名聲，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三荷包说念：「辦這個差使，無論如何推板，體制所關，總得有個分寸才好。」丁自建说念：「這個容易。現在已經五月天氣，本年又熱得早，行轅裡鋪陳過於華麗了，反瞧著叫东说念主心煩，不如清淡些。最佳是鋪幾個外國房間，只要有?毯、帳子，其餘桌圍、椅披，一概不要。再弄幾百盆花，屋裡、院裡，統通擺滿。一天兩頓，也无须滿、漢席，燕菜席，竟請他吃大菜。他這一齐來，燕菜燒烤早已吃膩了，等他清淡兩天也好。況且有了這個房間，就是外國东说念主來拜，也便當許多。」三荷包聽了他話，甚是覺得有理。忽又躊躇说念：「這些外國家伙，一時到那裡去辦呢？」丁自建说念：「這個容易。晚生有個一又友，同德國兵官極其要好，就托他去借，連吃大菜的刀叉杯盤，桌子上的擺式，還有作念大菜的廚子，亦問他借用幾天。東西不夠，再托他替我們借些，總夠用的了。」三荷包说念：「問东说念主家借廚子，东说念主家就不吃飯了嗎？」丁自建说念：「這幾天就叫這外國东说念主不必開火倉，統通在我們這裡作念好，叫打雜的替他送去，他也樂得省錢，豈不兩全其好意思。」三荷包说念：「裡面如斯，大致已妥。外面怎麼？」丁自建说念：「裡頭弄好，那外頭更加好說了。但如今到底是用那裡的房子作念行轅？有了房子，方好擺布。」三荷包说念：「你們看那裡好？」眾位師爺有的說借東門外孫家的，有的說借南門裡王家的。三荷包聽了都不满意：不是門口不像樣，就是房子太淺促。後來還是雜務門高二爺見多識廣，是個老辦手，忙說：「這兩處都嫌遠，不如就把書院騰了出來，路又近，房子寬爽，從大門走進來，一直到上房，筆直一條路，豈不比孫家、王家的好？」三荷包一聽這話，連說不錯。丁自建也忙說好。

三荷包就此托了師爺幫著帳房總辦此事，自身也忙著調度。外面篷匠、彩畫匠，一切都是高門上去辦。裡頭丁師爺只管借東西，弄廚子，鋪設房間。虧得东说念主多手快，昼夜不停，足足忙了五六天，尽然一律停當。接著上縣的滾單又是雪片的滾將下來，說撫院後天可到。三荷包忙著會同了營裡出境去接。且說那膠州營營官本是一員副將，這东说念主姓王名必魁，是個武榜眼出身，拉得一手好弓，射得一手好箭。但是武營裡的習氣，系数的兵丁平時是從不習練；况兼還要剥削糧餉，化公為私。這些弊病，卻是一言難盡。只要三年大閱是他們的一重關煞，那一種急來抱佛腳情形，比起那些秀才們三年歲考還要急。撫院來的三月個頭裡，這協台得了文書，就是心下一個疙瘩。幸虧日子離著還遠，不過傳齊了標下大小將官，從中軍都司起，以及守備、千總、把總、外委，叫他們把辖下的額子都招招齊，免得臨時忙亂。一干东说念主得了這個吩咐，關係自身考程，也就不敢苛待，系数场所的青皮王老五骗子，沒有行業的东说念主，統通被他招了去。從此這干东说念主進了營，當了兵，吃了口糧，就也不去為非作歹，场所上倒平安了許多。不在話下。

且說離著撫院來的日子一天雷吞并天，大小將弁帶領著兵丁們，天宇宙校場操演，不時這位協台大东说念主還要自身去看操。正是五天一大操，三天一小操，鎮日價族旗耀日，金饱读齊鳴，好不齊整，好不英武。诸君要曉得，中國綠營的兵，只要有兩件期间就不错當得：第一件是會跑。大东说念主看操的時候，系数擺的陣勢，不過是一個跟著一個的跑。在校場裡會兜圈子，就會擺得陣。排在一转的叫長蛇陣；團在一堆的叫螺螄陣。分作八下的叫八卦陣。第二件是會喊。瞧著大东说念主轎子老遠的來了，一齊跪在田裡，當頭的將官，雙手高捧抄本，口報「某官某东说念主，叩接大东说念主」。大东说念主跟前的戈什喊一聲「起去」，系数的兵丁，齊齊答應一聲「嗄」！這一聲要一齊張嘴，不得參差。喊過之後，拔起腳來就跑，又趕到前边伺候去了。是以這一個跑，一個喊，竟是他們秘傳的心法，东说念主东说念主要操練的。至於那些耍槍弄棒，頑藤牌，翻筋斗，正月城隍廟裡耍槍、賣膏藥的一般东说念主都會得兩手，此時都找了來，到了校場上，敲著饱读，打著鑼，咚咚咚，鏜鏜鏜，耍一套，換一套，确凿比耍猴還要好看。他們編的名字叫「打對子。」這些樣子，今天看看不過如斯，来日看看也不過如斯，把個協台大东说念主早看的心煩了，看過幾次，就派中軍替他代勞。空了工夫，這班總爺、副爺自身還要吊膀子，下箭说念學著射箭。怕的是撫台大东说念主來到，一枝射不中，要說他技藝荒野，送掉前景，那就作下了。年紀大些的，同那打過仗、受過傷的，都改騎射為放槍。射步箭有箭靶子，射馬箭是三角皮球，放洋槍是個灰包，一槍過去，槍子穿過灰包，就有些许灰飛了出來，那是頂好看的。這幾天裡頭，文臣忙辦差，武官忙操演，直忙得個不擇飯而食，不擇席而臥。

（戈什：督、撫的隨從武弁。）

一天滾單到來，知说念撫台大东说念主已到前站。三荷包便會同了王協台出境相迎。接著之後，趕到行轅稟見。撫院單傳他進見，敷衍了兩句，退了下來。跟手到營務處侯補说念洪大东说念主的公館裡稟見。又拜跟了來的什麼案牍老爺、巡捕老爺。這些老爺班次不過同、通、州、縣，都是三荷包同寅，用不著抄本，只叫號房拿著帖子，一處處去拜。拜過之後，等到晚上，打聽大东说念主已經睡覺，巡捕陸老爺已經下來。三荷包在省的時候，早同他拜過把子，好托他在大东说念主跟前作念個小耳朵。此時見面之後，著實顯殷勤。三荷包訴說自身是才到任，「諸事不周，全仗大肆從中照應」。陸巡捕一力承當，說：「諸事老哥释怀，都在小弟身上。就是大东说念主跟前的這些二爺，曉得昆季要好的一又友，那是斷斷不會作難的。」三荷包聽了此言，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外面辦差的二爺同著州裡管廚的，另外又去找大东说念主帶來的廚子，同他講盤子。那廚子矢口不移要三百吊一天，只伺候大东说念主兩頓飯、兩頓點心。後首說來說去，好容易講得胜了，統通在內，一天一百五十吊，住一天，算一天。那廚子又同這裡管廚的說：「我們大东说念主是最佳打發的。你家老爺也无须多化錢，咱們這些伙計也无须費事，只要四碟兩碗，他老东说念主家還要看著宠爱。就是這個菜，也不要什麼好的，只要一碟韭菜炒肉絲、一碟炒雞蛋。現在到了夏天了，一碟子拌王瓜、一盤子雜拌，再頓上一碗蛋糕、一碗豆腐湯，多加上些香油，包你都满意。早點心是兩個燒餅、一碗稀飯。下半天的點心只要兩個饃饃，是萬萬不會挑眼的。」

管廚的聽了這話，連聲多謝。相互离婚，跟著本官回來料理。本官三荷包一起又找著陸巡捕，叨了些许教。接著撫院進了本鏡，打過尖。這天，約莫有未牌時候，憲駕已到東門城外，哄動了合城的东说念主，都去看。等了一會子，只見接差的營兵，一個個都掮著大旗，拿著刀，扛著槍，跑的滿頭是汗，在頭裡沖頭陣。後面方是欽差閱兵大臣的執事，什麼沖鋒旗、帥字旗、官銜牌、頭鑼、腰鑼、傘扇、令旗、令箭、劊子手、清说念旗、飛虎旗、十八般火器、馬说念馬傘、金瓜鉞斧、朝天凳、頂馬、提爐、親兵、戈什哈、巡捕，一對一對的過完，才見那撫院坐著一頂八东说念主抬的綠大呢轎子，緩緩而來。撫院架著一副墨晶眼鏡，一手綹著鬍子，一手扇著一把潮州扇，前呼後擁，好不英武。不上一刻，三聲大炮，到了行轅，兩邊吹饱读亭上奏起樂來。撫院的轎子，一直由戈什扶著，抬到裡頭下轎。大小官員，齊在那裡站班。撫院朝著大眾點了點頭兒，簇擁著進去，即是一眾官員上抄本稟見。撫院便把三荷包同王協台兩個东说念主傳了進去，問問场所上的公务，又問問外國东说念主的情形，又同王協台說：「今天已經四點鐘了，来日一早到校場看操。」王協台答應著。

（協台：指副將。）

撫院說著話，便拿眼睛四下裡瞧了一瞧，連說：「太華麗了！……何苍老，我沒有出省的時候，就叫东说念主帶信給你們，不可過於糜費，怎麼還如斯費事？」原來撫憲此刻頓的是會客廳，三荷包原按著中國官場體制預備的，一概是繡花鋪墊，是以撫院看著嫌他華麗，其實後面住的外國房間還沒有瞧見，是以他不知说念。三荷包便回：「這是會客廳，後面替大东说念主預備下幾間外國房間，不過夏天住著稳当，那裡頭沒有什麼擺設。」

撫院一聽是外國房間，馬上對三荷包說：「你我裡頭去坐。」當下便撇了王協台，三荷包伺候著撫院進去。只見院子裡擺著好幾百盆的花，撫院便贊了一聲：「好。」等到到了房間裡，四下一瞧，連說：「领会得很！……」又對三荷包說：「這些外國家伙，只怕價錢也不會低廉在那裡呢。」三荷包不愿說是借來的，只好說：「不值甚麼錢。」趁空又回：「卑職曉得大东说念主夏天歡喜领会，是以預備的是外國大菜。」撫院一聽外國大菜，楞了一楞，說说念：「外國大菜牛羊肉居多，昆季家裡，已經七輩子不吃牛肉，只要家常飯菜便好。你老哥也不必費事，昆季吃了不足那個安闲。」三荷包说念：「外國菜、中國菜統通預備。就是外國菜，免去牛肉亦不错作念得。」撫院说念：「既有中國菜，我就吃這個好，把那外國菜留著，過天請外國东说念主吃。」三荷包聽了這話，坐窝丟一個眼色給辦差家东说念主，叫他去呼唤管廚的，趕緊預備。又談了一趟公务，三荷包方才退了下來，又到各位隨員房子內請安拜見。那撫院吃過晚飯，州官又上抄本稟安，巡捕下來說了聲说念乏。三荷包且归，這裡撫院也就安睡。一切都照著巡捕陸老爺吩咐的話預備，是以撫院心上甚是满意。

話休絮煩。且說這彻夜工夫，三荷包足足熬了彻夜不敢合眼，怕的是誤了差使。第二天黑早，傳說大东说念主已經起身，廚房裡把預備的稀飯、燒餅早點心端了進去。那時候行轅上已發二饱读了。接著一眾官員齊上抄本，巡捕下來說：「一概免見，停會校場再見。」說話間已發三饱读。大东说念主出來上轎，合城的官都在那裡直挺挺的站著候送。這位撫院甚是謙恭，一齐走出來，還朝著他們呵呵腰兒，他們卻還直繃繃的一動不動。直等撫院上轎，在轎子裡拿手拱了一拱，他們統通齊打一躬，才把個欽差閱兵大臣送出轅門。這裡一眾官員齊走小径，又要趕在撫院頭裡，以便接待。确凿是东说念主不停步，馬不停蹄，一口氣跑到校場。有另外預備的官廳，各人進來，暫時休歇。不上一刻工夫，忽聽得三聲大炮，那撫院的執事也就到了營門外了。當下是王協台居首，率領著標下弁兵，什麼都司、守備、千、把之類，一齊頂盔貫甲佩刀跪迎。王協台另外有個差官替他報名，其餘都、守以下，都是自身捧著抄本，跪在地下高聲喊叫。喊過之後，撫院前的戈什仍舊喊了一聲「起去」，眾兵丁齊聲答應一聲「嗄」！只見前呼後擁，簇擁著撫院大轎，向演武廳如飛而來。

且說這校場原在東門外頭，场所甚是空闊。上头一座高台，幾間廠房，是演武廳，東面是將台，西面是馬说念。演武廳後面另外有三間起坐，是預備撫院吃飯歇息的處所。演武廳東西兩面另外有幾架席棚：東面是預備站班的眾位官員腿酸了，好進去坐坐，或者換換衣服；西面是預備營務處隨員幫著看射箭的。一樣擺設公案。

閑話休題。但說那撫院轎子上得演武廳，大小官員接著。撫院下轎，先到後面歇息。營務處上洪大东说念主陪著進去，回了幾句話。吃了一碗茶，吩咐升堂。只聽得營門外三聲大炮，將台上先掌號，隨後又奏乐起來。撫院升坐之後，便有帶來的隨員同著本城州官，營裡的王協台上來參堂，連打三躬。撫院還了三躬。接著一班巡捕老爺上去請了一個安，撫院止拱了一拱手。參堂之後，直立兩旁。即是王協台頂盔貫甲，挂刀佩弓，從演武廳旁邊拔了一面旗，兩手拿著，走到撫院公案前，屈了一條腿，嘴裡報了聲：「請大东说念主發令。」撫院吩咐先看洋操，次看陣圖，次演放大炮，末了看藤牌同各種技藝。王協台答應下來，走到演武廳台階上，把面旗帜交到中軍都司手裡。那中軍執旗在手，朝著南面越了兩越，將台嗚嗚的奏起西樂來。老遠的便見有些许洋槍隊，由教習打著外國口號，一斬齊的走了上來。中軍又朝著演武廳雙膝跪下，報了一聲「大东说念主看洋槍隊」，然後起來站在一邊。這底下即是洋槍隊操演，放了幾排槍，仍舊由教習押著下去。接著看操演陣勢：什麼一字長蛇陣、兩儀陣、三才陣、四面埋伏陣，五路進攻陣；當中還有什麼長蛇陣變螺螄陣，螺螄陣變八卦陣。忽而兩軍對壘，相互殺。正在熱鬧之際，這個擋裡放了幾門大炮，放的震天價響，眾兵各歸隊伍。照壁牆下，緊對演武廳，支起一架帳篷，上豎起一面大旗，寫著「三軍司命」四個大字。接著就演藤牌並各種技藝，翻筋斗、爬杆子，樣樣都作念到。然後將台上打著得勝饱读，吹著將軍令，把系数的隊伍，圍著校場，由前至後，兜了一個圈子，說是收隊。然後中軍仍舊拿旗帜走上去交給協台，協台跪稟撫院，報了聲「請大东说念主收令」。然後撫院退堂吃飯，一眾官員亦下去歇息。

（藤牌：藤制的盾牌。）

吃過午飯再行升座，一切參堂禮畢，就看各將校的步箭。此乃軍政大典，王協台雖是二品大員，到了此時也不成不佩弓伺候。向例撫院謙和點的，必定免射，況且他是武鼎甲出身，是皇帝開軒親取的門生，就是放出來作念個參將，比協台小了一級，亦然一概傳免。這位撫院秉性雖是謙和，無奈他見了這位王協台一臉煙氣，問他營裡的事情，多是序言不對後語，因此心上就十二分的不安闲他。等到點名的時候，上頭巡捕官唱了一聲「王將官」，王必魁在底下答應了一聲「到」。一面拿弓在手，一面卻拿眼睛瞧著上頭，一心只指望上頭免射，顧全他的颜面。誰曉得上頭仅仅不開口。一等等了一刻多工夫，各人都看楞了，上頭還是不響。王協台這一氣性命交关！只得拔出箭來，搭上弓弦，也不足擺架子、對准頭，颼颼颼五支箭接連射去，卻是一支都不中。射完之後，照例上來按捺報名。那撫台見是如斯，知说念王協台有心瞧他不起，一時惱羞成怒，等他上來報名的時候，便認真發作起來，說：「三年軍政，乃是朝廷大典，現送上諭不准瞻徇。你瞧不起本院，即是瞧不起朝廷！你為一營范例，弓箭尚如斯荒野，則其他可想！本院惟有照例奏參，以肅軍政！」說完，便叫先摘去他的頂戴，下去候參。王協台正本因他是武鼎甲出身，撫院不給他颜面，免他步射，一時火性發作，有意五支不中。今見撫院動氣，便也懊丧不迭，仅仅跪在地下，不愿起來。撫院也不睬他，便把其餘各將官，规律點名校射。撫院又嫌靶子太近，喚了一個親信的巡捕，同了兩個戈什，拿弓再行量准。誰知這些巡捕、戈什都是得了他們錢的，任憑撫院如何認真，量來量去，那弓仅仅在地下打滾。

閑話休題。靶子立好，於是一個個挨次射去。西面席棚子裡，另有營務處洪大东说念主幫同校看，免得耽誤時候。眾东说念主因見撫院動氣，各人俱各小心，不敢苛待。一時事完，王協台還是跪著不起。撫院退堂之後，少坐一坐，便令起身回轅。眾东说念主照例送迎，不須多述。

且說撫院回到行轅，便傳營務處洪大东说念主進見，說：「王協台技藝既已荒野，兵丁亦少訓練，坐窝將他撤任，另委跟來的一個記名總兵先行署理。回省之後，再行具折奏參。」洪大东说念主答應了下來。只要王協台戴著沒有頂子的帽子，兩只眼睛哭得紅腫腫的，同著本州三荷包到洪大东说念主跟前，托他求情。又被洪大东说念主埋怨一番，說：「你怎麼好同他賭氣呢？現在叫我亦沒有法想。你暫且交卸，跟著到省替你想法子。」王協台無法，只得退去。後來撫院回省之後，王協台又去求洪大东说念主。洪大东说念主要他六千銀子，保他不壞功名。可憐他一個武官，那裡拿得出，好容易湊了二千銀子送去，洪大东说念主不收。撫院的敬爱要拿他奏參革職，洪大东说念主假作念好东说念主，替他求情，降了一個都司。看官須知：大凡革職的东说念主，一保就不错開復原官，降調的东说念主，非一級一級的保升上去不可。這即是洪大东说念主使的壞，這是後話。要知撫院看操之後尚有何項舉動，且聽下回理解。

（都司：清朝為綠營軍官。）

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东说念主

卻說那撫院閱兵之後，因為山東東半省场所已漸漸為外國东说念主勢力圈系数，不時有交涉事件，雖說中外協和，凡事尚能和平辦理。撫院來的時候，那外國總督有意派了一枝兵前來接待，也就算得十二分颜面。是以撫院一進行轅，便叫翻譯寫一封洋文信送去，訂期閱兵之後，前來拜見。

到了這一天，撫院吃過早飯，便帶了一個洋務隨員，是個同知前景，姓梁名世昌，廣東东说念主氏；一個翻譯，是個知縣，姓林名履祥，福建东说念主氏。撫院大轎在前，他二东说念主小轎隨後，到了總督公館，投進帖子。裡頭傳出話來，說了一聲「請」。撫院降輿進內。那總督著實敬重，坐窝脫帽降階相迎，見面捏手歸坐之後，相互說了些仰慕的話，無非翻譯傳言，無庸細述。那總督又拿出幾種洋酒、洋點心敬客。撫院擾過之後，便即相辭出來。跟手那外國總督命駕前來答拜。撫院接著，也著實殷勤一番。總督去後，撫院便傳州官上去，同他商量，預備来日請外國东说念主吃飯。州官三荷包聽了撫院吩咐下來，自身思忖，上级的差使倒好辦，這請外國东说念主吃飯的事情卻沒有辦過。外國东说念主吃番菜，是无须說的了。從前走過幾趟上海，大菜館裡很擾過东说念主家兩頓。有了廚子，菜還作念得來，但是請外國东说念主是個甚麼儀注，須得預先考較，免得臨時貽笑外东说念主，少不得又把丁自建丁師爺請來商議。丁自建想了一趟子，說：「這事情須得同撫憲同來的翻譯商量。他們這些东说念主自小同外國东说念主來往，這個禮信一定知说念的。」三荷包一聽這話有理，便叫拿帖子去拜撫院同來的翻譯林老爺。二东说念主相見之後，寒暄了幾句，三荷包便把要叨教的敬爱說了出來，他便拿腔作念勢，跳到架子上，說：「這是頂容易的事。」嘴裡雖說容易，究竟容易在那裡，卻不愿告訴與东说念主。三荷包再問問他，他便指東話西，一味轻松。又說：「臨時我自來照料。」又說：「連我也不懂得甚麼。」三荷包無可奈何，只得辭了出來，又與丁師爺商量。還虧得丁師爺来去说念廣，仍舊找到他那個借外國家生的一又友，亦然在外國官跟前當翻譯的一個廣東东说念主，同他說了。承他的情，甚麼規矩，甚麼儀注，那是頭一席，那是第二席，那是主位，先上甚麼酒，一五一十，統文书訴了他。

丁師爺回來告訴了三荷包。三荷包歡喜不盡。連夜又把那位翻譯請了來，留他吃飯，同他商量；又請他寫了一張菜單，一共開了十幾樣菜、五六樣酒。三荷包接過看時，只見上头開的是：清牛湯、炙鰣魚、冰蠶阿、丁灣羊肉、漢巴德、牛排、凍豬腳、橙子冰忌廉、澳洲翠鳥雞、龜仔蘆筍、生菜英腿、加利蛋飯、白浪布丁、濱格、豬古辣冰忌廉、葡萄乾、香蕉、咖啡。另外幾樣酒是：勃蘭地、魏司格、紅酒、巴德、香檳，外帶甜水、咸水。三荷包看了，連說：「費心得很！……」又愁撫憲大东说念主是忌牛的，第一说念湯不错改作燕菜鴿蛋湯，這樣燕菜是我們這邊的頂貴重的菜，况兼合了撫憲大东说念主的敬爱，免得頭一樣上來主东说念主就不吃，叫外國东说念主瞧著不好。那翻譯連說：「改得好，……索性牛排改作念豬排。」三荷包说念：「外國东说念主吃牛肉，也不好沒有。等到拿上來的時候，多作念幾分豬排，不吃牛的吃豬，你說好不好？」翻譯又連說：「就是這樣變通辦理。……」三荷包又叫把單子交給書稟師爺，用工楷謄出十幾份來。

到了第二天大早，三荷包起來，穿著清新的蟒袍補褂，走到撫院這邊親自監督，調排桌椅，安放刀叉。總共請了三個外國官、四個外國商东说念主、兩個外國官帶來的翻譯。這裡是撫憲一位、營務處洪大东说念主一位、洋務隨員梁老爺一位、撫院翻譯林老爺一位，連著州官三荷包，共是五個中國官：算一算，一總是十四位。去叫書稟師爺，把某大东说念主，某老爺，一個個拿紅紙寫了簽條。三荷包又請那位翻譯幫著點對：那裡是首席，該甚麼东说念主坐；那裡是二席，該甚麼东说念主坐。分配既定，就把紅簽放在這东说念主坐的眼前。倘是外國东说念主，隨手請翻譯寫一排洋字在上头，好叫外國东说念主認得。

這時候桌子上的擺設，玻璃瓶件鮮花之類，一律齊備。廚房裡亦諸事停當。三荷包又問：「外國酒送來沒有？」管家們回：「都已送來。」三荷包叫把酒瓶一律打開，連荷蘭水也開好幾瓶等用，免得臨時手忙腳亂。翻譯說：「酒和水開了怕走氣，只好臨時要用現開。」三荷包又說：「当天請客，自然撫院主东说念主，关联词昆季也有半個主东说念主在裡面。一切儀注，須預先學習。」翻譯說：「外國东说念主請貴重客，都是主东说念主自身把菜一分一分的分好，然後叫細崽端到来宾眼前。」三荷包聽了他話，馬上要學這個禮節，便叫廚房裡把作念好的多餘菜，拿出幾樣，經他的手一分一分的分好，叫管家們一律穿著清新的大褂，裝作細崽模樣，以供驱驰。

（細崽：男侍役。）

等到各事停當，那時已有巳牌時候。外國东说念主向來是說幾點鐘即是幾點鐘，是不要催請的。這日請的十二點鐘。等到十一點打過，撫院同來的什麼洪大东说念主、梁老爺、林老爺，一齊穿著行裝，上來伺候。三荷包便請丁師爺陪著那個翻譯在帳房裡吃飯，以便調度一切。又歇了兩刻鐘，果見外國东说念主絡續的來了。撫院接著，拉過手，探過帽子，分賓坐下。相互寒暄了幾句，無非翻譯傳話。少停從客來齊，撫院讓他們入席。眾东说念主一看簽條，各东说念主認定自身的坐位，毫無退讓。先上一说念湯，眾东说念主吃過。撫院便舉杯在手，說了些「兩國輯睦，相互要好」的話，由翻譯翻了出來。那首席的外國官也照樣回应了幾句，仍由翻譯傳給撫院聽了。撫院又謝過。舉起酒來，一飲而盡。一面說話，一面吃菜，不知不覺，已吃過八九樣。後來不曉得上到那樣菜，三荷包幫著作念主东说念主，一分一分的分配。不知说念怎樣，一個調羹，一把刀，沒有把他夾好，掉了一塊在他身上，把清新的天青外衣油了一大塊。他心上一急，一個不當心，一只馬蹄袖又翻倒了一杯香檳酒。幸虧這桌子上鋪著白台毯，那酒跟手收了進去，不至淌到別處。又幸虧這張大菜桌子又長又大，撫院坐在那一頭作念主东说念主，三荷包坐在這一頭打陪，兩個隔著很遠，沒有被撫院瞧見，還是大幸。然後已經把他急的耳朵都發了紅了。又約摸有半點多鐘，各菜上齊。管家們送上洗嘴的水，用玻璃碗盛著。營務處洪大东说念主一向是大營出身，不知说念吃大菜的規矩，當作荷蘭水之類，端起碗來喝了一口，嘴裡還說：「剛才吃的荷蘭水，一種是甜的，一種是咸的，這一種想是淡的，关联词不足那兩樣好。」他喝水的時候，眾东说念主都不在意，只要外國东说念主瞧著他笑。後來聽他如斯一說，才知说念他把洗嘴的水喝了下去。翻譯林老爺拉了他一把袖子，悄悄的同他說：「這是洗嘴的水，不可口的。」他還不服，嘴裡說：「不是喝的水，為甚麼要用這好碗盛呢？」各人曉得他有痰氣的，也不同他計較。後來吃到生果，他見大眾統通自家拿著刀子削那果子的皮，他也只好自身動手。吃到一半，又一個不當心，手指頭上的皮削掉了一大塊，弄的各處都是血，慌的他連忙拿手到水碗裡去洗，霎時間那半碗的水都變成鮮紅的了。眾东说念主看了詫異，問他怎的。他又好強，不愿說。又回頭低聲罵辦差的，連生果都不削好了送上來。管家們不敢回嘴。三荷包看著很難為情。少停吃過咖啡，来宾絡續辭去。主东说念主送客，各人散席。仍舊是丁師爺過來監督著收家伙。有個值席的二爺說：「到底东说念主家作念到撫院，大东说念主大物，無論他見中國东说念主、外國东说念主，那規矩是一點不會錯的。有這樣的才思，是以能力夠作念到撫院。想這洪大东说念主，不是喝了洗嘴水，就是割了手指頭，甚麼材料作念甚麼官，那是一絲一绝不會推板的。想我們老爺演習了一早上，還把身上油了一大塊，倘若不演習，還不知要弄到那個分上哩。」這二爺正說得高興，不提防旁邊那個撫院跟來的一個三小子，是伺候撫院執帖門上的，聽了這話，便說说念：「你說撫台大东说念主他不演習，他演習的時候，這怕你瞧不見罷哩。」那二爺说念：「伙計你瞧見你說。」三小子说念：「他老东说念主家演習我那裡會看得見，我也不過是聽我們包大爺講的。我們包大爺說：『大东说念主昨天晚上，叫了林老爺上去，問了好半天的話。林老爺比給大东说念主看，大东说念主又親自操習演半夜。』我們包大爺也在旁邊，幫著學上菜，整整鬧到四更多天，才下來打了個盹。天底下那有不學就會的事情？」那二爺還要再說，被丁師爺催著收家伙不成再說了。後來那些外國官員、商东说念主，又請撫院一干东说念主到他那裡去宴會，一連吃了兩三天，方才吃完。

這幾天裡，撫院很認得了幾個外國东说念主，提起富強之说念，外國东说念主都勸他作念生意。撫院心裡亦以為然，就向他們著實叨教。回省之後，有幾個會走心經的候補老爺們，一個個上條陳，講商務，撫院一概收下。內中有一個候選通判，是洋務局老總的舅爺，姓陶名華，字子堯，靠他姊夫的颜面，為他文墨尚好，有時候作念封四六信還沖得過，是以他姊夫就求了撫院，委他在洋務局裡充當又名案牍委員。他見姊夫上院回來，屢屢談及撫憲大东说念主近來著實講求商務，凡有上來的條陳，都是自身過目；候補班子裡很有兩個因此得法。他把這話聽在肚裡，心想：「像我在這裡當案牍，每月拿他二十四兩銀子薪水，就是當一輩子也不會出頭。現在既有這個機會，我何不也學他們上一個條陳？或者得個好處，也未可知。就是說的不好，像我這候選的，又不求他甚麼，諒來是沒事的。」主意打定，便開了書箱，把去年考大考時候買的甚麼「商務策」、「論時務」從新拿了些出來擺在桌子上。先把目錄查了半天，看有甚麼對勁的，抄上幾條，省得費心。可巧有一篇是從那裡書院課藝上採下來的，題目是《整頓商務策》。他看到這個題目，急忙查出原文來一看，洋洋灑灑，足有五千多字，一起一結，當中現現成成有十二條條陳，把他喜的了不起。大略看了一遍，也有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上頭還有幾個外國东说念主的名字，看了不知出處。心下躊躇说念：「如果照本抄謄，倘若撫憲傳問起來，還不出這幾個东说念主的出典，就要露馬腳。」又想把這幾個东说念主名字拿掉不寫，「又顯不出我的學問淵博。」想來想去，「好在撫台亦然生手，不如欺他一欺。倘若問起來，隨便英國也好，法國也好，還他個糊裡糊涂，橫豎沒有考察的。」主意打定。他又是聰明絕頂的东说念主，官場款式，無一不知，把頭尾些須改了幾個字，又添上兩行，先謄了一張草底，說是自身打肚子裡才作念出來的，同姊夫說明原故，請他赐教。

四六信：用駢文寫的信，四字六字相間為句，稱駢四儷六。

他姊夫雖說當的是洋務差使，於這文墨一说念也甚有限，聽他舅爺說要到院上上條陳，他便鄭重其事的，戴上老花眼鏡，先把舅老爺渾身崎岖估量了一趟，嘴裡說说念：「看你不出，有這樣的大才思！但這位中丞是個能干不過的，一個條陳進去，總要請各位老汉子過目。倘若把話說岔了，老汉子就要批駁下來。是以這上條陳一件事，竟是難上加難，非有十二分大本領的东说念主，決不敢冒險。倘若說錯，反不如藏拙的好。」他說這話，原是轻茂他舅爺的敬爱。陶子堯便說说念：「我也不知说念好不好，是以拿基础底细送給姊夫過目。」他姊夫也不睬他，便把條陳一條一條的念去，碰著有幾個不認得的字，便把舌頭在嘴裡打一個滾，暗昧過去。一個條陳看完，竟有泰半不懂。看看舅爺還坐在對面，少不得要批評他兩句。停了半晌，說说念：「老弟肚裡實在博學，但上頭的敬爱是要實事求是。你的文章自然很好，关联词空話太多，上頭看了恐怕未必满意。愚兄於這筆墨一说念雖及不到你老弟，論起官場上閱歷卻比你老弟多些。」

陶子堯忙辯说念：「這個條陳援用的典故，都是外國的事，並不是空話。」他姊夫说念：「是呀。外國东说念主沒有到過我們中國，怎麼就會曉得我們中國的情形呢？」陶子堯说念：「並不是說外國东说念主曉得我們中國的情形，原是引證外國东说念主辦的事情確有用驗，要我們照他辦的敬爱。」姊夫说念：「我也沒工夫同你去辯，總之，這上條陳的事情不是兒戲的。你倘若一定要上，你也總要估量盡善。院上幾位老汉子我統通認得，你作念好之後，等我先拿進去請教請教他們幾位，他們說不差，再遞上去，免得碰釘子，豈不是好？」陶子堯聽了，很不缓和。接過稿子，敷衍了兩句，搭訕著出來，回到自身書房裡。心想：「此事與他商量，托他代遞，是萬萬不會得胜的，不如自身寫好，来日一早自身去遞。『烏龜爬門檻，就看此一跌』，好赖又不與他什麼估量。」

主意打定，連夜毕恭毕敬謄了一個手折。次日一早，乘他姊夫上院沒有下來，他便穿好袍褂，拿著抄本，也不坐轎，也不帶东说念主，一直趕到院上。曉得這位撫院的新章：凡有遞條陳的东说念主，先在巡捕老爺那裡挂號，專派一個巡捕照料此事，隨到隨遞。倘若满意，坐窝傳見。是以凡是來遞條陳的，都歸這巡捕老爺接待。當下陶子堯走來，那巡捕問明來意，因為撫院有過吩咐，是不敢苛待的，坐窝讓進來吃茶抽煙，抽空拿著抄本，夾著條陳，上頭去回。此時撫院在那裡同洋務局總辦講話，看了條陳，甚是满意。一見抄本是洋務局案牍委員，便對他姊夫說说念：「這陶某是你局裡的案牍。他這個條陳很有敬爱敬爱，不比那些空疏無據的。這個想你老哥已經見過的了。」他姊夫聽見是他舅子上條陳，心上苍老捏著一把汗，還怪他不聽話，瞞著他作念事。後來聽見撫院這一番夸獎，不禁轉怒為喜，連忙掇轉風頭，忙說：「這陶某是職说念的內親。蒙大东说念主补助，自從本年二月起，就在局裡當差。他筆下還過得去。」撫院说念：「非但過得去，况兼很好。他這章程上，有幾條切中現今的時勢，很不错辦得。」說著，便問巡捕：「這东说念主來沒有？」巡捕回：「在外頭候著呢。」撫院就命請來相見。巡捕去未几時，果見陶子堯跟了進來，見了撫院，磕過頭，請過安。撫院讓他上坐。他見姊夫也在坐，臉上火辣辣，怪不好敬爱的。又因姊夫是局裡的老總，不好僭他的坐，抵死要讓他姊夫坐在上頭。姊夫說：「大东说念主吩咐過，你就坐下罷。」然後在上头坐下。茶房端上茶來。當下撫院拿他著實抬舉，並說：「老兄的章程，竟有一泰半不错行得。內如榨油、造紙，本钱未几，至於賺錢卻是拿得穩的。但是這些機器總得国外去買。你那章程裡頭說的幾樣機器，依昆季的敬爱，不妨每樣買上一分，帶來試用。」陶子堯連忙回說：「辦機器要到上海甚麼瑞記洋行、信義洋行。那行裡的買辦，卑職都有一又友，同他們相好。只要托了他們，同外國东说念主訂好契约，簽過字，到国外去辦，不用三五個月，就不错來回。」撫院說：「很好。」隨便又問了些別的說話，跟了他姊夫一塊兒出來，回到洋務局裡。

這時候他姊夫因見撫院將他抬舉，也不埋怨他了，還約他同到公館裡吃飯。到得公館裡，他姊夫已忙著把這話從頭至尾，告訴了他姊姊一遍。姊姊聽了，自然歡喜，忙同丈夫說：「你作念姊夫的該應在撫台眼前，替他出把力，頂好就把這辦機器的差使委了他，等他好趁兩個。他有了好處，再不會忘記你姊夫的。」他姊夫说念：「自身至親，說甚麼客氣話，這不是應該的嗎。」當下吃過中飯，陶子堯仍舊回到局裡。

次日姊夫上院，撫院便把要委陶子堯到上海的話，告訴了他。他果然又替他舅子著實吹噓了許多好話。等到下院回到局裡，那委辦機器的札子，已經下來了：「先在善後局撥給二萬銀子，帶了去辦。如果不夠，等到講定價錢，電稟請示，隨時籌撥。」郎舅兩個接到這個札子，自然歡喜。這日他姊夫便叫他把行李搬到公館裡住，說：「不到幾天就要遠行，搬在一處，至親骨血，好暢敘兩日。」這裡案牍自然另委他东说念主，不必細述。次日陶子堯上院謝委，又蒙撫院傳上去，著實灌了些米湯，把他興頭的了不起。回到公館料理行裝，又到各衙門共事處辭行，接著各處備酒餞行。一時亦難盡記。

且說這日正是洋務局裡幾個舊共事，因為他此番奉委，一命名利雙收，因此各人借了趵突泉场所，湊了公分備了一席酒替他送行。約的是午刻十二點鐘會齊；誰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直至目落西山，約摸有五點多鐘時分，各人已等的烦燥，才見他坐著姊夫公館裡的四东说念主中轎，吃的醉醺醺而來。各人接著，奉坐獻茶。陶子堯先開口说念：「今午可巧家姊丈請客，請的是兩司、首说念、學堂裡的總辦王觀察、營務處洪觀察，一定要拉小弟伴随。一直吃到此時方才散席，是以來的遲了一步，累諸公久等！」各人齊說：「還早。」 少頃，擺上席面，自然是陶子堯首坐，其餘伴随。菜上一半，酒過三巡，大眾都要上來替他把盞，說他「有此憲眷，機器辦到之後，一定大有作為。將來卻要补助补助小弟們。」陶子堯聽了，一相貌得意之色，撇著腔說说念：「這用說嗎！不是昆季夸口，這山東一省講洋務的，除掉中丞，竟沒有第二個东说念主我不错同他談得來的。」對面一個共事说念：「我們老總要算得這裡頭在行的了。」陶子堯鼻子裡哼了一聲说念：「談何容易，就講到『在行』兩個字！家姊丈辦了這幾年的洋務局，他只知说念外國东说念主三個字。你問他是那幾個國度的外國东说念主，看他說得出說不出！昆季自然沒有辦過甚麼交涉，关联词眼睛前幾個國度的名字也還說得出。」各人齊說：「將來上海回來，老總的洋務局一席，只怕就要讓給老哥。」陶子堯说念：「這也看罷咧。」當夜宴罷回來。次日一早起身，他姊夫替他料理這樣，料理那樣，很露殷勤。為他一向省儉，是從來无须管家的，特特為為，又把自身的二爺撥出一個，給他帶著出門。陶子堯拜別了姊夫、姊姊，帶了管家，取说念東三府，到濰縣上火車，到了青島。可巧有輪船進口，他便寫了票，搬上輪船。等到開船離了岸，那天忽然刮起風來，吹得海水壁立，把個輪船搖蕩不啻。陶子堯一向是有暈船的差错，一上船就躺下不成動了。他管家叫張升。本是北邊东说念主，沒有坐過船，更是撐不住。那風刮了兩天兩夜不住，他主僕兩個，也就困了兩天兩夜沒起。陶子堯上船的時候，有东说念主替他寫了一封信，托輪船上一位帳房照應。這帳房姓劉，號瞻光。一上船相互請教過大名。陶子堯很擺架子，這劉瞻光估量他一定是山東撫台的紅东说念主，是以才派他這賺錢差使，一心便想拍他的馬屁，口口聲聲稱他陶大东说念主。陶子堯得意超卓。始而要房間，船上沒有，劉瞻光就把自身的一間帳房讓了出來給他，吃飯是另外開，劉瞻光拿自身的體己菜出來讓他吃。等到刮風的時候，他管家困倒了，吃茶吃水，都是劉瞻光派东说念主呼唤；自身又時時刻刻過來問候，因此陶子堯心上著實感激。

這天到了上海，風也息了，船也定了，他主僕兩個也不暈了。陶子堯是仕进东说念主，貪圖祯祥，因此就擇了棋盤街的高升棧。由棧裡接客的接著，叫了小車，把行李推著就走。主僕兩個另外雇了東洋車，一齐跟來。到了棧房，喝過茶，洗過臉，開飯吃過。為著船頭上顛播了兩天，沒有好生睡，因此暫不出門，先在棧中睡了一覺。等到醒來，已是天黑。只見茶房送進一張請客票來。陶子堯接過來一看，上寫著：「即請棋盤街高升棧陶子堯大东说念主，駕臨四馬路老巡捕房對過一品香九號，番酌一敘。勿卻為幸！此請台安。」末了一行即是年，月，日。下注三個小字，是「瞻光約」。旁邊還注著一行小字，说念是「当天山東煙台來，問明櫃上探請」幾個字。陶子堯看過，便知是輪船上那個帳房了。他一面看條子，一面管家絞上一霸手巾，接來揩過，便起身換了一件單袍子，一件二尺七寸天青對面襟大袖方馬褂。其時雖交八月，天氣還熱，手裡又拿了一把折扇。叫管家拿了煙袋，夾了護書，跟在後頭。走到街上不認得路，只得喚了兩部東洋車，叫他拉到一品香。高升棧到一品香能有多遠，車夫樂得賺他幾個，拉著兜了個圈子方才拉到。主僕二东说念主下車，付過車錢，問了房間，走了進去。劉瞻光即起身相迎，作揖坐下。

其時台面上已有七八個东说念主了：有的頭上四轉都有些短頭髮垂了下來，卻是梳的淨光的勻；又有大衿鈕扣上插著一朵鮮花；還有些东说念主不知说念是拿什麼熏的，一陣陣的香氣噴了過來。這些东说念主穿的衣服，一律都是綾羅綢緞，其中也有一兩個些微舊點的，總不足陶子堯的拘束。陶子堯是初到上海，由山東臨來的時候，姊夫曾叮囑過他，說：「上海不是好场所，你又是初度奉差，千萬不可豪恣！化錢事小，聲名事大！」陶子堯仕进心切，便把此話牢記在心。自身拿定主意，到了上海，不叫局，不吃花酒，免得上當。

（叫局：叫妓女。）

這日，來到一品香，見過主东说念主之後，又照著眾东说念主作了一個揖。席上的东说念主也有站起來拱手的，也有坐著不動的。劉瞻光便告訴他，這是某东说念主，這是某东说念主，無非某行買辦、某處翻譯之類，一一说念過姓名。隨後又來一個东说念主，同陶子堯一併排坐下。這东说念主兩撇蟹鉗胡須，年紀四十崎岖。「請教尊姓、台甫？」那东说念主自稱：「姓魏名翩仞。」問他公館，說是：「住在棧裡。」劉瞻光也將他姓名報與眾东说念主，說：「這位陶大东说念主是山東撫院派來辦機器的，是山東通省有名的第一位能員，小弟素來仰慕的。」

眾东说念主聽說，著實起敬。內中有個專作念軍裝機器的買辦，姓仇名五科，聽了這話，便想替自身行裡拉賣買，就竭力恭維了幾句，以示親熱之意。魏翩仞同他坐在一塊兒，問長問短，更說個不了。後來主东说念主讓他點菜，他說不懂。魏翩仞就替他寫了六樣。各人又要叫局，劉瞻光托魏翩仞替他代一個。陶子堯一定不愿，說：「諸位請便。昆季是向不破戒，請免了罷。」眾东说念主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愿叫。後來眾东说念主見他急的面紅耳赤，也就罷了。當下各东说念主的相好絡續來到，也有唱的，也有不唱的。獨有魏翩仞叫的是小先生，跟局大姐著實標致，一見魏老就伏在他身上，咬了半天的耳朵，席面上的东说念主都說：「老三搭魏老直頭恩得來！」老三斜溜了他們一眼，不睬眾东说念主，仍舊說他的話。此時陶子堯坐在一邊，只作不看見。须臾時局已到齊，确凿是翠繞珠圍，金迷紙醉，說不盡溫柔雅瞻念，葳蓁風光。

小先生：還沒有賣身的妓女。

當下，仇五科竭力的想拉攏他，趁眾东说念主混的時候，已囑咐他相好，趕緊且归備個雙台。跟局的答應著，匆忙裝了兩袋煙，同了先生下樓而去。仇五科便走到劉瞻光眼前，托他代邀陶大东说念主同去吃酒。劉瞻光坐窝代達。陶子堯再三推辭。劉瞻光说念：「子翁不叫局，昆季不敢勉強，少坐一會，吃一兩樣賞賞光。」魏翩仞亦幫著湊趣說：「我們這五科哥極愛一又友，今天是專誠相請，酒已交代，子翁務必要去的。」又向五科說：「五科哥，你不妨先走一步，吩咐他們就擺起來。稍停一刻，我們陪了子翁過來。」仇五科又說了一聲「托付」，方才穿好馬褂，辭別眾东说念主而去。這裡主东说念主菜上齊，吃過咖啡，細崽送上帳單，主东说念主簽過字，便讓眾东说念主同到仇五科相好家吃酒去。陶子堯先不愿，後來被劉瞻光、魏翩仞一邊一個拉了就走。出一品香，一直朝西而去。魏翩仞便告訴他：「這條叫四馬路，是上海第一個熱鬧所在。」這是書場，這是茶店，……一一的說給他聽。陶子堯在外頭混了多年，也聽見东说念主家說過四馬路的景致，今番目睹，确凿是歌乐徹夜，燈火通宵，他那一種心迷眼花的情形，也就不成盡述。

魏翩仞是聰明不過的东说念主，到眼便知分曉。況且剛才台面上已經同他混熟，因此就在路上，一力勸他說：「子翁，古东说念主有句話說得好，叫作念：『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像你子翁不叫局，不吃酒，自然是方正極了。关联词現在要活着路上行事，照此樣子，不免就要吃虧。」陶子堯聽了，不勝詫異，一定要請教。魏翩仞说念：「昆季不是一定要拉子翁下水，但是上海的生意，十成當中，倒有九成出在堂子裡。你看來往官員，那一個不吃花酒，不叫局？」陶子堯说念：「你說生意，甚麼又說到仕进的呢？」魏翩仞说念：「你不要聽了奇怪。即如你子翁，誰不知说念你是山東撫院委來的，你子翁明明是個官，关联词辦的是機器。請問這樣機器，那樣機器，那一項不是生意呢？要辦機器，就要找到洋行。這些洋行裡的『康白度』，那一個不吃花酒？非但他請你，還得你請他：他請你，一半是田主之情，一半是拉你的賣買；你請他，是要勞他費心，替他在洋东说念主跟前講價錢，約日子。只要同你講得來，包你事事辦得妥當，况兼又省錢，又不會耽誤日历，豈不一舉兩得呢？」陶子堯说念：「如斯說來，一定要昆季吃酒叫局的了。」魏翩仞说念：「這個自然。你不叫局，你到那裡擺酒請一又友呢？」陶子堯一頭走，一頭尋思。忽走到一茶店門口，上头豎著一塊匾，寫著「西薈芳」三個字。眾东说念主齊說：「就在這裡進去罷。」陶子堯不知不覺，便跟了進去。究竟魏翩仞是多么樣东说念主，陶子堯曾否破戒，且聽下回理解。

（康白度：買辦，英語譯音。）

第八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

話說陶子堯跟了眾东说念主走進西薈芳，只見這冷巷裡面，熙來攘往，轂擊肩摩，那出進的轎子，更覺絡繹不絕。魏翩仞便告訴他：「這轎子裡頭坐的就是出局的妓女。你看，出出進進，這一晚上要有些许生意！」陶子堯聽了答應著，便预见自身從前在山東省裡的時候，雖靠姊夫的光當了案牍，关联词終是寄东说念主籬下。有時在路上走著，碰著那些現任老爺們坐轎拜客，前呼後擁，好不英武。幾時自身得有此一日？如今看見出局的轎子，一般是呼麼喝六，橫沖直撞，叫东说念主見了，不覺打動了仕进思惟。陶子堯一頭呆想，不知不覺，又穿過一说念門，走到一家門口，高高點著一盞玻璃方罩的洋燈，牆上挂著幾張牌号，寫著某某書寓……一時也記不昭着。眾东说念主讓他進去。他便隨了眾东说念主，一直上樓。樓下有些男东说念主喊了一聲「来宾上來」。一幫东说念主才走到半扶梯，就有許多娘姨、大姐前來接應。一問是仇老一淘，就領了進去。又喊了一聲「仇老来宾」，便見仇五科迎了出來。各人朝他拱手，陶子堯也只得作了一個揖。接著娘姨請寬馬補，倒茶，拿水煙袋，絞手巾。先生敬瓜子，別东说念主是認得的，只要陶子堯是生客，隨口問了一聲「尊姓」，陶子堯毕恭毕敬回应了一聲「姓陶」。先生聽著笑了一笑。仇五科便請眾位寫局票。魏翩仞搶著代筆，自身先寫了一張陸桂芳。劉瞻光說：「翩仞總是叫這個小把戲。」仇五科說：「翩翁是『存心不良』罷哩。」魏翩仞只顧寫他的，也不睬东说念主，一連寫了三四張。回頭又問：「子翁到底怎麼樣？還是破戒不破戒？」陶子堯說：「我這裡沒有熟东说念主可叫。」仇五科說：「小弟的台面，於翁總得賞光，破一轉戒的了。」魏翩仞見陶子堯說話活動，知说念剛才路上勸他的話有點敬爱了，就說：「子翁沒有熟东说念主，五科的熟东说念主许多，就請他代一個罷。」當下仇五科就替他代了一個小陸蘭芬。陶子堯看見桌子上的局票共是八九張，一時也記不昭着。只見劉瞻光叫的是張書玉，想就是在一品香叫的那一個了。又見桌子上有幾張寫剩的請客票，上头是刻就的「飛請大东说念主（老爺），即臨同慶里小金媛媛家一敘」等話。他看了罕见，說说念：「這倒便當得很。」就問：「誰是小金媛媛？」翩仞告訴他：「就是五科的貴相知。剛才一品香見過，來到這裡又問過你尊姓，怎麼就忘記了？」相互一笑而罷。少停擺台面，起手巾。仇五科便讓陶子堯首座。陶子堯抵死不愿坐。劉瞻光、魏翩仞又幫著說：「今天是五科專誠相請，我們是沒有东说念主僭你的。」一面說，一面大眾都好，只剩一個首坐。陶子堯無法，只得坐了。仇五科手執酒壺，親自奉酒。陶子堯竟坚守官場規矩，站起來作揖，弄得仇五科無法，只得放下酒壺，還他的揖。主东说念主一齊敬完之後，他一定要還敬，斟了酒還不算，又深深作了一個揖，又朝著眾东说念主作了一個揖，說了聲「有僭」，然後坐下吃酒。

一時菜上八说念，酒過三巡，叫的局陸續都來了，只要陶子堯的局沒有來。他雖初入花叢，瞧著別东说念主的局都到了，自身的不來，不免覺著沒趣。後來菜都上齊，主东说念主數了一數，台面上的局，獨獨小陸蘭芬未到，坐窝叫东说念主去催了。一會小陸蘭芬來了，見了仇五科，竟不提姓，叫了聲「禿頭老爺」，問：「那一位是陶大少？」仇五科指給他看，跟局娘姨同先生到了陶子堯跟前，一家說一句：「陶大少，對不住！」陶子堯一聽叫东说念主家老爺，叫我大少，心上有點不高興。後來見魏翩仞趕著跟局娘姨叫新嫂嫂，說：「這位陶大东说念主是從山東來的，今天才下輪船，叫你先生多唱兩只曲子，過天陶大东说念主還要到你搭去請客哩。」娘姨聽了，趕到陶子堯背後，連忙改口，一口一聲「陶大东说念主」，甚麼「場化小，大东说念主勿厭棄，請過來」。幾個大东说念主長，大东说念主短，把個陶子堯喜的不亦樂乎。

一時上過乾、稀飯。小陸蘭芬跟局新嫂嫂聽了魏翩仞一番言語，曉得陶子堯是戶好来宾，一直坐著不走。等到散過台面，一定要同到他家去坐。起初陶子堯不愿，後來又是魏翩仞勸駕，兩东说念主一齐同去，陶子堯方才允了。當下新嫂嫂跟著轎子在前，陶、魏兩個东说念主在後。轉了兩個灣，又是一個冷巷，上头寫著「同慶里」三個字。進去第三家，上樓對扶梯一直即是蘭芬房間。等到二东说念主上樓，蘭芬已經到家多時了。新嫂嫂竭力張羅：寬馬褂，打手巾；先生敬瓜子，裝水煙。左一聲「大东说念主」，右一聲「大东说念主」，叫得陶子堯好不樂意。也不顧魏翩仞在坐，便打著官腔，把自身的履歷盡情告訴了二东说念主。這房間裡還有兩個粗作念细君子，聽了不懂，都坐在那裡打盹。魏翩仞先在鋸床上吃大煙，後來也睡著了。

這裡陶子堯沒了顧忌，話到投機，越說越高興。只聽見他說说念：「我們仕进的东说念主，說不定今天在這裡，来日就在那裡，自身是不成作主的。」新嫂嫂说念：「那末，大东说念主仕进格身體，搭子討东说念主身體差勿多哉。」陶子堯不懂甚麼叫作念「討东说念主身體」。新嫂嫂就告訴他，才說得一句「堂子裡格密斯」，陶子堯就駁他说念：「咱的閨女才叫密斯，堂子裡只要姑娘，怎麼又跑出密斯來了？」新嫂嫂說：「上海格規矩才叫密斯，也有稱先生格。」陶子堯说念：「你又來了。咱們請的考验老汉子才叫先生，怎麼堂子裡好稱先生？」新嫂嫂知说念他是生手，笑著同他說说念：「耐勿要管俚先生、密斯，賣撥勒东说念主家，或者是押帳，有仔管頭，自家作念勿動主，才叫作念討东说念主身體格。耐朵仕进东说念主，自家作念勿動主，阿是一樣格？」陶子堯说念：「你這东说念主竟然瞎來來！我們的官是拿銀子捐來的，又不是賣身，同你們堂子裡一個買進，一個賣出，确凿天懸地隔，怎麼好拿你們堂子裡來比？」說著，那面色很不快活。新嫂嫂最乖不過，一看陶子堯氣色不對，連忙拿話打岔说念：「大东说念主路浪辛劳哉！走仔幾日天？太太阿曾同來？是啥格船來格？」他怕陶子堯太太同來，有了管頭，是以問這一句話，這是新嫂嫂細心之處。陶子堯見問，不禁怒氣全消，相貌上又換了副得意之色，說说念：「你聽我來告訴你：你們不知说念，我們仕进的东说念主，辛劳呢自然辛劳，关联词等到官運好的時候，作念的著實敬爱，也就不覺其苦了。山東仕进，怎麼就會來在你們上海？」新嫂嫂说念：「格當中是啥格緣故？阿是高升到別場化去，路過上海格？」陶子堯閉著眼睛，吃水煙，不去理他。看看一根紙吹吃完，新嫂嫂趕忙又點好一根送上。陶子堯才同他講说念：「說來也巧：本年大年月吉，我早晨起來拜過宇宙祖先，就請出骨牌來。」新嫂嫂说念：「阿是推牌九？」陶子堯说念：「別胡說！」新嫂嫂嚇的不敢則聲。陶子堯说念：「因我生平頂信赖是『牙牌神數』。這是拿骨牌起課，一起出來，卻是兩個『上上』，一個『中下』。那首詩的句子我全記得，我念給你聽：頭兩句是『一帆風順及時揚，穩渡鯨川萬里航』。頭一句風順，是說我的官運，第二句就隱隱指著我要到上海。這都是命裡注定的，你說靈不靈！」

新嫂嫂聽了詩句不懂，只好順著說说念：「最靈勿過格是菩薩。大东说念主耐格本簽詩阿帶得來？也替倪起格課。倪有仔三個月格喜哉，起起是男是女。如果是男，將來命裡阿有官作念。也勿想啥入閣拜相，只要像你大东说念主也好哉。」陶子堯連連搖手说念：「笑話笑話！你們的兒子怎麼也好作念起官來了？」新嫂嫂说念：「倪格兒子為啥作念勿得官格？」陶子堯说念：「大清例上，凡是娼、優、隸、卒的子孫，一概不准考，不准仕进。」新嫂嫂说念：「難末，倪又勿懂哉。倪格娘有格過房兒子，算倪的阿哥，從前也勒一洋行裡作念買辦格。去年捐仔知府，新近升仔说念台，連搭頂子也紅哉，就勒此地啥個局裡當總辦。」新嫂嫂剛說到此，小陸蘭芬插嘴说念：「阿姨，耐說格阿是老爺？前埭老爺屋裡作念诞辰，叫倪格堂差，屋裡向幾幾化化紅頂子，才勒浪拜诞辰，阿要顯煥！老爺還說明朝來吃酒呀。」新嫂嫂说念：「就是假哉。」又對陶子堯說说念：「倪格阿哥不错仕进，倪格兒子是俚格阿侄，有啥勿好作念格？」

陶子堯聽了，作念聲不得，心想：「他家裡有這們闊东说念主，我得拿兩句話蓋過他，才轉過我的颜面來。」尋思了半天，說说念：「我這番來，撫台給我幾十萬銀子，托我辦機器。我動身的那一天，撫台還坐著八轎，親自送我到城外。藩台以下那些大东说念主們離城十里，搭了一座彩棚，在那裡候著送。等我到得那裡，撫台也趕到了。把公务談完，隨手在靴頁子裡掏出一張四萬銀子的匯丰銀行的匯票，托我到上海替他注意買四位姨太太。大約一萬銀子一個。如果不夠，叫我打電報去問他攏。」新嫂嫂说念：「像倪格蘭芬只要耐八千洋錢。陶大东说念主，耐阿好拿倪格蘭芬討仔去罷？」蘭芬说念：「倪阿有格號福氣！」陶子兄说念：「你別這們說。俗話說的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嫁了我們撫台作念姨太太，我們都得稱你憲姨太太。」新嫂嫂说念：「有心托仔耐格大东说念主，作念仔格格媒东说念主罷！」蘭芬說：「倪總勿會忘記耐格。謝謝耐，後補耐末哉！」陶子堯说念：「的的確確是實缺，並不是候補。」說到這裡，新嫂嫂又有意倒了一碗茶，叫他潤潤嘴。

陶子堯又說说念：「剛才的話沒有說完。撫台拿銀票交代與我之後，我拿過來往馬褂袋裡一放，隨即起身上轎。撫台還要敬酒。我被他們鬧的腦子疼，再三辭謝，方才免了。撫台帶領大小官員，送至轎前，齊打一恭，我也還了一個揖。只聽得耳朵旁邊『泊隆通』，『泊隆通』。」新嫂嫂说念：「格當中啥個緣故？」陶子堯说念：「營裡的兵開大炮送我，是以耳朵旁邊只聽得『泊隆通』，『泊隆通』。」陶子堯說得高興，不提防魏翩仞在榻上一覺困醒，並不知说念他說得甚麼，只聽得甚麼「泊隆通」，「泊隆通」，也就依著他說「泊隆通」，「泊隆通」。陶子堯見他睡醒，疑心方才的話都已被他聽見，面上一紅，不好敬爱再說下去，自言自語说念：「我們在這裡說營裡放大炮。」新嫂嫂说念：「勿殼張格格大炮，倒拿魏老嚇醒。」魏翩仞睡眼朦朧，也沒有聽清，仅仅揉眼睛。新嫂嫂連忙絞過一塊手巾。蘭芬说念：「陶大东说念主說格鬧忙煞，格底下說哩。」陶子堯也不睬他。

魏翩仞揩過臉，摸出表來一看，已是三點三刻，說：「時候不早了。陶大东说念主就在這裡借了彻夜乾鋪罷，我是要失陪了。」陶子堯一定也要起身回棧。新嫂嫂遮挽不住，又要留他兩东说念主吃過稀飯再走。他兩东说念主因為時已晚，急欲且归。新嫂嫂同了蘭芬一直送到樓下，開開大門，看他兩东说念主出冷巷。陶子堯不識阶梯，魏翩仞便同他走出冷巷，由石路挽到四馬路，叫陶子堯向東，一直走到巡捕房朝南，朝東是一品香，朝南即是棋盤街，離高升棧很近的。陶子堯至此，方悟原來高升棧到一品香甚近，用不著坐東洋車的。今天從棧裡出來，被東洋車夫所欺，不知说念在那裡兜了一個圈子，才到得一品香。可見上海场所东说念主心欺詐，是要刻刻注意的，當下便謝過魏翩仞，兩东说念主拱手作別。陶子堯帶了奴隶回棧。魏翩仞自到相好大姐老三處過夜不題。

且說次日陶子堯一覺困到一點鐘方才睡醒。才起來洗臉，便有魏翩仞前來，約他一同出去，到九華樓吃揚州館子。吃完之後，就在公一馬車行叫了一部橡皮輪皮篷車，一同去游張園。可巧這日是禮拜，系数昨天台面上幾個一又友，倒有一泰半在這裡。劉瞻光因輪船未開，亦到園中玩耍。仇五科一直等到打過四點鐘，方才來到。在大洋房裡各人會齊，分了兩張桌子吃茶。此時游園妓女，數一數足足到了五六十個，把個大洋房擠的實實窒窒的，好不熱鬧。陶子堯跟了眾东说念主出去兜了一趟圈子，不提防在影相场所碰見新嫂嫂同了蘭芬在那裡影相。見面之後，著實殷勤，一齐跟著同到大洋房。新嫂嫂便把煙袋送過。魏翩仞因同陶子堯咬耳朵，說：「趁著瞻光還未開船，難得今天一又友齊全，不如斯刻就到他家請客，又應酬了蘭芬，豈不一舉兩得？」陶子堯本有到他那裡請客的敬爱，但是面嫩，一時說不出口，聽得魏翩仞之言，連說：「好極，好極！」魏翩仞先替他交代新嫂嫂说念：「陶大东说念主吃酒，菜是要好的，交代本家大阿姐，不要搭漿！」說完之後，又替他張羅劉瞻光、仇五科一班东说念主。這班酒肉一又友天天在堂子裡混慣的，豈有不來之理。

當下新嫂嫂要拉著陶子堯一同且归，陶子堯又拉著魏翩仞一塊兒走，隨即上了馬車，離了張園。不上一刻工夫，早已來到泥城橋。馬夫巴結，大大的兜了一個圈子，方才回到石路同慶里口。下車進去，新嫂嫂先交代過本家，喊了一台下去。兩东说念主上樓吃茶吃煙。未几一歇，劉瞻光同了兩個一又友先到，跟手仇五科也來了。其時已有上燈時分。在席的东说念主多半因有翻台，催著快擺。坐窝寫局票，擺台面，起手巾，叫局。主东说念主一個個敬酒，然後各人歸坐。少停局到，唱曲子，猜拳，手忙腳亂，煙霧騰天。陶子堯自充众人，嫌這些姑娘們的曲子不好。仇五科便說：「子翁一定是雅致的了。」台面上有一個不懂事的一又友，一定要請教一札，又把一位先生拉胡琴的烏師留住，好教他拉著，等陶大东说念主唱。誰知陶大东说念主抵死不愿唱。後來把他弄急了，他拿劉瞻光拉到一邊，低低同他說说念：「我們是官體，怎麼好同他們一樣？倘若這風聲傳播到山東，那可不是玩的！」劉瞻光呼唤了仇五科，仇五科又呼唤了那個一又友。各人覺著沒趣，不足上乾、稀飯，都已興辭而去。陶子堯也不在意。

吃過了酒，送過了客，獨有魏翩仞不走。他原是最壞不過的，看見陶子堯官派熏天，官腔完全，曉得是歡喜拍馬屁、戴炭簍子的一流东说念主。新嫂嫂雖是女流，亦早已看出。魏翩仞假托解手，拉了新嫂嫂到斗室間裡，二东说念主如斯如斯，這般這般，商量好了一條計策。

其時陶子堯正在大东说念主房間裡坐在煙鋪上，叫蘭芬裝水煙，聽他的高談闊論，說：「作念了撫台姨太太，出起門來，要坐四东说念主轎，還有戴頂子的把轎扛。轎子前頭還有一頂紅傘。無論走到那裡，都有东说念主辦差，有东说念主伺候。怕的是姨太太在大东说念主跟前，不要說大壞話，只要略略點上兩句，無論是誰都吃不起。姨太太屋裡伺候的东说念主，有丫頭，有老媽，有二爺，有打雜的，要什麼有什麼。颜面上的月費一個月二百兩，作念衣服，打首飾，吃飯，用东说念主工錢，還不在內。但就二百兩一月而論，已經比我們局裡總辦的薪水多了一倍。」蘭芬说念：「陶大东说念主，耐仕进一個月有幾化進帳？耐阿有姨太太？耐格姨太太一個月撥俚兒化洋錢用？」陶子堯只顧說的高興，不提防有此一問，堵住了嘴，一時對答不來。蘭芬還連著問他。他只顧吃水煙。歇了半晌，正想拿話轻松他，恰好魏翩仞同新嫂嫂從斗室間裡出來，把話打住。

魏翩仞便披起馬褂要走，又朝著新嫂嫂努努嘴。新嫂嫂會意。其時陶子堯又要跟著走，誰知一件馬褂，卻被新嫂嫂扣住不給。陶子堯到此無法，只好聽魏翩仞一东说念主獨去。這裡新嫂嫂又張羅陶子堯吃稀飯，又打發陶子堯管家，先回棧房。這天晚上，自從擺台面，一直到魏翩仞走，凡有來叫局的，新嫂嫂都叫小大姐阿金跟了出去，自身卻一直在屋裡陪著陶子堯。無意中又同陶子堯說：「蘭芬雖已十六歲，還是小先生勒。樣式事體，有倪勒浪，決勿會虧待耐的。」陶子堯雖說只來得兩天，因他聰明不過，台面上亦聽得一东说念主講起，這新嫂嫂的因素，也就都已明白了。當下吃過稀飯，打過兩點鐘，蘭芬是沒有晏堂差的，各人打理安睡。陶子堯尽然就在這裡借了彻夜乾鋪。究竟如何，無庸深考。但覺與新嫂嫂气息相合，如漆如膠。

一連住了七八日，不是东说念主家請他，就是他請东说念主家，一連七八天，沒有斷過。每天總要困到兩三點鐘方起。等新嫂嫂梳洗過後，一同吃早飯。吃過早飯，即是一部馬車，滥觞還帶蘭芬同坐，後來連蘭芬也不帶了。出門之後，不是游張園，即是兜圈子。走到大馬路仁昌祥、震泰昌，以及亨達利等處，總得下車，不是買綢緞，即是買表，買适度，一買即是幾百塊，此外打首飾，買珠子，還不在內。滥觞每次出門，陶子堯一定要到錢莊上，帶幾百銀子莊票，一二百塊洋錢、鈔票在身邊。後來各家都熟了，知说念陶大东说念主是個闊客，就是沒得錢，也肯賒給他了。從前陶大东说念主穿的衣服，新嫂嫂嫌他拘束，特特為為，叫了幾名裁縫，在家裡客堂裡替他作念，趁机自身又作念了些時式衣服。細算起來，數目也就不少了。陶子堯一心被新嫂嫂迷住，竭力報效，核計所化之錢，旬日之間，和酒、局帳，不過一百多元，買東西，作念衣服，通扯已不下三四令嫒之譜。再加別的费用，通算起來，帶來的二萬，不過才用得四分之一。自身一算，還不為多，將來機器買成，無論那注帳裡多報銷一筆就夠了。如斯一算，心上一寬，依舊爛化浪費起來。

有一天新嫂嫂的娘過诞辰，喊了一班东说念主，在堂子裡宣卷。單他一個，擺了一個四雙雙台，有些不認得的东说念主也都拉來吃酒。魏翩仞看見他的錢化的淌水一般，不加愛惜，心上便想：「他的錢，也就用的不少了，若不從此時下手，更待何時。」次日先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说念：「這種壽頭，不弄他兩個弄誰。」魏翩仞说念：「想個甚麼法子去弄他？」仇五科说念：「容易。你去同他說，後天開公司船，他要辦機器，同他到我這裡來。各人都是自身东说念主，還他低廉就是了。」魏翩仞同仇五科本來是作念慣聯手的，心上明白，急急奔至同慶里，找到陶子堯。其時新嫂嫂正坐在客堂窗下梳頭，陶子堯坐在旁邊坐著吃湯團。一面吃湯團，一面看梳頭。恰在出神的時候，底下喊「来宾上來」。正思逃避，見是魏翩仞，才縮住了腳。當下寒暄得幾句，魏翩仞便拉他到正房間裡坐下，同他講到買機器的話，說：「不要看這樁事情，倒是很禁止易辦的。聽見仇五科說：『来日有公司船開，有甚麼圖樣，一塊帶了去，三個月就有得來。倘若来日不寄，等到下一班，又要些许天。』五科是自身东说念主，替一又友幫忙，難说念還要你的好處嗎。他叫我來問你一聲，有甚麼話，你去同他說亦好，我替你傳話亦好。」陶子堯連說：「費心。……」忙問：「我的當差的來了沒有？」房中娘姨，一疊連聲的叫陶大东说念主當差的。當差的上來，陶子堯便交代他一把鑰匙，叫他回棧房，把枕箱開開，「裡面有個紙包，撫台的札子統通在內。把那個紙包替我拿了來。」這裡兩個东说念主閑談。未几一刻，當差的回來，將紙包呈上。陶子堯打開，取出一片帳目，大約開著幾件機器，也不詳細，遞與魏翩仞。魏翩仞说念：「就是這個帳嗎？」陶子堯说念：「這裡頭該有幾件東西我也不知说念，本來要請教五科，我們此刻就去看他。」魏翩仞说念：「同去也好。」新嫂嫂说念：「啥格要緊事體，托仔魏老，勿是一樣格？啥事體要一定自家去？」魏翩仞说念：「恩得來，一歇歇才離勿開格哉！」新嫂嫂拿眼睛眇了他一眇，也不說別的，仍舊梳他的頭。陶子堯想要去，竟然聽了新嫂嫂的話，就有點懶怠去了。魏翩仞说念：「你不去也好。我就替你問一聲，叫他替你開一篇帳，寄到国外，將來銀子是要你付的呢。」陶子堯说念：「這個自然，價錢自制點。」魏翩仞说念：「這個是外國定好了來的價錢，貴賤我們作念不得主的。」一面說，一面穿馬褂。趁空陶子堯又拉他到一旁，說说念：「不瞞翩翁說，昆季當這一趟差使，上頭髮的盤川不過是個名色，不夠用的，況且到了上海又不成不應酬。這裡頭托你同五科講一聲，將來開帳的時候，叫他计议開，總算他照應我的。」魏翩仞说念：「這個還要你說嗎，不過照這篇帳，有限的幾樣東西，看上去不過二萬銀子的進出，多開上一千、八百也望得見的。子翁，我聽見东说念主說，你這遭來，不是要辦幾十萬銀子機器嗎？我們都是好一又友，你別拿小注的給我們，拿大注的又去照應別东说念主。」陶子堯聽說，楞了一楞，說说念：「機器是還要添辦，先要看這個辦的低廉，再辦別的。」魏翩仞見此情形，心下明白，也不再追問了，便說：「今天托五科寄信去，價錢替你合准，包你低廉。只要你来日同外國东说念主當面簽個字就完毕。」說著揚長而去。

（宣卷：一種七字曲稿。）

一走走到五科行裡。五科接著忙問：「生意怎麼樣？開帳沒有？」魏翩仞遞給他看。五科看完之後，說了聲：「就是這個嗎？」又笑了笑说念：「這篇糊裡糊涂的帳怎麼好帶到外國去？况兼一件機器另外總有些龙套件頭，都要一筆筆的開上。」魏翩仞说念：「他原說托你替他估量。五科哥，據我看起來，生意不過二萬銀子。他這裡頭，還想托你替他開花帳，吞吐其辞的，彎著舌頭，說又說不清，只怕蘭芬那裡的一筆用帳，要出在這上頭。」五科说念：「看他不出，賺錢的期间倒有。但是他既托了我，你去同他說，說我都已明白，帳也開好，契约也弄好，叫他来日來簽字，我們好去替他辦。」魏翩仞说念：「你真的替他辦麼？他銀子存在號裡，剛才我從同慶里出來，先挽到號裡打聽過，由山東匯下來總共不過二萬銀子，聽他說這一禮拜頭裡倒去拿過好幾千。蘭芬家新嫂嫂手上金剛鑽适度也有了，金釧臂也有了，倒著實在那裡報效。不要我們替他辦了機器，到那時候拿不出來。」仇五科说念：「你這個东说念主，确凿戇大！叫他先來簽了字，怕他走到那裡去。你我總不會苟且就是了。」魏翩仞一聽此言，也就明白。當夜又趕到同慶里求教陶子堯，告訴他說，各事都已停當，只要他来日十一點鐘，到行裡簽字。

到了次日十點鐘，魏翩仞仍趕到同慶里唤醒陶子堯，起來洗臉吃點心，一塊同去找五科。新嫂嫂蓬頭赤腳，一定還要親自替陶子堯打一條辮子，方容他走。當下兩個东说念主同到洋行裡，仇五科接著，著實殷勤。請坐之後，又每东说念主敬了一根呂宋煙。從抽屜裡取出帳來一看，共是二萬二千兩規元銀子。簽字之後，先付一半，又拿契约念給他聽。陶子堯是不認得洋文的，由著他念，聽上去無甚出入，也無話說，隨問魏翩仞：「這個帳就這們開嗎？昨兒托的事怎麼？」魏翩仞又問仇五科。仇五科说念：「這個是子翁同我們敝行東打的契约，將來銀子付清是要再行寫過的。」陶子堯方才释怀。仇五科就同他去見洋東，拉了拉手，洋東還說了幾句洋話。陶子堯不懂，又是仇五科翻給他聽，無非是應酬話頭。當面簽過字。魏翩仞跟著去划銀子。陶子堯一想：「號裡只存著一萬四千多銀子，現在划出一萬一千兩，只剩得三千多兩，將來機器到上海還得找他一萬一千兩。現在短得雖多，幸虧臨動身的時候，撫台大东说念主有過話，如果不夠，隨時不错電撥。」於是到得號裡，寫了一張銀票。就托號裡代打一個電報，說明緣故，請再撥一萬五千兩。號裡一又友擬好電稿，請他過目，無甚說得。兩东说念主辭別出去，找到仇五科，交代领会，取轉那一分契约。當天仍到同慶里擺了一個雙台，因為仇五科、魏翩仞兩個幫了忙，是以就推他二位坐了上坐。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自從那日在號裡發電報的日子算起，核算起來，頂多三天定有复书，現在倒有七八天了。虧得他天天被新嫂嫂迷住，是以也不覺得。及到屈指一算，不禁慌張起來。若論自身的憲眷，一定不會駁回的。大約撫台公务吃力，一時理會不到，亦然有的，关联词總不至於置之不復。因此弄得他心上好像有十五個吊桶一般，七上八下。虧得新嫂嫂能言會说念，譬解過去。後來一等等了半個月，還是無回信。看看這裡的錢又用去了二千多。新嫂嫂還一心要嫁他，說明作念「兩頭大」。身價不要，只要一副珍珠頭面，劣等的拿不开始，就是中等的，至少亦得一兩千塊，其餘衣飾還不在內。确凿公私情迫，晝夜不寧。

又過了幾天，數了數日子，電報打去已經二十天了，依舊杳無音讯，把他急得熬不住，只得又打一個電報去催款。另外又打一個電報，要他姊夫從旁吹噓。到第三天得到姊夫的回電，說撫憲請病假，藩憲代理。機器已經另外托了外國东说念主辦好，價錢很低廉，况兼包用，叫他不要辦了，並催他即日回東。陶子堯得了這個電報，賽如一瓢冷水，從頂門上澆了下來，急得無法。可巧魏翩仞來看他，他便把此事奉告，想叫他去同仇五科商量，說機器不要了，叫他退錢。魏翩仞说念：「同了外國东说念主打的契约，怎麼翻悔得來？倘若帳目沒有寄出去，還可收得轉，如今已經二十多天了，只怕已經到了国外，怎麼好收轉？」陶子堯说念：「打電報去止住。」魏翩仞说念：「說的好容易！东说念主家不是被你弄著玩的，我也不好說出口。」

陶子堯見他不愿退機器，心上更加煩悶。打那日起，就在棧中寫了兩天的信，一直沒有到同慶里去。新嫂嫂派了一個小大姐到棧裡釘住他，叫他去，他不愿去，把他弄急了，同大密斯說：「不是我不來，我這兩天心上不安闲；等我的事情弄定規了，自然要來的。」小大姐且归告訴了新嫂嫂。新嫂嫂知县不妙，樂得弄他幾個現的。見小大姐請不來，只好自身坐了車到棧裡來請。陶子堯雖說跟他同到堂子裡，依舊沒精打彩。禁不住新嫂嫂甜言蜜語，不由他不把號裡剩下的銀子，取來報效。後來用的只剩得幾百兩了。號裡的东说念主，最是勢利不過的，就把下餘的錢算一算清，打一張票子，差一個學生送給陶子堯，把折子收回，以後不相來往，從此更絕了指望。還有魏翩仞聽見信息不好，雖說不准他退機器，意象再要他找，是萬萬找不出來的了，便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說说念：「他真的拿不出嗎？你去同他講：如若機器運到，不來出貨，我們雖然是一又友，外國东说念主卻不講交情，將來怕有讼事在裡頭，還是叫他辦去的好。」魏翩仞又去告訴了他，順便探消息，順便催銀子，把個陶子堯确凿弄的走頭無路，只得又打一個電報給姊夫，說明洋东说念主不退機器，請他轉圜的話。誰知接到回電，陶子堯看了，這一驚竟性命交关！欲知電中所言何事，且聽下回理解。

第九回 觀察公討銀翻臉　布政使署缺傷心

話說陶子堯接到姊夫的回電，拆出開一看，上头寫的是：「上峰不允購辦機器。婉商務退款二萬，悉數交王觀察收。」陶子堯不等看完，兩只手已經氣得冰冷，眼睛直勾勾的，坐在那裡一聲也不言語。停了一會子說说念：「這是我的『釘封文書』到了！」其時陶子堯還在蘭芬家同新嫂嫂一塊兒吃飯。管家送電報來，是電報局已經翻好了來的。陶子堯看完之後，作念出這個樣子，各人都猜一定報上有了甚麼話句。虧得新嫂嫂心定，仍舊吃他的飯。等把一碗飯爬完，才渐渐的問：「到底那哼？」陶子堯也未便告訴他，但說得一句「是催我且归」的話。新嫂嫂心上明白，也不再問。陶子堯便問：「魏翩仞住在那裡？」新嫂嫂說：「耐篤一淘出，一淘進，俚格住處，耐有啥勿曉得格。」陶子堯说念：「我同他是台面上認得的，其實沒有到過他家。」管家插嘴说念：「上海的這些露天掮客确凿不少，錢到了他們手裡，再要他挖出來然而煩難。老爺又不認得他，怎麼會托他辦事情？」陶子堯罵说念：「忘八蛋！放屁！你懂得什麼！」管家不敢作念聲。新嫂嫂連忙改口说念：「魏老格东说念主倒是里通外国格，托他俚事體俚總歸搭倪辦到格。機器退勿脫，格是外國东说念主格事體，關俚啥事。」陶子堯也不答應，穿馬褂，拔起腳來要走，新嫂嫂問他：「到啥場化去？」說：「到棧裡去。」新嫂嫂明知留也無益，任其揚長而去。

（釘封文書：清時遞送處決囚犯的緊要公文。）

陶子堯回棧未久，頭一個是魏翩仞來找他，说念：「五科已把這話同洋东说念主商量過。洋东说念主大不答應，說打過契约如何不错懊丧的。就是這會子把已經付過的一萬一千統通改作念罰款，他亦不要，一定要你出貨。子翁，你得詳詳細細把這情形寫個稟帖給撫台，也免得你為難。將來鬧出事情，打起讼事，總是你山東巡撫派來的东说念主。」陶子堯聽了，正在滿腹躊躇，無話可答，忽見管家拿進一封信來，說是長春棧二十一號，山東候補说念王大东说念主差东说念主送來的，立候复书。陶子堯聽了王大东说念主三個字，又是一呆。連忙把信拆開來一看，就是剛才他姊夫來的電報上所說王觀察了。王觀察信上言明是奉了東撫之命，前去東洋磨练學務。到了上海又接電報，叫他順便磨练農、工、商諸事，添派四個委員，大小十幾個學生。因此就叫他向委員手裡討回那二萬銀子作念盤川。亦是今天接到電報，是以特為寫信前來求教。如果銀子現成，他就坐窝派东说念主來取。

陶子堯不看則已，看了之時，急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心裡想：「這洋东说念主非但不愿退，况兼還要逼後頭的。那裡王觀察又是山東撫憲派來的，叫他來討，就是洋东说念主肯退銀子，只要一萬一，那九千已經被我用的九成多了。無論如何，二萬的數目總不成歸原，叫我心上如何不急！但恨沒有地洞，如有地洞，我早已鑽進去了。」他一面想，仅仅不言語。管家站在一旁等回信，也不敢說甚麼。

當下還是魏翩仞等的不耐煩，說：「东说念主家問你討复书，我怎麼講？」一句話请示陶子堯，坐窝翻出信箋要寫回信。忽然想起王觀察是本省上级，論規矩應得寫張夾單稟復他才是。他本是作念案牍出身，這些款式是懂得的。無奈心緒不寧，提起筆來，寫不上半行，不是脫落字，就是寫錯字，一連換了五張紅單帖，始終未曾寫滿三行，把他急的頭上汗珠子有黃豆大，無如總是寫不好。後來還虧魏翩仞替他出主意，說：「王觀察乃子翁的本省上级，他既然到這裡，你總得去拜他一趟，当天且不必寫回信，只拿個片子交給來东说念主，叫他先且归言語一聲，說你子翁来日過來一切面談。」陶子堯正愁著這封回信無從著筆，聽了此言，連說「有理……」，坐窝自身從護書裡找出一張小字官銜柬帖交代管家，叫他出去告訴來东说念主，托他回轉去稟大东说念主，說大东说念主的來信收到，来日一早過來請安，還有許多下情，須得来日面稟。管家拿了銜片自去交代不題。

（夾單：夾在抄本裡信函，指那些下級朝上級官員報告事情，在公务之外或未便於寫在抄本裡的事。）

這裡魏翩仞便問他：「這事到底怎樣辦？」陶子堯说念：「翩翁，外國东说念主那一邊，總得叫他能夠退才好。」魏翩仞说念：「子翁，我們都是自家昆季，有些事情你雖然沒有告訴我，我豈有不知说念的。」陶子堯一聽這話，臉上一紅，知说念各事瞞他不過，不妨同他實說，或者有個商量，便說：「我現在好比駱駝擱在橋板上，兩頭無著落。你總得替我想個尺度才好。」魏翩仞说念：「依我看起來，這機器還是不退的好。」陶子堯说念：「缘何見得？」魏翩仞说念：「你子翁帶來的錢，同你在上海化消的錢，我心裡都有個數。洋东说念主那裡的錢就是退不掉，還算你因公受過，上级跟前不至於有什麼大責罰的。倒是你自身化消的錢如何報銷？我同你作念了知友一又友，總得替你籌算籌算。」陶子堯说念：「多承費心。昆季一時沒有了把捏，虧空了公項，倘若追起這筆銀子來，怎麼辦呢？」魏翩仞说念：「我早替你想好一條主意了。」陶子堯忙問：「甚麼主意？」魏翩仞说念：「現在機器是萬萬退不得的！退了機器，你沒有生發了。洋东说念主那裡，但憑五科一句話，要退便退！現在老實對你說，是我替你抗住不退。你来日見了王觀察，只說機器的事，一到上海就同洋东说念主打好契约，索性多說些，二萬二的機器，樂得說他四萬銀子。二萬不夠，又托一又友在莊上借了二萬。價錢統通付清，機器不日可到。洋东说念主那邊是萬萬不愿退的。現在既然山東來電一定要退，只好請訟師同他打讼事。倘若打不贏外國东说念主，你這機器本不要退，這筆訟費至少也得幾千兩，還有別的費用，也只好由你報銷。況且王觀察眼前也有得推托，叫他不至於來逼你。你說這話可好不好？」陶子堯連稱「妙計……」。又說：「我前次發去的電報，早稟明二萬不夠，還要請上頭髮款，這話是埋過根的。」

魏翩仞说念：「但是一件，這外國律師你是一定要請一位的。」陶子堯说念：「我沒有熟东说念主，那裡去請？」魏翩仞說：「有我，這裡頭我都有熟东说念主。我此刻就替你去找一位，来日上半天把事辦好回來，你再去見王说念台。他見你打讼事，這事情是真的了，他一定不好再來逼你。騰出空來，我們再想別的法子。」陶子堯说念：「如斯，就請你費心罷。」魏翩仞说念：「你這回請訟師不過颜面帳，用不著他替你著力。我們知友东说念主，能夠省一個，樂得省一個。」魏翩仞一面說，一面掐指一算，說说念：「這事總得上回把堂，好遮遮东说念主家的耳目。你先拿五百銀子出來，我請個一又友替你去包辦下來。你說可好？」陶子堯聽了，楞了一趟说念：「要這些錢麼？」魏翩仞说念：「同你說颜面帳。如若要他出力，只怕二三千還不夠哩！」

陶子堯自身估量：「一共總只剩得七百幾十兩銀子，還有二百多塊錢的鈔票。如今又去五百。照此情形，山東不見得再有匯來，倘若用完，叫我指著什麼呢？」想了好半天，只得據實告訴了魏翩仞，托他想法子同訟師商量，先付若干，其餘的打完讼事再付。魏翩仞聽了無法，於是叫他先付三百。後來講來講去，陶子堯只肯先付二百。魏翩仞無奈，只得拿了就走。出得門來，先去求教了仇五科。仇五科说念：「翩仞哥，又有點小進項了。」魏翩仞说念：「這個自然。我們天天在四馬路混的是那一項呢？」五科一笑無言。

魏翩仞出來，到一家熟錢莊上，把銀子划出五十兩。找到一個訟師公館，先會見翻譯。相互都是熟东说念主，把手腳作念好，然後翻譯走到公务房裡，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訟師。訟師答應坐窝先替他寫兩封外國信：一封是給仇五科的洋東，說要退機器的話；一封上給新衙門的，等陶子堯稟帖寫好，一塊送進去。魏翩仞見事辦妥，把銀子交代昭着，然後袖了這封信回來見陶子堯。其時陶子堯稟帖稿子已經打好，是抱告家东说念主陶升出名，告的是「仇五科代辦機器，浮開绰号，不照原帳，意圖侵蝕，懇請飭退」一片的話。魏翩仞说念：「這條倒是虧你想的。可巧那篇到国外定機器的帳，都是五科一手寫出來的。若照你那篇原帳，只要幾個總名字，寫得不清不爽，只怕走随处球出沒處去辦。不虞五科為一又友要好，如今倒被东说念主家拿作念了证据。」陶子堯说念：「我何曾要同他打讼事。不過是無事要生發點事情出來，別的話說不上去，只要這條還說得過。」魏翩仞说念：「這詞訟一門，不虞子翁倒是众人。」陶子堯说念：「小弟才到山左的時候，本學過三年刑名。後來家父常說：『凡作念刑名的东说念主，總要作孽。』是以小弟转业，才入了這官吏一途。」魏翩仞说念：「原來如斯，倒失敬了。」當下稟稿看過，沒甚改動。陶子堯坐窝寫好，隨了外國訟師的信，一塊兒拿帖子送了進去，接到回片方才释怀。

（新衙門：指民众租界裡的審判機關會審公廨。廨，是舊時官吏辦公的场所。）

（抱告：打讼事時委托親屬或僕役代理出庭。）

次日一早，就到長春棧二十一號去見王说念台。這天穿的穿戴，照例是行裝打扮，雇了一輛轎子馬車，拉到長春棧門口，管家先進去投抄本。王说念台正在那裡會客，一見是他，便說了聲「請」，吩咐奴隶的引他到別的屋裡坐一會。奴隶會意，把陶子堯請了進來，同他到隨員周老爺屋裡坐下。未几一刻，王说念台送客回來，趕到這邊相見。陶子堯雖久在山東，同王说念台卻是從未謀面，見面之下，少不得磕頭請安。王说念台曉得他是撫台特識的东说念主，不好苛待於他，還說了許多仰慕的話。陶子堯忙回：「卑職一直是在洋務局裡當差，沒有伺候過在东说念主。今番大东说念主來在上海，卑職沒有預先得信，是以來的遲了。当天有意前來稟安請罪。」王说念台说念：「說那裡話！」相互言來語去，渐渐說到退機器、划銀子的話。王说念台说念：「昆季這回出來，本來是奉了別的差使，到了上海接著電報，才曉得還要到東洋去走一趟，是以出省的時候沒有帶甚麼錢。後來打電報去請上頭髮款，接到回電，才曉得老兄那裡有這筆銀子，是以昨天寫信求教老兄。這款想是現成的，只等老兄回信，昆季就派东说念主來領。現在老兄又要自身過來，實在勞駕得很。」陶子堯说念：「為了這事，卑職正在為難。曉得大东说念主來到這裡，本應該過來稟安，二來還求大东说念主教訓，好替卑職作一個主。卑職雖然沒有到省，关联词當的是山東差使，大东说念主就是卑職的親臨上级一樣，是以一切總条件大东说念主赐教。」

王说念台聽了摸不著頭腦，只得隨口應酬了兩句。後來又問：「這銀子幾時好划？」陶子堯方說说念：「上頭髮款二萬兩，差卑職到上海辦機器。一到上海，就與洋行訂好契约，約摸機器不到一月一定運到。款項不夠，已由卑職出名，向莊上借銀子二萬兩墊付。不虞諸事辦妥，上頭又打電報來，叫把機器退掉，銀子要回。洋行的規矩大东说念主是曉得的，訂了契约，如何翻悔得來。但是卑職既經奉了上頭的電諭，也不敢不遵辦。同洋行說過幾次，說不解白，只好請訟師同他打讼事。稟帖是昨兒晚上進去的。將來新衙門還得求大东说念主去關照一聲，叫他替咱們出把力，好教卑職將來不错銷差。」說罷，又站起來請了一個安，說了聲「大东说念主栽培」。王说念台聽了他話，也不好說甚麼，於是敷衍了幾句，端茶送客。少不得次日出門，順便到高升棧，過門飛片謝步。照例擋駕，自不必說。

且說陶子堯自從見過王说念台，滿心歡喜，以為現在我可把他草率住了，關了這说念門，免他向我討錢，再想別的法子。自此逐日仍到新嫂嫂那裡鬼混。他們的事情，新嫂嫂都已明白，樂得再用他兩個。後來陶子堯把錢用完，便去同魏翩仞商量，托他向莊上借一二千。魏翩仞滥觞不愿，後來预见他這事情，鬧到後來，不怕山東巡撫不拿錢來替他贖身。主意打定，雖不成如他的意，也借與他好幾百兩銀子。陶子堯異常感激。新嫂嫂一邊，魏翩仞還不時要去賣情，說：「陶大东说念主沒有錢用，山東不匯下來，都是我借給他。」好叫新嫂嫂見好。自從新嫂嫂敲到了陶子堯的竹杠，不是剪兩件衣料，就是順便叫裁縫作念件把穿戴，不收他的錢，好補補他的情。更兼魏翩仞或是碰和，或假稱出門匆促，未曾帶得洋錢，時常一二十、三四十，到新嫂嫂手裡借用。連借了幾次，也有一百多塊錢，始終未曾還得分文。新嫂嫂卻也不愿向他討取。這些事不但陶子堯一直未曾知说念，况兼還拿他當作一又友看待，确凿好笑。

閑話休題。再說王说念台因見陶子堯那裡的錢不成划到，他這裡出国又等錢用，只要仍打電報到山東去。其時撫台請病假，各事都由藩司代拆代行，接到了這個電報，便打一個回電給陶子堯，說他不愿退機器，不會辦事，著實將他申飭兩句，一定要退掉機器。陶子堯雖有魏翩仞代出主意，究竟本省上级的言語，不敢違拗，因此甚是為難。同時那個藩台又復一個電報給王说念台，叫他仍向陶委員划付。王说念台無奈，只得又拿片子前去請他商議此事。陶子堯滿肚皮懷著鬼胎，只好前去稟見。這幾天頭裡，他的事情王说念台已經訪著了一泰半。只因王说念台的隨員周老爺是山西太原府东说念主，同前頭陶子堯存放銀子的那家票號裡的雇主是嫡親同鄉。周老爺到得這裡拜望同鄉，這票號裡的雇主很同他來往，曉得山東有電報叫王说念台向陶子堯手裡付銀子，陶子堯付不出，他就把這裡事情，彻首彻尾，一齊告訴了周老爺。周老爺回來，亦就一五一十的求教與王说念台。王说念台無奈，只好請了他來當面問過，看是如何，再作敬爱敬爱。

這日見面之下，王说念台取出電報來與他看。陶子堯矢口不移：「銀子四萬，通通付出。帶來的不夠，在莊上又借了兩萬。現在卑職手裡實在分文沒有。就是請訟師打讼事，還得另外張羅，總求大东说念主原諒。大东说念主如果有信到山東，還求大东说念主把卑職為難情形代為表白幾句，那是感激不盡！」王说念台雖然已經曉得他的底細，聽了這話，未便將他說破，只些微露點口氣，說：「洋东说念主那裡，吾兄是多么能干，斷乎不會全數付他。已經付出的呢，昆季也不說不講情理的話。退與不退，自然等到打完讼事再講。但是昆季還有一句公说念話：我們出來仕进，所為何事？況且子翁來到上海，自然有些费用，倘若還有錢沒有付出，子翁不成不自留兩千，預備正用。昆季這裡，或者先付五六千。一來昆季同老兄的事，上頭也有了交代，其餘不足的，昆季自然再打電報朝上頭去要，決計不來逼吾兄。吾兄看此事可好如斯辦法？」陶子堯仅仅矢口不移沒有存錢。

王说念台本來也正想銀子使用，齊巧派了這個差使，有二萬兩撥給他，他如何不拼命的追？況且已經探實陶子堯的細底，如何肯將他放鬆？便说念：「這注銀子是上頭叫昆季討的，既然老哥沒有，須得給昆季一個憑據，我也好回復上頭，請上頭匯款下來。」陶子堯说念：「卑職且归就具個稟帖過來，大东说念主好據著卑職的稟帖回復上頭。」王说念台说念：「不但這個，吾兄付款出去總有收條，這個收條一定是洋字。昆季這邊因為出国，才找到一位翻譯，吾兄回來可把這個收條帶了過來，由昆季叫翻譯替你翻好，寫一分寄到上頭去。並不是不释怀吾兄，向吾兄要收條，為的是有了實憑實據，銀子實實在在付給洋东说念主，上頭看見，也不好再叫昆季前來追逼吾兄。吾兄以為如何？昆季這裡翻譯是現成的，免得吾兄出去找东说念主，又要化錢。」

陶子堯一聽王说念台問他要收條，知说念事情不妙，怕要弄僵，忙回说念：「收條本來是有的。但是因為銀子不夠，向东说念主家借墊，东说念主家不信赖，暫時只得將契约收條典质在那個东说念主家，並不在卑職手頭。現在大东说念主要看，須得卑職先去說起來看。」王说念台说念：「並不是我要頂真，為的是各人洗清身子。既然押在东说念主家，亦不妨事，我叫翻譯跟了老兄同去，就在那個东说念主家取出來一看，翻他一張基础底细帶了回來，豈不甚便？」陶子堯说念：「這事總得卑職先去求教一聲，叫那东说念主家把東西拿在手頭，然後卑職再來同了翻譯前去，免得耽誤時刻。」王说念台見他總是一味推諉，也不值再去逼他，便乃一笑，端茶送客。

過了兩三日，王说念台見他竟無复书，便差了周老爺同了翻譯前去拜他，討他的回信。倘若已與出息說妥，就叫翻譯坐窝翻好帶了回來，因為立等寄信山東，免得耽誤時刻。誰知一連去了三次，總是未曾見面，亦不見他前來回访，把個王说念台氣的了不起，說他靠了誰的勢，連我都不在他眼睛裡，跟手寫了一封信，尽然擺出上级的款來，很拿他申飭幾句，還說甚麼：「老兄在這裡辦的事，昆季統求教说念，不過因與令姊丈是同官同寅，處處顧全颜面。現在反將我一片好心當作了歹意。既然不愿賜教，昆季也只得據實稟復上頭，將來休要怪弟不留面情！」痛愉快快的寫了一封信，送到棧裡。管家見是王说念台來的要信，坐窝到小陸蘭芬家，找到主东说念主，把信呈上。陶子堯看了，著實有點耽苦衷，愁眉锁眼，茶飯無心。新嫂嫂見了問問他，雖說是一味轻松，关联词已經十猜六七，便說：「有甚為難之事，魏老主意極多，外面东说念主頭也熟，何不請他前來商量商量？」一句話把陶子堯请示，坐窝寫了一個票頭，差相幫去請，堂子裡請不著，後來還是新嫂嫂差了一個小大姐，在六馬路他的姘頭大姐老三斗室子裡找著的，一同同到同慶里。魏翩仞便問何事。此時陶子堯早拿他當自身东说念主看待，便也不去瞞他，把王说念台的信取了出來與他觀看，同他商量辦法。

魏翩仞说念：「這事須得同五科商量。我想除掉借洋东说念主的勢力克伏他，是沒有第二個法子。」說完，便約了陶子堯一同去見仇五科，告訴他王说念台情形。仇五科说念：「這事須得請洋東即刻打個電報到山東，托他們的總督向山東撫台說話，就說：『定了機器，無故要退，商东说念主吃虧不起。委員已經同我們打讼事，他們山東官場上又派甚麼姓王的说念台來到這裡提錢。我們的牌号已經被他們鬧壞了，以後不成作念生意。現在非但不准他退生意，况兼還要山東撫台賠我們的牌号。』照此電報打去，外國的總督沒有不幫著自身商东说念主的。如斯作念去，陶子翁，包你的機器一定辦得成，敲開板壁說亮話：契约打好再由你退，我們行裡只好替你們白忙，生意也不要作念了。陶子翁，你去同王说念台說，叫他不要來逼你；他再來逼你，叫他提防些，我要出他的花樣。上海场所還輪不著他海外哩。」陶子堯聽了，千多萬謝。跟手魏翩仞替他出主意，叫他同仇五科另外訂了一張定辦四萬銀子機器的假契约，寫好兩分，兩东说念主簽過字，一东说念主拿著一張，預備將來真果打讼事，好呈上去作念憑據。仇五科也叫陶子堯另外寫了一張借銀二萬，即以訂辦機器契约作抵的字據，連契约交給魏翩仞收好。

（海外：原為管不著的场所，這裡譬如為自大。）

此時，陶子堯拿魏翩仞真當作自身东说念主看待，以為他辦的事竟然千妥萬當，異常释怀，不在話下。等到陶子堯去後，仇五科果然把此事始末事理，又編上許多假話，告訴了本行洋東，請洋東打個電報給本國總督，請他照會山東巡撫。總督得了電報，果然外國的官專以保商為重，不比中國官場是專門凌虐商东说念主的，一個電報打過去，除了機器四萬不成退還分文外，還要索賠四萬。山東撫台得了這個電報，這一驚性命交关！

且說其時原委陶子堯辦機器的那位巡撫，前因抱病請假，一切公务，奏明由藩司代拆代行。等到假滿，病仍未痊，只好奏請開缺。朝廷允准，坐窝放东说念主，就命本省藩司先行署理。這藩司姓胡名鯉圖，乃是陝西东说念主氏。早年由兩榜出身，欽用榜下知縣，吏部掣簽，分發湖廣。到任未几兩年，就補得一個實缺。不虞那年场所上民、教不和，打死一個洋东说念主，鬧出事來。上级說他辦理不善，先拿他撤任，後來附片進去，又將他革職。後來好容易投效軍營，開復原官，又歷保至知府放缺。為了一樁甚麼交涉案件，得罪了外國东说念主。外國东说念主稟了外國公使，本國公使告訴了總理衙門，行文下來，又拿他開缺，把他氣的了不起。後來又走了門路，湊巧那年鬧「拳匪」，殺洋东说念主，山西撫台把他咨調過去辦團練。等到和局顺利，懲辦首恶，換了巡撫。後任雖未查出他縱團仇教的真憑實據，关联词為他是前任的紅东说念主，就借了一樁別的事情，將他奏參，降三級調用。他名心未死，竭力張羅，於秦、晉賑捐案內，捐復原官，加捐说念台。幸喜扣头低廉，化錢有限，又把家裡的老本一齊搬了出來，報效國家二萬銀子，就有东说念主保荐他奉旨記名簡放，並交部帶領引見。他就坐窝進京，又走了老公的門路。吃虧化的錢未几，不成望得好缺，就放了山東兗沂曹濟说念，是個苦缺。到任之後，因在內地，洋东说念主來的未几，遂得平安無事。关联词為了不知那一國的教士，要在這兗州府一個场所買地诞生教堂，與鄉东说念主議價分歧，教士告訴本说念。胡鯉圖非但不辦鄉下东说念主，况兼反勸教士多出兩個。教士大動其氣，進省奉告巡撫。雖沒甚大過處，巡撫曾將他申飭一番。因此他生平仕进，屢次翻筋斗，都是為了洋东说念主的事。幸喜聖眷極優，不到兩年，升運司，升臬司，仍舊作念到山東藩司，不與洋东说念主交涉，宦途甚覺順利。目今因本省巡撫告病，奉旨就叫他升署。未曾升署之前，因為撫台請假，照例是他代拆代行。接到陶子堯來電，稟請添撥款項。他生平最怕與洋东说念主交涉，忽然發了一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坐窝就打電報叫陶子堯停辦機器，要問銀子，坐窝回省銷差。又叫王说念台幫著討回此款。卻不预见因此一番舉動，卻生出無數曲直，非但銀子不成討還，况兼還受外國东说念主許多閑話。畢竟是他不識外情，不諳交涉之故。

閑話休題。且說這日正是他接印日历，一早起來，把他興頭的了不起。辰正三刻，擺齊全副執事，親到撫院大堂拜受印信並王命旗牌。升座之後，便有司、说念各官上來參堂，從前雖是同寅，現在卻作念了下僚子。一時接印禮成。其餘照例議注，无须細述。只因撫台尚未遷出，是以署院只好將印信帶回自身藩司衙門辦事。當下胡鯉圖胡大东说念主才回得衙門，便有合城官員拿著抄本前來稟賀。胡大东说念主只命把司、说念請進，行禮之後，相互閑談。正說得高興時候，忽見巡捕官送進一個洋文電報來，說是膠州打來的。胡大东说念主一聽，不覺心上陡然一驚，忙叫翻譯翻出，原來正是不准陶子堯退機器，並叫山東官場再賠四萬銀子的那個電報。胡大东说念主看過，登時嚇得相貌如白紙一般。歇了半天，才說说念：「我想不到我的運氣就怎們壞！我走到那裡，外國东说念主跟到我那裡！總算作念了半年揚州運司，八個月的湖北臬司，算沒有同他來往，省得些许氣惱，就是在藩司任上也好。怎麼一署巡撫，他就跟著屁股趕來！偏巧是今天接印，他今天就同我倒蛋，叫我一天安穩日子都不成過！确凿不知说念是我那一門的七世仇寇，八世党羽！照這樣的官，确凿我一天也不要作念了！」一面說，一面咳聲嘆氣不啻。

（王命旗牌：清政府把寫有「令」字的藍旗和圓牌，授給督、撫、提、鎮，代表王命，不错立即處決囚犯。）

（臬司：指按察司，主管刑名案件。）

署藩台勸说念：「陶某东说念主辦機器的事情也長遠了。」其時，洋務局的老總，就是陶子堯的姊夫也正在座，署藩台便说念：「某翁，陶某东说念主是你令親，還是你打個電報給他，叫他把事情早點弄好回來，免得大东说念主牵记。」陶子堯的姊夫说念：「當初我早曉得他不成辦事，果然鬧的不好。當初原是他上條陳，前院忽然賞識起來，就派他這個差使。真真年輕不成辦事！」胡大东说念主说念：「你也不必埋怨他，這都是我昆季命裡所招。昆季自從縣令起家，直到如今，為了洋东说念主，不知说念害我化了些许冤枉錢，叫我走了些许冤枉路，吃了些许苦頭！我走到東，他跟到東，我走到西，他跟到西，确凿是我命裡所招。看來這把椅子又要叫我坐不長遠了！」他正說得傷心，忽見巡捕官又拿著一個電的來回，說外務中來的電報，胡大东说念主這一驚更性命交关！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十回 怕细君別駕擔驚　送胞妹梵衲多事

卻說署理山東巡撫胡鯉圖胡大东说念主，為了外國东说念主同他倒蛋，正在那裡愁眉锁眼，忽見巡捕官拿進一封外務部的電報，以為一定是那樁事情發作了，心上急的了不起！等到拆開來一看，才知说念是樁不要緊的事情，於是把心放下，對著司、说念說说念：「將來我昆季這條命一定送在外國东说念主手裡！諸公不要不信赖，等著瞧罷！」眾东说念主也不好回应別的。還是陶子堯的姊夫，洋務局的老總，他辦事辦熟了，稍為有點把捏，就開口說说念：「外國东说念主的事情是沒多情理講的，你依著他亦然如斯，你不依他亦然如斯。職说念自從十九歲上到省，就當的是洋務差使，一當當了三十幾年，手裡万里长征事情也辦過不少，從來沒有駁過一條。這陶??是職说念的親戚，年紀又輕，閱歷又淺，本來不曾當過甚麼差使，現在頭一件就是叫他同外國东说念主打交说念，怎麼辦得來呢。職说念的敬爱，就請大东说念主打個電報給王说念，叫他就近把這件事弄好。辦好的機器，如果能退，就是貼點水腳，再罰上幾個，都還有限，倘或實在退不掉，沒有法，也只能口虧買了下來。至於另外還要賠四萬，外國东说念主也不過借此說說罷了，我們亦斷手不成答應他的。」胡大东说念主说念，「到底老哥是老洋務。好在陶某东说念主是令親，這件事只好奉托費心的了。」說完端茶送客。

陶子堯的姊夫下來，坐窝就到電報局打一個電報給自身舅爺，叫他趕緊把事辦好，回來銷差。又打一個電報給王说念台，颜面上總算托他費心，其實這裡頭已經照應他舅爺不少。王说念台出国經費，回明署院，另外由山東撥匯，以安王说念台之心，便不至於與他舅爺為難。其實王说念台只要自身出国經費有了開銷，看同寅面上，落得作念好东说念主，就是陶子堯真果有大不了的事，他早已幫著替他遮瞞了。

話分兩頭。且說王说念台在上海棧房裡，正為著討不到錢，心上氣惱。這日飯後又要打發周老爺去催。周老爺说念：「一個高升棧的門檻都被我們踏穿了，仅仅見不著他的面。他玩的那堂子，我也找過幾趟，不是推頭沒有來，即是說已經來過去了，房間裡放著門帘，說有別的来宾，我們也不好闖進去。現在再到棧裡去，一定還是不照面的。」王说念台说念：「你不找他，那裡同他照面。你去同他說，他再照這模樣兒，我可要動真公务了！」周老爺被王说念台逼不過，只好換了穿戴去找。剛剛跨出房門，只見電報局送到電報一封，上寫著是山東打給王说念台的。他便跟了進來，瞧這電報上說的什麼話。王说念台拆開看時，原來就是陶子堯姊夫發來的。上头寫的是：

「上海長發棧王说念台：陶所辦機器，望代商洋东说念主，可退即退，不可退即購。不敷之款及出国經費另電匯。至洋行另索四萬，望與磋议勿賠。事畢，促陶速押機器回省。乞電復。」

底下還注著陶子堯姊夫的名字。王说念台看到電匯出国經費一句話，便說：「我們的錢也不必去問陶子堯去討了。他的事情有他姊夫幫忙，不要說四萬，就是十萬八萬，也沒有不得胜的。」連忙回頭叫周老爺不必再去。又說：「既然是他令姊丈的電報，應得去求教他一聲。」周老爺说念：「也不必去求教。他那裡得了信，自然會跑來的。」王说念台说念：「你說的不錯，等著他來也好。」當下無言而罷。

且說陶子堯自從王说念台同他要錢沒有，問他要契约收條又沒有，因此不敢見王说念台的面，天天躲在同慶里小陸蘭芬家，省得有东说念主找他。以前周老爺來過兩趟，管家曾經回過，後來見主东说念主躲著不見，周老爺再來時，即是管家代為轻松，也就不來回主东说念主了。故此數日陶子堯反覺逍遙缓和，專候仇五科行裡的回信。一天，魏翩仞來說：「外國總督那裡已有回電，准了行東的電報，允向山東官場代索賠款。」陶子堯聽了，又是驚，又是喜：驚的事情越鬧越大，將來不好收場；喜的是有了外國东说念主幫忙，只要機器不退，我的好處是穩的。既而一想：「我已經請過訟師告過仇五科，將來回省銷差，上级跟前決不會疑心到我，說我搗鬼。」又一轉念：「橫豎只要好處到手，有了錢賺，就是不回山東也使得。或者將來在上海尋注把生意作念作念，就像五科、翩仞兩個，一年到頭，賺的錢著實不少，不要說候補说念、府跟他不上，就是甚麼洋務局、營務處、支應局幾位老總，算得第一分的紅东说念主，也趕不上他。」主意打定，混到那裡，算到那裡。但是一件，前頭跟翩仞借的幾百銀子，看看又要用完，現在一籌莫展，又未便再向他啟齒，因此心內十分躊躇，颜面上只好敷衍他，說：「我同翩仞哥是自家东说念主。這件事情若不是翩仞哥、五科出力，昆季這一趟非但白走，况兼還要賠錢。但願他們連四萬頭一同賠了過來，也好補補你二位的辛劳。」翩仞说念：「但願如斯更好。但是五科說過：『不准他退機器是真的。至於賠款一層，也不過說說罷了。』」當下又說了些別的閑話別去。這裡新嫂嫂見陶子堯這幾日手頭不寬，心上不免有點不樂。這天因為催陶子堯替他看一處斗室子，陶子堯推頭這兩天身體不快，過兩天一定去看。新嫂嫂明知他手頭未便，便嗔著說说念：「倪格东说念主說一句是一句，說話出仔嘴，一生勿作興忘記格。耐格聲說話，阿是三禮拜前頭就許倪格？」陶子堯说念：「我怎麼說話不當話。我的敬爱，不過要等我身體好點，自然要料理這事。相互相處這些许時候，你還有什麼不释怀我的？」新嫂嫂聽了無甚說得，但說：「倪格碗斷命飯也勿要吃哉。早舒齊一日，早定心一日。」陶子堯说念：「你的心，我還有什麼不知说念的。」當下又閑談一趟，無庸細述。又過了兩天新嫂嫂仅仅催他尋房子。陶子堯到了上海這許多時候，也曉得這軋姘頭事情是不輕容易的，便去請教魏翩仞這事怎麼辦法。魏翩仞说念：「恭喜，恭喜！到基础底细翁的艷福好，我們白相了多年，颜面上要好，都是假的。」陶子堯说念：「休要取笑。」魏翩仞便問：「他是個甚麼形势？」陶子堯说念：「他一定要嫁我。」魏翩仞说念：「啊唷，還要拜堂結親哩！」陶子堯说念：「何嘗不是如斯。這句話已經說過三四個禮拜了。他說明要紅裙披風全頭面，還要花轎小堂名。昆季想，我們仕进的东说念主家規矩，似科這些也不可少的。但是另外要我二千塊錢，也不曉得作念甚麼用，問他也不愿說。如果是禮金，用不到這許多。翩仞哥，你替我想想。」

（小堂名：清音樂班，為辦喜慶的东说念主家雇用。）

魏翩仞说念：「這須得問過新嫂嫂方好估量。」兩個东说念主便一同來到同慶里。見面之後，新嫂嫂劈口便問：「房子阿看好？」陶子堯一聲不言語。魏翩仞说念：「恭喜，恭喜！你們兩家頭的事情，怎麼好沒有媒东说念主？有些話不好當面說，等我作念個現成媒东说念主罷，也好替你們傳傳話。」新嫂嫂说念：「媒东说念主阿有啥捱上門格？倪搭俚現在也勿作念啥親，還用勿著啥媒东说念主。」魏翩仞一聽不對，便對陶子堯說说念：「怎麼說？」陶子堯忽見新嫂嫂變了卦，不覺瞪目结舌。歇了半天，标的新嫂嫂說说念：「不是你說要嫁給我嗎？還要什麼紅裙披風花轎執事。」新嫂嫂说念：「還有呢？」陶子堯说念：「還有再講。」新嫂嫂回頭對魏翩仞说念：「魏老，勿是倪說話勿作准，為他偶格东说念主有點靠勿住。嫁东说念主是一生一生格事體，倪又勿是啥林黛玉，張書玉，歇歇嫁东说念主，歇歇出來，搭俚弄白相。現在租好仔斗室子，搭俚住格一頭兩節，合式末嫁撥俚，勿好末各人勿好說啥。魏老，阿是？」魏翩仞笑而不答。陶子堯跳起來說说念：「我們仕进东说念主家，要娶就娶，要嫁就嫁，有甚麼軋姘頭的？」魏翩仞说念：「陶大东说念主心上不要不安闲，還是姘頭的好：要軋就軋，要拆就拆，不错隨你的便，不比娶了且归，那事情就弄僵了。新嫂嫂是同你要好，照應你，不會給你當上的。」陶子堯聽了無話。新嫂嫂拿眼睛對著魏翩仞一眇，說说念：「要耐多嘴！」魏翩仞说念：「是啊，我就不說話。」新嫂嫂说念：「倪又勿要耐作念啥啞子。倪末將來總要嫁撥俚格。耐想俚格东说念主，房子末勿看，銅錢也嘸不，耐看俚格东说念主阿信得过靠勿住？」陶子堯心上想：「自從我到此地，錢也化的不少了，還說我不給他錢用，不知说念前頭的那些錢，都用在那裡去了。」心上如斯想，相貌上早表露悻悻之色，坐在那裡，一聲不響。新嫂嫂说念：「耐為啥勿響？」陶子堯说念：「我沒有錢，叫我響什麼！」

兩個东说念主你一句，我一句，登時拌起嘴來。魏翩仞只得起身相勸。誰知此時他二东说念主，一個是動了真氣，一個是有心嘔他，因此魏翩仞攔阻不住。正在鬧到不可開交的時候，只見陶子堯的管家送上一封電報信。眾东说念主瞧見，以為一定是山東的電報來了。等到接在手中一看，見是紹興來的。魏翩仞莫明其妙。陶子堯卻不免心上一呆，連忙拆開，又是沒有翻過的，坐窝叫东说念主到書鋪裡買到一册「電報新編。」魏翩仞在煙鋪上吃煙，同新嫂嫂說閑話。陶子堯卻獨自一個坐在方桌上翻電報，翻一個，寫一個。魏翩仞問他：「是什麼電報？」他搖搖頭不作念聲。等到電報翻完，就在身上袋裡一塞，走了過來，一聲也不言語。魏翩仞一定要問他那裡的電報，他仅仅不說。當下無精打彩的坐了一會。魏翩仞要走，他也要跟著一同走。新嫂嫂並不遮挽。

當下出得門來，魏翩仞便問他：「剛剛那個電報，到底是那裡來的？」陶子堯嘆一口氣说念：「不要說起，是紹興舍間來的。」魏翩仞又問：「到底甚麼事？不妨說說。我們是自身东说念主，或者好替你出個主意分分憂。」陶子堯说念：「翩仞哥不是外东说念主，說出來實在坍台得很！」魏翩仞说念：「說那裡話！」陶子堯说念：「昆季在山東洋務局裡當差，每月的薪水都是家姊丈經手。他一定要每月替我扣下十兩銀子，替我匯到舍間，作賤內的日用。等到昆季奉差出門，這筆薪水已歸別东说念主。家姊丈以為昆季得了這宗好差使，家用是不必愁的了。這是昆季豪恣，初到上海只寄過一封家书，一混兩三個月，一塊錢也沒有寄過。這一個多月，又為著心上不安闲，也就懶得寫信。家裡賤內倒來過五封信，又是要錢，又是不释怀我在外頭，恐怕有甚麼病痛。昆季仅仅沒有復他，是以他急了，發了一個電報給我，還說日內就要過江，由杭州趁小火輪到上海來。是以昆季的敬爱，新嫂嫂的事情不得胜倒好，等到山東電報回來，賤內也可來到上海，看是事情如何。昆季此行，本來想要帶著搬取眷属，齊巧他來也好，就省得我走此一趟。」魏翩仞说念：「既然嫂夫东说念主要來，這事情自以不辦為是。倘若嫂來东说念主是宽宏大量的呢，自然沒得話說，关联词婦东说念主家見識，保不住總有三言兩語。依我看來，亦然不辦的好。」當下又閑話一趟，相互离婚。

陶子堯果然在棧房一連住了三天。他既不到同慶里，新嫂嫂也不叫东说念主前來相請。日間無事，便在第一樓吃碗茶，或者吞并又友開盞燈。每天卻是一早出門，至夜裡睡覺方回。他的敬爱是怕王说念台派东说念主來找他討錢，只得借著出門，好不與他相見。一天正在南誠信開燈，只見他當差的喘吁吁的趕來，說：「棧房裡有個东说念主拿一封信，一定要當面見老爺。小的回他老爺出門，他說有要緊事情，立逼小的出來找尋老爺，他在棧裡老等。就請老爺吃了這筒煙趕緊且归。」陶子堯摸不著頭腦，心下好生躊躇：欲待且归，恐怕是王说念台派來的东说念主向他纏繞；欲待不去，又實在释怀不下。渐渐的吃過一筒煙，又喝了一碗茶，穿好馬褂，付了煙錢，跟了管家就走。陶子堯一頭走，一頭問管家：「你可曾問過這东说念主，是那裡來的？」管家景：「他仅仅催小的快來，小的披好穿戴就來，是以未曾問得。」陶子堯说念：「糊涂王八蛋！」一面罵，一面走，不知不覺，回到棧中。走進客堂一看，你说念是誰？原來是仇五科行裡的一又友，拿了一封五科的親筆信。這东说念主是老實东说念主，叫他面交，他一定要見過面才肯把信交代出來。陶子堯拆開看時，無奈生意东说念主文理有限，數一數，五行信倒有二十多個白字，還有些似通欠亨的話。子堯看了好笑，忙對來东说念主說说念：「我這時卻還沒有接到電報，他這信息是那裡來的？」那东说念主说念：「聽說是個票莊上一又友說的。據說王觀察那邊昨天已經接著山東電報，機器照辦，不夠的銀子由山東匯下來，連王觀察出国經費也一同匯來。」陶子堯说念：「我說呢，怪不的姓周的今天沒有來。事情既已如斯，諒來我這裡一定也有電報的。」話言未了，齊巧電報局裡有东说念主送報到來。陶子堯趕緊翻出看時，果然是他姊丈打來的電報，上說機器能退即退，不成退照辦。機器一到，叫他趕緊回東銷差。陶子堯自是歡喜。一面照抄一張，交給來东说念主帶且归與仇五科看，又寫一封信，差管家去找魏翩仞，約他今晚在一品香晚飯。

卻說仇五科那裡，一面送信與陶子堯，一面也就叫东说念主去找魏翩仞。魏翩仞到得行裡，仇五科便同他商量：「現在的事情總算被我們扳過來了。但是犯不著低廉姓陶的，我們費心費力，叫他去享用，宇宙那裡有這種現成的事。況且他拿了錢去，無非送給堂子裡，我們不好留著自身用嗎。翩仞哥，你聽我說的可錯不錯？」魏翩仞说念：「不要冤枉东说念主，同慶里是早已斷的了。但是我們出了力叫东说念主家受有，卻是犯不著。現在總共是一萬出頭銀子的貨，上頭倒報了四萬。姓陶的一個东说念主已先虧空了將近萬把，據我的敬爱，也不错不必再分給他了。」仇五科说念：「山東匯來的銀子，依舊要在他手裡過付，恐怕由不得我們作念主。」魏翩仞说念：「怕他怎的！他一共有兩分契约在咱手裡：一分是前頭打的，是二萬二千銀子；一分是第二次打的，上頭卻寫的清清白白是四萬，原是預備同山東撫台打讼事的。雖說是假的，等到出起場來。不怕他不認。他能夠放明白些，不同我們爭論，算他的運氣；若有半個不字，我拿了這兩分契约，一定還要他找二萬二出來。」仇五科说念：「有兩分契约，要兩分錢，就得有兩分機器。」魏翩仞说念：「原要有兩分機器才好。他多辦一分，我們多得一分佣錢，不過不成像四萬頭來得容易罷了。」仇五科聽了有財可發，把他喜得嘴都合不攏，便催魏翩仞去問陶子堯山東銀子幾時好到，叫他照付。

再說陶子堯自從接到電報，打發管家去找魏翩仞去後，獨自一個坐在棧房，甚是開心。一面自身想：「這事王说念台那裡雖說也有電報，我来日須得去見他一見：一來敷衍他的颜面，二來前頭雖說相互有點嫌隙，就此也可說開，三則他如今自身已經有了錢，雖則不來分我的好處，將來回省之後，也免得沖我的冷水，四則這筆銀子究竟不知幾時好到，大約同王说念台出国經費一同匯出，到他那裡順便去問一聲，亦然要緊的。」又预见：「仇五科能夠叫他洋東打怎們一個電報去，山東官場就不敢不依，可見洋东说念主的勢力著實厲害。来日倒要聯絡聯絡他們，能夠就此同外國东说念主要好了，將來到省仕进，托他們寫封把外國信，只怕比京裡王爺、中堂們的八行書還要靈，要署事就署事，要補缺就補缺。」预见此間，好不樂意。又想：「我前頭的錢，只要請律師用的是冤枉的。」又一轉念：「亦不算冤枉：有此一層，我將來回省倒有得交代了。這事情是山東撫台答應的，可見得並不是我不出力。」

（中堂：指宰相当大官吏，因唐朝中書省的政治堂，是宰相掌事、辦公的場所。）

忽然又预见新嫂嫂：「他究竟不是無情的东说念主，是我沒有錢，叫我賃房子不賃，問我拿錢不拿，因此上反的目。畢竟還是我虧負他。現在我用的不算，大約山東又匯來二萬銀子，照機器的原價只要二萬二千兩，這裡頭已經有我一個扣頭，下餘的一萬八，是魏翩仞、仇五科兩個东说念主出力弄來的，少不得要謝他倆一二千銀子：我總有一萬好賺。有了一萬，甚麼事情作念不得。」陶子堯预见這裡，送信去找魏翩仞的管家已經回來，說：「小的到得魏老爺那裡，魏老爺齊巧打仇老爺那裡回來。小的拿老爺的信給他瞧，他說本來要來會老爺，停刻一品香准到。」陶子堯點點頭，又問：「魏老爺還說些甚麼？」管家景：「魏老爺問老爺這兩天還到同慶里去不去，小的回說不去。」陶子堯聽了無語，管家自行退去。陶子堯本來在那裡想新嫂嫂，又聽了管家的話，不禁觸動前情，愈覺相思不置。肚裡尋思说念：「前頭是我無錢，以致同他翻臉，如今有了錢，各色事情就好商議了。但是已經翻臉，怎麼再好踏進他的大門？」又一轉念说念：「我同他不過鬥了兩句嘴，又沒有拍桌子，打板凳，真的同他翻臉，是我一時分歧，不該應賭氣，這幾天不去走動，就覺著荒野了。最佳今天一品香仍舊去叫局，吃完毕大菜就翻過去，順便請請幾個一又友。他若留我，樂得順水推舟。他若不留，我也不走。等到来日山東的錢到手之後，先把房子租好，索性租一所五樓五底的房子，場面也好看些。然後托魏翩仞再去同他商量。女东说念主的心最活不過，況且他並不是無情於我。倘若把這事辦好了，他從前是有過話的，不愿到別處去，一直要住上海。這裡有的是招商局、電報局，弄個把差使當當，快活兩年再說。」预见這裡，一個东说念主在房裡，忽而躺在床上，忽而踱來踱去，看他好不缓和。正想得高興時候，忽見管家帶進一個土頭土腦的东说念主來，見面作揖。陶子堯一見，認得是他表弟周大權。問他怎麼來的，周大權打著紹興白說说念：「阿哥，阿嫂來東哉。」陶子堯一驚性命交关！忙問：「住在那裡？」周大權说念：「東來升棧房裡。」陶子堯说念：「還有甚麼东说念主同來？」周大權说念：「還有個梵衲同來。」陶子堯聽了，相貌氣得清白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说念為何？只因這位陶子堯的太太，闻明一個潑辣貨，平日在家裡的時候，不是同东说念主家拌嘴，就是同东说念主家相罵，系数東鄰家，西舍家，沒有一個說他好的。後來他丈夫在山東捐了官，當了差使，越發把他揚氣的了不起，儼然一位誥命夫东说念主了。本來他家裡的稱呼，都是甚麼「大娘娘」、「二娘娘」，自從陶子堯作念了官，他一定壓住东说念主家要叫他作念太太。紹興的風俗，东说念主家的婦女沒有一個不信赖吃齋念经的。有一天，他正在佛堂裡燒香，他婆婆偶而叫錯了一聲，只稱得他大娘娘，沒有稱他作念太太，把他氣的了不起，念一聲「阿彌陀佛」，罵一聲「娘東賊殺」。等到佛堂裡出來，還一手捻著佛珠，一手拍著桌子，罵個不了。虧得他婆婆是一個忠厚东说念主，不曾同他計較。

此番卻是陶子堯不好，不該應一連兩三個月不曾寄得家书。太太沒有錢用還是小事，實因一样聽見东说念主說，上海场所不是好场所，婊子極多，一個個狐狸似的，凡是稍些沒有把捏的东说念主，到了上海沒有不被他們迷住的。今見陶子堯不寄銀信，一定是被婊子迷住了。一個月頭裡，他太太就要親自到上海來找他，是他婆婆勸住了。後來又等了一個月，還是杳無音讯。他一定要走，婆婆勸不住，只好讓他動身。因為沒有东说念主伴送，他婆婆把自身的內侄周大權找來伴送。太太嫌他土頭土腦，上不得台盤。齊巧他娘家哥哥，在揚州天寧寺當執事的一個梵衲，法名叫作念清海，這番在寺裡告假回家探親，目下正要前赴上海，順便趁寧波輪船上普陀進香。他妹子知说念了，就約他同业。這梵衲自從落发，在外頭溜慣了，是以紹興的土氣一點沒有。他平時在寺裡的時候，專管接待往來来宾，見了檀越老爺們，極其漂亮，陶子堯卻因他是落发东说念主，很不歡喜，時常說他太太同著梵衲並起並坐，成個怎麼樣子。太太聽了這話，心上不服，就指著他臉罵说念：「我同我的自家阿哥並起並坐，有甚麼要緊？我不去偷梵衲，就留你的颜面了。」陶子堯聽了這話，更把他氣的蝦蟆一樣。清海梵衲見妹夫不同他好，因此他也不同妹夫好。這番陶子堯聽說是他同了家小同來，是以氣的了不起。

當下就同表弟周大權說：「你表嫂既然來了，我坐窝就派东说念主打轎子接到此地一塊兒住。你也同來，省得另住棧房，又多花費。那個梵衲，就叫他住在那棧房裡，不要他來見我。」周大權聽了，諾諾連聲。陶子堯又叫茶房先端一碗魚面給周大權吃。大權不上三口，把面吃完，端起碗來喝湯，一口也不剩，吃完之後，陶子堯便叫管家同了轎班抬著轎子去接太太。

剛才出得大門，陶子堯正在房裡尋思，說：「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巧今兒有事，他偏巧來了，确凿不湊巧！」話言未了，忽見茶房領著一個中年婦东说念主，一個梵衲，趕了進來。茶房未及開口，那女东说念主已經破口大罵起來。陶子堯定睛一看，不是別东说念主，正是他的太太同他大舅子兩個东说念主。太太見了他，不由分說，兜胸脯一把，未及講話，先號眺哀泣起來。陶子堯發急说念：「有話好說，這像什麼樣子？豈不被东说念主家笑話！還成我們仕进东说念主家體統嗎？」連忙叫茶房替太太沏茶，打洗臉水，又問吃過飯沒有。太太一手拉住他胸脯仅仅不放，嘴裡說：「用不著你瞎張羅！东说念主家作念太太，熬的老爺作念了官，好享福，我是越熬越受罪！不要說這兩年多在家裡活守寡，如今越發連信都沒有了。銀子不寄，家亦不顧了。我還要沖那一門子的太太！可憐我跟了你吃了些许年的苦，那裡跟得上你心愛的东说念主，什麼新嫂嫂，舊嫂嫂！聽說你這個差使有十幾萬銀子，現在都到那裡去了？」陶子堯辯说念：「那裡來的這宗好差使？你不要聽东说念主家的胡說！」嘴上如斯說，心上也甚詫異：「是誰告訴他的？」又聽太太說说念：「你作念了事你還想賴！我有憑有據，還他見證。」陶子堯说念：「沒有這會事，那裡來的見證？」太太说念：「你別問我，你去問問謝二官再來。」陶子堯一聽謝二官兩個字很熟，一時想不起來，齊巧去接太太的管家，因為接不著，已經回來，站在一旁，看老爺太太打架，聽見太太說謝二官，老爺一時想不起來，他就接嘴說：「老爺，不是一样到這裡，身上穿的像化子似的那個东说念主？有時候問老爺討一角錢，有時討三個銅元。他說同老爺是鄉親，老爺從前還用過他家的錢。小的並問過他『貴姓』，他說『姓謝』。想來一定就是他了。」陶子堯说念：「胡說！我會用东说念主家的錢！這種不本分内的王八蛋，搬曲直，造謠言，如果看見他再來，就替我交給巡捕。」太太说念：「啊呀！啊呀！你使东说念主家的錢還算少！你那年捐這撈什子官的時候，連我娘家妹子手上一付鍍銀鐲子，都被你脫了下來湊在裡頭，還說无须东说念主家的錢！問問你還要相貌不要？」其時棧房裡看的东说念主早哄了一院子。還是同來的梵衲看他們鬧的太不成體統了，只得和身插在中間，竭力的相勸，勸了好半天，好容易把他倆勸開。太太三腳兩步，走進房間。表老爺周大權，押著行李也就來了。還有跟來的丫頭，忙著替太太找梳頭家伙，又找盆打洗臉水。

陶子堯在外間，雖然太太不同他吵了，低下頭一看，身上才換上的一件硬颜面的寧綢袍子，已經被太太的頭，弄皺了一大塊。原想穿這件新穿戴到一品香請客的，今見如斯，心上一氣，跺跺腳說：「我不知说念那裡來的晦氣！這種日子我一天不要過！」正是滿肚皮的不願意，不知说念要向那裡發泄方好。一面自身怀恨自身，忽又想起一品香已經約下魏翩仞，卻忘記去定房間，現在已有上燈時分，不知说念還有房間沒有。幸虧棧房裡到一品香不遠，便即一东说念主走出棧來，踱到一品香。才上扶梯，剛巧遇著魏翩仞。兩东说念主一見大喜。問了問，只要十八號還空著，兩個东说念主就坐了十八號。細崽端上茶來，又送上菜單點菜。兩东说念主先把大概的情形說了一遍。魏、仇一邊如何辦法，魏翩仞因他銀子尚未到手，一時暫不說破。席間陶子堯提起他「賤內已經來到」，並剛才在棧房裡大鬧的話，全行告訴了魏翩仞。說話之間，不免長吁短嘆。魏翩仞見他無精打彩，就攛掇他叫局，陶子堯一來也想借此遣悶，二來又可與新嫂嫂敘舊，連忙寫票頭去叫。吃不到三樣菜，果見新嫂嫂同了小陸芬進來。新嫂嫂板著相貌，一聲不響，陶子堯也不好敬爱同他說話。倒是魏翩仞竭力替他拉攏，一五一十的告訴他說：「陶大东说念主的銀子来日好匯到了，這一次是不會搭你漿的了。」

陶子堯正在聽到得意時候，細崽來說：「六號裡來了一個女东说念主，同了一個梵衲吃大菜，那個女东说念主自說『姓陶』，又說『我們老爺今天也在這裡請客』」。陶子堯不聽則已，聽了之時，陡然變色，便說：「這夜叉婆不知同我那一生的對頭！我走到那裡，他跟到那裡！」說完站起來，說了聲：「翩哥，我們再會罷！」拔起腳來，一直向外下樓而去，也不知到那裡去了。新嫂嫂同了蘭芬，也只好就走。魏翩仞等吃過咖啡，簽過字，站起身來，走到六號門口張了一張，只見果然一個女东说念主同了一個梵衲在那裡吃大菜，是個甚麼相貌，一時卻未曾看得昭着。魏翩仞也就出得一品香，自去幹事不題。

且說陶太太同他哥在棧房裡，曉得陶子堯在一品香請客，一定要叫局熱鬧，故而借吃大菜為名，意想拿住破綻，鬧他一個不亦樂乎。不防陶子堯先已得信，逃脱無蹤，太太只得罷手。一時吃完，回到棧內。一等等到兩點鐘，不見老爺回來，急的個太太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又氣又惱。後來越聽越無消息，意象一定是在窯子裡過夜，不回來的了，氣的太太坐在床上，彻夜不曾合眼，足足的罵了彻夜；罵一聲「爛婊子」，罵一聲「黑良心，殺千刀，不吃好草料的。」他哥梵衲也陪著他彻夜不睡。到了次日天明，陶子堯還沒有回來。太太披頭散發，亂哭亂嚷，一定要到新衙門裡去告狀，要請新衙門老爺趕掉這些婊子，省得在此害东说念主。鬧得他哥勸一趟，攔一趟，好容易把他勸住。

看看日已正午，長春棧裡的王说念台打發周老爺來說，山東的銀子已到，是匯在王说念台手裡的，叫周老爺來帶信，叫陶子堯去付。太太聽見了，也不顧有东说念主沒东说念主，趕出來說：「有銀子交給我。交不得那個殺千刀的，他是要去貼相好的。」周老爺看了好笑。問了管家，才知说念是陶子堯的太太。當下，陶太太恐怕王说念台暗里付銀子給陶子堯，一定要自身跟著周老爺到長春棧裡去見王大东说念主。後來把個周老爺弄急了，又虧得梵衲出來打圓場，說：「王大东说念主是我們妹夫的上级，太太未便去的，還是我落发东说念主替你走一遭罷。」周老爺問了來歷，只得說「好」。梵衲便叫管家拿護書，叫馬車，穿了一件清新的海青，到長春棧裡去拜王大东说念主去。究竟此時陶子堯逃在何方，與那清海梵衲如何去見王说念台，且聽下回理解。

（海青：寬袍長袖的衣服。）

第十一趟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鬥心思

話說清海梵衲同了周老爺去見王说念台，當下一部馬車走到長春棧門口。周老爺把梵衲讓在帳房客堂裡坐，自身先進去回王说念台。王说念台聽了皺眉頭說：「好端端的，那裡又弄了個梵衲來？你去同他說，我是『僧说念無緣』的，勸他到別處去罷。」周老爺说念：「他來並不是化緣，聽說為的家務事情。」王说念台说念：「這也奇了！梵衲管起东说念主家的家務來了！」周老爺说念：「聽說他是陶子堯的內兄。卑職去的時候，陶子堯不在家，他太太一定要跟了卑職來見大东说念主。虧得梵衲打圓場，好容易才把那女东说念主勸下的，是以同了他來。大东说念主如果不要見他，叫东说念主出去说念乏就是了。」王说念台未及回言，不虞梵衲因為等的不耐煩，已經進來了。王说念台想要不睬他，一時又放不下臉來，要想理他，心上又不高興，只把身子些微的欠了一欠，仍舊坐下了。梵衲進來，卻是毕恭毕敬作了一個揖。叫他坐，滥觞還不敢坐，後來見王说念台先坐了，他方才斜簽著坐下。王说念台問：「幾時來的？」梵衲回：「是昨天到的。陶子堯陶老爺是舍妹丈。這回是送舍妹來的。大东说念主跟前，一向少來請安。去年僧东说念主到過山東。現在這位護院，那時候還在東司任上，他的太太捐過有二萬多銀子的功德。就是西司的太太、濟東说念的太太，還有糧说念胡大东说念主，都是信赖僧东说念主的，一共也捐了好兩萬的功德。」梵衲的敬爱，原想說出幾個山東省裡的闊东说念主，不错打動王说念台，豈知王说念台聽了，仅仅不睬他，由他說。王说念台一直眼睛望著別處，有時還同管家們說話。梵衲一看不對頭，趕緊言歸正傳，預備說完毕好告辭。才說得半句「舍妹丈這個差使……」王说念台已經端茶送客。聽見梵衲還有話說，於是站住了腳，也不等梵衲說，他先說：「我来日就要動身往東洋去。找他不到，我也沒有這們大工夫去等他。好在我們周老爺不走，把銀子替他存在莊上，等他自身去付就是了。」說完毕這兩句，已經走到門檻外頭，等著送客。等到梵衲才出房門，他老东说念主家把頭一點，已經進去了。

（西司：按察使的尊稱。）

梵衲沒趣，只好仍舊坐了馬車回來。見了妹子還要擺闊，說王说念台同他怎麼要好：「一見我面，曉得我要募化他蓋大殿，不等我開口，一捐就是一萬。還約我開歲後再到山東走一趟。他本來回访我的，我因為他来日就要動身往東洋去，事情很忙，找他的东说念主又多，是以我止往他，叫他不要來。」他妹子聽了，信以為真。便問：「你妹夫的事情怎麼樣？」梵衲说念：「他們作念大官大府的东说念主，為著這點小事情，怎麼好煩動他？」他妹子發急说念：「原來你去了半天，我的事情一點沒有辦！」梵衲说念：「這些事情，王大东说念主已經交代過周老爺了，只要問周老爺就是了。」他妹子將信將疑的，只好答應著。梵衲又問：「妹夫到底回來沒有？」他妹子含著一包眼淚，說：「那裡有他的影子！」梵衲说念：「他怎麼大的东说念主，又是個官，是斷乎不會失意的。倘若找不到，只要我到上海说念裡一托，坐窝一封信托洋場上的官交代了包打聽，是沒有找不到的。妹子但請释怀便了。」

話分兩頭。且說王说念台送罷梵衲回來，管家來回：「前天來的那個鄒太爺又來了。」王说念台聽了皺眉頭說：「我那裡有這閑工夫去會他。」管家景：「鄒太爺曉得老爺来日一准動身，昨天一早就跑了來，坐在家东说念主屋裡，一定要家东说念主上來替他回，一直捱到昨天半夜裡兩點鐘，才被家东说念主們趕走的，今天一早又來。他說老爺親口答應他，替他在上海说念跟前遞條子說差使，他是以要來聽個复书。」王说念台说念：「他托弄差使，我替他說到就是了，那裡能夠包他一定得。況且說不說由我，派不派由他，我又不成夠壓著上海说念一定派他的差使。就是上海说念看我颜面，肯派他事情，也有個遲早，那裡有手到擒拿的。你叫他不要光在我這裡纏繞，應該上的衙門勤走兩遍，作念上级的东说念主看見他上衙門上的勤，自然會派他差使的。」管家景：「這種东说念主是再惹不得的！他來稟見，當初老爺不見他也就罷了，就是見了他，也不可當面許他甚麼。」王说念台嘆一口氣说念：「你們這些东说念主那裡知说念！這些窮候補的，捱上十幾年，一個紅點子沒有覓，家裡當光吃光。我從前作念上级的再不去理他，他們簡直只好死，還有第二條活路嗎？是以從前張朗齋張大东说念主作念山東巡撫的時候，我是伺候過他老东说念主家的。他老东说念主家的脾氣，是凡遇就派差使的东说念主上去稟見，你瞧他那副不睬东说念主的相貌，著實難看。有些东说念主他不想給他差使，等到見了面，卻是十二分客氣。他老东说念主家說：「我已經沒有差使派他，再拿冷相貌給他看，他這东说念主還有日子過嗎？是以先灌上他些米湯，他就是沒有差使，也不至於十二分怨我了。」這是他老东说念主家親口對我說的，是以我就學他這個法子。」管家景：「據小的看，這位鄒太爺鴉片煙癮來的可不小，一天到夜，只要抽煙的工夫，那裡還有上衙門的工夫。這兩天到這裡來，時時刻刻要出去上小煙館過癮。」王说念台说念：「吃大煙呢，其實也無害於事。現在仕进的东说念主那一個不抽大煙。我自從二十幾歲上到省候補，先出來當佐雜，一直在河工上當差。我總是彻夜頂天亮，吃煙不睡覺。約摸天明的時候，穿穿穿戴，先到老總號房裡挂號，回回總是我頭一個，等到挂號回來再睡覺。後來歷年在省城候補，都是這個法子。是以有些上级不知说念，還說某东说念主當差當的勤。我從縣丞過知縣，同知過知府，以至現在升到说念台，都沾的是吃大煙、頭一個上衙門的光。等鄒太爺來時，你們無意之中把我這話傳給他，待他上兩趟早衙門，自然上级喜歡他，派他事情。我是要走的东说念主，那裡還有怎們大工夫去理他。」

（紅點子：借指官吏的委任狀，因狀上的日历、东说念主名用紅筆圈點。）

（佐雜：指官署中的輔佐官員。）

管家無奈，退了出來。鄒太爺正在門房裡候信呢，忙問：「大东说念主怎麼吩咐？」管家沒有好氣，說说念：「大东说念主說過，你們這些小老爺，總是不愿勤上衙門，是以輪不到差使。」鄒太爺说念：「我的爺！實不相瞞，我就吃虧在這大煙上：自從吃了這兩口撈什子，以後起死起不早了。」管家景：「不成起早，可能睡遲？我們大东说念主有個法子傳授你。」便把王说念台說的話述了一遍，還說：「包你照樣作念去，以後還要升说念台呢！」鄒太爺说念：「东说念主家急的要死，同你們說正經話，休要取笑。」管家把臉一板说念：「說的何嘗不是正經話，誰有工夫同你取笑！」鄒大爺一看苗頭不對，趕緊陪著笑臉说念：「老哥哥教導的話，句句是巧语花言。小弟是窮昏了，是以說出來的話，自身還不覺得，已經得罪了东说念主。确凿是小弟不是！老哥千萬不必介懷！」說著又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管家不睬他。

鄒太爺摸不著頭腦，呆呆的坐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計，趁眾东说念主忙亂的時候，一转溜了出來，趕到自身屋裡。他那裡還該得起公館，租了东说念主家半間樓面，一家一计，暫時頓身。兩塊松板支了一張床，旁邊放著一個行灶，太太賠嫁的箱子雖說還有一兩只，無奈全是空的。太太蓬著個頭，少說有一個月沒有梳，身上飄一塊，蕩一塊。他那副打扮，比起大公館裡的三等老媽還不如，确凿冤枉作念了一個太太！况兼老兩口子都愛抽煙，男的又連年不得差使，不要說坐吃山崩，救助不住，就是抽大煙也就抽窮了东说念主家了。

閑話休題。當下，鄒太爺回得家中，也不同太太說話，就掀開箱子亂翻，翻了半天，又翻不出個甚麼來。太太問他也不響。後來被太太看出苗頭，曉得他要當當，太太說：「我的東西生生的都被你當的完毕，這會子還不饒我！我現在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裡，你有期间拿我去當了罷！我這日子一天也不要過了！」一頭數說，一頭號啕哀泣起來。左鄰右舍家還當他家死了东说念主，哭的如斯傷心，各人一齊跑過來看，鄒太爺也無心管他，仅仅滿屋裡搜尋東西。後來從床上找到一個连累，一摸裡頭還有兩件衣服，敬爱就要拎了就走，被太太看見，一把攔住说念：「這裡頭我只剩一件竹布衫、一條裙子，你再拿了去，我就出不得門了！」鄒太爺那裡肯依，奪了就走。太太畢竟是個女东说念主，沒有氣力，拗他不過，索性躺在樓板上，泣血捶膺的，一直哭到半夜。二房東被他吵不過，發了兩句話，要他来日讓房子，太太才不敢哭了。

且說鄒太爺拎了衣包，一走走到當鋪裡。櫃上朝奉打開來一看，只肯當四百銅錢、禁不住鄒太爺攢眉苦臉，求他多當兩個，總算當了四百五十錢。鄒太爺藏好當票，用手巾包好錢，一走走到稻香村，想買一斤蜜棗、一盒子山查糕，好去送禮。後來一算錢不夠，只買了十兩蜜棗、一斤雲片糕。托店裡伙計替他拿紙包大些，說是送禮好看些。扎縛停當，把錢付過，還多得幾十個錢。鄒太爺特别之喜，拿兩手捧著，一直到長春棧王说念台門房而來。一走走到門房裡，把買的蜜棗、雲片糕望桌子上一放。王说念台的管家還當是他自身買的甚麼東西哩，心上一個不高興，說：「這东说念主好不识相，岂论东说念主家有事沒事，仅仅來纏些甚麼。」一面想，一面坐著不動，不去睬他。只見鄒太爺把東西放在桌上，笑嘻嘻的說说念：「我曉得我屢次來打攪老哥們，心上實在過意不去，難得相與一場，相互又說得來。来日老哥們又要伺候大东说念主到東洋去，目下就要离婚，這一點點東西，算不得個敬爱，不過預備老哥們船上餓的時候點點飢罷了。」

（朝奉：原為官名，後來也稱員外、大亨一類东说念主物。）

管家曉得包裡是送的點心，才連忙站起來，說：「鄒太爺，這算得那一趟的事，又要你老破費。況且你老光景又不大好，怎麼好敬爱收你的呢？」鄒太爺说念：「自家昆季，說那裡話來！只要老哥不把昆季當外，賞臉收下，昆季心上就安闲了。」管家聽了這話，知说念他一定不愿收且归的，又想：「怎麼好白受他的！」只得再行讓他坐下，相互扳談一趟。鄒太爺心上要說求他到大东说念主跟前吹噓的話，一時未便出口，关联词来日他們就要動身，錯了這個機會，只要活活餓死，关联词要說又不好敬爱。幸虧這位大爺也曉得他送東西一定是為說差使，关联词他不先說，我不好迎上去，被东说念主家看輕，說我只認得東西。

兩個东说念主正在那裡轉念頭的時候，齊巧走進一個东说念主來。管家趕忙站起，同那东说念主咕唧了一趟，那东说念主仍舊走了進去。鄒太爺正苦沒有話說，幸虧認得這东说念主，便搭訕著問说念：「這位不是周老爺嗎？」管家說：「是。」鄒太爺说念：「他来日一定亦然跟著大东说念主一塊到東洋去的了？」管家說：「你沒有瞧見報嗎？他是浙江巡撫奏調過的，等我們動身之後，他就要到杭州的。」鄒太爺说念：「他不去，誰跟著大东说念主去？這隨員當中不是少個东说念主嗎？」說到這裡，合該鄒太爺要交好運，管家忽然恍然大悟说念：「是呀！今天早上上頭還說過，周老爺不去，少個辦事的东说念主。你等一等，我去替你探一探口氣，再托周老爺敲敲邊饱读。周老爺說上去的話，看來總有六七成好拿得穩。」鄒太爺聽了，不勝之喜，連忙又說了些：「老哥补助，老哥栽培！倘若咱們弟兄們能在一塊兒作念共事，那是再好沒有的了。」

管家進去找到周老爺，先把這話告訴了他，只說是自身的鄉親，托他務必周全一下子。周老爺说念：「我們自身的事情，我總得替你竭力的說，但是時候太急促了些，来日就要動身，他早來兩天也好。」管家景：「來是這兩天天天往這裡跑，上海说念那裡也替他遞過條子。」周老爺说念：「大东说念主已經替他遞過條子，叫他等兩天自然有端倪，何苦一定要吃這一趟苦呢？」管家景：「东说念主在情面在。我們老爺又不是上海说念的甚麼頂門上级，不過是隔省的一個同寅，況且东说念主家是實缺，咱們又是候補。老實說罷：這種條子遞上一百張，當時颜面帳收了下來，轉背誰還認得你，還不是騙小孩子的？」

周老爺一聽這話不錯，吃不住這位管家大爺追得凶，只得到王说念台跟前，才說了幾句別的話，齊巧王说念台先開口說说念：「你不同我去，确凿叫我未便當。有些事情他們都辦不下來，這叫我怎麼好呢！」周老爺回说念：「卑職蒙大东说念主栽培，原該應伺候大东说念主到東洋竭力的報效，無奈浙江劉中丞已經奏調過，又叫一又友寫了信來催，不准多耽誤。卑職也叫作念無法，只好將來再報效大东说念主的了。大东说念主這趟去，手底下少东说念主伺候，卑職倒注意到一個东说念主。」王说念台回：「是誰？」周老爺忙回说念：「就是天天來的那鄒典史。這东说念主當差使，看來還在行。」王说念台说念：「這個东说念主說來也好笑。他老东说念主家從前在山東茌平處館，我齊巧出差到那裡，相互認得之後，從此就相與起來了。後來他還找我替他弄過幾回事情。大約此东说念主死一火已有靠二十年光景了。當時他故了下來，同鄉裡出來替他打把式，我還幫過他二兩銀子，以後就沒有通過音讯。這回來在上海，不知说念怎麼被他打聽著，天天來纏不领会。據他自身說，他自從丁憂服滿；出來到省，就分说念在這裡當差。這許多年一個紅點子沒有輪到，也不知说念他是怎麼熬的。」王说念台說的時候，管家都站在底下聽。王说念台說到這裡，便照著管家說：「不是你們說，這东说念主的煙癮很大麼？」那個收他蜜棗、雲片糕的管家便說：「從前煙癮是不小，現在想要當差使，這兩天正在那裡戒煙哩。」王说念台说念：「吃了煙要戒是說說的，真的要戒，為甚麼不早戒？為甚麼要到這時候才戒？我雖然同他老东说念主家認識，但是同他到国外，不比在內地裡當差，弄得不好，不要被外國笑了去！」管家忙插口说念：「鄒太爺在上海這許多年，出出進進，洋場上外國东说念主也見過不少了。一切事情，就是沒有辦過，看也看熟了。」

王说念台把臉一沉说念：「要我释怀，才好委他差使。我知说念他能辦事不成辦事，你們倒曉得！」管家得了沒趣，磕绊著退了出來。王说念台说念：「好笑不好笑，用著他們乾起勁。」周老爺連忙打圓場，說：「他們也沒有別的，不過看他可憐，隨便求大东说念主賞派個事情，叫他學習罷了。」王说念台说念：「老遠的帶他出門，我總有點不释怀。制造局鄭某东说念主那裡用的东说念主多，昨天席面上他還說起，為著一樁甚麼事情，委員、司事要換掉二十多個，給他封信，等他再去碰碰，看看他的運氣罷。」周老爺見王说念台已允寫信，未便再說別的。且喜王说念台向來寫信都是他代筆，也無用客氣得，坐窝走到桌子邊，拔起筆來就寫。寫完之後，給王说念台看過，沒有話說，周老爺便拿出來交給管家。

先是管家碰了釘子出來，便氣憤憤的走到自身屋裡，正在那裡沒好氣。鄒太爺看見氣色不對，手裡捏著一把汗，心裡在那裡叫苦。後來停了一會子周老爺出來，拿信交給了他，說明原委。鄒太爺本來是不同周老爺拉攏的，到了此時，感激涕泣，坐窝走過來就替周老爺請安。從前已經打聽明白，周老爺是才過班的知縣，他就一口一聲的趕著喊「堂翁」，自身稱「卑職」，連說：「卑職蒙堂翁栽培，實在感激的了不起！」又同管家大爺咬耳朵，說他自身不敢冒昧，敬爱想「今天晚上求堂翁賞光，到雅敘園敘敘。」管家替他代達。周老爺說：「心領了罷，我今天實在不空。大东说念主来日要動身，剛才陶子堯又有信來，托我替他去了事情，叫我怎麼忙得過來，只好异日再擾罷！」

鄒太爺見周老爺一定不愿去，只得搭訕著說说念：「既然堂翁不賞臉，等稍停兩天卑職再來奉請。」周老爺說：「相互相會的日子長著哩，何苦一定要客氣。」當下鄒太爺又問管家借了一件方馬褂，到上頭叩謝了王说念台。王说念台不免勉勵了兩句，叫他好生當差。鄒太爺站著答應了幾聲「是」，退了下來。次日又到東洋碼頭上恭送，回來自往制造局投信不題。

且說周老爺昨天傍晚的時候接到陶子堯的信，約他到一品香小酌，說有要事奉商。周老爺因為沒工夫，本來是不去的，後來為著銀子已划在莊上，須得當面交代一聲，較為妥當，是以抽了一個空到一品香來會陶子堯。原來陶子堯昨天同太太打飢荒，從一品香溜了出來，一來亦然賭氣，不回棧裡過夜；二來路上又碰著一個一又友，拉他到一家住家东说念主家碰了彻夜和。次日碰到十點鐘才完，打了一個盹，等到敲到四點鐘，踱回棧房。太太已經鬧到不像樣了，梵衲亦拜過王说念台回來了。陶子堯正在那裡埋怨他大舅子，不該應去拜王说念台。他舅子不服氣的探掉帽子，光郎頭上出火。偏巧魏翩仞又來找他，把事情一齊推在仇五科身上，說他從前有兩張契约，想要叫他出兩分線。陶子堯發急说念：「合吞并張是假的，原是預備打讼事的。各人好一又友，怎麼好訛起我來呢！」魏翩仞说念：「等到出动手來，你好說是假的嗎？你既然筆跡落在外頭，總得想個法子收回來才好。」當時陶子堯急了，是以要請周老爺商議。太太滥觞因他彻夜不回，好容易回來，正在那裡哭罵，後來見他被东说念主家訛詐，畢竟配偶無隔夜之仇，胳背曲了往裡灣，到了此時也就不同他吵鬧了。

（打飢荒：發生麻煩。）

當下，陶子堯氣憤憤的，就邀了魏翩仞同他大舅子梵衲，一同到了一品香。未几一會，周老爺接著他的信也來了。當時三個會著，閑談了幾句。周老爺先把銀子存在莊上的話交代明白。陶子堯便把周老爺拉到外面洋台上，靠著欄杆，把底細統文书訴了他。周老爺说念：「本來這件事，你子翁鬧的也太大了！」陶子堯说念：「這些話不要去講他，只求你老哥替小弟想個法子，小弟情願把這裡頭好處同老哥等分，何苦低廉他們呢？」周老爺聽了，心上一動，又說说念：「他們兩個幫了子翁出了怎麼一把力，一個撈不到，看上去怕沒有如斯容易了結呢！」陶子堯说念：「老哥你看怎麼樣？」周老爺说念：「作念到那裡算那裡，也不成預定的。」當下入席點菜。梵衲點的是麻菇湯、炒冬菇、素十景、素面。當著东说念主眼前，一定要守佛門規矩，是斷斷不愿破戒的。其餘的东说念主都是葷菜，无须細述。獨有周老爺只點了一樣湯，說是有事不成久坐。當時在席面上，周老爺仅仅肚皮裡打主意，一直沒有提起這事，把湯吃完，起身告辭。陶子堯又再三的叮囑，周老爺答應他，来日替他煩出一個东说念主來料理此事。相互离婚而別。

這裡陶子堯又自身竭力的托魏翩仞。魏翩仞说念：「不但五科那裡兩分契约是老哥的親筆跡，後來打的一分，一式兩張，一張五科拿去，一張是昆季經手替你押在外頭，還有子翁寫的抵借銀子的押據。」陶子堯聽了這個，越發著急说念：「這個統通都是假的！仅仅頭一張契约，辦二萬二千銀子的貨是真的。」魏翩仞说念：「你別發急，我現在不問你要錢。各人都是好一又友，我黼子佩，有難同當。橫豎上頭髮下來的錢總不啻二萬二千，這種无意的錢，各人也就要靠著你子翁沾光兩個。」陶子翁見話鬆了些，因為自身已托了周老爺，也未几說，但托他：「見了五科哥，好赖替我善為說辭，說這裡頭我也沒有甚麼大好處，總算他照應我昆季罷了。」魏翩仞也只好答應著。當下吃完，各自散去。

單說周老爺單名是一個因字，表字果甫，本是山東試用府經。這番跟了王说念台出來，原說同到東洋去的，齊巧浙江巡撫劉中丞有文書奏調他。他從前在劉中丞家裡處過館，作念過考验，有此淵源，是以劉中丞就补助他。他得了這個機會，心想府經總不過是個佐雜，怕的派不著好差使。幸喜他這东说念主專會拉扯，系数這些匯票莊上都是他同鄉，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同他要好。他這會就去同东说念主家商量，想趁此機會捐過知縣班。果然一齊應允，也有二百的，也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尽然众毛攒裘，坐窝到捐局裡填了部照出來。從此以後，場面愈闊，拉攏愈大，天天在外頭應酬，有幾個大點洋行裡的買辦，他統通認得了。有天台面上無意之中，聽見东说念主家講起，這訛詐陶子堯的仇五科，就是他新近結交的一個軍裝買辦的外甥。這買辦姓王名二調，同周老爺敘起來還有點親，因此格外要好。王二調的敬爱，無非因為他是浙江巡撫的紅东说念主，竭力同他扯拉，好預備將來兜攬他的生意，並沒有別的敬爱。周老爺有此一個好一又友，陶子堯的事情，就好辦了。

（考验：古時东说念主家所聘教書先生或管帳本。）

且說他頭天晚上擾過陶子堯一品香回棧，足足忙了彻夜。次日把王说念台送了動身，他便一直找到王二調行裡，說起這件事情，托他為力。王二調坐窝答應，並說：「我們這個外甥，他去年到這洋行裡作念生意，是我娘舅作念的保东说念主，包管一說便妥。就是姓魏的亦然熟东说念主，不用多慮。」周老爺去後，王二調果然把他外甥叫了來，說：「各人都是颜面上的东说念主，不要拆东说念主家的梢。」仇五科當將底細全盤告訴了娘舅。王二調说念：「既然如斯，也不犯著低廉姓陶的。但是一件，我已經答應了周某东说念主，等我告訴他，隨便叫姓陶的拿出幾個來，過個場完事罷。」仇五科不好違拗娘舅的話，答應著告清偿家，求教魏翩仞，專聽娘舅的調處，些许看起來不會苟且罷了。魏翩仞跺腳說说念：「這事情鬧糟了，怎麼好叫他老知说念呢！」

當天晚上，王二調便到萬年春，請了周老爺來，叫他「去同陶子翁說，各样事情昆季都替他抗了下來。但是這裡頭，五科、翩仞兩個东说念主也著實替他出力，很化了些冤枉錢，費心轉致陶子翁，隨便補償他們點。昆季吩咐過，些许不准爭論，是以有意請老兄來關照一聲。」周老爺聞言，感激不盡。回來就求教了陶子堯，商量仇、魏二东说念主應送若干。陶子堯只肯每东说念主一千。周老爺說：「至少分一半給他們，各人免得後論。」陶子堯捨不得。周老爺爭來爭去，每东说念主送了二千，卻另外送了周老爺一千。周老爺敬爱賺少，問他多借一千，他又應酬了五百。周老爺拿了四千的銀票，仍去找了王二調，把這件事交割昭着。陶子堯出的假筆據，統通收了回來。只等機器一到，就可出貨，運往山東。當下仇五科，因為娘舅之命，不敢多說什麼，只要魏翩仞心上還不甘願，自身沒有法子想，便攛掇新嫂嫂，同他說：「陶子堯現在有錢了。他這东说念主是沒有良心的，樂得去訛他一下子。」新嫂嫂便親自到棧房裡去找他。他索性是懼內的，一見新嫂嫂找到棧房裡，恐怕太太知说念，一直讓新嫂嫂到底下东说念主房間裡坐。新嫂嫂先同他講，仍照前議軋姘頭的話，看看話不投機，又講到拆姘頭的話。坐的時候長潜入，陶子堯怕太太見怪，便催著他走。一時又想不到別东说念主，便說：「有話你托魏老來說罷。」新嫂嫂正中下懷。後來他倆一直沒見面，兩頭都是魏翩仞一個东说念主跑來跑去，替他們傳話，一跑跑了好多天。魏翩仞說：「新嫂嫂矢口不移要三千，如果不答應，来日親自到棧房來同你拼命！」陶子堯急了，央告魏翩仞，可能再少點。後來說來說去，講到兩千了事。魏翩仞拿了去，其實只給了新嫂嫂五百塊，陶子堯卻又謝他五百塊，共總无意得了二千。他的心也就死了。以後陶子堯等到機器到埠，是否攜同眷属前去山東交代，或者吳生枝節，作念書的东说念主到了此時，不成不將他這一段公案先行結束，免得閱者生厭。

且說周老爺憑空得了一千五百塊洋錢，也算无意之財，拿了他便一直前去浙江。到省之後，照例稟見，劉中丞係屬舊交，當天見面之後，坐窝下札子委他幫辦案牍，又兼洋務局的差使。周老爺次日上去謝委下來，又稟見司、说念，遍拜同寅，一連忙了好多日方才忙完。各人曉得他與中丞有舊，莫不另眼相看。同時院上有一個辦案牍的，姓戴名大理，是個一榜出身，候補知州。他在劉丞手裡當差，卻也非止一日，一向是言聽計從，院上這些老爺們，沒有一個蓋過他的，确凿是天字第一號的紅东说念主。周老爺雖是中丞的舊交，無奈戴大理總以老前輩自居，不把周老爺放在眼裡。周老爺曉得自身資格尚淺，諸事讓他三分，暫不同他計較。

有一天，出了一個甚麼知縣缺，劉中丞的敬爱想叫戴大理去署理，偶同藩司說起，說：「戴某东说念主跟著昆季辛劳了這許多時候，這個缺就調劑了他罷。」藩台諾諾稱是。此不過撫、藩二憲商量的話，究竟尚未奉有明文。當時卻有個站在跟前的巡捕老爺，他都聽在耳朵裡。等到會完毕客，他便趕到案牍處戴大理那裡送信報喜，說：「今天中丞當面同藩台說過，大約今晚牌就不错挂出來。」戴大理聽了，自然歡喜。一班同寅個個過來稱賀，周老爺也只好跟著大眾過來敷衍了一聲。

合當有事，是日中飯過後，劉中丞忽然傳見周老爺，說起：「案牍上一向是戴某东说念主最信得过，無論甚麼公务，凡經他手，無不細心，從來沒有出過岔子。我為他辛劳了多年，敬爱想給他一個缺，等他出去撈兩個，以後的事須得你們諸位格外當心才好。」周老爺聽了，想了一想，說说念：「回大东说念主的話：大东说念主說的戴牧，實實在在是個老公务。不要說別的，他已經五十多歲的东说念主了，寫起奏折來，無論幾千字，一直到底，不作興一個錯字，又快又好。卑職們幾個东说念主，萬萬趕他不上。論起來這話不好說，為大局起見，這裡頭實實在在少他不得。現在湖南、廣東兩省，因為折子有了錯字，或者抬頭差了，被上頭申飭下來。現在年底下事情又多，若把戴牧放了出去，卑職們縱然處處注意，恐怕出了一點岔子，耽誤大东说念主的公务。是戴牧苦了這多時，今番恩出自上，調劑他一個缺，卑職們難说念好說叫他不去到任。但是為公务起見，實實少他不得！」劉中丞一聽這話不錯：「周某东说念主是我從前考验老汉子，他的話卻是可靠的。現在上頭抉剔又多，設或他去之後，出點岔子怎麼好呢。」想了一想，說说念：「好在我給他這個缺的話，還沒有向他說過，不如把這缺委了別东说念主，叫他忙過了冬天，等別东说念主公务熟練些，来岁再出甚麼好缺，給他一個也使得。」說完，便叫求教蕃台：「某縣缺不委戴某东说念主了，等著来日上院，當面商量，再委別东说念主。」周老爺等話說完，退了下來。

這天晚上，正是案牍上幾個一又友湊了公分，備了酒菜，先替戴大理賀喜，周老爺也出了一分。剛才劉中丞同他所講的話，悶在肚裡，一聲不響，颜面上跟著大眾一同敬酒稱賀，說說笑笑，好不熱鬧。此時戴大理一相貌的得意揚揚之色。喝過十幾鐘酒，他的酒量本來不大，已經些微有點醉态，便舉杯在手，對大眾說说念：「我們同在一塊兒辦事的东说念主，想不到倒是昆季先撇了諸位出去。」大眾齊說：「這是中丞佩服老哥的大才，是以有意把這個缺留給老哥，好展布老哥的經濟。」戴大理说念：「有什麼經濟！不過上憲格外垂愛，有心調劑我罷咧。」眾东说念主说念：「說不定指日年底甄別，還要拿老哥明保。」戴大理说念：「那亦看罷咧，但願诸君都像昆季得了缺出去！」眾东说念主说念：「這個恩出自上，昆季們資格尚淺，那裡比得上你老前輩呢。」周老爺也隨著大眾將他一味的恭維，肚裡卻著實好笑。须臾席散，其時已有三更多天。

戴大理回到自身家裡細問奴隶：「藩台衙門的牌出來沒有？」戴大理以為雖是中丞吩咐，未必有如斯之快，因此並不在意。過了彻夜，到了第二天，等到十點鐘還沒有挂出牌來。戴大理不免有點疑忌起來。等到飯後，仍無消息。戴大理就同奴隶說：「不要漂了罷？」奴隶不谏言語，此刻他的心上想想：「自身的憲眷是信得过的，既然有了這個敬爱，是不會漂的。」又想：「不要被甚麼有大帽子的搶了去？关联词浙江一省有的是缺，未必就看中我這一個。總而言之，那通讯的巡捕他決計不會來騙我的。」须臾時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茶飯無心，坐立不定，好生難過，一直等到旁黑，奴隶的又出去打聽，未几一刻，只見垂頭喪氣而回。戴大理忙問：「怎樣了？」奴隶的又不敢瞞，只获得說：「怎麼昨日巡捕老爺拿东说念主開心，不是真的！」戴大理一聽這話不對，還要頂住奴隶的問：「你不要看錯了別的缺罷？」奴隶的说念：「巡捕老爺來送信的時候，小的在跟前聽的清清白白的，怎麼會看錯呢。」戴大理说念：「委的那個？」奴隶说念：「委的這個姓孔，聽說是營務處上的。」到了此時，戴大理一個到手的肥缺活活被东说念主家奪了去，這一氣真非同不可，簡直氣出臌脹病來！便請了五天假，坐在公館裡，生氣不見客。

（漂：將要得胜的事情而忽然失敗。）

後來劉中丞因為一件公务想起他來，問他犯的甚麼病，著實的記挂，就派了前番報喜的那個巡捕到公館裡瞧他。那巡捕見了他，著實的將他寬慰，又說：「那日中丞說得清清白白，是委你老先生去的，怎的同周某东说念主談的半天就變了卦。」戴大理忙問：「周某东说念主說我甚麼？」巡捕说念：「有句說句，他倒是極力保舉老先生的。」便把周老爺同劉中丞講的一番說話，統文书訴了戴大理。畢竟戴大理胸有丘壑，聽了此言，恍然大悟说念：「是了，是了！我好好的一個缺，就葬送在他這幾句話上了！」又細問：「他同中丞說話是甚麼時候？」「缘何那天晚上，酒菜台上一聲也不言語？這個东说念主竟如斯陰險，實在可惡得狠！」想罷，不由咬牙切齒的恨個不啻：「一定要報復他一番，才顯得我的期间！」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十二回 設陷坑借刀殺东说念主　割靴腰隔船吃醋

卻說戴大理向巡捕問過底細，曉得他的這個缺是斷送在周老爺手裡，因此將周老爺恨入骨髓。當時卻也不露詞色，向巡捕交代過公务，送過巡捕去後，他卻是直氣得彻夜未睡。整整盤算了彻夜，總得借端報復他一次，方泄得心頭之恨。

且說他這五天假期裡頭，系数案牍上幾個共事一齊來瞧他，劝慰他。周老爺卻更比別东说念主走的殷勤，每天晨夕兩趟，口口聲聲的說：「自從老前輩這兩天不出來，一應公务，覺著很不順手，總望老前輩全愈之後，早點出門才好。」他同戴大理敷衍，戴大理也就同他敷衍。周老爺回到院上，有時劉中丞傳見，問起戴大理的病，周老爺便回中丞說：「戴牧並沒有甚麼病。聽說大东说念主前頭要委他署事，後來又委了別东说念主，他心上不高興，是以請假在家養病。卑職想此番不放他出去，原是大东说念主崇敬他的敬爱，為的年下公务多，他總算這裡熟手，是以留他在裡頭多頓兩個月。卑職伺候上级也伺候過好幾位了，像大东说念主這樣體恤东说念主，曉得东说念主家甘苦，只要有期间能報效，還怕後來沒有补助嗎？戴牧卻看不透這個敬爱敬爱，反誤會了大东说念主的一番好意思意，將來總是自身吃虧。」

劉中丞一聽這話，心上好生不悅，说念：「我委他缺，又沒有當面同他講過，他若一直在我這裡當差，還怕將來沒有調劑？怎麼我要他多幫我幾個月就不成夠嗎？有病請假，沒病也請假，他還是拿把我，除了他我就沒有东说念主辦事嗎？」周老爺聽了，並不言語。誰知劉中丞倒越想越氣。過了五天，戴大理假期已滿，上去稟見，劉中丞雖沒有見他，幸虧還沒有撤他的委。他仍舊逐日上院辦公务。畢竟他是老公务，劉中丞少不得他，是以雖然不歡喜他，关联词有些公务還得同他商量。他一見憲眷比從前差了許多，曉得其中一定有东说念主下井投石，說他的壞話。他也不動聲色，勤勤慎慎辦他的公务，一句話也未几說，一步路亦未几走。見了共事周老爺一班东说念主，格外顯得殷勤，稱兄说念弟，好不鬧熱，並且有時還稱周老爺為老汉子，說：「周老爺是中丞從前請的西賓，中丞尚且另眼相看，我等豈可苛待於他。」周老爺一幫东说念主見他如斯隨和，各人也願意同他親近。周老爺沒有眷属，是住在院上的，他不時要到周老爺房子裡坐坐談談天，還時常從公館裡作念好幾件家常小菜，自身帶來給周老爺吃，說是小妾親手作念的。如斯者兩個多月，各人只見他好，不見他壞。偶而中丞提起，大伙兒一齊替他說好話，因此憲眷又漸漸的復轉來。況且他在院上當差已久，不要說外面东说念主頭熟，就是裡頭的甚麼奴隶、門上跑上房的，還有抱小少爺的奶媽子，統通都認得。戴大老爺自從在周老爺面上擺了一會老前輩，就碰了這們一個釘子，吃過這一轉虧，以後便事事注意。這是他閱歷有得，亦然他聰明過东说念主之處。

閑話休題。且說此時浙東嚴州一帶场所，時常有匪徒作亂，抗官抗捕，打家劫舍，甚不安靜。浙江省城本有幾個營頭，一向是委一位候補说念台作念統領。現在這當統領的，姓胡號華若，是湖南东说念主氏，同戴大理同鄉同庚，因此他倆交情比別东说念主更厚。卻說這班匪徒正在桐廬一帶嘯聚，雖是烏合之眾，無奈官兵見了，不要說是斗殴，只要望見匪徒的影子，早已聞風而逃。官兵有兩種，一種是綠營，即是本城額設的營泛。太平時節，十額九空，都被營官、哨官、千爺、副爺之類，通同吃飽。遇見撫台下來大閱，他便臨期招募，暫時彌縫，只等撫台一走，依然是故態復萌。這番匪徒作亂，雖也奉到省台密札，叫他們竭力防止，保守城池。無奈舊有的兵，大概是老羸疲弱，新招的隊，又多是土棍青皮，平時魚肉鄉愚，無惡不作，到這時候有了護符，更是任所欲為的了。至於那些營官、哨官、千爺、副爺，他的功名大都從鑽營奔競而來，除了接差、送差、吃大煙、抱孩子之外，更有何事能為。平日要捉個小賊尚且不成，更无须說身臨大敵了。一種是防營。從前打「粵匪」，打「捻匪」，甚麼淮軍、湘軍，卻也很立下功勞。等到事平之後，裁的裁，撤的撤，一省之內總還留得幾營，以為退避场所起見。當初裁撤的時候，原說留其精銳、汰其軟弱，是以這裡頭很有些打過前敵，殺過「長毛」的东说念主。就是營、哨各官，也都是當時立過汗馬功勞，甚麼「黃馬褂」、「巴圖魯」、「提督軍門頭品頂戴」，一個個保至無可再保。事平之後，那裡有這許多缺應付他們，於是有此一個防營，就可安頓這一班东说念主不少。又過了二十年，那些打過前敵，殺過「長毛」的东说念主，早已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又招了這些新的，還怕不與綠營一樣。這防營的統領幫帶，無論什麼东说念主，只要有大帽子八行書，就可當得，确凿打過仗，立過功的东说念主，反都擱起來沒有飯吃。就有幾個上頭有照應，差使十幾年不動，到了這種世界，入了這種官場，他若不隨和，欠亨融，便叫他立腳不穩，况兼暮氣已深，嗜好漸染，就是再叫他出去殺賊也殺不動了。至於那些謀挖這個差使的，無非為剥削軍餉起見，其積弊更與綠營相当。這回所說的胡華若胡統領，正坐在這個差错。

（黃馬褂：皇帝賞給有軍功的臣子的黃色外衣；「巴魯圖」：滿語，武勇之意，是皇帝賜給有軍功的臣子的稱號。）

這時候嚴州一帶场所文武官員，雪片的文書到省告急。上级也曉得該處營泛军力單弱，不足防止，就委胡華若統帶六營防軍，前去剿捕。胡華若的這個統領，本是弄了京裡甚麼大帽子信得來的，胸中既無韜略，平時又無紀律。太平無事，尚可優游缓和，一朝有警，早已嚇得意亂心慌，等到上頭派了下來，更把他急的走頭無路。只因戴大理交情頂厚，未曾奉札之前，偏巧又是戴大理頭一個趕來送信说念喜，請安歸坐，便說：「蠢爾怯夫，大兵一到，不難克日蕩平，指日報到捷音，即是超升不次。是以卑職前來叩喜。」胡華若说念：「老同庚休要取笑！你我相互知友，更有何話不談。你想，我從前謀挖這個差使的時候，化的銀子你是曉得的，通共只當得半年，從前的虧空還沒彌補，就出了這個岔子，你說我心上是什麼味说念！況且這发兵斗殴的事情，豈是你我所作念得來的？錢倒沒有弄到，白白的把命送掉，卻是有點合算不來。至於建功得保舉的話，等別东说念主去作念罷，這種好處我是不敢妄想的了。」

戴大东说念主说念：「上頭委了下來，大东说念主總得辛劳一趟。」胡華若说念：「我不去！我這身子是吃不來苦的，倘若送了命，豈不是白填在裡頭！甚麼封蔭恤典，我是不貪圖的。等到札子下來，我拚著這官不作念，一定交還上頭，請他另委別东说念主。」戴大理说念：「這個倒不好退的。好在那裡是烏合之眾，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大东说念主不過只想不擔這個繁重，其實卑職倒有一條主意：大东说念主上院稟請一個东说念主同去，各样事情只要委了他，無論辦好辦丑，都可不與大东说念主估量。」胡華若忙問：「何东说念主？」戴大理说念：「就是同卑職在一塊辦案牍的周某东说念主。」胡華若说念：「我也曉得這個东说念主，聽說他作念過中丞的考验的。」戴大理说念：「正是為此，是以他在中丞跟前，言聽計從，竟沒有一东说念主趕得上他。現在上頭委了大东说念主到嚴州剿辦匪徒，大东说念主要說下去，以卑職愚見，那是萬萬使不得的，被上頭看了，倒像我們有心規避，恐怕差使辭不掉，還要叫上頭心上不安闲。」胡華若说念：「依你老同庚的敬爱怎麼樣？」戴大理说念：「現在只等公务一下，大东说念主就上院回中丞，稟請幾個过劲隨員一同前去，頭一個就把周某东说念主名字開上，上頭是沒有不答應的。周某东说念主想在中丞跟前當紅差使，好敬爱說不去。等他前來稟見之時，大东说念主就把一切剿捕事宜，竭力重托在他身上。將來設或事情辦得順手，各人有颜面；倘若辦得不好，大东说念主只須往周某东说念主身上一推。中丞見是周某东说念主辦的，就是要說甚麼，也不好說甚麼了。到這時候，大东说念主再去求交卸，求上頭另委他东说念主，上頭就是怪大东说念主辦的不好，譬如有十分不是，到此亦減去七分了。大东说念主明鑒，卑職這個條陳可否使得？」胡華若一聽他言，不禁恍然大悟。連忙滿臉的堆著笑，說说念：「老同庚此計甚妙，昆季一定照辦。」

說到這裡，戴大理又請一個安，說说念：「將來大东说念主得勝回來，保案裡頭，務求大东说念主在中丞跟前栽培幾句，替卑職插個名字在內。」胡華若说念：「只個自然。但怕辦的不好回來，叫老同庚打嘴。」戴大理尚未及回应，忽見一個差官來稟：「院上有要事坐窝傳見。」戴大理只好起身相辭。胡華若坐窝坐轎上院。走進官廳，抄本剛才上去，裡頭已叫「請見」。當下劉中丞同他講的就是嚴州府的事情，叫他連夜前去剿辦匪徒，並說：「那裡的事情十分緊急。老兄帶了六個營頭先去。如果不敷調遣，趕緊打個電報給昆季，再調幾營來接應。今天因為事情太急，是以先請老兄來此一談，隨後補了公务送過來。」

胡華若連連答應，等中丞說完，接著回说念：「職说念的閱歷淺，恐怕辦不好，辜負大东说念主的委任。況且辖下辦事的东说念主过劲的也很少，現在想求大东说念主賞派幾個东说念主同去。」劉中丞说念：「你要調誰，就叫誰去。」胡華若说念：「大东说念主這裡案牍上的周令，職说念曉得這东说念主很有閱歷，從前在大營裡頓過，有了他去，職说念各事就可靠托在他一东说念主身上。」劉中丞说念：「他吃的了嗎？」胡華若说念：「這东说念主職说念很曉得的。」劉中丞说念：「他能夠吃的了，最佳。好在我這裡沒有甚麼大事情，就叫他跟了你去。還要誰？」胡華若又稟了一個候補同知，姓黃號仲齐，一個候補知縣，姓文號西山，連著周老爺一共是三個东说念主。劉中丞統通答應，坐窝就叫东说念主傳三個东说念主來見。

三個之中，周老爺是在院上當差的，一傳就到。見面之後，劉中丞告訴他緣故，要他同去剿辦匪徒。周老爺聽了，不免自身謙讓了兩句。後見胡華若在旁極力的恭維，說了些「久仰大才，這回的事一定要借势」的話。周老爺一見如斯抬舉他，又想倘若得勝回來，倒是升官的捷徑。预见這裡，早已心花都開，便不由自主的答應了下來。胡華若自然歡喜。未几一會子，那兩個也都來了。中丞面諭他們色五月，，沒有一個不去的。胡華若便先起身告辭色五月，，又叫他三位各东说念主趕緊預備預備，今天夜裡就要動身，公务停刻補過來。三個东说念主站起來答應著。劉中丞便送胡華若出來，一頭走，一頭問他：「三個东说念主派什麼差使？」胡華若回说念：「黃丞總辦糧台，文令东说念主甚精細，不错隨營差遣，周令閱歷最深，想委他總理營務。」劉中丞聽了無話，送到二門，一呵腰進去了。那周、黃、文三個不等中丞送客趁空，溜了出來，在外頭候著替統領站了一個班。胡華若吩咐他們趕緊打理行李，應領薪水，各付三個月，坐窝叫东说念主送到。三個东说念主聽了這話，又一齊請安稟謝，送過胡華若上轎不題。

且說周老爺回到案牍上，眾同寅是早已得信的了，大伙兒過來说念喜，齊說：「上馬殺賊，乃是千載罕逢之機會。班生此去，何異登仙！指日紅旗報捷，甚麼司馬、黃堂，都是指顧問事。那時扶搖直上，便與弟輩分隔雲泥，真令东说念主又羨又爐！」周老爺说念：「此仍中丞的栽培，統領的抬舉，與各位老同寅的見愛。此去但能不負盼望，僥幸得胜，即是莫大幸事，何敢多存妄想。」眾东说念主说念：「說那裡話來！」正在那裡謙讓的時候，忽然戴大理走過來，拿他一把袖子，拖到隔邻一間堆公务的屋裡，說说念：「我有一句話關照你。」周老爺说念：「極蒙赐教！但不知是甚麼事情？」戴大理说念：「就是稟請你的那位胡統領，他這东说念主同昆季不但同鄉，况兼同庚，從前又同過事。雖說他已經過了说念班，昆季卻與他很熟，極知说念他的脾氣。老哥現在跟了他去，是以昆季有意關照一聲，所謂知無不言，方合了我們作念一又友的敬爱敬爱。」周老爺说念：「老前輩如有關照，實在感激得很？」戴大理说念：「客氣。這位胡統領最是小膽，凡百事情，優柔寡斷。你在他辖下辦事，只能以獨斷獨行，倘若都要請教過他再作念，那是一百年也不會得胜的。况兼軍情一息萬變，不是不错捱時捱刻的事。你切記我的說話，到那時候該剿者剿，該撫者撫。他雖然是個統領，既然大權交代與你，你就得低廉施行，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能如斯，他格外敬重你，說你能辦事；倘或事事讓他，他一定拿你看得半文不值。我同他頓在一塊兒這許多年，還有什麼不知说念的。」

周老爺聽了他的言語，果真感激的了不起，况兼是心上發出來的感激，並不是嘴裡空談。當下兩個东说念主又談了一會別的。周老爺趕著回家，打理行李。未到天黑，胡華若派东说念主把公务送到，又送了三個月的薪水，因為发兵斗殴，格外從丰，每月共總二百兩銀子，三個月是六百兩。周老爺開銷過來东说念主，打理好行李，一直挑到候潮門外江頭下船。那黃、文二位亦剛剛才到。又等了一會子，方見胡統領打著燈籠火炬，一齐蜂拥而來，到了船上，一同會著。胡華若吩咐坐窝開船。船家回说念：「現在夜裡不好走，就是開了船，也走不上些许路。不如等到下半夜月亮上來，潮流來的時候，趁著潮流的勢頭，一穿就是多遠，走的又快，伙計們又省力，豈不兩得其便？」船頭上的差官進來把這話回過，胡華若無甚說得，差官退了出去。

原來這錢塘江裡有一種大船，專門承值差使的，其名叫作念「山河船」。這船上的女兒、媳婦，一個個都擦脂抹粉，插花帶朵。平時無事的時候，天天坐在船頭上，蛊卦那些王孫公子上船玩耍；一朝有了差使，他們都在艙裡伺候。他們船上有個口號，把這些女东说念主叫作「牌号主」：無非說是一扇活牌号，不错招徠主顧的敬爱。這一種船是從來單裝差使，不裝貨的。還有一種不错裝得貨的，不過艙深些，至艙面上的規矩，仍同「山河船」一樣，其名亦叫「茭白船」。除此之外，只要兩頭通的「義烏船」。這「義烏船」也搭来宾也裝貨，不過沒有女东说念主伺候罷了。此時胡統領辖下的兵丁坐的全是「炮小船」。因為他自身貪安闲，是以有意叫縣裡替他封了一只「山河船」。縣裡要好，知说念他還有隨員、師爺，一只船不夠，又封了兩只「茭白船」。當下胡統領坐的是「山河船」，周、黃、文三位隨員老爺，還有胡統領兩位老汉子，一共五個东说念主，分坐了兩只「茭白船」。有东说念主說起這「山河船」名字又叫作念「九姓漁船」。只因前朝朱洪武得了宇宙，把陳友諒一幫东说念主的家小統通貶在船上，猶如官妓一般，是以現在船上的东说念主還是陳友諒一幫东说念主的子孫，別东说念主是不成冒充的。

閑話休題。且說當日胡華若上了「山河船」，各隨員逃避之後，便有船上的「牌号主」上來，贡献了一碗燕菜。胡統領是久在江頭玩耍慣的，上船之後，橫豎用的是皇上家的錢，樂得即兴開銷，一應規矩，應有盡有，倒也不必表他。卻說三位隨員，兩位幕賓，分坐了兩只「茭白船」。五东说念主之中，黃仲齐黃老爺是有眷属，一直在杭州的。一位老汉子姓王，表字仲循，是上了年紀的东说念主，况兼鴉片癮又來得大，一天吃到晚，彻夜吃到天亮，還不過癮，那裡再有工夫去嫖呢。是以這兩個須提開，不必去算。下餘的三個东说念主：第一個文西山文老爺是旗东说念主，年紀又輕，臉蛋兒又標致，穿兩件穿戴，又乾淨，又峭僻。不要說女东说念主見了歡喜，就是男东说念主見了也捨他不得。因為他排行第七，各人都尊他為文七爺。還有一個老汉子，姓趙。他的號本來叫作念補蓼，後來被东说念主家叫渾了，竟變成「不了」兩字。年紀也只要二十來歲，拋撇了家小，離鄉背井，二千多里來就這個館，真真合了一句話，「三年不見女东说念主面，見了水牛也覺得彎眉細眼。」這趙不了確實實在在有此情状。末了說到周老爺。他這东说念主上回已經表過，業已知其大略。他的為东说念主，卻合了新學家所說的「騎牆黨」一片：遇見正經东说念主，他便正經；碰著了好玩的一又友，他便叫局吃酒，樣樣都來。外面極其圓通，是以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都歡喜他。但有一件差错，乃先天帶了來，一生也不會改的，是把銅錢看的太重，除掉送給女东说念主之外，一錢不落虛旷地。臨走的時候，胡華若送他三百銀子，他分文不曾帶上船，一齊托一又友替他放在外頭，預備將來收利錢用。他的敬爱，這回跟著出門打匪徒，少不得胡統領總要派兩個營頭給他帶，有兵就有餉，有餉就好由我剥削。倘或短了一千、八百，還不错向胡統領硬借。戴大理說他吃硬不吃軟，他們是熟东说念主，說的話一定是不會錯的。

此刻單表文、趙二位，他倆齊巧頓在一只船上。文七爺早已存心，未曾上船之前，已經吩咐水手，把他這只船開的遠遠的，不要同統領的船緊靠隔邻。船上东说念主會意，知说念接到了大財神了。等到一上船，齊巧這船上有個「牌号主」叫作念玉仙，是文七爺叫過局的，此刻碰見了熟东说念主，格外要好。文七爺從統領船上回話回來，玉仙忙過來替他接帽子，解帶子，換衣服，脫靴子，連管家都不要用了。跟手玉仙又親自端著燕窩湯，叫文七爺就著他手裡喝湯。兩個东说念主手拉手兒，一併排坐在炕沿上，趙不了見了眼熱，心上想：「到底這些勢利，見了仕进的就巴結。」正在盤算的時候，不提防一個东说念主，也拿了一個蓋碗往他眼前一放，把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不是別东说念主，卻是玉仙的妹妹，名字叫蘭仙的，亦端了一碗燕菜湯給他。你说念為何？原來這船上的东说念主滥觞看見他穿的朴素，不足文七爺穿的體面，還當他是底下东说念主。後來文七爺的管家到後頭沖水說起來，船家才曉得他是總領大东说念主的師爺，是以連忙補了碗燕窩湯。但是罐子裡的燕窩早都倒給文七爺了，剩得一點燕窩滓了。船家正在躊躇，沖水的二爺说念：「沖上些開水，再加點白糖，不就結了嗎。」一言请示了船家，比葫芦画瓢，叫蘭仙端了進去。趙不了一見，直把他喜的了不起。又幸虧他生平沒有吃過燕菜，如今吃得甜密蜜的，又加蘭仙朝著他擠眉弄眼，弄得他魂不附體，那裡還辨得出是燕菜是糖水。

（诸君看官：你可曉得文七爺的嫖是有錢的闊嫖。前頭書上說的陶子堯的嫖，是賺了錢才去嫖的，也要算得闊嫖。單是這位趙不了，他一個作念一又友的东说念主，此番跟了東家出門，不過賺上十兩八兩銀子的薪水，那裡來的錢能供他嫖呢。是以他這嫖，只好算是窮嫖。把話說清，诸君便知這篇笔墨不是重復文章了。）

閑話休題。且說趙不了當時把碗糖湯吃完，一口也不剩。吃完之後，也不睡覺，便同蘭仙兩個东说念主盡著在艙裡胡吵。此時文七爺卻同玉仙靜悄悄的在耳房裡，一點聲息也聽不見。一直等到下半夜，齊說潮流來了。船上的伙計一齊站在船頭上候著。只聽老遠的同鑼饱读聲音一般，由遠而近，聲音亦漸漸的大了，及至到了跟前，竟像千軍萬馬一樣，一沖沖了過來。一個转身，把船頭頓了兩頓。伙計們用篙把船頭一撥就轉，趁著潮流，一穿多遠，已經離開江頭十幾里了。其時大眾都被潮流驚醒。未几一刻，天已大亮，船家照例行船。文七爺已經起來的了，看看天色尚早，依舊到耳房裡去睡，玉仙仍舊跟著進去伺候。滥觞還聽見文七爺同玉仙說話的聲音，後來也不聽見了。趙不了自從同蘭仙鬼混了半夜，等到開船之後，蘭仙卻被船家叫到後稍頭去睡覺，一直不曾出來。中艙只剩得趙不了一個，舉目無親，好不淒涼可慘。一趟预见玉仙待文七爺的情形，一趟又预见蘭仙的模樣兒，确凿心上好像有十五個吊桶一般，七上八下。

到了次日停船之後，文七爺照例替玉仙擺了一桌八大八小的飯，請的客即是兩船上幾個共事，仅仅沒有請統領。王、黃二位沒有叫陪花，周老爺也想不叫。文七爺說：「你不帶局，太冷清了。」周老爺無法，便帶了他坐船上一個小「牌号主」，名字叫招弟的。趙不了无须說，剛才入座，蘭仙已經跟在身後坐下了。文七爺還嫌冷清，又暗暗的叫东说念主把統領船上的兩個「牌号主」一齊叫了來，坐在身旁。等到大碗小碗一齊上齊，通桌的陪花，從主东说念主起，五啊六啊，每东说念主豁了一個通關。把拳豁完，即是玉仙抱著琵琶，唱了一支「先帝爺」。文七爺自身點饱读板。玉仙唱完，蘭仙接著唱了一支小調。一面唱，一面同趙不了作念眉眼。趙不了不時回頭去看他，又被东说念主家看出來，一齊喝采。文七爺吵著要趙不了替他擺飯。趙不了算算自身腰包裡的錢，只夠擺酒，不夠擺飯，便矢口不移不愿擺飯。蘭仙拗他不過，只得替他交代了一台酒。

（陪花：花，好意思女；陪花，陪酒女郎一類。）

文七爺曉得趙不了還要翻?，便催著上飯。吃過之後，撤去殘席。黃、王二位要過船過癮，趙不了不放，說：「我是難得擺酒的，怎麼二位就不賞臉？」王、黃二位無奈，只得就在這邊船上過癮。「山河船」上的規矩，擺飯是八塊洋錢，便飯六塊，擺酒只要四塊。趙不了搭連袋裡只剩得三塊洋錢，八個角子，還有十幾個銅錢。趁空向他共事王仲循借了三個角子，一共十一個角子，又同文七爺管家掉到一塊大洋錢。錢換停當，席面已經擺好了。趙不了坐了主位，好不興頭。黃、王二位還是不叫陪花。周老爺依舊叫的是招弟。因為招弟年紀只要十一歲，一上船時，船家雇主奶奶就同周老爺說過：「只要老爺肯照顧，些许請老爺賞賜，斷乎不敢計較。」是以周老爺打了這個算盤，認定主意，一直叫他。文七爺是无须說，自家一個玉仙，還有統領船上的兩個「牌号主」，一共三個。文七爺擺飯的時候，聽說統領大东说念主正在船上打磕銃，是以敢把他船上的「牌号主」叫了來。滥觞原關照過的，等到統領一醒，叫他們來知會，姊妹兩個分一個過去伺候大东说念主，免得大东说念主寥寂。誰知胡統領這個磕銃竟打了三個鐘頭，方才睡醒。這邊文七爺連吃兩台，酒落歡腸，不知不覺寬飲了幾杯，竟其大有醉态。等到統領船上的东说念主前來關照說「大东说念主已醒」，叫他姊妹們過去一個，誰知被文七爺扣牢不放。

（打磕銃：坐著小睡。）

原來統領船上的「牌号主」是姊妹兩個：姊姊叫龍珠，現在十八歲；妹妹叫鳳珠，現在十六歲。他二东说念主長的一個是沉魚落雁之容，一個是閉月羞花之貌，确凿數一數二的东说念主才。凡有官場來往，都指定要他家的船。其實胡統領同龍珠的交情，也非尋常泛泛可比。首縣大老爺會走心绪，是以在江頭就替他封了這只船。胡統領上船之後，要茶要水，全是龍珠一东说念主承值，龍珠偶而有事，即是鳳珠替代。因為鳳珠亦然十六歲的东说念主了，胡統領早存了個得隴望蜀的心思，想渐渐说明他一箭雙雕的技巧。是以姊妹兩個，都是他心坎上的东说念主，除掉打盹之外，總得有一個常在跟前。

這回一覺醒來，不見他姊妹的影子，叫了兩聲，也沒东说念主答應。一個东说念主起來坐了一趟，又背著手踱來踱去，走了兩趟，心內好不耐煩。側著耳朵一聽，蒙胧老遠的有猜拳的聲音。又聽了一聽，有個大嗓在那裡唱京調，唱的是「烏龍院」，剛唱到「我為你蓋了烏龍院，我為你化了許多銀」兩句，一時辨不出誰的聲音。又側耳一聽，忽然一陣笑聲，卻是龍珠，不是別东说念主。胡統領滿腹狐疑，到底是誰在那裡唱呢？又聽那船上唱说念：「舉手掄拳將爾打。」唱完此句，大眾一齊喝采，這裡頭卻清清白白夾著趙不了的聲音。胡統領至此方才大悟，剛才唱的不是別东说念主，一定文七爺，不由怒從心上起，火向耳邊生，把桌子上一只茶碗，豁郎一聲，向地下摔了個离散。又停了半晌，還沒有东说念主過來。原來這邊大船上的东说念主，什麼雇主、伙計，連著大东说念主的奴隶、差官，一齊都趕到那邊船上去瞧熱鬧，這邊卻未剩得一东说念主。胡統領此時大發雷霆，真迫不及待了，順手取過一張椅子，從船窗洞裡丟了出來。幸虧隔邻船上聽見響動，趕出來一看，才曉得統領動氣。他們船幫裡，本是相互關照的，趕忙跑到文七爺船上，如斯這般，說了一遍。各人都嚇昏了。趙不了平時畏東家如虎，一聽此信，忙著叫撤台面。無奈文七爺多吃了幾杯，便嚷著說：「我是不受他節制的。他們當統領的好玩，難说念我們當隨員的不好玩麼。」一面說，一面伸著兩只手把龍珠姊妹兩個的穿戴按住。後來被龍珠說了些许好話，把鳳珠留住，才算放他。文七爺還發脾氣，說龍珠是統領心上的东说念主，「你們這些爛婊子，只知说念巴結大东说念主，把我們不放在眼裡！」

龍珠也不敢回嘴，急忙忙趕回自身船上。只見統領大东说念主相貌已發青了。一個船雇主，三四個伙計，跪在地下磕響頭。胡統領罵了船家，又問：「這裡是那一縣該管？」吩咐差官：「拿片子，把這些混帳王八蛋一齊送到縣裡去！」此時龍珠過來，巴結又不好，分辯又不好。他們在文七爺船上作念的事，及文七爺醉後之言，又全被統領聽在耳朵裡，是以又是氣，又是醋，併在一處，一發而不可打理。後來幸虧一個伶俐差官見此事沒有收場，於是心生一計，跑了進來，幫著統領把船家踢了幾腳，嘴裡說说念：「有話到縣裡講去，大东说念主沒有工夫同你們嚕蘇。」說著，便把一干东说念主帶到船頭上，好讓龍珠一個东说念主在艙裡伺候大东说念主，渐渐的替大东说念主消氣。滥觞胡統領板著相貌不去理他，禁不住龍珠媚言柔語，大东说念主也就軟了下來。大东说念主躺在煙鋪上吃煙，龍珠在一旁燒煙。統領便問起他來：「怎麼在那船上同文老爺要好，一直不過來？想是討厭我老鬍子不如文老爺長得標致？既然如斯，我也不要你裝煙了。」龍珠聞言，忙忙的分辯说念：「他們船上的『牌号主』叫我去玩，是以誤了大东说念主的差使，並沒有看見姓文的影子。」胡統領说念：「你不要賴。都被我聽見了，還想賴呢。」一面同龍珠說話，又勾起剛才吃醋的心，把文老爺恨如切骨，還說：「是甚麼時候，當的甚麼差使，他們竟其一味的吃酒作樂，這還高出！」只因這一番，胡統領同文老爺竟因龍珠生出無數的風波來，連周老爺、趙不了統通有分在內。要知端的，且聽續編理解。 上回書所說的胡統領，因為爭奪「山河船」妓女龍珠，同隨員文老爺吃醋。當下胡統領足足問了龍珠半夜的話，盤來盤去，問他同文老爺認得了幾年，有無深交。龍珠矢口不移：非但吃酒叫局的事從來沒有，並且連文老爺是個胖子、瘦子，高個、矮個，全然不知，全然不曉。胡統領見他賴得淨光，格外動了疑心，不但怪文老爺不該割我上级的靴腰子，並怪龍珠不該不念我往日之情，私底下同別东说念主要好。「不要說別的，就是拿官而論，我是说念台，他是知縣，他要爬到我的分上，只怕也就煩難。可恨這賤东说念主不識崎岖，只揀著好臉蛋兒的去趕著巴結。」一面想，一面把他恨的牙癢癢。又想：「這件事須得来日發落一番，要他們曉得這些老爺是不顶用的，總不成挑過我的頭去。」主意打定，這夜竟不要龍珠伺候，逼他出去，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的躺下，卻是翻來復去，一直不曾合眼。龍珠見大东说念主動了真氣，不要他伺候，恐怕船上老鴇婆曉得之後要打他罵他，急的在中艙坐著哭：既不敢到大东说念主耳艙裡去，又不敢到後梢頭睡。有時预见自身的苦處，不由自言自語的說说念：「這碗飯确凿不是东说念主吃的！寧可剃掉頭髮當姑子，否则，跳下河去尋個死，也不吃這碗飯了！」到了五更頭，船家照例一早起來開船。蒙胧聽得大东说念主起來，自身倒茶吃。龍珠趕著進艙伺候。胡統領不要他動手，自身喝了半杯茶，再行躺下。龍珠坐左床前一張小凳子上，胡統領既不睬他，他也不敢去睡。

一等等到九點多鐘，到了一個甚麼鎮市上，船家攏船上岸買菜。那兩船上的隨員老爺都起來了。文老爺昨日雖然吃醉，因被管家喚醒，也只好掙扎起來，隨了大眾過來請安。想起昨夜的事情，自身也覺得臉上很難為情。走進統領中艙一看，幸喜統領大东说念主還未升帳，已經聽得咳嗽之聲，知说念離著起身已不遠了。等了一刻，管家進去打洗臉水，拿漱口盂子、牙刷、牙粉，拿了這樣，又缺那樣。龍珠也忙著張羅，但沒聽見統領同龍珠說話的聲音。統領有個差错，清晨起來，一定要出一個早恭的，急嗓子喊了一聲「來」，三四個管家一齊趕了進去。又接著聽見吩咐了一句「拿馬桶」，只見一個黑蒼蒼的臉，當慣這差使的一個二爺，奔到後艙，拎了馬子到耳艙裡去。別的管家一齊退出，龍珠也跟了出來。东说念主家都認得這拎馬桶的二爺，是每逢大东说念主出門，他一定要穿著外衣，騎著馬，雄纠纠氣昂昂，跟在轎子後頭的，大东说念主回了公館，他便卸了裝，把腳一蹺，坐在門房裡。有些小老爺們來稟見，东说念主家見了他，二太爺長，二太爺短，他還愛理不睬的。此時卻在這裡替大东说念主拎馬桶：确凿东说念主不不错貌相了。

且說龍珠走進中艙之後，別东说念主還不關心，只要文七爺的眼尖，頭一個先望見。陡見龍珠兩只眼睛哭的腫腫的，不覺心上畢拍一跳，想不出甚麼敬爱敬爱來。還疑心昨天自身在台面上沖撞了他，給了他沒臉，叫他受了闹心：「此乃是我醉後之事，他也不好同我作仇，就哭到這步郊野？又論不定他把我罵他的話竟來哭訴了統領，是以剛才統領的聲氣不大好聽，但是龍珠這东说念主多么聰明，何至於呆到如斯？他究竟為了甚麼事情，哭得眼睛都腫了？确凿令东说念主難解。」敬爱想趕向前去問他，「周、黃二位同寅是不要緊，倘若被統領聽見了，豈不要格外疑心？卻也作怪，可恨這丫頭自從耳房裡出來，非但不同我答腔，眼皮也不朝我望一望，其中必有緣故。」正预见這裡，又聽得耳艙裡統領又喊得一聲「來」。只見前頭那個拎慣馬桶的二爺，推門進去，霎時右手拎著馬桶出來，卻拿左手掩著鼻子。各人都看著好笑，又聽得統領罵一個小奴隶的，說他也偷懶不進來裝水煙。小奴隶的说念：「不是一上船，老爺就吩咐過的嗎，不奉呼喚，不許進艙，小的怎麼敢進來！」統領说念：「放你媽的狗臭大驢屁！我不叫你，你就不該應進來伺候嗎？好個大膽的王八蛋，你仗著誰的勢，敢同我來鬥嘴？我曉得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混帳王八羔子，我好意帶了你們出來，就要作怪，背了我好去吃酒作樂，嫖女东说念主，唱曲子。那樁事情能瞞得過我？你們當我老爺糊涂。老爺並不糊涂，也沒有睡覺，我樣樣事情都知说念，還來朦我呢。無此番出來，是替皇上家打匪徒的，並不是出來玩的。你們不要發昏！」統領這番罵奴隶的話，別东说念主聽了都不在意，文七爺聽了倒著實有點難過，心想：「統領罵的是那一個？很象指的是自身，難说念昨夜的事情發作了嗎？」一個东说念主肚裡尋思，一陣陣臉上紅出來，止不住心上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等了一會子，聽見裡面水煙袋響。小奴隶的裝完毕煙，撅著嘴走到外艙，見了各位老爺，颜面上落不下去，只聽他嘰哩咕嚕的說说念：「皇上家要你這樣的官來打匪徒，還不是來替皇上家造匹夫的。這樣龍珠，那樣龍珠，得了龍珠，還想著我們嗎？」一頭說，一頭走到後艙去了。各人都聽了好笑。

隨後方見龍珠進去，幫著替大东说念主換穿戴，打腰折，扎扮停當，咳嗽一聲，大东说念主踱了出來。眾东说念主向前請安相見。胡統領見面之下，甚麼「天氣很好」，「船走的不慢」，隨口敷衍了兩句，一句正經話亦沒有。倒是周老爺國事關心，問了一聲：「大东说念主得嚴州的信息沒有？」統領聽了一驚，回說：「沒有。老哥可聽見有甚麼緊信？」周老爺说念：「的確的消息也沒有，不過他們船幫裡傳來的話。」胡統領戰戰兢兢的说念：「阿彌陀佛！總要望他好才好！」周老爺说念：「聽說匪徒雖有，並不怎麼十二分横蛮，况兼槍炮不靈，只等大兵一到，就可指日平定的。」胡統領頓時又揚揚得意说念：「本來這些吆麼怯夫，算不得什麼，連匪徒都打不下，還算得东说念主嗎？但是昆季有一句過慮的話：昆季在省裡的時候，一样聽見中丞說起，浙東的吏治，比起那浙西來更其不如。『這句話怎麼講呢？只因浙東有了「山河船」，系数的官員泰半被這船上女东说念主迷住，是以辦起公务來格外糊涂。照著大清法律解释，狎妓飲酒就該革職，叫昆季一時也參不了許多。總得諸位老兄替昆季當點心，隨時勸戒勸戒他們。倘若鬧點事情出來，或者辦錯了公务，那時候白簡無情，豈不枉送了前景，還要惹东说念主家笑話？』中丞的話如斯說法，但是昆季不成不把這話轉述一番。」說完，不住的拿眼睛瞧文老爺。只見文老爺坐在那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覺得局促不安。就是黃老爺、周老爺，曉得統領這話不是說的自身，但是昨天都同在台面上，不免總有點虛心，靜悄悄的一聲也不谏言語。胡統領停了一會，見各人都沒有話說，只好端茶送客。他三位走到船頭上，一字兒站齊，等統領走出艙門，朝他們把腰一呵，仍舊縮了進去，然後三個东说念主自回本船。

三东说念主之中，別东说念主猶可，只要文七爺見了統領，聽了隔邻閑話，知说念統領是指桑罵槐，已經受了一肚皮的氣。剛才統領出來，又一直沒有睬他，因此更把他氣的了不起。回到自身船上沒有场所出氣，齊巧一個貼身的小二爺，一向是寸步不離的，這會子因見主东说念主到大船上稟見統領，約摸一時不获得來，他就跟了船家到岸上玩耍去了。誰知文七爺回來，叫他不到，生氣罵船家。幸虧玉仙出來張羅了半天，方才把氣平下。须臾小二爺回來了，文七爺不免把他叫上來教訓幾句。偏巧這小二爺不服教訓，撅著張嘴，在中艙裡嘰哩咕嚕的說閑話，齊巧又被文七爺聽見。本來不動氣的了，因此又動了氣，罵小二爺说念：「我老爺到省才幾年，倒抓過五回印把子，甚麼好缺都作念過，甚麼好差都當過，就是參了官不准我作念，也未必就會把我餓死。現在看了上级的臉嘴還不算，還要看奴才的臉嘴！我老爺也太好說話了！」罵著，就坐窝逼他打鋪蓋，叫他搭船回省去。別位二爺齊來勸這小二爺说念：「老爺待你是與我們不同的，你怎麼好撇了他走呢？我們帶你到老爺跟前下個禮，服個軟，把氣一平，就無話說了。」小二爺说念：「他要我，他自然要來找我的，我不去！」說著，躲在後梢頭去了。這裡文七爺動了半天的氣，好容易又被玉仙勸住。

如是曉行夜泊，已非一日。有天傍晚，剛正靠定了船，問了問，到嚴州只要幾十里路了。下來的东说念主都說：「沒有甚麼匪徒。有天半夜裡，不曉得那裡來的強盜，明火執仗，一連搶了兩家當鋪，一家錢莊，因此閉了城門，逐户搜捕。」其實閉了一天彻夜的城，一個小毛賊也沒有捉到，倒生出無數謠言。官府愈覺短促，他們謠言愈覺造得凶。還說甚麼「這回搶當鋪、錢莊的东说念主，並不是甚麼尋常小強盜，是城外一座山裡的大王出來借糧的，是以只搶東西不傷东说念主。這大王現在有了糧草，不久就要起事了。」场所文武官聽了這個誑報，尽然信以為真，雪片文書到省告急。是以省裡大憲有意派了防營統領胡大东说念主，率領大小三軍，隨帶員弁前來剿捕。

從杭州到嚴州，不過只要兩天多路，倒被這些「山河船」、「茭白船」，一走走了五六天還沒有到。雖說是水淺沙漲，行走煩難，究竟這兩程還有潮流，無論如何，總不會耽擱至如許之久。其中恰有一個緣故：只因這幾只船上的「牌号主」，一個個都收拢了好戶頭，多在路上走一天，多擺台把酒，他們就多尋兩個錢；倘若早到地頭一天，少在船上住彻夜，他們就少賺兩個錢。如今頭一個胡統領就无须說，龍珠本是舊交，雖未便公然擺酒，他早同王師爺等說過：「等我們得勝回來，原坐這只船進省。那時候必須脫略一切，免去儀注，與諸公痛飲一番。」這幾天龍珠身上，明的雖沒有，暗底下早已五六百用去了。第二個文七爺，比統領還闊：他這趟出來，卻是從家裡帶錢來用，並不是剥削軍餉。一賞玉仙就是一對金鐲子；一開開箱子，就是四匹衣料；連著趙不了趙師爺的新相好蘭仙，趙不了還沒有給他什麼，文七爺看了他姊妹分上，也順手給了他兩件。這種闊老，怎麼叫东说念主不巴結呢。第三個是蘭仙同趙不了要好。雖然趙不了拿不出甚麼，總得想他兩個；作念妓女的东说念主，好赖總沒有脫空的。第四個周老爺，他這船上一位王師爺，一位黃老爺，都是絕欲多年的，剩得個周老爺。碰著吃酒，他卻總帶招弟，一直不曾跳過槽。小雖小，亦然生意。還有大东说念主跟前的幾位大爺、二爺同著營官老爺，晚上停了船，同到後梢頭坐坐，呼兩筒鴉片煙，還要摸索摸索。大爺、二爺白叨了光，營官老爺有回把不免破費幾塊。他們有這些生意，就是有水不错走快，也決計不走快了。往往白日走了七十里，晚上一定要清偿三十里。是以兩天多的路程，走了六天還不曾走到。

單說趙不了自從上船蘭仙送燕菜給他吃過之後，兩個东说念主就從此要好起來。趙不了又擺了一台酒，替他作念了一了颜面，又把褲腰帶上一样挂著的，祖傳下來的一塊漢玉件頭解了下來，送給蘭仙。蘭仙嫌他像塊石頭似的，不要，趙不了只得自身拿回，仍舊拴在褲腰帶上。一時颜面上落不下，就說：「現在路上沒有好東西給你。將來回省之後，一定打付金鐲子送你，幾百塊錢算不了甚麼。」「山河船」上的女东说念主眼眶子淺，聽了他話，當他是确凿好戶頭了，就是一天不曉得蘭仙給了他些什麼利益，害得他越發五體投地，竟把蘭仙當作了生平第一個知友，就是他自身的家小還要打第二。蘭仙問他要五十聲洋錢，他自身沒有，這幾天看見文七爺用的錢像水淌，曉得他有錢，想問他借，怕他見笑。後來被蘭仙催不過了，只好硬硬頭皮，老老臉皮，同文七爺商量。不虞文七爺一口答應，坐窝開開枕箱，取出一封一百洋錢，分了一半給他。趙不了看著眼熱，心上懊丧，說说念：「早知如斯，應該向他借一百，亦然一借，如今只要五十，統通被蘭仙拿了去，我還是沒有。」一面想的時候，文七爺早把那剩下的五十塊洋錢包好，仍舊鎖入枕箱去了。趙不了不好再說別的，謝了一聲，兩只手捧了出來。不到一刻工夫，已經到了蘭仙手裡了。

這日飯後，太陽還很高的，船家已經攏了船，問了問，到嚴州只要十里了。問他「為甚麼不走」，回说念：「大船上統領吩咐過：『来日交立冬節，是要取個祯祥的。』是以吩咐当天停船。来日飯後，等到未正二刻，交過了節氣，然後動身，一直頂碼頭。」別东说念主聽了還可，只要一個趙不了喜歡的了不起。因為在船上同蘭仙熱鬧慣了，一時一刻也拆不開，恐怕早到碼頭一天，他二东说念主早分離一天。如今得了這個信，先趕進艙來告訴文七爺。文七爺知说念他腰包裡有了五十塊洋錢了，便敲他吃酒。趙不了愣了一楞。蘭仙已經替他交代下去了，還說：「来日上了岸，大东说念主們一齊要高升了，一杯送行酒是萬不可少的。」

文七爺自從那天聽了統領的說話，一直也沒有再到統領坐的船上稟安，心上想：「橫豎事已如斯，也不想他甚麼好處，我且樂我的再說。」跟手又吩咐玉仙：「今天晚上趙師爺的酒吃過之後，再替我預備一桌飯。」玉仙答應著。他又去約了那船上的王、黃、周三位，索性又把炮船上的統帶，什麼趙大东说念主、魯總爺，又約了兩位，連自身同著趙不了，一共是七位，整整一桌。當下王、黃二位答應說來，只要周老爺忽然膽小起來，說：「恐怕統領曉得說話。」趙、魯二位也再三推辭。文七爺说念：「這裡頭的事情，難说念你們諸位還不曉得？統領那天生氣，並不是為著我擺酒生氣，為的是我帶了龍珠的局，割了他靴腰子，是以生氣。我今天不叫龍珠的局，那就一定沒事的了。況且統領還說過到了嚴州，打退了匪徒，還要自身擺酒同各人痛飲一番。這是你們諸公親耳聽見的。他作念大东说念主的好擺得酒，怎麼能夠禁止我們呢。又況且嚴州並沒有甚麼匪徒，這趟還怕不是白走。我們也不望甚麼保舉，他也不好說我們什麼不是。等擺好台面，叫船家把船開遠些，叫他聽不見就是了。」

原來這幾天統領船上，王、黃二位只顧抽鴉片煙，沒有工夫過去。文七爺因為碰了釘子，也不好敬爱過去。趙不了雖然東家帶了他來，有時候寫封把信，當當雜差才叫著他，平時東家並不拿他放在眼裡，他也怕見東家的面。這幾天被蘭仙纏昏了，自身又懷著鬼胎，是以東家不叫他，他也樂得退後，不敢向前。這個空擋裡，只要一個周老爺，一天三四趟往統領坐船上跑。他本是中丞的紅东说念主，統領自然同他客氣。偏巧又得到嚴州信息，曉得沒有甚麼匪徒，統領自然高興，他也幫著高興，雖然他臨走的時候，戴大理交代過他，說：「統領的為东说念主，吃硬不吃軟。」及至見過幾面，才曉得統領並不是這樣的东说念主，戴大理的話有點不確，須得見機行事，幸虧沒有造次。連日統領見了他，著實灌米湯，他亦順水推船，一天到晚，制造了無數的高帽子給統領戴，說甚麼：「嚴州一帶全是個山，本是盜賊出沒之所，匪徒亦是一年到頭有的，如今是被統領的气势震壓住了，嚇得他們一個也不敢出來。將來到了嚴州，少不得懲辦幾個，給他們一個横蛮，叫他們下次不敢再反。回來再在四鄉八鎮，各處搜尋一趟，然後稟報肅清，也好叫上頭曉得這一趟辛劳不是輕容易的，將來一定還好開個保案，补助补助卑職們。」

胡統領说念：「不是你老哥說，我正想先把嚴州沒有匪徒的消息連夜稟報上頭，好叫上頭释怀。」周老爺说念：「使不得！使不得！如斯一辦，叫上頭把事情看輕，將來用多了錢也不好報銷，保舉也沒有了。如今稟上去，越說得凶越好。」胡統領一聽此言，恍然大悟，連說：「老哥赐教的極是，昆季一准照辦。……」當下就關照龍珠，另外叫他多備幾樣菜，留周老爺在這邊船上吃晚飯。周老爺有了這個好處，是以文七爺請他，執定不愿奉擾。文七爺見請他不到，也只好隨他。等到上火之後，船家果然把他們兩只坐船撐到對岸靠岸。其時，周老爺早已跳在統領大船上去了。

趙不了台面擺好，數了數东说念主頭，就是不見周老爺，忙著要叫东说念主去找。文七爺说念：「現在他作念了統領的紅东说念主兒了，統領一時一刻不成離開他。他眼睛裡那裡有我們，我們也不必去仰攀他了。」趙不了说念：「不請他，恐怕他在東家跟前要說我們甚麼。」王師爺说念：「周某东说念主同你往日無仇，他為什麼要擠你？這倒不错無慮的。」趙不了只得罷手，不過心上總有點疑疑忌惑，覺著總不安闲。一台酒敷衍吃完，拳也沒有豁，酒也沒有多吃。幸虧一個文七爺興高采烈，一台吃完，忙吩咐擺他那一台。又去請趙大东说念主、魯總爺，一個個坐了小小船都來了。趙大东说念主並且把他的一個相好名字叫愛珠的帶了來。文七爺見了特别之喜，連說：「到底趙大东说念主脾氣直爽。……」又催著替魯總爺帶局。魯總爺沒有相好，文七爺就把周老弟叫的招弟的一個姊妹，名字叫翠林的荐給他。一時賓主六东说念主，團團入座。文七爺因為剛才在趙不了台面上沒有吃得愉快，連命拿大碗來。王、黃二位是不大吃酒的，趙不了量也有限。幸虧炮船上統帶趙大东说念主是行伍出身，天生海量：年輕的時候，一晚上一個东说念主能彀吃三大壇子的紹興酒，吐了再吃，吃了再吐，從不作興討饒的。如今上了年紀，酒興比前大減，关联词還有五六十斤的酒量。就以現在而論，文七爺還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文七爺亦是個好漢，东说念主家喝一碗，他一定也要陪一碗，东说念主家喝十碗，他一定也要陪十碗。喝酒喝的吐血，如今又得了痰喘的病，他是要喝。見了酒沒命的喝，見了女东说念主，那酒更是沒命的喝。先是搶三，三拳一碗，後來還嫌不直爽，改了一拳一碗。趙大东说念主吃酒吃的火上來了，把小帽子、皮袍子一齊脫掉。文七爺也光穿著一件棗兒紅的小緊身，映著白嫩的白臉蛋，格外好看。王、黃二位吃了一半，到後艙裡躺下抽煙，趙不了趁空便同蘭仙胡纏。

台面上只剩得一個魯總爺。這魯總爺，是江南徐州府东说念主氏，本是個鹽梟投誠過來的，兩只眼睛烏溜溜，東也張張，西也看看，忽而坐下，忽而站起，沒有须臾安穩，好像有什麼苦衷似的。幸虧各人並不属意。後來各人吃稀飯，讓他吃，他一定不吃，說是「酒吃多了，頭裡暈得慌，要緊且归睡覺。」文七爺還同他辨说念：「你何嘗吃什麼酒？」魯總爺说念：「昆季只要三杯酒量，吃到第四杯，頭裡就要發暈的。」眾东说念主見他如斯說，只好隨他先走，吩咐船上搭好扶手，眼望他上了小船。文、趙二位，依舊進艙對壘。

趙大东说念主趕著趙不了叫老宗台：「只顧同相好說話，不睬我們，應該罰三大碗。」趙不了再三討饒，只吃得一杯，蘭仙搶過去吃了一泰半，只剩得一點點酒腳，才遞給趙師爺吃過。文、趙二位又喝了幾碗。文七爺有點撐不住了，方才罷手。趙大东说念主也有點東倒西歪，眾东说念主架著，趔磕绊趄，跳上小船，回到自身炮船上睡覺。黃、王二位也回本船。周老爺從大船上回來睡著了。這裡文七爺的酒越發涌了出來，不成再坐，連玉仙來同他說話，替他寬馬褂，倒茶替他潤嘴，他一概不知说念，扶到床上，倒頭便睡。玉仙自到後面歇息。趙不了自有蘭仙相陪，不必提他。卻說玉仙這夜不時起來聽信，怕的是七爺酒醒，要湯要水，沒东说念主伺候。誰曉得他老這一覺，一直困了彻夜零半天，約摸有一點鐘，統領船上鬧著未時已過，要開船了，他這裡才渐渐的醒來。玉仙先送上一碗燕窩湯，呷了一口，然後披衣起身下床，洗臉刷牙，吃早飯，一頭吃著，船已開動。

文七爺伸手往自身袍子袋裡一摸，誰知一個金表不見了。當時以為不在袋裡，一定在床上，就叫玉仙：「到床上把我的表拿來。」誰知玉仙到床上找了半天，竟找不到；後來連枕頭底下，褥子底下，統通翻到，竟沒有一點點影子花。文七爺還在外頭嚷，問他：「怎麼拿不來。」後來玉仙回報了沒有，文七爺親自到耳艙裡來尋，也找不到。自身疑心，或者昨天酒醉的時候鎖在枕箱裡也未可知，連忙拿出鑰匙，想去開枕箱，誰知枕箱並沒有鎖。文七爺一看大驚，再仔細一看，銅鼻子也斷了，一定鎖被东说念主家裂掉無疑了。趕忙打開一看，一封整百的洋錢，還有給趙不了剩下的五十塊洋錢，還有一只金鑲藤鐲，金子雖未几，也有八錢金子在上頭，都不見了。還有一個翡翟搬指、兩個鼻煙壺，都是文七爺心愛之物，連著衣袋裡的一只打璜金表、一條金鏈條，統通不見。文七爺脾氣是毛躁的，坐窝嚷了起來，說：「船上有了賊了，還高出！」玉仙嚇得面無东说念主色。後艙裡东说念主一齊哄到前艙裡來。船雇主说念：「我們的船，在這江裡上崎岖下一年總得走上幾十趟，只要東西在船上，一個繡花針也不會少的。總是忘記擱在那裡了，求老爺再叫他們仔仔細細找一找。」文七爺说念：「一個艙裡都找遍了，那裡有個影兒。」船雇主不信赖，親自到耳艙裡看了一遍，又掀開地板找了一會，統通沒有，連稱奇怪。

文七爺疑心船上伙計不老實，船雇主说念：「我這些伙計，都是有根腳的，暗暗摸摸的事情是從來沒有的。」文七爺發火说念：「難说念我冤枉你們不成！既然東西在你們船上失意掉的，就得問你要。」船雇主不敢多言，船頭上一個伙計說说念：「昨天喝酒的時候，东说念主多手雜，保得住誰是賊，誰不是賊？」文七爺一聽這話，越發生氣，一跳跳得三丈高，罵说念：「喝酒的东说念主都是我的一又友，你們想賴我的一又友作念賊嗎？況且昨天晚上，除掉来宾，就是叫的局，一個局來了，總有兩三個烏龜王八跟了來，一齊頓在船頭上，推開耳艙門伸手摸了去，論不定就是這般烏龜偷的。如今倒怪起我的来宾來了，竟然混帳王八蛋！等等到了嚴州，一齊送到縣裡去打著問他。」船雇主見文七爺動了真火，坐窝到船頭上知會伙計，叫他不要多嘴。又回到艙裡，叫玉仙倒茶給文老爺喝。文七爺也不睬他。此時船在江中行走，別船上的东说念主不成過來，只要本船上的，东说念主东说念主詫異，個個稱奇。趙不了也幫著找了半天，那裡有點影子。各人總疑心是船上伙計偷的，決非他东说念主。

文七爺統計所失：一個搬指頂值錢，是九百兩銀子買的；兩個鼻煙壺，四百兩一個；打璜金表連著金鏈條，值二百多塊；一只金鑲藤鐲，不過四十塊；其餘現洋是有數的了。一面算，一面托趙不了替他開了一張失單。霎時間船抵碼頭，便有本城文武大小官員前來接待。文七爺是隨員，只得穿了衣帽，到統領船上請安稟見，怕的是有甚麼差遣。這個檔裡，見了嚴州府首縣建德縣知縣莊大老爺，他們本是同寅，又是熟东说念主，便把船上失竊的事告訴了他，隨手又把一張失單遞了過去。莊大老爺坐窝吩咐出來，把這船上的雇主、伙計統通鎖起，帶回衙門審訊；其餘幾只船上，責成船雇主不准放走一個伙計，將來回明統領，一齊要帶到城裡對質的。果然現任縣太爺一呼百諾，令出如山，只吩咐得一句，便有一個門上，帶了好幾個小吏，拿著鐵鏈子，把這船上的雇主、伙計一齊鎖了帶上岸去了。

（搬指：裝飾品，用象牙、翡翠等制成。）

且說統領船上把各官傳了幾位上來，盤問匪徒情形。一個府裡，一個營裡，都是預先商量就的，見了統領，一齊稟稱，滥觞匪徒如何跋扈，东说念主心如何驚慌，「後來被卑府們協辦擒拿，早把他們嚇跑，現在是一律肅清的了」。他二东说念主的敬爱原想借此不错冒功，誰知胡統領聽了周老爺上的計策，敬爱同他一樣。船到碼頭時候，胡統領還捏著一把汗，生怕路上聽來的信息不確，到了嚴州被匪徒把他宰了，及至聽了府裡、營裡的言語，膽子坐窝壯起來，便說：「這些盗贼為患已久，現在他們打聽得大兵前來，是以暫時肃除，等到昆季去後，依舊是出來攪擾。兩位老兄雖說已經肅清，據昆季看來，後患方長，不可不慮。且等来日昆季上岸察看情形，再作計較。」當下又說了些閑話，端茶送客，眾官別去。不在話下。

單說文七爺船上的雇主、伙計被縣裡鎖了去，嚇得一船的女东说念主哭哭啼啼，跪著向文老爺討情，文老爺不睬，又替趙師爺磕頭，趙師爺也作不得主。後來文七爺被玉仙纏不過，只好答應他。且等縣裡問過一堂再去說情。未到天黑，縣裡的辦差門上進來回环七爺的話，說说念：「已經替大老爺同師爺另外封了一只船，就請今天搬過去。這只船是賊船，我們敝上要重重的辦他們一辦。」文七爺说念：「很好。」船上的女东说念主，聽說老爺要過船，更沒有依靠了，一齊跪在艙板上不起來。玉仙拉著文七爺，蘭仙拉著趙師爺，更是哭個不了。文七爺沒法，只好劝慰玉仙说念：「我決不難為你的。」玉仙沒法，只好讓文七爺過船，行李剛搬得一半，縣裡莊大老爺派的窥察也就來了。先到船上請示失去的搬指、煙壺是什麼樣子，聽說有一百五十塊現洋錢，有無圖書。文七爺說：「洋錢全是鼎記拿來的，一律是本莊圖章。」齊巧身邊還有一塊，就拿出來給他們看，好拿著比樣子去找。窥察說：「城裡大小當鋪都找過，沒有，想來還不曾开始。洋錢論不定要先出擋。昨天喝酒的那些老爺們共是幾位？小的們不敢疑心到老爺，怕的是帶來的管家手腳不好。雖不敢明查他們，也得暗裡注意，就是拿住之後，不替他們聲張出來，也有個庐山真面。至於這幾只船上的伙計，將來稟過大东说念主，一齊要好好的搜一搜。」文七爺見這窥察說話在行，就統文书訴了他，還著實夸贊他幾句，說他能辦事。

等到文七爺、趙師爺才把船過停當，窥察就進了中艙坐下，迫令別家船上的伙計把船替他撐開碼頭，靠在一茶館底下。窥察向這茶館裡一招手，又上來好幾個，是他同伙的东说念主，一齊到了中艙，就叫船家的女东说念主幫著把艙板掀開，大約看了一遍，沒有。又到後艙。滥觞玉仙姊妹是一直在前艙的，一個個哭的同淚东说念主一般，也不像什麼好意思东说念主了。誰知蘭仙看見一帶东说念主往後頭去，他也趕到後頭去。被一個窥察把他一攔说念：「小姑娘，你別往這裡瞎跑！」蘭仙说念：「我們女东说念主有些東西不好給你們男东说念主看的，我得打理打理。」窥察说念：「慢著，不好看的東西也要看看的了。」一面說，一面伙計們已在後艙翻的不成樣兒了。後首不知怎樣，在蘭仙床上搜出一封洋錢，坐窝打開來一看，一對圖章，絲绝不錯。窥察说念：「贓在這裡了！」眾东说念主聽了一驚。蘭仙急攘攘的說说念：「這是趙師爺交給我，托我替他買東西的。」窥察说念：「趙師爺沒东说念主托了，會托到你！這話只好騙三歲孩子。」蘭仙说念：「如果不信赖，好去請了趙師爺來對的。」窥察说念：「真贓實據，你還要賴！」一面說，一伸手就是一個巴掌。船上的女东说念主，統通認是蘭仙作念賊，一個個都嚇昏了。原來趙不了從文七爺手裡借了五十塊洋錢給了蘭仙，蘭仙卻瞞住他娘，不曾被他知说念，等到抄了出來，是以他娘也摸不著頭腦。蘭仙又不是親生女兒，是買來作念媳婦的，一時氣頭上，也不分青紅皂白，趕過來狠拿的幫著把蘭仙一頓的打，嘴裡還罵说念：「不要臉的小娼婦！偷东说念主家的錢，帶累別东说念主！不等上堂老爺打你，我先要了你的命！」窥察说念：「有了洋錢，別的東西就好找了。」忙著翻了一大陣，卻是一毫影子沒有。又趕過來問蘭仙。其時蘭仙已被他娘打的不成樣子了。窥察連忙喝阻说念：「他今犯了官罪，有老爺管他，你須管他不到了。你自身的东说念主作賊，連你自家都有罪，還有相貌打东说念主呢！」雇主奶奶被窥察埋怨了一頓，一聲也不敢響。窥察催問蘭仙別的東西。蘭仙仅仅哭，沒有話。大眾格外疑心。他娘也催著他說说念：「多偷只要一個罪，少偷亦只要一個罪。小祖先！你快招認罷，省得再害別东说念主了！」蘭仙還是哭，沒有話。窥察说念：「他不說，亦不要他說了，且把他帶到城裡再講。」於是拖了就走。那窥察還拉著雇主奶奶同著一塊兒去。雇主奶奶嚇的索索抖，不敢去，又被他們罵了兩句，只好跟著同去。一頭走，一頭罵蘭仙。蘭仙此時被眾东说念主拖了就走。上岸之後，在茶館裡略坐顷刻，一同押著進城。可憐他小腳難行，走三步，捱一步，捕役還不時的催，恨的他娘一齐拿巴掌打他。好容易捱到衙門口，在二門外頭台階上坐了一會。窥察進去稟報，傳話出來：「老爺此刻就要上府，晚上統領大东说念主還要傳去問話，吩咐把船上兩個女东说念主先交官媒看管，来日再審。」眾东说念主聽了，便去傳到官牙婆，把兩個女东说念主交給他，官牙婆領了就走，一走走到他家。

這時候他娘兒兩個頭上的金簪子、銀耳挖子，統通被差上拿去，說是賊贓，要交給老爺的。娘兒倆也不敢作聲。到了官媒那裡，頭上的首飾已經一絲一毫都沒有了。官媒還不遗弃，又拿他二东说念主細細的一搜，蘭仙手上還有一付鍍金銀鐲子，也被他探了下來，說是来日要交案的。其時初冬天氣，他娘兒們都穿著大厚棉襖，官牙婆一定說是偷來的賊贓，要他脫了下來。他二东说念主不敢不遵。每东说念主只穿兩件布衫，凍的索索的抖。凡初到官牙婆那裡的东说念主，總得服他的規矩，先餓上兩天，再捱上幾頓打，晚上不准睡；沒有把你吊起來，還算是低廉你的。至於作念賊的女犯，他們相待更是與眾不同：白日把你拴在床腿上，叫你看馬桶，聞臭氣，等到晚上，還要把你捆在一扇板門上，要動不成動，擱在一間空房子裡，来日再放你出來。可憐蘭仙雖然落在船上，作念了這賣笑生涯，一樣玉食錦衣，那裡受過這樣的痛楚。只因他素性好強，又極多情義，趙不了給他錢的時候，曾對他說過：「不要同你媽說起是我送的，怕傳在統領耳朵裡去。」是以他牢記在心。等到捕役搜到之後，他一時情急，只說得一句是「趙師爺托我買東西的」。後來被他們拉了上岸，早已知说念此去沒有活路，與其龙套受苦，如何自身尋個下場。就是不死，這碗船上的飯也不是可口的。是以聽說要將他拖上岸去，他早已萌了死志，順手把炕上煙盤裡的一個煙盒拿在手中。等到官牙婆搜的時候，要藏沒處藏，就往嘴裡一送，熬熬苦，吞了下去，趁空把匣子丟掉。一時官媒搜過，他便對他娘說说念：「媽！你亦不必埋怨我，亦不必想我，這個苦，我是受不來的。早亦然一死，晚亦然一死，倒不如短折乾淨。我死之後，你老东说念主家到堂上，只要矢口不移請趙師爺對審，我的冤就不错伸，你老东说念主家也不至於受苦了。」他娘此時又氣又嚇，又凍又餓，早已糊裡糊涂，他媳婦說的話始終未曾聽得一句。等到上燈，官媒因他二东说念主是賊，便將板門拾了進來，陈陈相因，鎖入空房。誰知次日一早推門，這一嚇性命交关！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十四回 剿匪徒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升

卻說蘭仙既死之後，次早官媒推門進去一看，這一嚇性命交关，坐窝張皇起來。雇主奶奶見媳婦已死，搶地呼天，哭個不了，官媒到此卻也奈何他不得。又因他年紀已老，意象不會逃脱，也就不把他拴在床腿上了。奉官看护的女犯，一朝自盡，何敢隱瞞，只好拚著不要命，立時稟報縣太爺知曉。

莊大老爺一聽东说念主命關天，雖然有點驚慌，幸虧他是老州縣出身，心上有的是主意，便立時升堂，把死者的婆婆帶了上來，問過幾句。细君子仅仅哭求伸冤，老爺不睬他，有意把窥察叫了上去，問他：「蘭仙作念賊，是誰證見？」窥察回稱：「是他婆婆的證見。」老爺喝说念：「他同他婆婆還有不是一氣的？怎麼說他是證見呢？」窥察回说念：「文大老爺的洋錢，塊塊上頭都有鼎記圖章；小的在這死的蘭仙床上搜到了一封，一看圖章正對，他媽也不知這洋錢是那裡來的，還打著問他。大老爺不信赖，問這船上的细君子然而不是。」老爺便問雇主奶奶说念：「你媳婦這洋錢是那裡來的？」细君子回：「不知。」老爺说念：「我亦曉得你不知情，倘若知情，豈不是你也同他統通一氣，都作念了賊嗎？」细君子说念：「我的苍天大老爺！我實情不知说念！」老爺说念：「窥察搜的時候，你看見沒有，還是在死的蘭仙床上搜著的呢？還是在你同你別的女兒床上搜著的呢？」细君子一聽這話，恐怕又拖累到自身連著玉仙，連忙哭訴说念：「實實在在是蘭仙偷的，是在他床上翻著的。」老爺说念：「然而你親眼所見？」婆子说念：「是我親眼所見。」老爺说念：「這是你死的媳婦不好。我老爺比鏡子還亮，你释怀罷，我決不連累你的。」细君子说念：「真真苍天大老爺！」老爺這裡又把官牙婆傳了上去，把驚堂木一拍，罵了聲：

「好個混帳王八蛋！我老爺把要紧賊犯交你看管，你膽敢將他凌虐至死！到我這裡，諒你也無可抵賴。我今天將你活活打死，好替蘭仙償命！」說罷，便吩咐差役將他衣服剝去，拿藤條來，替我著實的抽。兩邊小吏答應一聲，坐窝走過七八個似狼如虎的东说念主，伸手將牙婆衣服剝去，只剩得一件布衫，跪在地下，瑟瑟抖個不了。老爺又喊一聲「打」，便有一個东说念主提著頭髮，兩個东说念主一邊一個，架著他的兩只膀子，一個拎著一根指頭粗的藤條，一五一十，一下下都打在牙婆身上。五十一換班，打的牙婆「啊呀皇天」的亂叫，不住的喊「大老爺開恩」。老爺也不睬他，看看一口氣打了整整五百下，方才罢手。老爺又問船上细君子说念：「你的媳婦然而官牙婆弄死他的不是？如果是他弄死的，我今天坐窝就弄死他，好替你媳婦償命。」细君子跪在一旁，看見老爺打东说念主，早已嚇昏的了，雖有吩咐下來，他卻一句不曾聽見，仅仅在地下發楞。老爺又指著船上细君子同官媒說：「你的存一火在他嘴裡，他要你活就活，他叫你死就死。我老爺只能公斷。」官媒一聽這話，便哭著求细君子说念：「老奶奶！頭上有天！你媳婦然而自身尋的死，並不與我甚麼估量。現在老爺打死我，這要你老东说念主家說一句良心話，你媳婦是我弄死的不是？果要是我弄死的，我死而無怨。我的老奶奶！我的命現在吊在你嘴裡，你要冤枉死我，我作念了鬼也不同你干休！」

细君子心上本來是恨官牙婆的，今見老爺已經打了他一頓，「倘若我再說了些甚麼，老爺一定要將他打死，這條东说念主命豈不是我害的。別的不怕，倘若冤魂不散，與我纏繞起來，那可不是玩的！現在這一頓打已經夠他受用的了，況且蘭仙又實實在在不是他弄死的，我又何苦一定要他的命呢？」想罷，便回老爺说念：「大老爺，我們蘭仙是自身死的，不與他估量，求老爺饒了他罷！」老爺聽了這話，便说念：「既然是你替他求情，我老爺今天就饒他一條狗命。」官媒又在堂上替细君子磕頭，謝過老奶奶。老爺又對细君子说念：「昨天船上的事情，我也知说念是蘭仙一個东说念主作念的，與你並不估量，我本來今天想放你的。既然如斯，你趕緊下去，具張結上來，好領你媳婦尸首去盛殮。」细君子巴不得這一聲，老爺開恩放他，坐窝下去具結，無非是「媳婦羞忿自盡，並無凌虐情事」等話頭。寫好之後，送上老爺過目。又拿下去，叫细君子畫了十字。諸事停當，老爺又把船上的一般男东说念主，甚麼雇主、伙計，通同提了上去，告訴他們：「現在文大老爺少的東西，查明白了，是蘭仙偷的，藏在床上，是他婆婆親眼為證，看著窥察搜出來的。現在蘭仙已經惧罪自盡，千個罪併成一個罪，等他死的一個东说念主承當了去。餘下少的東西，我去替你們求求文大老爺，請他不必回想，不错開脫你們。」眾东说念主聽了，自然感激不盡。老爺便命仍把一干东说念主還押，等稟過本府大东说念主，請鄰封驗過尸首回來，再行取保釋放。眾东说念主叩謝下去。老爺便坐窝上府，將情稟知本府，請派鄰封相驗。他們堂屬本來估量，自然幫著了事，那裡還有抉剔之理。鄰封相驗，是照例文章，無庸細述。

莊大老爺又趕到船上向文七爺叨情：「失意的東西該價若干，由昆季送過來。現在作念賊的东说念主已經惧罪自盡，免其拖累家屬。」文七爺忙問：「東西是那個偷的？」莊大老爺回說：「是本船上的『牌号主』蘭仙偷的。」文七爺聽了，好生詫異。本來還想盤問，因為莊大老爺是要好一又友，知说念他是借此開脫自身的干係，同寅面上不好為難，只得應允，還說：「東西失已失了，作念賊的东说念主已經死了，那有叫老哥賠的敬爱敬爱。」莊大老爺说念：「老同寅面上，怎敢說賠，但是老哥也等著錢用，昆季是知说念的，停會就送過來。」文七爺見他如斯，也不好說別的。當時又說了幾句閑話，相互別過。走到船頭上，莊大老爺又同文七爺咬個耳朵，托他在統領眼前善言一聲。文七爺也答應。莊大老爺且归之後，當晚先送了三百銀子給文七爺。次日鄰封驗過尸，尸親具過結，沒有話說，莊大老爺將一干东说念主釋放。這班东说念主倒反感頌縣太爺不置：一條东说念主命大事，輕輕被他瞞過，這即是老州縣的技巧。

閑話休題。且說當莊大老爺同文七爺講話之時，都被趙不了聽去。先聽見蘭仙作念賊，已吃一驚，後來聽話他惧罪自盡，這一嚇更性命交关！想起兩個东说念主要好的心意，止不住扑簌簌掉下淚來。关联词還當他果竟然賊，卻想不到是自身五十塊洋錢將他害了。當夜一宵沒生合眼。後來打聽到船上东说念主俱已釋放，蘭仙已經掩埋。他一样寫四六信寫慣的，便抽空作念了一篇祭文，偷著到岸上空场所望空拜奠了一番。回得船來，又是彻夜不睡，替蘭仙作念了一篇小傳，還謅了幾首七言四句的詩。自身想著：「將來刻在文稿裡，叫他留名萬載，也算以報知友了。」幸虧這兩天，文七爺公务忙，時時刻刻被統領差遣出去，是以由他一個盡著去幹，也沒东说念主來管他。

單說胡統領自從船靠碼頭，本城文武稟見之後，他聽了周老爺的計策，便一心一意想無中生有，以小化大。次日一早排齊隊伍，先獨自一個坐了綠呢大轎，進城回访了文武官員。首縣替他在城裡備了一個公館。他心上實在捨不得龍珠，颜面上只說：「船上辦事很便，不用老哥費心。」是以預備的那個公館，他竟不到。是日就在府衙門裡吃的中飯。一面吃飯，一面同府裡、營裡說说念：「據昆季看來，匪徒一定是聽見大兵來了，是以一齊逃脱，大約總在這四面山坳子裡，等到大兵一去，依舊要出來為非作歹。斬草不除根，來春又發芽。昆季此來，決計不成夠養癰貽患，定要去絕根株。今天晚上，就請貴營把东说念主馬調齊，駐扎城外，昆季自有辦法。」營官諾諾連聲，不敢違拗。本府敬爱還想冒功，遂又稟说念：「匪徒初起的時候，本甚跋扈；後來卑府會同營裡同他們打了兩仗，都已殺敗，四處逃生，現在是一個賊的影子也沒有了。大东说念主不错不必過慮。」胡統領说念：「貴府退賊之功，昆季亦早有所聞。但昆季總恐怕不成斬盡殺絕，將來一發而不可打理，不但上憲跟前昆季無以交代，就連著老哥們也不好看，好像我們轻松偷安，不愿出力似的。」本府聽了此話，面上一紅。须臾吃完飯，胡統領回船。營官且归傳令，不到天黑，早已傳齊三軍东说念主馬，打著旗，掌著號，一班副爺們，一個個騎著馬，挂著刀，賽如迎喜神一般，到了城外，擇到一個空场所把營扎下。本營參將到船上稟過統領。此時統領真同作念了大元帥一樣：自身坐船在當中，兩邊兩只，即是三個隨員，兩位老汉子的坐船。此外還有家东说念主們的船、差官們的船、伙食船、行李船、轎子船。又有縣裡預備的吹手船：一天吃三頓，奏乐三次。統領出門回來，還要升炮。到了晚上，一更二更，頂到放天明炮，船上擂饱读，親兵掌號，嗚都都，嗚都都，吹的确凿好聽。放過炮之後，還要細吹細打一次，都是照例的規矩。吹手船之外，即是統領帶來的兵船，有陸軍，有水師，水師坐的都是炮小船，桅杆上都扯著白鑲邊的紅旗帜，寫著某營、某哨。旗帜當中寫的即是本船統帶的姓。船頭上，船尾巴上，統通插著五色旗帜，也有畫八卦的，也有畫一條龍的，五顏六色，映在水裡，著實刺目。

胡統領等到吃過晚飯，便同軍師周老爺商量發兵之事。當下周老爺過來，附著胡統領的耳朵，如斯如斯，這般這般，說了一遍。胡統領稱謝不迭，趕緊躺下抽煙，抽了二十多筒，他的癮也過足了，一翻身在炕上爬起，傳令發兵。這個時候差未几已有三更多天了，岸上的參將、守備、千總、把總，船上的營頭、哨官，都靜悄悄的候著。胡統領走到中艙一坐，差官們雁翅般的陈列著，兩邊后堂堂的點著一對手照，一邊架上插著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令箭，還有黃綢作念的小旗帜。胡統領拔了一支令箭，傳參將上來，叫他帶五百东说念主作為先鋒，一齐上逢山開说念，遇水疊橋。參將答應一聲「得令」。又傳守備上來，叫他也帶五百东说念主，作為接應。一個千總，一個把總，各帶三百东说念主，作為衛隊。一干东说念主都答應一聲「得令」，拿了令箭站在一旁。

看官須知说念：武營裡的規矩，碰著開仗，頂多出個七成隊，有時還只出得個三成隊、四成隊的，從沒有出過十成隊的。今番胡統領明知说念大地上一個匪徒都沒有，樂是闊他一闊，出個十成隊，叫东说念主家看著熱鬧熱鬧。按下不提。他還不知说念從那裡找得一張地舆圖，畫得極其工細，燈光之下，瞧了半天瞧不昭着，虧得小奴隶遞上老花眼鏡來戴著，歪了頭瞧了半天，按著周老爺的話，打什麼场所進兵，打什麼场所退兵，什麼场所不错安營扎寨，什麼场所不错埋伏，指手畫腳的講了一遍。參將、守備、千總、把總諾諾連聲，嘴裡都說「遵大东说念主吩咐」。說時遲，那時快，岸上兩個號筒手早已掌起號來，「出隊，出隊」的吹個不了。這些兵勇們打大旗的，抗洋槍的，抗刀叉的，這種刀叉名字叫作「南陽技業」。抗苗子的，裝著白蠟杆，足足有八尺多長。抗馬刀的，馬刀上都捆著紅布。滾藤牌的，穿的老虎衣。一面燈球火炬，映照如同白晝，單等參將、守備、千總、把總下來，指明标的，他們就可分頭進發。

（苗子：指長矛。）

這個時候，偏巧有個都司叫作柏銅士的，蹌蹌踉踉上來回说念：「剛才大东说念主所說的進兵的场所，標下的船曾經搖過，廚子上去買菜，標下上去解手，四面兒瞧過一瞧，一點動靜都沒有。」胡統領正在興頭上，倏得被他阻住，不覺心中發火，大聲喝说念：「我正在這裡指授進兵的方略，膽敢搖唇饱读舌，煽惑軍心！本該將你斬首，姑念用东说念主之際，從寬發落。」一面喝：「拖下去！跟我結實的打！」只見四個親兵，如狼似虎，早把柏都司按下，舉起軍棍，一聲吆喝，那軍棍就從柏都司身上落下來。看看打到二百，胡統領還不叫罢手，棍子又來的結實，柏都司實實熬不得了。於是一眾官員，自參將起，至外委止，一齊朝著胡統領跪下求情，艙裡容不卞，連著岸上跪的都是东说念主。胡統領還拿腔作念勢，申飭了一大頓，方命把柏都司放起，將眾官革退。

大隊东说念主馬，都已分配齊全。又傳下令來：「五更造飯，天明起馬。」胡統領自身在後押住隊伍，督率前進。系数的隨員，除兩位老汉子及黃同知留守大船外，周、文二位一概隨同前去。吩咐已畢，其時已有四更多天，胡統領又急急的橫在鋪上呼了二十四筒鴉片煙，把癮過足，又傳早點心。這個空檔裡頭，周老爺、文七爺一班东说念主便也回到自身船上，料理一切。

且說本營參將奉了將令，點齊东说念主馬，正待起身，辖下有個老將前來稟说念：「統領叫大东说念主打前敵，現在匪徒一個影子都沒有，到底去幹什麼事呢？」一句話把參將请示，敬爱想上船請統領的示；見了剛才柏都司捱打的情形，恐防又碰在統領氣頭上，討個沒趣：因此要去又不敢去。虧得這個老將聰明，便說：「統領跟前不好請示，好在幾位隨員老爺已經下來，大东说念主何不到他們船上問一聲兒？」參將正在沒得主意，一聞此言大喜，坐窝叫伴當拿了柬帖，趕到隨員船上，因與文七爺相熟，指名拜文大老爺。文七爺見了柬帖，就說：「立時就要動身，那裡還有工夫會客。」周老爺说念：「你別管，姑且先叫他進來。你沒工夫，等我陪他。」便命辖下「快請」。參將進得艙中，朝著諸位一一打恭。歸坐之後，周老爺劈口問他：「半夜惠顧，有何賜教？」參將湊近一步，將來意陳明：「請教統領大东说念主是何宅心？此地實實在在一個匪徒沒有，如今帶了大兵前去，到底幹嗎呢？」

周老他聽了這話，笑而不答。參將一定要請教。周老爺说念：「此事須問統領方知，昆季同老哥一樣，各人都是奉令差遣，別事一概不知。」參將急了，細想這事一定要問文七爺。文七爺因為這幾天一直沒有好生睡覺，剛才從統領船上站班回來，敬爱想橫在床上打個盹就起身，不虞參將纏不领会，一定要見他。他身無奈，只得起來相陪。參將便把他拉在一旁，同他細說，問他怎樣辦法不错不叫統領生氣。文七爺的脾氣一向是馬馬虎虎的，一句話便把他問住。周老爺見文七爺回应不出，忽然心生一計，仍舊自身出來同他講，說這件事須問統領的奴隶曹二爺才曉得。參將说念：「那裡去找他呢？」周公爺说念：「容易。」坐窝叫他自身管家：「到大东说念主船上看曹二爺空不空，倘若無事，請他過來一趟。」

须臾曹二爺來了，站在船頭上不愿進來。周老爺趕出去同他咕唧了一趟，又轉身進來同參將說，無非說他們這趟跟著統領出門，怎樣耐劳，總想你老哥栽培他們的敬爱。參將一聽明白，知说念這事情非錢不應，坐窝答應了一百銀子；還說：「昆季的缺是闻明的苦缺，诸君是知说念的。這一點點不成個敬爱，不過請諸位吃杯茶罷。」周老爺又趕到船頭上同曹二爺說，曹二爺嫌少，一定要五百。周老爺艙裡艙外跑了好幾趟，好容易講明白三百銀子：来日回來先付一百兩，下餘的二百，在大东说念主動身之前一齊付清。又恐怕口說無憑，因為文七爺同他相好，周老爺一定要拉文七爺擔保。文七爺見周老爺向參將要錢，心上已經不高興，後來又見他跑出跑進，作念出些许鬼串，愈覺瞧他不起。周老爺還不覺得，鄭重其事的把統領的敬爱無非是虛張聲勢，將來不错開保的緣故，統文书訴了參將。參將到此，方才恍然大悟。坐窝起身相辭，捨舟登岸，料理出隊的事情。

說時遲，那時快，须臾時分撥停當，統領船上傳令起身，便見參將身騎戰馬，督率大隊，按照統領所指的地圖，滚滚而去。等到大隊东说念主馬都已動身，其時太陽已經落地，統領船上方傳伺候。胡統領坐的仍舊是綠呢大轎，轎子跟前一把紅傘，一斬齊十六名親兵，掮著的雪亮的刀叉，足下護衛。再前頭即是在船上替他拎馬桶的那個二爺，戴著五品功牌，拖著藍翎，腰裡插著一枝令箭，騎在馬上，好不英武。再前頭，全是中軍隊伍，只見五顏六色的旗帜，迎風招展，挖雲鑲邊的號褂，映日爭輝。虧得周老爺是打大營出身，文七爺是在旗，他二东说念主都還能夠騎馬，不曾再坐縣裡的轎子。

自從動身之後，胡統領一直在轎子裡打瞌銃，並沒有別的事情。漸漸離城已遠，偶而走到一個村莊，他一定總要自身下轎踏勘一趟，有無匪徒蹤跡。鄉下东说念主眼眶子淺，那裡見過這種場面，膽大的藏在屋後頭，等他們走過再出來，膽小的一見這些东说念主馬，早已嚇得東跳西走，十室九匮。滥觞走過幾個村莊，胡統領因不見东说念主的蹤影，疑心他們都是匪徒，大兵一到，一齊逃脱，定要拿火燒他們的房子。這話才傳出去，便有無數兵丁跳到东说念主家屋裡四處搜尋，有些孩子、女东说念主都從床後頭拖了出來。胡統領定要將他們处死。幸虧周老爺明白，連忙勸阻。胡統領吩咐帶在轎子後頭，回城審問供词再辦。正在說話之間，前边莊子裡頭已經起了火了。不到一刻，前边先鋒大隊都得了信，一齊縱容兵丁搜掠搶劫起來，以至洗滅村莊，奸淫婦女，無所不至。胡統領再要傳令下去阻挠他們，已經來不足了。當下統率大隊走到鄉下，東南西北，四鄉八鎮，整整兜了一個大圈子。胡統領因見沒有一個东说念主出來同他抵敵，自以為得了勝仗，奏凱班師。將到城門的時候，傳令軍士們一律擺齊隊伍，鳴金擊饱读，穿城而過。當他轎子離城還有十里路的光景，府、縣俱已得了捷報，一概出城接待。此時胡統領滿臉精神，自以為曾九帥克復南京也不過同我一樣。見了府、縣各官，他老亦只得下轎，走到接官亭裡，把自身戰功敘述兩句。本府敬爱想請統領大东说念主到本府大堂，擺宴慶功。胡統領敬爱一定要回到船上，本府拗他不過，只得跟他又兜了一個大圈子，仍送他到城外下船。系数的隊伍統通擺齊在岸灘上，足足擺了好幾里路的遠，統領轎子一到，一齊跪倒在地，吶喊作威。少停升炮作樂，把統領送到船上，下轎進艙。接連著文武大小官員，前來請安稟見。統領送客之後，一面過癮，一面吩咐打電報給撫台：先把匪徒跋扈情形，略述數語；後面便報一律肅清，好為將來開保地步。電報發過，他老的煙癮亦已過足，先在岸灘上席棚底下擺設香案，自身當先穿著行裝，率領隨征將弁望闕叩頭謝恩已畢，然後回船受賀。諸事停當，先傳令：「每棚兵丁賞羊一腔、豬一頭、酒兩壇、饅頭一百個。」各兵丁由哨官帶領著在岸上叩頭謝賞。一面船上吩咐擺席，一切早由首縣辦差家东说念主辦理停當。一转十二只「山河船」，整整擺了十二桌整飯，仍舊是統領坐船居中，隨員及老汉子的船夾在兩旁，餘外全是首縣辦的。其時已有初更時分，船頭上艙裡頭，點的燈燭輝煌，映照如同白晝。「山河船」的窗戶是不错挂起來的，十二只船統通不错望見，燈紅酒綠，甚是好看。一聲擺席，一個知府，一個參將，一齊換了吉服進艙，替統領定席。吹手船上奏乐細樂。胡統領見各官進來，不免謙讓了一趟，口稱：「当天之事，我們仰托著朝廷洪福，得以成此大功，極應該脫略儀注，崎岖快樂一宵。況且這船又是昆季的坐船，諸位是客，昆季是主，只要昆季敬諸位的酒，那有反勞諸位的敬爱敬爱。」知府说念：「当天是替大东说念主慶功，理應大东说念主首座，卑府們陪坐。」胡統領一定不愿。又要諸位寬章，諸位只好除名。於是又請了兩位老汉子過來。原定五個东说念主一席，胡統領又叫請周老爺，說一切調度都是他一东说念主之功，一定要他坐首位。周老爺見本府在座，不敢僭越，仍舊坐了第五位。餘下黃、文二位隨員亦在隔邻船上坐定。须臾時十二只船都已坐滿，不必細述。

（寬章：寬衣。）

單說當中一只船上，六個东说念主剛剛坐定，胡統領已急不可耐，頭一個開口就說：「我們当天非往常可比，須各人盡興一樂。」府裡、營裡只答應「是，是」。統領眼睛望好了趙不了，知说念他年輕好玩，敬爱想要他開端，齊巧碰著他一肚皮的苦衷。他此刻身子雖然陪著東家吃酒，一心预见蘭仙，又预见蘭仙死的冤枉，心上好不淒慘，肚皮裡尋思：「倘若此時蘭仙尚在，如今陪了東家一塊吃酒，是走了明路的，多么快活，多么敬爱！偏巧他又死了！」预见這裡，不禁掉下淚來，又怕东说念主看見，只好裝作念眼睛被灰迷住了，不住的把手去揉，亏得未被眾东说念主看破。當下胡統領張羅了半天，無东说念主答腔，覺著很沒敬爱。還虧周老爺聰明，看出苗頭，暗自裡把黃老汉子拉了一把，為他年紀大些，臉皮厚些，东说念主家講不出的話他都講得出，是以要他先開口。他果然會意，正待發言，齊巧龍珠在中艙門口呼唤伙計們上菜，黃老汉子便趁勢說说念：「龍珠姑娘彈的一手好琵琶，錢塘江裡沒有比得過他的。」胡統領说念：「不錯，不錯，你老汉子是愛聽琵琶的。」黃老汉子说念：「好琵琶东说念主东说念主愛聽。今天不比往常，極應該脫略形跡，煩龍珠姑娘多彈兩套，替統領大东说念主多消幾杯酒。」胡統領说念：「当天是與民同樂。昆季頭一個破例，叫龍珠上來彈兩套給諸位大东说念主、師爺下酒。」龍珠巴不得一聲，趕忙走過來坐下，跟手鳳珠亦跟了進來。胡統領一定要在席东说念主統通叫局。本府、參將各东说念主叫了各东说念主相好。周老爺仍舊叫了小把戲招弟，黃老汉子不叫局，胡統領倒也不勉強他一定要叫。末了臨到趙不了，胡統領说念：「今天是先生放學生，准你開心一次，你叫那個？」趙不了回說：「沒有。」胡統領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叫。胡統領心上很怪他：「背地裡作樂，當面假抛清，這種不配抬舉的，不該應叫他上台盤。」心上如斯想，面色就很不好看。那裡曉得他一腔苦衷，滿腹牢騷，他正在那裡難過，那裡還有心腸再叫別东说念主呢。當下胡統領便不去睬他，忙著呼唤隔邻船上文七爺等統通叫局。此時蘭仙已死，玉仙無事，仍舊作念他的生意，文七爺於是仍把他叫了來。趙不了隔著窗戶看見了玉仙，想起他妹妹，他心上更是說不出的難過。须臾時局都叫齊，豁過了拳，龍珠便抱著琵琶，過來請示彈甚麼調頭。本府大东说念主在行，說说念：「今天是統領大东说念主得勝回來，應該彈兩套祯祥曲子。」眾东说念主齊說一聲「是」。本府便點一套「將軍令」，一套「卸甲封王」。胡統領果然特别之喜。须臾時琵琶彈完，本府、參將一齊離座前來敬酒，齊說：「大东说念主卸甲之後，指日就要高升，這杯喜酒是一定要吃的。」胡統領说念：「要喜各人喜，昆季回來就要把今天出力的东说念主員，稟請中丞結結實實保舉一次，幾位老兄忙了這許多天，都是應該得保的。」本府、參將聽到此言，又一齊離位請安，謝大东说念主的栽培。

這裡只圖說的高興，不提防右首文七爺船上首縣莊大老爺正在那裡吃酒，看見大船上本府、參將一個個離座替統領把盞，莊大老爺也想討好，便約會了在桌的幾個东说念主，正待過船敬統領的酒。一只腳才跨出艙門，忽見衙門裡一個二爺，氣吁吁的，跑的滿頭是汗，跨上跳板，告訴他主东说念主說说念：「老爺不好了！」莊大老爺一聽大驚，忙問：「姨太太怎麼樣了？」那二爺说念：「不是姨太太的事。西北鄉裡來了多些许少的男东说念主、女东说念主，有的頭已冲破，渾身是血，還有女东说念主扛了上來，条件老爺伸冤。」莊大老爺说念：「甚麼事情，難说念又被匪徒篡夺了不成？」二爺说念：「並不是匪徒，是統領大东说念主帶下來的兵勇，也不知那一位老爺帶的，把东说念主家的东说念主也殺了，東西也搶了，女东说念主也強奸了，房子也燒完毕，是以他們趕來告狀。」莊大老爺一聽這話，很覺為難。剛巧這兩天姨太太已經達月，是以一見二爺趕來，還當是姨太太養孩子出了甚麼岔子，後來聽說不是，才把一條心放下。但是鄉下來了這許多东说念主，怎麼發付？統領正在高興頭上，也未便去回。到底他是老州縣，見多識廣，早有成竹在胸，便問二爺说念：「究竟來了些许东说念主？」二爺说念：「看上去好像有四五十個。」莊大老爺说念：「你先且归傳我的話：他們的冤枉我統求教说念，等我回過統領大东说念主，一定替他們伸冤，叫他們不要羅 。」

二爺去後，莊大老爺才同文七爺等跨到統領船上，挨排敬酒。胡統領還說了許多灌米湯的話。莊大老爺答應著，又謝過統領，仍回到隔邻船上，卻把二爺來說的話，一句未向統領說起。等到席散，在席的官員一個個過來謝酒，千、把、外委們一齊站在船頭上擺齊了請安，兩位老汉子只作了一個揖。胡統領送罷各官，轉回艙內，便見貼身曹二爺走上來，把鄉下东说念主來城告狀的話說了一遍。胡統領说念：「怕他什麼！如果事情要緊，首縣又不是木頭，為什麼剛才台面上一聲不言語？要你們大驚小怪！」曹二爺碰了釘子，不敢作聲，磕绊著退了出去。此時周老爺已回本船，胡統領又叫东说念主把他請了過來，告訴他剛才曹二爺的話。周老爺心中明白，聽了著實擔心，不谏言語。

胡統領又要同他商量開保案的事，誰是「尋常」，誰是「異常」，誰該「隨折」，誰歸「大案」，斟顶多了，好稟給中丞知说念。當下周老爺自然謙讓了一趟，說说念：「這個恩出自上，卑職何敢參預。」胡統領说念：「你老哥自然是異常，一定条件中丞隨折奏保存，這是无须說的了，其餘的呢？」周老爺見統領如斯器重，趕忙謝栽培之恩，未便過於推辭，肚皮裡略為想了一想，便保舉了本府、參將、首縣、黃丞、文令、趙管帶、魯幫帶，統通是異常勞績。胡統領看了別东说念主的名字還可，獨獨提到文七爺，他心上總還有點不安闲，便說：「自身帶來的东说念主一概是異常，不免有招物議。我想文令年紀還輕，不大老練，等他得個尋常罷。腹地文武沒有出甚麼大肆，何苦也要異常？」周老爺同文七爺交情本來不甚厚，聽了統領的話，只答應了一聲「是」。後來見統領又要把當地文武抹去，他便獻策说念：「大东说念主明鑒：這件事情是瞞不過他們的。他們倒比不得文令不错隨隨便便，總求大东说念主格外賞他們個體面，堵堵他們的嘴。這是卑職顧全大局的敬爱。」胡統領一聽這話不錯，便說：「老哥所見極是，昆季照辦。有這幾個隨折的，也盡夠了。隨折不比別的，似乎不宜過多。倘若我們開上去被中丞駁了下來，倒弄得沒有敬爱，是以要估量盡善。」周老爺連忙答應幾聲「是」。又接著說说念：「別东说念主呢，卑職也不敢濫保，但是同來的兩位老汉子，辛劳了一趟，齊巧碰著這個機會，也好趁机等他們弄個功名。這裡頭應該怎樣，但憑大东说念主作主，卑職也不敢假话。此外還有大东说念主跟前幾個过劲的管家，卑職問過他們，功牌、獎札，也統通得過的了。此番或者外委、千、把，求大东说念主賞他們一個功名，也不枉大东说念主补助他們一番的好意思意。」胡統領说念：「老汉子呢，再談。至於我這些當差的，就是有保舉，也只好隨著大案一塊兒出去。昆季現在要緊過癮，就請老哥今天住在昆季這邊船上，替昆季把應保的东说念主員，照剛才的話，先起一個稿，等来日我們再估量。」說完之後，龍珠便向前替統領燒煙。

周老爺退到中艙，取出筆硯，獨自坐在燈下擬稿。一頭寫，一頭肚裡尋思，自身還有一個昆季，一個內弟，昆季已經捐有縣丞基础底细，內弟連基础底细都沒有，敬爱想趁這個擋口弄個保舉，諒來統領一定答應的。只要他答應，雖說內弟沒有功名，就是連忙去上兌，倒填年月，填張實收出來，也還容易。正在尋思，龍珠因見統領在煙鋪上睡著了，便輕輕的走到中艙，看見周老爺正在那裡寫字呢，龍珠趁机倒了碗茶給他。周老爺一見龍珠，曉得他是統領心上东说念主，連忙站起來說了聲：「勞動姑娘，怎麼當得起呢！」龍珠付之一笑，便問周老爺還不睡覺，在這裡寫甚麼。周老爺便趁勢自身擺闊，說说念：「我寫的是各位大东说念主、老爺的功名，他們的功名都要在我手裡經過。」龍珠便問：「為什麼要在你手裡經過？」周老爺说念：「今天統領到這裡打匪徒，他們這些官跟著一塊出征斗殴，現在匪徒都殺完毕，是以一齊要保舉他們一下子。」龍珠说念：「什麼叫匪徒？」周老爺说念：「同從前『長毛』一樣。」龍珠说念：「我們在路上不是聽見船上东说念主說，並沒有甚麼『長毛』嗎？」周老爺说念：「怎麼沒有，一齊藏在岩穴子裡，如果不去滅了他們，將來我們走後，一定就要出來殺东说念主纵火的。」龍珠聽了，信以為真。又問说念：「府大东说念主、縣裡老爺不統通都是官嗎？還要升到去？」周老爺说念：「縣裡升府裡，府裡升说念台，升了说念台就同統領一樣。」龍珠说念：「剛才我聽見你同大东说念主說甚麼曹二爺也要仕进。他作念甚麼官？」周老爺说念：「這些东说念主也沒有甚麼大官給他們作念，不過一家給他們一個副爺罷了。」龍珠说念：「你不要看輕副爺，小雖小，到底是皇上家的官，勢力是大的。我們在江頭的時候，有天晚上，候潮門外的盧副爺上船來擺酒，一個錢不開銷還罷了，又說是嫌菜不好，一定要拿片子拿我爸爸往城裡送。後來我們一船的东说念主都跪著向他磕頭求情，又叫我妹妹鳳珠陪了他兩天，才算消了氣：确凿是仕进的横蛮！」

周老爺说念：「統領大东说念主一样說鳳珠還是個清的，照你的話，不是也有點靠不住嗎？」龍珠说念：「我們吃了這碗飯，老實說，那有什麼清的！我十五歲上跟著我娘到過上海一趟，东说念主家都叫我清倌东说念主。我肚裡好笑。我想我們的清倌东说念主也同你們老爺們一樣。」周老爺聽了詫異说念：「怎麼說我們仕进的同你們清倌东说念主一樣？你也太豪侈我們仕进的了！」龍珠说念：「周老爺不要動氣，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聽我說：只因去年八月裡，山河縣錢大老爺在江頭雇了我們的船，同了太太去上任。聽說這錢大老爺在杭州等缺等了二十幾年，窮的了不起，連甚麼都當了，好容易才熬到去上任。他一共一個太太，兩個少爺，倒有九個密斯。大少爺已經三十多歲，還沒有娶媳婦。從杭州動身的時候，一家門的行李不上五擔，箱子都很輕的。到了本年八月裡，預先寫信叫我們的船上來接他回杭州。等到上船那一天，紅皮衣箱一多就多了五十幾只，別的還不算。上任的時候，太太戴的是鍍金簪子，等到走，連奶小少爺的奶媽，一個個都是金耳墜子了，錢大老爺走的那一天，還有东说念主送了他好幾把萬民傘，各人一齊說老爺是清官，不要錢，是以东说念主家才肯送他這些東西，我肚皮裡好笑：老爺不要錢，這些箱子是那裡來的呢？來是甚麼樣子，走是甚麼樣子，能夠瞞得過我嗎？仕进的东说念主得了錢，自身還要說是清官，同我們吃了這碗飯，一定要說清倌东说念主，豈不是一樣的嗎？周老爺，我是拿錢大老爺作念個比方，不是說的你，你老东说念主家千萬不要動氣！」周老爺聽了他的話，氣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倒反朝著他笑。歇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比方的不錯。」龍珠又問说念：「周老爺，這些东说念主的功名都要在你手裡經過，我有一件事情托付你。我想我吃了這碗飯，也不曾有甚麼好處到我的爸爸。我想求求你老东说念主家替我爸爸寫個名字在裡頭，只想同曹二爺一樣也就好了。將來我爸爸作念了副爺，到了江頭，城門上的盧副爺再到我們船上，我也不怕他了。」周老爺聽了此言，不覺好笑，一趟又皺皺眉頭。龍珠又釘著問他：「到底行不行？」一定要周老爺答應。周老爺拿嘴朝著耳艙裡努，敬爱想叫他同統領去說。龍珠尚未答話，只聽得耳艙裡胡統領一連咳嗽了幾聲，龍珠坐窝趕著進去。欲麼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十五回 老吏斷獄著著爭先　窥察查贓頭頭是说念

話說龍珠走進耳艙，看見胡統領已醒，連忙倒了一碗茶。胡統領喝過之後，龍珠又拿了一支煙袋，坐在床沿上替他裝煙。一面裝煙，一面閑談，就講到保舉一事。龍珠撒嬌撒痴，一定要大东说念主保他爸爸作念副爺。胡統領恐怕东说念主家說閑話，不愿答應，禁不住龍珠一再軟求，統領弄得沒法，便指引他叫他去求周老爺。龍珠说念：「周老爺不答應，才叫我來找你的。」胡統領说念：「剛才他不答應，包管你再去找他，他一定答應。」龍珠说念：「我岂论，我見了周老爺，我只說你叫我說的。」胡統領把臉一沉说念：「你別瞎鬧！」說完這句，他老东说念主家仍舊睡下。

龍珠恐怕耽誤他爸爸的功名大事，仍舊走到外艙找周老爺，誰知這個檔口，一個中艙东说念主都擠滿的了：有幾個是船上的哨官、幫帶，其餘的即是統領的奴隶、廚子，一齊在那裡圍著周老爺講話。因為統領睡了覺，不敢高聲，都湊上去同周老爺咬耳朵，只見周老爺有的點點頭，有的搖搖頭，也不知說些甚麼。又見廚子給周老爺打千。等到這些东说念主退去，船頭上又站了不少的东说念主。周老爺搖手，叫他們不要進來，怕驚了統領的駕。他們雖然不敢進來，卻是不愿散去。周老爺叫把艙門關上，龍珠方又上來求他。周老爺也懂得這裡頭的機關，樂得在統領面上討好，便應允了。等到稿子擬好，天已大亮了。船上的烏龜格外巴結，有意熬了一鍋稀飯，備了四碟小菜，請他到後梢頭去吃。龍珠又到前艙裡，聽了聽統領正在好睡的時候，便回來同周老爺說说念：「大东说念主一時還不會醒。周老爺你整整辛劳了兩天兩夜，就在這船上歇歇，打個盹罷。」周老爺说念：「我真的熬不住了！」說完此句，果然就在船雇主的床上躺下了。龍珠替他拿被蓋好。雇主說天冷得很，自身又從櫃子裡取出一條毯子，給他蓋上。周老爺連忙客氣，還說：「你如今保舉了官了，我們就是同寅了，怎麼好勞動你呢？」雇主说念：「老爺說那裡話來！小人不是托著你老东说念主家的福，那裡來的官作念呢。」周老爺到底辛劳了兩天兩夜，實在撐不住，一上床就朦朧睡去。等到一覺困醒，已經是一點鐘了。趕緊起身，洗了一把臉，就拿擬的稿子送給胡統領瞧。胡統領正躺在被窩裡過癮，一手接過稿子，一面嘴裡說：「費心得很！」等到過足了癮，打開稿子一看，頭一張即是辦剿匪徒，一律肅清的詳細稟稿；連著稟請隨折奏保的幾個銜名；其餘的只開了幾張橫單，等到善後辦好再稟上去，此時不過先把大概應保东说念主員估量出一個基础底细，以便隨後增添。胡統領看過無話，便命先將稟帖繕發，又叫把周老爺的名字擺在頭一個。周老爺答應著，出來照辦不題。

且說建德縣知縣莊大老爺缓和統領船上赴宴之後，辭別進城。一到衙前，果見东说念主頭擁擠。剛才進得大門，便有無數鄉民跪在轎旁，叩求伸冤。莊大老爺一見這個樣子，坐窝下轎，親自去攙扶為首的兩個耆民。不等他們開口，自身先說：「這些兵勇實在可惡得很！我已經稟過統領，一定要处死幾個，把东说念主頭號令在你們莊子上，才好替你們出這口氣。」莊大老爺一頭走，一頭說，走到大堂，隨即坐下。此時通班小吏兩旁站齊，大堂上燈籠火炬映照如同白晝。莊大老爺坐定之後，告狀的一班鄉民，把個大堂跪的實實足足。莊大老爺皺著眉頭，哭喪著臉，向底下說说念：「我想你們這些匹夫真可憐呀！本縣是一縣的父母，你們都是本縣的平民：宇宙作念兒子的受了东说念主家欺負，那作念父母的心上焉有不痛之理！当天之事，不要說你們來到這裡哀求我替你們伸冤，就是你們不來，本縣亦是一定要辦东说念主的。」莊大老爺的話還未說完，堂下跪的一班东说念主一齊都叫：「苍天大老爺，确凿是小人們的父母！曉得眾平民的苦處！你老吩咐的話，都是眾平民意上的話，确凿是苍天老爺！也无须小人們再說別的了。」莊大老爺聽到這裡，曉得這事容易了結，便說：「你們先下去商量商量，誰东说念主被殺，誰家被搶，誰家婦女被东说念主強奸，誰家房子被火燒掉，細細的補個狀子上來。明日一早，本縣好據你們的狀子到船上問統領要东说念主，坐窝处死，當面辦給你們看。」眾鄉民又一齊叩頭謝大老爺的恩典，一齊下來，歌功頌德不置。莊大老爺退堂之後，不作念別的，坐窝擬就一说念招告的宣布，連夜寫好發貼。宣布上寫的是：

「統領軍令森嚴。此番帶兵剿辦匪徒，原為伐罪吊民起見。深恐造孽勇丁，騷擾匹夫，是以面諭本縣：倘有前項情事，證據確鑿，准其到縣指控。審明之後，即以軍法從事，決不寬貸。」 各等語。等到宣布發出，莊大老爺方才回到上房打了一個盹。次日一早，先上府稟明此事。府大东说念主聽了甚是躊躇，想了一趟，叫他先到城外面回統領。其時統領正在好睡的時候，管家又不敢喊他。莊大老爺在官廳裡，一直等到一點半鐘，肚裡餓的難過，敬爱想轉回衙門，吃過飯再來。偏巧又有东说念主來說，統領已經睡醒，只好等著傳見。一等等到兩點多鐘，船上傳話下來，吩咐說「請」。莊大老爺上船見了統領，先行禮謝過昨天的酒，然後歸坐，渐渐的談到公务。莊大老爺便把昨天晚上的事，稟陳了一遍，又說：「昨天晚上卑職在船上，就得到這個信息，恐怕不確，是以沒有敢回。」胡統領一聽他言，方想起昨日家东说念主曹升來說的話並不是假，心上甚不快活，半天沒有言語。莊大老爺見統領為難，樂得趁勢賣好，便說：「這件事情卑職已有辦法，包管鄉下东说念主告不出。大东说念主這裡也无须辦一個东说念主，自然不错無事。」胡統領忙問：「有何辦法？」莊大老爺便如斯如斯，這般這般，說了一遍。滥觞統領仅仅拉長著耳朵聽他講話，後來漸漸的面有喜色，臨到末了，不禁大笑起來，連說：「甚好，甚好！老哥如斯費心，昆季感激得很！」說完之後，又告訴他：「老哥的銜名已經稟請中丞隨折奏獎。」莊大老爺坐窝又請安謝過保舉，然後辭別。

坐轎回到衙中，傳齊三班小吏，坐窝就要升堂理事。又叫东说念主知會城守營，擺齊隊伍，前來恭维。諸事停當，然後莊大老爺升坐公案，把一干东说念主提到案前審問。莊大老爺一見這班东说念主，仍舊作念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情形，對這些东说念主說说念：「本縣想這些兵勇确凿可惡！一定今天要处死兩個，好替你們伸冤。系数被害的东说念主家，本縣已經稟明統領，一概捐廉從丰撫恤。你們的狀紙想都已寫好的了，先拿來我看，好拿錢分給你們。」眾东说念主一聽，又有錢給他們，又替他們伸冤，确凿是個苍天大老爺，又連連磕頭稱頌不迭。於是齊把那狀子呈上。莊大老爺看過之後，便吩咐足下说念：「照這狀子上，趙大房子燒掉，又打死一個小工，頂頂吃虧，應該撫恤銀五十兩。」坐窝堂上發下一錠大元寶。趙大拿著歡喜，眾东说念主望著眼熱。下餘錢二、孫三、李四、周五、吳六、鄭七、王八，也有三四十兩的，也有十兩、八兩的。

（三班：指州、縣官署裡的皂、壯、快三班，擔負捕盜、警衛之責。）

莊大老爺見幾個頂吃虧的都已敷衍完畢，便指著一個东说念主說说念：「你說你的细君、女兒被东说念主強奸，這件事情頂大，審問明白，坐窝當面拿东说念主殺給你看。但是一樣：這件事情东说念主命關天，究竟那一個強奸你的细君，那一個強奸你的女兒，你須認明，不可亂指。你细君、女兒帶來了沒有？」這东说念主说念「昨天就同了來的。」莊大老爺说念：「很好。你细君无须說，等到把你女兒驗過，我就坐窝辦东说念主。」那东说念主聽了無話，莊大老爺说念：「從來打讼事頂要緊的是證見，有了證見，就可辦东说念主。你們的狀子已在這裡，誰是證見，快去想來。不但這個須得證見，趙大的小工被兵打死，究竟是誰的凶犯，亦要查個明白；房子被燒，亦得有东说念主纵火。你們快快查出东说念主頭，我老爺坐窝等著辦呢。」眾东说念主聽了，面面相覷，一句對答不上。老爺便說：「你們暫且下去，想想再來，或者一時忘記也論不定。」眾东说念主退下，七嘴八舌，議了半天，畢竟未曾說出一個东说念主來。那個女兒被东说念主家強奸的，聽說要驗，尤其不愿。因此鬧了半天，竟其不成再行上堂稟復。

且說莊大老爺所擬的招告宣布貼出之後，四鄉八鎮得了這個風聲，那些被害东说念主家誰不想來告狀，半日之間，衙前聚了好幾百东说念主，為首的還是兩個武秀才，鬧烘烘的一齊要見本官。莊大老爺得信之後，知说念东说念主多難以理喻，便吩咐開了中門，請這兩位武秀才內庭相見。滥觞這兩個武秀才仗著东说念主多，都是雄纠纠，氣昂昂，好像有萬夫不當凌霜傲雪，及至聽到一聲「請」，又見本府衣冠接待出來，大堂兩邊，自外至內，重重疊疊，直立著無數營兵、小吏，到了此時，不覺威風矮了一半。眾东说念主見他兩位尚且如斯，各人也無甚說得。跟了進來，一齊站在大堂院子裡，不敢多說一句話。莊大老爺把兩個武秀才迎了進去。他兩個見了父母官，不敢不下跪磕頭，起來又作了一個揖。莊大老爺奉他兩位炕上一邊一個坐下，茶房又送上茶來，弄得他二东说念主心烦虑乱，昆季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說話，不知從那裡說起。那個坐首座的，不覺索索的抖了起來。莊大老爺不等他開口，依舊作念出他那副老技巧來，咬牙切齒，罵這些兵丁傷天害理，又咳聲嘆氣，替匹夫呼冤。兩個武秀才聽了，直覺他倆心上要說的話，都被大老爺替他們說了出來，除掉諾諾稱是之外，更無一句不错說得。主大老爺坐窝逼著：「快快出去查明受害的匹夫，趕緊指出真凶實犯，本縣坐窝就要辦东说念主！」兩個武秀才坐在上头實在難過，巴不得一聲，馬上辭別下來。莊大老爺仍舊送到二門。他倆會到眾东说念主，正在商議辦法；又會見剛才過堂下來的一班东说念主，相互見面，说起前事，亦因不成指出东说念主名，不成回復。正在為難的時候，裡頭知縣又挂出一扇牌來。眾东说念主擁上去看，無非又是催促他們趕緊查齊东说念主證，以便從嚴懲辦的一片話語。眾东说念主看了，确凿滿肚皮冤枉，卻是尋不著對頭。况兼东说念主命關天，非同兒戲；倘若冤枉了东说念主，作念了鬼要來討命，那卻更不是玩的，因此又議了半天，仍舊是一無頭緒。

须臾時又聽得裡面傳呼伺候老爺升坐，要提先來的一班东说念主審問。眾东说念主無奈，只得仍到堂上跪下。莊大老爺便換了一副嚴厲之色，催問他們：「查出东说念主頭沒有？有無證見？」眾东说念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是無辭以對。莊大老爺便發話说念：「本縣愛民如子，有意要替你們伸冤，怎麼倒來欺瞞本縣？這還高出！現在你們的狀子都在本縣手裡，已經稟過統領。統領問本縣要證見，本縣就得問你們要东说念主。你們還不出东说念主來，非但清偿剛才發給你們的撫恤銀子，還要辦你們反告的罪。你們想想：殺东说念主纵火，強奸婦女，是個什麼罪名！你們有幾個腦袋？已經有冤沒處伸，如今還經得起再添這們一個罪名嗎？本縣看你們實在可憐得很，怎麼不弄明白就來告狀？」眾东说念主一齊磕頭，沒有話說。莊大老爺仅仅逼著他們快說，叫他們趕緊指出东说念主頭，無奈眾东说念主仅仅說不出。莊大老爺發狠说念：「你們到底怎樣？若照這個樣子，叫本縣怎麼回復統領呢！現在只要一條路，要你們指出东说念主頭，立時三刻处死；除了這一條，就得辦你們誣告。」眾东说念主聽得如斯說，一齊跪在地下求饒。莊大老爺見他們短促，越發得計。一趟說，要解他們到統領船上去，一趟又說，既然沒有憑據，剛才的銀子都不該領，要他們一齊退出來。眾东说念主不愿，仅仅哭哭啼啼的在地下磕頭。莊大老爺说念：「我想你們這些东说念主，可憐呢果然可憐，关联词又可恨之極！既要伸冤，為甚麼不指出真凶實犯，等我辦給你看？現在弄得有冤沒處伸，還落一個誣告的罪名！亏得本縣曉得你們的苦處，要是換了別东说念主，你們今天闖的這個亂子可不小！現在你們想怎麼樣？說了出來，本縣替你作主。」眾东说念主说念：「小的們還有甚麼說得！小的是大老爺的平民，只要大老爺痛顧小的們一點，就是小人們重生父母了。」莊大老爺聽了，也不言語，皺了一趟眉頭，方說说念：「這事叫我也為難。現在放你們容易，但是統領跟前我要為你們受不是的。」眾东说念主仅仅磕頭無話。

莊大老爺又問：「房子燒掉，小工殺掉，東西搶掉，然而真的？」眾东说念主说念：「是真。」又問：「強奸婦女然而真的？」那個细君、女兒被兵強奸的东说念主，仅仅淌眼淚，不敢回应。莊大老爺说念：「現在我只要一個法子，給你們開一條生路，非但不辦反告的罪，還不错安安穩穩得幾兩撫恤銀子。」眾东说念主一聽大老爺如斯開恩，又一齊磕頭。莊大老爺说念：「這些事情本縣知说念全是兵勇作念的，但是沒有憑據怎麼不错辦东说念主？現在要替你們開脫罪名，除非把這些事情一齊推在匪徒身上，你們一家換一張呈子，只說如何受匪徒豪侈，來求本縣替你們伸冤的話。再各东说念主具一張領紙，寫明領到本縣撫恤銀子若干兩，本縣就拿著你們這個到統領跟前替你們求情。倘若求得下來，是你們的造化，求不不來，亦是沒法的事。」眾东说念主說：「大老爺替我們去求統領大东说念主，是沒有不准的。」莊大老爺说念：「那亦看罷了。但是一樁：你們遭了匪徒的害，統領替你們打平了匪徒，你們作念匹夫的也總得有點敬爱敬爱。」眾东说念主還當是統領要錢，一齊哭著說说念：「小人們遭了匪徒，一家家家破东说念主一火，那裡還有錢贡献統領大东说念主！求大老爺開恩！」莊大老爺说念：「統領大东说念主那裡罕见你們的錢！臨走的時候贡献幾把萬民傘，不就結了嗎？一個东说念主能出幾文錢？」眾东说念主聽了，又一齊叩頭，謝過大老爺的恩典，下去改換呈子，並補領狀。

（領紙：指收條。）

頭一幫东说念主發落已畢，再發落後頭一幫东说念主。後頭一幫东说念主亦然沒有真憑實據的，看見前頭的樣子早已膽寒。莊大老爺本來也想當堂發落的，因見东说念主多，恐怕滋事，仍舊退堂，叫东说念主把兩位為首的武秀才叫了進來；又叫這兩個秀才轉邀了十幾個耆民，一齊到大廳相見。兩個秀才見過官的了，幾個耆民見了官都瑟瑟的抖。莊大老爺劝慰他們，讓他們坐了講話。當下先對兩個武秀才說说念：「今天簡直把本縣氣死！可恨這些东说念主，既要伸冤，又指不出真憑實據。不問張三、李四，你想本縣能夠亂殺嗎？就是本縣肯幫著他們，替他伸冤，怕上頭也不答應，非但不答應，一定還要本縣拿东说念主，辦他們的誣告。你說冤不冤！本縣實在可憐他們，是以才替他們想出一個法子，非但不辦罪，况兼每东说念主反可落幾兩撫恤銀子。我亦總算對得住你們建德的匹夫了。」兩個秀才齊说念：「蒙老父台這樣，确凿是愛民如子。」眾耆民亦不住的稱頌苍天大老爺。

莊大老爺方才言歸正傳，問兩個秀才说念：「你二位身入黌門，是懂得皇上家范例的。今番來到這裡，一定拿到了真凶實犯，非但替你們鄉鄰伸冤，還可替本縣出出這口氣。」兩個秀才脹紅了面，一句回应不出，坐在那裡著實局促不安。莊大老爺又向幾個耆民說说念：「你們幾位都是上了歲數的东说念主，俗語說说念，『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像你諸位一定是信得过，不會冤枉东说念主的了？」豈知幾個耆民，在鄉下時，雖然眾东说念主見了他們惟命是聽，及至他們見了官，亦變成了沒嘴葫蘆。莊大老爺說一句，他們答應一句。及至問他究竟，依然是面面相覷，默無聲息。莊大老爺詫異说念：「怎麼諸位一聲不響呢？本縣是個性急的东说念主，只要諸位說出东说念主頭，本縣恨不得立時坐窝辦东说念主。」眾东说念主依然無語。莊大老爺故意躊躇了半天，又問了好幾遍，見他們始終不說，莊大老爺才把臉一板说念：「這是甚麼事情，也不错鬧著玩的？他东说念主猶可，你二位是有功名的东说念主，誣告一個罪、硬出頭一個罪、聚眾一個罪、吵鬧衙門一個罪。知法犯法，這還高出！」兩個秀才聽到這裡，早已嚇死了，連忙拍落托跪在地下：「求老父台高抬貴手！武生們是不識字的，不懂得敬爱敬爱。此番且归，一定本分发愤；倘有不好事情傳在老父台耳朵裡，兩樁罪一塊兒辦。」說著，又迭連繃冬繃冬的磕響頭，連著幾個耆民也都跪下了，齊說：「情願叫來的东说念主都且归，求大老爺別動氣！」

莊大老爺看了，肚皮裡著實好笑，卻忍住不笑，忙用手扶起兩個秀才，叫眾东说念主一齊歸坐。又拿腔作念勢，扳談了好半天，准把幾個耆民開釋無事；兩位秀才暫時留在城裡，聽候統領的示下，眾东说念主感激不盡，卻把兩個秀才活活嚇死！莊大老爺又會賣好，向眾东说念主說说念：「你們出去先傳諭眾匹夫，叫他們各自回家。不日本縣親自下鄉踏勘，果然受了豪侈，還要撫恤他們。」眾东说念主聽了越發感激。兩個秀才卻嚇的面色都發了白了，不覺又一同跪下叩頭求饒。莊大老爺仅仅頭朝上仰著天，一手拈著胡須，渐渐的說说念：「誣告大事，本縣擔不起這個繁重。」眾东说念主見大老爺如斯說法，以為這事不妙，連忙又一齊跪下，磕頭如搗蒜一般。莊大老爺说念：「你們眾位是無知愚民，情有可恕，他二东说念主身入黌門，那有不知王法的敬爱敬爱。本縣並不難為於他，把他送到學裡，交待老師，且等本縣見過學憲再作敬爱敬爱。」兩個秀才一聽要稟學憲，更嚇等魄散魂飛，恐革除功名，失了飯碗，因此更哀求不已，眾东说念主又再四環求。莊大老爺一想，架子已經擺足，樂得順水推船，便對幾個耆民说念：「匹夫的苦處，本縣一概知说念，晨夕自有撫恤。他們作念秀才的东说念主，亟應謹守臥碑，本分内分，現在事不干己，膽敢硬來出頭。他在本縣眼前尚且如斯，若在鄉下，更不知如何魚肉小民了。是以本縣也要留他在這裡，訪問訪問平時有無劣跡再辦。現在既然是你們一再替他求情，本縣就給你們個颜面，暫時交你們帶去。以後本縣要东说念主，必須隨時交到，倘若不交，惟你們是問。但不知你們可能替他作念個保东说念主不成？」眾东说念主齊說：「願代具保。」莊大老爺聽了無話。兩個秀才同了眾东说念主又一齊謝過，方才起來。

（學憲：即學台，憲是對長官的尊稱。）

代書早已伺候現成，坐窝就在廂房裡把保狀先寫好。又補了兩個公呈：一個是稟告匪徒作亂，環求請兵剿捕；一個是感頌統領督兵剿匪，伐罪吊民，帶述匹夫們的苦處，順便稟求賑撫的話頭。滥觞幾個鄉下东说念主還不愿如斯寫，齊說：「我們大老爺是好的，很體恤我們平民。統領的兵一個個無法無天，我們的苦頭也吃夠了，實在說不出一個『好』字。」莊大老爺又私底下叫东说念主開導他們说念：「你們眾东说念主呈子上不把統領恭維好，這撫恤銀子他如何肯發？你們既然沒有憑據，伸不出冤，如何每东说念主先拿他幾個現的呢？你不如斯寫，老爺到統領跟前也不好替你們說話。若把老爺弄毛了，他一動氣，要頂真辦起來，你們吃得住嗎？」眾东说念主聽了方才無話，只得忍氣吞聲，由著代書寫了出來，又一個個打了指摹，然後送莊大老爺過目。莊大老爺見兩幫东说念主俱已無話，然後一併釋放他們且归。

一天大事，瓦解冰銷，心上好不缓和，坐窝袖了稟詞、結狀，出城來見統領。統領問知端的，不勝感激，便說：「應該賑撫些许銀子，老兄只管稟請，昆季坐窝核放。這個將來不错報銷的。」當時就留他吃飯。一頭吃著飯，問他：「到任有幾年了？」莊大老爺回稱：「兩年多了。」又問：「老兄作念了這許多年實缺，總該應多兩個？」莊大老爺回说念：「卑職前頭的空子太大了，东说念主口又多，雖然蒙上憲栽培，作念了二十三年實缺，非但不成剩錢，况兼還有三萬多銀子的虧空。不過有個缺照在那裡，拖得動罷了。」胡統領说念：「作念了二十三年實缺尚且不成剩錢，這就難了！」莊大老爺说念：「有些錢卑職又不愿要，是以有幾個缺，东说念主家好賺一萬的，到了卑職手裡只好打個七折。况兼皓職應酬又大，有些事情，該墊的，該化的，卑職多先墊的墊了，化的化了，將來东说念主家還不還，一概置之腦後，是以空子就越弄越大了。」胡統領说念：「我這回事極承老哥費心，，斷不好再叫你墊錢，總共發了些许撫恤銀子，你盡管到我這裡來領。倘你若要用，或者多支一萬、八千都使得，將來總是這一筆報銷罷了。」莊大老爺说念：「蒙大东说念主體恤，卑職感激得很！撫恤鄉下东说念主不過三兩吊銀子，卑職情願報效。至於大东说念主這裡，卑職已經受恩繁重，額外的賞賜斷不敢領。既蒙大东说念主栽培，卑職自身年紀已不小了，也不成作念甚麼事情，卑職有兩個兒子，一個昆季，一個东床，將來大案裡頭倘蒙大东说念主賞個保舉，叫他們小孩子們日後有個進身，總是大东说念主所賜。」說畢，請了一個安。胡統領一面還禮，一面說说念：「這事容易得很，坐窝叫他開履歷。」莊大老爺回稱：「来日開好再呈上來。」

诸君看官須知：胡統領身為統兵大員，不成約束兵丁，以致騷害匹夫，倘被匹夫告發，他的罪名可就不小。現在被莊大老爺施了小小技巧，鄉下东说念主非但不來告狀，不求伸冤，况兼還要稱頌統領的好處，具了甘結，從此冤沉海底，鐵案如山，就使包老爺復生，亦翻不過來。這即是老州縣作用，胡統領怎麼能夠不感激！在他的敬爱，原想借著撫恤為名，叫莊大老爺多支一萬、八千，橫豎是皇上家的國帑，用了不宠爱的，樂得借此補報莊大老爺的情。誰知莊大老爺這筆款項情願報效，只代子弟們求幾個保舉，更是惠而不費之事。將來造起報銷來，還可同莊大老爺說通，叫他出張印領，仍可即兴開支，收入自身私囊，是以愈覺歡喜，立時滿口答應。又問他如要隨折，一個名字尚可安放。莊大老爺再行請安謝過。想想兩個兒子，二少爺是姨太太養的，不免心上偏愛些。本年雖只要十二歲，幸虧捐官的時候多報了幾年年紀，細算起來，照官照上已有十七歲了，當下便把他保了上去。統領應允，又說了些別的閑話，方才辭別回城。

剛剛走進衙門下轎，只見門上拿著帖子來回，說是：「船上魯總爺派了兩個兵押著一個伴當到此，請老爺審辦，說是伴當作念賊，偷了總爺二十塊洋錢。」莊大老爺说念：「我今天忙了一天，那裡還有工夫管這些小事情。但是魯總爺的颜面，又不好回頭他，且收下押起來再講。」二爺答應了一聲「是」，出來吩咐過，拿一張回片交給來东说念主。因為送來的东说念主是要當賊辦的，是以就交代給窥察看管。

（官照：也叫部照，捐官的執照。）

（伴當：僕從。）

原來魯總爺這個伴當姓王名長貴，是淮安府山陽縣东说念主，同魯總爺還沾點親。總爺作念了炮船上的幫帶，照應親戚，就把他补助作念了伴當，吃了一份口糧。只因這王長貴素性好賭，在炮船上空閑下來就同水手、兵丁們要錢。無奈他賭運欠安，輸的當光賣絕，只剩得一條褲子，一件長衫沒有進當。現在十月天氣，在河底下北風吹著，凍得索索的抖，他還是不改脾氣，依然見了賭就沒有命。他總爺雖是當了幫帶，究竟進項有限，手底下不甚寬餘。自從到了嚴州以後，忽然闊綽起來，腰包裡時常叮鈴當的洋錢聲響，今天買這個，来日買那個。有天晚上，還要偷到「山河船」上擺台把整飯，請請一又友。王長貴就疑心他：「怎麼到了嚴州，忽然就有了錢了？」注意觀看，才見他時常在隨身一只小衣箱裡頭去拿洋錢。合當有事：一天總爺不在船上，王長貴同水手們推牌九，又賭輸了錢。东说念主家逼著他討，他一時拿不出，很被贏他的东说念主豪侈了兩句。他不愿失這一口氣，便趁眾东说念主上岸玩耍的時候，他托名肚子疼，不成上岸，情願睡在艙裡看船，讓別东说念主出去玩耍。別东说念主自然願意。他等东说念主去之後，便悄悄的想法把鎖開了，又怕被东说念主看見，胡亂用手摸了半天，摸到這封洋錢，順手往懷裡一揣，連忙把鎖鎖好。等到眾东说念主回來，忙將賭帳兩元二角還清。一船的东说念主都是粗东说念主，只要欠帳還清，誰還問他這錢是那裡來的。关联词他自身心上明白：「停刻總爺回來，查了出來，豈不要問？」想了半天：「橫豎身邊還有十七塊多錢，不如請個假回省住上兩天，就是將來查出來，也不至於疑心到我身上了。只要探聽將來沒甚話說，我過了兩天仍舊好來。」主意打定，等了一會，總爺回船，他便上來告假，說是他娘病在杭州，想要連夜搭船回省探母，總爺應允。好在他無甚行李，身上除掉幾張當票之外，即是方才新偷的十七塊多錢，是以走的甚是直爽。這種东说念主軍營裡是看慣了的，自來自去，隨隨便便，倒也並不在意。卻不湊巧，這天晚上魯總爺又有甚麼用頭，開開箱子拿洋錢，找不著這二十塊錢的一封，登時發了毛暴，滿船的搜查起來，搜了一趟沒有，才预见王長貴身上，馬上派了东说念主四下裡去尋，尋了半天，尽然在一煙館裡尋著，還沒有動身呢。當下簇擁到船上，誰料一搜便已搜著，恨的魯總爺了不起，伸手打了他五六個嘴巴，立時坐窝派东说念主送到莊大老爺那裡請辦，是以才會到衙門裡來的。

當下窥察拿他一帶帶到下處。從來賊見窥察，猶如老鼠見貓一般，窥察問他，不敢不說實話，先把怎樣輸錢，怎麼偷錢，自始至終說了一遍。雖說他是總爺的伴當，到了此時竟其不徇情面，窥察頭兒卻是拿他當賊看待。一到下處，便喝令叫他自身脫去衣服。幸虧沒有甚麼穿著，脫去長衫，只剩得一衫一褲。窥察又叫他除去帽子，脫去鞋襪，不提防豁琅一響，有兩塊幾角錢落地。窥察看了奇怪，連說：「怎麼你身上還有洋錢？……」王長貴说念：「頭兒明鑒。」窥察伸手一個巴掌，罵说念：「誰是你的頭兒？頭兒是你亂叫得的？」王長貴坐窝改口，稱他老爺，方才無話。窥察問说念：「你偷總爺的錢不是已經被他搜了去嗎？怎麼你身邊還有？這是那裡偷來的？」王長貴说念：「這亦是總爺的洋錢。」窥察说念：「你到底偷了他些许？」王長貴说念：「一共拿他二十塊錢，還了兩塊二角錢的賭帳，下餘十七塊八角。我告假之後，到了煙館裡數了數，把十五塊包了一包，揣在腰裡，這兩塊八角，正想付過煙帳，上待買一件棉馬褂，想不到他們眾东说念主就找了來，把我一找，找到船上，我這兩塊多錢還捏在手裡。我一見總老爺臉色不對，就順手往襪子筒裡一放，是以沒有被他們搜去。不瞞老爺說：總爺還是我的姑表哥哥哩。他的錢我就用他兩個，各人親戚，也不好說我是賊。他忘記他從前窮的時候了，空在省裡，一點事情沒有，東也借錢，西也借當，我媽的褂子也被他當了，于今沒有贖出來。如今作念了總爺，算他運氣好，就這一趟差使就弄了不少的錢。我黼子佩，有難同當，我用他這兩文，要拿咱當賊辦，确凿豈有此理！」

窥察聽到這裡，忽然意有所觸，便說：「你們總爺是幾時得的差使？」王長貴说念：「是本年五月裡才得的。」窥察说念：「他這差使一年有些许錢？你一個月賺幾塊錢？」王長貴说念：「我只吃一分口糧，那裡會有些许錢。就是我們總爺亦然寅吃卯糧，先缺後空。太平的時候，聽說還過得去，現在有了軍務，就是要賺也就有限了。」窥察说念：「他的差使既然不好，那裡還有錢供你偷呢？」王長貴说念：「就是這個奇怪。沒有來的時候，一直鬧著說差使不好，一到這裡，他老就闊起來了。况兼他的錢是鄙人鄉巡哨的前頭有的，如果鄙人鄉的後頭，一定要說他是篡夺來的了。」窥察一面聽他講，便把那兩塊大洋錢再行取出來一看，無奈圖章已經糊涂，不成辨認，就問：「你那兩塊二角錢是輸給那一個的？」王長貴说念：「輸給本船上拿舵的苍老，姓徐名字叫得勝，是他贏的。」

窥察聽說，心上已經昭着，便把王長貴交代伙計看管，自身走進衙門，找到稿案上二爺，托他去回本官，先把王長貴的話，一五一十，述了一遍；自身方說，「據小的看起來，上回环大老爺少的那一注洋錢，雖說是死的婊子偷的，後來蒙大老爺恩典，並不追比。但是死的婊子床上只翻出來五十塊，那死的婊子還說是那位師爺托他買東西的，小的不信赖，就把他鎖了來。現在婊子死了，沒有對證。但是文大老爺一共失竊一百五十塊錢，還有別的東西。縱然有了五十，到底還有一百，連別的東西沒有下落。雖說大老爺不向小的們要賊要贓，小的當的甚麼差使，有的破案，總得破案。今番船上總爺送來的那個賊，已由小的仔細問過，據他說，他總爺這個錢來路很不解白。如今這东说念主身上還藏著兩塊兒角錢，可惜圖章不大昭着，辨認不出。小的想求大老爺把魯總爺在這賊身上搜出來的十五塊錢要了來查對查對。這賊還有兩元二角錢輸給本船掌舵的徐得勝，小的敬爱，亦想求大老爺拿片子把這徐得勝要了來，看看圖書對不對。小的是如斯想，求大老爺明鑒。」

莊大老爺说念：「上回的事，我不來比你們就是了。現在魯總爺為著他伴當作念賊，送到我這裡來托我辦，輕則打兩板子開釋，重則押上幾個月，遞解回籍，前頭的事還去翻騰他作念甚麼！」窥察说念：「小的當的甚麼差使，總得弄弄明白。就是查了出來，顧了總爺的颜面，不去說穿就是了。」說來說去，莊大老爺只答應拿片子要徐得勝到案質訊，不再去追問別的。等到把东说念主傳到，窥察先問他：「王某东说念主還你的那兩塊洋錢尚在身邊不在？」誰料徐得勝恐怕老爺辦他賭錢，不敢說實話。禁不住窥察連嚇帶騙，好容易說了出來，還說：「洋錢已經化去一半了，只要一塊在身邊。」窥察記得前頭鼎記的圖書，叫他取了出來一看，果然不錯。窥察特别之喜，坐窝就托二爺上去稟知莊大老爺。莊大老爺说念：「這件案子早已結好的了，他又不是死的婊子什麼親东说念主，要他來翻甚麼案！」

（比：松手差役在規定日历內完成某種任務。）

窥察討了沒趣下來，心上悶悶。回家吃了幾杯燒酒，心上尋思：「出了竊案，一准要問我們當窥察的；捉不著东说念主，我們屁股賠在裡頭株连。現在是戴頂子的老爺也入了我們的行了。不虞我們大老爺先護在裡頭，連問也不叫我問一聲兒，可見他們官官相護，這才是『只准州官纵火，不行匹夫點燈』，古东说念主說的話是再不得錯的。我倒有點不信赖，一定要問個明白。」想罷，換了一身衣服，回到衙門，從門房裡偷到一張本官的片子，把他自身荐到魯總爺船上，就說是本官聽見船上少了一個伴當，恐怕缺东说念主使喚，是以把他荐了來，總爺是斷乎不會疑心的。「只要他肯收容，將來總有法子好想。現在洋錢上的圖章已對，看上去已十有八九。但鼎記圖章並非文大老爺一個东说念主獨有的，必須拿到別的東西方能作准。」主意打定，坐窝瞞了本官，依計而行。走到船上，見了總爺，說明來意。魯總爺因為是莊大老爺的颜面，不好回頭，暫時留用。當差異常敏捷，總爺甚是喜他，他還不時抽空回到城裡，承值他公务。

過了兩天，莊大老爺過堂，順便提王長貴到堂，打了二百板子，遞解回籍。那個掌舵的本來無事，窥察說他「擅受賊贓，况兼在船賭博，決非本分之东说念主。縱不責打，不如一併遞解回籍，免得在外滋事。」莊大老爺聽了他話，照樣判斷，回復了魯總爺。雖然多辦一個东说念主，他卻並不在意。窥察的敬爱，是恐怕這掌舵的回到船上，識破他的機關，是以加了他一個小小罪名，將他趕去，這都是老公务的作用。要知以後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十六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

卻說建德縣窥察頭兒，自從荐在船上充當又名伴當，又自身改了名字，叫作念高升。從來仕进的东说念主沒有不巴結升官的，是以他就取了這個名字。果然合了魯總爺之意，甚是歡喜。但是胡統領雖然平定了匪徒，仍舊駐扎此地，辦理善後事宜，究竟沒有什麼大事情，多則一月，少則半月，只等上頭公务下來叫他回省，他就得動身。魯總爺自然也跟了同去。高升是新來的东说念主，縱然辦事勤能，主东说念主歡喜，然未必就肯以腹心相待。窥察心內好不躊躇。卻喜這魯老爺是粗鹵一流，並有個脾氣，是最喜歡戴炭簍子，只要东说念主家拿他一片臭恭維，就是牛頭不對馬嘴，他亦快樂。高升是多么樣东说念主，上船一天，就被他看出苗頭，因此就拿個主东说念主一頂頂到天上去：主东说念主想喝茶，只要把舌頭舐兩舐嘴唇皮，他的茶已經倒上來了；主东说念主想吃煙，只要打兩個欠伸，他已經點了燈，並打好兩袋煙，裝好伺候下了。諸如斯類，總不要主东说念主說話，他都樣樣预见，樣樣作念到。試問這種當差的，主东说念主怎麼不歡喜呢？

（炭簍子：高帽子。）

一等等了三天。這天晚上，高升正在艙內替總爺打煙。總爺同他閑談，問起：「莊大老爺衙門裡有些许东说念主？你從前跟誰的？他怎麼拿你荐給我呢？」高升見問，即景生情，便一一答说念：「莊大老爺的东说念主口，叫多未几：一個二老爺照料帳房，是頂有錢的。兩個少爺，大的是太太養的，小的是姨太太養的。一個密斯，是前頭大太太養的，去年出的閣；姑爺就招在衙門裡，小的本來是伺候二老爺的；因為同姨太太的老媽拌了嘴，姨太太在老爺跟前說了話，因此老爺不叫二老爺用小的。小的伺候二老爺已經六七年了，並沒有一點錯處，二老爺心上過不去，是以同老爺說了，荐小的來伺候總爺的。」魯總爺说念：「用熟了一個东说念主，走掉了是很未便的。」高升说念：「正是這句話，作念家东说念主的伺候熟了一個主东说念主，也不願意時常換新鮮。是以二老爺說過，倘若小的找不到好场所，過上一兩月，等老爺消消氣，仍舊叫小的進去。現在小的伺候了總爺，有了安身之處，也就不想別的了。」魯總爺说念：「二老爺管帳房，他一年能有幾個錢？」高升说念：「少則一二千，多則三四千。」魯總爺说念：「據你說來，他管上十年帳房，手裡不要有兩三萬嗎？」高升说念：「進帳是好，只能那惜來的多，去的多，不會剩錢。」魯總爺说念：「這是甚麼緣故？」高升说念：「我們這位二老爺頂歡喜的是買翡翠玉器。一個翡翠搬指三百兩，他老东说念主家還說『價錢低廉無好貨』。只要東西好，他卻肯花錢。又最喜的是買鐘表，金表、銀表、坐鐘、挂鐘，一共值八千多兩銀子。你只要有表賣給他，就是舊貨攤不要的，他亦收了去。他自身又會修表，修好了永世不會壞的，是以他要這個。若不是為這兩樁，他一年到頭，苍老约多兩個錢哩。」魯總爺聽了他話，不覺心上一動，仍舊按下。高升亦不再提。打完毕煙，睡覺歇息，彻夜無話。

到了次日，高升叫他伙計拿了五件細毛的衣服到船上來兜賣。價錢很公说念，估了估足值四百多塊錢，賣主只討二百兩銀子。魯總爺一還價，一百六十塊錢，後來添到二百十塊買成。魯總爺箱子裡只剩了五十幾塊錢，因錢不夠，同高升商量，先付他五十塊，其餘等月底關了餉來補還他。那东说念主答應，把東西留住，但是五天之內，必須算錢，等不到月底。魯總爺一想，橫豎有別的東西不错抵錢，看來斷不啻此數，於是答應他五天來取錢。五十塊錢由高升點給他。高升注意觀看，又與文大老爺失去的洋錢圖書一樣。當下也不作聲，托付來东说念主而去。這天魯總爺買著低廉貨，心上特别之喜，顛來倒去看了幾遍，連說低廉。高升说念：「這個东说念主我認得他的。他家裡從前很有錢，有的是東西。一百錢的東西，時常十個、二十個錢就賣了。如今被他嘗著了甜頭，包管他来日還要來。等他来日再來的時候，大大的殺殺他的價錢，買他些低廉東西。」魯總爺说念：「要買低廉貨，要有現錢方好。」高升说念：「他認得我，不要緊，剛才不是小的同他熟識，他肯把衣服留住，拿了五十塊錢就走嗎？」

魯總爺不語，心上思忖。過了一會子，躺下吃煙，趁著高升替他燒煙的時候，就同他商量说念：「我有一件事情要托你去辦。」高升忙問：「有什麼事情差小的去辦？」魯總爺说念：「不是你說的，你們莊二老爺歡喜買翡翠玉器，還有甚麼洋貨鐘表嗎？」高升说念：「是。可惜沒有這些東西；如果有在這裡，我拿了去包管一定得胜。只要東西好，况兼不错賣他大價錢。」魯總爺聽了，特别之喜，低聲向他說说念：「這些東西現在我有。」高升说念：「總爺既有這些東西，何不早說？」魯總爺说念：「你來了能有幾天？我以前何曾曉得你們二老爺喜歡這個？」高升说念：「有了這個，包管拿去就換了錢來。」魯總爺说念：「但是我的東西好，不曉得他識貨不識貨。」高升说念：「跟二老爺時候潜入，這些東西天天在眼裡經過，雖不全懂，也還曉得一二。」魯總爺说念：「如斯更好了。我於這上頭也有限。這些東西是個親戚托我替他銷的，且拿出來替他估估價錢，免得吃虧。」

一頭說，一頭便取出鑰匙，開了箱子，搬出那幾件東西來：一個搬指，一個金表。魯總爺開箱子的時候，像怕眾东说念主看見似的，先把眾东说念主一齊差了出去，只把高升留住。等到東西取出，高升拿到手裡一看，恰恰與文大老爺失單上開的一樣。他看了又是喜，又是氣；喜的是真贓實犯，果不出我之所料；氣的是這班不長進的老爺，幹此下作營生，偏會暗暗摸摸。現在東西已經被我拿到，敬爱就要想聲張起來。後來一想：「本官前頭如何吩咐，設或鬧的不得下台，各人的颜面不好，不如且隱忍起來，等到回過本官再作敬爱敬爱。」當下不動聲色。等魯總爺把東西拿齊，仍舊把箱子鎖好。只見他拿個搬指套在大拇指頭上，對著高升說说念：「這個綠玉的顏色倒很好看，同這只金表，你估估看，能值些许錢？」高升肚裡好笑，笑他不認得翡翠，當作綠玉。又把表擎在手裡，轉動表把，旋緊了砝條，又撳住關捩，當當的敲了幾下。魯總爺聽見金表會打得有響聲，心上覺得詫異，肚裡尋思：「怎麼金表會打得響呢？不要是個小鐘罷？」高升拿東西翻來復去看了兩遍，因問總爺：「要個甚麼價？」魯總爺说念：「你說罷。」高升说念：「據小的看起來，一個搬指要他一千五。」魯總爺说念：「一千五百塊？」高升说念：「一千五百兩。」魯總爺把舌頭一伸说念：「要的太多了！不要嚇退他不敢買，弄得生意不得胜，就是少些也不妨，好赖由你去作念。這個表呢？」高升说念：「這個表是大欧好意思來的，在這裡總得賣他三百塊。」魯總爺说念：「不要亦嫌多罷？」高升说念：「多甚麼！小的此刻拿了去，包管總有一樣得胜。」魯總爺聽了他言，心上雖特别之喜，关联词總不免畢卜畢卜的亂跳。把兩件東西鄭重其事的交代了高升。

（關捩：機關。）

高升接過，用手巾包好，揣在懷裡。又伺候總爺過足了癮，然後辭別上岸，先尋到文七爺船上，托管家艙裡去回說：「縣裡上回派來查東西的窥察，有話要面稟大老爺。」文七爺吩咐叫他進來。窥察進艙，先替文七爺請過安，垂手直立一旁。文七爺就問：「東西查著了沒有？」窥察说念：「回大老爺的話：小的自蒙本縣大老爺派了這件差使，昼夜在心，城裡城外統通查到，一點影子都沒有。好容易今天才查到。」文七爺一聽大喜，忙問：「東西在那裡尋著的？」窥察暫時不愿說出，但回得一聲是：「在船上拿到的。請大老爺看過是與不是，小的再且归稟知本縣大老爺。」一面說，一面將東西取出，送到文七爺手裡。文七爺说念：「別的尚在其次，就是這個搬指是我心愛之物。你看這個綠有多好！如今化上三二千塊錢沒有场所去買。你尽然能替我查到，這個期间不小！停刻我同你們莊大老爺說過，還要酬你的勞。這個賊現在那裡？」窥察说念：「這個賊就在這裡。贓雖拿到，关联词這個賊小的不敢拿，等回過本官，還要回過統領，才好去拿他。」文七爺说念：「想是這個賊期间很大，你吃他不了？」窥察但笑不言。文七爺將東西看了一遍，仍舊拿手巾包好。窥察接了過來，又回说念：「小的此刻就要進城到本縣大老爺前去報信，来日再來回大老爺的話。」文七爺點點頭兒。

窥察辭別進城，稟知門稿，轉稟本官。莊大老爺一聽是魯總爺作念賊，甚為詫異，便說：「真贓實犯，難為他查著。但是這事情怎麼辦呢？」當時先把窥察傳了進去，問他怎麼查到的。窥察據實供了一遍，又說：「原贓已送到文大老爺那裡看過，的的確確是原物。現在請大老爺的示，怎麼想個法子辦东说念主？」莊大老爺聽了無話，滿腹躊躇，便問：「你同文大老爺說出偷的东说念主頭沒有？」窥察说念：「小的沒有稟過大老爺，是以沒把东说念主頭說給文大老爺知说念。」莊大老爺说念：「好好好，幸虧你沒有說給他。毀了一個魯總爺事小，為的是統領颜面上不好看，况兼也不好去回。倘若被他說兩聲『我帶來的东说念主都是賊』，請問你還是辦的好，還是不辦的好？依我敬爱，先把文大老爺請了過來，拿話告訴了他，各人商量一個辦法。你先下去，回來我同文大老爺說過，自然有賞的。至於那個姓魯的，也不成如斯低廉，且給他點苦衷擔擔。就是東西拿了出來，難说念一百五十塊錢就給他白用嗎？」窥察諾諾稱是，又謝過大老爺的恩典，方才退了下去。

這裡莊大老爺便差东说念主拿片子到城外去請文大老爺，說是東西查到，請他進城談談。未几一會，文七爺果然坐著轎子進城。才跨下轎，便對莊大老爺說说念：「你們建德縣的捕役期间真大，我的東西尽然查到。」莊大老爺说念：「你老棣台的東西，敢查不到嗎？」一頭說，一頭坐下。文七爺说念：「老把兄，你又取笑了。東西有了，我得還你的錢。」莊大老爺说念：「我的錢，老棣台盡管用，還說甚麼還不還。」文七爺说念：「我的東西有了，自然要還你的錢。」莊大老爺说念：「你的東西雖然有了，但是那一百五十塊錢還無著落。」文七爺说念：「這兩件有了，我已心滿意足了。百把塊錢算不了事，注著破財，譬如多吃十來台花酒，就有在裡頭了。倒是這個窥察期间真好，我想賞他一百銀子，回來就送過來。現在賊在那裡？據窥察說起來，東西雖然有了，关联词东说念主不好辦。這是什麼緣故？我們總得辦东说念主才好。」莊大老爺说念：「正是為此，是以要請你老弟過來談談。現在這作念賊的东说念主，你猜那個？」文七爺说念：「那天那位趙不了趙師爺，的的確確在我手裡借去五十塊錢，送他相好蘭仙。後來都說是蘭仙作賊，就此冤枉死了！那兩天我的事情很忙，是以沒理會到這上頭，等到事過之後，我才知说念。這位趙老汉子，可憐他愛莫能助，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現在有了真贓，就有實犯，等到把賊拿到，也好替死者明冤。」莊大老爺说念：「老弟，那死的婊子也顧他不得了，如今我們且說話的。」文七爺说念：「东说念主命讼事，救生不救死，這是我們作念州縣官的秘訣。但是這件事情既不是东说念主命讼事，怎麼說到這個？到底是甚麼东说念主作念賊？你快說了罷！」

莊大老爺到此，方把窥察如何乔装，魯某东说念主如何托他銷東西，因之破案，並自身的敬爱，說了一遍。又說：「如今愚兄的敬爱，不要他們聲張出來。姓魯的交情有限，為的是統領颜面上不好看。」文七爺一聽說是魯某东说念主作念賊，嘴裡連連說说念：「他會作念賊？……我是一輩子也想不到的了！實在看他不出！」莊大老爺说念：「當過捻子的东说念主，你知说念他是甚麼出身？你當他作念了官就換了东说念主，其實這裡頭的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面獸心的多得很哩！」文七爺聽了無話，歇了半晌，方說说念：「老哥叫他們不要聲張，這主意十分。一來關於統領颜面，二來我們同寅也不好看。我只要東西尋著就是了，少了百把塊錢也不必追他了。但是老哥要叫了他來說破這件事情。昆季同他是共事，當著面難為情，等昆季走了，你去叫他。」莊大老爺说念：「不把他弄了來，叫他擔點苦衷，亦不免太低廉他了。」文七爺说念：「正是。」當下又說了些別的，方才告辭出城。這裡莊大老爺果然等他去後，才差东说念主拿片子請魯總爺進城。

且說魯總爺，自從高升拿著東西上岸，約摸已有三個時辰，不見回來，心上正是疑忌。忽見建德縣差东说念主拿片子來請他進城。說是有話面談，究竟賊东说念主心虛，不覺嚇了一跳，忽然预见：「文某东说念主東西失竊，曾在縣裡報過，現有失單。不該自不檢點，聽憑高升一面之言，將東西送到他昆季那裡。設或被他們看出，如何是好！」预见這裡，心上一似滾油煎的，直往上沖，急的搔頭抓耳，走頭無路。既而一想：「文老七少掉的洋錢，大眾都說是蘭仙偷的。如今蘭仙已死，當了災去，沒有對證，案子已了，东说念主家未必再疑心到我身上。東西送去，东说念主家只顧辯論好丑，或者不至於理會到這上頭，也論不定。」预见這裡，心上似乎一鬆，又想：「我同縣裡，卻同他見過幾面。他請我吃飯，我亦擾過他。相互總算認得，或者有別的事情，也未可知。」一面想，一面換了衣服，坐了首縣替統領二爺辦差的小轎，一同心上盤算。

進了城門，到得縣衙，轎子歇在大堂底下。一個兵把名帖投了進去，半天不見出來。他在轎子裡急的了不起，又叫一個兵進去探信。誰知只要進的东说念主，不見出來的东说念主，這真把他急死了！自想：「早知如斯，極應該称疾不來。如今懊丧已遲！」於是自身下轎，踱進宅門，探聽光景。誰知劈面遇見一东说念主。你说念這东说念主是誰？卻是建德縣的門政大爺。魯總爺不認得他，他卻認得魯總爺。見面之後，便說：「總爺來了。我們敝上現在有要緊公务同師爺商量，請總爺先在外頭坐一會再進去。」一面說，一面便在前頭引路。魯總爺摸不著頭腦，只得跟了就走。一走走到門房裡坐下，那位大爺就進去了。虧得魯總爺門房是坐慣的，倒也並不在意。誰知等了好半天，不見有东说念主來請，心中疑忌不定。又等了一會，只見那個門政大爺從裡頭出來，吩咐：「傳伺候，老爺坐堂。」魯總爺愈覺驚疑。停了一刻，又見催問：「城外文大老爺的爺們，還有船上死的婊子的尸親，來了沒來？」底下回稱：「已經催去了。」魯總爺聽了，直嚇得汗流滿體！只聽門政大爺又說：「老爺傳窥察上去問話，叫他把那查著的翡翠搬指、打璜金表一齊帶上來。」話言未了，隨在玻璃窗內看見一個东说念主，頭戴紅纓帽子，走了進去。滥觞魯總爺聽見裡頭要搬指、金表，已經魂不附體，及至看見進來的這一個东说念主，不覺魂飛天际，頭暈眼花，看成氣力毫無，咕咚一聲，就坐在一張凳子上，心上无缘无故，也不知是醉是夢，又不知世界上到底有我這個东说念主沒有。你说念為何？只因這個進來的戴紅纓帽子的窥察，不是別东说念主，正是他自身托銷東西的高升。到此方悟：他們串通一氣，冒充伴當，騙出贓物，自不小心，落了他們的圈套。回想轉來，直覺無地自容，恨無地縫不错鑽入。

坐了半天，剛正有點明白，門政大爺也進來了。只見他陪著笑臉說说念：「敝上公务未完，又有堂事，倒教總爺老等了！」說完毕話，卻朝著他笑。魯總爺呆呆的望著他，也不知說甚麼方好。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們老爺坐堂，為件甚麼事？」門政大爺说念：「總爺是仕进的东说念主，還有甚麼不解白的，我那裡曉得？」說完毕，又朝著他笑。魯總爺到此，知说念事情已破，有點熬不住，只得苦了他那副老臉，從凳子一站就起，跟手爬在地下，繃冬繃冬的亂磕頭，嘴裡不住的說说念：「大爺救我！大爺救我！」那門政大爺本來是朝著他笑的，不提防他忽然跪下磕頭，還是回磕的好，還是扶他起來的好？一時不得主意，忙了手腳，只得也跪在地下，雙手去扶他，嘴裡說：「我是什麼东说念主，怎麼當得起總爺下跪！快快請起，有話好講。」魯總爺仅仅不愿起，一定要他答應。

兩东说念主正在对峙的時候，忽然又有一個东说念主手掀帘子進來。一進門，便捧腹大笑说念：「這是那一趟子的事，在這裡下跪！」那一個門政大爺一見這东说念主，趕忙起來站在一旁，垂手侍立。魯總爺抬頭一望，見是莊大老爺，真羞得滿臉通紅，亦站了起來，低頭不語。莊大老爺说念：「你來了這半天，他們為我有公务，亦沒有進來回，倒叫你老兄好等。」一面說，一面把魯總爺拉了就走。誰知魯總爺的兩條腿猶如棉花一般，一步捱不上三寸。莊大老爺便叫奴隶的攙著他走。一攙攙到花廳上，分賓坐下。先同他說了半天的閑話，魯總爺方才漸漸的醒轉來，但是除掉諾諾稱是之外，其他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又歇了半天，心上轉念頭，要探探莊大老爺的口氣。無奈莊大老爺總不说起此事，但一味的敷衍。魯總爺急了，想來想去，別無法想，只得仍舊跪下，口稱：「昆季該死！求你老爺高抬貴手！」莊大老爺假作不知，忙問：「什麼事情要行此大禮？快請起來！」魯總爺说念：「你老爺不答應，昆季就跪在這裡，一生不起來！」莊大老爺说念：「到底什麼事情？我竟其一點也不解白。」魯總爺说念：「你老爺差了窥察來私訪我的，你老东说念主家還有什麼不曉得。」莊大老爺说念：「這更奇了。我何曾叫窥察來私訪你？你老爺有什麼事怕窥察？你越說我越糊涂了！」魯總爺仅仅跪在地下，不愿起來。莊大老爺仅仅催他起來，催他快說。魯總爺说念：「丑媳婦總得要見公婆的，索性我自身招罷。這事情原是我一時不好，不該拿文某东说念主的東西。如今東西呢，已經在你老东说念主家這裡了：我自身知说念錯處，只求你老爺替我留臉，我情願拿東西還他。一輩子供你老爺的長生祿位，也不敢忘記了你！」說罷，又連連磕頭。

莊大老爺聽到這裡，便也直立不動，等他磕完毕頭，故意板著相貌，說说念：「我當是誰作念賊，船上东说念主是沒有怎麼大的膽子，原來就是你閣下。你閣下也不至於暗暗摸摸。自從姓文的失了東西，統領以為是他帶來的东说念主，一定要我辦賊；我辦賊不到，統領跟前不知受了些许申飭。姓文的又時時刻刻來問我要錢。我弄得沒有法子想，私底下已經送過他五百兩，他還嫌少。現在既然是你閣下拿的，這話更好說了。你是統領帶來的东说念主，同姓文的又是共事，他們沒有不照顧你的。我只要把你送到統領跟前，卸了我的干係。我們都是熟东说念主，我又何苦同你為難呢。你快快起來，我們一齊出城。」魯總爺聽了這話，确凿急得要死，仅仅跪著哭，不愿起來。莊大老爺说念：「這樁事說起來我也不信赖。你閣下還怕少了錢用，要幹這營生？現在是被他們窥察拿著的。我肯照應你，替你瞞起來不說破，他們一般小人，為你這樁事情，每东说念主至少也捱過二三千板子，現在真贓實犯，倒被我不聲不響的放掉，我於他們臉上怎麼交代得過？如斯下去，以後還要辦案不要辦案？你亦然仕进的东说念主，應該曉得昆季的苦處。」

魯總爺見莊大老爺不愿答應，急得兩淚交流，口稱：「家裡還有八十三歲的老娘，曉得我作念了賊，丟掉官是小事，他老东说念主家一定要氣死的，豈不是罪加一等！現在沒有別的好說，總求你大老爺格外施恩A我將來為牛為馬，作念你了兒子孫子也來報答你的A」莊大老爺見他說得可憐，心上想：「這半天也夠他受用的了。有娘無娘，不必信他，從來犯了罪的东说念主都是如斯說法。因為還有公务，倘若耽擱下去，外面張揚起來，反不好辦；不如趁此收篷，算他運氣好，低廉他這遭就是了」想了半天，便長嘆一聲说念：「唉！既有当天，悔不當初。我本來不要難為你的，但是文某东说念主少的錢總得補上，我已經替你送過他五百兩銀子。還有窥察，他們辛劳了一番，不成不賞他幾個錢，至少一百兩。難说念這個錢真果要姓文的出嗎？」魯總爺说念：「實實在在只拿他一百五十塊錢，那裡得五百兩。」莊大老爺说念：「這個我也不知说念，你去同他當面辨個明白也好。」魯總爺说念：「承你老爺恩典，我還有甚麼辨頭。只求寬限幾個月，等我關了餉來拔還就是了。」莊大老爺又嘆一口氣说念：「說來說去，總是呈上家的錢晦氣，你欠东说念主家的錢，一定要關了餉來拔還，這幾個月的兵吃甚麼？不是我說句得罪你的話：你們這些作念武官的，直結兒沒有一個好東在裡頭！一朝國家有事，怎麼不一敗涂地呢！我好东说念主作念到底，也岂论你這些閑事。但是我付出的五百兩，口說無憑，須得寫張字給我。文七爺跟前我去替你抗，說得下，說不下，碰你運氣。這賞窥察的一百兩你今天要拿來的，叫他們些许賺兩個，也好堵堵他們的嘴，免得替你在外頭聲張。」魯總爺為這一百銀子雖是為難，聽了莊大老爺的話，不得不惟唯除名。又再行叩頭謝過恩典。莊大老爺叫簽稿替他起了一張稿子，叫他親自照寫。只見他捧筆在手，比千斤石還重，半天寫不上三個字，急得滿頭是汗。莊大老爺等的不耐煩，叫簽稿代寫，叫他畫了十字。莊大老爺收起，就叫簽稿送他出去。

魯總爺謝了又謝，跟著簽稿出來，又朝著簽稿作揖。一出宅門，瞥面遇見窥察，趕上來叫了一聲「總爺」，又笑著說说念：「高升是來伺候總爺的。總爺還是坐轎且归，還是騎馬且归？」這一聲，更把他羞的了不起，趕忙又替窥察作揖，說：「諸位老兄休得取笑了！」窥察又说念：「總爺可到小的家裡坐一趟去？」總爺说念：「不用費心了。停刻我就叫东说念主送來。還有那天的皮貨，一塊兒拿過來。」一面說，一面朝諸东说念主拱拱手，匆忙匆中忙上轎而去。莊大老爺便寫一封信，隨著起出來的贓送給文七爺，告訴他辦法。文七爺自是歡喜。因為魯總爺是同寅，也就和平了事。當賞窥察一百兩銀子，就交來东说念主帶回。又另外賞了來东说念主四塊洋錢。莊大老爺接到回信，又叫窥察到船上叩謝過文大老爺。魯總爺回船之後，東拼西湊，除掉號褂、旗帜典當裡不要，其他之物，連船上的帳篷，通同進了典當，好容易湊了六十塊錢。自身送到縣衙，苦苦的向門政大爺哀求，托他轉稟莊大老爺，請把六十塊錢先收下，其餘約期再付。莊大老爺聽說，也只好一笑置之。魯總爺又叫跟來的东说念主把皮統子送還了窥察。又當面約窥察吃飯，過天在那裡敘敘，說：「我們那裡不拉個一又友。」窥察说念：「我的總爺，只求你老东说念主家照顧俺，不要出難題目給俺作念，本官眼前少捱兩頓板子，就有在裡頭了！甚麼請酒，請飯，倒不用多費的。」魯總爺一聽這話，明明是奚落他的，臉上不覺一紅。相互無話而別。

自此以後，魯總爺總躲著不敢見文七爺的面，倒是文七爺寬洪大批，等到沒有东说念主的時候，把他叫了來，反把好話劝慰他。當下魯總爺雖不免感激涕泣，但是轉背之後，心上總覺得同他有點心病似的，此乃晚近情面之薄，不足為奇。按下不表。且說浙江巡撫劉中丞，自從委派胡統領帶了隨員，統率水陸各軍，前去嚴州剿辦匪徒，一心生怕匪徒造反，事情越弄越大，叫他不安於位，終日愁眉锁眼，怨天忧人。心想：「怎麼我的運氣不好，到了任就出亂子！」不時電信來報，当天派的兵到了那裡，計算日子，某日可到嚴州。胡統領未到嚴州的頭一天，又有急電打來：「訪得匪勢狂放，不易措手。」他老聽了格外愁悶。隨後忽聽得說，大兵一到嚴州，把匪徒都嚇跑了。他老還不信赖，後來接到胡統領具報出師搜剿匪徒日历電報，方把一塊石頭放下。過了一天，又得「一律肅清」的捷電，中丞特别之喜。藩、臬以下，齊來稟賀。中丞隨發一電獎勵胡統領，允他破格奏保。歇了兩天，齊巧胡統領把剿辦匪徒詳細情形稟了上來，附有稟請隨折奏保異常出力东说念主員折子一扣。中悉看過無話，就把案牍老總戴大理傳了來，叫他速擬折稿，告訴他說，無非是敘述匪徒如何狂獗，「經臣选派胡某东说念主往巢捕，刻幸仰仗天威，一律肅清。系数在事員弁，實屬異常奮勇，得以迅奏膚功，相應請旨將該員等照單獎勵」各等語。隨手就把胡統領開來的單子也交給戴大理，叫他照寫。

戴大理接在手裡一看，單子上頭一個就是周老爺的名字，心上便覺得一個刺。一時想不出主意，也未便說甚麼，只得退了下來。回到案牍處，一面提筆在手，一面想擺布周老爺的法子，心想：「不虞這件事倒便易他了。关联词我的心上總不甘願。但是現在這东说念主是胡統領保的，要顧統領的颜面，就不好批駁他；若要批駁他，就於統領的颜面不好看。」想來想去，甚是為難。等到奏折作念好一半，煙癮上來，躺下過癮。拿過稿子復看一遍，滥觞無非把匪徒作亂，敘得天花亂墜，好像當年「長毛」造反，蹂躪十三省也不過如斯。折中又敘：「經臣遴委得候補说念胡統領，統帶水陸各軍，面授機宜，督師往剿，亏得士卒用命，得以一掃而平。」隱隱間把自身「調度有方」四個字的考語隱含在內。看到此間，忽想起：「這件事情應得側重中丞身上著筆，方為得體。中丞不成自身保自身，只要把話說明，叫上頭看得出，至少一定有個『交部從優議敘』。如斯一作念，胡統領即是中丞辖下之东说念主，隨折只保他一個，其餘的統歸大案，方為合體。大案總得善後辦好方可出奏，多寬幾天日历，我就不错擺布姓周的了。」

主意打定，便攏了作念好的一半折稿，離開案牍處，徑至簽押房。曉得中丞還在簽押房裡看公务，他是多年老案牍，便衣見慣的，便乃掀帘進去。劉中丞叫他在公务案桌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問他甚麼事情。他便回说念：「卑職想這嚴州肅清一案，實實在在是大东说念主一东说念主之功。瞎掰念若不是大东说念主調度，也不成辦的如斯順手。現在大东说念主的敬爱把功勞都推在瞎掰念身上，雖是大东说念主栽培屬員的好意思意，关联词依卑職愚見，大东说念主調度之功，亦不不错埋沒。」劉中丞说念：「你話自然不錯，关联词我總不成自身保自身。」戴大理聽到此間，便把折底雙手送上，說：「請大东说念主過目，卑職擬的可對？從前古东说念主有個功狗功东说念主的比方：发兵斗殴的东说念主就比方他是只狗，這發號令的卻是個东说念主。這件事情，瞎掰念的功勞實實在在大东说念主之下，瞎掰念帶去的隨員更差了一層。倘若一齊保了上去，論不定就要駁下來，倒不如我們估量妥當再出奏的好。一來大东说念主的功勛不致湮沒；二來上頭見我們一無冒濫，不但瞎掰念保舉不遭批駁，感激大东说念主的栽培，就叫上頭看著，也顯得大东说念主辦事頂真。將來大案上去，就是多保兩個，那班愛說話的都老爺也不成派我們的不是。」

此時，劉中丞一心只在奏折的上頭，他說的故典究竟未曾聽見。後來聽到他後半截的話甚是入耳，連連點頭，但說：「跟瞎掰念同去的东说念主，不給他們兩個好處，恐怕东说念主家寒心。」戴大理说念：「此番保的太多，奏了進去，倘若駁了下來，以後事情弄僵倒不好辦。如今拿他們一齊歸入大案，各东说念主有期间，各东说念主有手面，只要到部裡呼唤一聲，是沒有不核准的。雖然颜面差些，究竟事有把捏，倒是大东说念主周全他們的好意思意，他們反得實惠。有像大东说念主這樣的上级還要寒心，也不成個东说念主了」。劉中丞聽了甚是喜歡，連說：「你話不錯。……你就照這樣子把稿擬好。瞎掰念那裡，你去寫個信給他，把我的這個敬爱說明：不是我一定要撤他們的保案，為的是要周全他們，是以暫時從緩；將來大案裡一定保舉他們的。」

戴大理見計已行，特别之喜，連答應了幾聲「是」，退了下來。等到把基础底细擬好，趕忙寫了一封信給胡統領，隱隱的說他上來的稟帖不該應只夸獎自身辖下东说念主好，把中丞調度之功，反行抹煞。中丞見了甚是不樂，敬爱想把這事擱起，不愿出奏，後經卑職從旁再三出力，方才隨折保了憲台一位，其餘隨員暫時從緩。胡統領接到此信，甚是擔驚；及至看到後一半，才曉得此事全虧得老同庚戴大理一东说念主之力，坐窝具稟叩謝中丞，又寫一封信給戴大理，說了些感激他的話。因為前次稟帖是周老爺擬的基础底细，就疑心周老爺「有心賣弄自身的好處，並不歸功於上，險些把我的保案弄僵。看來此东说念主也不是個可靠的。」從此以後，就同周老爺冷淡下來，不如先前的信任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十七回 三萬金借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

卻說胡統領同周老爺雖然比前冷淡了許多，关联词有些事情終究不成不請教他，是以心上雖不安闲，颜面上還下得去。周老爺雖也覺得，也不好說甚麼。

一日接到省憲批稟，叫胡統領酌留兵丁，以防餘孽，其餘概行除掉，各赴防次；並飭胡統領趕把善後事宜，一一辦妥，率同回省。胡統領一得此信，別的都不在意，只要開造報銷是第一件大事。发兵一次，共需軍裝若干，槍炮子藥若干，兵勇們口糧若干；匪徒抗官抗捕，共失去軍裝若干，用去槍炮子藥若干，兵勇受傷津貼若干；無辜鄉村被累，撫恤若干；打了勝仗，犒賞若干；辦理善後，預備若干。先扎了一篇底帳。想了半天，沒有一個东说念主不错辦得此事，只得仍把周老爺請來，同他商量。周老爺说念：「容易。有些事情叫首縣莊令去辦，其餘的由我們自身估量一個數目。等卑職商同糧台黃丞，傳知各營官一聲，叫他們具個領紙上來，要開些许就些许，還有什麼不得胜的。」胡統領说念：「不瞞老兄說：昆季這個差使，耽了許多驚，受了許多怕，雖然得了個隨折，其實也有名無實。總得老哥費心，替昆季留個後手，幫昆季出把力，將來昆季另圖厚報。」周老爺说念：「大东说念主委辦的事，卑職應得效勞，況是大东说念主分內應得的好處。」嘴裡如斯說，心上早已打了主意。等到退了下來，一切費用，即兴亂開，約摸總在六七十萬之譜。先送上胡統領過目。胡統領说念：「太開多了，怕上頭要駁。」周老爺说念：「卑職的事，別东说念主好瞞，瞞不過大东说念主。卑職自從過班到如今，還沒有引見，已經背了一萬多銀子虧空。現在蒙大东说念主栽培，趁著這個機會，一來想把前頭的空子彌補彌補，二來弄個引見盤纏，就是引見之後，一到省也不會就得甚麼差使，總得空上二三年，免得再去拖空子，這個都是大东说念主栽培卑職的。至於大东说念主的事，卑職谢意知友，自當知無不言。這樁事情下來，雖瞞得一時耳目，終究一定有东说念主曉得，既然曉得，保不住就要說話。多開少開，總是一樣。將來回省之後，幕府裡面，同寅當中，應該應酬的场所，少不得還要點綴點綴。是以卑職也要商通了首縣莊令、糧台黃丞，方可辦得。」胡統領一聽他口氣，雖然推在別东说念主身上，知说念他已經存了分肥念頭，心上苍老不願，忙说念：「老兄要引見，昆季另外借給老兄。現在的事，只要切實替昆季幫忙，昆季沒有不知说念的，將來一定另圖厚報。就是黃、莊兩东说念主，昆季亦自有幫他們忙的场所。總之，報銷上去的數目還要估量。」周老爺明曉得胡統領心上不願意他分肥。忽然预见從省裡臨來的時候，戴大理囑咐他的一番話，說胡統領的為东说念主，吃硬不吃軟。「我今同他商量，他竟其不答應。現在忙了這多天，連個隨折都沒弄到，看他樣子還像怪我不替他出力似的。出了好心沒有好報，看來為东说念主也有限。若不趁此賺兩個，將來還望有別的好處嗎。至於他說將來怎樣幫忙，也不過嘴上好看。現在的东说念主都是過橋拆橋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去朝他張口，他理都不睬你呢。為今之計，只要用強橫技巧，要舞弊各人舞弊，看他拿我怎麼樣。」主意打定，正待發作，忽又轉念一想说念：「且慢。我今同他硬作念，倘或相互把話說僵，以後事情倒不好辦。現在這裡的东说念主又沒一個不错打得圓場的。我看此事須得如斯如斯，方能如願。」一面预计打算，一面答應了幾聲「是」，說：「大东说念主吩咐的話，實在叫卑職刻骨銘心。卑職蒙大东说念主始終周全，還有什麼不替大东说念主出力的。」胡統領说念：「如斯甚好，將來昆季自有厚報。」

周老爺見話說完，退了下來，回到自身船上。此時主意早經打定，便命奴隶的拿了帖子，跟著進城，去拜縣丞單太爺。原來這裡的縣丞姓單名逢玉，各人都尊他為單太爺。自從到任于今，已有二十多年。平時同紳士們還說得來。只因他為东说念主騙功最佳，無論見了什麼东说念主，一張嘴竟像蜜炙過的，比糖還甜，說得东说念主家心上發癢，不成不同他要好。

嚴州雖然是座府城，並沒有什麼大紳士，頂大的一個進士基础底细的主事。因為發達的晚，上了年紀，是以不到京裡去仕进，只在家裡管管閑事，同父母官往來往來，包攬兩件詞訟，生發生發，借此過過日子。雖然也沒有甚麼大進項，比起沒有發達的時候，在东说念主家打入冷宫，作念猢猻大王，已經天懸地隔了。這位主事老爺姓魏名翹，表字竹岡，就住在本城南門裡頭。只因本年十月十二是他親家诞辰，他親家是屯溪有名的茶商，姓汪名本仁，他是以有意預早一個月奔了前去：一來拜親家的壽，二來順便看看女兒，三來再打兩百塊錢的秋風，回來好作念過冬盤纏。後來嚴州信息不好，家裡寫信給他，催他且归，汪本仁說：「親家，現在正是亂信頭上，你年紀大了，犯不著碰在刀頭上，我這裡專东说念主去打聽，如果勢頭來得凶，連你寶眷一塊接了來，就在我這裡權且頓身。倘若沒有什麼事情呢，你再且归不遲。」魏竹岡聽了親家的話，只得權時隐忍。等到胡統領大兵一到，匪徒平靜，他兒子又趕了信去，連著前頭他親家汪本仁派往嚴州的东说念主也就回來了。魏竹岡曉得家鄉無事，把心放下。其時，親家的诞辰早經作念過。他又住了幾時，辭別起身。親家知说念他是靠打秋风過日子的，於盤纏之外，加送了他二百塊錢的年敬。女兒又在自身私房當中，貼了他二百塊錢，總共得了四百塊錢回家度歲，倒也心滿意足。冬天水乾，船行極慢，一齐上灘下灘，足足走了十幾天，方到嚴州。

（秋風：也叫打秋風，欺诈各種借口索求財物。）

其時胡統領已奉到省憲催他且归的公务，同周老爺商量開造報銷的數目。周老爺因為胡統領不成遂他的心願，曉得這裡縣丞單太爺神通廣大，他二东说念主從前在那裡又同過事，交情自與別东说念主不同，是以有意進城拜望他，同他斟酌一個借刀殺东说念主的辦法。單太爺聽了會意，便說：「這事情你老堂台出不得面：一來關係名聲；二來同統領鬧翻之後，也沒东说念主打得圓場。依晚生愚見，不如找個东说念主出來教給他去作念，等他作念好之後，稍些分點好處與他。等他作念惡东说念主，我們作念好东说念主。應得幫腔的场所，我們就在裡頭幫兩句，豈不更有把捏？」

周老爺便把魏竹岡保了上去，說说念此东说念主如何能幹，「無論甚麼事情都作念得出。他一年幫晚生忙的场所很不少，晚生一年幫他忙的场所也不少。托了他，救援得胜。但是此东说念主兩月頭前就到屯溪去拜他親家的壽，目下不知说念已經回來沒有。」說罷，便叫奴隶：「拿我的片子，到南門裡魏贵府打聽魏大老爺屯溪回來沒有。立等回信。」奴隶的去未几時，回來稟報：「魏大老爺是剛剛昨天夜裡轉的。回為路上受了一點風寒，在家裡養病，是以還沒有過來，叫小的回來先替老爺請安，說有什麼事情就請過去談談。」單太爺點點頭，奴隶的退了下去。周老爺便催他坐窝去看魏竹岡，「好赖今晚給我一個回信」。單太爺滿口答應。

等送過周老爺，他也不坐轎，便衣出得衙門，只帶一個小奴隶的，拿了一根長旱煙袋，一直走到魏家門口，通報進去。魏竹岡請他書房相見。進得門來，作揖問好，那副親熱情形畫亦畫不出。一時分賓歸坐，端上茶來。兩個东说念主先寒暄了幾句，隨後講到匪徒鬧事。魏竹岡一向是以趨奉官場為方针的，先開口說说念：「這位統領同昆季鄉榜先後只隔一科。他中舉东说念主的座師，就是昆季會試的房師。他的朱卷我看見過，筆路同我一樣，只能惜單薄些，是以不會中進士。我二东说念主敘起來還是個同門，難得他到我們這裡辦了這們一件事。等我的病好些，我得去拜他一趟，一來敘敘同門之誼，二來我們场所上的紳士應得前去謝謝他。將來等他回省的時候，我還要齊個公分，作念幾把萬民傘送他，同他拉攏拉攏。將來等他回省之後，省裡有什麼事情，也好借他通通聲氣。老哥是自身东说念主，我的事是不瞞你的。你說我這個主意可好不好？」單太爺说念：「好是好的。但是現在的东说念主總是過橋拆橋，轉過臉就不認得东说念主的。等到你有事去請教他，他又跳到架子上去了。依我之見，現在倒不如趁此機會想個法子，弄他點好處，我們現到手為妙。等到好處到手，我們再送他萬民傘。那是各人光光臉的事情，有也罷，沒有也罷。好在是眾东说念主的錢，又不要你自身掏腰，倒也無甚出入。」

魏竹岡聽了詫異说念：「怎麼這件事情還有什麼好處在內？昆季敲诈勒索也算會敲的了，難说念這裡頭還有竹杠不成？」單太爺说念：「不是我說，你幾乎錯過。我曉得你從屯溪回來，一齐受了些辛劳，是以有意備下這分厚禮替你接風。」魏竹岡聽了，心癢難抓，忙問：「到底是個甚麼緣故？」單太爺说念：「你出門兩個月，剛剛回來，也不曾出過大門，無怪乎你不曉得。等我來告訴你。」說著，便把此事始末，說了一遍，又说念：「當初並沒有甚麼匪徒，不過城廂裡出了兩起盜案。场所文武張大其詞，稟報到省，上頭為所蒙蔽，派了胡統領下來。其時场所上早經平安無事。偏巧又碰著這位胡統領好大喜功，定要打草驚蛇，下鄉搜捕。匪徒沒有辦到一個，匹夫倒大受其累。統領自以為得計，竟把剿辦匪徒，场所肅清稟報上去，希圖得保。現在又叫他辖下的东说念主開辦報銷，聽說竟其浮開到一百多萬。害了匹夫不算數，還要昧著天良，賺皇上家的錢。這樣的东说念主，虧你認作同門，還要去拜謝他呢！」魏竹岡说念：「據你說來，确凿豈有此理！他下鄉騷擾匹夫，匹夫吃了他的苦，為什麼不來告呢？」單太爺说念：「這是我們這位堂翁辦的好事。匹夫起初原來告的，不知说念怎麼一來，一個個都乖乖的且归，後來一點動靜都沒有了。」魏竹岡说念：「這事情我不信赖，我倒要去問問他。一個父母官有多大，只知諂媚上官，罔恤民隱，這還高出嗎！」說罷，坐窝親自下座，到書案桌上取出信箋筆硯，先寫一封信給本縣莊大老爺。單太爺勸他不要寫，他一定要寫，信上隱隱間責他辦事顢頇，幫著上级，不替匹夫伸冤「昆季剛從屯溪回來，就有許多鄉親前來哭訴，一齊想要進省上控，是昆季暫將他們壓住。到底這件事老公祖是怎麼辦的？即望詳示」云云。寫完坐窝差东说念主送去，並說立等回信。一面仍同單太爺商量敲诈勒索的法子。未几一刻，莊大老爺回信已到。魏竹岡拆開看時，不虞上头寫的甚是義正詞嚴，還說甚麼：「匹夫果有冤枉，缘何敝縣屢次出示招告，他們並不來告？雖然來了幾起东说念主，都是受匪徒騷擾的，並沒有受過官兵騷擾，現有他們甘結為憑。況且被害之东说念主，敝縣早經一一撫恤，領去的銀子，都有領狀不错考察。敝縣忝為民上，時時以民事為念，這不替匹夫伸冤的話是那裡來的？還求詳細赐教」各等語。魏竹岡看完之後，把舌頭一伸，说念：「好横蛮！如今倒變了他的一篇大理信了。」單太爺说念：「我們這位堂翁是不好纏的，勸你不必同他羅蘇，還是想想你們貴同門胡統領的法子罷。」

（顢頇：糊涂。）

魏竹岡聽了躊躇说念：「不瞞老哥說，下頭的竹杠小弟倒是敲慣的。我們這些敝鄉親見了小弟都有點短促，還有鄉下东说念主，亦然一敲就來。东说念主家罵小弟魚肉鄉愚，這句話仔細想來，在小弟卻是『當仁不讓』，倒是這上頭的竹杠昆季卻從來沒有敲過，應得用個甚麼法子？」單太爺说念：「只要有期间會敲，一敲下去，十萬、八萬也論不定，三萬、二萬也論不定，再少一萬、八千也論不定：看甚麼事情去作念，要敲敲大的。至於今天說讼事，来日包漕米，什麼零龙套碎，三塊、五塊，十塊、八塊，弄得不吃羊肉空惹一身騷，那是要壞名氣的，這種竹杠我勸你還是不敲的好。要弄弄一筆大的。就是东说念主家說我們敲诈勒索，不錯，是我的期间敲來的，爾其將奈我何，就是因此被东说念主家說壞名氣，也還值得。」魏竹岡聽了，心上歡喜，張開鬍子嘴，笑的合不攏來。笑了一會，說说念：「我也不想十萬、八萬，三萬、兩萬，只弄他一萬、八千，拿來放放利錢，夠了我的養老盤纏，我也心滿意足了。如今倒是怎麼樣敲法的好？還是寫信，還是當面？」單太爺想了半天，说念：「當面怕弄僵，還是寫信的好。你寫信只管打官話，是不怕他出首的。有甚麼事情，裡頭我有一個至好一又友替我作念內線。見事論事，隨機應變，依我看來，斷沒有不來的。」

說到這裡，伺候他的小上來請吃飯。魏竹岡不答應，看他敬爱，想要把信寫好再吃飯。只見他走到書桌跟前坐下，開了墨盒子，順手取過信箋，一只手摸著箋紙，一只手拿了一枝筆，將筆頭含在嘴裡，閉著眼睛出神。卻不虞單太爺自從下昼到此，已經坐了泰半天，腹中苍老有點飢餓，又未便一东说念主先吃，只得催他吃過晚飯再寫。魏竹岡至此方悟来宾未曾吃飯，連忙吩咐小進去說：「今天有客在此，菜不夠吃，快去添樣菜來。」小進去多時，方見捧了一小碟炒雞蛋出來。安排匙箸都已停當，二东说念主一同入座。單太爺舉眼看時，只見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蠶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剛才添出來的雞蛋，一碗雪裡紅蝦米醬油湯。等到將飯擺上，乃是開水泡的乾飯。魏竹岡舉箸相讓，謙稱：「沒有菜。」單太爺说念：「好說。相互知友，只要家常便飯，本來無須客氣。」一面吃著，魏竹岡又拿筷子夾了一小塊豆腐乳送到單太爺碗上，說说念：「此乃賤內親手作念的，老哥嘗嘗味说念如何。」單太爺連稱「很好……。」說話間，魏竹岡已吃了三碗泡飯，單太爺一碗未完，只聽他說了聲「慢請」，立起身來，走過去拔起筆來寫信。亏得他是兩榜出身，又兼歷年在家包攬詞訟，就是刀筆也還來得，是以寫封把信並不煩難。等到單太爺吃完毕飯過來看時，已經寫成三四張了。

他一頭寫，單太爺一頭看；等到看完，他亦寫完。只見上頭先寫些仰慕的話，接著又寫了些自身謙虛的話，末後才說到：

「本城並無匪徒作亂。先前不過幾個強盜，篡夺了兩家當典、錢莊。城廂重地，迭出搶案，父母官例有處分；乃父母官為規避處分起見，索性張大其詞，托言匪徒造反，非父母官所能抵御，以冀寬免處分。上憲不察，特派重兵前來剿捕。議者齐謂閣下到此，亟應察訪虛實，鎮撫閭閻。乃計不出此，而亦偏聽场所文武蒙蔽之言，以搜捕遺孽為名，縱所部兵四出抢劫，焚戮淫暴，無所不為。合境蒙冤，神东说念主共憤。現在梓裡士民，爭欲聯名赴省上控。幸鄙东说念主與執事誼屬同門，交非泛泛，稔知此等舉動齐不肖將弁所為，閣下決不出此。惟探聞上控呈詞，業經擬定，共計八款，子目未詳。叨在朋友，易敢不以實告。應如何預為抵制之處，尚祈大才估量，並望示復為盼」各等語。

（閭閻：本指裡巷的門，代稱匹夫匹妇。）

單太爺看了，連連鼓掌稱妙。魏竹岡说念：「我只同他拉交情，呼唤他，看他如何回应我。」單太爺说念：「聽裡頭一又友說，他還有朦開保案、浮開報銷幾條大劣跡，為什麼不一同敘進？」魏竹岡拿手指著「共計八款」四個字，說说念：「一齊包括在內，給他個糊裡糊涂的好。等他來問我，我再一樣一樣的告訴他。我的信只算要好通個信，我犯不著派他不是，是以信上有些話一齊托了別东说念主的口氣，不說是我說的，只要他覺著就是了。」單太爺聽了甚為佩服，連說：「到底竹翁先生是作念八股作念通的东说念主，一通而無欠亨。……小弟是沒有讀過書，主意雖有，提起筆來就要現原形的。」魏竹岡说念：「這也怪不得你。你若八股作念通，你早已上去，也不在這裡作念縣丞了。」正說著，將信封好，開了信面。怕自身的跟东说念主不在行，交給單太爺的小奴隶即刻去送，叫他到船上說是魏家來的，守候回信，千萬不可說明是單太爺的家东说念主。小奴隶的答應著去了。約摸兩個鐘頭，方才拿了一張回片回來，說：「有信来日送過來。」魏竹岡说念：「我這個信不是甚麼容易復的，定要估量估量，且看他明日回信如何寫法，再作敬爱敬爱。倘若沒有回信，好在你有位一又友在裡頭，就托他探個信，告訴我們一聲。或者再寫一封信去，或者商量別的辦法。」單太爺答應著，又說了些別的閑話，方才且归。按下不表。

且說周老爺自從辭別單太爺出城之後，一直回到船上。畢竟心懷鬼胎，見了胡統領比前反覺殷勤。胡統領本是個隨隨便便的东说念主，倒也並不在意。等到晚上吃過夜飯，正是幾個隨員在大船上趨奉統領的時候，忽見船頭上傳進一封信來，說是腹地紳衿魏大老爺那裡寫來的。胡統領聽了詫異，連忙接在手中一看，只見上头寫明「內要信送呈胡大东说念主勛啟」，底下只寫著「魏緘」兩個字，還有「守候福音」四個小字。一頭拆信，一頭心上轉念：「我並不認得此东说念主，這是那裡來的？」信封拆破，掏出來一看，先是一張柬帖，刻著「魏翹」兩個大字，後面注著「拜謁留名，不作別用」八個紅字。另用墨筆添寫「號竹岡，某科舉东说念主、某科進士、兵部主事、會試出某某先生之門。」胡統領看了明白：「是要我曉得他與我同門的敬爱。看來總是拉攏交情，為借貸說項地步。」因此並不在意，從從容容將信取閱。及至看到一半，說著「並無匪徒」的事，心中始覺慌張；兼之一齐看來，無非責備他的話頭，因此心上很不安闲；及至臨了，敘到他兩個本是同門，因此有意前來關照，以及「守候回信」等語。他翻來復去看了兩遍，一聲不響。眾隨員瞧看也摸不著頭腦。周老爺雖已猜著九分九，也只好裝作不知，一傍動問：「是那裡來信？為的甚麼事情？」胡統領不說甚麼，但把信交在周老爺手中，說了聲「你去看」，自身躺下吃煙。周老爺接信在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心內早已了然，口中未便說出。只說：「奇怪得很！看他來信倒著實同大东说念主要好，是以有意前來關照。」胡統領说念：「他雖然與我同門，我又何曾認得他？你說他同我要好，是以特來關照，據我看來，只怕不是好敬爱呢！」周老爺说念：「這也不見得。倘若他不同大东说念主同門，或者難保，既然同大东说念主有此一層交情，借此拉攏，或者有之。倒是他信面上寫明白守候回信，現在怎樣回他？」胡統領说念：「給他個回片，先叫來东说念主轉去，等来日訪明實在，有回信再給他送去。」家东说念主們答應一聲，取出柬帖交給來东说念主，叫他且归銷差。

這裡胡統領抽了幾口煙，一聲不響，等到過足了癮，坐起來對周老爺說说念：「我看這件事情不妙。好在目下都是自身东说念主。這件事情倘若鬧了出來，終究有點未便。怎麼想個法子預先布置布置的好。事不宜遲，辦事越慢，花錢越多。就是我從前謀這個差使的時候，軍機王大东说念主跟前經手的一又友是他的內侄，這條路原是再好沒有。他只叫我送三千銀子的贄見，包我得這個差使。我嫌多沒有理他。後來托了別东说念主，一花花了五千，經手的還要謝儀，一共花了六千，足足的耽擱了半年纪情才得胜。昆季是過來东说念主，這點機關我還懂得。諸位替我想想看，然而不是？」文七爺接口说念：「大东说念主這事怕什麼！大东说念主是上頭派了來的，無論事情辦的錯不錯，一來上頭總得護著大东说念主，斷不愿自身認錯；二來縣裡有他們鄉下东说念主的甘結、領狀，都是真憑實據。他們有多大膽子敢上控！直捷不错不睬他。」胡統領尚未開言，周老爺说念：「怕呢原是沒有什麼怕他，但是等到事情鬧出來，各人沒隽永，這種东说念主直捷是场所上的無賴，勝之不足為榮，敗之反足為辱。還是大东说念主的明鑒，預先布置的好。」文七爺说念：「只要我們理直氣壯，怕他怎的！」胡統領说念：「文苍老，周某东说念主話不錯。昆季的脾氣，寧可息事，花兩錢算什麼，只要小的去，大的來，就有在裡頭了。但是總得有個东说念主先去探探口氣，我們才好商量。」周老爺说念：「是。先去探探口氣，果然是好意思意，我們也樂得同他拉攏拉攏。大东说念主就給他一角公务，或者請他清查腹地被匪徒擾害的災戶，借此為名，等他開支幾兩銀子的薪水，這是好的一面說法。倘若存了別的主意，大东说念主跟前卑職要直談的，那是他一定存了敲诈勒索的敬爱。但是現在先寫信，看來事情一定還可调停，大东说念主也不必煩心。這裡的捕廳姓單，同卑職是十幾年的相好，聽說他同腹地這些东说念主還聯絡得來，卑職就去找他當中畅通达通，將來事成之後，大案裡頭，求大东说念主賞他一個保舉就是了。」胡統領说念：「這是惠而不費的，我又何樂而不為呢。但是你老哥見了單縣丞，只說你托他，不必提议我來。各样事情，我們心照就是了。」周老爺答應著說：「来日一早就進城去。事情要辦的快，總要来日一天裡頭了結才好。」胡統領说念：「是啊。如斯我也不留你們多坐了。你們各自回船歇息，来日好辦正經。」於是各隨員一齊辭別退去。

到了次日，周老爺果然起了一個早，坐轎進城會見單太爺，講起昨夜統領的情形，知说念事有把捏。單太爺幫著敲了竹杠，統領還要保舉他，竟然名利兼收，特别之喜，連說：「晚生倘能因此過班，已是老堂翁的补助。……至於銀錢裡頭，用著晚生出力的场所，晚生無赓续力，無論些许好處，一齊都是你堂翁的。至於魏老一又友那裡，有昆季去抗，少則一頭二千，多則三五六千，隨你堂翁的便。他坐在家裡那裡來得這些銀子，多了豈不是白便易他呢。」周老爺聽了，自然也自歡喜。又商量了一趟，仍舊出城稟見統領，說起這魏竹岡的為东说念主：「據單縣丞說，竟其不是個好東西，况兼同京裡張昌言張御史是姑表昆季，是以在场所上很不本分内。父母官看他表弟面上，有些事情都讓他，不同他計較。單縣丞雖然同他要好，曉得他利心太重，有些話也只好說起來看。總之，想敲一個大竹杠是實情。」胡統領聽了躊躇说念：「少呢，我們那裡不花兩錢，如果要的多，也只好聽他的便了。」周老爺说念：「據單縣丞說，只怕開出口來不會少呢！」胡統領聽了詫異说念：「怎麼單縣丞曉得他要敲我的竹杠？」周老爺連忙分手说念：「他如何會曉得，也不過外頭聽來的傳言，他聽見大东说念主肯賞他保舉，他感激的了不起，坐窝就到姓魏的那裡探聽去了。」

周老爺正同統領說話的時候，忽然船頭上有东说念主來回說：「有客到隔邻船上拜周老爺。」周老爺说念：「只怕是單縣丞探了口氣來了。」統領说念：「論不定就是他，你快過去看看罷。」周老爺辭別出來，回到自身船上，果然是單太爺。當時因东说念主多未便說話，便把他拉到耳艙裡，兩個东说念主鬼头鬼脑的半天。周老爺送客出來，一直仍回到統領船上，一進門見了統領，便嚷说念：「确凿想不到的事情，簡捷要把卑職氣死！怎麼不作念一個好东说念主，一定要敲诈勒索！」胡統領忙問：「怎的？」周老爺只顧說他自身的話，說说念：「他上天討價，不成不由我落地還錢。且看單太爺去說，他能聽不成聽，再作敬爱敬爱。」胡統領忙問：「到底他要些许數目？」周老爺说念：「大东说念主估量他要些许？」胡統領说念：「多則五千，少則三千。」周老爺说念：「三千再加一百倍！」胡統領楞了一楞，舌頭一伸，说念：「怎麼一百倍？」周老爺说念：「他開口就是三十萬，豈不是一百倍。」胡統領说念：「他的心比誰還狠！咱們辛劳了一趟，所為何事，他竟要一網打盡，我們還要吃甚麼呢。你怎麼回頭他的？」周老爺说念：「回頭了他恐防生變。卑職總想著大东说念主『寧可息事』的一句話，只同他講價錢，不同他翻臉。」胡統領说念：「你到底同他講些许？」周老爺说念：「他開的盤子太大了，過少不好出口，卑職還了他三萬。」胡統領聽了，肃静無語。停了好半天，又問说念：「你還他三萬，他答應不答應呢？」周老爺说念：「他要三十萬，是單縣丞傳來的。卑職只還個數目給他，不曉得他答應不答應。」胡統領聽了搖搖頭，說说念：「都要像這樣敲起來，一個三萬，十個就是三十萬。我的錢有完的時候，他們的竹杠沒有完的時候。這個我吃不了！你替我回頭他：有什麼期间只管施來，我不怕；如若要錢，我沒有。」

周老爺聽了，陡的吃了一驚，心上思忖说念：「怎麼這件事他倒變起卦來？况兼也不像他平日為东说念主。」但是碰了下來，也不好說別的，只搭訕著說说念：「卑職這事是仰體大东说念主敬爱作念的，是以敢還他一個價，橫豎這點數目總還開銷得出。」胡統領一聽話中有因，明明說他的錢是嫌來的，揭著他的痛瘡，心上越發生氣。其時天氣已交小寒，胡統領穿著一件棗兒紅的大毛袍子，沒有扎腰，也沒有穿馬褂，頭上戴著「皮困秋」，腳下登著薄底京靴，因為烘眼，戴了一付又大又圓的墨晶眼鏡，一手捧著水煙袋，一手綹著老鼠鬍子，坐在床邊上，搖來搖去，床上點著煙燈。只見他的相貌比鐵還青，坐了老半天，一聲不響。周老爺也只好相對無言。又歇了一會，說说念：「我替他們场所上辦了這麼大的一件事，一把萬民傘都沒有，還來敲我的竹杠！」周老爺说念：「等卑職出去通個風給他們，一定有得來的。」胡統領说念：「算了罷！我省得三萬銀子，至少幾千把萬民傘好作念。這個虛體面，我如今亦不在乎了？」周老爺一連碰了幾個釘子，滿肚皮不願意，癟在肚裡不敢響。聽他的口音，三萬頭還賴著不愿出。一時不敢多說，只得隨便敷衍了幾句，搭訕著出去。

（「皮困秋」：一種帽子的名稱。）

回到自身船上，踱來踱去，一時想不出主意。想了半天，忽然预见建德縣莊某东说念主，統領同他還說得來，只好請他來打個圓場，或者有個调停，到底撈他兩個。主意打定，便去拜見莊大老爺，言明來意，只說：「外頭風聲甚是不好，雖然鄉下东说念主都有真憑實據在我們手裡，到底鬧出來總不好看。魏竹岡是闻明的無賴，送他兩個，堵堵他的嘴，我們省聽些许閑話。」莊大老爺聽了，心想：「上回鄉下东说念主的事情，雖然我替統領竭力的作念了下來，关联词對得住上级，畢竟對不住匹夫，晨夕總有一個反復。倒不如等他們出兩個錢，我也免得後患。」想罷，便連聲稱「是……」。又说念：「統領脾氣，昆季是曉得的，等昆季去勸他，應該總答應。」周老爺感激不盡，辭別出門。未几時候，莊大老爺也就來了。見了統領，閑談了幾句，渐渐講到此事。胡統領咬定一口不答應，還說了許多閑話，總怪周老爺幫著外頭东说念主。又說：「昆季這趟差使是苦差使，瞞不過諸公的。周某东说念主總想多開銷昆季兩個他才高興，不曉得他存著一個甚麼心。像你老哥才算得真能辦事情的东说念主。」莊大老爺隨便替周老爺分手了兩句，把嘴湊在統領耳朵上，咕咕唧唧了半天。稱見統領皺一趟眉，搖一趟頭；後來漸漸有了笑貌，一連把頭點了幾點，方才高聲說说念：「這件事，昆季總看你老哥的颜面，如果是別东说念主，昆季一定不成答應。」莊大老爺又再行謝過，辭別且归不題。

單說胡統領此番雖然聽了莊大老爺的話，答應送魏竹岡三萬銀子，托為布置一切。他的初意，因為不释怀周老爺，一定要莊大老爺經手。莊大老爺明曉得這裡頭周某东说念主有好處，况兼當面又托過，犯不著作念甚麼惡东说念主，是以求了統領，仍交周某东说念主經手。統領颜面上雖然答應，等周老爺上來請示要划這筆銀子，他老东说念主家總是推三推四，一連耽擱了好幾天亦沒有吩咐下來。周老爺心上著急，又不好十分催他。况兼胡統領有意為難，過了兩天，竟其推病不見客，連周老爺來見亦然不見。等到病好，周老爺再上去請示，倒說：「昆季那裡來的錢？還是老兄外頭颜面大，交情多，無論那裡先替昆季拉三萬銀子；隨後等昆季有了缺，本利一個不少他的就是了。」周老爺聽了，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敬爱待要發作兩句，既而一想：「好漢不吃目下虧。且讓他一步，再作敬爱敬爱。」回到自身船上，越想越氣。忽又预见：「戴大理的話竟然一點不錯。橫豎總不落好，碰見這種东说念主只好同他硬作念。但是一件：銀錢是黃仲齐經管，我今同他商量，他是個膽小人，一定不愿答應，與其碰了回來，不如不張口為妙。」想來想去，彻夜來眠。

次日一早起身，正在一個东说念主盤算主意的時候，齊巧單太爺前來探信。周老爺一想：「他來得湊巧，我今姑且同他商量。」當下請進，見面敘坐。周老爺先開口说念：「一連接到老哥三張條子，為著事情大有反復，是以一直未能報命。」單太爺说念：「晚生並不成來催堂翁，只因魏竹岡天天派东说念主到晚生那裡來討回信，賽如欠了他的債一般。這種东说念主确凿可惡！晚生想不去理他，又怕耽誤了堂翁這邊的事，統領跟前天以交代，是以急於兩面圓場。也曉得堂翁這裡事情多，不好為著這點小事情時來絮聒，為的實係被催不過，是以寫過幾封信，敬爱想討堂翁一個回信，晚生也好回復出息。一連幾日，既未見堂翁進城，事情如何又未蒙台諭，是以晚生只得自身過來，一來請請安，二來請個示，到底這事如何辦法？」周老爺聽了，皺了一皺眉頭，說说念：「昆季亦正因此事為難，正想進城同老哥商量，現在老哥來此甚好。」單太爺说念：「怎麼說？」周老爺把嘴湊在他耳朵邊，將此事始末緣由，他如何為難，統領如何蠻橫，現在想賴這筆銀子的話，說了一遍。

單太爺聽了，想了一趟，說说念：「堂翁現在意下如何？」周老爺说念：「這種东说念主不到黃河心不死。現在橫豎我們總不落好，索性給他一個一不作念，二不停。你看如何？」單太爺说念：「任憑他們去上控？」周老爺说念：「猶不啻此。」單太爺詫異说念：「還要怎樣？」周老爺楞了半天，方說说念：「論理呢，我們原不應該下此难办，但是他這东说念主橫豎拿著好东说念主當壞东说念主的，出了好心沒有好報，我也犯不著替他了事。依我的敬爱，單叫东说念主去上控還是便易他，最佳弄個东说念主從裡頭參出來，給他一個迅雷不足掩耳。要賺各人賺，要漂各人漂，何苦單單便易他一個。我上回蒙胧聽你老哥說起，張昌言張御史同魏竹岡是表昆季，可有這個話？」單太爺说念：「他倆不錯是表昆季。但是他如今通讯欠亨信，須得問問魏竹岡方曉得。」周老爺说念：「我想托你去找找他，通個信到京裡幹他一下子，你看怎樣？」單太爺说念：「只要他肯寫信，那是沒有不得胜的。但是一件，事情越鬧越大，將來怎麼收功？於他自然有損，於我們亦何嘗有益呢？」周老爺说念：「我不為別的，我定要出這一口氣，就是張都老爺那裡稍須要點綴點綴，這個錢我也肯拿。」

單太爺一聽他肯拿錢，便也心中一動，辭別起身，去找魏竹岡。兩东说念主見面之下，魏竹岡曉得事情不得胜，這一氣也性命交关，大罵胡統領不啻，坐窝要親自進省去上控，不怕弄他不倒。單太爺说念：「現在縣裡有了憑據，是以他們有恃無恐。他是省裡委下來的，撫台一定幫好了他。讼事打不贏，白费討場沒趣。」魏竹岡说念：「省控不准就京控。」單太爺说念：「你有閑工夫同他去打，這筆打讼事的錢那裡來呢？」魏竹岡一聽這話有理，半天不語。單太爺说念：「你令親在京裡，不好托托他想個法子嗎？」魏竹岡说念：「再不要提起我們那位舍表弟。他自從補了御史，時常寫信來托我替他拉賣買。我這趟在屯溪替他拉到一注，东说念主家送了五百兩。我不想賺他的，同他好商量，在裡頭挪出二百我用，誰知他來信一定不愿，說年底下空子多，好赖叫我匯給他。還說明：『將來你表兄有什麼事情，小弟無赓续力幫忙，應該要一百的，打個對折就夠了。』老父台，你想想看，我老表兄的事情，他不愿說不要錢，只肯打個對折，你說他這要錢的心可多狠！」單太爺说念：「岂论他心狠不心狠，『沉為官只為財』，這個錢亦然他們作念都老爺的东说念主應該要的。否则，他們在京裡，難说念叫他喝西北風不成？」魏竹岡说念：「閑話少說，現在我就寫信去托。但是一件，空口說白話，恐怕不著力，出息要有點說法方好。」單太爺说念：「看上去不至於苟且。至於一定要若干，我卻不敢包場。」魏竹岡说念：「到底肯出若干買他這個折子？」單太爺说念：「現在已到年下了，送點小敬爱，總算個炭敬罷了。」魏竹岡说念：「炭敬亦有些许：一萬、八萬亦然，三十、二十亦是。到底若干，說明白了我好去托他。你不知说念他們這些都老爺賣折參东说念主，同大老官們寫信，都與作念買賣一樣，一兩銀子，就還你一兩銀子的貨；十兩銀子，就還你十兩銀子的貨，卻最為公氣，一點不愿騙东说念主的。是以叫东说念主家信赖，肯拿銀子送給他用。我看這件事情總算昆季家鄉的事情，於昆季也有關係，你也一定有东说念主托你。你就同出息說，叫他拿五百兩銀子，我替他包辦。」單太爺说念：「五百太多罷？」魏竹岡说念：「論起這件事來，五千也不為多。現在一來是你老哥來托我，二來舍表弟那裡我也好措辭。總而言之：這件事參出去，胡統領一面些许總不错生法，還不错『樹上開花』。不過借我們這點當作藥錢，好處在後頭，是以不必叫他多要。你如今連個『名世之數』都不愿出，确凿大才小用了。」單太爺说念：「這錢也不是我出，等我同出息商量好了再來復你。」魏竹岡说念：「要寫信，早給昆季一個回頭。」單太爺说念：「這個自然。」說完別去。

（「名世之數」：五百的代稱，語出《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當晚出城，找到周老爺說：「姓魏的答應寫信，言明一千銀子包辦。」周老爺聽了嫌多。當下同單太爺再三估量，只出六百銀子。單太爺無奈，只得拿了三百銀子去托魏竹岡說：「出息實在拿不出。大小是件生意，你就賤賣一次，以後補你的情便了。」魏竹岡滥觞還不答應，禁不住單太爺涎臉相求，魏竹岡只得應允。等到單太爺去後，寫了一封信，只封得五十銀子給他表弟，托他奏參出去。以後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十八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

卻說胡統領自從到了嚴州，腹地父母官備了行轅，屢次請他上岸去住，無奈他迷戀龍珠，為色所困，難捨難分，是以一直就在船上打了「水公館」。後來接到上憲來文，叫他回省，他便把經手未完事件趕辦昭着，依期動身。此番出省剿匪，共計浮開報銷三十八萬之譜：有些已經開支，有的尚待回省補領。胡統領心滿意足。自身想想，總覺有點過意不去，便於其中提议二萬：一萬派給眾位文武隨員，以及老汉子、家东说念主等眾，一來叫他們感激，二來也好堵堵他他的嘴。周老爺雖非統領所喜，因為一切事情都是他經手，有意分給他三千。下餘的一千、八百，三百、五百，大小不等。趙不了頂沒用，也分到一百五十兩銀子，比起統領頂得意的門上曹二爺雖覺不如，在他已經樂的不可打理了。

尚有一萬，由統領交托周老爺，說说念：「腹地紳士魏竹岡，他要敲昆季三萬，他的心不免太狠，我一時那裡來得及。現在把這一萬銀子，托老兄替昆季去安排安排，免得他們說話，各人不乾淨。倘若不夠，只得請老兄替昆季代挪數令嫒補上，再要多，我可沒有了。」周老爺聽了，心下尋思说念：「我的媽！你這錢若肯早拿幾天，我也不至於托姓魏的寫信到京裡去了。現在事已如斯，再出多些也無益，我樂得自身上腰，也犯不著再給姓魏的。我有了這個錢，回省之後另打主意，或者仍往山東一跑，將來就是他們參了出來，弄到放欽差查辦，也與我不估量涉。」主意打定，仍舊恭况兼敬的回应統領说念：「大东说念主委辦的事，卑職沒有不盡心的。齊巧這兩天他們那邊也鬆了下來，大約一萬就可了事。」胡統領说念：「可見這些东说念主是賤的。你不睬他，一萬也就好了，你要是依著他，只怕三萬也不會了事。」周老爺心裡好笑，嘴裡不作聲。

胡統領说念：「現在錢也出了，我的萬民傘呢？這點虛颜面，他們總不好少我的罷？」周老爺说念：「這個自然。」胡統領说念：「一萬銀子買幾把布傘，我還是不要的好。」周老爺说念：「叫他們送緞子的。城裡一把，四鄉四把，至少也得五把。」胡統領说念：「我不是罕见這個，為的是颜面，被上级曉得，還說我替场所上出了怎麼大一把力，連把萬民傘還沒有，颜面上說不下去。」周老爺答應著，見話說完，退了下去。一頭走，一頭想，心想：這送萬民傘的事情須得同腹地紳士商量。現在這些东说念主一齊把統領恨如切骨，說上去非但不聽，况兼還要受他們的句子，不如且到縣裡同莊某东说念主估量估量再說。」主意打定，坐窝坐了轎子到縣裡拜會莊大老爺，說明來意。

（句子：冷言冷語。）

莊大老爺说念：「我雖是父母官，這件事也不好勉強他們，須得他們願意。况兼我也不好同他們去談這個。你去找找捕廳單某东说念主，他與腹地紳士還聯絡，不如叫他去說說看。說成了自然是好，倘若不得胜，他的主意多，叫他想個法子弄幾把傘，有幾個东说念主送了去，統領颜面上糊得過，不就結了嗎？」周老爺说念：「單某东说念主是我認得的，如斯即刻我去找他。」說完辭了出來。捕廳就在縣衙東面，也无须坐轎子，踱了過來。單太爺接著，寒暄之後，便問：「老堂台同統領幾時動身？晚生明日要還請老堂台敘敘，一定要賞光的。」周老爺自然謙了幾句，便將來意奉告。單太爺说念：「紳士、商东说念主於統領的口碑都有限，如今叫他們送萬民傘，就是貼了錢也萬萬不會得胜，不如不去的好。老堂台如果怕統領颜面上難以交代，晚生有句老實話：除非統領大东说念主自身挖腰包不可。若以現在外面口碑而論，就是統領大东说念主自身把牌、傘作念好交給他們，他們也未必就肯送來，因為來了就要磕頭的。老堂台如今要辦這個，依晚生愚見，這筆錢是沒有东说念主肯出的。果然自身挖腰包把傘作念好，由晚生這裡雇幾個东说念主替你掮了去，也還容易。但是這些戴頂子送的东说念主那裡去找？」周老爺聽了不語，心下尋思说念：「好在我已拿著他一萬銀子，拚出一二百塊錢，作念幾把傘、四扇牌應酬他也不打緊。」想罷，便對單太爺说念：「這個錢現在歸昆季拿出來，你不必愁。但是請幾位一又友去送，總得你老哥想個法子，到底你老哥在這裡仕进作念潜入，外面东说念主頭熟，說出去的話，东说念主家總得還你個颜面。」單太爺说念：「东说念主頭果然熟，关联词也要看甚麼事情。我替老堂台想，你們帶來的營頭，還有炮船那些統領、幫帶、哨官、什長，那一個不是顏色頂子。去同他們商量，到了那天檢幾個永遠見不著統領面的，叫他們穿著衣帽來送，就說是腹地紳衿。橫豎進來磕過頭就出去的，誰能辨他是真假呢？」

周老爺一聽不錯，連稱：「老哥所說極是，昆季一定照辦。……」又把作念萬民牌、傘的事托單太爺代辦。單太爺問：「作念甚麼樣子的？」周老爺說：「要緞子的。」單太爺楞了一楞说念：「緞子的太費罷？」周老爺说念：「无须緞子，至少也得綾子。你老哥瞧著看，怎麼省錢，怎麼好看怎麼辦。昆季的事情，你老哥還肯叫我多化錢嗎。」說著又問：「幾天作念好？何日去送？」單太爺屈指一算，說：「今天不算，總得兩天作念成，一准第三天送就是了。」周老爺回到城外，先去找了趙大东说念主、魯總爺一幫东说念主，商量妥當，把东说念主頭派齊。然後回到大船上稟知統領，統領自然無話。預備第三天早上收過萬民傘、德政牌之後，飯後開船回省。

正是光陰赶紧，轉瞬間已到了第二天了。這天合城文武在本府衙門備了滿、漢全席，公餞統領，並請了周老爺、趙不了等一班隨員、老汉子伴随，又傳了一班戲在廳上唱著。當下自然是胡統領坐了居中第一位，眾官足下相陪。胡統領穿的是吉祥狽缺衿袍子，反穿金絲猴馬褂。台子眼前放著一個大火盆，燒著通紅的炭。十多個穿袍套的管家，足下分班上菜斟酒。從午後兩點鐘入座，一直吃到上燈還沒有完。胡統領嘴裡喝著酒，眼裡看著戲，正在出神時候，不提防一陣風來，把戲台上一幅彩綢吹在蠟燭上，登時燒將起來。雖然當時就被东说念主瞧見，趕緊向前扑救；無奈風大得很，早已轟轟烈烈，把檐上挂的彩綢一齊燒著。大眾這一驚性命交关！一時七手八腳，異常忙亂：有些东说念主取水潑救，有些东说念主想拿竹杆子去挑。其時戲台上已經停鑼，眾戲子一齊站在台口上幫著出力。幸虧其中有一個唱「開口跳」的怯夫，期间高強，攀著柱子爬了上去，左一拉，右一扯，總算把彩綢扯下，餘火扑滅。一場大禍，頓歸烏有，眾东说念主方才把心放下。回看地上，業已滿地是水，當差的拿掃帚掃過，再行入席，開鑼唱戲。

（「開口跳」：京戲中的武丑。）

當火起的時候，胡統領面色都嚇白了，就叫打轎子說要且归。後見無事，眾官又過來一再遮挽，請大东说念主寬用幾杯，替大东说念主壓驚。誰知這位統領大东说念主是忌諱最多的，見了這個樣子，心上狠不高興，勉強喝過幾杯，未及傳飯，率先回船。眾东说念主亦紛紛相繼告辭。胡統領回到船上，開口就說：「当天好端端的东说念主家替我餞行，幾乎火灾，不曉得是甚麼兆頭！」眾东说念主不敢回应。虧得文七爺能言慣说念，便說：「火是旺相。這是大东说念主升官的預兆，一定是好兆頭。」一句話把他老东说念主家请示，說說笑笑，依舊歡天喜地起來。

到了第三天，辖下之东说念主一齊起早伺候。碼頭上本有彩棚，因為統領定於当天動身回省，首縣辦差家东说念主重將彩綢燈籠更換一新。大小炮船，一律旌旆鮮明，迎風招展。碼頭足下，全是水陸大小將官，行裝跨刀，足下鵠立。將官之下，即是全軍隊伍，足足站有三四裡路之遙，或執刀叉，或擎洋槍。每五十东说念主，便有一員哨官，手拿馬棒，往來彈壓。德政牌、傘言明是日十點鐘由城裡送到船上。趙大东说念主、魯總爺所派武職东说念主員，一早穿了衣帽，同到單太爺那裡，預備冒充本城紳衿，高低統領耳目。單太爺又嫌东说念主數太少，不足壯觀，另把自身素有往來的幾個賣買东说念主，甚麼米店雇主、南貨鋪裡掌櫃的，還有兩個當書辦的，一齊穿了頂帽，坐了單太爺預備的小轎。單太爺辦事精細，恐怕惹东说念主議論，叫东说念主悄悄的到傘、牌店裡，把五把傘、四扇牌取來，送到城門洞子裡會齊。又預先傳了一班饱读手在那裡候著。等到諸位副爺、雇主轎子一到，然後將傘撐起，隨著饱读手、德政牌，奏乐著一同出城。出城不遠，兩旁便有兵勇站街，有东说念主保護，不怕滋事了。分配停當，已經九下鐘。合城文武官員絡續奔至城外官廳伺候。

約摸有十點半鐘，只聽岸灘上三聲大炮，兩旁吹饱读亭奏乐起來。胡統領趕忙更換衣冠：頭戴紅頂狗尾续帽，後拖一支藍扎大披肩的花翎；身穿棗兒紅猞猁猻缺襟開氣袍，上罩一件壽桃狗尾续馬褂，下垂對子荷包；腳登綠皮挖如意行靴。幾個管家，一個個都是灰色搭連布袍子，天青哈喇呢馬褂，頭戴白頂水晶頂，後拖狗尾续尾，腳踏快靴。其時德政牌、傘已到岸上彩棚底下，一眾送傘的东说念主齊上抄本。執帖門上呈上統領過目之後，便吩咐伺候。岸上又升三聲大炮。只見十六名親兵，穿著紅羽毛、黑絨鑲滾的號褂戰裙，手執雪亮鋼叉，鋼叉之上，一齊纏著紅綢。親兵後頭，挨排八個差官。由船到岸雖只一箭之遙，只因體制所關，是以胡統領仍舊坐了四东说念主綠呢大轎。轎前一把行傘，轎後一群奴隶。到了岸上彩棚底下下轎，朝著眾位送傘的东说念主謙遜了見句。其時地上紅氈官墊都已鋪齊，眾东说念主紛紛磕頭下去。統領一旁還禮不迭。起來又謝過眾东说念主，又留諸位到船上吃茶。眾东说念主再三辭謝。統領送過眾东说念主。其時各炮船船頭上齊開大炮，轟轟隆隆，鬧的鎮天價響。兩旁兵勇掌號，吹饱读亭奏乐細樂。統領依舊坐著轎子，由差官、親兵等簇擁回船。

不提防轎子剛才抬上跳板，忽見一群披麻帶孝的东说念主，手拿紙錠，一齊奔到河灘，朝著大船放聲號啕哀泣起來。其時統領辖下的親兵，縣城派來的差役，見了這個樣子，拿馬棒的拿馬棒，拿鞭子的拿鞭子，一齊向前吆喝。誰料這些东说念主絲绝不怕，滥觞是哭，後來帶哭帶罵。罵的話雖然聽不昭着，隱隱間也有一二句不错辨得，說甚麼「官兵就是強盜，害的我們好苦呀」一片話頭。這些东说念主聽了，更加生氣，打罵的更凶。那些东说念主仅仅哭他的，伏在地下，渐渐化錠，渐渐訴說，仅仅不動。四面彈壓的东说念主及碼頭上瞧熱鬧的东说念主，早已聚了無數。哭罵的話，胡統領也並非一無所聞，幸虧他寬弘大批，裝作不知。上船之後，就命坐窝開船，離了碼頭。

再說府、縣各官聽說統領就要開船，一齊踱出官廳，上船叩送。走至岸灘，見了許多东说念主圍聚一處，問起事理，眾东说念主不敢隱瞞，只得依實直說。本府不語。首縣莊大老爺便罵當差的，問他：「為什麼不早驅逐閑东说念主？現在圍了些许东说念主在這裡，叫統領大东说念主瞧著像個什麼樣子呢？」辦差的不敢回嘴。莊大老爺又吩咐：「把地保鎖起來！」地保一聽老爺動氣，坐窝分開眾东说念主，要想把一個身穿重孝，哭的最横蛮的东说念主，扭了來稟見本官。誰知這個东说念主並不畏懼，反拿了哭喪棒打地保的頭，嘴裡還說：「我的媽，我的哥，都死在他們手裡，我的房子亦燒掉了，我還要命嗎！他是什麼大东说念主！我見了他，我拚著命不要，我定要同他拚拚！」其時莊大老爺站在碼頭上，這些話都聽得明白，曉得罵的不是自身，雖然生氣，似乎不错寬些，忙傳話下去，叫地保不要同他羅蘇，把他們趕掉就是了。地保得令，同著七八個差役，兩個拖一個，把他們拖走。這些东说念主依舊破口罵個不了。但是相去已遠，統領聽不見，莊大老爺也聽不見，就作為如天其事，不去提他了。

且說各官捱排見過了統領，各东说念主有各东说念主坐船，一齊各回本船，跟著統領的船走了有十幾里。統領再三相辭，方才且归。至各武官一齊在江邊排隊，鳴槍跪送，更不用說得。本说念駐扎衢州，自從九月生病，請了三個多月的假。上頭因為他京裡有照應，是以並不動他。场所上雖有事，竟於他絲绝不估量涉似的。自從胡統領到嚴州，一直等到回省，始終未見一面。胡統領也曉得他的來頭，是以也並不追求。

正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胡統領在船上走了幾天，頂到回省已經是年下。照例上院稟見，一則稟陳剿辦情形，二則叩謝隨折保獎。照例公务，敷衍過去。下來之後，即是同寅接風，僚屬賀喜。過年之時，另有一番吃力。官樣文章，不必細述。單說同去的隨員，黃、文兩位，各自回家。周老爺原有撫院案牍差使，撫憲同他要好，一直未曾開去，他回省之後，原舊不错當他的差使。無奈他在嚴州因與胡統領屢屢齟齬，非但托东说念主到京買折奏參，况兼還嫌了他一萬銀子，將來這事總要發作，浙江終究不成立足。與其將來弄得不好，不如趁此囊橐充盈，見機而作。是以自從回省之後，一直請假，在一又友家中借住。等到捱過元宵，他又借著探親為名，上院稟見撫憲，口稱：「親老多病，倚閭望切，屢屢寄信前來叫卑職且归。今幸嚴州匪徒一律剿平，卑職並無經手未完事件，意欲請假半載，回籍省親。假滿之後，一定仍來報效。」劉中丞是同他有交情的，聽了此言，甚為關切，不得不允。但嫌半年日子太長，只給了三個月的假，還說：「隨折只保得瞎掰念一东说念主，早奉批折允准。旨意上並准昆季擇尤保獎，不日就要出奏，老哥的事情，是用不著囑咐的。」周老爺又請安謝過。然後下去稟辭各上级，辭別各同寅，卷卷行李，搭上了小火輪，先到上海，再圖行止。按下慢表。

再說戴大理聽見胡統領回省，先到公館稟見。見面之後，寒暄幾句，胡統領先謝他從中调处之事，又提到周老爺，竟其甚不滿意。戴大理便趁勢說了他許多壞話，又說：「這番不給他隨折，亦然卑職作念的手腳。」胡統領说念：「非但不給他隨折，况兼等到大案上去的時候，昆季還要稟明中丞，把他名字撤去才好。」戴大理聽了甚喜。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周老爺去未几時，這裡大案也就出去。胡統領雖與周老爺不對，屢次在中丞眼前說他的壞話，戴大理也幫著在內運動，無奈中丞念他往日交情與這一番辛劳，不愿撤去他的名字，依舊保了進去。當經奉旨交部議奏。隨手就有部裡書辦寫信出來，叫东说念主呼唤：無非以官職之大小，定送錢之些许；有錢的核准，無錢的批駁。来去函商，不免耽誤時日，是以奉旨已經三月，而部復尚未出來。此乃部辦常情，不足為怪。

看看一年容易，早已是五月初旬。一日，劉中丞正在傳見一般司、说念，忽然電報局送進一封電傳閣抄。拆開看時，原來是欽派兩位大員，隨帶司員，馳驛前赴福建查辦事件。當下中丞看過，便說與眾东说念主知说念。藩台回稱：「現在福建並沒有甚麼事情被东说念主參奏，缘何要派欽差查辦？」到底臬台是當小軍機出身，成案最熟，想了一趟，說说念：「據司裡看起來，只怕查的不是福建。向來簡放欽差，查辦的是山東，上諭上一定說是山西，好叫东说念主不防備；等到到了山東，這欽差可就不走了。关联词決計等不到欽差來到，一定亦預先得信，裡頭有熟东说念主，沒有不寫信關照的。」劉中丞说念：「我們浙江不至於有什麼事情叫东说念主說話。」司、说念聽了無話。送客之後，歇了兩三天，劉中丞接到京信亦然一個要好的小軍機寫給他的，上頭寫的清清白白，是中丞被三個御史一連參了三個折子，是以放了欽差查辦。劉中丞至此方才吃了一驚。到了次日，又送上諭，已將省分指明，著派兩欽差來浙查辦。但是只說有东说念主奏，沒有提议御史的名字。此亦照例文章，無庸瑣述。至於所參的是那幾款，上諭未曾宣明。合省官員，雖有幾位自身心上明白，究竟一時也不得主腦。過了幾日，京裡的那個小軍機又寫了一封信來，才把被參的大概情形約略求教，雖還不成詳細，大略情形已得六七。诸君看官須知：大凡在外省作念督、撫的东说念主，裡頭軍機大臣上，如果有东说念主關切，自然是極好的事，即使沒有，什麼達拉密章京，就是所稱為小軍機的那幫东说念主，總得結交一兩位，每年饋送些炭敬、冰敬，凡事預先關照，即是有了防備了。京城裡面劉中丞雖然不少相好，無奈這些东说念主聽見他被參，恐怕事情不妙，都有點退後，不敢同他來往。又有东说念主心上很想求教他，又打聽不出被參的事理，因此不敢多言。本城司、说念當中有幾個雖得實信，但是有礙中丞颜面，橫豎將來總會庐山真面，此時也未便多談。有此三層，是以欽差已經請訓南下一月有餘，所參各節，劉中丞反不周全然知说念，卻是這個緣故。

閑話休題，言歸正傳。且說到了六月底接著電報，曉得欽差已經行抵清江，這邊浙江省城便委了文武巡捕前去接待。趕到七月中名，業已頂到杭州。探馬來報，聽說離城不遠。文自巡撫以下，武自將軍以下，一齊到接官廳，預備恭請聖安。出城不到一刻，遠遠聽得河中小火輪的氣筒嗚嗚的響了兩聲。兩岸接差的營兵，一陣排槍放過，便見兩只小火輪，拖帶欽差及隨員大小坐船二十餘只，一齐沖風破浪而來。船泊碼頭，三聲大炮，隨見兩位欽差，身著行裝，坐了大轎，抬到岸上，一同出轎，走至香案旁邊，東西站定。將軍、巡撫以下，都統、臬司以上，凡夠得著請聖安的，一齊跪定。巡撫、將軍居首，口報：「某官某臣某东说念主，率領某某东说念主，恭請聖安。」然後叩頭下去。欽差照例回应過。一時禮畢。兩位欽差只同將軍、學台寒暄了兩句，見了其餘各官，仅仅臉仰著天，一言不發，便命打轎進城。其時內城早經預備，把個總督行台作念了欽差行轅。此番辦差性命交关，為的是查辦本省事件，是以首縣格外當心。藩台又怕首縣照顧不到，另派了一個同知、兩個知縣，幫同仁、錢二縣料理此事。欽差到了行轅，因為請訓的時候面奉諭旨，叫他撤消情面，徹底根查，是以關防特别嚴密：各官來拜，一概不見。又禁阻隨員东说念主等，不准出門，也不准會客。大門內派了一員巡捕官吞并位親信師爺，一天到晚，坐在那裡检察：有东说念主出入，都要挂號。這個風聲一出，直把合省官員嚇的不得主意。

到了第二天，欽差又傳出話來，叫首縣預備十付新刑具，鏈子、杆子、板子、夾棍，一樣不得少。隨後又叫添辦三十付手銬、腳鐐，十付木鉤子、四個站籠。首縣除名去辦，連夜作念好，次日一早送到行轅。各員聞知，更覺魂不附體。刑具造齊之後，一連兩日不見動靜，合城官員越發摸不著頭腦。凡欽差一舉一動，首縣及本省所派的文武巡捕均隨時稟知撫院，今因不見動靜，自然格外驚疑。

（站籠：一種刑具。籠，木籠，囚犯枷在裡面。）

到了第三天，欽差行轅忽然發出一角公文，咨給本省巡撫。劉中丞拆出看時，上头寫的大略是：

「本大臣欽奉諭旨，來此查辦事件。凡與案內牽涉各員，相應咨請貴撫院，按照另開各員，分別撤任、撤差、看管」各等語。另外一張名單，共是兩個實缺说念，是寧紹台一個，金衢嚴一個，均先撤任；兩個候補说念，一個是支應局的老總，一個即是防軍統領瞎掰念台，均先撤差；五個知府，十四個同、通、州、縣，建德縣莊大老爺亦在其內，得的處分是先行撤任，發交首縣看管。此外是全撤任、撤差，發縣看管的，共有三個；佐雜班子裡，撤任、撤差的共有八個；此外武官當中也不少。另有一篇名字，是捉拿劣幕二东说念主，一個還是現在撫院的幕府；三個門丁，兩個是跟藩台的，一個是運司的；又有某處紳士某东说念主；某縣書辦某东说念主……：足足有一百五十多個，一時也記不领会。劉中丞一看，別的還好，偏巧自身幕友也在其內。乃是第一掃臉之事。况兼司、说念大員，統通有分，便知县情不小。但是來文當中但叫撤任、撤差，拿东说念主看管，並不指出所犯案情。惟因事關欽案，既不敢駁，又不敢問，只好一一遵循去辦。這個信息一出，确凿嚇昏了全省的官，东说念主东说念主手中捏著一把汗。欲待打聽，又打聽不出，這一急尤其性命交关！不在話下。

且說兩位欽差大东说念主自從行文之後，行轅關防忽然鬆了許多。就有幾位隨來的司官老爺，偶爾晚上出門找找一又友，拜拜客。但是出門總在天黑上火之後，日間仍舊頓在家裡。欽差的隨員誰不巴結，他既出來拜客，东说念主家自然趕著親近，有的是親戚、年誼，敘起來總比尋常分外親熱。滥觞只約會吃飯接風，後來送東送西，行轅裡面來往的东说念主也就漸漸的多了。兩位欽差只裝作不聞不知，任他們去幹。這隨帶司員中有一個旗东说念主，名喚拉達，官居刑部員外郎，是正欽差的門生。師生之間，平時極其水乳。杭州候補说念裡頭有一個管城門保甲的，亦然個一榜出身，姓過名富，同拉達是同榜舉东说念主，也中在正欽差門下。卻說這位正欽差，他是個旗員出身，現官兵部大堂，又兼內務府大臣之職。這趟差使原是上頭有意照應他，說：「某东说念主當差謹慎，在裡頭苦了這些许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他撈回兩個。」等到聖旨一下，還未請訓，他先到老公屋裡，打聽上頭派他這個差使是個甚麼敬爱。老公說说念：「這差使上頭原先要派某某东说念主去的，我們是自身东说念主，有了好事情肯叫別东说念主去嗎？是以就在佛爺跟前，替你把這差使求了下來。」正欽差聽了，自然異常感激，隨手說说念：「這件事情鬧的很不小，看來很不好辦。要請請示，上頭是個甚麼敬爱？」老公鼻子裡扑嗤一笑说念：「現在還有難辦的事情嗎？佛爺早有話：『通天底下一十八省，那裡來的清官？但是御史不說，我也裝作念糊涂罷了。就是御史參過，派了大臣查過，辦掉幾個东说念主，還不是這們一件事。前者已去，後者又來，确凿能夠懲一儆百嗎？』這才是明鑒萬里呢！你如今到浙江，事情雖然不好辦，我教給你一個好法子，叫作念『只拉弓，不放箭』：一來不辜負佛爺栽培你的這番恩典；二來落個好名聲，省得背後东说念主家咒罵；三來你自身也落得實惠。你如今也有了歲數了，少爺又多，上頭有恩典給你，還不趁此撈回兩個嗎？」正欽差聽了，別的還不在意，倒於這個「只拉弓，不放箭」兩句話，著實心領神會。

（老公：太監。）

等到辭別出京，頂到杭州，一直坚守這老公的一番議論。外面風聲雖然横蛮，甚麼拿东说念主、造刑具，鬧得一天星辰对什么；其實他老东说念主家天天坐在行轅裡面，除掉聞鼻煙、抽鴉片之外，一無所事。空閑之時，便同幾個奴隶的唱唱二黃蓮花落，消遣消遣。不但提來的东说念主，他一個不審，一個不問；就是調來的档册，他老东说念主家始終沒有瞧過一個字，只吩咐交給司員們看。同來的副欽差雖是個漢东说念主，他的官不過是個副憲，頂子還沒有紅，各样事情都讓正欽差在頭裡，總不愿越過他去。至於帶來的司員，很有幾個懂得例案，注意公务的；無奈見了欽差如斯舉動，一齊沒了主意。其中只要員外郎拉達，因是正欽差的門生，他二东说念主作念了一氣，正欽差拿他當亲信东说念主看待。他又同他同庚過说念台作念了聯手。

這位過富過说念台，本是個一榜，上代也很有交情。自從到省以來，足足一十七載。從前幾任巡撫看他上代的颜面，也很委過他幾趟差使。無奈他太無能耐，不是辦的不好，就是鬧了亂子回來。是以近來七八年，歷任巡撫都引以為戒，不敢委他事情，只叫他看看城門，每月支領一百塊洋錢的薪水。每逢牌期、朔、望，雖然跟了許多司、说念上院，不過照例挂號，永無傳見之期，确凿黑的比煤炭還黑。不虞天無絕东说念主之路，偏巧本省出了亂子，接二連三被都老爺參上幾本。事情鬧大了，以致放欽差查辦，剛巧是他中舉的老師。頭一天去稟見，巡捕傳出話來，說是欽差不見客。起初他還不曉得老同庚拉達同來，過了幾天，拉達先拿著「年愚弟」帖子前來拜望，敘起來知说念是同榜、同門，因此特别親熱。拉達受了欽差的吩咐，有心要叫過说念台作念拉馬，他二东说念主竟其沒有一天不碰頭兩三次。凡欽差行轅一舉一動，本省大憲是沒有不知说念的。自從他二东说念主要好，一班耳報神早已飛奔的報到撫台跟前了。

這幾天撫台正為這事茫無頭緒，得了這個信，便傳兩司來商議。還是臬台老練有主意，說说念：「既然過说念是欽差的門生，少不得將來要照應他的。大东说念主不如先送個情面給他，一來過说念感激大东说念主的栽培，各色事情沒有赓续力報效的；二來叫欽差瞧著大东说念主諸事都有他臉上，他也不好不念大东说念主這點情分；三則過说念既同欽差隨員相好，也不错借他通通氣。好在目下支應局、營務處、防軍統領出了幾個差使都沒有委东说念主，大东说念主何不先委他一兩樁？這個情面是樂得作念的。」撫院聽了甚以為然，坐窝應允。等到兩司且归，未到天黑，札子已經寫好，送到過说念台的公館裡去了。

且說過说念台自從黑了許多年，手中也著實拮據。現在老同庚到了，總得些微應酬點，况兼還想他在老師跟前吹噓吹噓，再托本省撫憲另外委他個好點的差使。幸喜他秉性忠厚，只想老同庚替他說兩句好話，至於借名招搖的事確絲毫沒有。這天正在公館裡预计打算：「来日請老同庚逛西湖，只要一只船，到了西湖，隨便到岸上小酌一頓，化上頭兩塊錢，便算請過了他，盡了東说念之誼。」窮候補了多年，飯館子上都欠不動了，只好打這個小算盤，這正是他的苦處。

不虞正在打主意的時候，忽然院上送了兩個札子來。過说念台是多年不見紅點子的东说念主，忽然院上送來兩個札子，還不知说念什麼事情，甚是驚訝不定。等到拆開一看，才曉得是委了兩個差使：一個支應局，一個營務處。這一喜性命交关！第二天上院謝委，磕頭起來，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劉中丞也著實拿他灌米湯，還說：「老兄的大才，昆季是素來知说念的。一向沒有機會，是以拿你擱到如今，以後借势的场所還不少。」過说念台的基础底细畢竟忠厚，從此以後，便一心一意幫著劉中丞，替他出力。都是後話不提。

單說他上院下來，次日會見老同庚，忙把此事奉告。拉達心上明白，回到行轅，亦稟知了老師。欽差會意，等到晚上無东说念主的時候，請了拉達過來，面授機宜，如斯如斯，這般這般的，吩咐了一番。拉達说念：「老師的事情，門生還有赓续力的嗎。但是一件，我們也只能以逸待勞，以靜待動，等他們來請教我們。要是我去俯就他，這就不值錢了。」欽差说念：「是呀，你老弟的話一些兒不錯。聽憑你老弟去辦，我沒有不好商量的。」拉達次日一早便去拜望過说念台。門上东说念主說：「我們大东说念主一早就被院上傳了去，下來還要拜客，一時間怕不得轉來。」拉達聽說，只好且归。

且說過说念台是日一早果然是被劉中丞傳到院上。這日劉中丞托稱伤风，吩咐巡捕官止了轅門，凡官員來見的一概说念乏，單傳了過说念台進去，又叫把他請進內簽押房，以示要好之意。等到過说念台進來，劉中丞已站在那裡等候許潜入。二东说念主相見，打躬歸坐。中丞穿的是件接衫，也沒有戴大帽子。見面先讓升冠，又問：「便衣帶來沒有？」過说念台回稱「沒帶」。中丞便同自身奴隶的說说念：「我的衣服過大东说念主穿著還對，快去把我新作念的那件實地紗大褂拿來給過大东说念主穿。」奴隶的答應著。去未几時，取了出來給過说念台穿上。尚未坐定，中丞又說：「今兒天早得很，只怕沒有吃點心。」又叫奴隶的上去拿點心，「我同過大东说念主一塊兒吃」。少刻點心擺上，二东说念主對吃。一頭吃，一頭說，無非說些閑話，還沒有提到正經。须臾點心吃完。劉中丞見過说念台頭上汗珠有黃豆大小，滾了下來，又趕著叫他寬大褂，又叫他把小褂一齊脫掉，吩咐管家絞手巾，「替過大东说念主擦背」。正鬧著，巡捕拿著抄本來回说念：「已撤防軍統領瞎掰念稟見。」中丞把眼一瞪说念：「我有工夫會他嗎！我說過今天不見客，你們沒有耳朵嗎？」巡捕说念：「瞎掰念說有要緊公务面回。」劉中丞说念：「什麼要緊公务，叫他去找戴某东说念主。」巡捕碰了釘子下來，不敢作聲，只好求教胡統領，叫他去找戴大理。胡統領無奈，低頭忍氣而去。

（接衫：兩種不同顏色料子接作念的長衫。）

且說過说念台承中丞這一番優待，不吸收寵若驚，坐立不穩，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時擦背已畢，歸坐奉茶。劉中丞渐渐的同他講到：「欽差來到這裡查辦事件，到底不曉得幾時可了。事了之後，還得請他敘敘。昆季那年上京陛見的時候，同他二位很會過幾次。聽說正欽差還是老兄的座主。」過说念台忙答應了一聲「是」。又回：「查辦的事這兩天雖然不見動靜。隨員當中，職说念有個同庚，天天到職说念那裡來的。大东说念主有什麼事情，職说念不错問他。」劉中丞说念：「我有什麼事怕东说念主說話？老汉子呢，是歷任請下來的，又不是我的親戚故舊；好便好，不好驅逐回籍也與我绝不估量。我怕的是事情鬧的太大了，不免牽動全局；全局一壞，將來杭州的官不好作念，差使也不好當了。我為的是大眾，並非是我一东说念主之事。」

過说念台聽了，心上甚是欽佩；又想起剛才相待的情形，竟是如泣如诉，一心一意想要竭力報效，便一口答應，說说念：「欽差是職说念的座師，隨員拉某东说念主是職说念的同門、同庚。現在查辦的事乃是關係大局的事。大东说念主是個甚麼敬爱，職说念能夠出力，沒有赓续力的。就是拉某东说念主那裡，職说念把大东说念主好意思意求教了他，意象他亦是一定肯幫忙的。」劉中丞说念：「果然承他費了心，也沒有叫他白費心的敬爱敬爱。說句老實話：只要我開出口，難说念還要我掏腰嗎？查是查的浙江省的事，用是用的浙江省的錢，多兩個，少兩個，倒不在乎，只要各人能把颜面光過就算完毕。第一老兄見了貴同庚，先把原折抄個基础底细看看，也好有個把捏，就是他們查不到的事情，我也好幫著他們去查。」過说念台諾諾連聲。見中丞無甚說得，方始告辭。他的敬爱一定還要換了衣帽出去，中丞不允，叫他穿了大褂出去。又說：「就把這件大褂送與老兄穿罷。」過说念台又請安謝賜。中丞说念：「將來借势的场所多著哩，一件大褂值得什麼！」言罷，吩咐奴隶的替過大东说念主拿衣帽送了出去。

過说念台下院之後，也不足回公館，一直奔到欽差行轅，會著老同庚拉達。拉達把「剛才奉訪不見」的話說了，過说念台忙說：「失迎。」二东说念主言來語去，過说念台便將劉中丞的話一一轉達。拉達聽了，笑了一笑说念：「他身任封疆，凡百事情都要惟他是問，怎麼好說與他绝不估量呢？」過说念台说念：「並不是說各色事情都與他绝不估量，指的單是這位被參的老汉子，是前任一直請下來的。」拉達说念：「既然不好，就不該聯下去，為甚麼不早些把他辭掉？現在動了參案，縱然沒有通同舞弊，過失算處分也難免的。」過说念台说念：「我們這位中丞是忠厚东说念主，你又何苦如斯頂真？常言說的好，『得罷手時且罷手』。總之，你替他出了力，他總不辜負你就是了。」拉達说念：「老同庚，這也不成怪你，你同他是谢意知友，自然要盼他無事才好。但是煌煌天神，奉旨而來，難说念就此偃旗息饱读，一問不問嗎？」

過说念台滥觞聽見拉達直揭他的心病，不免臉上紅了一陣，半天回应不出，等到聽見後來幾句話，才說说念：「事關欽案，也沒有偃旗息饱读，一問不問的敬爱敬爱。將來終究有個交代，或者把要緊的东说念主壞掉幾個，還所草率不了嗎？」拉達说念：「鬧來鬧去，終是位分越小的越晦氣，這點機關難说念我還不懂。總之，這件事不是看你同庚面上，我昆季一定不答應，定要回過欽差，給他一個庐山真面。現在一來是你老同庚一力擔當，難说念我們這點交情還沒有。二來你老同庚才得了這個好意思差，生怕再換一個上级，差使不牢，然而這個緣故？」過说念台又把臉一紅说念：「我有你老同庚照應，要署缺也容易，當個把差使算不得甚麼。」拉達说念：「我是說頑話，你別生氣。」過说念台说念：「你确凿把我當作痴人了。相互說說笑笑，那有當作真的敬爱敬爱。」拉達说念：「竟然真，假是假，這事情也不是我一個东说念主能作得主的。果然他們有甚麼敬爱，等我回過上頭，再求教你罷。」

過说念台说念：「這個自然。但是原參的基础底细你不妨先給我知说念。」拉達说念：「這個基础底细我雖然不妨拿給你看，我同你還分甚相互，不過我們這幾個共事有兩個很疙瘩的，我給你看了，他們不曉得我二东说念主的交情，還當我得了你幾多銀子似的。想起來确凿可恨！」過说念台说念：「只要肯拿出來，這點小敬爱，中丞吩咐過，原應得盡心的。」拉達見說的話漸漸合拍，便讓過说念台到自身住的房間裡坐，又讓過说念台在床沿上坐了，把嘴湊在過说念台耳朵上，同他低低說说念：「這事我好瞞別东说念主，瞞不得你老同庚。老師早有過話的了，一齊在內，總得這個數。」一面說，一面伸了兩個指頭。

過说念台说念：「二萬？」拉達说念：「差的天上地下哩！」過说念台说念：「二十萬？」拉達说念：「止有一折。」過说念台说念：「怎麼只要一折！」拉達说念：「老師說過，總要二百萬，二十萬豈不是才有一折。」過说念台聽了，半天無話。拉達曉得他敬爱嫌多，便說：「事情又不是我的事情，你也不過作念個當中东说念主。這一個要得出，只要那一個答應得下，要你替古东说念主擔憂作念什麼呢？」過说念台说念：「你既開了盤子，我總替你達到。但是基础底细你可先給我瞧瞧。」拉達说念：「這是我們共事裡的好處，我一东说念主實實作念不得主；但是你老同庚既然如斯說了，我再不給你瞧，一又友面上也難為情。如今我硬作主，你能答應五萬銀子，我就抄給你瞧。共事裡頭有什麼說的，等我替你去抗。」過说念台聽了還以為多，後來講來講去，讓到二萬銀子，再少一個，斷斷辦不到。過说念台只得一力擔承。拉達又叫他寫個欠銀字據，嘴裡說说念：「並不是不释怀你。东说念主家曉得咱倆是同庚，你不寫這個，別东说念主還要疑心我得了你若干，你寫這個，總算是照應我的。」過说念台無奈，只得提筆在手，寫了一張字據交與拉達。然後拉達從拜盒裡取出參案的基础底细來。過说念台見了，舌頭一伸，幾乎縮不下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

卻說拉達將參案底稿取出，過说念台接在手中一看，只見上头自從撫院起，一直到佐雜以及幕友、紳士、書吏、家丁东说念主等，一共有二十多款，牽連到二百多东说念主。一時也看不昭着，只好拿在手中，告辭且归，約明過日再送回信。出門上轎，並不足回公館，一直上院，見了中丞，稟知一切，將基础底细呈上。劉中丞也不足細閱，單揀與自身關係的事，細細珍重著了一趟，其餘只看一個大略。看罷，隨手往桌上一撩，說说念：「到底他們定個甚麼敬爱？」過说念台又把欽差敬爱想要二百萬的話說了一遍。劉中丞说念：「我情願同他到京裡打讼事去！他要這許多，難说念浙江的飯都被他一個吃完，就不留點給別东说念主嗎？他既會要錢，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暫且把他擱起來，不要理他。至於底下的化費，頭兩萬銀子，尚在情理之中，来日你到善後局去領就是了。」說完送客。過说念台不得頭腦，只获得家，幸喜「寫了憑據的二萬頭，中丞已允，卸了我的干係。別事『見風使帆』，再作敬爱敬爱」。

誰知一歇三天，拉達聽聽無信，只得自身過來拜訪過说念台，探聽消息。過说念台無奈，又把中丞的話說了。拉達賽如頂上打了一個悶雷似的，歇了半天，無精打彩而去。回到行轅，正欽差亦在那時眼巴巴的望信哩。拉達只得據實告訴。正欽差發了脾氣，一定一個錢不要，吵著行文給巡撫，問他辦的东说念主怎麼樣了，坐窝就要提審。這個風聲一出，合省的官嚇毛了。司、说念上院商量辦法。劉中丞说念：「不要說只參得二十來款，就是再多些，既然開了盤子肯要錢，那事就好辦了。現在查辦的事，昆季不必說，一省之主，樣樣都關到的，就是諸位也有一泰半在內。這個昆季都不著急，橫豎有錢替我們說話，替我們彌補。但是要的少些，我們還好應酬；如今一開口就是二百萬，我們答應了他，設或他沒有替我們弄好，再被御史一參，又派上兩個欽差，倒要我們二千萬，難说念亦應酬他嗎？為今之計，只好擱起他們來。有甚麼話，我同他幾個一塊兒到京裡去講。」

诸君看官須知：劉中丞的敬爱，原想借著不睬他，等他自身收篷，不错少拿幾個。誰知欽差不認這筆帳，仍舊用他的「只拉弓，不放箭」的技巧。眾官一齊著急。劉中丞也知县情弄僵，但是颜面上不成不作念好漢，嘴裡雖如斯說，心上甚是空想事情早了。藩、臬兩司仰體憲意，颜面上再三解勸，連稱：「求大东说念主息怒。……顧全大局要緊。欽差那邊，就托過说念台前去磋议，能得少些，自然極好；倘若不成，由司裡出去傳諭他們被參的，這筆錢應得大眾公認，斷無要大东说念主牵记之理。」劉中丞说念：「既然你們諸位膽子小，一定要如斯辦，我又何苦從中阻撓，叫你們為難。如今讓你們去辦，辦好辦歹，統通與我無干。現在的世界，這個官還好作念嗎！等到事情一了，那個不告病的？」司、说念一齊說说念：「司裡、職说念見識有限，凡事總還求大东说念主教訓。」中丞也不答言。藩台又回说念：「等司裡下去求教過说念，就好開議。聽說欽差要緊回京，我們也樂得早了一天好一天。」劉中丞说念：「你們估量去辦罷。」於是司、说念一齊退出。

當時藩台便親自拜會過说念台，把個擔子統通托付了他，又把自身的事情再三相托。過说念台聽了特别之喜，坐窝去關照拉達。拉達又稟知欽差。欽差巴不得事情有了调停，登時應允，限五天之內稟復。拉達出來又說給過说念台，說：「老師叫你趕緊去辦。」等到過说念台到家，官場早已得信，門口的轎子已經排滿了。有些府、廳、州、縣老爺們都落了門房；幾個佐雜都朝著門政大爺作揖磕頭，求他在大东说念主跟前吹噓。其時巡撫檄調的都已到齊，也有撤任的，也有撤差的，有的已交首縣看管，自身不成來，只好托了东说念主來說情的。是以這天自下昼到半夜，過说念台公館裡一直沒有斷客；况兼有些东说念主見不到，第二天起早再來的。确凿合了古东说念主一句話，叫作「臣門如市」。還有些接連來了好幾天，過说念台不見他，弄的沒法，只好托了別位说念台寫信代為說項。又過上兩天，外省的電報信也打來了，連信連電報，足足積了一尺多高。這兩天過说念台請假，不上院，也不到局裡辦公，專門清理此事。趁空便去同拉達商量。他的东说念主雖忠厚，要錢的期间是有的。譬如欽差要這东说念主八萬，拉達傳話出來，必說十萬，過说念台同东说念主家講，必說十二萬，他倆已經各有二萬好賺了。諸如斯類，不勝枚舉。一連鬧了幾天，欽差限期已到，拉達來討回信。他說：「頭緒紛繁，斷非一時能了，務托代求展限數天。」拉達且归，欽差應允。這幾日把個過说念台忙的晝夜不寧，茶飯無定。有的應得硬作念，有的應得軟商，颜面上全是他一個，暗裡卻是拉達，又添了副欽差的一個亲信，兩东说念主作主。

正是光陰似箭，又過了好幾天，過说念台這裡大致方才就緒。有些拿得出錢的，早已释怀膽大，曉得不错無事；就是得點處分，也不過風流罪過，不至於挂誤功名。撤差的就可得差，撤任的還可回任。這都是拉達所說，由過说念台傳話出來的。至於那些拿不出錢的东说念主，欽差自然不愿拿他放鬆，他自身也預備參官問罪。到了期滿的這一天，各人早已遗弃塌地的了。

大致停當，拉達回過正欽差，來的時候如何辦法。正欽差早把打好的主意告訴了副欽差。副欽差的官雖然比正欽差小些，关联词論起科分來，他入翰林比正欽差早十年，的的確確是位老前輩。作念京官的最講究這個。他颜面上雖然處處讓正欽差在前頭，关联词正欽差遇事還得同他商量，不敢僭越一點，恐怕他擺出老前輩的架子來，那是大干物議的。且說這副欽差連日看見拉達鬼头鬼脑的到正欽差屋裡回話，他便趕過來聽，等到他來了，師生二东说念主又不說了，因此心上大為疑忌，便向正欽差發話说念：「怎麼這些隨員當中，只要拉某东说念主會辦事？」正欽差轻松说念：「不過為他還活動些，二來东说念主頭也熟。」副欽差说念：「事情太多，怕他一個东说念主忙不了，我来日再派一個东说念主幫他去辦。公务各人都得作念，還好分相互嗎？」正欽差未便駁他，只得答應著，說：「如斯甚好。」這派的卻就是他的亲信。因此內裡有了他二东说念主作主。

閑話休題，言歸正傳。單說正、副兩欽差曉得大致已妥，便傳諭隨員們，把不出錢的东说念主，甚麼候補知縣、佐貳太爺們，以及紳士、書吏，提了幾十個到欽差行轅，叫這些隨員老爺們逐日分班問案。有該用刑的场所，絲豪不徇情面，該打的打，該收監的收監，好高低东说念主家的耳目。如斯者又有七八天。等到這邊的东说念主證問齊，那邊過说念台經手的銀子也就送到了。正、副兩位欽差，一面督率隨員，查照原參各款，分別清理。那個應該開脫，那個應該參辦，雖早有成竹在胸，只因頭緒紛繁，斷非一二天所能了事，因此又擬議了七八天，方才定案。等到案定之後，他二东说念主的贓款也就分完毕。颜面上雖然一樣，畢竟正欽差有兩位門生幫忙，自然要多沾光些；副欽差要錢的心雖亦難免，幸虧他素以说念學自封，颜面上總要作念得十二分正直，况兼拿不著东说念主家的破綻，也只得罷手。公务完畢，方才出門拜客，即是將軍請，巡撫請，學台請，司、说念公請。又逛了兩天西湖，接連忙了幾日，卻也不得空閑。

一日，副欽差坐在行轅內，忽然巡捕官上來回，說是府學老師稟見。副欽差一看名字，幸虧記得這老師不是別东说念主，乃是老太爺當年北闈中舉一個鄉榜同庚。老太爺中的第九名，這老師中的第八名。副欽差是幼秉庭訓，由老太爺自身手裡教大的。老太爺發解之後，就把這科的文章，從第又名起，一直頂到第十八名，系数的闈墨，統通教兒子念熟，還說：「應試正统，莫妙於此！」後來老太爺會試屡次，始終沒有會上，在家裡教教館，遂以舉东说念主而終。等到副欽差服滿應試，年紀不過二十歲。頭場首藝，全虧套了這位老年伯的墨卷調頭，尽然也中鄉魁。次年連捷中進士，欽點主事，簽分吏部；吏部东说念主少，容易補缺。後又考取御史，傳補到班。過了幾年，升給事中，由給事中內轉九卿。從中進士于今，不上二三十年，就作念到副憲，也算得是一帆風順了。是年這位作念杭州府學的老師的老年伯，年紀已有七十多歲，甚是龍鐘得很。每逢書院月課點名，撫台見了他，必定問他高壽，還說：「像你這一把年紀，也不错回家享福了。」後來又叫本府傳出話來，叫他自身告病，免得等到年下甄別折內，對不住，就要送他的終了。因此這位老師兩手一样捏著一把汗。想要告病，無奈膝下有五個兒子，有兩個尚未结婚，十個女兒嫁掉四個，第五個本年也有三十多歲。如斯兒女一大群，一告病就絕了指望。深悔當年不該養這許多兒女。倘若不告病，撫憲大东说念主已經有過話，如不見機，將來名登白簡，更將此半世虛名，付諸東洋大海。想來想去，除了終日淌眼淚之外，無一善策。

（北闈：指在順天府（今北京）鄉試。）

正在為難的時候，卻不虞老年侄放了本省欽差。欽差初到的時候，照例不得見客。好容易等到事完開門，又在轅門外伺候了七八天。巡捕官因為他只送得兩塊洋錢的門包，不愿替他去回，累得他托了些许情面，作了些许揖，方才上去回的。不虞副欽差一見抄本，坐窝叫請。見面之後，府老師戰戰兢兢的，照例磕頭打躬，還他的規矩。副欽差一旁還過禮，口稱老年伯。請老年伯上坐；自身並不敢對面相坐，卻坐鄙人面一張椅子上。言談之間，著實親熱，著實恭敬。後來提到连年宦況，府老師止不住兩淚交流，把撫台預先關照的話詳述一遍，總求欽差大东说念主周全。副欽差聽了，甚是代為嘆息，坐窝拍胸脯，說：「劉某东说念主那裡，小侄去同他說，保老年伯無事。但是小侄替老年伯想，照此漠视一官，就是再作念上幾年，亦然無補於事。」府老師说念：「這亦不過作念到那裡說到那裡，以後的事何堪設想！」副欽差说念：「老年伯且請寬心，容小侄渐渐的替你打個主意。」

府老師聽說，謝了又謝。副欽差又留他吃飯，叫他升冠寬衣。作念老師的是一向吃豆腐把嘴吃淡的了，以為今天欽差留他吃飯，一定不错痛愉快快的飽餐一頓魚肉葷腥。誰知端上菜來，只要四碟兩碗：當中只要一碟韭菜炒肉絲，其餘全是素菜，心中大為失望。勉強吃罷，又閑談了幾句，方才告辭退去。副欽差還要一定請轎。府老師說：「體制所關，斷斷不敢！」副欽差說：「老年伯非他东说念主可比。」一手拖著，等把轎子打進。先前不愿替他上來回的那個巡捕，這番見欽差如斯把他崇敬，也和在裡頭，幫著下轎帘，扶轎杠，弄得這老頭兒胆战心寒。直待轎子抬出大門，方才把心放下。

副欽差得空，便寫了一封信給劉中丞，替他緩頰。自然一說便允。後來又吹了個風聲在中丞耳朵裡，說：「這东说念主本是個八股名家，可惜遭受不偶，崎岖終身。現在兒女一大群，泰半曾婚嫁。敬爱想要替他張羅幾千銀子。」中丞便把此意說給藩台，藩台又出來曉諭了眾东说念主。次日一早，在官廳上，即是藩台居首，幫銀一百兩；臬台、運台，也各一百兩；以下也有七十的，也有五十的：不到须臾工夫，已湊了二千幾百兩。藩台又叫首府、首縣寫信出去，向外府、縣替他張羅，大約一二令嫒，不费吹灰之力。議定之後，面回中丞。中丞自身又額外幫了二百兩。又吩咐司裡，某處書院本年年底如果換东说念主，不错請他掌教。安排妥當，方才函復副欽差。欽差求教了老年伯。直把個老年伯喜的晚上睡不著覺。确凿是老運亨通，轉禍為福，萬萬夢想不到之事。這個風聲傳播出來，各人曉得副欽差講究年誼，就有些东说念主轉著灣子前來仰攀。有些的的確確自與欽差同庚，自然蒙另眼相看，還有些仗著叔伯昆季的年誼，也來倚附，副欽差亦一概照應。其中又有一個窮知縣，是欽差嫡親同庚，因為縱容家丁，私和东说念主命，被都老爺順筆帶了一句，朝廷就叫這兩位欽差一同查辦。可憐他半世為官，清風兩袖，只因沒有銀兩贡献，致被挂誤在內，大約至少也要得個革職處分。後首被他探得這個風聲，就去求見首府，托為调处。首府應允，就替他回過藩台，藩台趁机面求欽差。副欽差聽了這話，坐窝翻出同庚齒錄一看，果然不錯，滿口答應替他開脫。等到藩台退去，副欽差便同正欽差商量，意欲開除他的名字，隨便以「查無實據」四個字含混入奏。正欽差卻不過副欽差的情面，只得應允，吩咐司員敘稿將他情節改輕。這东说念主感激自不必說。只苦了那些無錢無勢的东说念主，只好靜等著參官罷職。雖是东说念主生不屈之事，事到其間，也說不得了。

同庚齒錄：吞并年中舉东说念主、進士的名錄，按年齡大小為序陈列。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兩位欽差使完之後，倏已多日。正待回京復命，卻不虞中丞又被都老爺參了一册。他裡頭东说念主緣本極通俗，朝廷同他開心，就下了一说念旨意，教他開缺來京，另候簡用，所遺巡撫一缺，即著副欽差暫行署理。有了電報，得信最早，合省官員齊赴行轅稟安叩賀。副欽差等部文遞到方才擇吉上任，劉中丞即於是日交卸。怕裡頭說他規避，不敢驟然告病，交卸次日，帶領眷属上船，用小輪船拖到上海，然後取说念天津，遵旨北上。正欽差等副欽差接過印，他卻按照驛站正途回京復命。等到動身的那一天，署院率同兩司以及將軍、織造、學政等官，照例寄請聖安。文武官員，出境恭送。不在話下。單說署院接印的頭一天，便頒出朱諭一说念，貼在官廳之內，上头寫的無非說：

「浙江吏治之壞，甲於宇宙。推原其故，實由於宦途之雜；宦途之雜，實由於捐納之繁。無論贩子之夫，之子，朝輸白鏹，夕綰青綾；口未誦夫詩書，目不辨乎菽麥。其尤甚者，方倚官為孤注，儼有说念以生財；民脂民膏，任情剝削。如斯而欲澄莹史治，整飭官方，其可得乎！本署院蒞任起原，首以嚴核捐職东说念主員為急務：自候禮说念以至通、同、州、縣，凡係捐納出身者，無論有缺無缺，有差無差，統限三個月一一面加考試一次。取列高档，方許得差；倘係欠亨，定行撤委。其佐雜各官，則委正途出身之说念、府代為考試，一律辦理」

各等語。次日又通飭各屬辦保甲，辦積穀。辦清訟。又傳諭巡捕官：嗣後凡遇年、節、诞辰，文武屬官來送禮的，一概不收。又傳諭兩首縣：從本署院起，以及各司、说念衙門，都不許辦差，又傳諭各官说念：

「吏治之壞，由於操守不廉；操守不廉，由於奢侈無度。今本署院力祛積弊，冀挽澆風，豁免辦差，永除供億。凡所屬官吏，有仍蹈故轍，以及有意趋附，希圖嘗試者，一經察覺，白簡無情，勿謂言之不預也」云云。

各官看見，俱為感触。一日轅期，司、说念上去稟見。只見署院穿的是灰色搭連布袍子，天青哈喇呢外褂，挂了一串木頭朝珠，補子雖是畫的，如今顏色也不大鮮明了，腳下一雙破靴，頭上一頂帽子，還是多年的旧式，帽纓子都發了黃了。各官進去打躬歸坐。足下伺候的东说念主，身上都是打補釘的。端上茶來，署院揭開蓋子一看，就罵茶房豪侈茶葉，說说念：「我怎樣囑咐過，每天只要一把茶葉，濃濃的泡上一碗，等到客來，先沖一碗開水，再鑲一點茶??子，不就結了嗎。如今一碗茶要一把葉子，照這樣子，只怕喝茶就要喝窮了东说念主家。确凿豈有此理！」說罷，恨恨之聲，不絕於口。

（轅期：轅，官署的外門。轅期，指官吏接見屬員的日历。）

（補子：即補服，舊時官服的前胸，後背綴有用金線、彩絲繡成的各種圖案，是官員品級的徽識。）

這會上來稟見的各位说念台，當中科甲出身的也有，捐班的也有，齊巧兩司都不是正途。署院便檢了一個翰林基础底细的候補说念，同他講说念：「孔夫子有句話，叫作念『節用而愛东说念主』。甚麼叫『節用』？就是說為东说念主活着，不可浪費。又說说念：『與其奢也寧儉。』可見這『儉朴』二字，最是东说念主生之良习。沒有德行的东说念主，是斷斷不愿省儉的，一天到晚，只講究穿的闊，吃的闊，於政治上绝不講究。試問他這些錢是從那裡來的呢？無非是敲剝匹夫而來。是以這種东说念主，他的存心竟同強盜一樣！昆季從通籍到如今，不瞞老哥講，頂戴換過屡次，一頂帽子，卻足足戴了三十多年。有天召見，皇上看見我的纓子舊了，就叫太監賞了我一挂纓子。我想皇上賞的東西，一定是御用的東西，臣下何敢僭用。過天召見，皇上問我為甚麼不戴，昆季就把這個敬爱回了上去。皇上點點頭。等我下來，皇上就同軍機大臣賈中堂說说念：『看不出某东说念主，倒著實謹慎。』諸位想想看，《三國志》上諸葛先生，一生謹慎，昆季是多么樣东说念主，能擔當得這兩個字的考語！不過我們老太爺一生講究理學，昆季是自小謹守庭訓，不敢亂走一步，如今一舉一動總還是老太爺的教訓。不過這些話同幾位讀過書的东说念主去講，或者懂得一二。至於他們捐納諸公，只怕昆季說破了嘴，他們還是不懂。」幾句話說的兩司及幾個捐班说念台，臉上都一陣陣的紅起來。署院也覺著自身走嘴，便對兩司说念：「兩位都是軍功出身，一直保舉到這個分位，所謂『簡在帝心』，同那捐班的到底要高一層。」這幾句更把那幾個捐班说念台，羞的無地自容了！署院又說说念：「不是昆季瞧不起捐班，實實在在有叫我瞧不起的敬爱敬爱。譬如當窯姐的，張三出了銀子也好去嫖，李四出了銀子也好去嫖。以官而論：自從朝廷開了捐，張三有錢也好捐，李四有錢也好捐，誰有錢，誰就是個官。這個官，還不同窯姐兒一樣嗎？至於正途畢竟不同：不要管他文章怎樣好，學問怎樣深，他能夠下得場，中得舉，肚子裡總是通通兒的。舉东说念主、進士，是无须說的了；就以五貢而論，那一個不是羊毛筆換得來的？捐班的何嘗吃過這種苦呢？」他只顧自身說得高興，不提防藩台插嘴说念：「回大东说念主的話：屬員當中，亦很有些屢試不第，不得已才就這異途的。」署院曉得藩台這句話是駁他的，便打住話頭，不往底下再說。坐了一趟，端茶送客。

（通籍：初仕进。）

各位司、说念下來之後，齊巧有兩個新到的候補说念上來稟見。這兩個候補说念，一個姓劉，是南京东说念主。他父親從前作念過關说念，手裡著實有錢。他本是少爺出身，自小到大，各事不知，只知说念鬧闊，东说念主家都叫他為劉大侉子。去年秦、晉賑捐案內，新過说念班，入京引見，住在店裡，結交到一個一又友。這一又友姓黃，是揚州东说念主。他祖上一直辦，亦然很有銀錢。到他手裡，官興發作，一心一意的只想仕进。沒有事在家裡，朝著幾個家东说念主還要「來啊來」的鬧官派。只因他好嫖，到京引見的時候，逐日總要到相公下處溜一趟。他排行第三，因此就有他的一個相好替他起了一個諢名，尊他為黃三溜子。他同劉大侉子偏巧住在一店，一問又是同鄉、同班、同省。黃三溜子大喜，次日便拿了「寅鄉愚弟」的帖子，到劉大侉子房間裡來拜會。劉大侉子亦然最愛結交一又友的，便也來回访。自此二东说念主群蚁附膻，相與很厚。湊巧同天引見，同時領憑，便相互約好，同日起身。到得上海，兩個东说念主住下爛玩子好幾個月，看看憑限已到，方才坐了小火輪來省稟到。

其時正值副欽差署院之始，他二东说念主是約就約，一同上院稟見。一齊穿著清新平金的蟒袍，平金補服，金珀朝珠，珊瑚記念。一個個都是捐現成的二品頂戴，大紅頂子，翡翠翎管，手指頭上翡翠搬指，金鋼鑽适度，腰裡挂著打璜金表，金絲眼鏡袋，什麼漢玉件頭，滴裡答臘東西，著實帶得不少。兩东说念主都是大爺因素，又是鴉片煙大癮，晚上不睡，早晨不起。這日總算趕了一個大早上院，一齊坐著清新的綠呢大轎，前頭頂馬、紅傘，後頭奴隶，好不榮耀。在他二东说念主以為再要早沒有的了，誰知等到趕到院上，司、说念已經上去。他二东说念主便發脾氣，罵奴隶的：「為什麼不早叫我們起來？」又嫌轎夫走得慢，回來一定拿片子送他們到温柔縣裡去打屁股。自從進了官廳，一直沒有住嘴的罵东说念主。一家一個奴隶，拿著水煙袋裝煙，左一袋，右一袋，吃個不了。又因外頭傳說，署院仕进嚴厲，作念屬員的一样要碰釘子，便又不時從袖筒裡拿出一張又像條陳又像說帖的一張紙頭，翻來復去的看，或许上頭問了下來無以回应。正在脸色昏厥的時候，忽見巡捕官拿著抄本邀他們上去。

當下劉大侉子在前，黃三溜子在後，一同進去。只因署院穿的朴素，都不當他是撫台。劉大侉子悄悄的問巡捕说念：「大东说念主下來沒有？」巡捕未便答話，朝上努嘴給他看。劉大侉子坐窝跪下磕頭。黃三溜子站著不動。巡捕在旁作念手勢，叫他一塊兒磕，省得署院再行還禮。無奈黃三溜子不懂，定要等劉大侉子起來他方才磕下去。署院心上已經不願意。等到行禮完畢，署院舉目一看，見他二东说念主都是穿的清新袍褂，手指頭上耀目晶光，也不曉得是些什麼東西，便知他二东说念主是闊少出身。當下也不問話，先拿眼睛盯往他倆，從頭上直看到腳下，看來看去，看個不了。

劉大侉子究竟是宦家子弟，還曉得一點規矩，大东说念主不問，不敢開口。黃三溜子急了，滿肚皮的想要搜尋出幾句話來應酬應酬大东说念主才好，想了半天，熬不住，先開口说念：「大东说念主貴姓是傅，台甫沒有請教？」署院一聽他問這兩句話，便知说念他是初出茅廬，不懂得甚麼，也不同他生氣，笑了一笑，說说念：「不錯，我姓傅，我的號叫作念理堂。你老哥一向在家裡作念什麼的？」黃三溜子不提防署院有此一問，紅漲了臉，不知说念怎樣回应方好，吱吱了好半天，一句說不出來。署院拿兩只眼仅仅瞅緊了他，也不說別的。又迸了半天，黃三溜子才說得一句：「職说念家裡辦鹽。」署院说念：「原來是位鹽商，失敬得很！」回過頭去，叫东说念主拿個筆硯來。奴隶的坐窝送上。署院提筆在手，說说念：「昆季記性不好，說過的話要忘記的，請老兄替我記一記。」

黃三溜子是從來不會寫字的，一見這個，早嚇毛了，迸在那裡作念聲不得。署院说念：「未几幾個字：不過寫個名字，連著一個號，住在那裡，一向在家作念什麼事情，就完毕。」黃三溜子急的汗流滿面，又吱吱了半天，站起來回说念：「職说念在路上吹了點風，這兩天手上有差错，不成拿筆。大东说念主要寫，我們這位劉苍老，他的書法極好，他在京裡的時候，對子也都寫過。」劉大侉子見撫院要他寫字，便想賣弄自身的才學，於是提筆在手，先把自身練就的履歷上幾個字，寫得清清白白。署院看了，只要一個錯字，是二品頂戴的「戴」字，先定了一個「載」字，底下又加兩點，弄得「戴」不像「戴」，「載」不像「載」。

署院笑了一笑，說说念：「劉苍老，你這雙靴子價錢倒未低廉，想是同紅頂子一塊兒捐得來的？」劉大侉子還不知说念是自身寫錯，聽了這話，忙回说念：「職说念這靴子是在京裡內興隆定作念的。齊巧那天領了部照出來，靴子剛剛亦是那天送到，是以同是一天換的。」署院聽了，哈哈一笑。隨手又托他「把黃苍老的履歷開開」。別的還好，後來寫到鹽商的「」字，寫了半天，竟寫不成個字了：「」字肚裡一個「」字，字當中是一個「×」，四「點」。他老东说念主家忘記怎麼寫，左點又不是，右點又不是，一點點了十幾點，越點越不象。署院看了笑说念：「黃苍老倒是個小白臉，你何苦替他裝出這許多麻子呢？」劉大侉子漲紅了臉，不敢則聲。须臾寫完，署院接過。因他二东说念主煙氣沖天，無話可說，只得端茶送客。

等到署院把茶碗放下，劉大侉子曉得規矩，早已站了起來。不虞黃三溜子依舊坐著不動，低聲對劉大侉子說说念：「劉苍老，時候還早，再坐一趟去。」劉大侉子不睬他。後來見署院也站了起來，辖下的东说念主，一疊連聲的喊「送客」，他只得起身跟著出來。走上幾步，一定要回過身去推兩推，口稱：「請大东说念主停步，大东说念主送不敢當！」署院見他處處生手，便也不願意送他，走到中途上，把頭一點，進去了。他二东说念主方才搖搖擺擺的退了下來。

劉大侉子看出当天撫台的氣色不好，心上不住的亂跳。黃三溜子不曉得，一定要拉他上館子吃飯，飯後又要逛西湖。劉大侉子说念：「算了罷，我們且归過癮要緊。」黃三溜子無奈，只得一同趕到公館，吃過飯，過足癮，又困了一覺中覺，以補早晨之不足。等到醒來，便見管家來回：「藩台衙門裡盧師爺送一封緊要信來。」劉大侉子曉得這盧師爺名字叫盧維義，是他嫡堂娘舅，現在浙江藩幕充當錢穀老汉子。他今有信來，一定有關切之事。趕緊拆開一看，才曉得「当天下昼，撫台因事傳見藩台，告訴藩台．說：『今天新到省的兩個試用说念，一個劉某东说念主，一個黃某东说念主，一個是，一個是贩子。本院看這兩個东说念主不成仕进』，敬爱想要出奏，把他二东说念主咨回原籍。幸虧藩台再三的求情，說是監司大員總求大东说念主格外賞他們個颜面。撫台聽了無話。雖無後命，尚不知以後如何辦法。望老賢甥趕緊設法调停為要」云云。劉大侉子看了，甚是著急。黃三溜子不認得字，還不曉得信上說些甚麼。後來劉大侉子一五一十的統文书訴了他，才把他急得抓耳搔腮，走頭無路。劉大侉子此時也顧不得他，自身坐了轎子去找娘舅，托他轉求藩台設法。

黃三溜子雖然有錢，但是官場上並無熟东说念主，只好把他一向存放銀子，有往來的裕記票號裡二掌櫃的請了來，和他商議，請他畫策。二掌櫃的说念：「這事情幸虧觀察請教到作念晚的，作念晚的早留好一條門路，預備替你去走。」黃三溜子忙問：「有什麼門路？」二掌櫃的说念：「現在的這位中丞，颜面上雖然正直，骨基础底细亦然個見錢眼開的东说念主。前個月裡放欽差下來，都是小號一家經手，替他匯進京的足有五十多萬。後來奉旨署任，又把銀子追轉來，現在存在小號裡。為今之計，觀察能夠潑出頭兩萬銀子，作念晚的替你去打點打點，大約可保無事。」黃三溜子说念：「太多太多！我捐這個官還不用這許多。」二掌櫃的说念：「少了东说念主家不在眼裡，就是多送，况兼還不好公然送去，他是個正直的东说念主，肯落這個要錢的名氣嗎？」黃三溜子说念：「就依了你，你有什麼法子？」二掌櫃的想了一趟说念：「有了，有了！湊巧他有一個姨太太，一個少爺，来日可到。等到了的時候，你化上一萬銀子，我替你打兩張票子，每張五千，用紅封套裝好，一張送少爺，一張送姨太太。送姨太太的簽條上寫『陪敬』，送少爺的簽條上寫『文儀』。現在北京城裡，官場贡献，大行大市都是如斯，我們就照著他辦。昨日上海《新聞報》上的清清白白，是不會錯的。」

黃三溜子想來想去，別無他法，只好依著他辦。二掌櫃的说念：「閻王好見，小鬼難當。旁邊若有东说念主幫襯，敲敲邊饱读，用一個錢可得兩錢之益。倒是送這一萬銀子的門包，少了拿不出去，總得五千起碼。」黃三溜子嫌多。爭來爭去，爭到三千。二掌櫃的去後，到了次日，打聽署院姨太太、少爺進了衙門，他便拿了銀票，东说念主不知，鬼不覺，打到得常到號裡來替署院存銀子的那個亲信，托他把銀票遞進。果然賞收。當天便傳出話來，叫他明日穿了極破極舊的袍套再來上衙門，一定還有好消息。二掌櫃的出來告訴了黃三溜子。

黃三溜子特别之喜。但是自身一向是闊慣的，一套新穿戴穿不滿一季就要賞管家的，如今指明要極舊的，那裡去找。當差的勸他到估衣鋪裡去挑選。黃三溜子说念：「估衣鋪裡賣的衣服，是我們這種东说念主穿得的嗎？」後來又跑到裕記請教二掌櫃的。二掌櫃的说念：「上頭吩咐越舊越好，觀察萬萬不可拘泥。如嫌買的衣服齷齪，作念晚的倒有一身不错奉借。」黃三溜子说念：「逼不得已，還是借你的穿穿罷。」二掌櫃的说念：「我這副行頭還是我們先祖創的，一年到頭，贺年敬財神，一又友家吃喜酒，衙門裡有什麼應酬，用著他的场所很不少。」一面說，一面開箱子取了出來。又自身爬到廚頂上拿帽盒，房門背後挂著一雙靴，亦一同拿了出來。黃三溜子一看，比起署院身上穿的戴的還要破舊，見了心上膩煩，不住的皺眉頭。二掌櫃的说念：「觀察穿了這個上去，恭喜之後，非但要你賠還作念晚的一身新的，况兼還要好好的敲你一個竹杠。」黃三溜子说念：「作念副把袍套算得甚麼！只要我有差使，你一年四季都穿我的也有限。」說完，便叫當差的把靴、帽、袍套包了一包，拿著跟了且归。回到自身公館，連忙找一個裁縫釘補子；但是補子一時找不到舊的，只好仍把清新平金的釘了上去。管家幫著換頂珠，裝花翎。偏巧頂襻又斷了，虧得裁縫現成，坐窝拿紅絲線連了兩針。翡翠翎管不敢用，就把管家的一個料煙嘴子當作翎管，安了上去。

打理停當，齊巧劉大侉子回來。黃三溜子趕著問他：「事情怎麼樣了？怎麼一去三天，也不回來吃飯，也不回來睡覺？這兩天是住在那裡的？」劉大侉子说念：「住在家母舅那裡。昆季的事情，藩台已允幫忙，大約不错调停。但是藩台再三叮囑，叫我們不要穿新衣掌去稟見，是以我就把我們家母舅的袍套借了回來，明日穿著上院。」又問黃三溜子事情如何。黃三溜子只說事已托东说念主代為吹噓，但把行賄的話瞞住不提。一宵易過，次日天明，二东说念主都換了舊衣掌上院稟見。欲知此番署院見面後如何情形，且聽下回理解。

第二十回 巧趋附爭制羊皮褂　思郁勃勸除鴉片煙

話說次日大早，劉大侉子同了黃三溜子兩個东说念主穿了極舊的袍套上院。剛才跨進官廳，只見各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都是素褂，不釘補服，亦不挂珠。劉大侉子注意，便曉得今天是忌日，說了一聲：「啊呀！我連這個都忘記了。」吩咐管家趕緊且归拿來，重行更換。黃三溜子還不曉得什麼事情，劉大侉子告訴他方才明白。急得他一疊連聲的喊「來」，偏巧管家又不在跟前，把他氣的了不起，在官廳子裡跺著腳罵「王八蛋」。各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都瞧著他好笑。罵了一趟，管家來了，他就伸手上去給他兩個耳刮子。管家不服，口裡嘰哩咕嚕，也不知說些甚麼，把黃三溜子氣傷了，立時坐窝，就要叫號房拿片子，把這混帳王八蛋交給温柔縣打屁股，辦他遞解。劉大侉子畢竟懂得敬爱敬爱，恐怕別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瞧著瞻念，走向前去竭力解勸。不提防黃三溜子所借的那件外褂太不牢了，豁扯一聲，拉了一條大縫。管家趁空也跑掉了。黃三溜子還在那裡生氣。齊巧巡捕拿著抄本邀各位大东说念主進見。劉大侉子急了，就是叫东说念主且归拿衣服一時也拿不來。俗語說的好，「计上心头」，還是劉大侉子有主意，趕忙把朝珠探掉，拿個外褂反過來穿，跟了眾东说念主一塊進去，或者撫台不會看出。黃三溜子到此無法，只得學他的樣，亦是把個外褂反穿了進去。但是袖子上一條大縫，還有一片綢子掉了下來，被風吹著，飄飄蕩蕩，實瞻念觀。無奈事到其間，也說不得了。须臾見了署院，打躬歸坐。署院先同藩、臬兩司及幾個有差使的紅说念台，閑談了一趟公务。黃三溜子是有內線的，劉大侉子亦有藩台先东说念主之言，署院便有意注意看他二东说念主。見他二东说念主穿的穿戴與前大不沟通，但是外褂一概反穿，卻是莫明其故。要問又不好問，只得悶在肚裡。他兩东说念主當中，黃三溜子的穿戴尤其破舊，渾身崎岖，竟找不出一毫新的，况兼袖子上還有一大塊破的。署院看了一趟，便掉文說说念：「东说念主孰無過？你兩位老兄亦可謂善於補過的了。」黃三溜子不懂署院說的甚麼，私底下拉拉劉大侉子的袖子，劉大侉子把身子一幌不睬他，更把他急的了不起。又聽署院說说念：「你們兩位老兄，能夠從当天起，事事節儉下來，一反從前所為，昆季極為佩服，極為歡喜。但是見了昆季要如斯，就是不見昆季也要如斯。我們講理學的东说念主，最講究的是『慎獨』工夫，總要能夠衾影無慚，衾影无愧。倘若見了昆季一個樣子，背轉昆季又是一個樣子，不成『慎獨』，便於行止有虧。昆季天天派东说念主在外察訪，老兄們一舉一動都是曉得的。」

劉大侉子聽了，汗流浹背。黃三溜子依然不懂。署院又說说念：「我們先君一生講理學，講的就是這『慎獨』工夫。自從生了昆季之後，頂到来世，一直是吃的『獨睡丸』，一個东说念主住在書房裡，從不到上房一步。有時先母叫丫頭送茶送點心給先君吃，先君從不拿正眼看丫頭一眼，怕的是因东说念主欲之私，奪其天理之正，這才算得實作念『慎獨』二字。」各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聽到這裡，因為署院說的是他苍老东说念主，一齊肅然起敬。後來署院又勉勵了大眾幾句，方才端茶送客。黃三溜子且归，又把小當差的罵了一頓，定要叫他卷鋪蓋，後來幸虧劉大侉子講情，方才罷手。又過了兩天，撫台便同兩司說：「候補说念當中新到省的黃某东说念主，雖然是個捐班，关联词勇於改過，著實可嘉！第二會來見我，竟其渾身崎岖找不出一絲一毫新東西。同他同來的劉某东说念主，袍套果然亦是極舊，关联词靴帽還嫌時派。我們要作念一個頂天随即的东说念主，總得自身有個主意，不成隨了大眾，與世浮沉，是以黃说念比起劉说念來，似乎還高一層。昆季当天不成不破例拿他作念個榜樣，回來給他一個事情，獎勵獎勵他，也好勸化勸化別东说念主。兩兄以為如何？」藩、臬兩司，連連稱「是……」。等到下來，撫院坐窝下了一個札子，先叫他會辦營務處。黃三溜子得信，這一喜竟是夢想不到！次日一早上院見了撫台，叩頭謝委，竟不知要說些甚麼方好，吱吱了老半天，仍舊一個字未曾說。署院無非拿他勉勵了幾句。他除掉諾諾稱是之外，一無他語。自此黃三溜子得了差使，氣焰便與別东说念主不同，吞并又友說起話來，三句不脫署院，兩句不離營務處，賽如統省候補说念當中，沒有一個在他眼裡的，劉大侉子更不用說得了。

但是從此以後，浙江官場風氣為之大變。官廳子上，万里长征官員，逐日總得好兩百东说念主出進，不是拖一，就是挂一塊，賽如一群求乞子似的。從前的風氣，無論一靴一帽，以及穿的衣服花頭、顏色，各人都要比賽誰比誰的時樣，事到如今，誰比誰穿的破爛，那個穿的頂頂破爛的东说念主，各人都朝他恭喜，說：「老哥不久一定得差得缺的了！」過了一兩天，果然委了出來。各人得了這個捷徑，索性於公务上全不過問，但一心一意穿破衣服。系数杭州城裡的估衣鋪，破爛袍褂一概賣完；古董攤上的舊靴舊帽，亦一律搜買淨盡。各人都知说念官場上的东说念主專門搜羅舊貨，因此價錢飛漲，竟比新貨還要價昂一倍。過了些時，有些外府州、縣來省稟到，曉得中丞這個脾氣，不敢穿著新衣稟見，只得趕買舊的；無奈估衣鋪通通走遍，舊貨無存，以至捏著兩三倍的錢還沒處去買一件。有些同寅當中有交情的，只得相互借用。

後來處州府底下有一個老知縣，已經多年不進省了，這番因新撫到任，不得不來一次。到省之後，聽得這個風聲，無奈為時已遲，沒處去買；况兼同寅當中久不來往，無處告貸。這位縣太爺计上心头，只得穿了新衣前去上院。這時候新署院令出惟行，文自藩、臬以下，武自鎮、副以下，沒有一個不遵他的號令。他不歡喜新衣服，一時風氣大變，沒有一個不是穿的極破爛不胜的。不虞這位縣太爺，這天竟著了清新袍褂前來稟見。同時稟見的东说念主，一班有五六個，獨他一個與眾不同。大眾都瞧著奇怪，就是署院見了也以為稀有。

等到坐定之後，談了兩句公务，署院熬不住，板著相貌先發話说念：「某老兄，你在外任潜入，一直還是從前的打扮！昆季到任之後，早已有個新章，况兼還叫巡捕傳知你們各位，諒你老兄現在也該曉得的了？」這位知縣連忙拿身子一斜，腰背一挺，說说念：「回大东说念主的話：卑職昨日一到省，就聽得东说念主說大东说念主這個章程。卑職何敢故違禁令，自外生成？因此急急要去找一套舊的穿了來見大东说念主。誰知這舊衣服非但找不到，就是有了，卑職也買他不起。」署院说念：「這是甚麼緣故呢？」知縣说念：「自從大东说念主下了這個號令，通城的官都要遵大东说念主的吩咐，不敢穿新穿戴來稟見，因此不得不買舊的。估衣鋪裡曉得大眾都要這個，是以舊的價錢比新的反貴得一兩倍不等。卑職這身袍褂還是到任的那年作念的。倘在別东说念主，早已穿舊的了，卑職深知物力艱難，每逢穿到身上，格外愛惜，格外當心，是以到如今還同新的一樣。《朱子家訓》上有句話：『一絲一縷，當思來處不易。』卑職一生最佩服是這兩句。」

署院聽到這裡，心中甚為高興，相貌上漸漸的換了一副和顏悅色，又說说念：「其實舊穿戴何苦定要自身去買呢，一又友家有的，借一身穿穿也不妨。古东说念主云：『乘肥馬，衣輕裘，與一又友共，敝之而無憾。』何況又是舊的呢。」知縣蜕变言厲色的答说念：「大东说念主明鑒：一又友的衣服原不错借得，但是借了來只穿著來見大东说念主，下去仍得送還东说念主家。既把舊的還了东说念主家，將來不免總要再穿新的。這即是卑職穿了舊的專門來哄騙大东说念主的了。卑職雖不才，要欺騙大东说念主，卑職實實不敢！当天卑職故違大东说念主禁令，自知罪有應得。大东说念主若把卑職撤任、參官，卑職都死而無怨；若要卑職欺瞞大东说念主，即是行止有虧，卑職寧死不從！」

署院聽了，心上盤算说念：「想不到這东说念主倒如斯硬繃，說的話句句有理，不好怎麼樣他。」坐窝滿面堆著笑，說说念：「你老兄竟然個誠篤正人，昆季失敬得很！通浙江仕进的东说念主都能像你老兄這樣，吏治還怕沒有起色嗎？」隨手又問了幾句民情怎樣，年歲怎樣，方才端茶送客。這知縣後來又穿著新穿戴上轅稟見過幾次。署院很拿他灌米湯，叫他先行回任，將來出個大點的缺還要借势。知縣稟辭回任去後，膽小的仍然穿著破爛不胜的衣服來見。有兩個膽子稍些大點的，半新不舊的衣服有時候也穿件把。問起來，便說舊衣服價錢大，實在買不起。如斯者，署院被东说念主家頂過兩次，也漸漸的不來責備這個了。

署院來此查辦事件的時候是夏天事情，查完以至署缺上任，其中約摸耽擱了一兩個月，自從接印之後，傳見屬員，清理公务，轉眼又有兩個多月，已是十一月天氣了。他自身要裝清儉，不穿皮衣，一眾官員都進著穿了棉袍褂上院。齊巧這年又冷的早，已下過一場大雪。有些該錢的老爺，外面雖穿棉袍褂，裡面都穿絲棉小棉襖，狐皮緊身，是以尚不覺冷，不過颜面上太單薄些罷了。至於一般窮候補老爺們：因為署院不喜這個，齊巧沒得錢用，樂得早早把他當在當鋪裡去了。誰知天氣一變，每天早晨起來上衙門，可憐直凍得索索的抖。起初藩台還遵他的法律解释，後來熬不住了，便說：「我們出來仕进，主子原是叫我們出來享福的，不是叫我們來作念化子的。官場上的东说念主都寒酸到這個地位，明明是丟主子的臉。我從来日可不受他的管了。」第二天便穿了狐皮袍子，狗尾续外褂，並戴了狗尾续帽子，前去上院。撫台見了，很不為然，拿眼睛瞅了藩台半天，始終為他位分大了，也不好說別的。後來藩台去後，他便同師爺們談起這事，說：「藩司某东说念主，当天缘何忽然改常？」便有個曉得藩台底細的，回說说念：「現在某东说念主進了軍機，該應他闊起來了。」署院聞言，恍然大悟。原來這位藩台是旗东说念主，是現今吏部滿尚書某協辦的私东说念主。昨兒送上諭，這位協辦進了軍機，是以他的腰把子亦登時硬繃起來，連撫台都不在他眼裡了。

撫台曉得了這個緣故，雖然奈何他不得，关联词心上總不高興。第二天便自身寫了一说念手諭，叫刻字匠替他刻了板，刷得胜幾千分，折成手折一樣，除通飭各屬分配外，一個官廳子上一定要擺上幾百本，每一個官發一册。手諭上寫的大致是：「本部院以廉勤率屬，不尚酬酢周旋。於接見僚屬之時，一再告以勤修已職，俯恤民艱，勿飾虛文，勿習奔竟，嚴切通飭各在案。至於衣服奢華，酒食征逐，尤宜切戒。夏葛冬裘，但求適體保暖足矣，何須爭新炫富，必合時趨。本署院任京秩時，伏見朝廷重视節儉，宵旰憂勤，屬在臣工，尤宜惕厲。近三年來，非朝會大典，不著狗尾续裘，當為同官所共諒。至若宴飲流連，最易??僖V鮮攏豢雎歐詔旨，休止筵燕，飭戒浮靡，聖諭煌煌，尤當坚守。為此声名前義，特啟寅僚，無論實缺、候補，在职、在差，一體遵循。如竟視為故事，日久漸忘，即係罔識良箴，甘冒不韙。希恕戇直！此啟」云云。等到這張手諭印了出來，署院有意特特為為拿紅封套封了一分，叫东说念主送給藩台去看。藩台看了一遍，哈哈的笑了兩聲，擱在一旁，不去理會。

第二天仍然穿著他的貴重細毛衣服去上院。一走走到官廳子上，等各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到齊之後，他老东说念主家先發話说念：「中丞的手諭，意象諸位都見過了？」各位大东说念主齊說：「見過。」藩台说念：「像我們這樣仕进，一定發不了財。」眾东说念主聽他說的詫異，一齊要請教。藩台说念：「像我們這位中丞大东说念主，吃亦不要，穿亦不要，整幾十萬兩銀子存在錢莊上生利，銀子怎麼不要多出來呢。我們呢，穿又講究，吃又講究，缺好亦不會剩錢，缺不好更无须說了。但是我們自身丟臉不要緊，如斯堂堂大國一個方面大員，連著穿戴都穿不起，叫外國东说念主瞧著還成個甚麼樣兒呢？如今正鬧著借洋債開鐵路，你窮到這步郊野，外國东说念主誰信赖你，誰肯借錢給你用？」藩台這話，一半是莊論，一半是戲言。他原仗著他自身腰把子硬，是以才敢如斯。其餘的官只要相對無言，不敢回应一語。有些东说念主故意走走開，怕風聲傳到撫院跟前，致干未便。那知這位署院小耳朵極多，藩台議論的話，不到晚上，就有东说念主上去告訴了他，把他氣的了不起，滿肚皮要想找藩台的岔子，好動他的手。

齊巧有借錢給中國要包辦浙江鐵路的一個洋商前來拜見，談完公务，洋商見他這個寒酸樣子，便拿他開心说念：「貴撫台仕进實在正直，我們佩服得很！」署院说念：「昆季作念了這幾十年的官，一個錢都不剩。」洋商说念：「你們貴國，這幾年為了賠款，國家也弄窮了，匹夫也弄窮了。我們的敬爱，總以為你貴撫台是有錢的；如今聽你的話，看你的這個樣子，才曉得你貴撫台亦然一個錢沒有。我還記憶得兩年前頭，我曾到過你們貴省一趟，齊巧亦是冬天，天氣冷得很，你們洋務局裡的老爺們，一個個都穿著很好的皮袍子；這趟來看看，竟其穿不起了，可見得你們貴國的現在情形，實在窮得很！」署院说念：「為此，是以要趕緊的想把鐵路開通。能夠商務一興旺，或者有個调停。」洋商说念：「貴省的官都窮到這步郊野，我們有點不释怀。我們的錢，要且归商量商量再借給你們。只要我們把錢借給你們，你們貴省的官就有了皮衣服穿了。」洋商說完這兩句話，拿眼瞅著署院仅仅笑。

署院這時候正為著鐵路借款的事要與洋商磋议，今聽他如斯一番言語，不覺大驚失神。又想起藩台背後的話果然不錯，他倒有點先見。現在事情弄僵了，不得不想個法子把事情调停轉來。想了一想，便對洋商说念：「你嫌他們窮，老實對你說，他們其實不是真窮，是我昆季嫌他們穿的衣服太華麗，不准他們穿，是以他們不成不遵我的吩咐。你如不信，你過天來看，包管另換一個樣兒。但是穿的過於怎麼講究，昆季亦不成格格不入，總叫他一個適中便了。」洋商说念：「正是，我也奇怪，你們貴省裡的厘金又好，貴國官聲上又是中飽慣的，怎麼一時就會窮起來？确凿叫东说念主不信赖。貴撫台不說昭着，我是一輩子不解白的。」署院又把臉一紅，浅浅的說了幾句閑話，洋商方才辭去。署院回來心上甚是悶悶，因為大局所關，不得不闹心相從。次日接見司、说念的時候，他便發言说念：「昆季的脾氣是拘束一齐。昆季總恨這江、浙兩省近來奢侈太盛，是以到任之後，事事以撙節為先。現在幾個月下來，尽然言传身教，草偃風行，昆季心上甚是高興。但是昆季一個东说念主是省儉慣的，到了冬天，皮衣服穿也罷，不穿也罷，諸位衣服雖然不必過於奢靡，关联词體制所關，也不可過於寒儉。諸公出去可傳諭他們：直毛頭細衣服價錢很貴，倘然制不起，還是以不制為是；羊皮褂子價錢不大，似乎不即不離，酌乎中说念，每东说念主不妨制辦一身。昆季當了幾十年的京官，不瞞諸位老兄說，止有一件羊皮褂子，現在穿的毛都沒有了，只剩得光板子，颜面上還打了幾個補釘，實在穿不出去。倘然另作念一件，不免又要化錢，是以一直進到如今，還是棉袍棉褂。唉！像昆季這樣的仕进，也總算對得住皇上了。」司、说念大东说念主聽了，俱各答應著。等到出去上轎，齊巧首府、縣都趕出來站班。藩台就拿這話當面傳知了首府。首府挺著胸脯，筆直的站在那裡，答應了幾聲「是」。藩台又笑说念：「以後你們倒要大大的巴結巴結洋东说念主才是，否则可就要凍死了。」一頭說，一頭笑著上轎而去。

霎時間，把這話官廳子上都傳遍。有些老爺們同估衣鋪熟的，等不到回家，就趕去制辦羊皮褂子，有些回家拿羊皮袍子改作念的也不少，還有些該錢的，為著天氣冷，毛頭小了穿著不温柔，就出了大價錢，買了灘皮回來叫裁縫作念：統計幾天裡頭，杭州城裡的羊皮賣掉了好幾千件，價錢頓時飛漲。裁缝匠忙的作念夜工都來不足。過了五天，等下一期轅期，尽然大小官員一個個身上都長了毛了，就是撫院瞧著也覺得比前頭體面了許多。從此以後，於屬員穿衣服一事就不大理會了，卻把個藩台恨如切骨，常要動他的手，而又不敢動他的手，為他裡頭有照應，腰把子硬的緣故，怕動他不倒，反為不妙，因為隱忍在心，遲疑不發。但是拿他無可如何，只好拿他的同鄉、親戚來出氣，凡是藩台的私东说念主，以及被藩台保舉過的东说念主，撫台都要尋點錯處，拿他撤差、撤委。他卻有一件好處，這些差缺並不安置自身的私东说念主，先檢著正途出身东说念主員，按照次序委派。藩台拿他無法，也只好遵他的教。

過了些時，齊巧轅期，劉大侉子跟了一班候補说念上院稟見。署院一看名字，忽然想起：「這东说念主是個出身，專會寫白字。我從前要拿他咨回原籍，是藩台替他求下來的，大約他倆有什麼淵源，今天且拿他發揮幾句再講。」想完，便叫請見。劉大侉子進來坐定之後，署院先同別位候補说念閑談了幾句，回過臉來看看劉大侉子渾身崎岖，倒也無可挑剔，即浅浅的說说念：「劉苍老，闹心了你了！你要到省，那一省不好指，橫豎是元寶捐來的，何苦偏专爱指個浙江呢？」此時劉大侉子見黃三溜子因穿破衣服早經得意，自身思忖：「我是同他一樣的，况兼一天到的省。他已經得了差使，意象我也不會久空的。」是以這一陣上衙門格外上得勤，滿心指望：「無論大小，叫我得個把差使，也好光光颜面，免得被黃三溜子瞧不起。」不虞平空裡当天上院，被署院似譏似諷的埋怨這們上兩句，一時摸不著頭腦，又不好回甚麼，又不好答應是，楞在那裡不響。

署院又說说念：「凡是捐官出來作念的东说念主有三等：頭一等是大員子弟，世受國恩，自身又有才幹，不愿暴棄，總想著出來報效國家；而又屢試不售，不得正途，於是才走了這捐班一齐。這是頭一等。第二等是生意賣買东说念主，或是當商，或是鹽商，平時報效國家已經不少；獎敘得個把功名，出來閱歷閱歷，一來顯親揚名，二來也免受东说念主家欺負，這種东说念主也還可恕。第三等最是不胜的了，是自身一無期间，仗著老东说念主家手裡有幾個臭錢，書既不讀，文章亦不會作念；寫起字來，白字連篇。在老子任上當少爺的時候，一片的習氣；老子死了，漸漸的把家業敗完，沒有事幹了，然後出來仕进，不是府，就是说念。你們诸君想想看，這種东说念主出來作念了官，這吏治怎麼會有起色呢？」

署院說到這裡，又把臉回過來朝著劉大侉子說说念：「劉苍老，我這話可錯不錯？」劉大侉子聽說，曉得署院這話明明說的是他，把臉羞得緋紅，一句話也回应不上。署院又說说念：「劉苍老，從前你們老太爺，我同他很會過幾面。他作念了一任關说念，很弄得兩文且归。到你老哥手裡，日子一定著實好過。你有這種好日子，大可在家裡享福，何苦一定要出來作念這個官呢？」劉大侉子说念：「自從職说念父親死一火，也有靠十年了。家裡东说念主口又多，累重得很，是以職说念不得不出來。」署院说念：「仕进仕进！有了官，就得有期间去作念，不是馬上不错發得財的。況且你們老太爺有這許多錢，怎麼現在一個也沒有了？你老哥也算得會用的了，确凿闊手筆！看你不出，倒是個大處落墨的！」

劉大侉子見署院說的話句句都戳他的心，弄的心烦虑乱。齊巧今天趕上衙門，又起了一個大早，鴉片煙癮沒有過足，坐在那裡，不知不覺打了一個欠伸。署院一見，得了這個題目，又有文章好作念了，便又說说念：「劉苍老，你們一定要出來仕进，我總不解。我們是沒有法子想，上了馬下不得馬，比不得你，有了偌大的家私，何犯著再出來吃這個苦呢？譬如我如今幸虧沒有吃上鴉片煙；如果也學別东说念主似的，抽上了癮，到如今一天到晚只好躺在煙鋪上過日子，那裡還有工夫又要會客，又要辦公务呢？自從鴉片煙進了中國，害了我們些许东说念主，弄得一個個痿倒疲乏，還成個世界嗎？諸位老兄不错把我的話傳諭各人一齊知说念，限他們三個月一齊戒除；如果不戒，到那時候卻是不要怪我昆季！」劉大侉子一想：「自身煙癮是大的。如今署院的話雖不是專為我一东说念主而言，关联词我聽了總不免擔心。」越想越覺可危。

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商務局的老總，亦然一個候補说念，把身子一斜，插嘴說说念：「回大东说念主的話：大东说念主限他們三個月叫他們戒煙，寬之以期限，動之以横蛮，不忍不教而誅；作念屬員的东说念主再不郁勃精神，屏除嗜好，也就不成個东说念主了。昨日有個新到省的試用知縣胡鏡孫胡令，在職说念局裡遞了一個稟帖，說是自身報效，開辦一個什麼『貧弱戒煙善會』，求職说念局裡給張宣布。稟帖上寫明白，大东说念主跟前另外具稟。」署院说念：「是啊，稟貼是有一個，我看了還沒有批。這胡令他一向是作念什麼的？戒煙原是好事情，既然開善會，為什麼不取個吉祥點的名字咧？又『貧』又『弱』，這兩個字實在不好聽。」商務局老總说念：「聽說這胡令從前是在梅花碑開丸藥鋪的。雖然捐了官已經稟到，一直還沒有引見。為什麼題這個名字，職说念也問過他。他說：『东说念主生活着，譬如家業本是富的，吃了煙就會貧窮；身子本是強壯的，吃了煙就會消瘦；因此題這兩字，無非是勸醒东说念主的敬爱。』」署院说念：「果然辦得見效呢，叫這些官場上的东说念主去戒戒也好。但他究竟是個贩子，能夠信得过靠不住，總得查查明白，才好給他宣布。」商務局老總答應著。

等到退了下來，頭一個劉大侉子，聽了署院一番話，又是心上發急，又是煙癮上來，出了一身大汗，連小棉襖都濕透了。走到大堂底下，還沒有上轎，一把袖子拖住商務局的老總，問他胡鏡孫這個會已經開辦沒有，開在那條街上。商務局老總说念：「據他稟帖上說，就在梅花碑，大約同他丸藥鋪在一塊。自從本年二月起，已將近一年了。他自家說，每天總得戒上幾十個东说念主。每天來戒的东说念主，他都天天抄了名字，托东说念主到上海去上報。現在的形势被他弄得著實不小。」劉大侉子说念：「果然靈驗，我頭一個就要去戒。怎麼我來了幾個月，一直不曾曉得呢。」說罷，各自上轎而去。须臾到得公館，先過癮，再吃飯。一頭吃飯，一頭想起署院的一番話，苍老擔心。

吃過了飯，坐窝吩咐打轎，向梅花碑胡鏡孫丸藥鋪而來。劉大侉子自身思忖：「現在各事都丟在腦後，且把這撈什子戒掉再想別的法子。」轎子未到梅花碑，總以為這丸藥鋪連著戒煙善會，不曉得有多大。及至下轎一看，原來這藥鋪只要小小一間門面，旁邊挂著一扇戒煙會的牌号，就算是善會了。但是藥鋪門裡門外，足足挂著二三十塊匾額：什麼「功同良相」，什麼「扁鵲復生」，什麼「包治百病」，什麼「是乃仁朮」，匾上的字句，一時也記不昭着。旁邊落的款，不是某中堂，就是某督、撫，都是些闊东说念主。劉大侉子看了，心上著實欽敬。正在看匾的時候，這善會裡的雇主，就是胡鏡孫，早已得信，順手取過一頂大帽子合在頭上，趕著出來接待憲駕。一見劉大侉子，就在街受骗面先打一個千。劉大侉子還禮不迭。跨進店來，胡鏡孫把他一領，領到店後頭一間披屋，只容得三四個东说念主。劉大侉子舉目觀看，房間雖小，擺設俱全。牆上挂的對子寫著「某某司馬大东说念主雅屬」，再一看，這胡鏡孫頭上戴的是料球，便知说念他是捐過同知銜的知縣了。

（料球：料、即料貨、东说念主造的透明物質，可用來充珠、玉、翡翠等，清時同知可用白色的透明玻璃裝飾帽頂。）

少停學门徒的送上茶來。劉大侉子一面吃茶，一面問他：「丸藥店裡生意可好？戒煙的东说念主，一天到晚，一定不會少的了？」胡鏡孫说念：「大东说念主明鑒：這丸藥店本是卑職祖父手裡創的。自從卑職入了宦途，把丸藥鋪改了公司，為的是仕进的东说念主未便再作念生意賣買，叫上頭曉得了說話。」渐渐的兩個东说念主講到戒煙的一事。胡鏡孫竭力稱贊他的戒煙丸藥如何靈驗，又說：「一天到晚，總得有一二十號东说念主來戒，實在來不足。」正說著話，齊巧學门徒的進來拿東西。胡鏡孫故意問他说念：「現在戒煙的东说念主，已經有些许號了？」這個门徒不提防他問，一時順嘴說了出來，說说念：「只要大前天有個东说念主買了一包丸藥去，這兩天一直沒有东说念主來問過信。」胡鏡孫聽了這兩句話，急得臉上緋紅，連忙說说念：「你不懂的，快替我走！」又自身埋怨自身说念：「是我糊涂。他是丸藥店裡的门徒，戒煙會另有司事承管，這事須得問司事才知说念，問他是不曉得的。」劉大侉子说念：「我岂论戒煙的东说念主多东说念主少，我只問你這丸藥吃了可靈不靈？」胡鏡孫说念：「卑職這丸藥，比如有一錢的癮，只要吃兩粒丸藥，等到煙癮上來時候，一吃下去就抵當得住，比妙药還靈。二錢癮，吃四粒，四錢癮，吃八粒。弄到後來，只要吃丸藥就夠了，用不著吃煙了。」

劉大侉子说念：「我從京裡來的時候，路過上海，聽說上海也有一種什麼戒煙丸藥，是咖啡作念的。雖然能夠抵得煙癮，关联词吃了下去，受累無窮，一生戒不脫的。不要你這丸藥亦是那個東西作念的？」胡鏡孫聽了詫異说念：「咖啡只好當茶吃，從來沒有聽說不错抵得煙癮的。想必外國东说念主又出了甚麼新法了？」劉大侉子说念：「外國东说念主想賺錢的法子本來许多。」胡鏡孫想了一趟，恍然大悟说念：「不要是嗎啡罷？」劉大侉子聽他一提，心上亦明白過來是嗎啡，但是不愿自身認錯，怕东说念主家笑他生手，也把臉一紅说念：「岂论他是咖啡是嗎啡，橫豎是外國來的就是了。」胡鏡孫说念：「卑職開辦這個善會是發過誓的，如今封袋上都刻明白：『如以嗎啡害东说念主，雷殛火焚』。大东说念主不信，請驗。」說著，順手在抽屜裡取出一包戒煙丸藥。劉大侉子接過一看，果然不錯，有此十字，一頭看，又一頭念了一遍。

剛剛念到「火焚」二字，忽然隔邻东说念主家大聲呼喚起來，登時合店的东说念主都趕到後頭來看。再一聽，不是別事，原來為這邊廚房裡有個學徒的燒開水泡飯吃，燒的稻柴太多了，火焰上沖，轟了煙筒，火星直冒，隔邻东说念主家當是活气，登時聲張起來。虧得這邊东说念主手眾多，上屋的上屋，汲水的汲水，灌了幾桶的水，弄得灶肚裡開了河，灶也壞了，火也滅了。胡鏡孫才把心放下。他堂客此刻也顧不得店堂內有客無客，手裡拿了一串佛珠，站在天井裡，舉頭朝上，不住的念：「阿彌陀佛！救苦救難白衣觀世音菩薩！」劉大侉子見他家有事，只得辭別且归。胡鏡孫還要再三的相留，劉大侉子不愿，只得送了出來。胡鏡孫说念：「大东说念主如要戒煙，卑職坐窝就送一百包丸藥過來。」劉大侉子说念：「用不著這許多，吃了有用驗再來取。」說罷，上轎而去。胡鏡孫趕到街上站了一個班，還他作念卑職的規矩，方才進店。要知劉大侉子此番能否把煙戒去，且聽下回理解。

第二十一趟 反本透贏當場出彩　歪打正着驀地撤差

卻說劉大侉子從戒煙善會回來，剛才下轎，胡鏡孫已經派东说念主把戒煙丸藥送到，共計丸藥一百包，一張小字的官銜柬帖。劉大侉子吩咐收下。打發來东说念主去後，從此以後，果然昂扬戒煙，天天吃丸藥，不敢間斷。說也不信：丸藥果然靈驗，吃了丸藥，便也不想吃煙。只能惜有一件，誰知這丸藥也會上癮的，一天不吃，亦是一天難過，比起鴉片煙癮不相崎岖。但是吃丸藥的名聲總比吃大煙好聽，是以這劉大侉子便一心一意的吃丸藥，不敢再嘗大煙了。

正是光陰如箭，轉眼間臘盡春來。官場正月一無事情，除掉贺年應酬之外，即是賭錢吃酒。此時黃三溜子曉得自身有了內線，署院於他決不苛求；况兼較之尋常候補说念格外崇敬，一差之外，又添一差。黃三溜子也知感激，便借年敬為名，暗里又饋送八千銀票，亦然裕記號二掌櫃的替他過付，敬爱想求署院委他署缺一次，不論司、说念，也不論缺分好壞，但求有個颜面。署院答應他徐圖機會，不可性急，防东说念主議論。二掌櫃的出來把這話傳諭黃三溜子，黃三溜子自然歡喜，曉得署院已允，將來總有指望，從此更意滿心高，任情玩耍。

齊巧正月有些外府州、縣實缺东说念主員上省賀歲。這些老爺們，平時刮土地，都是發財發足的了。有些候補同寅新年無事，便借請春酒為名，請了這些實缺老爺們來家，吃過一頓飯，不是搖攤，即是牌九，縱然不成贏錢，弄他們兩個頭錢，貼補貼補候補之用亦然好的。各人都曉得黃三溜子的脾氣，頂愛的是耍錢，只要有得賭，甚麼大东说念主卑職，上级下屬，統通岂论。况兼逢場必到，一請就來。贏了錢，便大把的賞东说念主；輸了錢，無論上千上萬，從不興皺皺眉頭，真要算得獨一無二的好賭品了。因此大眾更捨他不得。

這日是正月十三，风气十三夜上燈，十八落燈。官場上一到二十又要開印，各官有事，便不成任情玩耍了。且說這日是住在焦旗杆的一位候補知府請客。這位太尊姓雙名福，表字晉才，是鑲紅旗滿洲东说念主氏。他爸爸在浙江作念過一任乍浦副都統，他一直在职上當少大东说念主。因他行二，各人都尊他為雙二爺。後來他爸爸死了，他本是一個京官，起服之後，就改捐知府，指分浙江，在省候補也有五六年了。他雖為官，總不脫作念闊少爺的脾氣：賃的極大的公館，家裡用的好廚子，烹調的佳肴。他自身愛的是賭，時常邀幾個相好一又友到家叉麻雀，不是五百塊錢一底，就是一千塊錢一底。黃三溜子也同他著實來往。雖然署院力崇節儉，也只好外面上遵他的教，其實东说念主家公館裡那能件件依他。

（開印：即辦公的敬爱，過年休假，无须官印謂之封印，開始辦公謂之開印。）

自交正月，例不禁賭。雙二爺天天在公館裡請一又友吃喝。吃完之後，前兩天還是搖攤，後因搖攤氣悶，就改為牌九。已經痛愉快快的賭過幾夜。過了幾天，齊巧一個實缺金華府知府彭子和彭太尊，一個實缺山陰縣知縣蕭添爵蕭大令，兩东说念主同天到省賀歲，卻都是這雙二爺的皎皎昆季，從前一样在一處玩耍慣的。因此雙二爺興致格外好。頭一天，雙二爺上院，相互在官廳上碰著，依雙二爺的敬爱，就要把他倆拉回公館吃便飯，先玩彻夜。他倆因為要到別處上衙門拜客，是以改了次日，就是十三這一天了。頭天晚上，雙二爺吩咐管廚的預備上等筵席。別的一又友橫豎天天來耍錢耍慣的，用不著預邀。到了次日，中飯吃過，雙二爺為著來的东说念主還未几，不成成局，先打八圈麻雀。在座的东说念主都是些闊手筆，言明一千塊一底，還說是小玩意兒。當下管家們調排桌椅，扳位歸座，立時間劈劈拍拍，打了起來，一打打了兩個鐘頭，四圈已畢，重復扳位擲點。當時算了算，雙二爺輸了半底。說是這樣小麻雀打的不高興，自身站起身來要去過癮，就把自身的籌碼讓給一個东说念主代碰。

雙二爺正過著癮，东说念主報彭大东说念主來了。彭大东说念主剛從別處拜客而來，依舊穿著衣帽，走到廳上，磕頭贺年，自不必說。磕頭起來，朝著眾东说念主一個個作揖，泰半都不認得。正待歸坐，只見黃三溜子從院子裡一齐嚷了進來，嘴裡喊著說说念：「你們不等我，這早的就上局！」才跨進門檻，当面瞧見彭知府穿了衣帽，黃三溜子一呆。雙二爺便告訴他是金華府彭守，昨兒才到的。又告訴彭知府說：「這位就是黃觀察黃大东说念主。」彭知府是久仰大名的，究竟他是本省上级，不敢苛待，坐窝放下袖子，走上一步，請了一個安，口稱：「卑府今天早上到大东说念主公館裡稟安。」黃三溜子也不知回应什麼方好，想了半天，才回了聲：「昆季還沒有過來回访。」當由雙二爺忙著叫寬章，讓坐奉茶。正在張羅的時候，山陰縣蕭大老爺也來了。無非又是雙二爺代通名姓。黃三溜子為他是知縣，到底品極差了幾層，就不同他多說話，坐在炕上也不動，只同彭知府扳談，滿嘴的什麼「天氣好呀，你老哥幾時來的，住在那裡，難得到省，不错盤桓幾天」，顛來倒去，只要這幾句說話。

頃刻間，打麻雀的已完，別的賭友也來的多了。雙二爺一一引見，無非某太守、某觀察，官職比他小的即是某翁，當中還有幾個鹽商的子弟、參店的雇主、票號錢莊的擋手，一時也數他不清。頭一個黃三溜子高興說：「我們肚子很飽，賭一場再吃。」其中有幾個东说念主說：「吃過再賭。」黃三溜子不愿。雙二爺為他是老憲台，未便違他的教，只得依他。當下入局的东说念主共有三四十個。黃三溜子不喜歡搖攤，一定要推牌九。無奈彭太尊說：「白日打牌九瞻念相，天色早得很，不如搖四十攤，吃過飯再推牌九。」黃三溜子说念：「我打攤打得氣悶，既然要打攤，須得讓我作念皇帝。」

（皇帝：指賭博的莊家。）

其時正有個票號裡擋手搶著作念上手，聽說搖攤，已經坐了上去。主东说念主家要巴結老憲台，千對不住，萬對不住，把那东说念主請了下來。黃三溜子一屁股坐定，也岂论大眾齊與未齊，提起攤盆搖了三搖，開盆看點。旁邊記路的东说念主，拿著筆一齊記下。霎時亮過三攤。黃三溜子又把寶盆搖了三搖，等东说念主來押。頭幾下各人看不出息，押的注碼還少。黃三溜子贏了幾千，把他高興的了不起。雙二爺说念：「為著老憲台總不喜歡搖攤，叫你老东说念主家贏兩個，以後也就信赖這個了。」黃三溜子说念：「是以我除了作念皇帝，下手是不作念的，皇帝還好贏幾個，下手只要輸無贏。」雙二爺说念：「那也不見得。」正說著話，黃三溜子又搖過幾攤，台面上的籌碼、洋錢、票子，漸漸的多了起來。黃三溜子一連賠了兩攤，數了數，但將贏來的錢輸去八九，幸喜不曾動本。後來越押越大，他老东说念主家亦就越輸越多，統算起來，至少也有四萬光景。霎時間已開過三十六攤，再搖四攤便已了局。黃三溜子急於返本，嫌东说念主家押的少，還說东说念主家贏錢的都藏著不愿拿出來。

眾东说念主氣他不過。內中有幾個老賭手取過寶路一看，大小径都在「二」上，於是滿台的东说念主倒有一泰半去押「白虎」。還有些不信赖寶路的，亦有專押老寶的，亦有燒慣冷灶的，亦有專趕熱門的，於是麼、三、四三門亦押了不少。彭太守年輕時很歡喜搖攤。搖攤的別號又叫作念「聽自鳴鐘」。他自身常說：「我因為聽自鳴鐘，曾經聽掉兩當鋪、三錢鋪子，也算得老資格了。」到這第三十七攤上，他亦看准一定是「二」，自身押了「二」還不算，又把進、出兩門上的注碼，一齊改在「二」上。有個押「四」的錢莊裡擋手，獨他不信赖，說一定是「四」。彭太尊要同他賭個東说念。他理也不睬，拉著嗓子喊了一聲：「二翻四。」彭太尊氣他不過，跟手喊了一聲：「四翻二。」

（擋手：商號的雇主、經理。）

錢莊裡擋手又喊一聲：「再翻在四上。」彭太尊亦喊一聲：「再翻在二上。」錢莊裡擋手還要再喊，主东说念主雙二爺把手一擺，说念：「慢著，你們算算看。」黃三溜子说念：「算什麼！」雙二爺说念：「別說算什麼。彭子翁先把進、出兩門的注碼吃到『二』上，現在又同對門翻了兩翻。這一下開出來，設如是個『二』，你想他要賠些许！就是個『四』，彭子翁也不輕。」付檔的东说念主正待舉起算盤來算，黃三溜子急於下莊好去過癮，便朝著雙二爺嚷说念：「东说念主家輸得起，要你擔心！我可等不足了。」一面說，一面掀開寶盆一看，各人齊喊一聲「四」。黃三溜子说念：「『四』也好，不是『四』也好，橫豎你們自身去作念輸贏，我只管我的就是了。」

錢莊裡雇主一團高興，嘴裡說说念：「怎麼樣！我賭了幾十年，最不信赖的是甚麼路不路，如果猜得著，這寶也沒东说念主打了。」此時只要他一個咂嘴弄唇，眾东说念主也不睬他。把個彭太尊氣昏了，拿著手裡的籌碼往桌子上一摜，說说念：「輸錢事小，我走了幾十年的大小径，向來沒有失過，确凿豈有此理！」當時付檔的东说念主，按照所翻的數目，一一付清。黃三溜子趕著把餘下三攤搖完。算了算，通台的东说念主只要彭太尊頂輸，大約有五萬光景。黃三溜子後三下贏些回來，只要三萬多了。

錢莊裡雇主是頭一個大贏家。四十攤之後，別的东说念主過癮的過癮，談天的談天，獨他一個穿穿馬褂，說：「號裡有事，不成不且归。」彭太尊嚷著不放他走；雙二爺、黃三溜子亦趕過來幫著遮挽。黃三溜子说念：「通台就是你一個大贏家，怎麼你好走？就是真有事也不放你。我們熟东说念主不要緊，你同彭大东说念主是初度相會，你走了，他心下要不高興的。」錢莊裡雇主卻不過眾东说念主的情，只好仍舊脫去馬褂，陪著大眾一塊兒吃飯。雖然是雙二爺專誠備了佳肴請彭太尊，無奈他賭輸了錢，吃著總沒隽永兒。一時飯罷，黃三溜子趕著推牌九。彭太尊一定還要打攤。

主东说念主雙二爺足下為難。幸虧是夜裡，來趕賭的东说念主比白日又多了二十幾位，只好分一局為兩局：是一局攤，一局牌九，各從其便。黃三溜子齊了一幫东说念主專打牌九，彭太尊齊了一幫东说念主專打攤。吃飯的時候已是二更多天，等到上局，約摸已有三更了。這彻夜，竟其頂到第二天大天白亮還沒有完，後來有些东说念主漸漸熬不住，贏錢的都已溜回家去睡覺，只剩些輸錢的還守著不愿散，想返本。黃三溜子一見东说念主少了，便要併兩局為一局。相互問了問，彭太尊只翻回來幾千銀子，黃三溜子卻又下去一萬。主东说念主雙二爺親自過來，讓眾位用些點心，又說：「今天是十四，不是轅期，沒有甚麼事情。不如斯刻各人睡一會兒，等到飯後，邀齊了东说念主再圖恢復如何？」黃三溜子说念：「賭彻夜算什麼！只要有賭，我不错十天十夜不回頭。」彭太尊说念：「卑府在金華的時候，吞并又友在『山河船』上打過三天三夜麻雀沒有歇一歇，這天把算得甚麼！」於是大眾就此饱读起興來。這時候彭太尊攤也不搖了，亦過來推牌九。

這天自從早晨八點鐘入局，輪流作念莊，一直到晚未曾罢手。黃三溜子連躺下過癮的工夫都沒有。幸虧一心只戀著賭肚裡並不覺得飢餓。雖說雙二爺應酬周到，時常叫廚子備了點心送到賭台上，他並不沾唇。有時想吃煙，全是管家打好了裝在象皮槍上。這象皮槍有好幾尺長，賽如根軟皮條，管家在炕上替他對准了火，他坐在那裡就不错呼呼的抽，不错坐著不動，再要便當沒有。但是玩了一天，沒有什麼崎岖。等到上火之後，來的东说念主比起昨天來還要多。此刻他老东说念主家的手氣尽然漸漸的復轉來，一連吃了三條。下手的东说念主一看風色不對，注碼就不愿多下了。黃三溜子只顧推他的，一連又吃過七八條，弄得他超卓得意。

正在高興頭上，不提防自身公館裡的一個家东说念主找了來，附在他耳朵上請示，說：「来日各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統通一齊上院，慶賀元宵。請老爺今天早些回公館，歇息歇息，来日好起早上院。」黃三溜子说念：「忙甚麼！我今天要在這裡玩彻夜，把該應穿的衣服拿了來，等到来日時候，叫轎班到這裡來伺候。我今天不且归，来日就在這裡起身上院，等院崎岖來再回家睡覺。」家东说念主是懂得他的脾氣的，只得退了出去，依他辦事。

他這裡上崎岖下，總算手氣還好，進多出少。後來見大眾不愿打了，他亦只好下莊，讓別东说念主去推。自身數了數，一共贏進二萬多，連昨夜的扯起來，還差一半光景。自身懊丧昨天不該應搖攤。又連連說说念：「如果再推下去，這頭兩萬銀子算不得甚麼，多進三五萬，亦論不定。……」此時是別东说念主作念莊，他作念下手，弄了半天，作念上手的輸了幾條就乾了。他雖然贏錢，總嫌打的氣悶。眾东说念主只得再行讓他上去作念莊。幾個輪流，到他已有四更天了。誰知到了他手，莊風大好，押一千吃一千，押五百吃半千。此時台面上現銀子、洋錢，都沒有了，全是用籌碼。他自身身邊籌碼堆了一大堆，約摸又有二三萬光景。

眾东说念主正在著急的時候，忽然莊上擲出一副「五在手」，自身掀出來一看，是一張天牌，一張紅九，是個一點。自以為必輸了的，仍舊把牌合在桌上，默然無語，回過頭去抽煙。誰知三家把牌打開，上門是一張东说念主牌，一張麼丁；天門是一張地牌，一張三六；下門是一張和牌，一張麼六：統算起來都是一點，各人面面相覷，作念聲不得。黃三溜子把一筒煙抽完，回過臉來，舉目一看，都是一點。這一喜性命交关！把自身兩扇牌翻過來，用劲在桌上一拍，说念了聲「對不住」，順手向桌上一擄。當時台面上幾個贏家並不說話；有幾個輸急的东说念主，嘴裡就不免嘰哩咕嚕起來。一個說：「牌裡有差错，否则，怎麼會四門都是一點？齊巧又是天、地、东说念主、和配好了的？」一個說：「一定骰子裡有差错，缘何不擲『二上莊』，缘何不擲『四到底』，偏巧擲個『五在手』？莊家何拿個『天九一』吃三門，這裡頭總有個緣故。」又有东说念主說：「差错是沒有，一定有了鬼了，很該應買些冥錠來燒燒，否则，為甚麼不出別的一點，單出這天、地、东说念主、和四個一點呢？」當下你一句，我一句，各人都罢手不打。黃三溜子滥觞還怕擾亂眾心，拆了賭局，連說：「賭場上鬼是有的，……應得多買些錠燒燒。從前是我在家鄉開賭，每天燒錠的錢總得好幾塊。老一輩子的东说念主常說说念：『鬼在昏黑地下，看著我們陽众东说念主間賭得高興，他的手也在那裡癢癢。自身沒有本錢，就來嘲谑我們，燒點錠給他就好了。』」雙二爺聞言，連說「不錯。……」坐窝吩咐管家去買銀錠來燒。錠已燒過，黃三溜子洗過牌，再行作念莊。無奈內中有個輸錢頂多的东说念主，心上氣不服，矢口不移牌裡有講究，骰子也靠不住。黃三溜子氣極了，就同他拌起嘴來。那东说念主也不愿相讓。即是你一句，我一句，吵個不了。主东说念主雙二爺坐窝過來勸解，用手把那個輸錢的东说念主拉出大門。那东说念主一齐罵了出去。彭太尊也竭力勸黃三溜子，連說：「大东说念主息怒。……」又說：「他算什麼！請大东说念主不必同他計較。」一番吵鬧，登時把場子拆散了。當他二东说念主拌嘴的時候，早已溜掉一泰半。黃三溜子見賭不得胜，便把籌碼往穿戴袋時一袋，躺下吃煙。說話間，東方已將發亮了。黃三溜子的管家、轎班都已前來伺候主东说念主上院。彭太尊之外，還有幾位候補说念、府，都說一塊兒同去。主东说念主一面搬出點心請眾位用，一面檢點籌碼，要他們把帳算一算清。黃三溜子说念：「忙什麼！那王八羔子不來，我們今天就不賭了嗎？籌碼各东说念主帶在身上，上院下來賭過再算。」主东说念主連說：「使得。……」當初入局的時候，都用現銀子、洋錢買的籌碼。况兼這位雙二爺，歷年開賭的牌子極為硬繃。這副籌碼異常追究，怕的是有东说念主作念假，根根上頭都刻了自身的別號；是以籌碼出去，东说念主家既不怕他少錢，他也不怕东说念主家作念假。此刻黃三溜子不要东说念主家算帳，說上院回來再行入局，他作念主东说念主的自然高興，有何不允之理。霎時點心吃過，一眾大东说念主們一齊扎扮起來。黃三溜子等把蟒袍穿好，不足穿外褂，就把贏來的籌碼數了數，除彌補兩天輸頭之外，足足又贏了一萬多，滿心歡喜，便把籌碼抓在手裡，也无须紙包，也无须手巾包，一把一把的只往懷裡來塞。管家說：「失当當，怕掉出來，等家东说念主們替老爺拿著罷。」黃三溜子说念：「這都是贏來的錢，今天大十五，揣著上院，亦然一點彩頭。」家东说念主不敢多說。

一時扎扮停當，忽然轎班頭上來回说念：「有一個轎夫沒有來，請大东说念主等一刻。」黃三溜子急的跺腳罵王八蛋。當時就有一個同賭的武官，是個記名副將，借署撫標右營都司，曉得黃三溜子在署院前還站得起，又是營務處，便說：「標下的轎子不妨先讓給大东说念主坐。大东说念主司、说念一班，傳見在前；標下雇肩小轎隨後趕來，是不妨事的。」黃三溜子見他要好，便同他扳談，說：「老兄很面熟，我們好像在那裡會過似的。」那武官還沒有回应，雙二爺忙過來替他報履歷。黃三溜子連說：「久仰。……」又說：「老兄訓練兵丁，措施整齊，昆季是極佩服的。」那武官说念：「大东说念主在營務處，是標下的頂門上级，總得求大东说念主格外照應。」黃三溜子说念：「這還要說嗎。」一面說著話，一面又嚷说念：「我記起來了，還是去年十二月初七，一個甚麼东说念主家出殯，執事當中，我看見有你，騎了一匹馬，押著隊伍，好不英武！你辖下的兵打的鑼饱读同鬧元宵一樣，很有板眼。我們快去，等院崎岖來，我們亦來鬧一套玩玩。」說完毕話，趕出大門上轎。那武官連忙跟著出來，呼唤自身的轎班，誰知走出大門，黃三溜子的轎夫也來了，被黃三溜子罵了兩句，仍舊坐著自身的轎子而去。

霎時到得院上，會著各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上過抄本，隨蒙傳見。見了署院，一齊爬在地下磕頭賀節。等到磕完毕頭，黃三溜子正要爬起來的時候，不虞右邊有他一個同班，一只腳不注意，踏住了黃三溜子的蟒袍，黃三溜子起來的匆忙中，亦然一個不當心，被衣服一頓，身子一歪。究竟兩夜未睡，东说念主是虛的，一個筋斗，就跌在踏他蟒袍的那东说念主身上，連那個东说念主也栽倒了。署院看見，連說：「怎麼樣了？……」他倆困在地下，羞的相貌緋紅，掙扎著爬起來。剛起得一半，不虞黃三溜子跌的時候勢頭太猛，竟把懷裡的籌碼從大襟裡滑了出來，滑在外褂子裡頭，等到站起，早已豁喇喇的掉在地下了。

署院滥觞但聽得聲音響，還不曉得是什麼東西，連說：「你們兩位，有甚麼東西掉在地下，還不拾起來？……」一面說，一面呼唤巡捕幫著去拾。黃三溜子畢竟自身虛心，連忙又往地下一蹲，用兩只馬蹄袖在地毯上亂擄。幸虧籌碼滑出來的未几，檢了起來，未便再望懷裡來塞，只得捏在手中。撣撣衣服，跟著各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歸座。卻不虞地下還有抵得一百兩銀子的一根大籌碼未曾拾起，落在地毯上。黃三溜子瞧著實在難過，又不敢再去拾，仅仅臉上一陣陣發紅。其實署院已經看見，也曉得是黃三溜子這寶貝帶來的。署院生平頂恨的是賭，敬爱想要發作兩句，轉念一想，隱忍著不響。齊巧那根籌碼被巡捕看見，走上去拾了起來，袖了出去。署院也裝作念沒事东说念主一樣。等到送客之後，署院問巡捕把那根籌碼要了來，封在信裡，叫先前替黃三溜子過付的那個东说念主仍舊送還了他。傳諭他：「下次不可如斯，再要這樣，本院就不成回護他了，叫他各东说念主自身心上放明白些。」

黃三溜子這日下得院來，曉得自身作念錯了事，手裡捏著一把汗，便無精打彩的，一直回到自身公館，不到雙二爺家賭錢了。雙二爺等他不來，便叫管家來請他。他便打發當差的同了雙二爺的管家到雙家把帳算清，說是自身身上不直爽，改天再過來。此時大眾已曉得他今天上院跌出籌碼之事，官場上傳為笑話，他不愿再來，一定是臉上害臊，因此也不再來勉強他。過了一天，黃三溜子接到署院的手札，並附還籌碼一根，又是感激，又是羞憤。恐怕以後失当，又托原經手替他送了三千銀子的票子，一直等到回信，說署院大东说念主賞收了，然後把心放下，照舊當差不題。

且說劉大侉子自從吃胡鏡孫的丸藥，三個月下來，煙癮尽然擋住，但是臉色發青，好像病過一場似的。且有天不吃丸藥，竟比煙癮上來的時候還難過。劉大侉子便去請教胡鏡孫。胡鏡孫说念：「大东说念主要戒的是煙，只要煙戒掉就是了，別的卑職亦不成管。」劉大侉子見他說得有理，難以駁他，只好請醫生自去醫治。不在話下。但是他自從到省以來，署院一直沒有給他好嘴臉，差使更不用說得。後來署院見他面色碧青，便說他嗜好太深，難期郁勃。每見一面，一定要嘮嘮叨叨的申飭一次，還說什麼是「我認得你老东说念主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作念父執的應該替他教訓才是。」劉大侉子被他弄得走頭無路，便去找藩台，托藩台替他想法子，說：「照這種樣兒，晚生的日子一天不成過了。」藩台說：「他同昆季不對，昆季說的話未必聽。我勸老兄隐忍幾時，再作敬爱敬爱。」

劉大侉子無法，又打他娘舅。娘舅久充憲幕，見的什面多了，很有隨機應變的工夫。聽了外甥的話，閉目養神了半天，一聲也不響，想了一想，說说念：「他時常教訓你，都是些甚麼話？」劉大侉子便大概的述了一遍。娘舅说念：「他同老东说念主家真有交情嗎？」劉大侉子说念：「不過會過幾面，就是有交情也有限。」娘舅说念：「有了。说念學一又友，只要拿著他的法子治他，所謂『正人可欺以方』，只要這一功他還受。」又說什麼「即以其东说念主之说念，還治其东说念主之身」。劉大侉子忙問：「是用甚麼法子？」娘舅便附在他耳朵上，如斯如斯的囑咐一番。劉大侉子將信將疑，恐怕失当，但是事已至此，只能作念到那裡，說到那裡。

到了第二天又去稟見。他是一個沒有差使的黑说念台，撫台原不错不見他的，只因他脾氣好說話，署院把他訓飭慣了，好借著他發落別东说念主，是以他十次上院，倒有九次傳見。這日見面坐定之後，署院閑談了幾句，便漸漸的說到他身上來，先問他：「現在的煙癮比起從前又大得些许？」他回说念：「職说念現在戒煙，已經有好兩上月不抽了。」署院鼻子裡哼的一聲。他又回说念：「職说念自從吃了胡鏡孫胡令『貧弱戒煙善會』裡的丸藥，倒很見效。」署院说念：「抽與不抽，我也不來問你。你自身拿把鏡子照照你的臉，隨便給誰看，說你不吃煙，誰能信赖。當初你們老太爺我是見過的，他並不抽煙。怎麼到你老兄手裡，好樣子不學，倒弄上了這個？确凿我替你們老太爺嘔氣！」劉大侉子聽到這裡，一聲不響，只顧拿著馬蹄袖擦眼淚。署院又说念：「出來仕进，說甚麼顯親揚名，都是假的，只要不替先东说念主丟臉，就算得孝子了。」

劉大侉子聽到這裡，一半自身的闹心，一半是娘舅的教訓，一不作念，二不停，索性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各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見都為詫異，一齊替他捏著一把汗。誰知署院並不見怪，停了一趟，朝他說说念：「我教導你的幾句話並不是壞話，用不著哭啊。」劉大侉子擦了一擦眼淚，又擤了一把鼻涕，說说念，「職说念何嘗不知说念大东说念主的教訓都是好話。職说念聽了大东说念主的教訓，想起從前職说念父親在日也常是拿這話教訓職说念；如今職说念父親病故已經多年，職说念聽了大东说念主的教訓，一來恨自身不長進，二來感想職说念父親死一火的早。聽了大东说念主的話，不覺有感於中，屢次三番的要哭不敢哭出，怕的是失儀。今天實實在在熬不住了！」說完毕話，立起身來，爬在地下朝著署院磕了三個頭，長跪不起。署院趕緊下座拉他。眾官亦一起直立。署院说念：「這從那裡說起！有話起來說。」劉大侉子哭著回说念：「大东说念主教訓的話，都同職说念父親的話一樣。總怪職说念不長進，職说念該死！求大东说念主今天就參掉職说念的官，色狼窝导航了好替職说念消點过失，就是職说念父親在重泉之下亦然感激大东说念主的。」說完毕這兩句，便從頭上把自身大帽子抓了下來，親自動手，把個二品頂戴旋了下來，嘴裡說说念：「職说念把這個官交還了大东说念主。大东说念主是職说念父執一輩子的东说念主，職说念就同大东说念主子侄一樣。職说念情願不仕进，跟著大东说念主，伺候大东说念主，不错一样聽大东说念主的教訓。將來磨練出來，或者還不错作念得一個东说念主，不至於辱沒先东说念主，即是職说念的萬幸了。」說完毕，直挺挺的跪著。

署院一定要他起，眾官又幫著相勸，他仅仅不愿起，嘴裡又說说念：「總得大东说念主答應了職说念，職说念方才起來。」署院说念：「你果然能聽我話，想作念好东说念主，我還要保舉你饱读勵別东说念主，何苦一定要參你的官呢？」說著，便叫巡捕過來，替他把頂子旋好，仍舊合在頭上。署院又親自拉了他一把。劉大侉子見署院如斯賞臉，便趁勢又替署院磕了三個頭，然後起立歸坐。署院说念：「东说念主孰無過？過而能改，就不失其為好东说念主了。昆季生平最恨的是抽大煙一樁事，好好一個东说念主，生生的被煙困住，以後還能作念什麼事業呢！」說到這裡，回轉頭去一看，見商務局老總也在坐，便同他說说念：「從前你們所說那個姓胡的辦的那個戒煙善會，到底信得过靠不住？」商務局老總说念：「他的丸藥外頭倒很銷，况兼分會也不少。」署院说念：「銷場雖好，不足為憑。你們只要看這位劉苍老臉的顏色，怎麼越吃越難看呢？不要丸藥裡攙了甚麼東西害东说念主罷？」商務局老總说念：「職说念也問過胡令，據稱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遺方。既然劉说念吃了不好，等職说念下去查訪查訪，果然不好，就撤去前頭給的宣布，迫令停辦，免得害东说念主。」署院说念：「正該如斯。」說完送客。

劉大侉子下來仍舊去找娘舅。娘舅問他怎麼樣，劉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娘舅说念：「此計已行，以後包你上院，永遠不會再碰釘子。但是想他的差使還不在裡頭，等我渐渐的再替你想個法子，包你得一個頂好的事情。」劉大侉子一定要請教。娘舅發急说念：「你別性急！早則十天，遲則半月，總給你顏色看就是了。怎麼性急到這步郊野？也得容我想想看呀！」劉大侉子見娘舅動氣，只好無言而罷。

且說官場上信息頂靈，署院放一屁，外頭都會曉得的。這日說了胡鏡孫丸藥不好，當天就有东说念主傳話給他，叫他當心點。他這东说念主生平最會拍馬屁，新近又不知说念走了甚麼门路，弄到山東賑捐總局的札子，委他兼辦勸捐事宜。他得了這個差使，便興頭的了不起，東也拜客，西也拉攏，懷裡揣著章程，手裡拿著實收，一處處向东说念主勸募。尽然勸了一個月下來，也捐到一個五品銜，兩個封典，五六個貢、監。論他的場面，能夠如斯已經很禁止易了。這日聽得东说念主家傳來的話，賽如兜頭一盆冷水，在店裡盤算了半夜，踱來踱去，走頭無路。後來忽然预见本省藩台，曾經見過兩面，前頭開辦善會的時候，托东说念主求他寫過一塊匾，有此淵源，或者不至忘記。事到其間，只得拚著老臉去作念。是日，彻夜未睡。次天大早，便穿了衣帽趕上藩台衙門。抄本進去，藩台不見。胡鏡孫說有公务面回，然後勉勉強強見的。見面之後，藩台心上本不高興，胡鏡孫又嚅嚅囁囁的說了些不估量話。藩台氣極了，便說：「老兄有甚麼公务快些說。昆季事情忙，沒有工夫陪著你閑談。」胡鏡孫碰了這個釘子，相貌一紅，咳嗽了一聲，然後硬著膽子說出話來，才說得：「卑職前頭辦的那個戒煙善會」一句話，藩台已把茶碗端在手中，說了聲「我知说念了」，端茶送客。胡鏡孫不好再說下去，只得退了出來。一場沒趣，更加氣悶。回到店裡，茶也不喝，飯也不吃，如同發了痴的一般。

（貢、監：即貢生、監生。有這資格就不错仕进或應鄉試。）

幸虧太太是個才女，出來問知究竟，便說：「現活着路上的事，非錢不行。藩台不睬你，你化上兩個，他就理你了。」胡鏡孫说念：「去年我開辦這個善會的時候，問你借的當頭，如今還沒有替你贖出來，那裡還有錢去贡献上级呢？」太太说念：「有得贖沒有得贖，自身配偶，有什麼不解白的，只要你不替我沒掉就是了。至於你如今贡献上级，沒有現錢，依我想，東西亦然好的。」胡鏡孫说念：「你看我這店裡，除掉幾包丸藥，幾瓶藥酒之外，還有什麼東西不错送得东说念主的？」太太说念：「只要值錢，怎麼送不得？如果不好送，為甚麼你的仿單上要說『官禮稳当』呢？」胡鏡孫说念：「話雖如斯講，你曉得我十塊錢的藥，本錢只要幾塊？自身东说念主，同你老實說，兩塊錢的本錢也沒有，不過騙碗飯吃吃罷了，那裡值得甚麼錢呢。」太太说念：「時常見你替东说念主家捐官，從前你得這個差使的時候，你自身說過有些许的扣頭，如今這筆錢那裡去了呢？」一句話请示了胡鏡孫，心上一想：「橫豎空缺實收在自身手裡，與其張羅了錢去贡献上级，如何填兩張監生實收去送藩台的少爺。像他們這樣宦家子弟，這一點點的基础底细總要有的。如果收了我的實收，他自然照應我。彼時間騎馬尋馬，只要弄到一筆大大的銀款，賺上百十兩扣頭，就有在裡頭了。他若不愿照應我，一定還我實收；實收已經填了字，不成還，只好還我銀子。如斯一來，我賑捐內又多了兩個監生，將來報銷上去也好看。」主意打定，告訴了自身浑家。太太點頭無話。胡鏡孫方才胡亂吃了一碗飯，連忙取出實收，想要取筆填寫履歷，無奈又不曉得少爺的年、貌、三代，只好擱筆。想來想去，沒有他法，只好封了兩張實收，托东说念主替他寫了一稟帖給藩台，說明白：「卑職目下辦捐，情願報效憲少大东说念主兩個監生，務示大东说念主賞收。」另外又附一張夾單，是求藩台替他翰旋那戒煙善會的事情。稟帖寫完，他便失张冒势交給藩台號房替他遞了進去，自身坐在官廳上等傳見。以為這一功他總受的了。誰知等了半天，裡頭傳出話來，問他這個辦捐差使是誰委的。他只得照實而說。那东说念主進去，等到天黑，也沒見藩台傳見。後來向號房打聽，亦打聽不出。號房勸他来日再來，只好回家。

誰知一連上了三天藩台衙門，始終未見。第四天上，接到委他辦捐那個老總的札子，上寫：「接准浙江布政司函開』，說他如何「借差招搖，鑽營無恥」，又「附還實收兩張，希即查辦」云云。後面寫明將他撤委，限他「即日將經手已捐未捐各實收，造冊報銷，不得含混」各等語。他得了這個札子，猶如苍天霹靂一樣，善會尚未保全，差使已經撤去。還算他自身顧全場面，次日即把捐務及收到的銀子一律交割昭着。後來又費举手投足，把個戒煙會保住，依舊作念他的賣買。都是後話不題。要知官場上又出甚麼新鮮事情，且聽下回理解。

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慈親勖孝子

卻說浙江吏治，自從傅署院到任以來，竭力整頓，雖然不成有十二分起色，关联词形势已為之一變。若從外颜面上看他，卻是确凿的一個清官：照壁舊了也不彩畫；轅門倒了也不打理；暖閣破了也不裱糊。首縣奉了他的命，不敢前來辦差。一個堂堂撫台衙門，竟弄得像破窯一樣：大堂底下，草長沒脛，無东说念主剪除；馬糞堆了幾尺高，也無东说念主打掃。东说念主家都說碰到這位上级，自身不要辦差，又不准別东说念主辦差，作念首縣的應該大發財源。誰知外面花費雖無，裡面贡献卻不成少，不過折成現的罷了。是以但就情形而論，只要比起從前儉朴了許多，不成不說是他的好處，至於要錢的風氣，卻還未能改除。俗語說的好：「沉為官只為財。」作念書的东说念主實實在在沒有瞧見真不要錢的东说念主，是以也無從杜撰了。

（板輿：古代老东说念主常用的一種板車，由东说念主扛抬，後借指官吏迎養父母。）

閑話休題。且說署院自從到任于今，正是光陰似水，日月如梭，彈指間已過半載。朝廷因他居官清正，聲名尚好，就下了一说念上諭，命他補授是缺。他出京的時候是一個三品京堂，如今半年之間，已作念到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天恩，力圖報稱，坐窝具折謝恩。合屬官員得信之餘，一齊上院叩賀，不用細說。從此以後，他老东说念主家更打起精神，勵精圖治。閑下來還要課小少爺讀書。他太太早已死一火，小少爺是姨太太養的，年方一十二歲，尽然開筆能作念「破承」。傅撫院更是得意超卓。拿了一册「文法啟蒙」，天天講給小少爺聽。還說：「我們這種东说念主门第受國恩，除了作念八股考功名，將來報效國家，並沒有第二條路不错走得。」他一家骨血，只要親丁三口，並無別的拖累，是以他於仕进課子之外，一無他事。今見天恩高厚，將他補授斯缺，心中更為快樂。

一天，適當轅期，會客之後，回到上房吃飯。正想吃過飯考問兒子的功課。他一向吃飯，因為东说念主少，都是姨太太陪著吃的。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來。他總以為姨太太另有別的事情，偶而遲到，不以為意，誰知等到吃完，姨太太初終不見。問問老媽，都不愿說話。後來又問兒子。畢竟兒子年輕嘴快，回稱：「我娘困在床上，從早上哭到此刻，還沒有梳頭。」傅撫院聽了詫異，一時摸不著頭腦，只得又問兒子。旁邊伺候的老媽一齊作念眉眼給少爺，叫他不要說。被傅撫院瞧見，罵了老媽兩句說：「你們偏會鬼头鬼脑，有甚麼事情要瞞我？」一定追著兒子要問個明白。少爺無法，只得說说念：「我亦不知说念甚麼。今兒早上，門上湯二爺來說，有個媳婦長的很標致，還帶了一個孩子，說是來找爸爸的。我娘就為著這個生氣。」傅撫院一聽這話，心上苍老吃驚，盤算了半天，一聲不響。歇了一會，問说念：「現在這女东说念主在那裡？」少爺说念：「他要來，湯二爺叫把門的看好了門，不許他進來。我娘囑咐湯二爺，等他來的時候打他出去。」傅撫院著急说念：「此刻到底這东说念主在那裡？」少爺说念：「連我不知说念。」老媽見主东说念主發急，曉得事情瞞不住，只获得说念：「這女东说念主，據他自身說是北京下來的，現住在衙門西邊一小客棧裡。來了好兩天了。他說他認得老爺有靠十年光景，從前老爺許過他甚麼，他是以找了來的。」傅撫院说念：「那裡有這回事！我也不認得什麼女东说念主。」老媽说念：「他是這們說呢，我們也不曉得。」傅撫院说念：「我不問你這個，到底他到衙門裡來過沒有？」老媽说念：「這個不知说念。我們亦是聽見湯二爺說的。」傅撫院便吩咐：「叫湯升來，我問他。」原來這湯升是傅撫院的亲信門上。他家的規矩：凡老东说念主家手裡用的东说念主，兒子都不成直呼名字，是以少爺也稱他為湯二爺。

閑話休題。且說姨太太先前亦然聽見丫頭們咕咕唧唧，說甚麼有個女东说念主來找老爺。姨太太醋性是最大不過的，聽了生疑，便向丫頭回想。丫頭說是湯二爺說的。姨太太便把湯二爺叫上來，拷問此事。沒了大太太，姨太太便作念了中官，當家东说念主的那裡還有不巴結他的，便一五一十說了一遍。當時姨太太便氣的幾乎發厥。這時候傅撫院正在廳上會客，老媽們屢次三番要出來報信，因為會的是些正經客，恐怕未便，是以沒有敢回。等到傅撫院送客回來吃飯，姨太太肝厥已平下去了，仅仅還躺在床上不愿起來。傅撫院向兒子追問此事，以及傳喚湯二爺，他都聽在耳朵裡，裝作念不聽見，不作聲，看他們怎樣。

停了一刻，湯升穿了長褂子上來。傅撫院正要問他，一想守著些许东说念主，說出來未便，便起身要帶湯升到簽押房裡去盤問。剛剛走到廊檐底下，已經被姨太太聽見，直著嗓子高唱起來，又像拿頭在板壁上碰的蓬蓬冬冬的響。傅撫院一聽聲音不對，坐窝縮住了腳。再一細聽，姨太太已經放聲大哭起來，說甚麼：「老不死的！颜面上假正經，倒會在外頭騙东说念主家的女东说念主，還養了雜種的兒子！你們帶聲信給那老不死的：他要去會那不要臉的婊子，叫他先拿繩子來勒死我，再去拿八抬轎抬那婊子進來！」一面罵，一面又問少爺在那裡。先是少爺聽見娘生氣，丟掉飯碗，早已溜在後院去了。好容易被丫頭、细君子找著，一齊說：「我的小祖先，你快上去罷！姨太太要同老爺拼命，現在不知说念怎麼樣了！」小少爺滥觞還不愿去，後來被丫頭、细君子連哄帶騙的，才騙到上房。他娘一看見了他，就下死的打了兩拳頭。手裡打的兒子，嘴裡卻罵的老爺，說：「我們娘兒倆今兒一齊死給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釘，眼中钉，好等他們來過現成日子！橫豎你老子有了那個雜種，也不错不要你了！」說著，又叫：「拿繩子來，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兒子捱了兩拳頭，早已哇的哭了。

傅撫院本來站在廊檐底下的，後來聽見姨太太要找少爺，知说念事情鬧大了，只获得轉上房，到套間裡，在靠窗一張椅子上坐下嘆氣。姨太太也不睬他。後來看見小婆打兒子，又要勒死兒子，他老东说念主家也動了真氣，便氣憤憤站起來說说念：「兒子是我養的。你們作念妾婦的东说念主不懂得敬爱敬爱，好赖有我管教，你須打他不得！」姨太太一聽這話，格外生氣，便使勁唾了傅撫院一口说念：「你說兒子是你養的，難说念不是我十月懷胎懷出來的？我是他的娘，我就不错打得他！」說著，須手又打了兒子幾巴掌。兒子又哭又跳。傅撫院说念：「豈有此理！我們這種詩禮东说念主家，一個作念小细君的都要如斯顛狂起來，還高出！」姨太太说念：「小细君不是东说念主？」傅撫院说念：「东说念主家縱容小细君，把小细君頂在頭上，我這個老爺不比別东说念主，我要照我的家教。從前老太爺臨終的時候有過遺囑的，不好我就要……」話未說完，姨太太逼著問说念：「你要怎麼樣？」傅撫院又縮住了嘴，不愿說出來。姨太太说念：「開口老太爺遺囑，閉口老太爺遺囑，難说念你在外頭相與那不成器的女东说念主，亦然老太爺的遺囑上有的嗎！既然家教好，從前就不該應同那臭婊子來往！也不曉得姓張的、姓王的養了雜種，一定要拉到自身身上。」傅撫院被他頂的無話說，連連冷笑说念：「你們聽聽，他這話說的奇怪不奇怪！來的女东说念主是個什麼东说念主也沒有問個明白，一定要栽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同我鬧也不遲。」

姨太太正還要說，东说念主報「表太太來了」。傅撫院坐窝起身迎了出去，朝著進來的那個老婦东说念主叫了一聲「表嫂」，連說：「豈有此理！……請表嫂開導開導他。表嫂在這裡吃了晚飯去；我有公务，不成陪了。」原來傅撫院請的帳房就是他的表兄，這表太太即是表兄的家小。傅撫院因為自身东说念主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齊住在衙門內，樂得有個照應。這天家东说念主、丫頭們看見姨太太同老爺嘔氣，就連忙的送信給表太太，請他過來勸解勸解。傅撫院此時心挂兩頭，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一見表嫂到來，便借此為由，推頭有公务，到外邊去了。

湯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著，看見老爺出來，亦就跟了出來，一走走進簽押房，傅撫院坐著，湯升站著。傅撫院問湯升说念：「那女东说念主是幾時來的？共總來過幾次？現在住在那裡？他來是個甚麼敬爱？」湯升回说念：「這女东说念主來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門西邊一小客棧裡。來的那一天，先叫东说念主來找小的，小的沒有去。第二天晚上，他就同了孩子一齊跑了來。把門的沒有叫他進來，送個信給小的。小的趕出去一看，那婦东说念主倒也穿的乾乾淨淨，小孩子看上去有七八歲光景，倒生的肥頭大耳。」傅撫院说念：「我不問你這個，問他到這裡是個甚麼敬爱？」湯升湊前一步，低聲回说念：「小的出去見了他，就問他來幹甚麼的。他說八年前就同老爺在京裡認識，後來有了肚子。沒有養，老爺曾經有過話給他，說將來無論生男生女，連大东说念主孩子都是老爺的。但是家裡未便張揚，將來只好住在外頭。後來十月臨盆，果然養了個兒子，就是現在帶來的那個孩子了。」

傅撫院说念：「既然孩子是我養的，我又有過話，他為甚麼一養之後不來找我，要到這七八年呢？」湯升说念：「小的何嘗不是如斯說。況且這七八年老爺一直在京裡，又沒有出門，為什麼不來找呢？」傅撫院说念：「是啊。他怎麼說？」湯升说念：「他說他還沒有養，他娘就把他帶到天津衛，孩子是在天津衛養的。養過孩子之後，一直想守著老爺；老鴇不愿，一定要他作念生意。頂到大去年才贖的身。因為手裡沒有錢，又在天津衛作念了兩年生意。本年二月上京，敬爱就想找老爺。不虞老爺已放了外任，他是以趕了來的。」傅撫院聽了，皺皺眉頭，又搖搖頭，半晌不說話。歇了一趟，自言自語说念：「他在天津贖身，是那個化的錢？他怎麼會知说念我在這裡？」湯升说念：「在窯子裡作念生意，怕少了冤桶化錢。老爺是一省巡撫，能夠瞞得了东说念主嗎？」傅撫院说念：「你不要聽他胡說。我也不認得這種东说念主。你去嚇嚇他，如果再來，我就要拿他發到首縣裡重辦，坐窝打他的遞解。」湯升说念：「這些話小的都說過了。他自從來過一次之後，以後天天晚上坐在二門外頭，頂到關宅門才走。頭三天還講情理，說他此來並不要老爺為難，只要老爺出去會他一面，給他一個下落，他就走的。况兼不要老爺難為錢，他出去作念作念生意，自身還不错過得。他還說這七八年沒見老爺寄過一個錢，他亦過到如今了，兒子亦這們大了。各人多情義，何苦叫老爺一時為難呢。但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將來總得有個著落，不成不說說明白。」

（冤桶：常受欺騙的东说念主。）

傅撫院说念：「越發胡說了！再怎麼說，打他兩個耳刮子。」湯升说念：「小的亦是這怎麼說，叫他把嘴裡放乾淨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發鬧的凶，一定要進來。幸虧被把門的攔著，沒有被他闖進宅門。齊巧丫頭們出來有事情，看見這個樣子，進去對姨太太說了。小的就曉得被他們瞧見不得，滥觞還攔他們不要說，怕的是鬧黑白曲直。他們不聽，今兒果然幾乎鬧出事來。」傅撫院說：「我家裡的事情還鬧不了，那裡又跑出來這個女东说念主。你叫东说念主去同他說，叫他放明白些，快些離開杭州，如果再在這裡纏不清，將來送他到縣裡去，他可沒有低廉的。」

傅撫院把話說完，湯升雖然答應了幾聲「是」，卻是站著不走。傅撫院問他：「還站在這裡作念甚麼？」湯升回说念：「老爺明鑒：那女东说念主實在横蛮得很，說出來的話，句句斬釘截鐵。滥觞小的有些話不敢回老爺，現在卻不成不回明一聲，好商量想個法子對付他。」傅撫院说念：「奇怪，你倒怕起他來了？」湯升说念：「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這種女东说念主。他既然潑出來趕到這裡，他還顧甚麼臉面。生怕被他張揚出去，外頭的名聲不好聽。」傅撫院说念：「送到縣裡去，打他的嘴巴，辦他的遞解就是了。」湯升说念：「不瞞老爺說：這結話小的都同他講過了。他非但不怕，况兼笑嘻嘻的說：『你們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爺再不出來會我，我為他守了這許多年，吃了些许苦，确凿有冤沒處伸，我可要到錢塘縣裡去告了。』」傅撫院说念：「告那個？」湯升说念：「小的也不曉得告的是那個。」傅撫院说念：「等他告呢，我看錢塘縣有多大的膽量，敢收他的呈子！」湯升说念：「小的亦是怎麼想。後來他亦料到這一層，他說縣裡不准到府裡，府裡不准到说念裡，说念裡不准到司裡。杭州打不贏讼事，索性趕到北京告御狀。」

傅撫院聽了這話，氣的鬍子一根根筆直，連連說说念：「好個潑辣的女东说念主！……湯升，你可曉得老爺是講理學的东说念主，凡事有則有，無則無，從不作欺东说念主之談的。這女东说念主還是那年我們中國同欧好意思斗殴，京裡信息不好，眷属在裡頭住著不释怀，一齊搬了且归，是國子監孫老爺高興，約我出去吃過幾回酒，就此認得了他。後來他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說是我的。當初我想兒子的事，多一個好一個，因此就答應了下來。誰知後來我有事情出京，等到且归不上兩個月，再去訪訪，已經找不著了。當時我一直記挂他，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要是個女兒呢，落在他們門頭东说念主家，將來長大之後，無非還作念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是以我今天聽說是個男孩子，我這條心已放了一泰半，好赖由他去，不與我估量。不是我心狠，肯把兒子流荡在外頭，你瞧我家裡鬧的這個樣子，以後有得是飢荒！況且這女东说念主也不是個好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謝謝罷，我不敢請教了！」

湯升说念：「既然老爺不收容他，或者想個什麼法子打發他走。不要被他天天上門，弄得外頭名聲不好聽，裡頭姨太太曉得了，還要嘔氣。」傅撫院说念：「你這东说念主好糊涂！你把他送到錢塘縣去，叫陸大老爺安放他，不就結了嗎。」湯升说念：「一到首縣，外頭就一齊知说念了。」傅撫院说念：「陸某东说念主不比別东说念主，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這些期间狠大，等他去連騙帶嚇，再給上幾個錢，還有大不了的事。」湯升说念：「橫豎是要給他錢他才肯步碾儿。小的出去就同他講，有了錢，他自然會走，何苦又要發縣，多一迂回呢？」傅撫院發急说念：「你這個东说念主好糊涂！錢雖是一樣給他，你為什麼定要老爺自身掏腰，你才高興？」湯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爺的敬爱，這筆錢是要首縣替他出，他自身不愿掏腰的緣故，只得一聲不響，退了下來。

剛走到門房裡，三小子來回说念：「大爺，那個女东说念主又來了。」湯升搖了一搖頭，說说念：「自身作念的事卻要別东说念主出錢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這樣低廉事情！說不得，吃了他的飯，只好苦著這副老臉去替他幹，還有甚麼說的！」一面自言自語，一面走出門房，到了宅門外頭。那女东说念主正在那裡，一手拉著孩子，一手指著把門的罵呢。那女东说念主穿的是淺藍竹布褂，底下扎著腿，外面加了一條元色裙子，頭上戴著金簪子，金耳圈，卻也梳的是圓頭。瘦伶伶的臉，爆眼睛，長眉毛，一根鼻梁筆直，不過有點翹嘴唇。雖然不施脂粉，皮膚倒也清白嫩。手上戴了一副絞絲銀鐲子，一對金蓮，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著印花布的紅鞋。只因他來過幾次都是晚上，是以湯升未曾看得昭着，今番是白日，有意看了一個飽。至於他那個兒子，雖然肥頭大耳，卻甚聰明伶俐，叫他喊湯升大爺，他聽說話，就喊他為大爺。這時候因為女东说念主要進來，把門的不准他進來，嘴裡還不乾不淨的亂說，是以女东说念主動了氣，拿手指著他罵。齊巧被湯升看見，呵斥了把門的兩句。因為白日在宅門外頭，倘或被东说念主看見瞻念，就讓女东说念主到門房裡坐，叫三小子沏茶讓女东说念主喝，又叫買點心給孩子吃。張羅了半天，方才坐定。女东说念主問说念：「我的事情怎麼樣了？托了你湯大爺，意象總替我回過的了？我也不想賴到這裡，在這裡多住一天，多一天澆裹。說明白了，也好早些打發我們走。我不是那不開眼的东说念主，銀子元寶再多些都見過，只要他會我一面，說掉兩句，我坐窝就走。不走不是东说念主！他要是不會我，叫他寫張字據給我也使得。他作念大官大府的东说念主，妻妾成群，不成保住他不討。他給我一張字，將來我也好留著作念個憑據。」湯升说念：「這些話都无须說了，倒是你有甚麼過不去的事情，告訴我們，替你想個法子，打發你動身是正經。這些話都是白說的。」女东说念主说念：「我不罕见錢，我只要同他見一面，他一天不見我，我一天不走！」後來被湯升好騙歹騙，好說歹說，女东说念主方才應允，笑著說说念：「送我到錢塘縣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為甚麼一定要鬧到錢塘縣去，出他的壞名聲呢。現在是你出來打圓場，我決不敲他的竹杠，只要他把從前七八年的费用算還不了我，另外再找補我幾吊銀子，我亦然個直爽东说念主，說一句，是一句，無論窮到討飯，也決計不來累他，湯大爺，你是明白东说念主，你老爺不愿寫憑據給我，卻要我同他一刀兩斷，自身評評良心，這一點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澆裹：開支。）

湯升聽了他話，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东说念主肯走，愁的是數目太大，老爺自身又不愿往外拿，卻要叫我同錢塘縣陸大老爺商量，得知东说念主家肯與不愿呢？想了一會，總覺數目太大，再三的磋议，好容易講明白，一共六千銀子。女东说念主在門房裡坐等。湯升想來想去，總未便向首縣開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爺。其時傅撫院正在上房裡同姨太太講和。傅撫院同姨太太說说念：「那個混帳女东说念主已經送到首縣裡去了，叫他連夜辦遞解，大約来日就離杭州了。」姨太太聽了方才無話。湯升上來一見這個樣子，未便說甚麼，只好回了兩件別的公务，轻松過去，卻出去在簽押房裡等候。傅撫院會意，便亦踱了出來，劈口便問：「怎麼樣了？」湯升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又回说念：「這女东说念主很講情理，似乎未便拿他發縣。請老爺的示，這筆銀子怎麼說？據小的敬爱，還是早把他打發走的乾淨。」傅撫院说念：「話雖如斯說，六千數目總太大。」湯升说念：「像這樣的事，從前那位大东说念主也有過的，聽說化到頭兩萬事情才了。」傅撫院聽說，半天不言語，敬爱總不愿自身掏腰。

湯升计上心头，忽然想出一條主意，说念：「外頭有個东说念主想求老爺密保他一下，為的老爺不要錢，他不敢來送。等小的透個風給他，把這事承當了去。橫豎只作念一次，也累不到老爺的清名。就是將來外面有點風聲，好在這錢不是老爺自身得的，自不错問心無愧。」傅撫院说念：「是啊。只要這錢不是我拿的，隨你們去作念就是了。但是也只好問东说念主家要六千，多要一個即是欺东说念主，欺东说念主自欺，那裡斷斷不可！」湯升聽了這話，心上要笑又不敢笑，只得答應著退下。不到三天把事辦妥，女东说念主離了杭州。湯升亦賺著不少。

那個想保舉的东说念主，你說是誰？就是本省的糧说念。他同湯升說明，想中丞給他一個密保，他肯出這筆銀子。中丞應允，他就坐窝墊了出來。且說這糧说念姓賈字筱芝，是個孝廉方正出身，由知縣直爬到说念員。生平長於趋附，一舉一動，甚合傅撫院的脾氣。新近又有此一功，因此傅撫院就保了他一册。適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為河南按察使。辭別同寅，北上請訓，都无须細述。

孝廉方正：是清代科舉轨制中的一項規定─凡品行礼貌並有孝行的，可由场所長官保舉、磨练後，任用為州、縣、教職等官職。

單說他这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眷属一塊兒去的。將到省城時候，有天落了店，他便上去同老太太商量说念：「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請老太太把從前兒子到浙江糧说念上任的時候，教訓兒子的話，拿出來操演操演。倘若有忘記的，兒子好告訴老太太，省得臨時說不出口。」老太太说念：「那些話我都記得。」

賈臬台便從下一站打顶為始，約摸離著店還有頭二裡路，一定叫轎夫趕到前頭，在店門外下轎，直立街旁。有些父母官來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著。老遠的望見老太太轎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等到轎子到了跟前，他還要嘴裡報一句「兒子某东说念主，接老太太的慈駕」，老太太在轎子裡點一點頭，他方從地上爬了起來，扶著轎杠，渐渐的扶進店門。老太太在轎子裡吩咐说念：「你現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員了，一省刑名，都歸你管。你須得诚意辦事，報效朝廷，不要辜負我這一番教訓。」賈臬台聽到這裡，一定要回過身來，臉朝轎門，答應一聲「是」，再說一句「兒子謹遵老太太的教訓」。說話間，老太太下轎，他趕著自身上來，攙扶著老太太進屋，又張羅了一番，然後出來會客。惹得接差的官員，看熱鬧的匹夫一齊都說：「這位大东说念主确凿是個孝子咧！」誰知他午上打顶是如斯，晚上住店亦是如斯，到了出店的時候，一定還要跪送。系数一起父母官止見得一遭，覺得稀有；倒是省裡派出接他老东说念主家的差官，一齐看了幾天，甚為詫異，私底下同东说念主講说念：「大东说念主每天幾次跪著接老太太，乃是他的禮信得如斯。缘何老太太教訓他的話，顛來倒去，總是這兩句，從來沒有換過，是個甚麼緣故？」大眾聽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錯。

到了第三天，將到開封，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起：早上從店裡出來送一次，打顶迎一次，打顶完又送一次，離城五裡，又下來稟安一次。頂到城門，合省官員出城接他的，除照例儀注行過後，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轎子，從城外走到城裡，頂到行轅門口，又下來跪一次。一齐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許多話，忙得他不時躬身稱是。等到安頓了老太太，方才出來稟見中丞。各人曉得他是個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身望闕謝恩，拜過印，磕過頭還不算，一定還要到裡頭請老太太出來行禮。老太太穿了補褂，由兩個管家拿竹椅子從裡頭抬了出來。賈臬台親自攙老太太下來行禮。老太太磕頭的時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後，等老太太行完毕禮，他才跟著起來，躬身向老太太說说念：「兒子蒙皇上天恩，補授河南按察使。今兒是接印的頭一天，凡百事情，總得求老太太教訓。」老太太正待坐下說話，忽然一口痰涌了上來，咳個不了，急的賈臬台忙把老太太攙扶坐下，自身拿拳頭替老太太捶背。管家們又端上茶來。老太太坐了一趟，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覺得頭昏眼花，有些坐不住。一眾官員齊說：「老太太年紀大了，不可勞動，還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老太太也曉得自身撐持不住，只得由东说念主拿他送了進去。賈臬台跟到上房，又張羅了半天，方才出來，把照例文章作念過，上院拜客，无须細述。

且說他自從到任之後，事必親理，輕易不愿假手於东说念主。凡遇外府州、縣上來的案件，須要臬司過堂的，他一定要親自提審。見了犯东说念主的面，劈口先問：「你有冤枉沒有？」碰著老實的犯东说念主，不敢說冤枉，依著供词順過一遍，自無話說。倘要是個阴恶的，板子打著，夾棍夾著，還要滿嘴的声屈枉。作念州、縣的好容易把他審實了，定成罪名，疊成档册，解到司裡過堂；被這位大东说念主輕輕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东说念主也就樂得借此不错遷延時日。賈臬台一見犯东说念主呼冤，便坐窝將此案停審，行文到本縣，傳齊一干原告、見證，提省再問。他說這都是老太太的教訓。老太太說：「东说念主命關天，不可璷黫。倘若冤屈了一個东说念主，那东说念主死後見了閻王，一定要討命的。」賈臬台最怕的是冤鬼來討命，是以聽了老太太的教訓，有意分外謹慎。無奈各州、縣解上來的犯东说念主，十個裡頭倒有九個声屈枉。賈臬台沒法，只得一面將犯东说念主收監，一面行文各州、縣去。不到一月，司裡、府裡、縣裡三處監牢，都已填滿。再行提審的案件，一百起當中，倒有九十九起不成斷結。各處提來的尸親、苦主、見證、鄰右，省城裡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實實窒窒。有些帶的盤纏不足，等的日子又潜入，當光賣絕，不成回家的，亦所在齐是。

老太太又看過小書，提起從前有個甚麼包大东说念主、施大东说念主，往往自身出外私訪，好替匹夫伸冤。賈臬台聽在肚裡，亦不時換了常服，溜出衙門，在三街六巷各處察聽。歇了半年，有天晚上，獨自一個出來，走了一趟，覺得有點吃力。忽見路旁有個相面先生，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那相士獨自坐在燈光底下看書，旁邊擺著幾張板凳，原是預備东说念主來坐的。賈臬台走的乏了，一看有現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相士趕著呼唤，以為是來相面的了。賈臬台说念：「不敢勞動，我是因為走乏了歇歇腳的。」相士一見沒有生意，仍舊看他的書，不來理會。賈臬台坐了一會，便搭訕著問说念：「先生貴府那裡？一天到晚在這裡生意可好？家裡還有甚麼东说念主？」

相士見問，方把賈臬台看了兩眼，嘆了一口氣，順手拿書往桌上一撩，說说念：「来宾不要提起，提起來恨的我要三天三夜睡不著覺！」賈臬台聽了詫異说念：「這是甚麼緣故？」相士说念：「我是陳州府东说念主。来宾，你想想陳州到省裡是幾天的路程！我家裡雖不算得有錢，日子也狠好過得。五年前，還是趙大东说念主歲考的那一年，鄙人在他手裡僥幸進了個學。每年坐坐館，也有二十幾吊錢的束修。誰知去年隔邻鄰舍打死了东说念主。地保、鄉約，上崎岖下，趕著有辮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來作念干證。本縣作念作念也罷了，关联词已經害掉我幾十吊錢。後來又碰著這個無殺的臬台，确凿混帳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东说念主一火，一門星散！」賈臬台聽到這裡，陡吃一驚，又問说念：「是那個臬台？還是前任的，還是現在的？」相士说念：「就是現在姓賈的這個雜種了！」

賈臬台一聽當面罵他，心上拍篤一跳，要發作又不好發作，只得忍著氣問他说念：「你好好的在家裡，怎麼會到省城來呢？」相士说念：「因為姓賈的這雜種，颜面上說要作念好官，其實暗自裡想东说念主家的錢。無論甚麼案件，縣裡供词已經招的了，到他手裡，一定要挑唆犯东说念主翻供，他好行文到本縣，把原告、鄰舍、干證，一齊提到；提了來，又不立時斷結，把這些东说念主擱在省裡。省裡澆裹很大，如何救助得住！雜種一天不問，這些东说念主一天不成走。就以我們這一案而論，還是五個月前頭提了來的，一擱擱到如今。他這樣的狗官确凿是害东说念主！我想這东说念主一定不得善终，將來還要絕子絕孫哩！」賈臬台聽了他話，氣的頓口無言。歇了一歇，就说念：「你不要看輕這位臬台大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家都說他是孝子哩。」相士鼻子裡哼了一聲说念：「你們說他是孝子，你可知说念他這孝子是假的呢！」賈臬台欲問究竟，相士说念：「等他絕子絕孫之後，他祖先的香煙都要斷了，還充那一門子孝子！」賈臬台見他愈罵愈毒，不好發作甚麼，只得忍著氣走開，仍舊獨自一东说念主踱入衙內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二十三回 訊奸情臬司惹笑柄　作秀信觀察賺優差

卻說賈臬司聽了相士當面罵他的話，憤憤而歸。到了次日，一心想把相士提到衙中，將他重重的懲處一番，以泄心頭之恨。但是一件，昨日忘卻訊問這相士姓甚名誰，票子上不好寫；况兼連他擺攤的场所地名亦不曉得，更不成憑空拿东说念主。想了半天，只好擱手，关联词心上總不免生氣。

齊巧這日有起上控案件，他老东说念主家正在火頭上，坐窝坐堂親自提問。這上控的东说念主姓孔，乃是山東曲阜东说念主氏。他父親一向在歸德府作念賣買。因為歸德府奉了上頭的公务，要在腹地開一個中學堂，款項無出，就向生意东说念主硬捐。這姓孔的父親只開得一個小小布店，本錢不過一千多吊，不虞府大东说念主定要派他每年捐三百吊。他一小鋪如何捐得起。府大东说念主見他不愿，便說他有意抗捐，坐窝將他鎖押起來。他的兒子東也求东说念主，西也求东说念主，想求府大东说念主將他父親釋放。府大东说念主说念：「如要釋放他父親也甚容易，除每年捐錢三百吊之外，另外叫他再捐二千吊，坐窝繳進來為修理衙署之費。」他兒子一時那裡拿得出許多。府大东说念主便將他父親打了二百手心，一百嘴巴，打完之後，仍押班房，尚算海涵，未曾打得屁股。兒子急了，只得到省上控。

賈臬司正是一天怒氣無可發泄，把呈子大約看了一遍，便拍著驚堂木罵说念：「天底下的匹夫，刁到你們河南也沒有再刁的了！開學堂是奉過上諭的，原是替你們场所上栽植东说念主材，多捐兩個有甚麼要緊，也值得上控！這一點事情都要上控，我這個臬台只好替你們白忙的了。」姓孔的兒子說说念：「小的本來不敢到大东说念主這裡來上控的，實在被本府的大东说念主逼的沒有法兒，是以只得來求大东说念主伸冤。」賈臬台说念：「混帳！自身抗了捐不算，還敢上控！你們河南东说念主确凿不是好東西！」姓孔的兒子说念：「小的是山東兗州府曲阜縣东说念主，是在河南作念生意的。老聖东说念主傳下來我們姓孔的东说念主，雖然各省都有，关联词小的實實在在不是河南东说念主。」賈臬台見他頂嘴，如火上添油，那氣格外來的大，拍著驚堂木，連連罵说念：「放屁，胡說！……就是你們孔家門裡沒有一個好東西！」姓孔的兒子说念：「大东说念主，你這話怎麼講？你老讀誰的書長大了的？姓孔的沒有好东说念主，還有老聖东说念主呢，怎麼連他老东说念主家都忘記了？」

賈臬台被他這一頂，立時頓口無言，相貌漲得緋紅，歇了一會，又罵说念：「你有多大膽子，敢同本司頂撞！替我打，打他個藐視官長，怒吼公堂！」兩旁差役吆喝一聲，正待動手，姓孔的兒子一站就起，嘴裡說说念：「大东说念主打不得！打不得！」一頭說，一頭往外就走。賈臬台氣的要再發作。他背後有個老管家，還是跟著老太太當年賠嫁過來的，凡遇賈臬台審案，老太太都命他在旁監視。設如賈臬台要打东说念主，他說不打，賈臬台便不敢打，竟然他的話猶如母命一般。如今他見賈臬台要打姓孔的兒子，他知说念是打錯了，便把主东说念主的袖子一拉，说念：「這個东说念主打不得；打錯了，老太太要說話的。」賈臬台聽了老管家的話，坐窝站起來答應了一聲「是」。回頭叫差役把姓孔的兒子拉回來，對他說说念：「依本司的敬爱，定要辦你個罪名；是我老太太吩咐，念你是生意东说念主，不懂得規矩，暫且饒你一次。二次不可！下去！」姓孔的兒子说念：「到底小的告的狀，大东说念主准與不准？」賈臬台说念：「下去候批！大正月裡，我那裡有許多工夫同你講話！」姓孔的兒子天奈，退了下去。

值堂的門上回说念：「河南府解來的那起謀殺親夫一案的东说念主證，是去年臘月二十四都解齊了，犯东说念主寄在監裡，东说念主證住在店裡。老爺當初原說是就審的，如今一個年一過，又是些许天了。各人都望老爺早點把案斷開，好等那些見證早點且归，鄉下东说念主是耽誤不起的。」賈臬台说念：「我一年到頭，只要封了印空兩天，你們還不叫我閑。甚麼要緊事情就等不足！你們曉得我這幾天裡頭，又要過年，又要拜客，那裡有一天际。我仕进也算得作念得勤的了，今天還是大岁首五，不等開印，我就出來問案，還說我耽誤匹夫。你們這些东说念主良心是甚麼作念的！況且大岁首五，就要問案，也要取個祯祥，怎麼就叫我問這奸情案呢？你們叫我問，我偏不問！退堂来日審。」

到了来日，即是新岁首六，他老东说念主家飯後無事，吩咐把河南府解到的謀殺親夫一案提司過堂。霎時男女兩犯，以及全案东说念主證統通提到。他老东说念主家便升坐大堂，一一點名，先問原告，再回見證，然後提審奸婦，一齊錄有供词，都與縣裡所供的不相崎岖。賈臬台審子半天，也審不出一毫敬爱敬爱。原來告狀的是本夫的親侄兒。這奸夫就是本夫的姑表昆季，算起來是表叔同表嫂通奸。後來陡起不良，將本夫用藥毒死，被他親侄兒看出，舉發到官。縣官親臨檢驗，填明尸格，委係仰药身一火。隨把鄰右、奸婦提案審問。奸婦熬刑不過，供出奸情。然後補提奸夫，一見东说念主證俱齊，曉得是賴不到那裡，亦就招認不諱。當時由縣擬定罪名，疊成档册，送府過堂，轉说念解省。當時本縣出了這種案件，問明之後，照例先行申詳各憲，是以东说念主犯尚未解省，臬司衙門早經得知。賈臬台一見是謀殺親夫的重案，恐怕本縣審得容有不實不盡，是以格外關心，預先傳諭，一俟此案解到，定須親自過堂。又因受了老太太的教訓，說是臬司乃刑名總匯，东说念主命關天，非同兒戲，是以雖在封印期內，向例不睬刑名，他以堂堂臬司，卻依舊逐日升堂理事，也算是他的好處。

閑話休題。單說他的本意，自因恐怕案中容有冤情，是以定要親自提訊。及至問過原告、見證、奸夫，都是照實直陳，沒有翻動。他心上悶悶不樂，便叫把奸婦提上堂來。這奸婦年紀不過二十歲，雖然是披头荒疏，关联词模樣卻是生得標致，一雙鲜活灵的眼睛，更為勾魂攝魄。賈臬台見了這種女东说念主，雖不至方寸已乱，关联词坐在上頭，就覺得有點搖幌起來。自知不妙，趕緊收了一收神，照例問過幾句供词。他老东说念主家是奉過老太太教訓的，说念是女东说念主最重的是名節，最要緊的是臉面。如今公堂之上，站了許多書差，還有許多看審的东说念主，叫他一個年輕婦女如何說得出話來。況且這通奸事情也不是冠冠冕冕不错說的。想罷，便吩咐把女东说念主帶進花廳細問。

當時選了一個白鬍子的書辦，四個年老的差役跟了進去，其餘的都留在外面。賈臬台走進花廳，就在炕上盤膝打坐，叫东说念主把女东说念主帶到炕前跪下。賈臬台又叫他仰起頭來。賈臬台的臉正對准了女东说念主的臉，看了一趟，先說得一聲说念：「看你的模樣，也不像是個謀殺东说念主的。」女东说念主一聽這話，正中下懷，連忙喊了一聲：「大东说念主，冤枉！」賈臬台说念：「本司這裡不比別的衙門。你要是真有冤枉，不妨照實的訴；倘若沒有冤枉，也決計瞞不過我的眼睛。你但從實招來，不错救你的场所，本司沒有不周全你的。平時我們老太太還一样叫我買這些鯉魚、烏龜、甲魚、黃鱔到黃河裡放生，那有好好一個东说念主，無緣無故，拿他大切八塊的敬爱敬爱呢。你快說！」

女东说念主一見大东说念主如斯体恤，自然樂得翻供，便說说念：「小女东说念主自從十六歲嫁了這個死的男东说念主，到本年已經第五個年頭了。咱兩口子再要好是沒有的。上年九月，他犯了傷寒病，請城裡南街上張先生來家替他看。誰知他的藥吃錯了，第二天他就蹺了辮子了。苍天大东说念主！你想咱們年紀輕輕的配偶，生生被他拆開，你說我這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呢！」說罷，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賈臬台瞧著也覺得傷心。停了一會，問说念：「庸醫殺东说念主亦是有的，怎麼他們咬定是你毒死的呢？」女东说念主说念：「小女东说念主的男东说念主被張先生看死了，小女东说念主自然不答應，鬧到姓張的家裡，叫他還我的丈夫。他被小女东说念主纏不過，他不說是他把藥下錯了，倒說是小女东说念主毒死的。我的苍天大东说念主，他這話可就坑死了小女东说念主了！」

賈臬台聽了，點頭嘆息，又問说念：「這姓張的醫生同來沒有？」書辦回说念：「點單上張大純就是他，剛才大东说念主已經問過了。」賈臬台说念：「剛才他跟著大眾上來，說的話都是一樣，我卻沒有仔細問他。如今看起來，倒是這裡頭頂要緊的一個东说念主了。你們去把他提來，等我再細細的問他一問。」差役除名，立時出去把張大純帶了進來，就跪在女东说念主旁邊。賈臬台問了名姓，復問：「死者究竟身犯何症？」張大純说念：「犯的是傷寒症，一起手病在太陽經。職員下的是『桂枝湯』。大东说念主明簽：這『桂枝湯』是職員遠祖仲景先生傳下來的秘方，自從漢朝到当天，也不知醫好了些许东说念主。不瞞大东说念主說：不是職員家學淵源，尋常懸壺行说念的东说念主，像這種方子，他們肚皮裡就沒有。」

賈臬台说念：「我不來考查你的學問，要你多嘴！」張大純不敢作念聲。賈臬台又問说念：「你看過幾次？」張大純说念：「職員只看過一次。以為這帖藥下去，一定見效的。誰知後來說是死了。職員正在疑心，倒說他女东说念主找到職員家裡，要職員賠他的男东说念主。」剛說到這裡，女东说念主插嘴说念：「你看一趟病，要东说念主家二十四吊錢，挂號要錢，過橋要錢，還不好生替东说念主家看，把病东说念主吃死了，怎麼不問你要东说念主呢？」賈臬台说念：「看病用不了這許多錢。」女东说念主说念：「大东说念主你不知说念，咱那裡的先生都是些黑良心的。隨常的先生，起碼要四吊錢一趟；這位張先生與眾不同，看一趟要二十四吊。每到一個东说念主家，進了大門，多走一重院子，要加倍四十八吊，他住城南，咱住城北，他穿城走過，要走兩说念吊橋，每一頂橋加兩吊。大东说念主，你說他的良心可狠不狠！」

賈臬台说念：「從前我到過上海，上海的先生有個把心狠的，是有這許多神气。你們河南场所不至於如斯。像這們要起錢來，不要絕子絕孫嗎？」女东说念主说念：「可不是呢！」賈臬台又對張大純说念：「多要少要，我也不來問你。但是你怎麼曉得是仰药死的？」張大純说念：「職員被這女东说念主纏不過，職員說：『你的男东说念主吃了我的藥，只會好，不會死的，認不定吃了別东说念主的藥了。』他說沒有。職員不信赖，趕到他家，定要看看死东说念主是個什麼樣子。那時他男东说念主還未盛殮，被職員這一看，可就看出破綻來了。」說到這裡，賈臬台連忙攔住说念：「无须說了。你這些話剛才都說過了，還不是同各人一樣的。你的話也不成為憑。」張大純著急说念：「縣主大老爺驗過尸，驗出來是毒死的。毒死的同病死的，差著天懸地隔呢。」賈臬台發狠说念：「岂论他是毒死是病死，你們作念醫生的，东说念主家有了危险的病來請教到你，你總不該應同东说念主家狠命的要錢。古东说念主說：『醫生有割股之心。』你們這些醫生，恨不得把东说念主家的肉割下來送到你嘴裡方好，确凿好良心！」言罷，喝令足下：「替我把他拉下去發首縣。等到事情完結之後，我要重重的辦他一辦，作念個榜樣！」足下一聲答應，頓時張大純頸脖子上，拿了鏈子拉著，送到祥符縣去了。

醫生去後，賈臬台再行再問女东说念主。女东说念主咬定一口：「男东说念主是病死的，不是毒死。這個侄兒想家當，搶過繼，家當想不到手，是以串连了張先生同衙門裡的东说念主，串成一氣，糟塌小女东说念主的。縣裡大老爺被他們朦住了，是以拿小女东说念主屈打成招。我的苍天大东说念主！再不替小女东说念主伸冤，小女东说念主沒有生涯了！」賈臬台聽了，點頭不語。翻出原卷看了一趟，問说念：「謀殺一層擱在後頭。我且問你：你同你男东说念主的表弟通奸，可有此事？」女东说念主说念：「王家表弟同小女东说念主的男东说念主生來是不對的，咱們家裡他並不常來，面長面短小女东说念主還不認得，那裡會與他通奸。這話可屈死小女东说念主了！」賈臬台聽了，微微的一笑说念：「通奸原不是要緊事情，法律解释上是沒有死罪的，你怕的那一門？現在堂上並沒有別东说念主，不妨渐渐的同我講。」女东说念主一经低頭無語。賈臬台说念：「現在我索性把值堂書役一概指使出去，省得你害羞不愿說。」說罷，便叫書役退至廊下。

此時花廳之內，只要賈臬台一位，犯女一口。賈臬台说念：「如今這屋裡沒有东说念主了，你不错從實招了。」女东说念主還是不說，時時抬頭偷眼瞧看大东说念主。只見大东说念主閉目凝思，坐在炕上。此時女东说念主跪在地下，見大东说念主如斯舉動，絲毫摸不著頭腦，以為大东说念主轉了甚麼念頭。無奈他仅仅閉著眼睛出神，頗有莊敬之容，而無猥褻之意。停了一會，但聽得大东说念主吩咐说念：「你快招啊！這屋裡沒有东说念主，還有什麼話說不得的！」女东说念主心上想说念：「事已到此，樂得翻供翻到底，看他將奈我何。瞧他的樣子，決計沒有甚麼苦頭給我吃的。」主意想好，一经矢口不移，是东说念主家設了圈套糟塌他的。賈臬台問來問去，依然一句供词沒有。賈臬台發急说念：「我現在還沒問你謀殺，你連通奸的事情都不愿認，你這個东说念主也太不懂得好赖了！唉！這總怪本司不成以德化东说念主，是以场所上生了你這樣的刁婦！現在說不得，只好驚動我們老太太了，我們老太太，至誠所感，东说念主不忍欺。等你見了我們老太太那時不打自招，不愁你不認。」說罷，便起身從炕上走了下來，行近女东说念主身旁，卷卷袖子，要去拉女东说念主的膀子。誰知賈臬台是安徽东说念主，所說的話慢些還不错懂，要是說快了，倒有一泰半不成明白，是以女东说念主聽了半天，他這一篇話，只聽清「老太太」三個字，其餘的一概是糊裡糊涂。忽然看見大东说念主下來拉他的膀子，不曉得是甚麼事情，陡然吃了一驚。在賈臬台的敬爱，是要拉他到上房裡去，請老太太審問；女东说念主不知说念，反疑大东说念主有了甚麼敬爱了，一時不得主意，蹲在地下。大东说念主要他站起，他偏不站起。

賈臬台見拉他不起，便用兩只手去拖他。女东说念主一時情急，隨口喊了一聲：「大东说念主，你這是甚麼樣子！」誰知這一喊，驚動廊下的書差，不知说念裡面什麼事情，還當是大东说念主呼喚他們，坐窝三步作念兩步闖了進來，一看大东说念主正在地下拿兩只手拉著女东说念主不放哩。各人見此情形，均吃一驚，連忙退去不迭。賈臬台一見女东说念主不愿跟到上房聽老太太審問，這一氣性命交关！坐窝摈弃，回到炕上坐下，罵说念：「像你這種賤东说念主，确凿少有！我們老太太如斯仁德，你還怕見他的面，你這东说念主還不错造就嗎！這種不知好赖的東西，本司也決計不來顧戀你了。」說罷，喊一聲「东说念主來」。書差蹌踉奔進。賈臬台吩咐：「把女东说念主交給發審委員老爺們去問，限他們盡今天問出供词。」眾东说念主除名，坐窝帶了女东说念主出去。賈臬台方才退堂。

剛剛回到上房，老太太問起「今天有甚麼事情，坐堂坐得如斯之久？」賈臬台躬身回了一遍。老太太说念：「這些事情，你們男东说念主問他，他如斯肯說，把他叫上來，等我問給你看，包你不用費事，統通都招了出來。」賈臬台说念：「兒子的敬爱亦然如斯，無奈他不愿上來。」老太太说念：「你領他上來，他自然不愿，等我叫老媽去叫他。也无须一個小吏，他是個女东说念主，不會逃到那裡去的。」說完，吩咐一個貼身老媽出去提东说念主。這老媽姓費，跟著老太太也有四十多年了。滿衙門的丫環、僕婦都歸他總管。合衙門崎岖都稱他為費大娘。宅門之外，三小子、茶房、把門的、差役东说念主等，都尊他為總管奶奶。這總管奶奶傳出話來，沒有一個不除名如神的。况兼老太太時常提問案件，各人亦都見慣，不以為奇。凡經老太太提訊過的东说念主，無論什麼东说念主，有罪都不错改成無罪，十起當中，總要平反八九起。此番這女东说念主聽說老太太派东说念主提他到上房，他心上還不得主意。一應差役、官媒东说念主等，都朝他恭喜，齊說：「我們這位老太太是体恤不過的，到了他手裡，你就有了生涯了，快快跟著總管奶奶上去罷。」女东说念主至此，被宠若惊，登時跟著到了上房，見了老太太，跪下磕頭。

其時老太太坐在上房中間上首一張椅子上，賈臬台站在後頭替老太太捶背，還不時過來倒茶裝水煙。老太太當下問了女东说念主幾句話，還沒有問到奸情，女东说念主已在地下極口呼冤。老太太聽了點頭，復嘆一口氣，說说念：「螻蟻尚且貪生，為东说念主豈不吝命。死的我亦不去管他了，現在活活的要拿你大切八塊，雖說皇上家的王法，該應如斯，但是有一線不错救得你的场所，在我手裡決計不來要你命的。」說罷，回轉頭來對兒子說说念：「你仕进總要記好我一句話，叫作念『救生不救死』：死者不可復生，活的總得想法替他開脫。」賈臬台連忙走過來，答應了一聲「是」，又跪下叩謝老太太的教訓，起來直立一旁。然後老太太又細細盤問女东说念主。無奈一经連連呼冤，一句供词沒有。

老太太發急说念：「無論什麼东说念主，到我這裡沒有不說真話的。我現在有恩典給你，想是你還不知说念。費媽，你把他帶到廂房裡，叫大廚房作念碗面給他吃，你們好好的開導開導他。」費大娘領命，把女东说念主帶下，兩個东说念主在廂房裡咕唧了好一趟。须臾點心吃過，費大娘仍把他帶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拿他盤問了半天。無奈女东说念主總不愿吐真言，氣的老太太喘病發作，連連咳嗽不啻，急的賈臬台忙跑到老太太身後，又捶了一趟背，方漸漸的平復下來。只聽得老太太喘吁吁的說说念：「我從小到大，沒有見過你這樣牛性子的东说念主！我好意開導你，你不說，我也不要你說了。等我晚上佛菩薩眼前上了香，我把你的事情統文书訴了佛菩薩，到那時候，自然神差鬼使的叫你說，不怕你不說！……」老太太還要說下去，無奈又咳了起來。霎時間喘成一堆。賈臬台只好叫东说念主仍舊把那女东说念主帶出去，交給發審老爺們審問。自身在上房伺候老太太，把老太太攙進裡房，睡了一會亦就好了。賈臬台方才把心放下，出來吃晚飯。

剛剛坐定，东说念主報大少爺進來。他這位大少爺，是去年賑捐低廉的時候，報捐分省知府，就在勸捐案內得了個異常勞績，保了個免補本班，以说念員補用，並加三品銜。少爺的敬爱，一心只羨慕二品頂戴，要想戴個紅頂子。又因他這個说念台雖然是候補班，將來歸部掣簽，保不定要掣那一省；況且到省之後還要候補，一省之中，候補说念台論不定只要一缺半缺，若非化了大本錢到京裡走門路，就是候補一輩子也不會得實缺的。他的主意最牢靠沒有：雖然说念台核准了已經一年有餘，他卻一直不引見、不到省，仍舊在老子任上當少爺，吃現成飯，靜候機緣。

這天因在電報局得了電報，說是鄭州底下黃河又開了口子，漫延十餘州、縣，一片汪洋，盡成澤國。至於勸捐辦賑，自有借此營生的一般大善士鑽著去辦。他一心一意，卻想靠老东说念主家的颜面，弄一個河工上總辦當當：一來辦工辦料，苍老不错賺兩個錢；二來合龍之後，一個異常勞績又是穩的。已經作念了说念台，雖然官階無可再保，但求保一個送部引見，下來發一说念上諭，某东说念主發往某省，就變成了「特旨说念」。至於二品頂戴，賽如自家荷包裡的東西，更不用多慮了。河工上賺的銀子，水裡來，水裡去，就拿他到京裡，拜上兩個老師，再走走老公的门路，放一個缺也在掌捏之中。是以黃河決口，匹夫株连，卻是他升官發財的第一捷徑。他既得了這個消息，連忙奔回衙門，告訴他老子，求他老子替他到河督跟前謀這個差使。

賈臬台聽了兒子的話，自然亦然歡喜，說说念：「既然鄭州黃河決口，院上就要來知會的。」大少爺说念：「剛剛來的電報，只怕此時已經送到院上去了。」話言未了，果然院上打發东说念主來，說是鄭州決口，災區甚廣。一切工程雖有河督擔任，究竟在河南省治，是巡撫管轄的场所，是以撫台急急傳見司、说念，商議賑撫事宜。賈臬台得信，坐窝起身上院，會同各司、说念一同進見。撫院大东说念主接著，先把鄭州來的電報拿出來叫大眾瞧了一遍，說说念：「近來二十多年，我們河南從來沒有開過這麼大的口子。這是昆季運氣不好，偏巧碰著了這倒楣的事情。」司、说念一齊回说念：「我們河南不比山東，山東自從丁宮保把河工攬在自身身上，倒被河督卸一半干係；我們河南卻是責成河督，與大东说念主並不估量。」撫院说念：「擔子在身上，有好有壞。開了口子就有處分，辦起工程來，些许有點好處。如今歸了河督，好處沾不到，只怕處分倒不成免的。為的是在你屬下，總是你該管场所，怎麼能夠低廉你呢。如今不要說別的，十幾處州、縣就有幾十萬災民。我們河南是個苦场所，那裡捐這許多錢去養活他們。昆季頭一個就捐不起。現在昆季請你們諸公到此，不為別事，先商量打個電報給上海的善堂董事，勸他們弄幾個錢來作念好事，將來奏出去也有個交代。」司、说念俱各稱「是」。正說著，河督也有信來了，是咨照會銜電奏的事情。撫台说念：「无须說來了。他是不愿饒我的，一定要拿我拖在裡頭，好替他卸一半干係。我是早已看穿，相互都不成免的。」便親自動手，擬好復電，是相互會銜電奏，並聲明已經電托上海辦捐官商籌款賑撫，以顧自身的颜面。河督那面亦聲明業已选派委員，馳赴崎岖游查勘形勢，以便興工筑堵。一面兩個东说念主並自行檢舉，又將決口场所員弁統通撇參，候旨懲處。這都是照例文章，无须細述。

（宮保：太子少保的簡稱，因太子住東宮而稱之。）

過了一日，奉到電諭，以：

「該督、撫疏於小心，釀此巨災，非尋常決口可比，河说念總督、河南巡撫，均著革職留任；其他員弁，一概革職，戴罪自贖，──還有幾個枷號河干的，──朝廷軫念災民，發下內帑銀二十萬，著河南巡撫遴委妥員，馳赴災區，核實散放，毋任流離失所。系数这次工程重大，仍著該督、撫督率在工員弁，無分晝夜，設法防堵，以期早日合龍」各等語。

賈臬台得了這個消息，這日午後，便獨自到撫台跟前，替兒子求謀河工上總辦差使。撫台說说念：「你老哥的世兄，還有甚麼說的，派了出去，昆季再释怀沒有了。但是這個工程須得河台作主，昆季犯不著僭他的颜面。因為我們河南比不得山東，巡撫不错拿得權的。既然是老哥囑托，昆季總竭力的同河台去說就是了。」賈臬台替兒子謝過了栽培，清偿本衙，告訴了大少爺。大少爺皺眉说念：「這樣說起來，恐防要漂！」賈臬台说念：「缘何見得？」大少爺说念：「撫台作不得主，到了河台手裡，一定要委他的私东说念主，我們還有指望嗎。」賈臬台说念：「既然你怕撫台說話不顶用，不如打個電報給周老汉子，等他打個電報出來托托河台。裡外有东说念主幫忙，他總得顧這個颜面。」

（诸君看官：你曉得賈臬台說的周老汉子是誰？原來就是現在軍機大臣上的周中堂。賈臬台此番升臬台，進京陛見的時候，化了三千銀子新拜的門，遇事甚為關照。是以如今预见了他，要打電報給他，求他助与人为善。）

大少爺聽了父親的說話，一想這條門路果然不錯，坐窝擬好電報，親自赴到電局裡打報。省城裡公务忙，電報學生是一天到晚不得空的。大少爺有意打了一個加急的三等報，化了三倍報費，眼看著打了去。又托本局委員暗里傳個電報給那邊委員，此電送到，先打一個回電。不用一刻，那邊回電過來，說周中堂不在宅中。電報局委員巴結大少爺，忙說一获得電坐窝就送過來。大少爺只得悵悵而歸。等到天黑，周中堂的回電來了。趕忙譯出來一看，只見上头寫的是：

「河南賈臬台：弟與某素無往來，前荐某丞未收。工程重大，恐非某能勝任。世兄事當另圖。」 底下注著一個「隱」字，賈臬台父子便知是周中堂的別號了。賈臬台看過電報無語，口中說说念：「既然周老汉子如斯吩咐，你權且等他幾天再作敬爱敬爱。」大少爺聽了並不答應，自身肚裡打主意，尋思了好半天，忽然想出一個計策，急忙忙奔到自身書房。他雖是捐班出身，幸虧肚才還好，提起筆來就寫，登時寫得胜一封信。寫完，自身又看了一遍。看他臉上甚是高興，但不知這信是寫給誰的。看完之後，封入信封，填好信面，忽又再行拆開，取了出來，又隨便疊了一疊，套入信封裡去，跟手往靴頁子裡一夾，踌躇满志。

當晚，睡覺歇息無話。到了次日，見了父親，也不說別的，但說：「今天爸爸上院見著撫台，請問一聲，到底托他的事情，河台那裡可曾有過信去？倘若已經提過，無論事情成與不成，似乎應得前去稟見一趟。宇宙斷沒有坐在家裡不错得差使的。」賈臬台说念：「你話不錯。」這天上院見了撫台，未及開言，倒是撫台先提起，說：「世兄的事情，昨天昆季已有信給河台了。聽說河台這幾天裡頭，就得動身到下流去踏勘，世兄不错先去見他一趟，就是工上的事情派不到，好赖總不會苟且。」賈臬台聽了著實感激，回來同兒子說知。大少爺说念：「只要撫台有過信，我去見他就有了基础底细了。」

這時候河台已經駐扎工上，不成像從前整天閑著無事。大少爺就於這日飯後動身，坐的是自身的雙套車，後頭跟著行李車、家东说念主車，還有騾馬一大群。在路無分晝夜，兼程而進。這天到了工上，在河台行轅旁邊一個相好一又友的下處暫且住下。這相好亦然新委的河工差使，姓蕭號二多，是個候選知府，乃是河台的紅东说念主，天天見著河台的。賈大少爺有了這條好內線，更不错顯他的作用。先打聽河台這兩天還不動身，他並不忙著稟見，說在路上辛劳了，要養息兩天，方能出門。後來倒是蕭知府關切，說：「你既然來了，應該先去見他老东说念主家一面。這兩天各省投效的东说念主，一天總有好幾起來稟見，都是大帽子的信。你再不去，將來好差使都被东说念主家占了去，你就沒有指望了。」賈大少爺说念：「你別替我著急。我來雖來了，关联词心上懊丧的了不起，這一趟很不該來，很該應在省裡聽聽消息再來。」蕭知府说念：「省城裡有甚麼消息？」賈大少爺说念：「省城裡有什麼消息！怕的是京裡有什麼事情。他老东说念主家倘或有點風吹草動，我們這個大局就有變動。是以昆季甚是懊丧，早知如斯，實實在在不該應來的。」蕭知府說：「難说念你得了甚麼確實信息不成？」賈大少爺说念：「真實信息雖然沒有，关联词終究失当。知友之間，我也无须瞞你，就是我動身的那一天，動身之後不到三個時辰，老东说念主家接到京城裡一封信，坐窝派了三匹馬一齐追了下來，要追我且归。老哥，你想昆季是多么性子躁的东说念主，上了路，白日晚上那裡歇一歇，三步路併作念兩步走，一口氣趕到這裡。我剛下車，他的馬也趕到了。我看了信，真把我氣的了不起！早知如斯，我不會頓在省裡候信，何苦定要吃這一趟辛劳呢。是以我這兩天不去上院，為的是等等信息再說。老哥，你不問我，亦未便告訴你，好在你也不是外东说念主，告訴了你也不要緊。」蕭知府聽了，賽如頂上打了個悶雷一樣，楞了好半天，才說说念：「到底苍老东说念主接到京裡那一個的信？這個消息究竟確不確？」賈大少爺聽說，也不答言，從自身枕箱裡找了一趟，找出一封信來，隨手遞與蕭知府，說说念：「我們自身东说念主，這個你拿去瞧了就明白。只要你外頭不提起，我們自身曉得就是了。」蕭知府接到手中一看，信上的字足有核桃大小，共只要三張信紙，信上說的話，除寒暄之外，就說：

「令親某东说念主，擬改同知，分發河南。承囑函托某东说念主照拂。某辦事不近情面，朝議咸薄其為东说念主。僕前以舍親某丞相屬，于今亦未位置。令親事容代緩圖」 各等語。蕭知府看了，敬爱似乎不甚明白，又翻來倒去的看。賈大少爺忙解說與他聽说念：「這是軍機大臣周中堂給老东说念主家的信。老东说念主家是周中堂的門生。這件事情，還是三個月頭裡托他的，想不到如今才接到他老东说念主家的回信。這信上的事情雖與昆季绝不估量，关联词照他這封信上，他老东说念主家同河帥敬爱著實有點不對。他寫這封回信的時候，黃河還沒有開口子；如今出了這個岔子，我們私底下講講不妨，若照這封信上，河帥的事情恐怕不妙。是以老东说念主家一得這封信，就要追我且归，叫我不要來。我是以到了這裡一直不去見他，就是這個緣故。」

蕭知府聽了，心上苍老不高興。关联词他是河台的紅东说念主，更比別东说念主喜忧相關，聽了那有不著急的。賈大少爺雖然再三囑咐他不要提起，他見了河台，一心想獻殷勤，難保不表露一言半語。齊巧這兩日河台接到軍機大臣上字寄，屢奉嚴旨切責，說他「調度乖方，辦理不善，若不克期合龍，定降嚴譴」各語。河台自從奉到這些諭旨，正在茶飯無心，走頭無路，不知如何是好；再聽了蕭知府傳來的話，焉有不關心之理。當向蕭知府詳細追問。蕭知府也只得詳陳無隱，把賈大少爺的話說了一遍，又把周中堂的信，大略念了一遍。河督聽了，尤為毛發悚然，一想：「事情不妙！保不定這幾天之內，裡頭還要動我的手！」想來想去，一籌莫展。只得與蕭知府商量。又問他：「周中堂與賈臬台是個甚麼交情？撫台曾有信給我，說賈臬台的世兄如何老練，要我派他總辦差使。缘何他來了一直不來見我？」

（字寄：皇帝的諭旨由內閣寄遞的敬爱。）

蕭知府見問，只得把賈臬台拜門的一節說明，又說：「若照周中堂的信看起來，他二东说念主的交情很不淺。至於賈说念雖然來了幾天，卻因為路上伤风，是以一直還沒有上來稟見。」河台又想了半天，說说念：「若論工上的差使，總得熟手才不错委。現在說不得了，一來要看周中堂的分上，二則撫台又有過信來。好鄙人游场所很大，一個东说念主也顧不來；賈某东说念主現已來了，不如先把他添上，給他一個下流總辦。將來裡頭的事，就托他老东说念主家幫著畅通达通。」蕭知府連連稱「是」。又說：「卑府下去，就叫賈说念來稟見。」河台说念：「他既然在路上伤风，不妨叫他多養息兩天再來見我，河工上風大，吹著不是玩的。你就去把我的話傳諭給他。我這裡不妨先下札子，叫他請兩天假就是了。」蕭知府唯唯除名。一到下處，坐窝把這話告訴了賈大少爺。賈大少爺聽了自然歡喜，心上想说念：「他如今可上了我的當了。」未到天黑，札子已經送來。賈大少爺差使既已到手，病也沒有了，並不請假，第二天便赴河督行轅稟見謝委。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二十四回 擺花酒大鬧喜春堂　撞木鐘初訪文殊院

話說賈臬台的大少爺，自從造了一封周中堂的假信，吹了個風聲到河台耳朵裡，竟把河台瞞過，信以為真，坐窝委他當了河工下流的總辦。他心十分歡喜，坐窝上轅稟見謝委稟辭。河台見面之後，不免又著實灌些米湯。他到工之後，自身一個东说念主盤算：「將來大工合龍，隨折保個送部引見，已在掌捏之中。雖然免了指省、保舉一切費用，关联词必得放個實缺出來，方滿我的心願。」又想：要放實缺，非走門路不可，要走門路，又非化錢不可。」因此他一到工上，先把前頭委的幾個辦料委員，抓個錯，一齊撤差，統通換了自身的私东说念主，以便徇私舞弊。下流原有一個總辦，見他如斯作威作福，心上苍老不高興，屢次到河台眼前說姓賈的壞話。河台礙於情面，不好將他如何。後來又被賈總辦曉得了，反說他有意霸持，遇事制肘，遞了個稟帖給河台，請河台撤他的差使，以便事權歸一：「大东说念主若不將他撤去，職说念情願辭差。」河台無法，只得又把前頭的一個總辦調往別處，這裡歸了他一东说念主獨辦，更不错肆無忌憚，任所欲為。

諸公要曉得：凡是黃河開口子，總在三汛。到了這時候，水勢一定加漲，一個防堵不足，把堤岸沖開，就出了岔子。等到過了這個汛，水勢一退，這開口子的场所，竟不错一點水沒有。是以無論開了多大的口門，到後來沒有分歧龍的。故而河工報效东说念主員，只要上頭肯收容，雖然辛劳一兩個月，將來保舉是斷乎不會漂的。此番賈大少爺既然委了這個差使，任憑他如何賺錢，只要他肯拿土拿木頭把他該管的一段填滿，挨過來年三汛不出亂子，他便可告無罪。就是出了亂子，上頭也不愿為东说念主受過，但把地名換上一個，譬如張家莊改作李家莊，將朝廷朦過去，也就沒有處分了。自來辦大工的东说念主都守著這一個訣竅，是以這回賈大少爺的保舉竟其十拿九穩。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過了幾日，決口场所雖不成如上文所說的點水俱無，关联词水熱漸平，防堵易於為力，又加以河帥恐遭嚴譴，晝夜督催。賈大少爺本是個嬌生慣養的东说念主，到了此時，也只好跟在工上吃辛耐劳，亦總算難為他了。等到工程十成八九，大眾方才把心放下。下流工程統歸總辦作主，當由他選擇吉日吉時合龍。到了那天四更頭裡，賈大少爺換了一身清新的行裝，擺齊親兵小隊，跨了一匹高頭大馬，親到工上督率。等著吉時報到，大工顺利，總辦又統率在工大小文武員弁，上香行禮，叩謝河伯。文武員弁，又一齊向總辦賀喜。總辦又赴河帥行轅稟知合龍。當蒙河帥傳見，允為從優保獎。

照例文章，无须細述。賈大少爺事完之後，當即回省，仍在父親衙內居住。過了些時，電報局得了閣抄上諭，曉得賈大少爺蒙河督於奏報合龍折內，另片奏保，奉旨送部引見，先賞加布政使銜。得信之下，自然歡喜。河督因他是賈臬台的少爺，乃是同寅之子，雖未接到部文，業奉聖旨允准，有意先寫信來關照。賈臬台便叫兒子先赴河督、巡撫兩院叩謝。此時督、撫兩憲俱已開復處分，况兼一齊又交部從優議敘，自然亦然高興的。等到大案出奏的時候，賈大少爺除將在工員弁分別異常、尋常請獎外，又趁勢把自身的昆季侄兒，親戚故舊，朦保了十幾個在裡頭。河督一時不足細察，統通保了進去。這是河工上的積弊如斯，也無從整頓的。

閑話休題。單說賈大少爺這一趟差使，錢也賺飽了，紅頂子也戴上了，送部引見也保到手了，正是志滿心高，十分得意。在家裡將息了兩個月，他便想進京引見，謀幹他的前景。稟告父親，賈臬台自然無甚說得，隨向原保大臣那裡請了咨文，擇日启程北發。預先把賺來的銀子，托票號裡替他匯十萬進京。又托京裡一又友預為代賃高大公館一所，以便到京居住。諸事辦妥，然後自身帶了一個姨太太，一個代筆師爺，又一個管帳的，並男女大小僕东说念主、廚子、車夫东说念主等，數了數足足有三十來個。賈大少爺同姨太太坐的都是自身的車，其餘全是祥符縣辦的官車。

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北京城，在順治門外南橫待，一又友替他預先找好的一座公館暫時住下。賈大少爺此番進京原是為廣通聲氣起見，是以拿定主意，極力拉攏。到京之後，凡是寅、年、世、戚、鄉誼，無不親自登門奉拜，足足拜了七八天的客方才拜完。他逐日出門，坐的是自身的坐車。騾子是在河南五百兩銀子買的。趕車的一齊頭戴羽纓涼帽，身穿葛布袍子，腰挂荷包，足登抓地虎，跨在車沿上，脊梁筆直，連帽纓子都不作興動一動。這個式样叫作念「朝天一炷香」。京城裡頂講究這個，是以賈大少爺竭力临摹。坐車之外，前頂馬，後跟騾，每到一處，管家趕忙下馬，跑在前頭投帖。所拜的客，也有見得著的，也有見不著的，也有發帖子請吃飯的，也有過天來回访的。賈大少爺都不在意，頂要緊的是太老師周中堂同著寄頓銀子一個錢店掌櫃，外號叫作念黃胖姑的，到京的第二天，就去奉拜。

齊巧這天周中堂請假在家，一見大片子名字上頭寫著「小門生」三個字，另外粘著一張簽條，寫明「河南按察使賈某之子」，周中堂便曉得是他了。這位老中堂一直作念京官，沒有放過外任，一年四季，甚麼炭敬、冰敬、贄見、別儀，全靠這班門生故吏接濟他些，以資澆裹。如今聽說是他，心上早打了基础底细，坐窝請見。賈大少爺進去了好一趟，只覺得冷冷清清，不見動靜。約摸坐了半個鐘頭，中堂方才出來。賈大少爺朝他拜了幾拜，中堂只還了半個揖，讓他坐。他曉得中堂的炕不是尋常东说念主不错坐得的，就在帝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中堂見了他，氣吁吁的，只問得他父親一聲「好」，跟手自身就發了一頓牢騷，隨後方問：「你來京幹嗎？」賈大少爺一一趟应。中堂見話說完，就此送客。賈大少爺出來，忙趕到前門外大柵欄去找黃胖姑。黃胖姑是紹興东说念主，因為在京年久，說的一口好京話，京城崎岖三等东说念主都認得，外省官場也很同他拉攏。各人為他養的痴肥，作念起事來又有些婆婆媽媽的腔調，是以各人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作念黃胖姑。他這表號是沒有一個东说念主不曉得的。賈大少爺到他店門口下了車，不等通報，闖進了門就嚷著問说念：「胖姑在家沒有？」惹得一班伙計們都抿著嘴笑。一個伙計把他領到客座裡。只聽得嘻嘻哈哈一陣笑聲，從裡頭笑到外頭，一看不是別东说念主，正是黃胖姑。黃胖姑一見賈大少爺，嘴裡嚷说念：「我的大爺，你是幾時來的？可把我想壞了！」賈大少爺要同他行禮，他雙手拉住賈大少爺的手，不准他下禮，那股要好的勁，畫亦畫不出，兩东说念主分賓敘坐。才坐下，黃胖姑又站起來問：「苍老东说念主好？」賈大少爺亦站起來回应說：「好。」然後仍舊坐下對談。黃胖姑要留賈大少爺吃便飯。賈大少爺说念：「今天要拜客，過天再擾罷。」黃胖姑便問：「今天拜了些甚麼客？」賈大少爺回稱：「剛從周中堂那裡來。」黃胖姑说念：「這位老中堂現在背時的了，你去找他作念啥？」賈大少爺一聽大驚，急於要問。黃胖姑说念：「新近他老东说念主家因為誤保了一個东说念主，上頭很不喜歡，著實拿他申飭，幾乎把官送掉，虧了一位王爺替他求情，官雖沒有壞，恐怕要去軍機，是以他這兩天請假躲在家裡。你想，出了軍機，還有甚麼撈呢？」賈大少爺聽說，心上沉思说念：「怪不得走上大門冷清清，見了他老东说念主家面色很不對，又發了半天牢騷，原來就是這個講究。」想罷問说念：「保著一個甚麼东说念主保舉錯了？」黃胖姑说念：「本來老中堂也太糊涂了！甚麼东说念主保不得，偏巧保舉個維新黨，怎麼不要壞官呢！趕出軍機還是低廉他的。」賈大少爺頓腳說说念：「糟了，糟了！裡頭頂恨這個，他老东说念主家怎麼糊涂到這步地位！他保舉維新黨，东说念主家就要疑心他，連他亦是個維新黨。」黃胖姑说念：「對啊，正是為此。」賈大少爺说念：「既然如斯，以後他那裡我亦未便常去走動，省得叫东说念主家疑心，說我亦然他們同黨。」黃胖姑把大拇指頭一伸说念：「我的大爺，你竟然個明白东说念主，有見識！我佩服你！況且這種背時的东说念主，你巴結他也沒用。」

（去：離開、去職。）

賈大少爺聽了，半天不語。黃胖姑多么刁鑽，早已瞧出他是因為斷了一條門路，心上可惜的敬爱，便說说念：「他的事是自身找的，我們也不必顧戀他。大爺，咱是自身东说念主，你的事情我總不错遵循。我有幾個一又友在裡頭，各人都還說得來，你委了我，我去托他們，包你得胜就是了。」賈大少爺一聽這話，句句打入他的心坎，霎時轉憂為喜，連說：「本來有許多事要托付費心。……過天細細的再談。」說完起身，要往別處拜客。黃胖姑又恐怕賣買被东说念主家分作念了去，不愿放鬆一步，先約他来日到低廉坊吃中飯，又说念：「大爺早晨出門拜客，不错到館子裡去換便衣，咱們盡興樂一樂。」賈大少爺立時應允。臨時出來上車，忽然又笑著問黃胖姑说念：「近來有什麼好『條子』沒有？」黃胖姑说念：「有有有，来日我荐給你。」說完各自离婚。

黃胖姑回轉店內，坐窝寫帖子請客。所請的客：一位是新科翰林錢運通錢太史一位是甲班主事王占科王老爺。一位是個宗室老爺，名字叫作念溥化，排行第四，东说念主家都尊他為溥四爺。一位是銀爐雇主，姓白號韜光。一位是琉璃廠書鋪掌櫃的，姓黑，名字叫作念黑伯果，天生一張嘴，能言慣说念，一到席面上，咭咭呱呱，只要分一個东说念主說的話，各人叫順了嘴，把黑伯果三個字竟變為「黑八哥」了。還有一位，是在前門外開古董鋪的，姓劉名厚守，新近捐了一個光祿寺署正，一样帶著白頂子同大东说念主先生們來往。這些东说念主除去錢、王二位是帶還東的，其餘全是黃胖姑的好友，况兼廣通內線，專拉皮條。黃胖姑看准了，想作念賈大少爺一注生意，是以把這些东说念主一齊邀來。當下數了數，連賈大少爺一共是七個来宾。帖子寫好，派东说念主一面到低廉坊定座，一面分頭請客。不在話下。

（太史：即翰林，因翰林院修史書而得名。）

（甲班：甲榜，指進士出身。）

（銀爐：舊時鑄造寶銀的機構，清代有官設和私營之分，兼營銀錢業務。）

到了次日，看看自鳴鐘上剛正打過十一點，黃胖姑吩咐套車，自身先到低廉坊等候。約摸有三刻工夫，黑八哥頭一個先來。第二個即是宗室溥四爺，一進門就同黃胖姑請安拉手，說不出那副親熱樣子。賈大少爺雖然一起拜客，倒也未曾耽擱，接著也就來了。一個個問「貴姓、台甫」，黃胖姑替他們三個相互通姓報名，各人無非說了些「久仰」的客氣話。後來說到溥四爺，黃胖姑說：「賈苍老！我們這位溥老弟乃是宗室當中第一位博學。」說罷，又哈哈一笑说念：「誰不曉得北京城裡有名的才子溥四爺呢！我從前考過他的學問：我拿筆在紙上寫一豎兩點，他認得是個小的『小』字，後來我又在小字上頭加了兩橫，難為他亦認得，說是出宣布的『示』字，跟手我又在示字上加了一個寶蓋頭，他說這是我們宗室的『宗』字。這些都不稀有，末後來又在宗字頭上加一個山字，這卻難為他了，你說他念個甚麼字？」賈大少爺尚未接言，黃胖姑说念：「他說是哈噠門的『哈』字。大爺，你瞧，虧他好記性，記得這字是哈噠門的『哈』字。」賈大少爺也明白，北京城的崇文門的俗名叫作念哈噠門，想是溥四爺念慣了「哈」字，看慣了「崇」字，是以拿「崇」字當作「哈」字讀了。曉得這話是黃胖姑奚落溥四爺的，但係初度相會，未便說甚麼，只好笑而不答。及至回頭再看，溥四爺卻是眉頭一掀，脖子一挺，欲笑不笑的滿相貌得意之色。

各人言來語去，正談論間，白韜光、劉厚守、錢太史三個东说念主亦都來到。其時已有四點多鐘，只差王主事一個东说念主。黃胖姑说念：「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坐罷，空了首席等他。」剛才入座停當，东说念主報王老爺來，各人一齊站起，主东说念主出位相迎。只見王主事穿著衣帽進來，先朝主东说念主作了一個揖，又朝台面上作了一個總揖。黃胖姑讓他換了便衣入座。在席的东说念主，王主事只認得錢太史及古董鋪雇主劉厚守兩個东说念主。錢太史發達比他遲兩科，乃是後輩，並不在意。倒是這劉厚守，乃是一直充當現任滿大學士、又兼軍機大臣華中堂的門上。跟了中堂幾年，著實發了幾十萬銀子的家私，因此就在前門外開了一古董鋪。如今雖然捐了官，卻還常到中堂宅內當差。王主事還是那年朝考，中堂派了閱卷大臣，照例拜門去過幾趟，沒有得見，只好在劉厚守門房裡坐坐。劉厚守雖不認得他，他卻記得劉厚守的相貌。自古说念：「宰相家奴七品官。」況且他現在又捐了署正，同是六品，一樣分印結，况兼又是中堂老師的門口，尋常东说念主那裡巴結得上。如今反見他坐鄙人首，自身坐了首坐，心上著實不安，一定要同劉厚守換坐。劉厚守不愿说念：「你別光讓我，還有別东说念主呢。」王主事只得又讓別东说念主，別东说念主都不愿，只得自身扭摇摆捏的坐了。然後同不認得的东说念主，一一問「貴姓、台甫」，「貴科、貴班、貴衙門」。一問問到賈大少爺，賈大少爺回稱「姓賈，號潤孫。」黃胖姑插口說说念：「這位即是河南臬台賈筱芝賈大东说念主的少爺，我們至好。」王主事说念：「原來是孝子順孫，聚在一門，難得難得！」跟手又問：「貴科？」賈大少爺漲紅了臉，回应不出。黃胖姑只得又替他說说念：「這位賈觀察乃是去年賑捐案內保過说念班，本年河工合龍，又蒙河台保了送部引見。他苍老东说念主官聲甚好，早已簡在帝心，將來潤翁引見之後，指日就要放缺的。」王主事一聽他不是科甲出身，坐窝回轉了臉不同他說話。在坐的东说念主只要同錢太史還說得來。王占科乃是「庶常散」的主事，錢運能乃是新庶常，是以錢運通見了王占科竟其口口聲聲「老前輩」，自稱「晚生」。王主事卻是直受不辭，超卓得意。不虞談了半天，劉厚守忽然問王主事说念：「王老爺你好面熟，我們好像在那裡會過？」一句話問住了。王主事羞的滿臉通紅，歇了半天才答说念：「厚翁，你竟然貴东说念主多忘事。昆季那年朝考下來，三次到中堂老師那裡去叩見，回回都坐在厚翁的房子裡，怎麼就忘記了？」劉厚守说念：「莫怪，莫怪！我們中堂，逐日找他的东说念主可不少，咱那裡記得許多。不要說別的，外省實缺藩、臬來過幾次，我還記不清他的名字，何況……」說到這裡，不往下說了。黃胖姑趕忙打岔说念：「這位王苍老，乃是刑部主事，貴州司行走，當差很勤。將來老中堂跟前，還得你老哥保舉保舉他，一样提提他名字，托付托付！」劉厚守聽了一笑。王主事更覺難以為情，坐立不定。

（「庶常散」：庶常，即庶吉士。翰林院設庶常館，選新進士之優者入館學習。稱為庶吉士。三年後考試成績優秀者授以翰林院編修、檢討等官，其餘分發各部任主事等職，稱為散館。）

（行走：被派到其它機構辦事的官吏。）

這個檔口裡，賈大少爺坐著無味，便作念眉眼與黃胖姑。黃胖姑會意，曉得他要叫「條子」，本來也覺著各人悶吃不高興，遂把這話問眾东说念主。眾东说念主都願意。黃胖姑便吩咐堂倌拿紙片。當下紙筆拿齊，溥四爺頭一個搶著要寫，先問：「王老爺叫那一個？」王老爺說：「二麗。」無奈溥四爺提筆在手，欲寫而力不從心，半天畫了兩畫，一個「麗」字寫死寫不對，後來還是王老爺提過筆來自身寫好。當下檢熟东说念主先寫，於是劉厚守叫了一個景芬堂的小芬。黑伯果叫了一個老相公，名字叫綺雲。白韜光說：「我沒有熟东说念主，我免了罷。」主东说念主黃胖姑倒也隨隨便便。不虞溥四爺反不答應，拉著他一定要叫。白韜光说念：「如要我破例叫條子，對不住，我只好失陪了。」各人見他要走，只得隨他。錢運通說：「老前輩在這裡，不敢放肆。」王老爺不去理他，早已替他寫好了。溥四爺最高興，叫了兩個：一個叫順泉，一個叫順利。末後輪到賈大少爺。王老爺因為他是捐班，瞧他不起，不同他說話，只問得黃胖姑一聲說：「你這位一又友叫誰？」賈大少爺叫黃胖姑荐個條子。黃胖姑想了一趟，忽然预见韓家潭喜春堂有個相公名叫奎官。他雖不叫這相公的條子，关联词見面總請安，說：「老爺有什麼一又友，求你老賞荐賞荐！」因此一样記在心上。當時就把這东说念主荐與賈大少爺。主东说念主見在台的东说念主都已寫好，然後自身叫了一個小相公紅喜伴随。霎時條子發齊，主东说念主讓菜敬酒。

（相公：把男妓。）

未几一會，跑堂的把門帘一掀，走了進來，低著頭回了一聲说念：「老爺們條子到了。」眾东说念主注意觀看，倒是錢太史的相好頭一個來。這小子長的白嫩粉嫩，見了东说念主叫爺請安，在席的东说念主倒有一泰半不認得他。問起名字，王老爺代說：「他是莊兒的门徒，本年六月才來的。頭一個條子就是我們這位錢運翁破的例。你們沒瞧見，運翁新近送他八張泥金炕屏，都是楷書，足足寫了兩天工夫，另外還有一副對子，都是他一手報效的。送去之後，齊巧第二天徐尚書在他家請客。他寫的八張屏挂在屋裡，不曉得被那位王爺瞧見了，很賞識。」說至此，錢太史連連自謙说念：「晚生寫的字，何足以污大东说念主先生之目！……不過積習未除，玩玩罷了。」王占科说念：「這是他師傅莊兒親口對我講的，並不假。照莊兒說起來，運翁来岁放差，大有可望。」大眾又一齊向錢太史說「恭喜」。

正鬧著，在席的條子都絡續來到，只差得賈大少爺的奎官沒來。這時候賈大少爺見东说念主家的條子都已到齊，瞧著眼熱，自身一個东说念主坐在那裡，甚覺沒精打彩。黃胖姑看出苗頭，便說：「奎官的條子並不忙，怎麼還不來？」正待叫东说念主去催，奎官已進來了。黃胖姑便把賈大少爺指給他。奎官過來請安坐下，說：「当天是我媽過诞辰，在家裡陪客，是以來的遲了些，求老爺不要動氣！」溥四爺說说念：「你再不一，可把他急死了。」一頭說話，一頭喝酒。叫來的相公?拳买通關，五魁、八馬，早已鬧的煙霧塵天。賈大少爺便趁空同奎官咬耳朵，問他：「現在多大年紀？唱的甚麼变装？出師沒有？住在那一條巷子裡？家裡有甚麼东说念主？」奎官一一的告訴他：「本年二十歲了。一直是唱大花臉的。十八歲上出的師，現在自身住家。家裡止有一個老娘，去年臘月娶的媳婦，本年上春三死了。住在韓家潭，同小叫天譚雇主斜對過。老爺吃完飯，就請過去坐坐。」賈大少爺滿口答應。奎官從腰裡摸出鼻煙壺來請老爺聞，又在懷裡掏出一杆「京八寸」，裝上蘭花煙，自身抽著了，從嘴裡掏出來，遞給賈大少爺抽。賈大少爺又要聞鼻煙，又要抽旱煙，一張嘴來不足，把他忙的了不起。一頭吃煙，舉目四下一看，只見合席叫來的條子，都沒有像奎官如斯親熱巴結的，自身便覺著得意，更把他興頭的了不起。

（京八寸：長煙袋杆。）

黃胖姑都看在眼中，朝著賈大少爺點點頭，又朝著奎官擠擠眼。奎官會意，等到各人散的時候，他偏落後遲走一步。黃胖姑連忙幫腔说念：「大爺，怎麼樣？可對勁？」賈大少爺笑而不答。溥四爺嚷著，一定要賈大少爺請他吃酒：「齊巧今兒是奎官媽的诞辰，你倆如斯要好，你不看一又友情分，你看他面上，今兒這一局還好敬爱不去應酬他嗎？」白韜光说念：「潤翁賞酒吃，昆季一定奉陪。」黑伯果拍他一下说念：「不害臊的，條子不叫，酒倒會要著吃。」說的各人都笑了。賈大少爺卻不過情，只得答應同到奎官家去。又托黃胖姑代邀在席諸公。王老爺頭一個回頭說：「来日有公务，要起早上衙門，謝謝罷！」劉厚守說：「我不成磨夜，有時候的，九點鐘總获得家。」黃胖姑说念：「不錯，厚翁嫂夫东说念主閫令極嚴，我不敢勉強。回來叫他頂燈耐劳頭，是對他不住的。」又朝著錢太史說说念：「運翁来日沒有甚麼事情，不错同去走走。」賈大少爺因為他是翰林，要借他撐場面，便说念：「運翁是最佳沒有，我們一見还是，今天一定賞光的。」錢太史無奈，只得應允。王老爺滥觞還想拉住錢太史，作念眼色給他，叫他不要去，後來見他答應，便也無法。他自身只得跟了劉厚守，先辭別眾东说念主，上車而去。

這裡各人席散，約摸已有八點多鐘。等到主东说念主看過帳，大眾作過揖，然後一齊坐了車，同往韓家潭而來。低廉坊到韓家潭有限的路，未几一會就到了。下車之後，賈大少爺注意觀看：門口釘著一塊黑漆基础底细金字的小牌子，上寫著「喜春堂」三個字；大門底下懸了一盞門燈。有幾個「跟兔」，一個個垂手侍立，口稱「大爺來啦。」走進門來，雖是夜裡，還看得领会，仿佛是座四合廳的房子，沿大門一併排三間，即是客座書房，院子裡隔著一说念竹籬，地下擺著万里长征的花盆，種了若干的花。

這一天是奎官媽的诞辰，隔著籬笆，瞧見裡面設了壽堂，點了一對蠟燭，卻不甚亮。有幾個穿紅著綠的女东说念主，想是奎官的親戚，此外並無別的来宾，甚是冷冷清清。當下奎官出來，把眾东说念主讓進客堂。賈大少爺舉目四看：字畫雖然挂了幾條，但是破舊不胜；煙榻床鋪一切陳設，有雖有，然亦不甚漂亮。一面看，一面坐下。溥四爺、白韜光兩個先吵著：「快擺，讓我們吃了好走。」主东说念主無奈，只得吩咐預備酒。一聲令下，把幾個跟兔樂不可支，連爬帶滾的，嚷到後面廚房裡去了。霎時台面擺齊，主东说念主讓坐，拿紙片叫條子，以有條子到，?拳敬酒，照例文章，无须細述。

這時候賈大少爺酒入歡腸，漸漸的興致發作，先吞并又友?通關，又自身擺了十大碗的莊。不知不覺，有了酒意，渾身燥熱起來，頭上的汗珠子有綠豆大小。奎官讓他脫去上身衣服，打赤了膊，又把辮子盤了兩盤。誰知這位大爺有個差错，是有狐騷氣的，况兼很横蛮，东说念主家聞了都要嘔的。當下在席的东说念主都漸漸覺得，於是聞鼻煙的聞鼻煙，吃旱煙的吃旱煙。奎官更點了一把安息香，想要解解臭氣。不虞賈大少爺汗出多了，那股臭味格外難聞。在席的东说念主被熏不過，不等席散，相率告辭；轉眼間只剩得黃胖姑一個。奎官怕近賈大少爺的身旁。賈大少爺一定要奎官靠著他坐，奎官不愿。賈大少爺张开始去拖他，奎官無法，只得一只手拿袖子掩著鼻子。

賈大少爺是懂得相公堂子規矩的，此時倚酒三分醉，竟捏住了奎官的手，拿自身的手指頭在奎官手心裡一連掏了兩下。奎官為他騷味難聞，心上不高興，关联词又要顧黃胖姑的颜面，不好直絕回復他不留他，只好裝作不知，同他說別的閑話。賈大少爺一時心上抓拿不定。黃胖姑都已明白，只得起身告別。賈大少爺並不遮挽。奎官一見黃老爺要走，怕他走掉，賈大少爺更要纏繞不清，便說：「求黃老爺等一等，我們大爺吃醉了，還是把車套好，一塊兒把他送回家去的好。」

賈大少爺聽說套車，這一氣性命交关！他手裡正拿著一把酒壺，還在那裡讓黃胖姑吃酒，忽聽這話，但聽得「拍禿」一聲，一個酒壺已朝奎官打來。雖然沒有打著，已經灑了渾身的酒。又聽得「拍」的一聲，桌子上的菜碗，乒乒乓乓，把吃剩的殘羹冷炙，翻的各處都是。幸虧台面沒有翻轉。奎官一看情形不對，便說说念：「大爺，你可醉啦！」賈大少爺氣的臉紅筋漲，指著奎官大罵说念：「我毀你這小王八羔子！我大爺那一樣不如东说念主！你叫套車，你要趕著我走！還虧是黃老爺的颜面，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不是黃老爺荐的，你們這起王八羔子，沒良心的東西，還要吃掉我呢！」一頭罵，一頭在屋裡踱來踱去。黃胖姑竭力的相勸，他也不聽。奎官只得坐在底下不作念聲。歇了半天，熬不住，只得說说念：「黃老爺，你想這是那裡來的話！我怕的大爺吃醉，是以才叫东说念主套車，想送大爺且归，睡得安穩些，為的是好意。」賈大少爺说念：「你這個好意我不領情！」奎官又说念：「不是我說句不害臊的話，就是有甚麼敬爱，也得兩相情願才好。」賈大少爺聽到這裡，越發生氣说念：「放你媽的狗臭大驢屁！你拿鏡子照照你的腦袋，一個冬瓜臉，一片大麻子，這副模樣還要拿腔作念勢，我不罕见！」奎官说念：「老爺叫條子，原是老爺自身情願，我總不成捱上門來。」賈大少爺氣的要動手打他。

黃胖姑因怕鬧的不得下台，只得奔過來，雙手把賈大少爺捺住，說说念：「我的老弟！你凡事總看老哥哥臉上。他算得什麼！你自身氣著了倒不值得！你我一塊兒走。」賈大少爺说念：「時候還早得很，我且归了沒有事情作念。」黃胖姑说念：「我們去打個茶圍好不好？」賈大少爺無奈，只得把小褂、大褂一齊穿好。奎官拗不過黃胖姑的颜面，也只得親自過來幫著張羅。又讓大爺同黃老爺吃了稀飯再去。賈大少爺不睬，黃胖姑說：「吃不下。」因為路近，黃胖姑說：「无须坐車，我們走了去。」於是奎官又叫跟兔點了一盞燈籠，親自送出大門，照例敷衍了兩句，方才且归。

當下二东说念主走出門來，向南轉戀，走了一截路，出得外南營，一直向東，又朝朔方進陝西巷，一走走到賽金花家。黃胖姑一進門便問：「賽二爺在家沒有？」东说念主回：「賽二爺今兒早上肚子疼，請医生吃了藥，剛剛睡著了。」黃胖姑说念：「既然他睡了，我們不必驚動他，到別的房子裡坐坐，就要走的。」當下就有东说念主把他倆一領，領到一個房間裡坐了。黃胖姑問：「姑娘呢？」东说念主回：「花寶寶家應條子去了。」黃胖姑無甚說得。於是二东说念主相對，躺在煙鋪上談心。賈大少爺一直把個奎官恨的了不起。黃胖姑因為是自身所荐，也不好同他爭論什麼，只說说念：「論理呢，這事情奎官太固執些，你大爺也太情急了些，才擺一台酒就同他如斯要好，莫怪他要生疑心。過天你再擺台飯試試如何？」賈大少爺说念：「算了罷，那副嘴臉我不罕见。我有錢那裡不好使，一定要送給他！」黃胖姑说念：「你的話原不錯。這種事情，丟開就完毕，有什麼一直放在心上的。好便好，不好就再換一個，十個八個，聽憑你大爺挑選，誰能夠管住你呢。」賈大少爺说念：「你這話很明白。我今天要不是看你的颜面，早把那小鱉蛋的窠毀掉了。」

黃胖姑说念：「這些話无须說了，我們談正經要緊。你這趟到京城，到底打個甚麼主意？」賈大少爺便湊近一步，附耳低聲，把要走門子的話說了一遍。又說：「在河南的時候，一样聽見老东说念主家談起，前門內有個甚麼庵裡的姑子，現在很有勢力，並且有一位公主拜在他門下為徒。老东说念主家說過他的名字，我一時記不昭着。這姑子一样到裡頭去，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上頭總說他們落发东说念主以体恤為主，浮浅為門，他們來說什麼，總得比大纲目賞他們一個臉。其實這姑子也曲直錢不應的。不過走他的門路，比大概總要近便些，譬如別东说念主要二十萬，到他十萬也就好了；东说念主家要十萬，到他五萬也就好了。只要認得了他，是一個冤枉錢不會化的。倘若不認得他，再要別东说念主經手，那就化的大了。」

黃胖姑一聽這話，心上畢拍一跳，心想：「被他曉得了這條門路，我的賣買就不成了！」其實黃胖姑心上很曉得這個姑子的來歷，况兼同他也有往來；因為想賺賈大少爺的錢，只得裝作不知。又假心說说念：「大爺你既有這條門路，那是頂近便沒有了，為甚麼不去找找他呢？」賈大少爺说念：「動身的時候原問過老东说念主家。老东说念主家說：『你一到京打聽东说念主家，像他這樣大名鼎鼎，還怕有不曉得的。』是以我來問你，到底他如今怎麼樣？」黃胖姑假作躊躇说念：「你這問可把我問住了。不是我說句大話：北京城裡崎岖三等，九流三教，只要些微有點名氣的东说念主，誰不認得我黃胖姑？倒沒聽說有甚麼姑子同裡頭來往。你不要記錯，不是姑子，是梵衲、羽士罷？」賈大少爺说念：「的的確確是姑子。老东说念主家說過，我忘記了。」說罷，甚是懊丧。黃胖姑说念：「既然說是住在前門裡頭，你何妨去找找，有了這條門路，也省得東奔西波。咱們是自身东说念主，我也幫著替你打聽打聽。」賈大少爺说念：「如斯，費心得很！」坐了一趟，又抽了兩袋煙，姑娘出條子還沒有回來。賈大少爺摸出表來一看，說「天不早了，我們且归罷。」賽金花始終也沒有見面，只要幾個老媽送了出來。二东说念主一拱手，各自上車而去。

賈大少爺回到寓處，一宵無話。到了次日，仍舊出門拜客，順便去訪問他老东说念主家所說的那個姑子。一連問了幾個一又友，也有略知皮毛的，也有絲绝不知的。只因這些一又友不是窮京官，就是流寓在京的，一向無事同這姑子往來，難怪他們不曉得，弄得賈大少爺甚為悶悶。一心思惟：「我要是把各样事情交托黃胖姑，原無不可；但是經了他手，其中必有幾個轉折，不免要化冤錢。倘若我找著這個姑子，托他經手，一定一本万利。老东说念主家總不會給我當上的。只恨動身的匆忙中，未曾問得仔細，只好渐渐的尋找。」一個东说念主坐在車中往來盤算。一走走到他老东说念主家皎皎的一個都老爺家。這都老爺姓胡名周，為东说念主甚是四海。見了面，尽然以世侄相待，問長問短，甚為關切。賈大少爺急不待擇，言談之間，講及朝政，不說自身想走門路，但說：「如今裡頭的情形，竟其睹始知终了。聽說甚麼當姑子的，膽敢出入權門，替东说念主關說，這還高出！」胡都老爺说念：「是啊，越是他們落发东说念主，裡頭越信赖。時事如斯，無法调停，也只得付之一嘆的了。」賈大少爺说念：「老世伯現居言職，何不具折糾參，那倒是名傳不灭的。想是不曉得那個庵裡的姑子叫個甚麼名字，是以未曾動手？」胡都老爺说念：「名字倒有點曉得，不過現在裡頭閹寺當權，都成了他們的世界，說了非但無益，反怕賈禍，是以昆季只得謹守金东说念主之箴，不敢多事。」賈大少爺说念：「老世伯身居台諫，尚然如斯見機，無怪乎朝政日非了。現在京城大地既有這種东说念主，倒不可不請教請教他的名字，將來當作一件新聞談談亦好。」胡都老爺想了一趟，說说念：「這姑子的名字叫鏡空。這種东说念主你找他去作念啥？如果一定要找他訪問個實在，你只要進了前門，沿城腳去問，有幾個轉彎，我聽东说念主家說過，如今也記不得了。

（四海：指廣交一又友。）

賈大少爺問到了场所名字，心中暗暗歡喜，同老世伯無甚說得，只得興辭出來。一見天色尚早，就命車夫替他把車趕進前門。車夫請示進前門到那一家拜客。賈大少爺便按胡都老爺的話，一一告訴了車夫。車夫说念聲「曉得」，於是把鞭子一灑，展起雙輪，未几一刻，捱進前門。約摸轉了七八個灣，到得一個所在：只見一说念紅牆，門前有幾棵合抱的大槐樹。山門上懸挂著一方匾額，上寫「文殊说念院」四個大字。山門緊閉不開，卻從左首一個側門內出入。但是門前甚是冷清，並無車馬的蹤跡。賈大少爺下得車來，車夫在前引路，把他領進了門，乃是一個小小院落，當頭一個藤蘿架，其時綠葉正茂，賽如搭的涼棚一般，不見天日。院之西面，另有一個小門，進去就是大殿的院子了。南面三間，開出去即是山門；北面為大殿，左為客堂，右為觀音殿：一共是十二間。院子裡上首兩個磚砌的花台，下首兩棵龍爪槐。房子雖不大，倒也清靜幽雅。

賈大少爺一齐觀看，踱進客堂，就有執事的说念婆前來打個問訊。賈大少爺便說是專誠來拜鏡空師父的。说念婆说念：「老爺請坐，等我進去通報。」不到一刻，只見说念婆引了一個老年尼姑出來。老尼見了賈大少爺，兩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動問：「老爺貴姓？是什麼風吹到此地？」賈大少爺便把自身的姓名、履歷背了幾句。又说念：「是進京引見，久仰師傅大名，是以特來拜訪。」老尼一聽他是说念台，不覺肅然起敬，連稱：「不知大东说念主光降，褻瀆得很！……」賈大少爺回稱：「說那裡話！」又問：「師傅落发幾年？是幾時到的京城？這庵裡香火必盛，來往的东说念主可多？」老尼说念：「不瞞大东说念主說，老身原是本京东说念主，落发就在這庵裡。是二十五歲上削的發，本年六十五歲了。京城大地乃是紅塵世界，老身師徒三眾一直是清修，是以這庵裡除掉幾位檀越家的太太、密斯前來作念经事，吃頓把素齋，此外並無雜东说念主來往。大东说念主今天忽然下降，乃是難得之事。」賈大少爺一聽不對，嘟囔了一會，便問：「師傅的法號，上一個字然而『水月鏡花』的『鏡』字，下一個字然而『四大齐空』的『空』字？」老尼说念：「一個字不錯，上一字乃是清靜的『靜』字，並不是鏡子的『鏡』字。」賈大少爺便知其中必有錯誤，忙問：「有位與師傅名字同音的，但是換了一個『鏡』字，這东说念主師傅可認得？」老尼说念：「一個北京城，幾十里大地，庵觀庙宇，不計其數，那裡一一都能認得。」賈大少爺知说念走錯了路，只得說了些閑話，搭訕著辭了出來。老尼又要留茹素面。賈大少爺隨手在身上摸了一錠銀子送與老尼，作為香金，方才拱手出門，匆忙上車而去。

賈大少爺一面上車，一面問車夫说念：「不對啊，你從那兒認得這姑子的？」車夫说念：「小的從前伺候過順治門外南橫街戶部謝老爺，跟著謝老爺來過兩趟，是以才認得的。他庵裡很有兩個年輕的姑子，長的很俊。謝老爺上年在這裡請過客，小姑子出來陪著一塊兒吃酒。今天想是為著老爺頭一趟來，是以小的不出來陪。這庵裡很靠不住。」賈大少爺聽說，心上一動，把頭伸到車子外頭往後一瞧，只見剛才替他通報的那個说念婆在那裡探頭探腦的望。此時賈大少爺弄得六神無主：敬爱想要出城，因聽了車夫的話，想要會會那年輕的姑子；待要下車，又見天色漸晚，恐怕趕不出城。車夫見他躊躇，也就停鞭以待。賈大少爺嘟囔了一會，说念：「今天鏡空會不著，倒想不著走到這們一個好场所來。姑且且归求教了黃胖姑，過天同他一塊來。他在京裡潜入，东说念主家不敢欺負他。甚麼相公、婊子，我都玩過的了，倒要請教請教這尼姑的風味。」說罷，便命車夫趕車出城，過天再來。車夫遵諭，鞭子一灑，騾子已得得而去。賈大少爺又不住的把頭伸出來往後访问，一直等到轉過灣方才縮進。霎時到得寓所，下車寬衣。只見管家拿了兩副帖子上來，當中還夾著一封信。賈大少爺看那帖子，是一副黑伯果，請在致好意思齋吃午飯；一副是溥四爺，請在他叫的相公順泉家吃夜飯，都是明日的日历。另外那封信，乃是黃胖姑給他的。賈大少爺看得一半，不覺臉上的顏色改變，等到看完，這一嚇更性命交关！欲知信中所言何事，以及賈大少爺来日曾否赴黑、溥二东说念主之約，並後來曾否再去訪那姑子，且聽三續書均理解。

第二十五回 買古董借徑謁權門　獻巨金痴心放實缺

卻說賈大少爺自從城裡出來，回到下處，正想拜訪黃胖姑，告訴他文殊说念院會見姑子的事，不虞黃胖姑先有信來。拆開看時，不知信上說些甚麼，但見賈大少爺臉色一陣陣改變，看完之後，順手拿信往穿戴袋裡一塞，也不說甚麼。當夜無精打彩，坐立不寧。他本有一個小细君同來的，見了這樣，忙問緣故，他也不說。

到了次日一早便即起身，吩咐套車，趕到黃胖姑店裡。打門進去，叫东说念主把胖姑喚醒。相互見了面，胖姑便問：「大爺為何起得怎般早？」賈大少爺说念：「依著我，昨兒接到你信之後，就要來的。為的是一样聽見你說，你的應酬很忙，一吃中飯，就找不著你了，是以我今兒有意起個早趕了來。我問你到底這個信息是那裡來的？現在有這個風聲，意象東西還沒出去？」黃胖姑说念：「本來前天夜裡的事情，他昨兒才曉得。就是要出去，也決計不會如斯之快。不過我寫信給你，叫你以後當心點，這是我們一又友要好的敬爱，並沒有別的。」

賈大少爺说念：「看來奎官竟不是個東西！我看他也並不紅，前天晚上也沒有見他有過第二張條子，卻不虞倒有這們一位仗腰的东说念主！」黃胖姑说念：「說起來也好笑。就是打聽你的這位盧給事，五年前頭，亦然一天到晚長在相公堂子裡的。他老东说念主家在廣東仕进，歷任好缺。自從他點了翰林當京官，連著應酬連著玩，三年頭裡，足足揮霍過二十萬銀子。奎官就是他贖的身。等到奎官贖身的時候，他已經不大玩了。因為他一向最歡喜唱大花臉，是以就愛上了奎官。关联词論起奎官來，也虧得有此一個老斗幫扶幫扶；如果不是他，現在奎官也不曉得到那裡去了。」賈大少爺说念：「他問我是個什麼敬爱呢？」黃胖姑说念：「你別忙，我同你講：這位盧給事名字叫盧朝賓，號叫芝侯，還是癸未的庶常，後來留了館。那年考取御史，引見下來，頭一個就圈了他。不久補了都老爺，混了這幾年，本年新轉的給事中。他同奎官要好，他替他贖身，他替他娶媳婦，他替他買房子，吃他用他都不算。奎官兩口子同他賽如一個东说念主。如今是奎官媳婦死了，他去的漸漸少了。齊巧那天是奎官媽诞辰，他晚上高興跑了去，剛碰著你在那裡鬧脾氣。等你出門，他就問奎官，叫奎官告訴他。昨兒奎官為著得罪了你，怕我臉崎岖不去，到我這兒來賠不是。我問起奎官：『昨兒有些什麼东说念主到你那裡？』他就提起這盧芝侯。我問他：『賈大东说念主生氣，盧都老爺曉得不曉得？』他說：『盧都老爺來的時候，正是賈大东说念主摔酒壺的時候，後來的事情統通被他老东说念主家都曉得了。』我當時就怪奎官，說：『賈大东说念主是來引見的，怎麼好把他的事情告訴他們都老爺呢？』奎官說：『我見賈大东说念主生氣，我一步沒離，我並沒有告訴他。又問我們家裡，也不曉得那一個告訴他的』。是以我昨兒得了這個風聲，坐窝寫信求教你。你是就要放缺的东说念主，名聲是要緊的，既然各人相好，我是以關照。」

賈大少爺说念：「費心得很！你看上去，不至於有別的事情罷？」黃胖姑说念：「那亦難說。他們作念都老爺的，聽見風就是雨，皇上原許他風聞奏事，說錯了又沒有不是的。」賈大少爺一聽，不免愁上心來，低首嘟囔，不知如何是好。歇了一會，說说念：「千不該，萬不該，前天吃醉了酒，在你荐的东说念主那裡撒酒風，叫你下不去！确凿對你不住！苍老，我替你賠個罪。」說说念，便作揖下去。黃胖姑連連還禮，連連說说念：「笑話笑話！咱們昆季，那個怪你！」賈大少爺说念：「苍老，你京裡东说念主頭熟，趁著折子還沒有出去，想個法兒，你替我畅通达通，出兩個錢倒不要緊。」

黃胖姑聽了歡喜，又故作躊躇，說说念：「雖說現在之事，非錢不行，关联词要看什麼东说念主。錢用在刀口上才好，若用在刀背上，豈不是白填在裡頭？幸虧這位都老爺，這兩年同奎官交情有限，要是三年頭裡，你敢碰他一碰！但是這位都老爺是有家，見過錢的，你就送他幾吊銀子，也不在他眼裡。不比那些窮都見錢眼開，不要說十兩、八兩，就是一兩、八錢，他們也沒命的去幹。我們自身东说念主，還有什麼不同你講真話的。前兒的事情，亦然你大爺過於脫略了些，京城說話的东说念主多，不比外面不错隨隨便便的。至於盧芝侯那裡，我不敢說他一定要動你的手，关联词我也不敢保你一定無事。既然承你老弟的情，瞧得起我，不把我當作外东说念主，我還有不盡心竭力的嗎。」說著，賈大少爺又替他請了一個安，說了聲：「多謝苍老。」

黃胖姑一面還禮，一面又自身嘟囔了半天，說说念：「芝侯那裡，愚兄想來想去，雖然同他認得多年，總未便向他開口，碰了釘子回來，各人沒味。我替你想，你若能拚著多出幾文，索性走他一條大门路，到那時候，不畅通自畅通，你看可好？」賈大少爺摸不著頭腦，楞住不語。黃胖姑又說说念：「算起來，你並不吃虧。你這趟來本來想要結交結交的，如今一當兩便，豈不省事。依我敬爱：你說的那些甚麼姑子、羽士，都是小径，我勸你不必走。你要走還是軍機大臣上結交一兩位，凡事總逃不過他們的手；你就是有內線，事情弄好了，也總得他們擬旨。再否则，黑八哥的叔叔在裡頭當總管，确凿頭一分的紅东说念主，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同軍機上他們都是連手。你要是認得了這位大叔，不要說是一個盧都老爺，就是十個盧都老爺也弄你不動。缘何見得？他們折子上去，不等上頭作主，他們就替你留中了。至於那些姑子，你認得他，他們就是真能夠替你出力，他們到裡頭還得求东说念主，他們求的無非仍舊還是黑大叔幾個。有些位分還不足黑大叔的，他們也去求他。在你以為這當中就是他一個轉手，化不了些许錢，如何我叫八哥帶著你一直去見他叔叔，豈不更為省事？前天我見你一團高興要去找姑子，我未便攔你。究竟我們自身弟兄，有近路好走，我肯叫你多轉彎嗎？」

賈大少爺说念：「本來我要同你說，我昨兒好容易問了我們老世伯，才曉得這姑子的名字莊處，誰知奔了去並不是那個姑子。還有好笑的事要同你講。」黃胖姑说念：「什麼好笑的事？」賈大少爺把車夫說姑子不正經的話述了一遍。黃胖姑说念：「本來這些东说念主不是好東西，你去找他作念什麼呢？但是愚兄還有一言奉勸你老弟：現在正是疑謗交加的時候，這種场所少去為妙。一個奎官玩不了，還禁得起再鬧姑子？倘或傳到都老爺耳朵裡，又替他們添作料了。」

賈大少爺一團高興，作念聲不得，只得權時隐忍，談論正經，連連陪著笑說说念：「苍老的話不錯，赐教的極是。……小弟的事全仗苍老費心，還有什麼不遵教的。但是走那條路，還得苍老指引。」黃胖姑说念：「你別忙。今天黑八哥請你致好意思齋，一定少不了劉厚守的。到了那裡，你倆是會過的，你先拿話籠住他，私底下我再同他替你講盤子。你曉得厚守是個什麼东说念主？」賈大少爺说念：「他是古董鋪的雇主。」黃胖姑哼的一笑说念：「古董鋪的雇主！你也忒小看他了！你初到京，也難怪你不曉得。你說這古董鋪是誰的本錢？」賈大少爺一聽話內有因，未便置辭。黃胖姑又说念：「這是他的東家華中堂的本錢！」賈大少爺说念：「他有這個繃硬東家，自然開得起大古董鋪了。」黃胖姑说念：「你這东说念主好不解白！到如今你還拿他當古董鋪雇主看待，确凿『有眼不識泰山』了！」賈大少爺聽了詫異，定要追問。黃胖姑说念：「你也不必問我。你既當他是開古董鋪的，你就去照顧照顧，至少頭二萬兩銀子起碼，再多更好。無論甚麼爛銅破瓦，他要一萬，你給一萬，他要八千，你給八千，你也不必同他還價。你把古董買回來，自然還你效驗。」賈大少爺聽說，格外糊涂，心上思惟：「一定是我買了他的古董，便算照顧了他，他才肯到中堂跟前替我說好話。」便把這話問黃胖姑说念：「然而不是？」黃胖姑说念：「天機不可泄漏！到時還你分曉。」

賈大少爺將信將疑，自以為心上想的一定不錯，便也不復追問，停了一刻，說说念：「華中堂這條路是一定要走的了。還有別东说念主呢？黑大叔那裡幾時去？」黃胖姑说念：「你別忙。華中堂的路要走；軍機上不啻他一個，別东说念主那裡自然也要去的。你不要可惜錢，包你總占低廉就是了。」賈大少爺说念：「你老哥費了心，小弟還有什麼不曉得。」黃胖姑说念：「事不宜遲，要去今天就去。你在我這裡坐一會兒，等我替东说念主家辦掉兩樁事情，等到一點鐘我們一塊兒上致好意思齋。」賈大少爺说念：「既然你有事情，我也不來打攪你，我到別處去轉一轉來，等到打過十二點鐘我來同你去。」說罷，拱拱手別去。

這裡黃胖姑果然替东说念主家辦了若工作，無非替东说念主家捐官上兌，部裡書辦打呼唤，以及寫回信，打電報，大小事情，足足辦了十幾件。确凿是「能者多勞」。幸虧他自身以此為生，倒也不覺辛劳。等到事情辦完，恰恰打過十二點，賈大少爺已經來了，約他一同去赴黑八哥的約，飯後同到劉厚守鋪子裡買古董。說罷同出上車。

霎時到得致好意思齋，来宾絡續來齊，亦無非是昨天幾個，但是沒有錢、王二位。卻添了一位，亦然進京引見的試用知府。這位知府姓時，號筱仁，乃山西东说念主氏。賈大少爺敘起來，還有點世誼。賈大少爺到了台面上，竭力的敷衍劉厚守，黑八哥兩個，很露殷勤。劉厚守因預先聽了黃胖姑先入之言，詞色之間也就和平了許多，不像前天拒东说念主於沉之外了。须臾席散，天色還早。劉厚守要回店，賈大少爺便約了黃胖姑跟他同走。溥四爺又再三叮囑晚上同到順泉家吃飯。賈大少爺因為奎官之事，面有難色，尚未回应得出。黃胖姑说念：「你跟著我們一塊兒玩，只要不撒酒風，包你無事。」究竟他是貪玩的东说念主，也就答應下來，分別上車，各自且归。

霎時黃、賈兩东说念主到了大柵欄劉厚守古董鋪，下車進去。劉厚守已先回一步，接著讓了進去，請坐奉茶。賈大少爺是初到，不免又說了些客氣話。劉厚守雖同他客氣，究竟還有點驕傲之容，不成不使賈大少爺格外恭敬。當下黃胖姑先把賈大少爺的來意言明，說要選買幾件古董贡献華中堂的。劉厚守四面一看，说念：「這擺著的都是，請挑就是了。」賈大少爺當下四下裡看了一遍，選中一對鼻煙壺、一個大鼎、一個玉磬，還有十六扇珠玉嵌的挂屏。劉厚守说念：「這對煙壺倒虧潤翁高眼挑著的。這位老中堂別的不罕见，只要這樣東西储藏的最多。他有一册譜，是專門追究這煙壺的。上個月底結帳，總共收到了八千零六十三個，况兼個個都好，沒有一個壞的，拿這樣東西送他頂满意。」賈大少爺聽了特别之喜。劉厚守说念：「這位老中堂，他的脾氣我是曉得的，最恨东说念主家贡献他錢。你要是拿錢送他，一定要生氣，說：『我又不是鑽錢眼的东说念主，你們也太瞧我不起了！』本來他老东说念主家作念到這們大的官，還怕少了錢用？你們送他錢，豈不是明明罵他要錢，怎麼能夠不碰釘子呢？是以他愛古董，你送他古董頂歡喜。」

賈大少爺便托黃胖姑問一共些许價錢。劉厚守說：「煙壺二千兩，古鼎三千六，玉磬一千三，挂屏三千二，一共一萬零一百兩。」賈大少爺敬爱嫌多，說：「可能讓些？」黃胖姑急忙從他身後把他穿戴一位，敬爱想叫他不要同劉厚守講價錢。賈大少爺尚未覺得，劉厚守早已一聲不響，仰著頭，眼望到別處去了。黃胖姑趕忙打圓場，朝著賈大少爺說说念：「相互知友，劉厚翁還肯問你多要嗎？」賈大少爺亦恍然大悟说念：「既然如斯，就托苍老替我划過來就是了。」劉厚守说念：「如果不是胖姑的颜面，我這一對煙壺，任你出甚麼大價錢我不賣。不瞞你二位說：我有個盟弟，亦在河南候補。上年有信來，說是也要拜在我們這位老中堂門下，托我替他注意幾件禮物。這對煙壺我本要留給他的。如今被賈澗翁買了去，中堂見了一定歡喜。不過我有點對不住我那個盟弟。」

黃胖姑同賈大少爺連連謝不置。黃胖姑又说念：「厚翁肯替东说念主家幫忙說兩句好話，一句話就值一萬銀子，個把煙壺算得什麼！將來潤孫的事，總還要借势厚翁大肆。」劉厚守说念：「我們一句話算得甚麼！胖姑，你是知说念的，我如今也捐了官了，老中堂跟前我也不大去，就覺著荒野了。况兼現在作念了官，官有官體，倒比不得從前不错隨隨便便了。但是一樣，從前我跟他老东说念主家這幾多年，總算緣分還好，他待我很不錯。不是我自身胡吹，我跟他這十幾年，可沒有誤過事。是以偶爾說兩句話，或者替东说念主家吹噓吹噓，他老东说念主家還信赖，總還給個颜面。」黃胖姑说念：「能夠叫他老东说念主家信赖，談何容易！像你厚翁這樣的练习練達，愛惜聲名，确凿難得！」劉厚守聽了，踌躇满志，坐在椅子上，盡興的把身子亂擺，一聲兒也不響。

歇了一會，黃胖姑又叮嚀一句说念：「如斯，東西算買定，少停昆季把錢划過來。中堂跟前怎麼送上去，索性奉托厚翁代辦一辦。」劉厚守躊躇说念：「這件事倒要講起來看。昆季自從上兌之後，裡頭的事一直不大問信。門口另外派了东说念主，不去找他們，中堂雖然也見得著，但是將來事情多，終究不成越過他們的手。如果去找他們，我昆季現在是有官东说念主員，不好再同他們去講這個，怕的是自身褻瀆自身。胖姑，我看這件事你還是托了別东说念主罷。」黃胖姑说念：「你的事情我曉得的，並不是要你去同他們講價錢，只要你吩咐他們一句，他們還敢不遵嗎。」劉厚守说念：「這幾年我替东说念主家經手，實在經手的怕了。你偏专爱來找我，沒法，你老哥的事，作念昆季的怎麼好敬爱推頭不給你個颜面。」黃胖姑坐窝站起身來，請安相謝。賈大少爺也跟著請了一個安。

劉厚守说念：「事情准定我去辦，但是我說個數目，你不要駁我。」賈大少爺正在嘟囔，黃胖姑把身子一挺，拿手把胸脯一拍说念：「你說，我依你！」劉厚守说念：「上頭不要錢，底下不好白難為他們。依昆季的愚見：這分禮足值一萬，我們自身东说念主，我亦不准他們多要，我們一底一面罷。」黃胖姑看看賈大少爺，賈大少爺看看黃胖姑。賈大少爺说念：「一底一面是些许？」黃胖姑说念：「虧你一位觀察公，一底一面還不曉得。你送的東西颜面上值一萬，這零龙套碎用的錢也得一萬。」賈大少爺敬爱嫌多，黃胖姑好勸歹勸，兩面竭力的磋议。劉厚守忽然又提起喬來說：「我那裡有工夫替东说念主家辦這些事！」又禁不住黃胖姑再三相求，方才講明八千銀子的門包，說明當晚就把禮物連門包送了進去，約賈大少爺来日下昼去叩見。

黃胖姑同賈大少爺見諸事俱妥，方才別去。晚上又去赴了溥四爺的約會。席散之後，黃胖姑又趕到賈大少爺寓處，同作念說客一樣，又叫他拿出幾千銀子，為的軍機上不啻華中堂一位，此外尚有三位，別處也得點綴點綴才好。賈大少爺見他說得有理，只得應允。事情概托黃胖姑代辦。黃胖姑亦就勇於任事，自身一力承當，絕不推托。當下議定来日頭一處先到華中堂那裡，回來依著路再到那三家去。這四處見過之後，再托黑八哥帶領著去見他叔子。目下一面先托八哥同他叔子講起價錢來。一切事情都托了黃胖姑作主。賈大少爺又托胖姑另外划出幾百銀子送一班窮都，免得他們說話。又敦囑送奎官老斗盧都老爺格外從丰。黃胖姑會意，一一允諾。因為一應大事都已托他經手，是以也不在這小頭節目上剝削他了。

（喬：伪善。）

賈大少爺等胖姑且归，方才歇息。一宵易過，次日起來，賈大少爺性子急，不等下車，忙著就去叩見華中堂。至了門上，劉厚守早已安排好的了。其時中堂上朝未回，就留他在門房裡坐著等候，好容易等到正午，中堂從軍機上回來，便有幾個部裡的司官跟著來找中堂畫稿。公务辦過，家东说念主們趕著上去替他回。又等中堂吃過飯，方才諸見。賈大少爺曉是這位華中堂乃是軍機上頭一個拿權的东说念主，當今聖眷又好，不曉得見了面要拿多們大的架子，手裡早捏著一把汗。誰知及至見面，異常謙和。朝他磕頭，尽然還了一揖。因為賈大少爺送這四樣禮物，說明白是拜門的贄見，是以他口口聲聲叫「老弟」。當時坐下，先問：「老弟幾時到京的？」又問：「老东说念主家可好？」又問：「老弟這個月裡可來得及引見？」賈大少爺一一趟应。末後華中堂又說到自身：「從半夜裡忙到如今，须臾沒得空；如今上了年紀了，有點來不足了。我想擱下不作念，上頭又不准我告病。」賈大少爺回说念：「中堂是朝廷柱石，怎麼能容得中堂告病呢。」中堂说念：「留著我中甚麼用！也不過像俗語說的，『作念一日梵衲撞一日鐘』罷了！就是拚人命去幹，現在的事亦然弄不好的。」賈大少爺見提到國家大事，恐怕說錯了話，便也不敢多講。中堂見他無話，方才端茶送客。

賈大少爺出來，又趕著去見第二家。這位軍機大臣姓黃，乃是才補的。他補的這個缺，就是周中堂讓給他的。周中堂因為自身作念錯了事，保舉了維新黨，上頭不喜歡他，就上折子說是自身有病，請開去各項差使。總算上頭念他多年老臣，賞他颜面，准其所奏，就叫他入閣辦事。大學士雖然不曾開缺，关联词聲光總比前頭差得遠了。閑話休題。單說這位黃大軍機資格雖淺，辦事卻甚為老練。見了賈大少爺，先問貴庚。賈大少爺回稱：「三十五歲。」黃大軍機说念：「『硬人出少年』，將來老兄一定要發達的。」說完毕，也就送客。

第三家拜的這位軍機姓徐。見面之後，倒問了半河汉南的情形。所問的話，無非是撫台的缺怎麼樣，藩台的缺怎麼樣，一年開銷若干，可餘若干，沒有一句要緊話。賈大少爺因為他是戶部尚書，現在正是府庫空虛，急於籌款之時，便說说念：「職说念有一個理財條陳，尚未寫好，過天要送過來求大东说念主的教訓。」徐尚書说念：「現在有錢也要過，沒錢也要過。巧媳婦作念不出沒米的飯。上頭催部裡，部裡催各省。他們有得解來，無非左手來，右手去，他們不解來，橫豎其過並不在我。至於條陳，我這裡也不少了，空了拿過來消消閑。至於一定要說怎麼樣，我沒有這樣才思，等別东说念主來辦罷。」說完，亦就送客。

（缺：官位。）

賈大少爺又趕到第四家，門上东说念主回報：「大东说念主今天不見客。」叫他過天再來。第二天去又未見著，第三天才見的。賈大少爺因四處已用去銀子三萬兩，雖然都得見面，关联词都是浮飄飄的，究竟如何栽培，毫無把捏。心上著急，只得又去請教黃胖姑。胖姑说念：「老弟，你這是急的那一門？等你引過見，你是明保东说念主員，定要召見的。要有什麼好處，總在召見之後。等到召見之後，自然給你憑據。你不要嫌我多事，黑八哥叔叔那裡，他侄兒已經同他講好了，先送二萬銀子去見一面。如要放缺再議。」賈太少爺说念：「多化幾萬銀子算不得什麼，我這錢帶了來原是預備化的。但是馬上總要給我一點好處，就是再多兩個，我也拚得。」黃胖姑说念：「老實對你講，要放缺，這兩個是不夠的。你要效驗，我同你說過的了，總要等到召見之後。想什麼好處，預先拿定主意，去同黑大叔講妥。只要一召見，上諭下來，裡應外合，那是最便沒有。你如今聽我的話，包你一點冤枉路不會走。不是你老弟的事，我也沒有這大工夫去管他，叫他去撞撞木鐘，化了錢沒有用，碰兩個釘子再講」。

賈大少爺说念：「老哥，你說的話我是知说念的。我的事情托了你。這個月裡就要引見，日子很快，亦沒有幾天了。我看倒是黑大叔這條門路頂信得过。」胖姑说念：「我的門路是沒有一條靠不住。設或靠不住，第二三遭誰來信赖我，誰來找我。就是你老弟，我同你交情再好些，你見我靠不住，你也不來找我了。」賈大少爺说念：「這些話无须講了，我信赖你。倒是黑大叔那裡幾時去？」黃胖姑说念：「這事說辦就辦，沒有什麼耽誤幾天的。八哥须臾來討回信，只要你定了主意，来日就叫他帶了你去見他叔子。」賈大少爺说念：「橫豎你替我把銀子預備現建设是了，還有別的主意麼。」

（撞木鐘：作念沒有成果的事。）

正說著，黑八哥也來了。黃胖姑把他拉在一旁，奉告詳細。黑八哥過來說说念：「不瞞潤翁說，我們家叔原是一個錢不要的。這二萬銀子，不過賞賞他的那些门徒們。你不要疑心他老东说念主家要錢。就是我昆季替东说念主家經手，我們家叔亦早吩咐過，不准得东说念主家一個錢。我們是知友，又是黃胖姑托了我，我就帶你去見見。等我今天把銀子拿了去。你来日不要過早，約摸一點之後，你到我家裡，我同你去見。」賈大少爺再三稱謝，自不必說。

到了次日，賈大少爺如期而往。黑八哥忙叫套車，說是：「家叔不成出來，只要到宮裡去見他。」賈大少爺只好跟著他走。他叫下車就下車，他叫站住就站住。下車之後，一轉轉了幾十個彎，約摸走了十幾個院子，過了十幾重門，高崎岖低的台階，也不知走了些许。他此刻戰戰兢兢，並無心觀看院子裡的景致，只要低著頭悶走。一走走到一個所在，黑八哥叫他站在廊檐底劣等候，八哥自身到裡面院子裡。伺候的东说念主卻不少，都是靜悄悄的一些聲息都沒有。八哥進去了半天，也不見出來。

忽聽得裡頭吩咐了一句「傳飯」，但見有幾十個东说念主一齊穿著袍子，戴著帽子，一個端著一個盒子，也不知盒子裡裝的是些什麼，只見雁翅似的，一個個挨排上去。又停了一會，裡頭傳「洗臉水」，那些东说念主又把盒子一個個端了下來。賈大少爺曉得是上頭才用過膳，但不知這用膳的是那一位。

又停一刻，才見黑八哥從裡頭出來，呼唤他上去。賈大少爺頭也不敢抬，跟了就走。黑八哥把他一領領到堂屋裡。只見居中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头坐了一個东说念主。桌子上並無東西，只要一把小茶壺，一個茶盅。上头那個东说念主坐在那裡，自斟自喝，眼皮也不掀一掀。賈大少爺進來已經多時，他那裡還沒有瞧見。一面喝茶，一面渐渐的說说念：「怎麼還不進來？」只見八哥躬身回说念：「賈某东说念主在這裡叩見大叔。」一面又使眼色給賈大少爺，叫他行禮。賈大少爺趕忙跪下磕頭。黑大叔到此方拿眼睛往底下瞧了一瞧，連說：「請起。……恕我年紀大了，還不動禮。苍老，給他個座位，坐下好說話。」賈大少爺還不敢坐。黑大叔又讓了一次，方才扭摇摆捏的斜簽著身子，臉朝上，坐了半個屁股在椅子上。

黑大叔便問他父親好。賈大少爺連忙站起來回应，又說：「父親給大叔請安。」黑大叔聽了不缓和，對他侄兒說说念：「他然而賈筱芝的少爺不是？」八哥回稱一聲「是」。黑大叔又回過臉兒朝賈大少爺說说念：「你父親叫我大叔，你是他兒子，怎麼也叫我大叔？只怕輩分有點不對罷？」說完，捧腹大笑。賈大少爺一聽此言，惊恐無地，回应也不好，不回应也不好，楞了半天，剛要開口，黑大叔又同他侄兒說说念：「你領他到外頭去歇歇，沒有事情，可叫他常來走走。都是自身孩子們，咱亦不同他客氣了。」賈大少爺聽說，只好跟了黑八哥退了出來。他退出去的時候，還一步步的慢走，敬爱以為大叔總得起身送他。豈知黑大叔坐在那裡動也不動。賈大少爺報著自身的名字，告別了一聲，只見大叔把頭點了一點，一面低了下去，連屁股並沒有抬起，在他已經算是送過客的了。

賈大少爺出來，也不知黑大叔待他是好是歹，心上不得主意，兀自小鹿兒心頭亂撞。仍舊無心觀看裡頭的景致，跟著黑八哥一齐出來，曲曲彎彎，又走了好半天，方到停車的所在，仍舊坐了車，電掣風馳的一直出城，到得黃胖姑錢莊門口，下車進去。此時黑八哥因有他事，並未同來。黃胖姑接著，忙問：「今天去見著沒有？」賈大少爺回稱：「見著的。」黃胖姑坐窝深深作了一個揖，說说念：「恭喜恭喜！」賈大少爺一面還禮，一面問说念：「見他一面有什麼喜在裡頭？」黃胖姑说念：「你引見見皇上倒有限，你能夠見得他老东说念主家一面，談何容易，談何容易！見皇上未必就有好處，他老东说念主家肯見你，你試試看，等到召見下來，你才服我姓黃的不是說的假話！」賈大少爺依舊將信將疑的辭別且归。

這時候離著引見的日历很近了，一天到晚，除掉坐車拜客，一又友請吃飯，此外並無別事。

一天正從拜客回來，順便攏到黃胖姑店裡。黃胖姑劈面說说念：「我正想來找你，你來的很好，省得我多走一趟。」賈大少爺忙問：「何事？」黃胖姑说念：「有個機會在這裡，不知说念你肯不愿……」賈大少爺又問：「是什麼機會？」黃胖姑伸手把他一把拖到帳房裡面，低低的同他講说念：「不是別的，為的是上頭現在有一個園子已經修得有一半工程了，但是款項還缺不少。這個原是八哥他叔叔關照：說有甚麼外省引見东说念主員，以及豪富豪商，只要報效，他都不错奏明上頭，給他好處。朝廷還怕少了錢蓋不起個園子？不過上頭的敬爱，為的是游玩所在，不愿開支正帑，這亦然黑大叔上的條陳，開這一條路，准东说念主家報效。我想你老弟不是想放實缺嗎？趁這機會報效上去，黑大叔那裡，我們是熟門熟路，他自然格外替我們說好話。你自身盤算盤算。依我看起來，這個機會是萬萬不好錯過！

賈大少爺聽了，心上喜的發癢癢，又問说念：「你包得住一定放缺嗎？」黃胖姑说念：「這個自然！拿不穩，也不來關照你了。你引見之後，第二天召見下來，頭一條上諭，軍機處存記，那是坐穩的。只要第三天有什麼缺出，軍機把單子開上去，單子上有你的名字，裡頭有了這個基础底细，黑大叔再在旁邊一帶襯，這個缺還會給別东说念主嗎。」賈大少爺说念：「設或是個苦缺，怎麼樣呢？」黃胖姑说念：「一分行錢一分貨。你拚得出大價錢，他肯拿行貨給你嗎？這個賣買我們經手也不啻一次了，如果是騙东说念主，以後還望別东说念主來上鉤嗎。」一席話更把個賈大少爺說的快活起來，賽如已經得了實缺似的，便問：「大約要報效些许銀子？這銀子幾時要繳？」黃胖姑说念：「銀子繳的越快越好，早繳早放缺。至於數目，看你要得個甚麼缺，自然好缺多些，壞缺少些。」

賈大少爺说念：「像上海说念這們一個缺，要報效些许銀子呢？」黃胖姑把頭搖了兩搖说念：「怎麼你预见這個缺？這是海關说念，要有东说念主保過記名以海關说念簡放才輪得著。关联词有了錢呢，亦辦得到，隨例弄個什麼东说念主保上一保，好在裡頭明白，沒有不准的。今天記名，来日就放缺，誰能說我們不是。至於報效的錢，颜面上倒也有限。不過這個缺，裡頭一向當他一塊肥肉：從前定的價錢，多則十幾萬，少則十萬也來了；現在這兩年，聽說出息比前頭好，是以價錢也就放大了。新近有個什麼东说念主要謀這個缺，裡頭一定要他五十萬，他出到三十五萬里頭還不答應。」賈大少爺聽說，把舌頭一伸说念：「要報效這許多麼？」黃胖姑说念：「你怎麼越說越糊涂！我不是同你說過颜面上有限嗎？報效的錢是颜面上的錢，就是蓋造園子用的；你多報效也好，少報效也好，不過借此為名，總管好替你說話。至於所說的五十萬，那是裡頭大眾分的。你倘若不要上海说念，再次一肩的缺，價錢自然也會低廉些。」賈大少爺楞了半天，說说念：「錢來不足，亦是沒有法想。但是使了這許多錢，總得弄個好點的缺，不错撈回兩個。」黃胖姑说念：「五十萬呢，本來太多，况兼东说念主家一個上海说念作念得好好的，你會化錢，難说念东说念主家就不會化錢。你就是要，东说念主家也未必肯讓。現在我替你想，隨便化上十幾萬，弄他一個別的實缺。只要有錢，倒也並不在乎關说念。你说念如何？」

賈大少爺说念：「你是知说念的，我一共匯來十萬銀子，已經用去一泰半了。現在再要打電報給老东说念主家。你曉得我們老东说念主家的脾氣，我的事他是岂论的。現在至少再湊個十萬才夠使，况兼還要報效。」黃胖姑说念：「報效有了一萬盡夠的了。光安置裡頭，再有十萬也好了。現在只要你再湊十萬，我替你想法子，包你實缺到手。」賈大少爺说念：「這個我知说念。但是十萬銀子從那裡去籌呢？」敬爱想要黃胖姑擔保替他去借。同黃胖姑商量，黃胖姑说念：「借是有處借，但故意錢大些。我們自身东说念主，不好叫你吃這個虧。」賈大少爺说念：「橫豎幾天就有實缺的，等到有了缺，還怕出不起利錢嗎？只求早點放缺，就有在裡頭了。」黃胖姑聽罷，便不慌不忙，說出一個东说念主來。

你说念這东说念主是誰？且聽下回理解。

第二十六回 模棱东说念主慣說模棱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

卻說賈大少爺因為要報效園子的工程，又想走門子放實缺，兩路夾攻，尚穷乏十萬銀子之譜，托黃胖姑替他擔保，暫時挪借。黃胖姑忽有所觸，想著了一個东说念主。你说念是誰？就是上回書所說黑八哥請吃飯，在座的那個時筱仁時太守。

這位時太守本來廣有家財，此番進京引見，也匯來十幾萬銀子，預備過班上兌之後，帶著謀幹。只因他這個知府是在廣西邊防案內保舉來的，雖然他自身並沒有到過廣西，关联词仗著錢多，上代又有些交情，因此就把他的名字保舉在內。其實這種事情各省齐有，並不稀有。至於他那位原保大臣是一位提督軍門，一直在邊界上帶兵防堵。近來為著剥削軍餉，保舉不實，被都老爺一連參了幾本，奉旨革職，押送來京治罪。這说念聖旨一下，早把時筱仁嚇毛了。這時筱仁初進京的時候，拉攏黑八哥，皎皎，送東西，敬爱想拼命的幹一幹；等到得著這個風聲，嚇得他把頭一縮，非但不敢引見，並且不敢拜客，終日躲在店裡，或许怕都老爺出他的花樣。等到夜裡东说念主靜的時候，一個东说念主溜到黑八哥宅裡同八哥商量，托八哥替他想法子。八哥说念：「現在是你原保大臣出了這個岔子，連你都帶累的不好，我看你還是避避風頭，過一陣再出來的為是。就是我們家叔雖然不怕甚麼都老爺，关联词你是一個知府，還夠不上他老东说念主家替你到上頭去說話。」時筱仁聽了這話覺著沒趣，因此便同黑八哥荒野了許多。

黃胖姑的消息是頂靈不過的，曉得他有銀子存在京裡，一時不但拿出來使用，便想把他拉來，叫他借錢與賈大少爺，自身於中取利。主意打定，便說说念：「东说念主是有一個，不過东说念主家曉得你辦這種事情，利錢是大的。」賈大少爺問：「要些许利錢？」黃胖姑说念：「總得三分起碼。」賈大少爺嫌多。黃胖姑说念：「你別嫌多，且等我找到那個东说念主來，問他願意不願意再講。」賈大少爺说念：「如斯，托付費心了。」當時別去，說明明日一早來聽复书。等他去後，黃胖姑果然去把時筱仁找了來，先寬慰他幾句，又替他出主意，勸他隐忍幾時，所說的話無非同黑八哥一樣，渐渐的才說到他的錢：「放在京裡錢莊上，以前為著就要提用，諒來是沒故意錢的。現在一時既然用不著，如何提了出來，到底不错尋兩個利錢，總比乾放著好。不比錢少，十幾萬銀子果然放起來，就以五六厘錢一月而論，卻也不在少處，大約你一個月在京裡的澆裹連著揮霍也盡夠了。」一句話请示了時筱仁，心中甚以為是，不過五六厘錢一個月還嫌少，一定要七厘。黃胖姑暫時不答應他。等到第二天賈大少爺來討回信，便同他說：「銀子东说念主家肯借，利錢好容易講到二分半，一絲一绝不成少，訂期三個月。东说念主家不信赖你，要我出立憑據，必須由我手裡借給你，將來你不還錢，东说念主家只問我要。老弟，這事情是我勸你辦的，好處你得，這副十萬銀子的重擔卻在愚兄身上。但是小號裡股東並不是愚兄一個，如今要小號出這張票子，你得找個保东说念主。不是作念愚兄的不信赖你，為的是幾個股東跟前有個交代。」賈大少爺一聽利錢只要他二分半，已比昨天寬了半條心。幸虧他會拉攏，親戚世誼當中很有幾個有名望的在京，出錢買缺又是當今通行之事，因此各人不以為奇，倒反極力慫恿。當時就有幾位出來作念保。黃胖姑又把時筱仁找了來，由本店出立存折給他，時筱仁更覺释怀。但是黃胖姑矢口不移，利錢只要五厘半。時筱仁只好由他。閑話休題。且說賈大少爺錢已借到，又會過八哥幾面。八哥滿口答應說：「一切事情都在昆季身上。」

看看已到了引見之期，頭天赴部演禮，一切照例儀注，禁止細述。這天賈大少爺起了一個半夜，坐車進城。同班引見的會著了好幾位。在外頭等了三四個鐘頭，一直等到八點鐘，才由帶領引見的司官老爺把他們帶了進去。不知说念走到一個甚麼殿上，司官把袖子一摔，他們一班幾個东说念主在台階上一转跪下。離著上頭約摸有二丈遠，曉得坐在上頭的就是當今了。當下一一背過履歷，交代過排場，司官又帶他們從西首走了下來。他是说念班，又是明保的东说念主員，當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預備召見，又要謝恩，又要到各位軍機大东说念主前稟安，竟然忙個不了。

賈大少爺雖是世家子弟，关联词今番乃是第一遭見皇上，雖然請教過多东说念主，究竟释怀不下。當時引見了下來，先見著華中堂。華中堂是收過他一萬銀子古董的，見了面問長問短，甚是關切。後來賈大少爺請教他说念：「明日召見，門生的父親是現任臬司，門生見了上頭要碰頭不要碰頭？」華中堂沒有聽見上文，只聽得「碰頭」二字，連連回应说念：「多碰頭，少說話，是仕进的秘訣。……」賈大少爺忙分辯说念：「門生說的是，上頭問著門生的父親，自然要碰頭；倘若問不著，也要碰頭不要碰頭？」華中堂说念：「上頭不問你，你千萬不要多說話。應該碰頭的场所又萬萬不要忘記不碰；就是不該碰，你多磕頭總沒有處分的。」一席話說的賈大少爺格外糊涂，敬爱還要問，中堂已起身送客了。

賈大少爺只好出來，心想：「華中堂事情忙，未便煩他，不如去找黃大軍機。黃大东说念主是才進軍機的，你去請教他，或者肯賜教一二。」誰知見了面，賈大少爺把話才說完，黃大东说念主先問：「你見過華中堂沒有？他怎麼說的？」賈大少爺照述一遍。黃大东说念主说念：「華中堂閱歷深，他叫你多碰頭，少說話，练习东说念主之見，這是一點兒不錯的。」兩名話亦沒有說出個敬爱敬爱。

賈大少爺無法，只得又去找徐軍機。這位徐大东说念主上了年紀，兩耳重聽，就是有時候聽得兩句也裝作不知。他生平最講究養心之學，有兩個訣竅：一個是不動心，一個是不牵记。那上頭見他不動心？無論朝廷有什麼急難的事請教到他，他絲绝不亂，跟著眾东说念主隨隨便便把事情敷衍過去；回他家裡依舊吃他的酒，抱他的孩子。那上頭見他不牵记？無論朝廷有什麼難辦的事，他到此時只要退後，並不向前，口口聲聲反說：「年紀大了，不如你們年輕东说念主辦的細到，讓我老頭子休息休息罷！」他當軍機，上頭是天天召見的。他見了上頭，上頭說東，他也東；上頭說西，他也西。每逢見面，無非「是是是」，「者者者」。倘若碰著上頭要他出主意，他怕全心，便推頭聽不見，只在地下亂碰頭。上頭見他年紀果然大了，胡須也白了，也不來苛求他，往往把事情交給別东说念主去辦。後來他這個訣竅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各人就送他一個外號，叫他作念「琉璃蛋」。他到此更樂得岂论閑事。大眾也正喜歡他岂论閑事，好讓別东说念主專權，因此反沒有东说念主擠他。表過不題。

這日賈大少爺因為来日召見不懂規矩，雖然請教過華中堂、黃大軍機，都說不出一個實在，只得又去求教他。見面之後，寒暄了兩句，便提到此事。徐大东说念主说念：「本來多碰頭是頂好的事，就是不碰頭也使得。你還是應得碰頭的時候你碰頭，不應得碰頭的時候，還是不必碰的為妙。」賈大少爺又把華、黃二位的話述了一遍。徐大东说念主说念：「他兩位說的話都不錯，你便照他二位的話看事行事最妥。」說了半天，仍舊說不出一毫敬爱敬爱，又只得退了下來。

後來一直找到一位小軍機，亦然他老东说念主家的好友，才把儀注說清。第二天召見上去，尽然沒有出岔子。等到下來，當天奉旨是發往直隸補用，並交軍機處存記。

這幾天黑八哥一天好幾趟來找他。黃胖姑也勸他：「上緊把銀子，該報效的，該贡献的，早些送進去。倘或出了缺，黑大叔在裡頭就好替你呼唤。」賈大少爺亦以他二东说念主之言為然。當時算了算，連前頭用剩的以及新借的，總共有十三萬五千銀子。當下黃胖姑替他分配：報效二萬兩；贡献黑大叔七萬兩；再贡献四位軍機二萬兩。餘下二萬五千兩，以二萬作為一切門包使費，經手謝儀，以五千作為在京费用。賈大少爺聽了甚為入耳，滿心滿意以為這十幾萬銀子用了進去，不到三個月，一定不错得缺的了。

且說此時周中堂雖然告退出了軍機，接連請假在家，不問外邊之事，关联词京報是天天看的。一日看見奉旨叫賈某东说念主預備召見；召見之後，又奉旨發往直隸補用，又交軍機處存記。忽然想著了他，說说念：「賈筱芝的兒子乃是我的小門生。他自從到京之後，我這裡只來過一趟，以後沒有見他再來。来日要請幾個門生吃飯，順便請請他。他這趟進京總算得意，同他聯絡聯絡，臨走的時候還好問他借兩百銀子。」主意打定，就順便多發了一副帖子，約他到宅中吃飯。賈大少爺於這位太老師跟前久已絕跡的了。齊頭帖子來的時候，正因為得了軍機處存記，曉得是黑大叔同幾位軍機大东说念主的栽培，敬爱正想要請請八哥，托他約個日子帶領進宮謝大叔恩典。忽然見管家拿了周中堂的帖子進來，賈大少爺看過，是約明午吃飯。心上一個不高興，隨嘴說了一句说念：「明午我自身要請客，我那裡有工夫去擾他！」管家問：「怎麼回復來东说念主？」賈大少爺说念：「帖子留住，来日推頭有病不去就是了。」管家自去回復來东说念主不題。

這裡賈大少爺忙寫信約黑八哥明午館子裡一敘，叫管家即刻送去。管家到黑宅的時候，剛剛黃胖姑拿了七萬銀子的銀票，又二萬銀子的報效連費用交代八哥，托八哥替他去求大叔。八哥一算，銀子一共只要九萬，忙問说念：「不是他專為此事問時某东说念主借過十萬，怎麼你只拿九萬來呢？家叔跟前為得要個整數，少了拿不开始。咱們自身东说念主，我不瞞你，有了他，還有咱呢！」黃胖姑一聽口音不對，連忙替賈大少爺分辯，說说念：「實在沒有錢，好容易借了十萬，拿一萬替他老太爺還了八千銀子的帳，餘下二千作念京裡的澆裹。好在他多贡献，少贡献，大叔肚子裡總有分寸就是了。」黑八哥聽了甚為失望，颜面上頓時表露悻悻之色。

正說話間，門上东说念主傳進賈大少爺約明午吃飯的信。黑八哥正是滿肚皮不願意，看了信，隨後把信一摔，说念：「我那裡有工夫去擾他！」黃胖姑見黑八哥動了真氣，於是左一個揖，右一個揖，連連說说念：「這一遭是昆季遵循不周，總求你擔代一二，以後補你的情就是了。……」黑八哥一時雖不願意，究竟因為他經手的賣買多，少他不得，一時也未便過於回絕他。歇了半天才說说念：「胖姑，這遭事虧得是你經手，叫咱也不好敬爱的同你翻臉；要是換了別东说念主，我早把這九萬銀子摔在大門外頭去了，看你還有臉再到我的門上來！」黃胖姑聽說，連忙又作一個揖，说念：「多謝八哥栽培！你老东说念主家同我鬧著玩，我是禁不起嚇的，早已嚇了一身大汗，連小褂都汗透了。倒是賈潤孫他請你吃飯，亦然他一番好意思意，總還求你賞他一個臉，去擾他一頓，等他也好释怀。」黑八哥至此方叫把信留住，叫辖下东说念主回復來东说念主：「同他說，我来日一准到就是了。」

黃胖姑從黑宅出來，先去拜賈大少爺。見面之後，不好說黑八哥同他起初翻臉，怕的是賈大少爺笑他，只好說：「現在裡頭開銷很大，黑大叔拿了你這個錢統通要開銷給別东说念主。如今七萬銀子不夠，黑八哥一定不愿收。後來虧了我好說歹說，又暗里許了他些好處，他才答應替我們竭力去幹。你说念辦事煩難不煩難？老弟，你幸虧這事是托愚兄經手，倘要是別东说念主，還不曉得如何煩難呢！」賈大少爺自然連稱「費心感激」不題。

一宵易過，即是天明。賈大少爺清晨起來，先寫一封信給周中堂，推頭伤风不成趨陪，等到病好即來請安。把信寫好叫东说念主送去。周中堂本來很有心於他，見他不來，不免失望。然又想拉擾他，隨手交來东说念主帶回一信，說：「世兄既然欠安，不好屈駕。等到清恙全愈，就請便衣過來談談。」賈大少爺拆開看過，鼻子裡嗤的一笑，说念：「我自身事情還忙不了，那裡有工夫去會他！」說完，把信丟在一旁，自身卻到館子裡去請黑八哥吃飯。等到黑八哥來到，賈大少爺先提起：「這番記名全是大叔栽培，心上感激得很！敬爱想求老哥帶領進去當面叩謝。」黑八哥说念：「家叔事情忙，等我進去說明白了，約好日子再來關照。」賈大少爺不免又是連連稱謝。

八哥這天吃飯下來，因事進宮，順便把賈大少爺要進來叩謝的敬爱說了。黑大叔说念：「賈筱芝的兒子也過於羅蘇了。有了機會咱自然照應他。咱一天到晚事情忙不了，那裡有工夫去會他！」黑八哥見他叔叔推頭沒有工夫見賈大少爺，生怕出來被賈大少爺瞧他不起，說他連這點手面都沒有，颜面上落不下去。但是他叔子的脾氣一向是知说念的，既然說過沒有工夫，也未便一定逼著他見。只好一聲不響，垂手侍立，一站站了約摸有半點多鐘。他叔子見他不走，又不言語，便說说念：「你得了姓賈的些许錢，這樣的替他幫忙？」八哥走上兩步，朝他叔叔打了一個千，說说念：「侄兒替东说念主家經手事情，一向不敢問东说念主家多要一個錢。大叔只管查問，倘然侄兒多拿了一個錢，聽憑大叔要拿侄兒怎麼辦就怎麼辦，侄兒是死而無怨。現在賈筱芝的兒子，他這銀子是的的確確的借來的。如今侄兒把他帶進來，叫他見過大叔一面，非但他自身释怀，就是那借銀子給他的那個东说念主聽見了也释怀，曉得他這銀子已經交了進來，不久總要得好處的。」黑大叔说念：「難说念銀子放在我這裡，他們還不释怀嗎？」八哥说念：「释怀還有甚麼不释怀，就是侄兒替东说念主家經手，于今也不啻一次了，何曾誤過东说念主家的事。但是咱們的賣買是一年到頭作念的，來京引見的东说念主，有幾個腰裡一样帶著幾十萬銀子？不過亦然東挪西借，得了缺再去還东说念主家。如今並不是要大叔馬上給他好處，只求大叔賞他個臉，再見他一面，东说念主家出了銀子，心上也就安穩了。

黑大叔一聽這話不錯，但是一時自身又掉不過臉來，只好說说念：「你們這些孩子确凿沒有經過事！七八萬銀子算得什麼，只顧來同我纏！我要是不答應你，怕的你今天沒有臉出去；就是出去了，也見不得姓賈的。現在你去同他說罷，叫他後天來見我。」說完，黑大叔踱了進去。八哥到此正如奉了聖旨一般，出來之後，坐窝叫东说念主去求教黃胖姑，叫黃胖姑轉諭賈某东说念主，叫他後天一早前來伺候，一同進去，不得有誤。黃胖姑也不敢苛待，自身不得空，又怕傳話的东说念主說不昭着，有意叫东说念主把個賈大少爺找了來，鄭重其事的把黑八哥的話傳給了他。

賈大少爺自然感激不盡。等到回家，剛跨進門，只見管家拿了一張大柬帖進來，上头寫著：「候選知縣包信」六個小字。賈大少爺看過，連說：「我並不認得此东说念主，……他為什麼要來找我？」管家景：「家东说念主也問過他。他說他的胞兄是華中堂那的的考验。他曉得老爺不久就有佳音，本已求過中堂，要荐到老爺這裡來，是中堂叫他今兒先來的。」賈大少爺说念：「有信沒有？」管家景：「家东说念主亦問過他：『既然是中堂荐來的，應得有中堂的荐信。』他說：『沒有。』又說：『等你們大东说念主見了面，他自然曉得的。』」賈大少爺说念：「不要是撞木鐘罷！既然是華中堂荐來的，些许一個條子總有，為什麼空著手來見我呢？」既而一想：「他說我不久就有什麼佳音，或者果是他們老汉子的昆季，打著中堂的旗號前來找我，也未可定。我不如請他進來，見機行事。」主意打定，就吩咐得一聲「請」。

（撞木鐘：這裡指騙东说念主。）

须臾管家引了那东说念主進來，卻是靴帽袍套。賈大少爺先想穿了便衣出去相會，或许他果是華中堂荐來的，或者中堂真有什麼吩咐，生怕簡慢了他即是簡慢中堂，又想：「倘然穿了官服去會他，設或他並不是中堂什麼世交故誼，豈不是我自身褻瀆自身。况兼他是知縣，我是觀察，畢竟體制所關。」想了一會，於是仍舊穿著便衣，叫家东说念主取過一頂大帽子戴上，然後出來相見。那姓包的見面之後，坐窝爬下行禮。賈大少爺雖然一旁還禮，卻先爬起來。等到坐定，動問「台甫、履歷」。姓包的自稱：「賤號松明。敝省山東，濟寧州东说念主。卑職的胞兄號叫松忠，是前科的舉东说念主，上年就在老中堂家坐館。卑職原先也在京城坐館，去年由五城獲盜案內保舉了候選知縣。往常聽見家兄說起，大东说念主不日就要高升，馬上得實缺的，是以卑職就托了卑職的胞兄求了中堂，想來伺候大东说念主，求大东说念主的栽培。」

賈大少爺说念：「你見過中堂沒有？」包松明说念：「見是見過幾面。」賈大少爺说念：「中堂有信沒有？」包松明说念：「卑職原想求中堂賞封信。昨天見著中堂，中堂說：『你先去見他，我隨後寫信送來。』是以卑職今天來的。後來卑職出來的時候，中堂叫帶個信給大东说念主。」賈大少爺一聽中堂托他帶信，不禁又驚又喜，忙問：「中堂有什麼見諭？」包松明说念：「中堂說大东说念主上回送的那對煙壺，中堂很喜歡，把自身系数的拿出來比了一比，竟沒有比過這一對的。但是中堂的敬爱，很想照樣再弄這們一對才好，該些许錢他老东说念主家都不可惜。」賈大少爺一聽中堂賞識他的煙壺，坐窝眉飞色舞，曉得包松明與中堂交非泛泛，是以才把這話交代於他。於是同包松明言長言短，又要留他在寓裡吃飯。又說：「本來昆季久慕得很，極想一样請教一切。」又說：「現在昆季還未得缺，一切簡慢，將來外放之後，另外盡情。」又問：「貴寓在那裡？寶眷在京不在京？不错搬在昆季這兒一塊住。」包松明巴不得如斯，一一答應，連說：「眷属不在這裡。……」賈大少爺便吩咐管家：「坐窝把西廂房王師爺的床移鄙人首你們門房裡，王師爺住的场所另外擺張床，去把包大老爺的行李搬了來。即刻就去，不准躲懶。要是誤了包大老爺的差使，你們這些王八蛋一齊替我滾出去！」張羅了半天。包松明起身告別，說：「要先到中堂跟前去復過命，回來就搬過來。」賈大少爺又再三叮嚀了幾句，方才進來。

他一心只想著包松明說中堂賞識他的煙壺，曉得銀子沒有白化，不久必有好處，卻忘記把「中堂還要照樣再弄一對」的話味一味。一團高興，便想去告訴黃胖姑。忙喚套車，到了前門大柵欄黃胖姑開的錢莊上，會著了胖姑，按照包松明的話述了一遍。黃胖姑聽了，仅仅拿手摸著下巴頦，一言不發。賈大少爺莫明其妙，忙又問说念：「包松明說的話很有敬爱敬爱，的確是中堂荐來的，但是怎麼連個荐條都沒有呢？」黃胖姑微浅笑说念：「大东说念主先生這些事情豈肯輕容易落筆。你送他煙壺，他都肯同姓包的說，這姓包的來歷就不小。你如何發付那姓包的呢？」賈大少爺便把留他住的話說了。黃胖姑说念：「很好。倒是姓包的後頭那句話，你懂不懂？」賈大少爺飘渺。黃胖姑说念：「中堂的敬爱，還要你報效他一對呢！」賈大少爺说念：「我報效過了。」黃胖姑：「我也曉得你報效過了。他說中堂心上還想照樣再弄這們一對，他不是點著了你仍舊要你贡献他？倘若不预见了你，他為什麼要把這話叫姓包的來傳給你呢？」賈大少爺聽了這話，手摸著脖子一想，不錯，躊躇了半天，說说念：「銀子多也化了，就是再報效一對也有限。但是到那裡照樣再找這們一對呢？」黃胖姑沉思了一會，说念：「你姑且再到劉厚守鋪子裡瞧瞧看。」賈大少爺一聽他話不錯，好在相去路未几遠，坐窝坐了車去找劉厚守。見面寒暄之後，提起要照前樣再買一對煙壺。劉厚守故作躊躇说念：「我的大爺，前一對還是相互交情讓給你的，叫我那裡去照樣替你去找呢？現在的幾個闊东说念主，除掉這位老中堂，你又要去送誰？」賈大少爺正想告訴他原是華中堂所要，既而一想，怕他借此敲诈勒索，話在口頭仍舊縮住，渐渐的说念：「是我自身見了心愛，是以要照樣買這們一對。」劉厚守是多么樣东说念主，况兼他這店就是華中堂的本錢，他們裡頭息息重叠，豈有不曉得之理。他既不談，也不追問，歇了一會，說说念：「有是還有一對，是昆季注意了二十幾年才弄得這們一對，原想留著自身玩，不賣給东说念主的，如今相互相好，也說不得了。」賈大少爺一聽他還有，不禁高興之極，連說：「如蒙厚翁割愛，要些许價錢，昆季送過來就是了。……」劉厚守只要他一句話，坐窝走到自身常坐的一間屋裡，開開抽屜，取了出來，交給賈大少爺。

賈大少爺托在手中一看，誰知竟與前頭的一對絲毫無二。看了半天，連說：「奇怪！……怎麼與前頭買的一對一式一樣，竟其絲毫沒有兩樣呢？」劉厚守坐窝分辯说念：「這一對比那對好，怎麼是一樣？前頭一對你是二千兩買的，這一對你就是再加兩倍我亦不賣給你。」賈大少爺说念：「依你要些许？」劉厚守说念：「一個不問你多要，一文也不成少我的，你拿八千銀子來，我賣給你。」賈大少爺说念：「倘然是另外一對，果然比前頭的一對好，不要說是八千，連一萬我都肯出。現在仍舊是前頭的一對，怎麼要我八千呢？」劉厚守说念：「你一定說他是前頭的一對，我也不來同你分辯。你信赖就買，不信赖，我留著自身玩。」說著，把對煙壺收了進去。

賈大少爺坐著無趣，遂亦辭了出來，仍舊趕到黃胖姑店裡。黃胖姑見面就問：「煙壺可有？」賈大少爺说念：「有是有一對，同前頭的絲毫無二。據我看起來，很疑心就是前頭的一對。」黃胖姑不等他說完，忙插嘴说念：「既然有此一對，就該買了下來。」賈大少爺说念：「價錢不對。」黃胖姑問：「些许價錢？」賈大少爺说念：「他問我要八千。」黃胖姑便说念：「八千不算多，就是八萬你亦要買的。」賈大少爺忙問其故。黃胖姑嘆一口氣说念：「咳！你們只曉得走門子送錢給东说念主家用，連這一點點精微奧妙還不懂得！」賈大少爺聽了詫異，一定要請教。黃胖姑便告訴他说念：「你既然認得就是前頭的一對，东说念主家拿你當痴人，再行拿來賣給與你，你就以痴人自居，買了下來再去贡献，包你一定得法就是了。」

說到這裡，賈大少爺也就恍然大悟，想了一想，說说念：「仍舊要我二千也夠了，一定要我八千，不免太貴了些。」黃胖姑把頭一搖，说念：「不算多。他肯說價錢，這事情總好商量。」賈大少爺還要再問。黃胖姑说念：「你也不必多問，我們快去買了下來，再配上幾樣別的古董，仍上托劉厚守替我們送了進去。老弟，不是愚兄夸口，若非愚兄替你開這一條路，你這路那裡去找呢？」說著，兩东说念主一塊兒坐車，又去找到劉厚守，把來意言明。劉厚守嘻開嘴笑说念：「我早曉得潤翁去了一定要回來的，如今連別的東西我都替你配好了。」取出看時，乃是一個搬指、一個翎管、一串漢玉件頭，總共二千銀子，連著煙壺，一共一萬。賈大少爺連稱「費心。」黃胖姑便說：「銀子由我那裡划過來。」當下又議定三千兩銀子的門包，仍托劉厚守一东说念主經手。

諸事就緒，賈大少爺方才回寓，下車進門便問：「包大老爺的行李搬了來沒有？」管家回说念：「搬了來了。」又問：「床鋪好了沒有？」管家回说念：「王師爺出去了，家东说念主們不好拆他的床，等他回來才好動他的。」賈大少爺便罵：「混帳王八蛋！你們吃我的飯，還是吃姓王的飯！」管家們不敢作念聲。賈大少爺又問：「包大老爺來過沒有？」管家們回：「來過一次，又去了。」賈大少爺又罵管家：「不會辦事！替我得罪东说念主！姓王的是你們那一門的祖先，不敢得罪他！」一頭說，一頭走到師爺住的屋裡，親自動手去掀王師爺的鋪蓋。管家們也只好幫著下帳子，卷鋪蓋。賈大少爺直等看著把包老爺的帳子挂好，被褥鋪好，方才走去。

诸君曉得這位王師爺是個什麼东说念主？他原是浙江杭州秀才，乃是賈臬台作念浙江糧说念時，書院取過高档的，因此就拜了門，也無非竭力仰攀，以圖後來补助的敬爱。賈臬台倒也很賞識他，就把他帶到河南，一直留住在衙門裡。齊巧兒子得了保舉進京。賈臬台就把這东说念主交代兒子说念：「你把他帶了去，有什麼往來信札，請客帖子，不错叫他寫寫。」因此，他是以才跟了賈大少爺進京，上文說的一位代筆師爺就是他了。只因他的為东说念主過於拘執了些，是以東家不大喜歡。他是杭州东说念主，說起話來，「姐的姐的」全是土音，有點上不得台盤，是以東家更覺犯他的惡，敬爱想辭他館，打發他且归，已非止一日了。

這天賈大少爺因他不在家，又急於要巴結包老爺，是以趁空自身動手掀他的鋪蓋。誰知掀到一半，他剛剛從外頭回來，在門帘縫裡張了一張，見是如斯，這一氣性命交关！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二十七回 假公濟私司員設計　因禍得福寒士捐官

卻說賈大少爺正在自身動手掀王師爺的鋪蓋，被王師爺回來從門縫裡瞧見了，頓時氣憤填膺，怒不可遏。但是他的為东说念主一向是忠信慣的，要發作一時又發作不出。他是杭州东说念主，別處一又友又說不來，逐日沒有事的時候，一定要到仁錢會館裡走走，同兩個同鄉親戚談談講講，吃兩頓飯，借此消悶。這天也正從會館回寓，一見東家如斯待他，曉得此處不成立足，便獨自一东说念主踱出了門，在街上轉了幾個圈子。敬爱想把行李搬到會館裡住，一來怕失脫館地，二來又怕同鄉恥笑。倘若仍舊縮轉來，想起東家的氣焰，實在令东说念主難堪，况兼叫他與管家临幸，尤其逼东说念主太甚：想來想去，一籌莫展。

正在為難的時候，不提防背後有东说念主拿手輕輕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王師爺陡吃一驚，回頭一看，不是別东说念主，正是他同鄉同宗王博高。這王博高乃是戶部額外主事，沒有眷属在京，因此住在會館之中，王師爺是天天同他見面的。王博高這天傍晚無事，偶到騾馬市大街一條巷子裡看一又友，不提防遇著王師爺，低頭著，一個东说念主在街上亂碰，等到拍了他一下，又見他這般吃驚的樣子，便也疑心起來。

王博高是個直肚直肠的，劈口便問：「你有什麼苦衷，一個东说念主在街上亂碰？」王師爺見他問到這句，不禁兩只眼直勾勾的朝他望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王博高性子素來焦急，見了這樣心上更為詫異，便说念：「你這樣子不要是中了邪罷？快跟我到會館裡去，請個醫生替你看看。」王師爺也一聲不響。於是王博高雇了一輛站街口的轎車，扶他上車，自身跨沿，一拉拉到仁錢會館，扶他下車，走到自身房間，開門進去。王師爺一見了床，倒頭便睡。王博高去問他，只見他呼嗤呼嗤的哭個不了。王博高頂住問為什麼哭，死也不愿說。再問問，他只怪自身的命運不好。王博高说念：「你再不說，你快請罷，我這床上不准你困了！」如斯一逼，王師爺才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還再三叮囑王博高，叫他不要作念聲，怕同鄉聽見笑話。

王博高不等他說完，早已氣得三尸神暴躁，七竅內生煙，連說：「這還高出！他有多大的一個官，竟其拿一又友不當一又友，與奴才一樣看待！這還高出！眼睛裡也太沒有东说念主了！我頭一個不答應！来日倒要約齊了同鄉，叫了他來，同他評評理！」王師爺一見王博高動氣，馬上伏在床上哀求说念：「你快別嚷了！總是我嘴快的不好。我告訴了你，你就嚷了出來，無非我的館地更辭的快些，眼望著要流荡在京裡。你又不是寬裕的，誰借盤川給我回杭州呢？」王博高说念：「這種館地你還要戀著，怕得罪東家，無怪乎被東家轻茂！如今這事情既然被我們曉得了，我一定要打一個抱不屈。你怕失館，我們各人湊出錢來送你回杭州。」

王博高一面說，一面叫自身的管家去到賈大东说念主寓處替王老爺把鋪蓋行李搬了出來，一面又把這話統文书訴了在會館住的幾個同鄉。各人都抱不屈。须臾時王博高的管家取了行李鋪蓋回家。王博高問管家：「瞧見賈大东说念主沒有？」管家回说念：「小的走到賈大东说念主門上，把話告訴了他門口。他的門口上去回了。賈大东说念主把小的叫了上去，朝著小的說：『這是姓王的自身辭我的，並不是我辭他的。我辭他，我得送他盤川，打發他且归；他辭我，一定另有高就，我也不同他客氣了。』」王博高说念：「你說甚麼呢？」管家景：「小的同他辯甚麼，拿著鋪蓋行李回來就是了。」王博高聽了更加生氣，說：「他太瞧不起我們杭州东说念主了！来日上衙門，倒要把這話告訴告訴徐老汉子，叫個东说念主去問問他，看他在京裡還站得住站不住！」

诸君看官：你说念王博高說的徐老汉子是誰？就是上文所說綽號琉璃蛋那位徐大軍機。他正是杭州东说念主，現為戶部尚書。王博高齊巧是他部裡的司官。王博高中進士時，卻又是他的副總裁，是以稱他為徐老汉子。但是這位徐大东说念主膽子最小，從不愿多管閑事，連著他老太爺的事情他還要推三推四，不要說是同鄉了。关联词杭州东说念主總靠他為泰山北斗，有了事不成不告訴他，其實他除掉要錢之外，其餘之事是一概不愿管的。

這彻夜把王博高氣的直截未曾合眼，問了王師爺彻夜的話，打了幾條主意。到了次日，照例上衙門。齊巧這日尚書徐大东说念主沒有到部。王博高從衙門裡下來，便一直坐車到徐大軍機宅內，告訴門上东说念主說：「有要緊事情面回大东说念主。」徐大軍機無奈，只得把他請了進去。問及是以，王博高便把同鄉王某东说念主受他東家賈潤孫豪侈的話說了一遍，又说念：「賈潤孫把王某东说念主鋪蓋掀到門房裡去，明明拿他當奴才看待，直截拿我們杭州东说念主不當东说念主，瞧我們杭州东说念主不起；是以門生氣他不過，昨天就叫王某东说念主搬到會館裡住。今兒有意來請老師的示，總得想個法兒懲治懲治姓賈的才好。」

徐大軍機聽了，半天不言語，拿手拈著鬍子，又歇了半天才說说念：「說起來呢，同鄉的东说念主也多得很，一個個都要我照應，我也照應不來。大凡一個东说念主出來處館，凡百事情總得隐忍些，作念東家的也有作念東家的難處。為著一點點事情就鬧脾氣辭館不幹，等到歇了下來，只怕再要找這麼一個館地亦很禁止易呢。」王博高说念：「這回倒不是他自身辭的館，是門生氣不過，叫他搬出來住的。」徐大軍機说念：「老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曲直只為多開口，禍亂都因硬出頭。』你難说念連這兩句俗話還不曉得嗎？現活着界最忌的是硬出頭。不要說是你，就像愚兄如今當了軍機大臣，什麼事情能夠逃得過我的手？关联词我凡是不错不必問信的事，生來決不牵记。如今為了王某东说念主的事情，你要硬出頭替他管這個閑帳，現在王某东说念主的館地已經不得胜了。京城大地，沒有事情的东说念主豈不错長住的嗎？倘或王某东说念主因此流荡下來，我們何苦喪這陰騭呢。」王博高说念：「姓王的一面，門生早已同他說過，由同鄉湊幾文送他回杭州去。」徐大軍機不等說完，連連搖頭说念：「同鄉东说念主在京城的许多，倘若要幫忙，我這兒兩俸銀不夠幫同鄉忙的。我頭一個不來管這閑帳。就是你老弟，每月印結分的好，也不過幾十兩銀子，還沒有到那『博施濟眾』的時候，我也勸你不必出這種冤錢。至於姓賈的雖然也不是什麼有敬爱敬爱的东说念主，但是我們犯不著為了別东说念主的事同他過不去。老弟，你以我言為如何？」

王博高聽了，又添了一肚皮的氣，心裡想：「他不愿出力，這事豈不弄僵？現在坍在姓賈的手裡，心上總不甘願！」肃静的盤算了一趟。幸虧曉得徐老汉子有個脾氣，除掉銀錢二字，其餘都不在他心上。賈潤孫同華中堂如何往來，如何贡献，都已打聽明白。他所贡献徐老汉子的數目，實實不足華中堂十分之二，至於黑大叔一面更不成比。現在除非把這事和盤托出，再添上些枝葉，或者不错激愤於他，稍助与人为善。主意打定，便说念：「不瞞老師說，姓賈的非但瞧不起杭州东说念主，况兼連老師都不在他眼裡。」一句話戳醒了徐大軍機，忙問：「他怎樣瞧我不起？但是背後的話誰不被东说念主家罵兩句，也不成作他的准。」王博高说念：「空口無憑的話，門生也不敢朝著老師來說。但是賈潤孫這個东说念主實在可惡！他的眼睛裡除掉黑總管、華中堂之外，並沒有第三個东说念主。他自以為靠著這兩個东说念主就保他馬上不错放缺，再用不著別东说念主的了。」徐大軍機说念：「論起來，放缺不放缺，原應得我們軍機上作主。如今我們的賣買已經一泰半被裡頭太監們搶了去。這也不必說他了，他離著上頭近，說話比我們說得響，是以我們也只好讓他三分。至於華中堂，他雖是中堂，但是我進軍機的時候，不曉得他還在那裡作念副都統；就是論起科分來，他也不成越過我去。怎麼倒拿我看得不如他呢？」

王博高说念：「正是為此，是以門生氣不過，要來告訴老師一聲。」說著，便把賈大少爺如何走劉厚守門路，一趟回買古董拜在華中堂門下，系数的錢都是前門外一錢莊的掌櫃，名字叫黃胖姑替他過付的。賈潤孫的錢不夠，又托黃胖姑替他借了十來萬，聽說就是送黑總管、華中堂兩個东说念主的，大約一邊總有好幾萬。徐大軍機说念：「你這話聽誰講的？然而真的？」王博高说念：「怎麼不真！門生的敬爱也同老師一樣，黑總管那裡倒也不必說他了，但是華中堂同老師兩下裡同是一樣的軍機，他偏兩樣看待，确凿豈有此理！」

徐大軍機一聽此言，楞了半天不響。心上盤算了一趟，越想越氣，霎時間面色都發了青了。王博高見他生氣，便又說说念：「姓賈的劣跡聽說不少，他在河工上並沒有當什麼差使，就得了送部引見的保舉，明明是河督照應他的。况兼在工上很嫌了些錢。來京引見，大细君、小细君，帶的东说念主可不少。就是到京之後，鬧相公，逛窯子，嫖師姑，還同东说念主家吃醋，打相公堂子，實在是個不本分内的东说念主。倘若這樣东说念主得了實缺，作念了監司大員，那一省的吏治确凿不可問了？」徐大軍機说念：「別的我岂论他，倒是他究竟贡献華中堂些许錢，老弟，你務必替我打聽一個實數。他送華中堂些许，能少我一個，叫他試試看！」說完送客，王博高自回會館不題。

這裡徐大軍機氣了彻夜未曾合眼。次日一早到了軍機處，會見了華中堂，氣吁吁的不說別話，兜頭便問说念：「恭喜你收了一位財主門生了！」華中堂聽了詫異，不知所對，一定要請教老前輩說的是那個。徐大軍機又微微的冷笑了一聲，說说念：「河南臬司賈筱芝的兒子，不是他才拜在你的門下嗎？」華中堂氣憤憤的说念：「我們收兩個門生算得甚麼！我說穿了，我們幾個东说念主誰不靠著門生贡献過日子。各东说念主有期间，誰能管得誰！」徐大軍機说念：「我不是禁住你不收門生，但是賈筱芝的兒子漂亮雖然漂亮，关联词過於滑熘，這種东说念主我就不取！」華中堂说念：「天底下那裡有真好东说念主！老前輩，你我也不過擔待他們些就是了。」徐大軍機说念：「我見了不好的东说念主，我心上就要生氣。我不如你有擔待。你作念中堂的是『宰相肚裡好撐船』，我生來就是這個脾氣不好？」華中堂说念：「既然老前輩不喜他，等他來的時候關照他，以後不要叫他上徐大东说念主的門就是了。甚麼財主門生不財主門生！門生不財主，豈不要老師一齊唱了『西北風』嗎？……」華中堂還要再說，別位軍機大东说念主恐怕他倆鬧起來，叫上頭曉得了不好看，好容易總算極力勸住。徐大軍機還說：「你們傳個信給姓賈的，叫他候著，再歇一個月，實缺包他到手。」華中堂聽了又生氣，說说念：「放缺不放缺，恩出自上，誰亦作不了誰的主！」正鬧著，上頭傳出話來召見軍機，幾個东说念主一齊進去，方才把話打住。

但是王博高自身拍胸脯，在王師爺眼前作念了這們一趟好漢，雖然把徐老汉子說惱了，已同華中堂反過臉，关联词賈大少爺那裡一點沒有叫他覺著，心上總不滿意。想來想去，總得再去攛掇徐老汉子，或者叫了姓賈的來當面坍他個台；否則亦總得叫他破費兩個，各人沾光兩個，這事方好過去。想了一趟，主意打定。第二天又去拜見徐大軍機。只見徐大軍機氣色還不好看，曉得是昨夜餘怒未消。寒暄了兩句，王博高又趁空提到賈大少爺的話。徐大軍機说念：「為了這個东说念主，我昨兒幾乎同華老二打起來。」王博高骇怪。徐大軍機说念：「可恨華老二倚老賣老，不曉得果真得了姓賈的些许錢，竟其一力幫他，連個颜面都不顧了！」

王博高一聽，曉得有機會可乘，便趁勢說说念：「回老師的話：他贡献華中堂的錢比大概的都多，是以難怪華中堂。倒是姓賈的這小子，自從走上了黑總管、華中堂兩條路，竟其拿別东说念主不放在眼裡；非但不把老師放在眼裡，况兼背後還有豪侈老師的話。都是他自身一又友出來說的，現有活口不错對證。」徐大軍機聽說賈大少爺背後有豪侈他的話，雖然平時不動心慣了的，至此也不成不動心，便問：「他背後豪侈我什麼？」王博高说念：「他雖罵得出，門生卻說不出。」徐大軍機说念：「這小子他還罵我嗎？」王博高说念：「确凿豈有此理！門生聽著也氣得一天沒有吃飯！」徐大軍機说念：「他罵我甚麼？你說！」王博高又楞了半天。徐大軍機又催了兩遍，王博高才說说念：「說說也氣东说念主！他背後說老師是個『金漆飯桶』。」徐大軍機聽了不懂，便問：「甚麼叫『飯桶』？王博高说念：「一個东说念主只會吃飯，不會作念別的，就叫作念『飯桶』。『金漆飯桶』，大約說徒有其表，颜面上好看，其實內骨子一無系数。」

徐大軍機至此方動了真氣，說说念：「怎麼他說我沒用！我倒要作念點手面給他瞧，看我到底是飯桶不是飯桶！确凿豈有此理！」說著，那氣色更覺不對了，兩只手氣得冰冷，兩撇鼠須一根根都蹺了起來，坐在椅子上不聲不響。王博高曉得他年高的东说念主，恐怕他氣的痰涌上來，厥了過去，忙解勸说念：「老師也犯不著同這小子嘔氣。他算得什麼！老師為國柱石，氣壞了倒不是玩的。將來給他個厲害，叫他服個罪就是了。」徐大軍機便問：「怎麼給他個横蛮？說的好容易！光叫他服個罪，我這口氣就平了嗎！」

此時王博高已想好一條主意，走近徐大軍機身前，附耳說了一遍。徐大軍機平時雖然裝痴作念聾，此時忽然聰明了許多。王博高說一句，他應一句。等到王博高說完，他統通記得，一句沒有遺漏，便笑嘻嘻的说念：「准其照老弟說的話去辦。折稿還是就在我這裡起，還是老弟帶且归起？依我的敬爱，會館裡东说念主多，帶且归恐怕未便，還是在我這裡隱瞞些。」王博高因為要在老師跟前獻殷勤，忙說：「老師吩咐的極是，門生就在老師這裡把基础底细打好了再出去。」徐大軍機忙叫东说念主把他帶到自身的一間小書房裡，等他把折稿擬定，相互又估量了一番，王博高方才辭別徐大軍機，攏了稿底出來，也不回會館，竟往前門大柵欄黃胖姑錢莊而來。

到門不足投帖，下了車就一直奔了進去。店裡伙計見他來的奇怪，就有幾個东说念主出來呼唤，問他貴姓，找那一個。王博高說：「我姓王，找你們黃掌櫃的。」伙計們便讓他在客位坐了，進去告訴了黃胖姑。黃胖姑走到門帘縫裡一張，是個不認得的东说念主，便叫伙計出去探問車夫，才曉得他是戶部王老爺，剛打軍機徐大东说念主那裡來的。黃胖姑便知说念他來歷不小，肚裡尋思：「或者有什麼賣買上門，也未可知。」連忙親自出來相陪。一揖之後，歸坐奉茶。相互寒暄了兩句，王博高先問说念：「有個賈潤孫賈觀察，閣下然而一向同他相好的？」黃胖姑是多么樣东说念主，一聽這話，便知話內有因，就不愿說真話，渐渐的回应说念：「認雖認得，亦然一個一又友介紹的，一向並沒有甚麼深交；就是小號裡他也不常來。」王博高说念：「他可托過寶號裡經手過事情沒有？」黃胖姑不好說沒有，只得答说念：「經手的事情也有，但是未几，亦然一又友轉托的。」王博高说念：「既然如斯，就是了。」說完，便問胖姑：「有空房子沒有？我們談句天。」胖姑说念：「有有有。」便把他拉到頂後頭一間屋裡去坐。

這間屋本來是間密室，原預備談阴事事的。兩东说念主坐定，王博高就從袖筒裡把折稿拿了出來，說：「有一件東西，是從敝老師徐大軍機那裡得來的。小弟自從到京以來，也很仰慕大名，無緣相見；是以有意從敝老師那裡抽了出來，到寶號裡來送個信。敝老師的為东说念主諸公是知说念的：凡事但求過得去，決計不為已甚。這折稿原是敝同門周都老爺擬好了來請教敝老師的，老兄看了自然明白。」此時黃胖姑把折稿接在手中，早已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原來是位都老爺參賈潤孫的，並且帶著他自身。折子上先參：

「賈某總辦河工，浮開報銷，濫得保舉。到京之後，又復恋酒贪花，即兴招搖；並串通市儈黃某，到處鑽營，卑鄙無恥。相應請旨將賈某革職，同黃某一並歸案訊辦，徹底回想，以儆官邪而飭史治。」各等語。另外還粘了一張單子，是送總管太監某东说念主若干，送某中堂若干，送某軍機若干，都是黃胖姑一东说念主經手，不過數目些许不甚相符。

黃胖姑看過之後，他是「老京城」了，這種風浪也經過非止上一次，往往有些窮都借此為由，想敲诈勒索，在他眼裡實已見過不少。此番王博高前來，明明又是那副圈套。心上雖不介意，但念：「自身代賈潤孫經抄本是有的，王某东说念主又是從徐大軍機那裡來的，看來事情瞞不過他。」又念：「凡事總要大化小，小化無。羊毛出在羊身上，等姓賈的再出兩個，把這件事平平安安過去，不就結了嗎。」想罷，便說说念：「此事承博翁費心，晚生感激得很！晚生經手雖有，但是什麼中堂、總管跟前，晚生也夠不上同他們拉攏，折子上說的不免言過其實。不過既承博翁關照，事情料可调停，索性就托博翁照應到底。徐大东说念主跟前，以及博翁跟前，還有周都老爺那裡，該應如何之處。晚生心上都有個數。晚生是個作念賣買的东说念主，全靠東家照應開這個店，那裡有什麼錢。冲破鼻子說亮話，還不是等姓賈的過來盡點心。只要晚生出把力，你們老爺還有什麼不解白的。」一席話說得王博高也不覺好笑，連說：「老兄竟然個直爽东说念主，聞名不如見面。昆季以後倒要一样過來請教。……」當時黃胖姑訂明明日复书。王博高答應。黃胖姑又把折稿擇要錄了幾句下來，就把帶參自身的幾句話抹去未寫。等到寫好，王博高帶了原稿忙且归。黃胖姑等他去後，便叫东说念主把賈大少爺找了來。先拉他到密室裡同他說知詳細，又拿折略與他閱過。賈大少爺這幾天正因各處安排停當，晨夕就要放缺，心中無所事事，終日終夜嫖姑娘，鬧相公，正在發昏的時候，不堤防有此一個岔子，賽如兜頭被东说念主打了一下悶棍一般，一時頭暈眼花，半句話回应不出。黃胖姑说念：「老弟，這事情幸虧是愚兄禁得起風浪的，要是別东说念主早已嚇毛了。」說著，便把托王博高暫時替他按住，將來三處都得盡心。等商量定了，来日給他且归等話，一齊告訴了賈大少爺。賈大少爺说念：「怎麼個盡心呢？」黃胖姑说念：「軍機徐大东说念主跟前你是拜過門的，我想你可再贡献三千，博高費了一番心，至少送他一千说念乏，至於周都老爺那裡，不過托博高送他兩百銀子就結了，一共不過五千銀子，大事全消。」賈大少爺看看銀子存的未几，如今又要去掉五千兩，不免心痛，只因功名大事，無奈只得聽從。

到了次日，王博高來討复书，先說：「敝老師徐大軍機跟前已經說明，並不計較。就是周都老爺那裡，亦是些许唯命。不過現在打聽出這件事是他自身一又友，杭州东说念主姓王的起的。賈某东说念主瞧不起一又友，是以姓王的串出都老爺來參他，倘若參不成，姓王的還要叩閽。目下倒是安排姓王的頂要緊。姓王的空在京裡沒有事情作念，終非了局；亦是敝老師的吩咐，勸賈某东说念主拿出兩吊銀子，我們东说念主家作念中东说念主，算他借給姓王的捐個京官，再由敝老師替他說個差使。等他有了事，便不至於同賈某东说念主為難了。」黃胖姑只获得稱：「商量起來看。」王博高隨又告辭且归。黃胖姑又去找了賈大少爺來同他商議。賈大少爺一聽還要叫他添銀子，執定不愿。又是黃胖姑作念刚作念柔，勸他添一千銀子。仍舊贡献徐大軍機三千兩，不敢少；送王博高的改為五百；送周都老爺及崎岖門包，一共五百；提议二千，作為幫王師爺捐官之費。一齊打了銀票，等级三天王博高來，統通交代昭着。王博高帶了賈大少爺又去見了徐大軍機一面；另外備了一席酒，替賈大少爺及王師爺解和。

又過了兩天，徐大軍機又把王博高叫了去，拿幾百銀子交代他替王師爺捐了一個起碼的京官；又給他二百現銀子，以為到衙門創衣服一切使用。下餘一千多兩，徐大軍機便同王博高說：「老弟，你費了些许心，姓賈的又送了我三令嫒，我也不同你客氣了。這是王某东说念主捐官剩下來的一千多銀子，你拿了去，就算替你说念乏罷。」王博高偶而打了一個抱不屈，尽然連底連面弄到一千幾百兩銀子，心上著實高興，心想好东说念主是作念得過。閑話少題。且說華中堂自與徐大軍機沖突之後，相互意見甚深，即是有心要照應賈大少爺，也不好公然照應。因此，賈大少爺倒反擱了下來。一擱擱了兩個多月，連著一點放缺的消息都沒有了。幸虧他這一陣子自以為門路已經走好，裡頭有黑總管，外頭有華中堂，賽如泰山之靠，就是都老爺說他兩句閑話，他也不怕。但是膽子越弄越大，鬧相公，闖窯子，同了黑八哥一般东说念主終日混，比前頭玩得更凶。

一玩玩了兩個月，看看前頭存在黃胖姑那裡的銀子漸漸化完，只剩得千把兩銀子，而放缺又遙遙無期。黃胖姑又來同他說：「再歇一個月，時筱仁的十萬銀子就要到期，該應怎麼，他好預先预计打算。」賈大少爺一聽，心上不免著急，便同黃胖姑說起放缺一事：「如今銀子都用了下去了，怎麼出了這們許多缺，一個輪不到我？請你找找劉厚守，托他裡頭替我上點勁才好。」黃胖姑说念：「這兩年記名的说念員足足有一千多個。你說你化錢，东说念主家還有比你化錢多的在你頭裡；總得一個個挨下來，晨夕不叫你苟且就是了。」賈大少爺到此也無法想，只要在京守候。仅仅黃胖姑經手的那筆十萬兩頭，看看就要期滿。黃胖姑自身不見面，每天必叫伙計前來關照一次，說：「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請請賈大东说念主的示，預先籌划籌划。到期之後，賈大东说念主還了小號，小號跟手就要還給時大东说念主的；要是誤了期，小號裡被時大东说念主追起來，那是關係小號幾十年的名聲，不是玩的！」賈大少爺被他天天來羅蘇，實在討厭之極，而又奈他何不得。等到滿期的頭一天，黃胖姑又把他用剩的幾百兩銀子結了一結，打了一張銀票，叫伙計送過來；跟手就把往來的折子要了且归，說要涂銷。賈大少爺聽了，這一氣性命交关！急的踱來踱去，走頭無路。幾天裡頭，河南老太爺任上，以及相好的親友那裡，都打了電報去籌款。到了這日，只要一個把昆季寄來五百兩銀子，也無濟於事，其餘各處杳無复书。真把他急的要死，恨不得找個场所躲兩天才好。

到了第二天，即是該應還錢的那一天了。大早晨上，黃胖姑就派了东说念主來拿他看护住了。來看他的东说念主，輪流回店吃飯。但是黃胖姑所派來的东说念主，只在賈大少爺寓處靜候，並未几說一句話。到得天黑，賈大少爺叫套車要出門，黃胖姑派來的东说念主怕他要溜，也就雇了一輛車跟在他的車後頭；賈大少爺到了一又友家下車進去，黃胖姑派的东说念主也下車在門口守候；賈大少爺出來上車，他也跟著出來上車：竟然一步不愿放鬆。等到晚上十一點鐘，黃胖姑又加派兩個东说念主來，但亦是跟進跟出，並未几說一句話。賈大少爺見溜不掉，自身趕到黃胖姑鋪子裡想要同他商量，黃胖姑仅仅藏著不見面。店裡別的伙計見了他亦然浅浅的。賈大少爺在那裡無趣，仍舊坐車回來，看护他的东说念主也仍舊跟了回來。其時已有頭兩點鐘了。

賈大少爺回家，剛才下車跨進大門，便見黃胖姑同了前頭替他作念保东说念主的一個同鄉，一個世交，一齊進來，見面也不寒暄，仅仅板著相貌坐著要錢。賈大少爺無法，只好左打一恭，右請一安，求黃胖姑替他擔代，展限兩個月。黃胖姑執定不允，說：「並不是我來逼你老弟，實在我被別东说念主逼不過。你不還我，我要還东说念主；倘若不還，以後我京裡就站不住，還想作念別的賣買嗎。」禁不住賈大少爺一再哀求，兩個保东说念主也再三替他說法，黃胖姑連著兩個保东说念主都一家埋怨一頓。

看看鬧到天快亮了，黃胖姑見他實在無法，便说念：「兩個月太遠，小店裡耽擱不起。既然你們二位作保，我就再寬他一個月。但是現在利錢很重，至少總得再加二分，共是四分五厘利息。」賈大少爺無奈，只得應允；又立了字據，由中东说念主畫了押，交給了黃胖姑。賈大少爺又說：「京裡無可生法，總得自身往河南去走一遭。」黃胖姑也明曉得他出京方有生路，颜面上卻不答應。說：「你這一走，我的錢問誰要呢？」後來仍同兩個保东说念主出主意，請黃胖姑派一個东说念主，兩個保东说念主當中一個留京，一個跟他到河南取銀子，言明後天就動身。黃胖姑方才答應，相辭且归。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二十八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趨公郎署無意分金

作念書的东说念主一枝筆不成寫兩樁事，一張嘴不成說兩處話，總得有個先後次序。如今暫把賈大少爺赴河南籌款一事擱下慢表，再把借十萬銀子與他的那個時筱仁重提一提。

且說時筱仁自從拿十萬銀子交給黃胖姑繁殖之後，一個月倒很得幾百兩銀子的利息。他此時因為逃避風頭，不敢出头，既不拜客，亦不應酬，倒也费用甚省，每月很可多餘幾文。黃胖姑同賈大少爺雖然打了三個月的期限，他同黃胖姑卻是能夠多放一天便多得一天利息。只要黃胖姑不來退還他，他此時沒有正有，決計不來討回的。但是他的為东说念主，原是功名熱中的东说念主，自身雖沒有到廣西同匪徒斗殴，靠了上代的交情，尽然也保舉到一個候補知府。這番上京引見，帶了十幾萬銀子進來，又想謀幹，又想過班。正在興頭的時候，忽被都老爺一連參了幾本，說他的那個原保大臣舒軍門剥削軍餉，縱兵為匪，誤剿良民，捏報勝仗以及濫保匪類，浮開報銷，……足足參有二十多款。朝廷得奏，龍心盛怒，坐窝下了一说念旨意，叫兩廣總督按照所參各款，查明復奏，不得徇隱。齊巧碰著這位兩廣總督少小能干，勇於任事，不怕招怨；竟其絲绝不為隱瞞，一齊和盤托出，奏了上去，上頭說他「溺職辜恩」，「養癰貽患」，坐窝降旨將他革職，拿解來京，交與刑部治罪。廣西防務另派別东说念主接辦。時筱仁因為原參折內有濫保一條，恐干查究；就是查不出，倘若在京鬧的聲名大了，亦怕都老爺沒有事情之時拿他填空，總為不妙。黑八哥一干东说念主也勸他，叫他暫時匿跡銷聲，等避過風頭再作敬爱敬爱，這亦然照應他的敬爱。

有天际邊傳說舒軍門業已押送來京，送交刑部，當由刑部簽掣山西司審訊。聽說已經問過一堂，收入天牢之內。時筱仁當初保此官時，原是靠著上代交情，自身卻未見過那舒軍門一面。自從舒軍門解交刑部之後，雖然亦有幾個受過他的恩惠的东说念主前去看他，同他呼唤一切，時筱仁因相互素不厚实，也樂得裝作不知，求免拖累。

（軍門：提督的尊稱。）

單說這位舒軍門歷年帶兵，在廣西邊界上剥削的軍餉，每年足有一百萬。無奈他来去極廣，應酬又大。京官老爺們每年總得他頭二十萬銀子，各人分潤；至於裡頭的什麼總管太監、軍機大臣，以及各項御前有差使的东说念主，至少一年也得結交三四十萬；此外還有世交故舊，沾他光的也不少：是以他進款雖多，出款亦足相抵。等到革職交卸，依然是兩手空空。由廣西押送進京，尚在中途，業已借貸过活。門生故吏當中，有兩個天良未泯的，少不得各憑良心，幫助他幾個；其在一班勢利小人，早已不辞而别。舒軍門是湖南衡州东说念主。他自身歷年在廣西，家小卻一直住在原籍。等到奉著革拿上諭，眷属坐窝趕到京城。舒軍門家內並無他东说念主，只要一個太太，一個小少爺，年紀不過十二三歲。他外面用錢雖然揮霍，只因一向不大顧家，是以太太手裡並不曾有甚積蓄。到京之後，住在店裡，已經是當賣过活，坐吃山崩。他今乃是失勢之东说念主，那裡還有东说念主來問信。

一天舒軍門押送來京，一直送交刑部，照例審過一堂，立時將他收禁。他仕进作念潜入，豈有不懂得規矩之理？這個刑部天牢並不是白手不错進得的，況他又是闊綽慣的东说念主，更非尋常官犯可比。當他在中途上，早已東拚西湊，湊得三千銀子，專為監中打點之用。及至到監打聽，才曉得現在作念提牢廳的這位司官老爺是他老把兄、前任山東臬台史達仁之子，本部主事史耀全。這史耀全年年在京充當京官，亦很得這老世叔的接濟不少。是以舒軍門一打聽是他，不禁把心寬了一泰半。及至進監未几時候，史耀全便走來看他，口稱：「老世叔暫時闹心。老世叔平日上頭聖眷很好，不過借此堵堵东说念主家的嘴，意象不日就有恩詔，一定還要升引的。至於這裡的一切事情，都有小侄呼唤，請老世叔盡管寬心罷了。」舒軍門聽他如斯說法，雖然歡喜，但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當』，老世侄雖然不要錢，還有禁卒东说念主等，未必不错通融的，便把湊到的三千銀子取出來交與史耀全，托他崎岖代為呼唤。史耀全嘴裡雖說不要，卻早已伸手接了過來，順手點了一點，万里长征的銀票，一共只要三千銀子。數完之後，仍舊交還了舒軍門，說说念：「老世叔的事小侄自可效勞，何苦定要這個。況且老世叔在這裡頭，至多不過三五日，一定就要出去的，盡管释怀就是了。」說罷，揚長而去。舒軍門聽他說話，不覺信以為真。

诸君看官，要曉得刑部羈禁官犯的所在，就在獄神堂旁邊，另外有幾間房子。當下史耀全去後，禁卒便把他領到一個系数，乃是三間敞廳。房子雖然軒敞，卻是空缺乏洞的，其中一無系数，不但睡覺的床沒有，連著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也沒有。舒軍門走了進去之後，只好一個东说念主在地下踱來踱去，連個坐處都沒處尋。他老东说念主家生平煙癮最大，從前在大營時候，三四個差官輪流替他打煙還來不足，此時把他一個东说念主丟在這裡，不但煙具不來，况兼連著鋪蓋亦不送進。歇了一趟，煙癮上來，直把他難過的了不起。沒有進監的時候，早同辖下东说念主講明，應用物件，無不立時送進。那知等了三個時辰，還是杳無音讯。此時他老东说念主家的眼淚鼻涕一齊發作，漸漸的救助不住，只好暫在牆根底下權坐一趟，後來等到天黑，依然不見辖下东说念主進來，便曉得其中必有緣故。又拜求禁卒把個史耀全找了來，同他商議。史耀全說：「小侄因為老世叔兩三天就要出去的，生怕老世叔一時看不開，或者尋個自盡，小侄擔當不起，是以就吩咐這屋裡不准多放東西。這亦然小侄一片苦心，務求老世叔原諒一二！小侄事情多，容来日再來請安罷。」說完，掉頭不顧的走了。舒軍門情知不妙，然又無計可施，只得罷手。此時煙癮大發，加以飢火上蒸，更覺愁苦萬狀。擱下慢表。

且說舒軍門由廣西押送來京，辖下只要一個老伴當，現在也保舉了武官兩個差官，都是在跟前當差當潜入的。軍門平時待他們還好，是以他三個不得不跟了軍門吃這一趟苦。关联词三個當中，只要一個老伴當，名喚孔長勝，一個差官，名喚王得標，這二东说念主還肯掏出一點诚意，替軍門謀幹。此外還有一個差官，名喚夏武義，因他排行第十，各人都叫他夏十。他為东说念主卻與那兩個不同：自從軍門壞事之後，他一直就想另覓枝棲；因被孔、王兩個再三相勸，方才一齐同來。到京之後，也不問軍門存一火，把一應事務統通卸在孔、王二东说念主身上，他卻早已訪親覓友，幹他自身的去了。孔、王兩個奈何他不得，只好聽其所為。後文再敘。

且說孔、王兩個送舒軍門進了刑部監，以為軍門身邊有三千兩銀票，大約崎岖不错敷衍，他兩东说念主便把煙具、行李打理齊整，預備跟著送到裡邊。豈知走到門前，為禁卒們所阻，口稱：「提牢史老爺吩咐：軍門所犯案情要紧，既禁止跟隨东说念主等進監探視，亦不准將行李、食品私相傳遞。倘有不遵，一概重辦。」舒軍門將要進監的時候，曉得自身三千兩一定不夠，滿腹盤算：「京官當中受過我接濟的东说念主雖然不少，关联词京官窮的居多，不可前去開口。至於大員當中雖然也有些用我錢的，但念我此時業已身犯重罪，存一火未知，只盼他們顧念前情，肯替我在上頭說一兩句好話幫扶我叫我不死，便已盡夠，那裡還有向他們借貸之理。」想來想去，一籌莫展。後來忽然预见順治門外有個開鏢局的涿州盧五。這盧五從前本是馬販子出身。舒軍門歷年統帶營頭，營裡用馬都是他販賣前去。營盤裡的錢比別處賺的容易，他就此興家立業，手內著實有錢。他為东说念主又愛交一又友，最有義氣。使的一手好雙刀，因此江湖上又送他一個表號，叫他為「雙刀盧五」。盧五從前為了一件甚麼案件曾经下過刑部監，後來遇赦得放。他在刑部監時，禁卒东说念主等著實得過他好處，因此刑部裡面沒有一個不曉得他的。舒軍門既然想著了他，便同孔、王兩個說知。

孔、王兩個這日見軍門進監之後，內外膜欠亨氣，諒係情面未曾托到，一時走頭無路，便急急奔到順治門外去找雙刀盧五。誰知奔到那裡，盧五已於五天前頭因事出京，直把他二东说念主急得要死，恨不得哭出來。鏢局裡东说念主問起事理，才曉得是舒軍門派來的差官。登時鏢局裡的东说念主異常殷勤，連說：「五爺幾天頭裡就提起軍門不日可到，齊巧有事，他老东说念主家回家去了。五爺臨走的時候曾經有過話：倘或軍門到京，短了一萬、八千使費，盡管來取……。又叫局裡伙計們幫著呼唤。」說罷，便吩咐備飯，接待二位。孔、王兩個说念：「現在不拘你們那一位趕緊幫著到部裡替軍門呼唤呼唤就夠了！軍門從午刻進監，到如今鴉片煙還沒送進去，不曉得在裡邊怎樣耐劳哩！」盧五的伙計一聽這話，便有一個瘦長條子挺身而出，说念：「既然如斯，我陪兩位一同前去。」說罷，便到後面牽出一匹馬。孔、王兩個自有畜生。當時三东说念主同時上馬，一個轡頭到得刑部監。這盧五的伙計名喚耿二，本是盧五結義的一又友。盧五那年犯案下刑部監，一應都是耿二替他跑腿。

當下刑部監裡的东说念主一見是他，一齊趕著叫「二爺」。耿二说念：「現在舒軍門舒大东说念主到這裡，諸位有什麼說話，一齊在小弟身上。舒大东说念主雖然帶了這多年的營頭，但他是個清官，諸位得原諒他一二！」一干东说念主说念：「二爺一句話，比一萬兩銀子還重！二爺到這裡，无须吩咐，我們一齊明白。不過提牢老爺跟前，須得二爺自身去同他言明一聲，現在的事情倒不是我們下頭為難。」耿二便問：「提牢是那一位老爺？」眾东说念主說：「是史耀全史老爺。」耿二說：「不認得。」當下便有一個老禁卒說：「我帶你去。我先替你通報，你倆好說話。」耿二應允。老禁卒果然上去同史耀全唧唧噥噥的半天，然後下來呼唤耿二。

耿二見了史耀全，叫了一聲：「老爺」，又打了一個千。史耀全也把身子呵了一呵。史耀全聽了老禁卒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基础底细。耿二說不滿三句，他便笑嘻嘻的說说念：「舒大东说念主沒有錢，我們是世交，豈有不曉得的。但是我們這些同寅當中，當他是塊肥肉；我們又是世交，我倘若拿他少了，东说念主家一定要說我用情在他身上。确凿說不出的冤枉！舒大东说念主一進來就交給我三千票子。你想，這們大的一個衙門，加上他老东说念主家的因素，叫我拿他這三千兩派給那一個好？幸虧你來了，這事情我們就有了商量了。」耿二说念：「三千兩不夠，小的亦知说念。但是舒大东说念主亦是實在沒有錢，各位大东说念主跟前，少不得總求老爺替他擔代一二。現在小的既求老爺替他周全，斷乎不成再叫老爺為難。准定小的且归，来日再湊三千銀子送過來。至於下頭的這些伙計們，由小的去同他們商量，不敢再要老爺牵记。」史耀全聽了方才無話。但是三千兩頭要當天交進來。耿二說：「天已黑了，那裡去打票子！就是有現元寶也不成抬了進來，叫东说念主看著算個什麼樣子呢！」復由老禁卒從中作念保，准他明日一早交進，此事方才過去。

且說舒軍門這日在監裡足足等到二更多天，方見辖下东说念主拿了煙具、鋪蓋進來，猶如絕處逢生，說不盡他那種苦惱情形。當下急急開燈，先呼了十幾口煙，方渐渐的問起情由。差官就把前後情形統文书訴了他。舒軍門聽到耿二又答應史耀全三千銀子，不禁大為詫異说念：「他這东说念主還算东说念主嗎！他同我拉交情，說明不要我一個大錢！怪说念我左等右等總不見你們進來，原來是嫌三千太少！既然嫌少，當時何不與我言明？一定要磨难我，這是甚麼敬爱敬爱呢？」差官说念：「到了這场所還有甚麼敬爱敬爱好講，不全是他們的世界嗎！」舒軍門嘆了一口氣，差官又說：「別的有限，倒是這一罐子鴉片煙可就值了錢了。」軍門問：「些许？」差官回：「一應崎岖，都是盧五的伙計耿二擔在身上，也不曉得是些许。但是這罐鴉片煙拿進來，另外是三百兩。」舒軍門聽了吐舌頭。自此以後，舒軍門的差官便時常進監访问，送東西，一應使費都是盧五局裡擔付。過了幾天，盧五回京，又親自進監問候。不在話下。

目下再說時筱仁時太守因為舒軍門獲咎，暫避風頭，不敢出头。他生平最是趨炎附勢的，如何肯銷聲匿跡。如今接連把他悶了好幾個月，直把他急得要死，心想：「我這东说念主總得想個出頭之日方好！」

合當有事：舒軍門押送到京，收入刑部，太太聞信，亦來访问。三個差官曉得太太已從原籍到京，各人便搬在一塊兒住，以便商量辦事。家裡的东说念主都曉得軍門外面交情很不少。孔、王兩個又趁進監访问的時候細問軍門，某东说念主有什麼交情，某處有銀錢來往，一一問明，以便代為設法。時筱仁到京已久，畢竟有曉得他的蹤跡的，就將他的住處、履歷，詳細求教舒軍門一邊。軍門的兒子小，一切都是孔、王兩個架著太太親自出去处东说念主討情。這天得知時筱仁在京，又探明這時筱仁的官乃是軍門所保；一來相互本有淵源，二來也曉得這時筱仁手頭素裕，當下便由舒太太帶著兒子同了孔、王兩個趕到時筱仁寓處求他幫忙。時筱仁見面之後，著實拿舒太太劝慰，連說：「小侄這個官兒還是軍門所保，小侄飲水思源，豈有坐視之理？老伯母盡管释怀！……」舒太太聽他此言，以為總有照應，便也不往下說，帶了兒子欣关联词去。

那知過了兩天，杳無消息。不得已寫上一信，差东说念主送去，寫明暫時借銀五千兩。誰知時筱仁接信之後，坐窝回復一封信來，上說：

「小侄此番北上，只湊得引見費一千餘金。原為親老家貧，亟謀祿養；詎料軍門獲咎，东说念主言藉藉，小侄轉為所誤，避匿于今，不特將引見費全數用完，此外復增虧累不少。若論上代交情，以及小侄知遇，析應勉力圖報，聊盡寸衷；無如小侄此時實係進退兩難，一籌莫展。遵循不周之處，哀求格外海涵，不勝感荷」云云。舒太太得信，大為失望，不免背後就有不滿意於他的話，說他「不是無錢，明明是負義忘恩，坐視不救」。不虞舒太太只顧恨罵時筱仁。旁邊倒觸動了一個东说念主。你说念這东说念主是誰？就是跟著舒軍門進京的差官，夏十夏武義即是。

這夏十自從跟隨軍門進京，一齐上怨天恨东说念主，沒有一些些好聲氣。軍門現是失勢之东说念主，也不同他計較。自從軍門進了監，他鎮日在寓處，除掉吃飯睡覺之外，一無事事，有時還要吃兩杯酒，吃醉了借酒罵东说念主。滥觞孔、王兩個還將他好言相勸，後來东说念主家一開口，他的兩只眼睛已豎了起來，因此孔、王兩個也就相戒不言。舒軍門的太太本是個好东说念主，更不用說得了。

這夏十京城之內也很有幾個一又友。無奈同他來往的都是混混一流。曉得夏十在外邊潜入，一定發了大財，那些一又友起初都來想他好處；等到想不著，也就漸漸的疏遠了。是以夏十自從到京，轉眼已是三個月。除了這裡，另外總弄不到一條出息，因此便悶在家，也不出去。這兩日無意之中曉得軍門太太去找時筱仁，偶而聽东说念主說起「時筱仁官居知府，廣有錢財」，他便動了「擇木」之思。後來舒太太向時筱仁借錢不遂，背後罵時筱仁如何忘恩，如何負義，他一一聽在耳中。忽然意有所觸，於無事時向孔、王兩個把時筱仁的履歷、住處一一問明，等到黃昏時候，便借探友為名，一直徑到時筱仁寓處，打門求見。

連日時筱仁正為舒軍門信息不好，朝廷有嚴辦的敬爱，他恐怕牽邊，終日逃避在家，不敢出外。正在一個东说念主怨天忧人，連說：「我有了這許多錢，早知如斯，一個實缺说念台都不错到手了。只為捐班不足保的體面，是以才走了他的門路。誰知如今反為所害，弄得不敢出頭。今天又有东说念主來說：「這老頭子在廣西時節，部下兵勇黧黑都與會黨私通，是以都老爺才參他縱兵為匪，養癰成患。現在又不廷寄給廣西巡撫，說他辖下辦事的东说念主難保無會黨頭目混跡在內，叫廣西巡撫嚴密查辦，務絕根株。我雖不在他辖下辦事，关联词是他所保，不免總有东说念主疑心我們都是一黨。我今總得想個法兒，洗清身子才好，否則即是一輩子也無出頭之日！……」

（廷寄：當時朝廷給场所高級官吏的諭旨，不由內閣明寄而由軍機處密封交兵部捷報處交驛站遞寄。）

時筱仁正在一個东说念主自思自想，不得主意的時候，忽然管家來回：「舒軍門跟來的差官夏某东说念主前來求見。」時筱仁一聽「舒軍門」三個字，還當又是來借錢的，想要回頭不見。管家景：「這姓夏的說過，他雖在軍門公館裡當差，此來卻非為軍門之事。」時筱仁聽了這句，不覺得心上一動，便说念：「你去領他進來。」霎時夏武義進來，叩頭請安。時筱仁摸不著他的底細，急忙彎著腰去扶他。又像還禮又像不還的同他謙遜了一趟。時筱仁叫他坐，他不敢坐，口稱：「標下理當伺候大东说念主，大东说念主跟前那有標下的坐位。」時筱仁還不曉得他是個甚麼來意，又说念：「你是軍門跟前的东说念主，我亦然軍門保舉的，我們自身一家东说念主，你還同我鬧這個嗎？」夏十聽了，方斜簽著身子坐下。當下言來語去，無非一片寒暄之詞。兩东说念主雖都有心，关联词誰摸不著誰的心思，總覺得未便造次。

後來還是時筱仁熬不住，先試探一句说念：「這兩天軍門的信息很不好，你曉得不曉得？」夏十说念：「說是亦聽見东说念主家說起，但是上頭究竟是個甚麼敬爱？依大东说念主看起來，軍門到底幾時不错出來？」時筱仁说念：「放出來的話，如今還說不到哩。能夠不要他老东说念主家的命，已經是他的造化。」夏十忙問说念：「這話怎講？」時筱仁便把都老爺又參，以及重派廣西巡撫密查的話說了出來。夏十半天不言語。

時筱仁把身子湊前一步，说念：「我請教你一樁事情。」夏十一聽「請教」二字，不覺肅然起敬，忙說：「大东说念主有話請吩咐。」時筱仁说念：「我的官雖是軍門所保，但是我並沒有在他辖下當過差使。像你跟軍門年代潜入，軍門所辦的事究竟如何？都老爺所參的到底冤枉不冤枉？你我是自身东说念主，暗里說說不妨事的。」夏十聽到此話，覺得敬爱近了一層，也把身子向前湊了一湊，说念：「這話大东说念主不問，標下也不敢說。論理，標下跟了他十幾年，受了他老东说念主家十幾年好處，這話亦是不該應說的；但是大东说念主是自家东说念主，標下亦斷無欺瞞大东说念主之理。」時筱仁说念：「我這裡你說了不要緊的。」

夏十又嘆一口氣说念：「唉！說起這位軍門來，在廣西辦的事，論起他的罪名來，莫說一個頭不夠殺，就有十個八個頭也不夠殺！」時筱仁忙問：「這是怎麼說：「夏十说念：「國家『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別的不要講，這兩句話是东说念主所共知的。這位軍門自從到廣西的那一年，辖下就有四十個營頭。大东说念主，你想，四十營頭，一年要些许餉？你猜實實在在有些许东说念主？」時筱仁说念：「六七成總有。吃上三四成，也就不在少處了。」夏十说念：「只要倒六折！──這也不必去說他。初到的兩年，场所上平靜，沒有匪徒，雖然只要四成东说念主，倒也不错敷衍過去。近來四五年年景不好，随处匪徒，他老东说念主家還是同前頭一樣。你說怎麼辦得了呢？標下聽得东说念主家說，那老爺折子上還有一句叫作念甚麼『縱兵為匪』，標下滥觞聽了還不懂，到後來才明白。說他叫後伙匪，這句話是假的；但是兵匪串通一氣，這句話卻是實在不冤枉他。」時筱仁说念：「照你說來，軍門該應著實發財了，怎麼如今還要借帳呢？」夏十说念：「錢雖嫌的多，無奈作念不了肉。大东说念主，你想，光京城裡面，甚麼軍機處、內閣、六部，還有裡頭老公們，那一處不要錢贡献？東手來西手去，也不過替东说念主家幫忙。事到如今，錢也完毕，情面也沒有了，還不同沒有用過錢的一樣。平心而論：我們軍門倘若不把錢送給东说念主用，那裡能夠叫你享用到十幾年，如今才出你的手呢。」

時筱仁说念：「都老爺參他還有些別的事情，可確不確？他辖下辦事的东说念主，到底有什麼會黨沒有？」夏十说念：「標下前後在大營頓過二十來年，有什麼不曉得的。從前還是打『長毛』，打『捻子』的時候，營盤的东说念主敘起來都是同鄉；這裡頭又多半是無家無室的，故爾把同鄉都當作親东说念主一樣。因此就立下一個會，無非是我黼子佩，有難同當的敬爱。有了事情，各人不错照顧。相互只當作念哥兒昆季看待，同皎皎的一樣，並不論官職大小，亦沒有為非作歹的敬爱。打起仗來，一饱读作氣，說聲『向前』，一齊向前，是以從前打『長毛』，打『捻子』屢次打贏，就是這個緣故。到後來上頭一定要拿他當壞东说念主看待。大东说念主，你想，吃糧當兵的东说念主有幾個好的？當他壞东说念主，他就作念了壞东说念主了。非但當他壞东说念主，况兼還要剥削他，怎麼能彀叫他心折呢？至於我們這位軍門，他辖下的东说念主未必真有這幫东说念主在內；有了這幫东说念主，肯叫他如斯剥削嗎？廣西事情一半亦是官逼民反。正經說起來，三天亦說不完。」時筱仁说念：「閑話少講。我只問都老爺所參的事情，可樣樣都有？」夏十说念：「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些事情都老爺摸不著，是以參的不的當。至所參的乃是帶營頭的通病，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都有的。說起來那一位統領不該應拿問，不該應处死？如今獨獨叫他一個东说念主當了災去，還算是他晦氣呢！」

時筱仁说念：「別的不要說，但是像你跟了軍門這許多年，吃了些许苦，總望軍門烈烈轟轟帶你們上去，如今憑空出了這們一個岔子，竟然出东说念主意象之事。」夏十说念：「軍門一面无须去說他了，倒是旁东说念主的氣難受。」時筱仁说念：「軍門現在是失勢之东说念主，你還跟了他進京，也算得诚意贤人了，怎麼旁邊东说念主能夠給你氣受？」夏十又嘆了一口氣，隨口編了些许假話，說孔、王二差官如何霸持，借著軍門的事，如安在外頭弄錢；太太又如何糊涂，連著背後罵時筱仁「忘恩負義」的話，統通說了出來。說完毕，起來替時筱仁請了一個安，說：「標下情願變牛變馬，過來伺候大东说念主，姓舒的飯一定不要吃了！」

時筱仁聽了他一番言語，別的都不在意；但是他說軍門還有許多事情連都老爺都不曉得，倒要問問他。「东说念主家說我同他一黨，害得我永無出頭之日。如今借他作念個證見，等我洗清身子也好。」主意打定，便说念：「我用你的场所是有，但是你暫且不要搬到我這裡來住，以免旁东说念主耳目。你要是缺錢用，我這裡不妨每月先送你幾兩銀子使用。等到我的事情停當，咱們一塊兒出京，到那時候你的事情都包在我的身上。」夏十見時筱仁應允，况兼每月還先送他銀子，坐窝爬在地下叩頭謝賞。那副感激涕泣的樣子，竟然一言難盡。

叩頭起來，時筱仁又問了許多話，無非是舒軍門在廣西時候的劣跡。等到夏十去後，他恐怕忘記，隨手又拿紙筆錄了出來。寫好之後，看了又看，改了又改，整整盤算了彻夜。改到一半，忽然擱筆，说念：「他現在已是掉在井裡的东说念主，我怕他不死，還要放塊石頭下去，究於良心有虧。」预见這裡，敬爱想要就此歇手。忽然看見桌子上一册《京報》，頭一張即是驗看之後分發东说念主員的諭旨。前兩個就是同自身一塊兒進京的，內中還有兩個同時進京，目下已經選缺出去了。時筱仁看了這個，不覺心上又為一動。又预见一又友們叫我暫時避避風頭的話，「照此下去，我要躲到何年何月方有出頭之日！」又一轉念说念：「『識時務者為俊杰。』他本來不認得我，雖然他保舉我過班，畢竟是老东说念主家的颜面。他受過老东说念主家的好處，他保舉我，只算是補老东说念主家的情。他與我並無來往，我又何苦為他耽誤了自身功名。況且他在廣西所作念的事情，亦實實在在對不住皇上，我現在就是告發他，也不為過。」预见這裡，忽又轉一念，说念：「我去出首，又要證見，又要對質：有了夏十，不愁沒有證見；但是我何犯著同他對質呢？」想來想去，總失当當。

於是又盤算了一趟，想要找個一又友談談心，想：「這些一又友當中，一向只要黃胖姑、黑八哥兩個遇事還算關切。我来日先找他兩個商量商量再說」主意打定，上床安置，未及睡著，天已大亮了。他恐怕誤了正事，坐窝起身去找黃胖姑。胖姑被他鬧起，還當他是來提銀子的，心上倒捏了一把汗。及至見面問起來意，時筱仁低低的同他說過，又說：「現在並不求別的，只求我自身洗清身子，好幹我的事業去。」

黃胖姑躊躇了一趟，说念：「你要洗清身子，目下先要得罪兩個东说念主。」時筱仁請教那兩個。黃胖姑说念：「裡頭一個黑總管，外頭一個華老爺。他倆從前著實受過姓舒的贡献，是以到如今一直還是護庇他。依他倆的敬爱，本來沒有這回事的，都是琉璃蛋架在頭裡，是以才把他拿問。」時筱仁也曉得他說的琉璃蛋就是現在的徐大軍機了，便問：「他怎麼架在頭裡？」黃胖姑说念：「琉璃蛋一定要辦，華老爺一定不要辦，他倆天天在那裡為著這件事抬杠子，有天幾乎打起架來。至於黑總管，聽說他一样在佛爺前替軍門求情，說好話，說甚麼『舒某东说念主有罪，佛爺很不错革掉他的功名，叫他帶罪建功，以觀後效。御史們的話，奴才不敢說他是假；关联词風聞奏事，一半別亦是有影無形。舒某东说念主果然不好，為甚麼不在廣西造反，倒乖乖的等上頭拿問呢？』這都是黑大叔的話，是他侄兒親口說給我聽的。照這樣兒，虧你還想出首告他。」時筱仁说念：「不是這兩天又被都老爺參的很不好聽，有廷寄叫廣西巡撫查辦嗎？」黃胖姑说念：「你這話聽那個講的？這班窮都吞并群瘋狗似的，沒有事情說了，各人一窩風打丧家狗。倘碰著膽子小的，禁不起參，私底下送他們兩個，亦然樂得。至於廷寄查辦，還不是照例文章。他的东说念主已經進了刑部，不好提议來問他，何犯著到廣西去查呢？大約又是華老爺敷衍琉璃蛋的。這些話都是东说念主家嚇你的，你當了真，又混出主意了。」

（都：御史尊稱為都老爺，簡稱都。）

時筱仁被黃胖姑一席話說的頓口無言，心想：「到底我走那一條路才好？到在我要是去出首，只好走徐大軍機一齐。但是聽胖姑所講，裡頭黑大叔，外面華中堂，都幫著軍門這邊。缘何軍門一出了事，八哥反叫我不要出头，避避風頭？這是什麼宅心呢？」隨又把這話詳詳細細的請教黃胖姑。胖姑聽了哈哈一笑，頓時又收住了笑，作念出一副正言厲色的樣子，說说念：「總而言之一句話：凡百事情，都是官小的晦氣。你瞧，一省之中，督、撫被參，弄到後來還不是壞掉一兩個说念、府了事。说念府被參，弄到後來還不是壞掉一兩個州、縣、佐雜了事。舒軍門的事情雖比不上這些，你也不是他辖下的东说念主，关联词他總是你的原保大臣。他正在信息不好的時候，你何苦自身去碰在刀上？不要多，只要被都老爺輕輕的帶上一句，你就吃不了。這無非八哥關照你的敬爱，有什麼別的宅心呢。」

時筱仁说念：「八哥照應我，總得替我想個出頭的路才好。」黃胖姑又哈哈的笑了一聲，说念：「有什麼出頭不出頭？你連『財去身安樂』一句話還不曉得嗎？」時筱仁说念：「我帶了銀子進京，為的那回事？既然想錢，為什麼不說明，叫我癟了這兩三個月呢？」黃胖姑一句話在口頭沒有說出，是：「早要你出，你一定不愿多出；必須逼你到這條路上來，然後你方心折情願的多出！」但是這句話又未便向時筱仁說明。只得轻松其詞说念：「這不過我想情度理是如斯。究竟他們心上想要我些许，他們不說明，我也不會曉得。或者真心照應你，不要你錢也未可定。」時筱仁说念：「胖姑，你又要自謙了。這些一又友當中，還有雅致過你的？你說的話是決計不會錯的。現在我也不東奔西波了，只要你肯照應我，替我出個主意。徐大东说念主既同軍門不對，他那裡有甚麼路，你替我畅通达通。至於八哥他叔叔，還有華堂那裡，既然都是幫著這一邊的，那話自然更容易說了。」

黃胖姑此時心中其實路说念中已安排停當。但是一時不愿說出，恐怕時筱仁看著事情容易，回稱：「你歇兩日再來候信。」至時筱仁此時心上已經明白：「華、黑兩個是不妨事的，只要有銀子就會說話。惟現在急於打聽徐大軍機這一條路，只要有东说念主代為介紹，等我認得了這個东说念主，彼時舒軍門的事不妨見機而行：能夠替他解開無事，亦然我陰功積德；倘然不成，我就順了這邊放上一把火，只要徐大軍機不來恨我，橫豎是沒有东说念主曉得的。」主意打定，因見黃胖姑有叫他「歇兩天再來候信」的話，只得暫時起身相辭，又在寓中悶守了兩日。

到第三天早上，又來找黃胖姑。黃胖姑便告訴他說：「东说念主是有一個，這东说念主是徐大軍機的嫡親同鄉，况兼還是師生，偏巧又是他部裡的司官老爺。一天沒有事，徐大軍機宅子裡也得去上兩趟。是以徐大軍機很歡喜他，有些事情都同他商量，叫他經手。但就本部而論，就有好幾個差使，此外還有幾處，都是吃糧不作事的。如今徐大軍機跟前，除非托他畅通，更沒有第二個。」

時筱仁忙問：「是誰？」黃胖姑便說出王博高來。又说念：「這位王公，宦途著實得意得很。新近又被順天府辛大京兆保荐了东说念主材，召見過一次。他的頭又會鑽，不曉得怎麼，弄的軍機處幾位都同他合式起來。召見的那一天，佛爺問軍機給他點甚麼好處。軍機擬了三條旨意。佛爺圈了頭一條，是『免補主事，以員外郎升用』，目下有缺就是他的了。我們亦然新近為著別东说念主家一件事相識起來的。但是他的為东说念主，明送是不愿受的；只好說你要拜徐大軍機的門，一切贄見、門包，總共些许銀子，統通托付了他，托他替你去包辦。他外面作念的卻是方正的了不起；你交給他幾千銀子，他事情辦完之後，一定要開一篇細帳，不拘十兩、八兩，五錢、六錢，些许總要還你點，以明無欺。你不必另外送他，他也盡夠的了。我現在把這個东说念主說給你。你果然要辦這一手，我們就去辦了來。」時筱仁说念：「銀子呢？」黃胖姑说念：「十萬頭非預先說明，一時提不出。你要銀子用，我替你借，你認利錢就是了。」時筱仁明曉得他無非又要借此敲他的厚利，关联词事已至此，也只好聽其所為。當下只得滿口應允，連稱「費心感謝」不置，「一切准照老兄吩咐的辦理」。

於是胖姑留他吃過中飯，一同出門，找到博高新搬的房子。家东说念主通報，博逾越來。相互見禮之後，尚未歸坐，博高忽拉胖姑到一旁，咕咕噥噥了一趟。胖姑走過來，對了時筱仁連連拿手拍著胸脯，說说念：「險呀！險呀！我們還算運氣！時筱仁急問：「怎的？」胖姑渐渐的說说念：「因為你要拜徐大东说念主的門，你那天托我之後，我跟手就來看博翁。博翁替一又友作念事，那是宇宙第一個熱心腸的东说念主，他便當天出去替你去回徐大东说念主，徐大东说念主跟前倒替你說好了。誰知今天一早博翁上衙門，看見他同寅傅理堂的侄少爺傅子平，亦然本部郎中，兩個东说念主閑談，子平就提起他親家畢都老爺已經有個折子作念好，一連參了十幾個东说念主：有的是軍門辖下辦事的，也有得過軍門保舉的。聽說你筱翁的名字也在內。子平同博翁要好，博翁要替你介紹去見徐大东说念主，這話兩天頭裡也同子平談過，是以子平肚裡有了基础底细。當時見他親家有此一番舉動，便攔住他親家，叫他不要動手、三日之後復音。子平当天到衙門，會見了博翁，就告訴了博翁。博翁也托他去攔住他的親家，說：『各人那裡不結交一個一又友，有話相互不错商量。』博翁曉得你今朝要來，是以約子平一准後天給他复书，叫他親家折子千萬不要出去。剛剛博翁同我講的就是這個話。」

時筱仁聽了這個話，一時不得主意，便請黃胖姑及王博高兩個替他估量辦理。當下議定：拜徐大軍機的門，贄見連崎岖包，一共五千銀子，統通交給王博高經手；將來共用若干，等事情過後，再由王博高開出帳來。傅子平的親家畢都老爺那裡先送三百兩。傅子平經手，送五十兩。說到這裡，王博高便吩咐管家到隔邻把傅老爺請過來。霎時來了，穿的甚是破舊。相互見面一揖之後，也不足動問姓名，王博高便把他拉到一旁，鬼头鬼脑了半天，那东说念主便起身告辭。只聽得王博高說了聲「等會四數統由昆季交過來」。那东说念主说念：「舍親那裡有昆季，請释怀就是了。」說罷自去。這裡時筱仁見事情已辦得千妥萬當，便亦起身告辭，同到黃胖姑店裡，把借銀子的筆據寫好。黃胖姑又跟手替他把銀票送到王博高宅中。博高接著，就叫东说念主在隔邻把個傅子平找來。

諸公要曉得：隔邻這位傅子平雖然姓傅，何嘗是浙江巡撫傅理堂的侄兒！不過說是傅某东说念主的侄兒，东说念主家格皮毛信些。至於他的官，卻實實在在是個郎中。京城裡的窮司員比狗還多，候補到鬍子白尚不得一差一缺的不計其數，這位傅子公正吃了這個苦處。因他認得王博高，又是新鄰居，是以時時刻刻來告幫。齊巧這天有了時筱仁的事情，王博高要假抛清，隨借他用了一用，作念了一個證見。等到王博高銀子到手，只叫东说念主送過來四兩。关联词在他已經餓了好幾天，窮的當賣俱無，雖只區區四金，倒也不無小補，又不错苛延殘喘得好幾日了。這正是當京官的苦處。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二十九回 傻说念台訪艷秦淮河　闊統領宴賓番菜館

卻說時筱仁自從結交了王博高，得拜在徐大軍機門下。徐大軍機本來是最恨舒軍門的，屢次三番請上頭拿他处死。無奈上頭天恩高厚，不愿輕易加罪大臣，又加之外面華老爺，裡面黑大叔，替他一力调处，是以但把他羈禁在刑部天牢，從緩發落。徐大軍機因扳他不動，心上自不免格外生氣。不但深恨舒軍門，連著舒軍門保舉的东说念主亦一塊兒不喜歡；只要东说念主提起這东说念主是舒某保過的，或者是在廣西當過差的，他都拿他當壞东说念主看待。此番時筱仁幸虧走了王博高的路。博高是徐大东说念主得意門生，曉得老師脾氣，預先進去替時筱仁說了些许話，又说念：「時某东说念主雖是舒某东说念主所保，但時某东说念主著實漂亮，有能耐，况兼並沒有在廣西當過差使。」徐大軍機一聽是舒某东说念主所保，任你說的如何天花亂墜，心上已有三分不願意。後來又虧得王博高把時筱仁的贄見呈了進來，徐大軍機一看，數目卻比別的門生不同，因此方轉嗔為喜，解釋前嫌，不向他再回想前事了。黃胖姑又趁這個擋口勸時筱仁在華、黑二位眼前大大的送了兩分禮，一處見了一面。從此這時筱仁賽如撥雲霧而見苍天，在京城裡面著實有點聲光，不像從前的銷聲匿跡了。

時筱仁又托黃胖姑替他捐過了班。他生平志向很不小，敬爱想弄一個东说念主拿他保荐使才，充當一任出使大臣，以為後來升官地步。主意打定，先去請教老師徐大軍機。無奈琉璃蛋生平為东说念主，到處總是淨光的滑，不愿擔一點干係，况兼又極其守舊。聽了他話，連連搖頭，说念：「失当，失当！作念出使大臣要到国外，到国外就要坐火輪船，火輪船在海裡走，幾天幾夜不靠岸，設或鬧點事情出來，那時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老師救不了你。我不成救你還是小事，你家裡還有妻兒老少，將來設或問我要起东说念主來，我拿甚麼還他呢？我看你還是先去到省，等到歷練幾年，弄個送部引見，保舉放任實缺作念作念，倒是頂穩當的一條路。老弟，你萬萬不可錯打主意，那時悔之無及！」時筱仁说念：「門生本來已經指省江蘇。此番到省，總求老師格外栽培，賞兩封信，不要說是署缺，就是得個差使，也不错貼補貼補旅費。」徐大軍機無奈，只得應允。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時筱仁又在京城裡面鬼混了半個多月，等把各样事情料理昭着，然後坐了火車出京。他老先生到了天津，又去稟見直隸制台。這位制台是在旗，很講究玩耍的。因為他是別省的官，况兼又有世誼，便不同他客氣。等他見過出去之後，當天就叫差官拿片子到他棧房裡去謝步，並且約他次日吃飯。他本想第二天趁了招商局安平輪船往上海去的，因此只得耽擱下來。

（制台：清稱總督為制軍，尊稱為制憲、別稱為制台、「台」與「憲」一樣，是對高級官長的稱呼。）

到了第二天，席面上同座的有兩個京官：一個是主考，請假期滿；一個是都老爺，丁艱起服，都由原籍進京過天津的。還有兩個：一個客官，是才放出來的鎮台，剛從北京下來；一個亦然江南記名说念，前去到省的。連時筱仁賓主共六個东说念主。未曾入座，制台已替那位記名说念通過姓名，時筱仁於是曉得他叫佘小觀。一時酒罷三巡，菜上六说念。制台便脫略形跡，問起北京情形。在制台的敬爱不過問問北京現在鬧熱不鬧熱，有什麼新鮮事情。時筱仁尚未開口，不虞佘小觀錯會了方针，又吃了兩杯酒，忘其是以，竟暢談起國事來，連連說说念：「不瞞大帥說，現在的時勢，實在是睹始知终了！……」制台聽了詫異，楞住不響，聽他往底下講。他又說说念：「不要說別的，外頭一位華中堂，裡頭一位黑總管，這他兩個东说念主無錢不要，只要有錢就是好东说念主。有這兩個东说念主，國事還不错問嗎！」這位制台從前能夠實授這個缺，以及作念了幾多年一直太平無事，全虧華、黑二东说念主之力居多，現在聽見佘小觀罵他，心上苍老不高興。停了一會，渐渐的問说念：「老兄在京裡可曾見過他二位？」佘小觀趁著酒興，正說得得意，聽了這問，不禁嘆一口氣说念：「『在他檐下走，怎敢不低頭！』大帥連這句俗語還不知说念嗎。上頭縱容他們，他們才敢如斯，還有甚麼說的！」制台是旗东说念主，另有一副忠君愛國的心腸，一見佘小觀說出這犯上的話來，連連象話打斷他的話頭，怕他再說出些不中聽的來，被旁东说念主灌在耳朵裡，傳了進去，連自身都落不是的。

须臾時酒闌东说念主散。時筱仁回到客棧，曉得這佘小觀是自身同省同寅，况兼直隸制台請他吃飯，諒來根基不淺，便想同他結識，一齐同业，以便到省有得照應。誰料見面問起，佘小觀還要在天津盤桓幾日，戀著侯家後一個相好，名字叫花小紅的，不愿就走。時筱仁卻因放給黃胖姑的十萬頭在京城裡只取得一半，連過班連拜門早已用得乾乾淨淨，下餘五萬，胖姑給他一張匯票，叫他到南京去取。他是以急於到省，不足候佘小觀了。

單說佘小觀说念台在天津一連盤桓了幾日。直隸制台那裡雖然早已稟辭，卻仅仅戀著相好，不愿就走。他今天請客，来日打牌，竟其把窗子當作了公館。後來耽擱了時候太長潜入。一又友們都來相勸，說：「小翁既然歡喜小紅，何妨就娶了他作念個姨太太呢？」那知這佘说念台的正太太超卓之凶，那裡能容他納妾，佘说念台也仅仅有懷莫遂，含恨終天辛勤。又過了兩日，捱不過了，方與花小紅揮淚而別。花小紅又親自送到塘沽上火輪船，作念出一副難分難捨的樣子，害的佘说念台格外難過。

等到輪船開出了口，就碰著了大風，霎時顛播起來，坐立不穩。在船的东说念主，十成之中倒有九成是嘔吐的。佘说念台脾虛胃弱，撐持不住，早躺下了，睡又睡不著，吃又吃不進。幸虧有花小紅送的生果拿來潤口。好容易熬了三天三夜，進了吳淞口，風浪漸息，他老东说念主家掙扎起來。又掙了一會，船攏碼頭，住了長發棧。當天歇息了彻夜，沒有出門。次日坐車拜了一天客。當天就有东说念主請他吃館子，吃大菜，吃花酒，聽戲。他一概辭謝。後來被一又友親自來拖了出去。到了席面上，叫他帶局，他又不愿，颜面上說「恐怕未便」，其實心上戀著天津的相好，說：「他待我如斯之厚，我未便辜負他！」是以迸住不叫別东说念主。

過了兩天，就坐了江裕輪船一直往南京而去。第三天大早，輪船到了下關，預先有一又友替他寫信呼唤，曉得他是本省的觀察，下船之後，就有一甚麼局派來四名親兵，替他搬運行李。他是湖南东说念主，因為未帶眷属，暫時先借會館住下，隨後再尋公館。一連幾天，上衙門拜客，接著同寅接風，請吃飯，整整忙了一個月方才停當。

（诸君看官：要曉得江南场所雖經當年「洪逆」蹂躪，幸喜克復已久，六朝金粉，不減昔日繁華。又因江南荒无人烟，差使许多，大非別省可比。加以從前克復金陵建功的东说念主，盡有在這裡置立房產，購買田，以作久遠之計。目下练习雖已凋謝，而一班勛舊子弟，承祖父餘蔭，文不成拈筆，武不成拉弓，嬌生慣養，無事可為，幸遇朝廷捐例大開，上代有得元寶，只要抬了出去上兌，除掉督、撫、藩、皋例不成捐，是以一個個都捐到说念台為止。倘若捨不得出錢捐，好在他們親戚故舊各省都有，一個保舉總得好幾百东说念主，只要附個名字在內，官小不要，起碼亦是一位觀察。至於襁褓孩提，預先捐個官放在那裡，等候將來長大去作念，卻也不計其數。此外還有因為同鄉、親戚作念總督奏調來的；亦在羨慕江南好场所，差使多，指省來的：有此數層，是以這江南说念台竟愈聚愈眾。）

閑話少敘。卻說佘小觀佘说念台，他父親卻亦然個有名的东说念主，曾經作念過一任提督。他自身中過一個舉东说念主，本來是個候選知府，老太爺過世，朝廷眷念功勛，就賞了他個说念台，已經是「特旨说念」。畢竟他是孝廉出身，比眾不同，平時看了幾本新書，胸中苍老有點學問，歡喜談論談論時務。有些胸無墨汁的督、撫，見他如斯，便以天东说念主相待。就有一省督、撫保舉东说念主材，把他的名字附了進去，送部引見，又交軍機處記名。若論他的資格，早不错放實缺了，無奈他老东说念主家雖是官居提督，死下來卻沒有什麼錢。無錢化費，如何便能得缺。齊巧此時作念兩江總督的這一位是他同鄉，同他父親也有交情，便叫他指分江南，到省候補。

他自從到省之後，同寅當中未几幾日已經很結識得幾個东说念主：不是世誼，即是鄉誼，就是一無牵扯的东说念主，到了此時，一經拉攏，相互亦就要好起來。所謂「群蚁附膻」，正是這個敬爱敬爱。卻說他結識的幾個候補说念：一個姓余，號藎臣，雲南东说念主氏；現當牙厘局總辦。一個姓孫，號國英，是直隸东说念主；現充學堂總辦。這兩個都是甲班出身。一個姓藩，號金士，是安徽东说念主，現當洋務局會辦。一個姓唐，號六軒，是個漢軍旗东说念主，現充保甲局會辦。還有旗东说念主叫烏額拉布，差使頂多，上頭亦頂紅。這五個东说念主，連著佘小觀，一共六位候補说念，是一样在一起的。六個东说念主逐日下昼，或從局裡，或從衙門裡，辦完公务下來，一定要會在一處。

江南此時麻雀牌盛行，各位大东说念主閑空無事，總借此為消遣之計。有了六個东说念主，不論誰來湊上兩個，便成兩局。他們的麻雀，除掉上衙門辦公务，是整日整夜打的。六东说念主之中算余藎臣公館頂大，又有眷属，飲食一切，無一未便，因此大眾都在這余公館會齊的時候頂多。他們打起麻雀來，至少五百塊一底起碼。後來他們打麻雀的名聲出來了，連著上頭制台都知说念。有天要傳見唐六軒，制台便說：「你們要找唐某东说念主，不必到他自身公館裡去，只要到余藎臣那裡，包你一找就到。」制台年紀大了，有些事情不成煩心，生平最信赖的是「養氣修说念」，逐日總得打坐三點鐘，這三點鐘裡頭，無論誰來是不見的。空了下來，簽押房後面有一間黑房，供著呂洞賓，設著乩壇，遇有疑難的事，他就要扶鸞。等到壇上判斷下來，他一定要依著仙东说念主所率领的去辦。倘若沒有要緊事情，他一天也要到壇好幾次，與仙东说念主談詩為樂。一年三百六旬日，日日如斯，倒也樂此不疲。是以朝廷雖以三省场所叫他總制，他竟其行所無事，如同臥治的一般。所屬的官員們見他如斯，也樂得逍遙缓和。橫豎照例公务不錯，餘下工夫，不是要錢即是玩女东说念主，樂得自便私圖，能夠顧顧大局的有幾個呢？

（臥治：指政治清簡。漢汲黯為東海太守，多病，臥閣內不出，歲餘，大海大治，後召為淮陽太守，不受。武帝曰：「吾徒得君重，臥而治之。」）

佘小觀又有三件脾氣是一生改不掉的。頭一件打麻雀。自到江南，結識了余藎臣，投其所好，自然沒有一天肯不打。况兼他賭品甚高，輸得越多心越定，臉上色调絲绝不動。又歡喜作念「清一色」。是以同賭的东说念主更拿他當財神看待。第二件講時務。滥觞講的不過是如何變法，如何改造。大东说念主先生見他說話之間總帶著些維新習氣，就不免有點討厭他。他自身已經為东说念主所厭尚不曉得，而又沒有錢內外打點，自然东说念主家更不喜歡他了。他這個说念台雖然是特旨，是記名，在京裡一等等了兩年多沒有得缺，心上一氣，於是又變為滿腹牢騷，平時同东说念主談天，不是罵軍機，就是罵督、撫。大眾聽了，都說他是「痰迷心竅」。因此格外分歧時宜。第三件是嫖婆娘。他為东说念主最深於情，只要同這個姑娘要好了，連自身的心都肯掏出來給东说念主家。在京的時候，北班子裡有個叫金桂的，他倆弄上了，銀子用了二千多，自身沒有錢，又拉了一千多銀子虧空。一個要嫁，一個要娶，賽如從盤古到如今，世界上一男一女，沒有好過他倆的。誰知後來金桂又結識了一個闊东说念主，銀子又多，臉蛋兒又好，又有勢力。佘说念台抵他不過，於是賭氣不去，並且發下重誓，說：「從今以後，再不來上當了！」在京又守了好幾個月，分發出京，碰著一位老世伯幫了他一千銀子。到了天津，手裡有了錢，心思就活動了。东说念主家請他吃花酒，又相與個花小紅，幾乎把銀子用完。被一又友催不過，方才硬硬心腸同小紅离婚的。路過上海，因為感想小紅的情義，是以沒有去嫖。到了南京之後，住了兩個月，寄過兩件織現成花頭的緞子送給小紅作衣服穿。後來同寅當中亦很有东说念主請他在秦淮河船上吃過幾台花酒，他仅仅進著不愿帶局。後來時候潜入，同秦淮河釣魚巷的女东说念主漸漸熟了，不免就把思念小紅的心腸淡了下來。

一天余藎臣請他在六八子家吃酒。台面上唐六軒帶了一個局，佘小觀見面之後，不禁陡吃一驚。原來這唐六軒唐觀察為东说念主極其和藹可親，見了东说念主總是笑嘻嘻的，說起話來，一張嘴比蜜糖還甜，确凿叫东说念主聽了又喜又愛。因此南京官場中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糖葫蘆」。這糖葫蘆到省之後，一直就相與了三和堂一個姑娘，名字叫王小四子的。這王小四子原籍揚州东说念主氏，瘦括括的一張臉，兩條彎溜溜的細眉毛，一個直鼻梁，一張小嘴，高高的东说念主材，小小的一雙腳。近來南京打扮已漸漸的仿照蘇州款式，梳的是圓頭，前边亦一寸多長的前劉海。此時初秋天氣，身上穿著件大袖子三尺八寸長的淺藍竹布衫，连篇累牍，底下已遮過膝蓋，緊與褲腳管上沿條相連，亦瞧不出穿的褲子是甚麼顏色了。佘说念台因見他面貌很像天津的花小紅，是以心上??地一動。

當下王小四子走到台面上，往糖葫蘆身後一坐。糖葫蘆只顧低著頭吃菜，未曾曉得。對面坐的是孫國英孫觀察，綽號叫孫大鬍子的，見了王小四子，拿手指指糖葫蘆，又拿手擺了兩擺。王小四子誤會了意，齊巧這兩天糖葫蘆又沒有去，王小四子便打情罵俏起來，伸手把糖葫蘆小辮一拖，把個糖葫蘆的腦袋掀到自身懷裡，舉起粉嫩的手打他的嘴巴。此時糖葫蘆嘴裡正銜著一塊荷葉卷子，一片燒鴨，嘴唇皮上油晃晃的，回頭一看，見是相好來拖他，亦就撒嬌撒痴，趁勢把腦袋困在王小四子懷裡，任憑打罵。只聽得王小四子說说念：「你這兩天死到那裡去了？我那裡一趟不來！叫你打的東西怎麼樣了？到底還有沒有？」糖葫蘆嘻皮涎臉的答说念：「我不到你那裡去，我到我相好的家裡去！」他說的是玩話，誰知王小四子倒認以為真，坐窝眉毛一豎，相貌一板，說说念：「我早曉得我仰攀你大东说念主不上！那個姑娘不比我長的俊！你要同別东说念主『結線頭』，你又何苦再來帶我呢！」一頭說話，那副神形就要掉下淚來，慌忙又拿手帕子去擦。糖葫蘆仅仅仰著臉朝著他笑。王小四子瞧著格外生氣，掄起拳頭，照准了頭，又是兩下子。打的他不由的喊「啊唷」。孫大鬍子捧腹大笑说念：「打不得了！再打兩下子，糖葫蘆就要變成『扁山查』了！」王小四子聽了這話，忽然扑嗤的一笑，又趕緊合攏了嘴，作念出一副怒容。佘说念台見了這副神氣，更覺得同花小紅一式一樣，毫無二致。因為他是糖葫蘆帶的东说念主，未便問他芳名、住處，只得暗底下拉孫大鬍子一把，想要問他。孫大鬍子又只顧同糖葫蘆、王小四子說話，沒有聽見，佘说念台只得罷休。

（「結線頭」：也稱攀相好，此指狎客和妓女發生肉體關係的代稱。）

此時王小四子、糖葫蘆正扭在一處。孫大鬍子見王小四子認了真，恐怕鬧出笑話來，連忙勸王小四子摈弃：「不要打了，凡百事情有我。你要怎麼罰他，告訴了我，我替你作主。你倘若把他的臉打腫了，怎麼叫他来日上衙門呢？這豈不是你害了他麼？」王小四子说念：「我現在不問他別的，他許我的金鐲子，有頭兩個月了，問問還沒有打好。我曉得的，一定送給別個相好了！」糖葫蘆说念：「确凿冤枉！我為著南京的樣子不好，有意寫信到上海托一又友替我打一付。前個月有信來，說是打的八兩三錢七分重。後首等等不來，我又寫信去問，還沒有接到回信。昨兒來了一個上海一又友，說起這付鐲子，那個一又友已經自身留住送給相好了，現在替我重打，包管一禮拜准定寄來。如果沒有，加倍罰我！」王小四子说念：「孫大东说念主，請你作念個證見。一禮拜沒有，加倍罰他！前頭打的是八兩三錢七分重，加一倍，要十六兩七錢四了。」

孫大鬍子正要回言，不提防他的鬍子又長又多，他的相好雙喜坐在旁邊無事，嫌他鬍子不好看，卻替他把左邊的一半分為三綹，辮得胜一條辮子。孫大鬍子的鬍子是一向被相好玩慣的，起初並不在意，後來因為要站起來去拉糖葫蘆，不虞被雙喜拉住不放，低頭一看，才曉得變成一條辮子。把他氣的開不出口。歇了一趟，說说念：「确凿你們這些东说念主會淘氣！沒有東西玩了，玩我的鬍子！」雙喜说念：「一團毛圍在嘴上，象個刺似的，确凿難看，是以替你辮起來，讓你领会领会，還不好？」孫大鬍子说念：「你嫌我不好看！你不曉得我這個大鬍子是上過東洋新聞紙，宇宙聞名的，沒有东说念主嫌我不好。你嫌我不好，确凿豈有此理！」

說著，有东说念主來呼唤王小四子、雙喜到劉河廳去出局，於是二东说念主匆忙告假而去。余藎臣便問：「劉河廳是誰請客？」东说念主回：「羊統領羊大东说念主請客，請的是湖北來的章統領章大东说念主。因為章統領初到南京，沒有相好，是以今天羊大东说念主請他在劉河廳吃飯，把釣魚巷系数的姑娘都叫了去看。」其時潘金士潘觀察亦在座，聽了接口说念：「不錯，章豹臣剛剛從武昌來，聽說老帥要在兩江安置他一個事情。羊紫辰恐怕占了他的位子，是以竭力的拉攏他，同他皎皎。聽說還托东说念主作念媒，要拿他第二位密斯許給章豹臣的大少君。来日請章豹臣在金林春吃番菜。今兒昆季出門出的晚，齊巧他的知單送了來，諸位都是陪客，單是沒有佘小翁。想是小翁初到省，相互還沒有會過？」佘小觀答應了一聲「是」。其實他此時一心只戀著王小四子一個东说念主，肃静的暗想：「怎麼他同花小紅賽如一塊印板印出來的？可惜此东说念主已為唐六軒所帶，否则，我倒要叫叫他哩。現在且不要管他，等到散過席，拉著六軒去打茶圍再講。」

說話之間，席面上的局已經來齊，又喊先生來唱過曲子。漸漸的把菜上完，各人吃過稀飯。佘小觀便把前意求教了唐六軒。這幾天糖葫蘆也因為公私情迫，沒有到王小四子家續舊，以致台面上受了他一番埋怨，心中正抱不安，現在又趁著酒興，一聽佘小觀之言，坐窝應允。等到抹過了臉，除主东说念主余藎臣還要小坐不去外，其餘的各位大东说念主，一齊相辭。走出大門，只見一併排擺著十幾頂轎子，綠呢、藍呢都有。親兵們一齊穿著號褂，手裡拿著官銜洋紗燈，還夾著些火炬，點的通后透亮，好不英武！其間孫大鬍子因為太太閫令森嚴，不敢遲歸，率先上轎，由親兵們簇擁而去。此外也有兩個先回家的，也有兩個自去看相好的。只要佘小觀無家無室，又無相知，便跟了糖葫蘆去到王小四子家打茶圍。一進了三和堂，幾個男班子一齊認得唐大东说念主的，統通站起來呼唤，領到王小四子屋裡。

其時王小四子出局未歸，等了一趟，姑娘回來了，跨進房門見了糖葫蘆，一屁股就坐在他的懷裡，又著實拿他打罵了一頓，一直等到糖葫蘆討了饒方才罢手。王小四子因為他好幾天沒有來，把他脫下的長衫、馬褂一齊藏起，以示不准他走的敬爱。又敲他明日七月初七是「乞巧日」，一定要他吃酒。糖葫蘆也答應了，又面約佘小觀明夜八點鐘到這裡來吃酒。

佘小觀自從走進了房，一直呆呆地坐著，不言不語。王小四子自從進門問過了「貴姓」，敬過瓜子，轉身便同糖葫蘆瞎吵著玩，亦沒有理會他。後來聽見自鳴鐘當當的敲了兩聲。糖葫蘆急摸出表來一看，說聲「不早了，来日還有公务，我們去罷。」王小四子把眉毛一豎，眼睛一斜，说念：「不准走！」糖葫蘆只得嘻皮笑臉的仍舊坐下。說話間，佘小觀卻早把長衫、馬褂穿好。王小四子一直沒理他，坐著沒趣，是以要走。今忽見他遮挽，不覺信以為真，連忙又從身上把馬褂脫了，再行坐下。這一日又坐了一個鐘頭，害得糖葫蘆同王小四子兩個东说念主只好陪他坐著，不得安睡。滥觞相互還談些閑話，到得後來，糖葫蘆、王小四子恨他不迭，那個還高興理他。佘小觀坐著無趣，於是又要穿馬褂先走。偏巧有個不懂事的细君子，見他要走，連忙攔住，說说念：「天已快亮了，只怕轎夫已經且归了，大东说念主何不坐一趟，等到天亮了再走？」佘小觀起身朝窗戶外頭一看，說了聲「果然不早了」。糖葫蘆、王小四子二东说念主仅仅不睬他。细君子仅仅遮挽，氣得糖葫蘆、王小四子暗底下罵：「老東西，确凿可惡！」因為當著佘小觀的面，又未便拿他怎樣。

歇了一歇，糖葫蘆在煙榻上裝作念困著。王小四子故意說说念：「煙鋪上睡著冷，不要著了涼！」於是硬把他拉起來，扶到大床上睡下。糖葫蘆裝作不知，任他擺布。等到扶上大床，王小四子便亦沒有下來。佘小觀一东说念主覺得乏味，而又瞌銃上來，便在糖葫蘆所躺的场所睡下了。畢竟夜深东说念主倦，未几時便已鼾声如雷。直先遮挽他的那個细君子還說：「現在已經交秋，寒氣是受不得的；受了寒氣，秋天要打瘧疾的。」一頭說，一頭想去找條毯子給他蓋。誰知王小四子在大床上還沒有睡著，罵细君子说念：「他病他的，管你甚麼事！他又不是你那一門子的親东说念主，要你顧戀他作念什麼！」细君子捱了一頓罵，便躡手躡腳的出去，自去睡覺了。

卻說屋裡三個东说念主一直睡到第二天七點鐘。頭一個佘小觀先醒，睜眼一看，看見太陽已經晒在身上，不成再睡，便一骨碌爬起，披好馬褂，竟獨自拔關而去。此時男女班子亦有幾個起來的，留他洗臉吃點心，一概搖頭，只見他匆忙出門，喚了輛東洋車，一直回公館去了。這裡糖葫蘆不久亦即起身。因為現在這位制台大东说念主信赖修说念，近來又添了功課，逐日清晨定要在呂祖眼前跪了一枝香方才出來會客，是以各位司、说念以及所屬官員挨到九點鐘上院，還不算晚。當下糖葫蘆轎班、跟东说念主到來，也不足回公館，就在三和堂換了衣帽，一直坐了轎子上院。走到官廳上，會見了各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昨兒同席的幾個統通到齊，佘小觀也早來了。

此時還穿著紗袍褂，是不戴領子的。有幾個同寅望著他好笑。各人奇怪。及至問及是以，那位同寅便把糖葫蘆的亵衣領子一提，卻原來袍子襯衣裡面穿的乃是一件粉紅亵衣，也不知是幾時同相好換錯的。各人俱哈哈一笑。糖葫蘆不以為奇，反覺得意。

正鬧著，齊巧余藎臣出去解手，走進來鬆去扣帶，提起穿戴，兩只手重行在那裡扎褲腰帶。孫大鬍子眼尖，忙問：「余藎翁，你腰裡是條甚麼帶子？怎麼花花綠綠的？」大眾又趕向前去一看，誰知竟是一條女东说念主家結的汗巾，大約亦是同相好換錯的。余藎臣自身瞧著亦覺好笑。等把褲子扎好，巡捕已經出來呼唤。幾個有差使的紅说念台跟了藩司，鹽、糧二说念一齊上去稟見，照例談了幾句公务。

制台發話说念：「昆季昨兒晚上很蒙老祖獎盛，說昆季居官清正，修说念誠心，已把昆季收在弟子之列。老祖的敬爱還要托昆季替他再找兩位仙童，以便朝晚在壇伺候。有一位是鄙人關開雜貨鋪的，這东说念主很孝順父母，老祖曉得他的名字，就在壇上批了下來，吩咐昆季坐窝去把這东说念主喚到；昆季今天五更頭就叫戈什按照老祖所率领的标的，尽然一找攏著。如今已在壇前，蒙老祖封他為『淨水仙童』。什麼叫作念淨水仙童呢？只因老祖跟前一向有兩個稚拙是不離足下的，一個手捧花瓶，一個手拿拂帚。拿花瓶的，瓶內滿貯净水，設遇天乾不雨，只要老祖把瓶裡的水点上一滴，這江南一省就統通有了雨了。佛經上說的『楊枝一滴，灑遍大千』，正是這個敬爱敬爱。」制台說到這裡，有一位候補说念插嘴说念：「這個職说念曉得的，是觀音大士的故典。」制台说念：「你別管他是觀音是呂祖，羽化成佛都是一樣。佛爺、仙爺修成了都在天上，他倆的说念行看來是差未几的。但是現在捧花瓶的一位有了，還差一位拿拂帚的。這位仙單倒很不好找呢！」說到這裡，舉眼把各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周圍一個個的看過來，看到孫大鬍子，便说念：「孫苍老，昆季看你這一嘴好鬍子，飄飄有圣人之概，又合了古东说念主『童顏鶴發』的一句話，我看你倒著實有點根基。等我到老祖眼前保舉你一下子，等他封你為『拂塵仙童』，也无须候補了。我們天天在一塊兒跟著老祖學说念，學成了一同厌世。你说念可好？」

孫大鬍子是天天打麻雀，嫖姑娘，玩慣了的，况兼公館裡太太又凶，不成一天不且归，如何能當這苦差！聽了制台的吩咐，想了一會，吞吐其辞的回说念：「實不瞞大帥說：職说念雖然上了年紀，但是根基淺薄，塵根未斷，恐怕不成勝任這個差使，還求大帥另簡賢能罷。」制台聽了，似有不悅之意，也楞了一會，說说念：「你有了這們一把鬍子，還說塵根未斷，你叫我委那一個呢？」說罷，甚覺躊躇。再仔細觀看別位候補说念，不是煙氣沖天，就是色欲過度，又實實在在無东说念主可委。只得端茶送客。走出大堂，孫大鬍子把頭上的汗一摸，说念：「險呀！今天要是答應了他，還能夠去擾羊紫辰的金林春嗎！」說罷，各自上轎，也不足回公館脫衣服，徑奔金林春而來。其時主东说念主羊紫辰同特客章豹臣，還有幾位陪客，一齊在那裡了。

羊紫辰本來說是這天晚上請吃番菜的。因為這天是「乞巧日」，南京釣魚巷規矩，到了這一天，個個姑娘屋裡都得有酒，有了酒，才算有颜面。章豹臣昨天晚上在劉河廳選中了一個姑娘，是韓起發家的，名字叫小金紅，當夜就到他家去「結線頭」。章統領是闊东说念主，少了拿不开始。羊統領替他代付了一百二十塊洋錢。第二天統領吩咐預備一桌滿、漢酒菜，又叫了戴老四的洋派船：一來應酬相好，二來謝媒东说念主，三來請一又友。戴老四的船已經有东说念主預先定去，因為章統領一定指名要，羊統領只得叫他回復出息。戴老四不願意。羊統領發脾氣，要叫縣裡封他的船，還要送他到縣裡辦他。戴老四無奈允了。

是日各位候補说念大东说念主，凡是與釣魚巷姑娘有相好的，一齊都有台面，就是羊統領自身也要應酬相好，是以有意把金林春一局改早，以便騰出工夫好作念別事。當下主客到齊，一共也有十來位。主东说念主叫細崽讓各位大东说念主點菜。合席只要孫大鬍子吃量頂好，一點點了十二三樣。席間各东说念主又把自身的相好叫了來。這天不比往日，凡有來的局，大約只坐一坐就告假走了。羊統領見章豹臣的新相知小金紅也要走，便朝著他努努嘴，叫他再多坐一會兒。小金紅果然末了一個去的。章豹臣超卓得意，大眾都朝他恭喜。

說話間，各东说念主點的菜都已上齊。問問孫大鬍子，才吃得一小半，還有六七樣沒有來。於是叫細崽去催菜，細崽答應著去了。席面上，烏額拉布烏说念台曉得這番菜館是羊統領的大雇主，孫大鬍子及余藎臣一干东说念主亦都有股分在內，便說笑話说念：「國翁，你少吃些：多吃了羊大东说念主要宠爱的。」羊統領说念：「你讓他吃罷，橫豎是『蜻蜓吃尾巴』，多吃了他自身也有分的。」章豹臣说念：「原來這番菜館就是諸位的主东说念主，生意是一定發財的了？」羊紫辰说念：「也不過玩玩罷，那裡就能夠靠著這個發財呢。」

正說著，窗戶外頭河下一只「七板子」，坐著一位小姑娘，聽見裡面熱鬧，便把船緊靠欄杆，用手把著欄杆朝裡一望，一見羊大东说念主坐了主位在那裡請客，便提高嗓子叫了一聲「乾爺」。羊紫辰亦逼緊喉嚨答應了一聲「噯」。各人一齊笑起來。章豹臣说念：「我倒不曉得羊大东说念主有這們一位好令愛，早曉得你有這們一位好令愛，我情願作念你的东床了。」糖葫蘆也接口说念：「不但章大东说念主願意，就是我們誰不願意作念羊大东说念主东床呢。」羊紫辰说念：「我的女兒有了你們這些好东床，真要把我樂死了！」說著，那個小姑娘已經在他身旁坐下了。各人又鬼混了一陣。孫大鬍子點的菜亦已吃完。只因当天應酬多，各人不敢耽誤。差官們進來請示：「還是坐轎去坐船去？」其時戴老四的船已經撐到金林春窗外，章豹臣便讓眾位大东说念主上船。正鬧著，章豹臣新結的線頭小金紅亦回來了。當天章豹臣在席面上又賞識了一個姑娘，名字叫作念大喬。這大喬見章豹臣揮霍甚豪，曉得他一定是個闊老，便用盡心機，拿他十二分巴結。章豹臣亦特别之喜。小金紅坐在一旁，瞧著甚不高興。這一席酒定價是五十塊，加開銷三十塊；戴老四的船價一天是十塊，章豹臣還要另外賞犒：一齊有一百多塊。章豹臣的席面散後，接著孫大鬍子、余藎臣、糖葫蘆、羊紫辰、烏額拉布統通有酒。雖說一處處都是粗制滥造，然從兩點鐘吃起，吃了六七台，等到吃完，已是半夜裡三點鐘了。孫大鬍子怕太太，仍舊頭一個且归。

章豹臣賞識了大喬，吃到三點鐘，便假裝吃醉，說了聲「失陪」，一直到大喬家去了，這夜大喬異常之忙，等到第二天大天白亮才回來。章豹臣會著，自然異常恩愛，問長問短。大喬就把自身的身世統文书訴了他。到底作念統領的东说念主，銀錢來的容易，第二天就托羊紫辰同鴇兒說：「章大东说念主要替大喬贖身。」鴇兒聽得东说念主說，也曉得章大东说念主的來歷性命交关，況且又是羊統領的吩咐，敢说念得一個不』字！當天定議，共總一千塊錢。章豹臣自身挖腰包付給了他。大喬自然分外感激章大东说念主不盡。

又混了兩天，章豹臣奉到上頭公务，派他到別處出差，約摸時不获得來。動身的頭一天，叫差官拿著洋錢一家家去開銷。他叫的局本來多，連他自身還記不昭着。差官一家家去問。誰知問到東，東家說：「章大东说念主的局包，羊大东说念主已經開銷了。」問到西，西家說：「章大东说念主的帳，羊大东说念主已經代惠了。」後來接連問了幾處，都是如斯，連小金紅「結線頭」的錢亦是羊大东说念主的東说念。差官無奈，只获得家據情稟知章豹臣。章豹臣说念：「別的錢他替我付，我不错不同他客氣，怎麼好叫他替我出嫖帳呢？這個錢都要他出，豈不是我玩了他家的东说念主嗎？」說罷，捧腹大笑。後來章豹臣要拿這錢算還羊紫辰。羊紫辰執定不愿收，說说念：「這幾個錢算什麼，連這一點點還不賞臉，即是瞧不起昆季了。」章豹臣聽他如斯說法，只得罷手。只因這一鬧，直鬧得南京城裡聲名飘溢，沒有一個不曉得的。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三十回 認娘舅當場露馬腳　飾嬌女背地結鴛盟

話說羊紫辰羊統領本是別省的一位實缺鎮台，只因他本缺十分穷困，便走了門路，由兩江總督出奏，奏留他在南京統帶防營。這即是上頭有心調劑他。自從履新之後，因見场所平靜，系数的兵丁泰半是吃糧不作事。他的前任已經有兩成缺額，到他接办便借诽谤老弱為名，又一去去了兩三成。卻是舊的雖去，新的卻沒有補進一個。歇上三年，制台閱操一次，有的是臨時招东说念主，有的還是前後接應。怎麼叫作念「前後接應」呢？臂如一營之中本是五百個东说念主，他倒吃了三百名的額子，實實在在只要二百個东说念主。等到制台閱操的時候，前頭一排點過名，趕緊退了下來。改換衣服軍械，跟著後頭的东说念主再上去應名。如斯一排排的上來下去，輪流倒換，不要說是一營五百东说念主他吃三百個，就是再吃多些，有此妙法，也容易彌補。況且制台年紀大了，又要修说念養心，泰半是派營務處上的说念台替他校閱。這般營務處上的东说念主，那一個不是羊統領的一又友，天天吃花酒，嫖婊子，同在一處玩慣了的？等到派了這個差使下來，並不要羊統領前去囑托，他們早已相互心照，馬馬糊糊，把制台敷衍過去就算了事。統領如斯，營官自然亦是如斯。調換營官更是統領一件生財之说念，倘然出了一個缺，一定預先就有东说念主鑽門路，送銀子。不是走姨太太的門路，就是走天天同統領在一塊兒玩的东说念主的門路，以至於統領的相好，甚麼私門子，釣魚巷的婊子，這種門路亦都有东说念主走。統領曲直錢不行，替他經手過付的东说念主所賺的錢亦都不在少處。

閑話休題。且說歸羊統領管轄的什麼護軍正營、護軍副營、新兵營、常備軍、續備軍，一共有好幾個神气。每一營之中，有營官，有哨官。營官都是記名提、鎮；哨官則自副、參、游以下以至千、把、外委都有在內。

其時有一個在江陰帶炮小船的哨官，據他自身說是一個副將銜的游擊，就是东说念主家談起來，說他的官亦並不是假的。他在江陰炮船上當了兩年零三個月的差使，因為剥削兵餉，被上頭查了出來，拿他的差使撤去，他就跑到南京來另覓生路。

卻說這东说念主姓冒，名字叫得官，本來是在江北泰興縣跟官當長隨的。後來攢聚了幾十吊錢。有天為著作念錯了一件事，被主东说念主將他罵了一頓，正在悶極無聊的時候，便到煙館裡吃煙。合該他官星涌现。其時正值江南裁撤營頭，系数前頭打「長毛」得過保舉的东说念主一齊歇了下來，謀生無路。很有些提、鎮、副、參，個個弄到窮極不胜，便拿了飭知、獎札沿門兜賣。這時候只要有东说念主出上百十吊錢，便可得個一二品的功名，亦要算得不值錢了。這日冒得官走到煙館裡面，值堂的是認得他的，連忙讓出一張煙鋪，請冒大爺這邊來坐。冒得官有事在心，悶悶不樂，便沒精打彩的躺了下去。值堂的又趕過來替他燒煙。抽不上三四口，忽然煙榻前來了一個彪形大漢，雖然是面容黧黑，形色枯槁，卻顯出一副雄纠纠、氣昂昂的神情。冒得官亦不睬他。值堂的見了，倒擺出滿臉的悻悻之色，朝他哼兒哈兒的趕他走開。只聽得那东说念主嘆一口氣说念：「你不要朝著我這個樣兒！我也不是什麼好欺負的！你認得我是誰？你們江南要是沒有我們，你們那裡來的這種好日子過呢！不過是我運氣不好，以至狂妄到這步郊野。如果要講缘故素來，不要說是你一個作念跑堂的算得什麼，就是泰興縣縣大老爺，比比頂子，要比我差著好幾級呢！」值堂的見他出言無將，便把眉毛一豎，眼皮一掀，一骨碌爬起，想要動手趕他走開。誰知那個大漢捧腹大笑。值堂的非但推他不動，反被大漢摔了一個筋斗。值堂的氣的了不起，憤憤的要出去叫地保。大漢冷笑说念：「我正苦沒有飯吃，這個樣兒又見不得官。你今送我前去，好好好，我就跟了你去。見了你們大老爺，只要他肯把我收容住來，等我吃兩天飽飯，省得在外頭捱餓，我就感激不盡了！」值堂的見他如斯，更是火上添油。

這些話冒得官都聽得清清白白，心上甚是詫異，暗想：「此东说念主必定有點來歷。」又看他的樣子，決不是等閑之輩。便叫值堂的：「不要同他多講，等我問他。」一面說，一面把煙槍一丟，坐了起來，渐渐的問他：「你貴姓？聽你口音不像腹地东说念主氏，怎麼會到得此地來的？」那大漢見冒得官說話講理，便亦改換了一副神情，先嘆了一口氣说念：「一言難盡！」冒得官又讓他在煙榻前一張杌子上坐了。誰知這大漢後頭還跟著一個东说念主。冒得官問是誰，那大漢回稱是他外甥。冒得官並不在意。那大漢坐定之後，自身說了姓名：「是湖南东说念主氏。從前打『長毛』，身當前敵，克復城池；後來敘功，歷保至花翎副將銜，盡先候補游擊。」當時保雖保了，等到平定之後，那裡有這些缺安置他們。記名提、鎮能夠借補個游擊、都司，已經是十不獲一；何況是內無奧援，外無幫助，一朝裁撤歸農，無家可歸，焉有不流荡之理。「在營盤的時候，大注錢財曾经在手裡經過；無奈彼時心高氣傲，揮金如土，直把錢財看得不當東西。就是出營之後，身邊也還帶得幾文，有的是坐吃山崩，有的是同东说念主联合作念個小賣買，到得後來亦總是關門。即以鄙人而論，正坐著這個差错。一身之外，除掉兩件破舊穿戴，還有幾張破紙頭，即是當年所得的獎札、飭知了。這種破紙頭，飢不可為食，寒不可為衣，直正窮到極處！可惜這個東西沒得东说念主要，如有东说念主要，我情願得幾文就賣了他。」冒得官聽到這裡，不覺心上一動，便問：「你這東西帶在身邊沒有？」那大漢说念：「我孑然一身，無家無室，又無行李，除掉帶在身邊，更把他放在何處。」冒得官说念：「你拿出來我瞧瞧。」那大漢正在解衣取出之時，值堂的走過來說说念：「大爺，你別上他的當。他天天拿著這個到這裡騙东说念主。」大漢見值堂的打散他的賣買，掄起拳頭便要打值堂的，被冒得官吆喝了值堂的兩句，相互方才罷休。

冒得官是在衙門裡頓過的，認得獎札、飭知，知说念不是假。此時忽動了仕进之念，便問他要幾多錢。那大漢起初不愿說，後來冒得官頂住問他，才說得一百五十塊。禁不住冒得官再四磋议，說明三十塊錢。當天先付三塊錢定洋，先拿他一個獎札，下餘的約明次日兩點鐘仍到這煙館裡交割。大漢拿到洋錢，歡欣饱读励的而去。值堂的又要問他拿扣頭，大漢不愿，值堂的一定要，相互爭論起來。又幸虧冒得官呼喝了兩聲，方才罢手。大漢已去，冒得官亦即回衙。到了次日，冒得官帶了二十七塊錢仍到煙館裡來交割。等得飭知、獎札統通拿到了手，冒得官揣回家中，在燈下取出觀看，見飭知上的名字乃是「毛長勝」三個字，雖然名字不同，幸喜姓的聲音還是一樣。

過了一天，這冒得官便上去到主东说念主跟前告假，另外走了門路，一心想去投效提標。其時提台駐扎江陰。既有門路，自然收容，不上兩個月，便委了他炮船管帶。從此這冒得官便确凿作念了「冒得官」了。在江陰炮船上當了三年多的管帶。船上不比岸上，來往的东说念主少，一直沒有东说念主看出他的破綻。

有日提台傳令看操。許多炮小船正在操演的時候，东说念主家當管帶的一齊站在船頭上指揮兵丁們，不想他老东说念主家在艙板上滑了一腳，一滑就滑到水裡去。一眾兵丁慌了手腳。虧得有兩個會泅水的，脫去衣服，好容易把他撈了上來。提台在長龍船上瞧著，吩咐戈什坐了小船過去問信，問他還有氣沒有。其時兵丁們已把他救起，拖過三條板凳，把他背朝上，臉朝下，懸空著伏在板凳上，好等他把嘴裡喝進去的水淌出來，淌了半天，水也少了，肚子也癟了，然後拿他抬到艙裡去睡，又灌了兩碗姜湯，才渐渐的回醒過來。戈什且归稟復提台，提台说念：「阿彌陀佛！我心上一塊石頭才放下。他這個差使是某东说念主保荐的，倘若他死了，我怎麼對得住一又友呢。」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請了三天假，一直到第四天才上去叩謝提台，口稱：「沐恩自不小心，走滑了腳，倒叫老帥牵记，沐恩實在感激得很！沐恩家裡還有八十歲的老娘，孩子年紀小，都不會掙飯吃。沐恩躍下去的時候，自身也還明白，肚皮裡想说念：『我這下子可完毕！』如今總算托賴著老帥的洪福沒有死，還能夠來伺候老帥。是以沐恩當時就許下願，拜三天龍王懺，超度超度水裡的這些冤魂。老帥請释怀，以後就沒有事了。」提台说念：「你跌下去的時候，我替你捏著一把汗。倘若被水淹死了，雖然是你命該如斯，總要算是沒於王事，我已經预计打算替你打咨文給制台，奏明上頭，請個恤典，將來你的兒子倒可無庸多慮。現在你既未曾死，這些話也不必題他了。」冒得官又再行下了半跪，叩謝老帥的恩典。

（提標：綠營兵由提督統轄的叫提標。）

（提台：對提督的敬稱，即提標。）

（沐恩：明清時官場中东说念主阿諛上级時的自稱。）

提台又说念：「你跌下去的场所，水有多們深？想來一定是淺的，是以你沒有送死。」冒得官说念：「回老帥的話，現在水陸營頭一齊改了洋操，最講究的是測量之學。沐恩測雖不會測，要說單是量還辦得來。即以沐恩自身而論，那天跌下去的场所，大約那裡的水只要五尺多深。缘何見得？沐恩一样聽見老一輩子的东说念主講：『大凡跳河自盡的东说念主，一定是站在水裡的。』那天沐恩的嘴裡水都灌得進，一定這水已經沒過頭頂。到了第二天，沐恩又提起靴子來一看，果然滿靴的泥，可見是已經到底。沐恩穿的是三尺八寸的袍子，上頭再加腦袋、頂帽，下頭再加靴子，統算起來，這水不過五尺多深。」提台说念：「就不會六七尺嗎？你在水裡那裡量得這們昭着？」冒得官湊前一步，说念：「大帥明鑒：沐恩辖下的那些兵丁，五尺深的水他們還敢下去，是以還救得沐恩上來；要是再深些，他們就不敢跳了。這是沐恩親身試驗的，不敢撒一字謊。大帥不信，不妨派個东说念主去查查看，也不错顯顯沐恩量的到底准不准。」提台说念：「你量過就是了，亦无须查得的。」說完毕話，冒得官退了下來。

又過了兩個月，上頭調他們到別處去拿鹽梟。有天晚上，滿船上的东说念主都睡著了，反被鹽梟跳上了他的船，把船上的帳篷、軍器拿了一個乾淨。他從睡夢中驚醒，提著褲子出來访问。有個鹽梟照著他的臉放了一聲空槍，直把他嚇的跪在船板上磕頭如搗蒜，口稱「大王饒命」。後來鹽梟跑了，他便鬧到縣裡去，怪父母官緝捕不力，又開了一篇假帳，說共總被強盜篡夺去許多東西，一定要知縣認賠。

知縣說说念：「河清海晏，那裡來的強盜？昆季到任之後，嚴加整頓，竊案尚且沒有，怎麼會有盜案呢？」當被冒得官頂住不走，知縣不得已，答應替他查辦，方才走的。過了兩天，又來催討。其時知縣已派东说念主查過，曉得是鹽梟所為，見了冒得官，便分手說是鹽梟，不是強盜。冒得官说念：「說強盜篡夺也好，說鹽梟篡夺也好，橫豎總在你貴境裡出的搶案。」知縣發急说念：「這倒不不错胡亂說說的。強盜是強盜，鹽梟是鹽梟。強盜篡夺了东说念主家，自然是父母官之事；至於鹽梟，一定是懷恨你們前來報仇的。如說不是報仇而來，缘何不搶岸上的住户，專搶你們河裡的炮船呢？況且你們炮船上又有兵勇，又有軍器，你老哥為一船之主，又是有期间的东说念主，怎麼不去打退他們，倒反吃了他們的虧？此乃決無之事，昆季一定不成信赖。」冒得官说念：「如果是白日呢，昆季一定同他打一仗，無奈是半夜裡，一齊睡著了，是以上了他的算。」知縣说念：「等你睡著了他才動手，這明明是偷，怎麼好說是搶呢？场所上出了竊案，亦是昆季的事。來啊！」奴隶的答應了一聲「著」。知縣说念：「冒大东说念主船上失竊東西，限窥察三天替我破案，拿不到东说念主打斷他的狗腿！」奴隶的答應下去。冒得官至此方無話說，只好告退。

過了兩日，心還不死，又催逼知縣。知縣恨極了，上去求了本府。齊巧這時候新換了一個提台，本府同他有點淵源，便按照知縣的話寫信告訴了提台。提台新到任，正要借他立個下馬威，便说念：「他自身被賊偷了，還說是強盜篡夺，要知縣賠他東西，豈非是無賴！就說是強盜篡夺，派他出去，原是要他拿強盜，如今倒反被強盜篡夺了去，他管的什麼事情？這種東西要他何用！」一角公务，便撤了他的差使，另派了別东说念主接收。他被撤之後，無顏再到江陰，是以才到南京來的。

他在炮船上的時候，亦很賺得幾個錢；一到南京，便鑽頭覓縫的尋覓事情。就有东说念主對他說：「現在只要羊紫辰羊統領上頭的颜面頂好，辖下的營頭又多，只要走上他的門路，弄個營官當當，那是很容易的事。关联词走統領的路，還不如走他姨太太的路：統領事情多，怕有忘記；走了姨太太的路，姨太太朝晚在一旁替你加奋勉的催差使，又好又快，比走統領的路要好得幾倍呢！」冒得官問说念：「姨太太在裡頭，我們又見不著，怎麼會巴結得上呢？」那东说念主说念：「你又呆了。要作念這種事情，總得下水磨工夫。頭一個離不掉門房、門口拿權的，或是戈什、差官之類，你總得先把他弄好。以後有了機會，或者是姨太太作念诞辰了，或者是姨太太想吃甚麼，想穿甚麼，你巴結好了門口，他們就通讯給你，等你去辦了來。頭兩次你不好自身居功，要算是替他們門上的东说念主代辦的。等他們自身先得了好處，以後你再求他們补助补助你。东说念主心是肉作念的，受了你的好處，總得替你說兩句好話補報補報你。到這時候，一句話總抵得十句。只要姨太太跟前有他們一幫东说念主替你說話，統領跟前又有姨太太替你說話，這事情豈有不成之理。但是你要先籠絡他門口的东说念主，不但底下要籠絡，就是上房的老媽子、丫頭亦得弄好。這是什麼緣故呢？戈什、差官到上房是有數的，不成一天到晚守著姨太太，伺候姨太太；老媽子、丫頭卻是一天到晚守好了姨太太，一步不離的。姨太太又信赖他們說的話，是以他們說的話更比別东说念主說得靈。」冒得官聽了，心上尋思：「原來求差使有這許多經絡。」連忙謝了又謝。又問：「統領跟前總得見一面才好？」那东说念主说念：「統領見不見倒不在乎此。見了統領，沒有差使亦是忽地。只要到過一次，上過一趟抄本，作念個引子，以後便好一样同他門口來往，相機行事。」冒得官連稱「領教」，牢記在心。後來比葫芦画瓢，先從門口結識起；又送了些许東西，天天路來混。後來跑的時候潜入，羊統領共有八個姨太太，他又打聽得那一個最得寵。遇見這一位姨太太有甚麼差使派了下來，他便趕著替門口上這班东说念主去作念。有時候墊了錢亦不要他們還。他辦的差使，又討好，又快當，又省錢，是以門口上這班东说念主都同他要好的了不起。後來各人交情深了，他便把謀差的敬爱說了。眾东说念主俱各應允，得便就替他竭力上頭去求。齊巧這日姨太太要裱糊一間房子，自身想中了一種有顏色花頭的洋紙，派了些许差官去買，總辦不來。就有东说念主說給冒得官。冒得官便化了三天工夫，把個南京城裡的大小洋貨店，城外下關的洋行，統通跑遍，尽然照樣辦到。差官拿進去給姨太太看了，正對敬爱，連夜就叫裱糊匠把房子糊好，搬了進去。不虞這差官正是姨太太的大紅东说念主，姨太太一見之後，就著實拿他夸獎，說他有能耐，會辦事。此番這差官有心要替冒得官說好話，便說：「這紙是一個來營投效的冒某东说念主弄得來的。南京城裡城外，足足跑了三天，才弄得來贡献姨太太的。」姨太太说念：「我倒不曉得是他背地裡替我出力。他是個甚麼功名？」差官说念：「他是個副將銜的游擊，在江陰帶過炮船。如今沒有事，是以來到這裡，想条件統領賞派個差使，跑了好幾個月，還沒有見著呢。」姨太太说念：「要差使，你為什麼不來跟我說？你去關照他，叫他来日來見統領，包他見面之後就有差使。」差官出去，把話傳給了冒得官。冒得官自然感激。當夜姨太太告訴了統領。有了內線，還有什麼不靈的，况兼他這條內線更與別东说念主不同。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又來上抄本。自然羊統領坐窝見他，况兼問長問短，著實關切，當面許他派他差使。冒得官退了下來，一等等了三天沒有動靜。那個差官又去同姨太太說了。姨太太想賣弄自身的技巧，便把統領請了來，撒嬌撒痴把統領的鬍子拉住不放，一定要統領坐窝答應派冒得官一個好差使方肯摈弃，統領答應三天還不算，一定等統領應允當宇宙委札，方才摈弃。統領一手拿出小木梳來梳鬍子，已經有好兩根弄斷掉了下來了。只因這位姨太太又是一向縱容慣的，因愛生懼，非但拉掉鬍子不敢作念聲，並且坐窝出來替他對付差使。無可如何，硬把護軍右營的一個管帶，說他「營務廢弛」，登時撤掉差使，就委冒得官接收。札子寫好了，用過關防，標過朱，羊統領又拿進去給姨太太瞧過了，然後交到門口。无须等到派东说念主去送，冒得官早在外頭伺候好了。坐窝上來叩謝統領。統領照例敷衍了兩句颜面上的話，無非是「昌明紀律，勤加訓練」的話頭。冒得官一迭連聲的答應「者者」，下來又托东说念主帶他上去叩謝姨太太，姨太太卻沒有見。次日又辦了幾分重禮，把羊統領公館裡的东说念主，上崎岖下，擇要打點了一番。然後擇了吉日去到差。接差的頭一天，照例要點卯。忽然內中有個哨官，帶著水品頂子，上來應名。冒得官看了他一眼，甚是面熟，那哨官亦不住的抬頭看冒得官：四目相注，相互分明打了一個照面。當時冒得官想他不起，亦就撩開。不虞這哨官卻記好了他，等到事完之後，使獨自一個拿了抄本跑到冒得官下處求見。冒得官一看抄本，知是本營的东说念主，心裡尋思说念：「我今天頭一天接差，他有甚麼事情來找我？」先回報不見，後來這哨官一定要見，只得吩咐叫他進來。

那哨官進來之後，見了營官，自然先要行還他的官禮。冒得官因為初接差，見了他格外謙和，問他有什麼事情。畢竟當武官的心粗氣浮，也岂论跟前有东说念主沒东说念主，開口便說：「大东说念主，你怎麼連標下都不認得了？你老的這個官，不是某年某月在某處煙館裡，俺娘舅拿你三十塊錢賣給你的嗎？你這個官，有东说念主說起要值好幾千銀子哩。標下就是他的外甥。那天不是同在煙館裡，你還問俺娘舅，問我是誰，我娘舅說：『他叫朱得貴，是我外甥。』怎樣你老忘記了？确凿是貴东说念主多忘事了！」

冒得官一見他守著眾东说念主揭破他的底細，心上這一氣性命交关！坐窝把臉一沉，说念：「混帳！胡說！我的官是張宮保保的，怎麼說是你舅舅賣給我的！你是誰？你舅舅又是誰？你不要認錯了东说念主，在此胡說！快些且归！好端端的說出這種話來，豈非是無賴！再要這樣的胡說，你卻不要怪我翻臉是不認东说念主的！」朱得貴還強辨说念：「我何曾記錯！你老左邊耳朵後頭有一塊紅記，我記得清清白白，不信你們各人來看，怎麼說我胡說？我現在也不想你別的好處。但是我的娘舅上個月裡得了病死了，棺材雖然有了，還寄在廟裡，沒有找到场所去埋他。只要你老鬆鬆手，隨便拿出幾個錢來，弄塊地殯葬了他，你也對得住死的，我也對得住死的。以後我在這裡當差，你老看我娘舅面上，能夠另眼拿我看待，那是你的恩典，就是我死的娘舅在陰間裡亦是感激你的。」冒得官聽了，又氣又恨，而又無可奈何他，只得連連冷笑，對旁邊东说念主說说念：「你們聽聽，他這話越發胡說了！他這东说念主想是有點痰氣病，你們快些拉他出去，叫他去歇歇。」足下的东说念主便想拖他出去。朱得貴越發怒说念：「我說的是真話。我那裡來的病！你老愛幫錢就幫，不愛幫錢就不幫！天在頭上，各东说念主憑良心說話。要說你的官不是我娘舅賣給你的，割掉我的頭我也不成赞赏你的！」冒得官見他如斯的說法，不禁惱羞變怒，喝令足下：「替我趕他出去！」又說：「這個樣子，明明是個瘋子！明日一定撤他的差使，換派別东说念主！」朱得貴至此亦不相讓，嘴裡一面嚷著回罵，一面已被眾东说念主連推帶拉的拉出來了。冒得官還是恨恨不已，心上想要坐窝撤掉他的差使，趕他出去，既而一想：「就此撤他的事，他一定心上不服，白费鬧出些黑白曲直，反於聲名有礙，不如隱忍不發，朝晚找他一個錯，辦他一個永遠不得翻身！」主意打定，便作沒事东说念主一般。

冒得官在江陰時，本有兩個太太，分兩下裡住，一個是結發配偶，生得一兒一女，密斯年十七歲，少爺才十一歲。那一個聽說還是东说念主家的一個「二婚頭」，不知怎樣，冒得官同他相與上的。冒得官到南京謀事，只帶得這個二婚頭同來，那個正太太同著兒女仍在江陰居住，冒得官好容易走了羊統領姨太太的門路，得了差使，便亦不忘配偶之情，派個差官帶了盤川，把他娘兒接了上來。輪船崎岖，甚是簡便，不用三四天便已接到。另外賃的公館，齊巧正對著羊統領公館的後門，為的是晨夕到統領公館裡請安便當之故。

閑話休題。且說大營的規矩，每逢月吉、十五，營官一定要升帳約齊了辖下大小將官，團團坐定，談論一趟閑話，相互一哄而散：其名謂之「講公务」。從前所講的無非是些用兵之说念，殺敵之方，同戲台上「取帥印」陳叔寶教導尉遲恭的話大致仿佛。到得後來，當營官的有幾個懂得韜略，也不過是個具文罷了。

這天剛正月吉，冒得官率領大小將官升帳坐定，才談得一句「今天天氣很好」。眾东说念主尚未接談，不虞那個朱得貴在眾东说念主中忽然挺身而出，朝著冒得官毕恭毕敬叫了一聲「娘舅」，遂稱：「外甥在這裡替娘舅請安。」冒得官不提防他有此一來，直氣得瞪目结舌，面色發紫，紫裡轉青，很不好看。朱得貴又在东说念主叢中拉出一個頭戴暗藍頂子的东说念主，拿手指指他，說说念：「他是娘舅的把昆季。她舅是老把哥，他是老把弟。你倆敘敘舊。」眾东说念主舉目看時，只見老把弟已經胡須白嫩，老把兄不過三十多歲，這其間明明顯出不對，仅仅顧著他營官颜面，不好說破。

無奈冒得官的無明火早已迫不及待，也岂论當著眾东说念主，挨命向前，扭住朱得貴拳腳交下，朱得貴亦不相讓。登時兩东说念主就扭成一團。冒得官罵他：「好個撒泼東西！眼睛裡沒有上级！你這東西，我打都打得！」叫东说念主：「替我拿軍棍來！」朱得貴说念：「你這不要臉的東西！冒了东说念主家的官還要打东说念主！我就是不服你的管！你是個好的，你敢同我到統領跟前去評理！」冒得官说念：「就同你去！」說著，兩個东说念主就從營盤裡一齐拉著辮子，拉到羊統領的公館裡來，足足走了三裡多路。街上看熱鬧的，以及營盤裡跟著勸解的，少說有上千的东说念主，一哄哄到統領門口。

其時天色尚早，統領正從釣魚巷住夜回家，在家裡睡著養神。睡夢中忽聽东说念主聲嘈雜，還當是剥削了他們的軍餉，他們不服，饱读噪起來，禁不住瑟瑟的抖。屢次三番叫差官出去問信。各人一看都是熟东说念主，一齊忙和著向前勸解，卻忘記回報統領。直等他倆放了手，才有东说念主進來把詳細情形一一稟聞。統領膽子登時就硬起來，罵他二东说念主：「都不是東西！營官不像營官！哨官不像哨官！」又罵冒得官：「當月吉來的時候，我看他就有點鬼头鬼脑！原來他這個官是假的！這倒要仔仔細細的查查！」羊統領如斯說，不虞旁邊驚動了一個东说念主。你说念這东说念主是誰？就是替冒得官說好話的那位姨太太了。姨太太說：「天底下樣樣多好假，官末怎麼好假？況且他從前在別處已經當過差使，為甚麼從前沒有东说念主告發他？這明明是姓朱的想訛詐他。等他們出去勸勸就完毕，用不著大驚小怪，要你統領自身出去。」羊統領一想，姨太太的話很有理，况兼自身出去，事情反禁止易落場，便亦聽其自然。外面冒得官、朱得貴兩個东说念主，其時亦被眾东说念主勸住，各自回營無事。

卻不虞這一鬧，風聲竟傳到制台耳朵裡去。次日傳見羊統領，便問起他來。羊統領已有姨太太先入之言，坐窝回稱沒有。後來制台一定說有，要他查辦。羊統領只得答應。下來先把冒得官傳了來申飭了一番，又吊他從前所得的功牌、獎札、飭知，冒得官不敢隱瞞，統通呈了上去。誰知年紀竟其大相懸殊，若論他得功名的年紀，足足已有六十多歲；及看他的面貌，連四十都未滿。羊統領看過，笑了一笑，心中早有成竹。也不說別的，但問得一聲：「老兄期间倒不小！還沒有養下來，已經替皇上家立了這許多功勞！令东说念主可敬得很！」說完這句話，端茶送客。冒得官畢竟賊东说念主心膽虛，一聽話內有因，便漲紅了臉，一句對答不上。後見統領端茶，只得清偿家中，悉眉不展的終日在家裡對了细君孩子咳聲嘆氣。

俗語說得好：「一只碗不響，兩只碗叮當。」冒得官自從娶了那個二婚頭，一样家裡搬黑白，挑曲直。其實這個二婚頭一直又沒有同正太太在一塊兒住，無奈他心裡總多嫌他娘兒幾個。正太太曉得冒得官相與了這種混帳女东说念主，心上亦然不高興，同冒得官吵鬧已非止一次。因此兩下裡的冤仇就此越結越深。

冒得官自從當了羊統領的差使，回家談天，開口閉口總是不離「統領」兩個字。統領的好處雖然是著實表揚，就是統領的不好之處，甚麼包婊子，相與女东说念主，也都當作者常話說了出來。誰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早被那個二婚頭記在肚裡，待時而動。

齊巧這一天冒得官在統領前碰了釘子回家，心上沒好氣，開口就是罵东说念主，一天到夜坐臥不定，茶飯無心，一個东说念主走出走進，不是長吁，就是短嘆，好像滿肚皮苦衷似的。二婚頭問他亦不響，一時摸不著頭腦，後來問跟去的东说念主，才曉得他同朱得貴的前後一册帳。二婚頭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進得房中，先借別事開端，拿他軟語溫存了一番，然後渐渐的講到：「当天之事，雖說是上頭制台的敬爱，关联词統領實在亦是想拿我們的岔兒。這樁事情權柄還在統領手裡，總得想個法兒修全修全才好。」冒得官说念：「我的敬爱何嘗不是如斯。但是我們初到差，那裡來的錢去交結他呢？」二婚頭鼻子裡嗤的一笑，说念：「你們只曉得巴結上级非錢不行！」冒得官忙接嘴说念：「除了錢，你還有甚麼法子？」二婚頭说念：「法子是有，只怕你未見得能夠作念得到，於你的事無濟，我反多添一層党羽，我想想不上算，還是不說罷。」冒得官说念：「我此時是一點點主意都沒有了。你有主意，你說出來，我們各人商量。倘若事情弄好了，亦然各人好。」二婚頭说念：「你別忙，等我講給你聽。你不是說的統領專在女东说念主身上用工夫嗎？」冒得官说念：「不錯，他在女东说念主身上用工夫。你總不成夠去陪他，好替我當面求情？」二婚頭把嘴一披说念：「我不是那種混帳女东说念主！一個女东说念主，好嫁幾個男东说念主的！」冒得官说念：「你是再要清節沒有，生平只嫁我一個！現在這些閑話都不要講，我們談正經要緊。」二婚頭把臉一板说念：「倒亦不是這樣講。只要於你老爺事情有益，就苦著我的身體去幹也不打緊。我聽見你常提起，後營裡周老爺不是先把他太太贡献了統領才得的差使嗎？只要於你老爺事情有益，這亦算不了甚麼大事。东说念主家好作念，我亦辦得到。只能惜我是四十歲的东说念主了，統領見了不歡喜，不如年輕的好。」

冒得官说念：「這個东说念主那裡去找呢？」二婚頭说念：「东说念主是現成的，只要你拚得；光你拚得也沒用，還要一個东说念主拚得，最佳亦要他本东说念主願意。」冒得官说念：「你越說我越糊涂了。到底你說的是誰？」二婚頭又故作嘟囔说念：「究竟權柄還在你手裡。你是一家之主，說出來的話，要行就行，誰能駁回你去。」冒得官说念：「你老實說罷，可急死我了！」二婚頭又躊躇一趟，说念：「其實事情是各人之事，又不是我一东说念主之事。我說了出來也為的是眾东说念主，並不是老爺得了好處我一個东说念主享福。」冒得官接著又頂住他問：「所說的到底是那一個？」二婚頭至此方說说念：「這件事不要來問我，你去同你令愛密斯商量。」

冒得官聽了，頓口無言。二婚頭说念：「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东说念主家養了姑娘，晨夕總得出閣的，出閣就成了东说念主家的东说念主，總不成拿他當兒子看待，留在家裡一輩子。既然終須出閣，作念大亦是作念，作念小亦是作念。與其配了個中等东说念主家作念大，我看不如送給一個闊东说念主作念小。他自身丰衣足食，樂得受用，就是家裡的东说念主，也好跟著沾點光。為东说念主活着，須圖實在，為這虛名上也不知誤了些许东说念主，我的眼睛裡著實見過不少了。」

冒得官聽了搖頭说念：「我如今總算是三品的職分，官也不算小了，我們這種东说念主家也不算低微了，怎麼好拿女兒送給东说念主家作念小细君呢？這句話非但太太不答應，密斯不願意，就是我也不以為然！」二婚頭見他不允，又鼻子裡嗤的一笑，说念：「我早曉得我這話是白說的，果不出我之所料。各人狂妄各人窮，並不是我一东说念主之事。從今以後，你們好赖都與我不估量涉，你們不必來問我，我也不來管你們的閑事！」說完，便自賭氣先去睡覺去了。

冒得官也不言語，獨自盤算了彻夜，始終想不出一條修全的法子。渐渐的回预见二婚頭的話，畢竟不錯，除此之外，並沒有第二條計策。於是又從床上把二婚頭喚醒，稱贊他的主意不錯，同他商量怎樣辦法。此時二婚頭或许不成報仇，一見冒得官從他之計，便亦怡然樂從，把嘴附在冒得官的耳朵上，如斯如斯，這般這般，傳授了一個極好的辦法。冒得官連連點頭稱「是」。

到了第二天絕早，也不足洗臉吃點心，急急奔到大太太住的公館裡敲門。辖下东说念主開了門，便一直跑到太太屋裡，也不足說別的話，掀開太太的帳子，問太太「鴉片煙盒子在那裡」。太太還當他起早到統領公館裡請安回來，沒有過癮，如今要鴉片煙過癮，便說：「在抽屜裡。」密斯就住在太太床背後。太太又忙喚女兒起來：「快替你爸爸打煙。」說時遲，那時快，密斯還沒有下床，他這裡已經從抽屜裡找到煙盒子，順後揭開蓋，拿煙抹了一嘴唇，把煙盒往地下一丟，趁勢咕咚一聲，困在地板上，喊说念：「我那裡要吃煙！我是要尋死！我死了好等你們享福！」說完這句，便四腳朝天，一聲不言語了。太太、密斯一聽這話，都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起來看時，果然老爺吞了煙躺在地下了。

連日老爺被朱得貴訛詐以及統領當面申飭的事情，他母女亦早有風聞，都说念他假官之事發作，無臉見东说念主，是以自盡。但宇宙斷無看著丈夫、父親自盡不去救他的敬爱敬爱。於是太太、密斯慌了手腳，連哭帶喊，把合公館的东说念主都鬧了起來，一面到善堂裡差东说念主去討藥，一面拿糞給他吃，說：「大煙吃下去的工夫還少，一吐就好了。」冒得官抵死不愿吃糞。太太、密斯親自動手，要撬開他的嘴拿糞灌下去。

冒得官急了，拿手擺了兩擺，揮退了家裡的眾东说念主，一骨碌坐起，就坐在地板上。太太、密斯也只得陪著他坐在地板上。他未曾開言，先嘆一口氣，停一停，說说念：「我是要死的东说念主了！但是此時鴉片煙毒還沒有發出來，趁我有口氣，交代你們幾句話，等你們也好曉得我為甚麼要尋死。」太太、密斯一迭連聲的催他说念：「你快說呀！」冒得官拿手指指密斯说念：「我為的是你呀！」太太問：「怎麼為了他呢？」冒得官说念：「說說我的氣就上來了！我想我們現在也不是甚麼低微东说念主家，可恨這位統領一定看上了他，要他！」太太说念：「統領不是有太太、姨太太嗎？怎麼還要娶甚麼太太？」冒得官说念：「呸！他要他作念小！你想，我的臉擱在那裡去？是以想想只得尋死！這也怪我們密斯自身不好。我們前門緊對他的後門，我們這位密斯專愛站門子，他彻夜到天亮，出進兩次，不曉得那天被他看見了。齊巧前天姓朱的那雜種同我倒蛋，統領便借此為由，要出我的花樣，撤差使、參官都不算，一定還要查辦。太太，你是知说念，我這官瞞不了你的。倘或查實在了，我的人命都沒有！是以我想來想去，沒有路走，只得走到這條路上去，一死為淨！你們要一定救回我來，現在除掉把女兒贡献統領作念小，沒有第二條路！你說我肯不愿！」太太、密斯聽了，相對無言。

冒得官此時反有了精神，頂住太太、密斯問说念：「你們還是要我自盡？還是等統領稟過制台，拿我參官拿問？論不定殺頭、充軍，還要看我的運氣去碰！總而言之，同你們是不會再在一塊兒了！」說罷，拿袖子裝著擦眼淚，卻不時偷瞧看女兒。太太聽了這話，當時也不好說別的，一心记念老爺要尋死，未知救得活救不活。要老爺不死，除非把女兒送給东说念主家作念小，又是心上捨不得。因此心上七上八下，也禁不住扑簌簌掉下淚來。至於密斯呢，平時愛站門子是有的，統領走出走進，也著實見過幾面，又粗又蠢的一個大漢，實在心上有點不願意，現在為了此事害的爸爸要尋死。想來想去，總怪自身命苦，是以會有這些磨難。一面想，一面哭，除哭之外，亦無別話可說。

冒得官看了氣悶，發急說说念：「我的命脉在你們手裡！怎麼說：還是要我活，要我死？」密斯一頭哭，一頭說说念：「總是我這個禍害不好，害得爸爸要尋死！與其爸爸死，還不如等我尋個自盡罷！」說完毕話，在地下拾起煙盒子就想去舐。卻被太太一把搶過，說说念：「一個還沒有救活，怎禁得再加上你一個呢！」冒得官说念：「罷罷罷！你們索性隨我死，也无须來救我了！我自身養的女兒都不成救我一命，我還活活着界上作念什麼东说念主呢！」密斯也說说念：「罷罷罷！你們既禁止我死，一定要我作念东说念主家的小细君，只要你老东说念主家的臉擱得下，不要說是送給統領作念姨太太，就是拿我給求乞子，我敢說得一個不字嗎。現在我再不答應，這明明是我逼死你老东说念主家，這個罪名我卻擔不起！橫豎苦著我的身子去幹！但願從今以後，你老东说念主家升官發財就是了！」

冒得官一見女兒應允，心上暗暗歡喜，便作念出假欲嘔吐之狀，吊了幾個乾惡心，吐出了些白痰。太太、密斯忙著替他揉胸捶背，一面問他怎麼樣。只見他連連點頭说念：「好了，好了，如今一齊吐了出來，大約不妨事的了。」又忙爬下替女兒磕了一個頭，說：「我這條老命全虧是你救的！將來我老兩口子有了好處，決計不忘記你的！」密斯趕忙跪下，攙老子起來，滿肚皮的委曲，仅仅說不出來，半天才掙得一句说念：「這是女兒命裡所招，也怨不得爸爸！」冒得官起來之後，在床上歇了一會，又吃了一點東西，便吩咐太太：「快把女兒打理打理，論不定一說妥就要過去的。」說完這兩句，獨自一個揚長出門而去。

走出大門，肚裡尋思说念：「現在這一頭已經說好了，那一頭還得尋东说念主作念媒。先前走的那條路，是姨太太辖下的东说念主，倘若被他曉得了，那時反好為仇，是失当當的。後營周總爺，在統領跟前雖然也說得動話：但是他的太太也在裡頭，他靠著他太太得的差使，怎麼還肯再把我的女兒弄進去呢。要是當面去求統領，又怕當面臊他，事情作念不成，反討一場沒趣。」足下思忖，都失当當。後來忽然预见統領有個小戈什，每逢統領出來住夜，總是他拿著煙槍，跟來跟去；况兼統領也很信赖他的話。現在不如去走他的門路。主意已定，便去找到了他，送了幾兩銀子，說明：「家裡女孩子長的還下得去，本年剛正十七歲，一样站在大門口，意象統領是一定見過的。聽說統領還要娶姨太太，我情願把這個丫頭贡献了他。但是這個媒东说念主我不好自身去作念，是以要借势你老哥代言一聲。但是也未便說出是我的女孩子，怕的是他老东说念主家曉得了不愿來的緣故。我們知友之談：現在我昆季的功名在他手裡。倘若他老东说念主家不愿，我的事就要弄僵！如今且把他瞞住，等到生米煮造就飯，他老东说念主家也賴不到那裡去了，我的事也好說了。只要我的差使不動，我們相會的日子長著哩。」小戈什得了他的銀子，自然是滿口應允。但說得一句说念：「你倒會爬高，索性作念起他的小丈东说念主來了！我們倒要稱你一聲好聽的呢！」冒得官把臉一紅说念：「為了吃飯，也叫作念沒法！老哥，你就去替我說。我此刻先回到家裡安排安排，預備他老东说念主家通宵好光降。」小戈什说念：「慢著！說不說由我，來不來由他，你且候我的信再辦事不遲。」冒得官说念：「有你吹噓，還怕事情不得胜！」說著自去了。

這裡小戈什果然暗底下替他回了統領，說：「我們後門對過新搬來的一個东说念主家，就是母女兩個，聽說都不怎麼正經。女兒本年十七歲，長的竟然頭挑东说念主才。昨兒會見他的娘，他娘說女兒大了，有甚麼對勁的媒东说念主替他作念作念，就是給东说念主家作念小也願意，亦不要甚麼身價。統領如果满意，包管一說就成，况兼不用另外賃公館，等到晚上請過就去是了。」一片話說得天花亂墜。羊統領本是個酒色之徒，在後門時常出出進進，也見過這女孩子幾面，雖然不足小戈什說的好，关联词總要算得出色的了。如今聽了他的話，不禁動了垂涎之思，坐在那裡半天不言語。小戈什是摸著脾氣的，曉得是已經有了敬爱了，便說：「淋恩此刻就去呼唤他娘，統領晚上過去就是了。」說著，也就出來去找冒得官求教了。冒得官聽了特别之喜，便說：「家裡都已交代好了，只等晚上請他老东说念主家賞光就是了。我在這裡未便，我得到別處去躲過彻夜，等明兒一早再回來。」小戈什说念：「明兒一早回來作念丈东说念主，然而不是？」冒得官说念又把臉一紅，搭訕著自去。這裡小戈什也就回轉稟統領，以便晚上成其好事以後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三十一趟 改營規觀察上條陳　說洋活哨官遭毆打

話說冒得官回家之後，囑付太太把女兒扎扮停當，又打理了一間房屋，將家中崎岖东说念主等統通交代昭着。他自身一齐出來，先送信給統領的小戈什，托他務必將此事拉攏得胜，谢意匪淺。自身卻躲在一個一又友家去過夜。

卻說統領向例，每天這頓晚飯是從不在家吃的，托名在外面應酬，其實是天天在秦淮河裡鬼混。這天到了下昼，仍舊坐轎出門，先在船上打牌，又到釣魚巷裡吃酒。約摸應酬到十一點多鐘，畢竟心上有事，便先吩咐打轎且归。小戈什的心上明白，預先叮囑轎夫，叫他把轎子一直抬到冒得官的公館跟前，打門進去。羊統領假充酒醉，跟了進來。此時冒家崎岖都是串通好的，當把他一領到密斯房中，眾东说念主一哄而出。統領等房中無东说念主，才向前同密斯结合。聽說這彻夜總共問了冒密斯不少的話，冒密斯仅仅不答，賽同啞子一樣。羊統領以為他是害羞，是以並不在意。

良宵易過，即是天明。羊統領正在好睡的時候，忽聽得大門外有东说念主敲門，打的震天價響，隨後接著有东说念主出來開門。這進來的东说念主分明是個男东说念主聲氣。羊統領雖然是個偷花的老手，到了此時，不禁心中短促起來，生恐是小戈什誤聽东说念主言，以致落了他們的圈套，連忙一骨碌從床上爬起，察看動靜，聽了聽，只聽得房間外面有东说念主低低的說話。於是羊統領格外疑心，正想穿起長衣，輕輕拔去門閂，拿在手中，預備當作火器，不错奪門而出。說時遲，那時快，羊統領在裡面各事停當，走到門前，又側著耳朵聽了一聽，誰知反無動靜，於是心上更為驚疑不定。想要開門，一時又不敢去開，只得呆呆直立在門內，約摸站了有兩刻鐘之久。冒密斯業亦披衣下床。此時冒密斯棠睡初醒，花容愈媚。羊統領越看越愛，不禁看出了神，忘其是以，輕輕說得一句说念：「天還早得很為甚麼不再睡一會兒？」冒密斯亦不睬他。卻不虞這一問早被門外一個东说念主聽見，用手指頭輕輕把門叩了兩下，亦說说念：「天還早得很統領為甚麼不再睡一會兒？」羊統領一聽門外有男东说念主說話，這一嚇性命交关！但是說話的聲音很熟，一時想不起是誰，怔在那裡半天喘不出氣來。還是冒密斯直爽，連忙邁步近門前，伸手將兩扇門豁琅一聲拉了開來，說了聲「有話讓你們當面講」。羊統領起初還當是密斯過來拉他的卻不虞有此一番舉動。房門開處，朝外一望，只見一個男东说念主直僵僵的朝著房門跪著不動。那东说念主低著頭，亦看不出头貌。羊統領滿腹狐疑更是摸不著頭腦。正在兩難的時候，幸虧門外跪的东说念主先開口说念：「沐恩在這裡伺候老帥。難得老帥賞臉，沐恩谢意匪淺！」說完這兩句，抬起頭來聽統領吩咐話。羊統領仔細一看，認得他是冒得官，直弄得毫無主意。只聽得冒得官又說说念：「丫頭還不過來幫著我求求統領！」一言未了，他女兒亦跪下了。

羊統領至此方才恍然大悟，見他們跪著不起，知说念沒有歹意，急忙的一手去拉冒得官，一手去拉密斯，嘴裡說说念：「你們這番好意我都曉得。此刻我要且归相互心照就是了。」冒得官起來之後，又請一個安，說说念：「全仗老帥栽培！」其時臉水早點心都已齊備。羊統領只揩了一把臉，坐窝要走，冒得官父女兩個拉著，抵死不放，定要統領吃過點心再去。羊統領無奈，只得每樣夾了一點吃了方才走的。冒得官又趕出門外，站過出班，方才進來。

自此以後，羊統領便天天到他家走動。又過了兩日，卻把冒得官傳了去問過仔細，見了制台，替他竭力的洗刷。制台一心修说念還來不足，那裡有工夫管這閑事，便也不去追問。統領回來，便借了一樁事，把朱得貴的差使撤掉還不算，又要革除他的功名，辦他的遞解。朱得貴急了，到處托东说念主替他求請。冒得官便挺身而出，說：「我去替你求情。」見了統領鬼混了一陣，統領非但不革他的功名，並且還賞他一封信，叫他到四川良大东说念主標下去當差。一個好东说念主全作念在冒得官身上。這朱得貴非但不恨他，况兼還感激他，這即是阴恶东说念主的作用。

話分兩頭。且說羊統領在江南潜入，認識的东说念主亦就漸漸的多了。况兼他南京有賣買，上海有賣買都是同东说念主家联合開的，便有他現在南京一字號裡作念擋手的一個东说念主，其东说念主姓田，號子密，是徽州东说念主，生的又矮又胖，但是頭髮未几，只拖了一根極細極短的辮子，因此眾东说念主就適他一個表號叫「田小辮子」。這田小辮子作念了十幾年的擋手，手裡著實有錢。近來忽然官興發作，羊統領便勸他说念：「如要仕进，捐個同、通到江南來，有我的颜面，無論那個说念台跟著托托，差使是一定有的。」無奈田小辮子在南京住潜入，磕來碰去的官，说念台居多；他便有心爬高，官小了不要作念，一定要捐说念台，他自身拿錢捐官，一又友是不好止住他的，只好聽其所為。等到上兌之後，便把店中之事料理昭着，又替東家找了一個东说念主攔手，他便起身進京引見。

他東家往來的东说念主都是官場，他在官場登潜入，况兼一心一意又酷慕的是官，官場的規矩應該是在行的了，誰知大廖否则。不要說別的，單說他進京引見的時候，有东说念主請他上館子吃飯，他到的晚了，大伙兒已入了座，還有叫的條子亦在那裡。他進門之後，見了东说念主就作揖。見了相公亦是作揖。後來东说念主家問他：「怎麼你見了相公要如斯恭敬？」他說：「我看見他們穿著靴子，我想起我在南京的時候，那些局子裡當差的老爺們都是天天穿著靴子的，我見了他們，疑心他們是部裡的司官老爺才從衙門裡下來。他們作念京官的是不好得罪的。橫豎『禮多东说念主不怪』，多作兩個揖算得甚麼！」自身作念錯了事，东说念主家說說他，他還不服。諸如斯類的笑話，也不知鬧出些许。

等他到省之後，齊巧這江南的藩司、糧说念、鹽说念統通換了新东说念主，他一個也不認得。這天大早，頭一個上制台衙門，到了司、说念官廳上。东说念主家是曉得制台脾氣的，總要打過九點鐘才上衙門。他一進官廳，就在炕上頭一位坐下。後來等等各人不來，他便不耐煩，獨自一個坐在炕上打盹，穿首清新的蟒袍補褂，身子一歪就睡著了。睡了一會，各位候補说念也有有差使的，也有沒有差使的，霎時間絡絡續續來了五六十位。號房看見別位大东说念主來到，方才把他推醒。他一只手揉眼睛，卻拿一只手滿身的亂抓，說是炕上有臭虫，把他咬著了。說話間定睛一看，一見來了許多东说念主，把他嚇了一跳。幸虧全是候補说念，其中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連忙下炕，一一呼唤。呼唤之後，正待歸坐，卻見一個东说念主走了進來，亦然紅頂花翎，朝珠補褂。他卻不認得這东说念主是誰，見了面，一揖之後，忙問：「貴姓？」那东说念主說：「姓齊。」接下來又問：「台甫？」旁邊走上來一位候補说念，是羊統領的熟东说念主，曾經托過他呼唤田小辮子的；這位候補说念忙把田小辮子一拉，說了聲：「這是方伯。」田小辮子連忙應聲说念：「原來是方翁先生，失敬失敬！」藩台也不睬他，徑自坐下。

這個擋口，外面又進來一個东说念主，各人都認得是兩淮運使，新從揚州上省稟見的。眾东说念主見了，一齊都呼唤過。獨有田小辮子又頂住問「貴姓、台甫」，運司說了。接著又問「貴班」，運司亦看出他是生手，便回了聲「昆季是兩淮運司」。誰知田小辮子不聽則已，及至聽了「運司」二字，那副又驚又喜的情形，确凿描畫不出。陡然把大拇指頭一伸，說说念：「啊喲！還高出！財神爺來了！」大眾聽了他的話都為詫異，就是那位運司亦楞住了。只聽得田小辮子說说念：「你們想想看：兩淮運司的缺有名的是『一個鐘頭進來一個元寶』一個元寶五十兩；一天彻夜二十四個鐘頭，就是二十四個元寶，二十四個元寶就是一千二百兩。十天一萬二千兩，一個月三十天，即是三萬六千兩。十個月三十六萬，再加兩個月七萬二，一共是四十三萬二。啊唷唷！還高出！這們一個缺，只要給我作念上一年就盡夠了！」他正說得高興，忽然旁邊有他一個同寅插嘴说念：「有如斯的好缺，怎麼給东说念主家作念东说念主家還不愿要呢？」眾东说念主忙問：「給誰誰不要？」那东说念主說说念：「就是那個唐什麼先生，不是有旨意放他這個缺，他一定要辭不作念嗎？」又一個东说念主說说念：「唐某东说念主呢，本來是個大名士。作念名士的东说念主不免就把銀錢看輕些，任你是甚麼好缺也都不在他心上。况兼現在的這個運司缺亦比前差了許多。」田小辮子说念：「任他缺分如何壞，仕进的利息總比作念生意的好。」眾东说念主見他說的窮形盡致，也不睬他。

停了一刻，約摸已有十點打過，制台布老祖前應作念的功課一一停當，方才出外見客。頭一班司、说念進見。田小辮子是初度稟到的东说念主，於是隨著一同進去，見了制台。一切禮節全是隔夜操練好的，尽然還沒有大錯，不過一件差错不好，是愛搶說話，無論制台問到他不問到他，他都要搶著說。幸虧這位制台是位好好先生，倒也並不動氣。見過一面之後，第二天藩司上院就說他的壞話，說他是生意东说念主出身，官場上的規矩都不懂得。制台说念：「還好，尚不失他的试验。這種东说念主倒是老實东说念主，是不會說假話的。况兼他在南京年代多了，有些外頭的事情我們不曉得，倒好問問他。究竟他還沒有沾染官場習氣，諒來不敢蒙蔽我們。」藩台見制台如斯，亦沒有別的說話。等到公务回完，只好退了下來。

第二天又一同上院。湊巧同見的有營務處上的一位说念台。制台朝著這位说念台说念：「現在營制太不講究。這以羊某东说念主所帶的幾營而論：有一營一半是德國操，一半是英國操；又一營全是德國操，忽然當中又攙了些長苗子。這長苗子是我們中國原有的，如今攙在這德國操內，中又不中，外又不过，倒成了一個中外合璧。我昆季年紀大了，有些事情怕心煩，總要諸位費心幫幫忙。羊某东说念主亦然馬馬糊糊的。你們總得說說他才好。還有此一件習氣最不好：我每逢出門，看見街上有些兵都把洋槍倒掮在肩膀上，那一頭也有拴一把雨傘的，也有挂一雙釘鞋的，确凿難看！」制台說到這裡，那個營務處说念台還沒有答腔，田小辮子搶著說说念：「不瞞大帥說：職说念在敝居停羊某东说念主營裡看得多了，德國操的洋槍都是倒掮的，大帥倒不必怪他。」制台聽了，也不去理他，只同那個營務處上的说念台說話。

一會又說说念：「新近有個大挑知縣上了一個條陳，其中有些話都是窒礙難行，畢竟書生之見，全是紙上談兵。這些營務事情，如非親身閱歷，決不成言之中肯。」田小辮子又插嘴说念：「職说念跟敝居停羊某东说念主相處潜入，有年職说念同敝居停談起這件事，職说念擬過幾條條陳，很蒙敝居停說好。来日倒要抄出來送給大帥瞧瞧。」制台说念：「你有什麼見解，盡管寫出來。」田小辮子又答應了「是」。等到院崎岖來，便把從前在店裡專管寫信的一位一又友請了來，同他商議。他自身拿嘴說，那個一又友拿筆寫。寫了又寫，改了又改，足足弄了十六個鐘頭，好容易寫了一個手折；其中又打了幾個補釘。

（大挑知縣：清制：三科以上會試不中的舉东说念主，挑選一等的以知縣，二等的以教職，六年舉行一次，以使舉东说念主有較寬的出息，叫作念大挑。）

到了次日上院，齊巧這日制台伤风，止轅不見客。田小辮子扑了一個空，心中甚是怏怏，便同巡捕官說说念：「我是來遞條陳的，與別位司、说念不同。老帥既不出來見客，不错帶我到簽押房裡獨見的。」巡捕官说念：「老帥今天連老祖跟前的功課都沒有作念，此刻剛正吃過藥，蒙著兩條棉被在那裡出汗。早有過吩咐，統通不見，請大东说念主来日再過來罷。」田小辮子無奈，只得悶悶而回。誰知制台一連病了五天，就一邊止了三天轅門。田小辮子要見不成見，真把他急得要死。

到了第六天，制台的病稍為好些。因為江南场所大，事情多，不好不出來理事，於是由兩三個奴隶的架著，勉強出來會客。田小辮子跟了一班司、说念進見。自然是藩台同著鹽、糧二说念說話，問：「老帥今天可大安了？」制台说念：「病是好了，不過覺著沒有氣力。到了我這樣的年紀，算算不大，怎麼一病之後，竟其如斯無用？」別东说念主尚未開口，田小辮子先搶著說说念：「老帥白日忙，晚上忙，時晨有早晨的公务，夜裡有夜裡的公务；东说念主有些许精神，禁得起如斯的磨呢！老帥總要保養保養才好！」他說的原是真話。不虞這位制台上房裡一共有十一個姨太太，聽了他話，一時誤會了意，嘟囔了半天，忽然說说念：「老兄的話很不錯。但是昆季姬妾雖多，這兩年因為一样在老祖跟前當差，一直是齋戒的，怎麼還會生病？」田小辮子連忙接口说念：「職说念說的公务是老帥天天辦的公务，並不是……」說到這裡，也咽住了。

制台見他說話莽撞，心上好不缓和，半天不響，正想端茶送客，忽然田小辮子站起來，從袖筒管裡掏出一個手折，雙手送上制台，說说念：「這是上回老帥吩咐擬的條陳，職说念已經寫好了五六天了，帶來請老帥過目。」制台說了半天的話，早已疲精竭力，恨不得他們即刻出去，好到上房歇息。偏巧田小辮子要他看條陳。他要待不看，無奈他是好好先生作念慣的了，一時又放不下臉來。只好打起精神，把手折接了過來，掙扎著大略看了一遍；兩手拿著手折，禁不住瑟瑟的亂抖。藩台怕他勞神，便說：「大帥新病之後，不可勞神，條陳上的事情過天再估量罷。」誰知田小辮子拉了藩台袖子一把，说念：「昆季這個條陳，是大帥五六天前頭吩咐的。」一面說，一面又跑到制台眼前，拿手指著條陳，說说念：「大帥，條陳未几，只要四條。大帥請看這第一條。」此時制台正被他弄得頭昏眼花，又見他自身離位指點，毫無官體；本來就要端茶送客的，如今見他這個樣子，倒要看看他的條陳如何再講。但是頭裡發暈，雖然帶了眼鏡，亦然看不昭着，便说念：「你說給我聽罷。」田小辮子一聽大喜，忙把手折接了過來，雙手高捧，站在地當中，高聲朗誦。未曾念滿三行，已經念了好些破句：原來替他作念手折的东说念主，其中略為掉了幾句文，是以田小辮子念不斷句。制台聽了不懂，便問大眾：「諸公懂他的話不懂？」各位司、说念都不言語。

制台说念：「你老實講給我聽罷，不要念了。」田小辮子便解說说念：「職说念的第一條條陳是发兵斗殴，系数的隊伍都不准他們吃飽。」制台说念：「還是要剥削軍餉不是？俗語說的好，『皇帝不差餓兵』，怎麼叫他們餓著肚皮斗殴呢？」田小辮子说念：「大帥不知说念，這裡頭有個比方：職说念家裡養了個貓，每天只給他一頓飯吃，到了晚上就不給他吃了，等他餓著肚皮。他要找食吃，就得捉耗子。倘或那天晚上給他東西吃了，他吃飽了肚皮就去睡覺，便不愿出力了。現在拿貓比我們的兵，拿耗子比外國东说念主。要我們的兵去打外國，斷斷乎不可給他吃得個全飽，只好叫他吃個半飽，等到走了一截的路，他們餓了，自然要拼命趕到外國东说念主營盤裡搶東西吃。搶東西事小，那外國东说念主的隊伍，可被我們就吵亂了。」制台说念：「不錯，不錯。外國东说念主想是死的，隨你到他營盤裡搶東西吃。他們的炮火那裡去了？我看倒是一個兵不養，等到有起事來，備角文書給閻王爺，請他把『枉死城』裡的餓鬼放出來斗殴，豈不更為省事？」說完，哈哈一笑。田小辮子雖然聽不出制台是奚落他的話，但見制台的笑，意象其中必有緣幫故，於是臉上一紅，說说念：「這個敬爱敬爱，是職说念想了好幾天悟出來的。」

制台聽他說的話開味，合也不覺勞乏，反催他說，说念：「第一條我已懂得了，你說第二條。」田小辮子見制台要聽他條陳，更把他喜的了不起，連忙說说念：「前頭第一條講的是陸師。這第二條講的是炮台。現在我們江南頂吃重的是江防，要緊口子上都有炮台。這炮台上的大炮是專門打江裡的船的。職说念有一個好法子：是教這炮台的兵天天拿了大沉鏡把這江裡的路看清。譬如外國东说念主的船是朝著西面來的，我們就架上大炮朝著東面打去；倘要是朝著東面來的，我們就朝著西面打去。這叫作念『迎頭痛剿』、萬無一失。至於或南或北，都是如斯。」制台说念：「炮台上的炮不打江裡的敵船打那一個？難说念拔轉來打自身的东说念主不成？至於炮台上的东说念主，原該應懂得點測量的；等到看見了敵船，東西南北，對准水線，亦要算准時刻，約摸船還未到的前關一秒鐘或兩秒鐘，三秒鐘，就得把炮放出。等到炮子到那裡，卻好船亦走到那裡，剛剛碰上，自然是百發百中，萬無一失。宇宙那裡有但辨标的，不論遠近，向海闊天际的场所亂開炮的敬爱敬爱？況且放一個炮要些许錢，你也仔細算算沒有？」田小辮子見制台正言厲色的駁他，又當著各位司、说念面上，一時臉上落不下，只好強辯说念：「職说念所說的『迎頭痛剿』，原說的是對准了船頭才好開炮。」制台说念：「等到船頭對准炮門已來不足了；等到炮子到跟前，那船早已走過，豈不又是落了空？總之，不懂得情形還是不要假充內行的好！」田小辮子被制台駁的無話可說，於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聲也不敢啊。

此時制台同他駁了半天，虛火上來，也有了精神了，索性叫他再把後頭兩條一一解說出來。田小辮子只得又吞吐其辞的說说念：「第三條是為整頓營規起見，怕的是臨陣退縮，私行逃脱，或者在外頭鬧亂子闖禍。照職说念這個法子，就不怕他們了。」制台说念：「有什麼雅致法子？倒要請教請教。」田小辮子说念：「職说念也不過如斯想，可行不可行，還求大帥的示下。」制台说念：「快講！不要說這些費話了！」田小辮子说念：「凡是我們的兵，一概叫他們剃去一條眉毛。職说念想這眉毛最是無用之物，剃了也不疼的。每個东说念主只要一條眉毛，無論他走到那裡，都容易辨認。倘要是逃脱以及鬧了亂子，隨時拿到就可处死，是斷乎不會冤枉的。」制台说念：「從前漢朝有個『赤眉賊』，如今本朝倒有了『無眉兵』了，确凿奇聞！你快一齊說了罷！」

田小辮子只得又說说念：「這第四條是每逢发兵斗殴的時候，或是出去打鹽梟，拿強盜，系数我們的兵，一齊畫了花臉出去。」制台说念：「畫了花臉，然而去唱戲？」田小辮子说念：「兵的臉上畫的花花綠綠的，好叫強盜看著短促。他們老遠的瞧著，一定當是天神天將來了，不要說是打強盜，就是去打外國东说念主，外國东说念主從來沒有見過，見了亦然短促的。」制台说念：「你的法子很好，倒又是一個義和團了！」田小辮子把臉一紅说念：「職说念雖然沒有見過義和團，一样聽北邊下來的一又友談起團裡的打扮，有些都學黃天霸的模樣。職说念現在乃是又換一個樣兒，是照著戲台上打硬人的那些花臉去畫，無論什麼东说念主見了都短促的。」

田小辮子只圖自身說得高興，不提防制台聽了他的條陳，竟其大動怒气，頓時唾了一口说念：「呸！這樣放屁的話，也要當作條陳來上！你們諸公聽聽，傳出去豈非笑談！江南的说念台都是如斯，將來候補的一定還要多哩！」田小辮子還當制台有心說笑話，同他嘔著玩耍，便亦笑嘻嘻的湊趣說说念：「江南本來有個口號，是：『婊子多，驢子多，候補说念多。』」制台不等他說完，便接口说念：「像你這樣的候補说念，本來只好比比驢子！婊子！再略略上等點的东说念主，你就比不上！」其時藩台等东说念主見制台說話說的長遠了，恐怕他累著又要犯差错，上了年紀的东说念主是經不起的。況且這位制台是忠厚慣的，今忽一朝動了真火，田小辮子又是個贩子無賴，不曉得甚麼輕重的，生恐他兩個东说念主把話說搶，將來不好收場。於是不等端茶碗，便一齊直立告辭。制台一面送他們，還一面數說田小辮子。此時田小辮要強辯也不敢強辯了，於是跟著大眾一塊兒出去。

走到外面，將要上轎，便有他的相好埋怨他這個條陳今天是不應該上的；勸他的东说念主，就是他的同寅趙元常。他便拉了趙元常袖子，自身分辯说念：「我那裡有工夫上這撈什子！這原來是大帥他自身問我要的。他問我要，我怎麼好說不給他？况兼條陳上不上在我，用无须由他，他也犯不著生這樣大氣，拿东说念主不當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家的官小雖小，到底亦然個说念台，銀子一萬多兩呢！」趙元常見他的為东说念主呆頭呆腦，說的話不倫不類，又预见制台剛才待他的情形，恐怕事情不妙。趙元常本是羊統領的朋友，田小辮子到省，羊統領曾托過他，說：「田小辮子是個生意东说念主，一切規矩都不懂得，總得你老哥隨時指點指點他才好。」是以這趙元常才肯埋怨他，勸他不要多講話。後來他不服趙元常的話，趙元常也生氣，便趁空回了羊統領，說：「田某东说念主太不懂事，總得統領自身把他叫來開導開導才好。」羊統領本來同他很關切的，當時一口應允，說：「等我馬上關照他。」

齊巧這日陰天很有雨意，羊統領沒有事情作念，便叫差官拿了片子把一向同在一起的幾個说念台，甚麼孫大鬍子、余藎臣、藩金士、糖葫蘆、烏額拉布、田小辮子一共六位，又面約了趙元常，通統賓主八位，同到釣魚巷大喬家打牌吃酒。趙元常因另有事情，說明白去去再來。羊統領卻自身坐了轎子先去吃煙。這大喬同羊統領也有三年多的交情了，見面之後，另有副肉麻情形，難描難畫。须臾時親熱完毕，所請的七位大东说念主也陸續來了。當下先打牌，後吃酒。

卻不虞那田小辮子田大东说念主新叫的一個姑娘，名字叫翠喜，是烏額拉布烏大东说念主的舊交。烏額拉布同田小辮子今天是第一次相會，看見田小辮子同翠喜要好，心上著實吃醋。起初田小辮子還不覺得，後來烏大东说念主的臉色漸漸的紫裡發青，青裡變白。他是旗下东说念主，又是闊少出身，是有點脾氣的。手裡打的是麻雀牌，心上想的卻是他二东说念主。這一副牌齊巧是他作念莊，一個不留神，發出一個中風，底家拍了下來。上家跟手發了一張白板，對面也拍出。其時田小辮子正坐對面，翠喜歪在他懷裡替他發牌，一會勸田小辮子發這張牌，一會又說發那張牌。田小辮子聽他說話，發出來一張八萬，底家一攤就出。仔細看時，原來是北風暗克，二三四萬一搭，三張七萬一張八萬等張。如今翠喜發出八萬，底家數了數：中風四副，北風暗克八副，三張七萬四副，八萬吊頭不算，連著和下來十副頭，已有二十六副，一翻五十二，兩翻一百零四，萬字一色，三翻二百零八。烏額拉布作念莊，打的是五百塊洋錢一底的么二架，莊家單輸這一副牌已經二百多塊。烏額拉布輸倒輸得起，只因這張牌是翠喜發的，再加以醋意，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頓時拿牌往前一推，漲紅了臉，說说念：「我們打牌四個东说念主，如今倒多出一個东说念主來了！看了兩家的牌，發給东说念主家和，原來你們是串通好了來作念我一個的！」翠喜忙分辯说念：「我又不曉得下家等的是八萬。你莊家自然要輸，田大东说念主也要陪著你輸。」烏額拉布说念：「自然要輸！你可曉得你們田大东说念主不是莊，輸的總要比我少些？」翠喜说念：「一個老爺不是作念一個姑娘，一個姑娘不是作念一個老爺，甚麼我的田大东说念主！你們諸位大东说念主聽聽，這話好笑不好笑！」

田小辮子看見烏額拉布同翠喜倒蛋，心上已經不願意。他本是個「草包」，毫無知識的东说念主，聽了翠喜的話，便也發話说念：「『中正街的驢子，誰有錢誰騎！』烏大东说念主，你不要這個樣子！」烏額拉布見田小辮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便也惱羞成怒，伸手拿田小辮子兜胸一把，那一只手就想去拉他的辮子。幸虧糖葫蘆眼睛快，說说念：「別的好拉，他的辮子是拉不得的！共總只剩了這兩根毛，拉了去就要當梵衲了！」烏額拉布果然摈弃。說時遲，那時快，田小辮子也拉住烏額拉布的領口不放。只聽得田小辮子罵烏額拉布「烏龜」；烏額拉布亦罵田小辮子「田雞」。田小辮子說：「我作念田雞總比你當烏龜的好些！」當下你一句，我一句，兩东说念主對罵的話，記也記不清。這日打牌的东说念主共是兩桌，大眾見他二东说念主扭在一處，只得一齊罢手，過來相勸。其時外邊正下傾盆大雨，天井裡雨聲嘩喇嘩喇，鬧的說話都聽不昭着。各人勸了半天，無奈他二东说念主總是揪著不放。烏額拉布臉上又被田小辮子拿手指甲挖破了好兩處，雖然沒有出血，早已一條條都發了紅了。羊統領雖然是武官，無奈平時酒色過度，氣力是一點沒有的，向前拉了半天，絲毫拉不動二东说念主。又想，「倘或被他二东说念主一個不留神，誤碰一下子，恐怕吃不住。」便自身揣时度力，退了下來。後來好容易被孫大鬍子、趙元常一干东说念主將他倆勸住的。烏額拉布坐定之後，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發疼；及至立起走到穿衣鏡跟前一看，才曉得被田小辮子挖傷了好幾處，来日上不得衙門，見不得客，心上格外生氣。一面告訴別东说念主，一面立起身來想找田小辮子報復。其時田小辮子已被趙元常等拖到別的屋裡去坐。烏額拉布見找他不到，於是又跺著腳罵個不了。羊統領说念：「烏苍老臉上的傷，可惜是田小辮子挖的；倘或換在相好身上，是相好拿他弄到這個樣兒，烏苍老非但不罵他，况兼還要得意呢。」說的各人嗤的一笑。

其時天已不早。外面雨勢雖小了些，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了。羊統領便吩咐擺席。正要叫东说念主去請田、趙二位大东说念主，只見趙元常獨自一個進來，說田小辮子不愿吃酒，一個东说念主溜且归了。羊統領只好隨他。於是各人入座，商議著来日上院，叫东说念主替烏額拉布請了三天伤风假，好在釣魚巷養傷。

席面上正說著話，忽見外面走進四五個东说念主來。為首的渾身拖泥帶水，用一塊白手巾扎著頭，手巾上還有許多鮮血。走進門來，一見統領，便拍托一聲，雙膝跪地，口稱：「軍門救標下的命！」羊統領一見之下，不覺大驚失神，心上想：「剛才他們打架的時候，並不見有他在內。怎麼他的頭會冲破？」正在疑疑忌惑，又聽那個东说念主說说念：「標下伺候軍門這些许年，從來沒有誤過差使；就是誤了差使，軍門要責罰標下，或打或罵，標下都是願意的。如今憑空裡添了個外國上级，靠著洋勢，他都打起东说念主來，這還高出！標下是天朝东说念主，雖說都司不值錢，亦然皇上家的官，怎麼好被鬼子打！標下本年活到毛六十歲的东说念主了，以後這個臉往那裡擺！總得求求軍門替標下作主！」說罷，又碰了幾個頭，跪著不起來。

羊統領還不解白他的說話，便問：「你到底是作念什麼的？你說在我這裡當差，怎麼我不認得你？你好好一個东说念主，怎麼會叫外國东说念主打？總是你自身不好，得罪了他了。」那东说念主说念：「標下在新軍左營當了十八年的差。軍門有時出門或者回來，標下跟著本營的營官接差送差，軍門的面貌早已看熟的了；平時沒有事，標下又夠不上常到軍門跟前伺候你老东说念主家，軍門那裡會認得標下呢？至於外國东说念主那裡，標下算得隐忍的了。他說外國話，標下也學著說外國話對答他，並沒有說錯甚麼，他搶過馬棒就是一頓。現在頭上已冲破了兩個大洞窟，淌了半碗的血。軍門不替標下作主，標下拚著這條老命不要，一定同那鬼子拚一拚！」

其時台面上的东说念主算孫大鬍子公务頂明白，聽了那东说念主的話，沒頭沒腦，心上氣悶得很，急忙插嘴問说念：「你到底是誰？叫個甚麼名字？怎麼會同外國东说念主在一塊兒？說明白了好叫你軍門大东说念主替你作主。」羊統領到此，亦被孫大鬍子一言请示，幫著催他快說。又見那個东说念主回说念：「標下叫龍占元，是兩江盡先補用都司，現在新軍左營當哨官。五天頭裡，標下奉了營官的差遣，同了本營的翻譯到下關接待本營的洋教習。那知一等等了五天，連個影子都沒有。偏巧今宇宙大雨，標下以為下雨那外國东说念主總不會來的了；正因等的不耐煩，就跑到一個一又友家去躲雨。那曉得正是下大雨的時候，輪船正攏碼頭。標下聽見輪船上放氣，趕緊跑到躉船上去看；只見外國东说念主站在那裡生氣，說宇宙雨把他行李凫水了。諸位大东说念主想想看，是宇宙雨濕了他的行李，又不是东说念主家凫水他的。標下因為他是外國东说念主，制台大东说念主尚且另眼相看，標下算得甚麼東西。當時就趕緊向前周旋他。他一連問了幾句話，標下又趕緊的答應他。不虞標下周旋他倒周旋壞了。他咭咧呱啦說的是些甚麼話，標下還一句不懂，他已經動了氣，提起腿來朝著標下就是兩腳。標下說：『有話好說，你犯不著踢东说念主。』他也不聽見，順手就把標下手裡的馬棒搶了過去，一連拿標下打了十幾下子，以致把頭冲破。標下說的句句真言。諸位大东说念主不信赖，現今翻譯同了標下同來，他就是個見證。」

說到這裡，跟他來的东说念主當中，便有一個衣服穿的略為齊全的，走上來朝著羊統領打了一個千，自稱他是營裡的翻譯：「一向少來替軍門請安。今天是被龍占元龍都司拉了來替他作念見證的。」羊統領見他打千，也只把身子略欠了一欠，仍舊坐下，問他说念：「怎麼好端端的會叫洋教習打他？洋教習說些甚麼？他是怎麼回应的？」那翻譯便湊前一步，说念：「回統領的話，龍都司實實在在被洋东说念主打的可不輕，頭都冲破。他說的話，一字兒不假。至於他為了甚麼捱打，卻要怪他自身不會說話。」羊統領说念：「是啊，外國东说念主斷乎不會憑空打他的，總是他自身不好。」此時龍占元跪在地下，聽見翻譯說他不是，統領怪他不好，直把他氣的臉紅筋脹，昂著頭，噘著嘴，一個东说念主賭咒。

羊統領也不睬他，便催翻譯快說。翻譯回说念：「千不是，萬不是，總是老天爺今宇宙雨的不是。如果不下雨，洋东说念主的行李不會凫水，就沒有這場事了。偏巧輪船攏碼頭，偏巧下大雨。那洋东说念主的行李從輪船上般到躉船上，雖然一跨就過，搬行李的东说念主又沒有拿傘，不免凫水了些。洋东说念主的脾氣亦實在難說話，到了躉船上，就跳著腳罵东说念主。等他罵過一會子，沒有东说念主在他跟前，他也只好罷手。齊巧龍都司要去討好，上去同他拉手，周旋他。好洋东说念主的脾氣是越扶越醉的。不睬他倒也罷了，理了他，他倒跳上架子了。龍都司同他拉手，他不同他拉，卻把他的手一推，瞪著眼睛打著外國話問他。你不會外國話，不睬他也就罷了，偏巧這位龍總爺又要充內行，不曉得從那裡學會的，別的話一句不會說，單單會說『亦司』一句。洋东说念主打著外國話問他：『你然而來接我的不是？』龍都司接了一聲『亦司』。洋东说念主又問：『既然派你來接我，為甚麼不早來？你然而偷懶不來？』龍都司又答應了一聲『亦司』。洋东说念主聽了他『亦司亦司』，心上愈覺不高興。又問他说念：「你不來接我，如今宇宙雨，你然而有心要弄壞我的行李不是？』這時候，我們懂得外國話，都在旁邊替他發急。誰知他不慌不忙又答應了一聲『亦司』。洋东说念主可就不答應了。他手裡本來有根棍子的，舉起棍子兜頭就打，誰知用劲過猛，棍子一碰就斷。彼時洋东说念主氣不過，一面嘴裡罵他，一面就伸手把他手裡的馬棒奪了過來，沒頭沒臉就是一頓。等到頭已冲破，他嘴裡還在那裡『亦司亦司』。确凿把我們旁邊东说念主氣昏了！後來好容易把洋东说念主勸開。等到雨下小些，叫了馬車，連东说念主連行李一齊替他送回家去。我們這裡各人都怪龍都司說：「你同洋东说念主說話，怎麼只管說「亦司亦司」一句？』如今為這『亦司』上可就吃了苦了。我們說話，他還不服，說：『我們官場上向來是上頭吩咐話，我們作念下屬的东说念主總得「是是是」，「著著著」、如今我拿待上级的規矩待他，他還心上不高興，张开始來打东说念主，确凿是豈有此理！』現在洋东说念主已經回家去了。龍都司因為捱了洋东说念主的打，况兼頭亦打傷，心上不甘，有意奔到軍門公館裡声屈。到了公館裡，曉得軍門在這裡，是以又趕了來的。」

羊統領聽完毕一席話，不禁緊鎖雙眉，把頭搖了兩搖，說说念：「我就曉得你們這些东说念主不本分内，專門替我惹亂子！好端端的，外國东说念主那裡，你又去得罪他作念什麼？」龍占元说念：「標下怎敢得罪外國东说念主。他打標下卻是打得不在理。」羊統領说念：「你要怎樣？」龍占元说念：「求大东说念主伸冤。」羊統領尚未答言，畢竟孫大鬍子诡计多端，忙替羊統領出主意说念：「东说念主已經被外國东说念主打了，你有甚麼法子想，你去替他伸冤？終究是我們自身东说念主不好。他不去躲雨，輪船一到，他就把外國东说念主接了下來，自然沒得話說。如今是他自身誤了公务，反說外國东说念主不講情理，這場讼事生怕打到制台跟前，非但打不贏，况兼還要弄出交涉重案。我們現在是『实时行乐』，『作念一天梵衲撞一天鐘』。东说念主已打了，外國东说念主不來問你的信，總算有你的臉了。如今反要生出曲直來，我看很可不必！」一席話请示了羊統領，坐窝把臉一沉，朝著龍占元發落说念：「本營營官派你去接洋教習，沒有叫你去躲雨；你偷著去躲雨，以致外國东说念主的行李沒东说念主照應，自然要凫水的了。這要怪你自身不好，外國东说念主打你是應該的。以後當差使都這樣的誤事還高出！」一面說，一面回頭吩咐同來的翻譯，叫他且归同營官說：「叫他另外派东说念主。這龍哨官，我非但撤去他的差使，况兼還要重辦，以為假话惹事者戒！」翻譯聽了羊統領的吩咐，只好答應著。可把龍占元急死了，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口稱：「軍門開恩！標下以後不敢惹事了，如今也不求伸冤了。」羊統領说念：「你們眾位請聽，他到如今還說他自身冤枉。『不到黃河心不死』，我一定不成饒他！来日我還要把外國东说念主請了來，叫他看我發落！」龍占元一聽不妙，又連忙磕頭，連忙改口，又求「諸位大东说念主可憐標下，替標下好言一聲罷！」羊統領又問他：「冤枉不冤枉？」龍占元回稱：「不冤枉。」又問：「該打不該打？」回稱：「實在該打。」羊統領見他自身認了不是，還不愿放他，叫同來的翻譯把他帶且归交代給營官：「倘或三天之內，外國东说念主不來說話便罷；倘有一言半語，我是問他要东说念主的！」龍占元至此方才無話可辯，又磕了一個頭起來，含著眼淚，抱頭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三十二回 寫保折筵前親草拟　謀厘局枕畔代求差

卻說羊統領雖然喝退了龍占元，只因他憑空多事，得罪了洋教習，深怕洋教習前來理論，因此心上很不缓和，又加以田小辮子同烏額拉布兩個东说念主吃醋打架，弄得合席大眾，興致索然。於是無精打彩，草草吃完，各自且归。

第二天羊統領有意把田小辮子請來，先埋怨他不該到制台眼前上條陳，弄得制台不高興，又怪他不該同烏某东说念主翻臉：「過天我替你倆和和事；否则，天天同在一個官廳子上，相互見面不說話，算個甚麼呢！」田小辮子畢竟是作念過他的伙計，吃過他的飯的，聽了他的話，心上雖然不服，嘴裡未便說甚麼，只好答應著。

又過了兩天，羊統領見洋教習不來找他說甚麼，於是才把心上一塊石頭放下。後來龍占元是本營營官又上來回過羊統領，求統領免其看管，並且不要撤他差使。當時又被羊統領著實說了他許多不好，看他本營營官面上，暫免撤差，只記大過三次，以儆將來。龍占元又親自上來叩謝。羊統領吩咐他说念：「現在的英文學堂滿街都是，你既然有志學洋話，為甚麼不去拜一個先生，好好的學上兩年？一月只要化上一兩塊洋錢的束，等到洋話學好了，你也好去充當翻譯，再否则，到上海洋行裡作念個『康白度』，一年賺上幾千銀子，可比在我這裡當哨官強得多哩。要照現在的樣子，只學得一言半語，不零不落，反招东说念主家的笑話，這是何苦來呢！」龍占元说念：「回軍門的話，標下從前總共讀有三個月的洋書。通學堂裡只要標下天分高強，一册『潑辣買』，只剩得八頁沒有讀。後來有了生意就不讀了。過了兩年，如今只要『亦司』這一句話沒有忘記，滿预计打算借此應酬應酬外國东说念主，不提防倒捱了一頓打。這一下子可把標下打苦了！到如今頭上還沒有好，以後標下再不敢說洋話了。倘若再學會兩句，標下有幾個腦袋，又是馬棒，又是拳頭，這不是人命相關嗎？」羊統領聽了，點點頭说念：「不會也罷了。完完全全作念個中國东说念主，總比那些作念漢奸的好。」龍占元於是又答應了幾聲「是」，然後退了出來。

（「康白度」：葡萄牙語，即買辦。）

（「潑辣買」：英語，文法。）

這裡羊統領便想仍到釣魚巷相好家擺一台酒，以便好替烏、田兩個东说念主和事。兩天頭裡寫了知單，叫差官分頭去請。所請的無非仍舊是前天打牌吃酒的幾個，其中卻添了兩位：一位是趙大东说念主，號堯莊，乃廣西东说念主氏，說是制台衙門的幕府。還有东说念主說：制台凡遇到作念折子奏皇上，都得同他商量，制台自身不起稿，都是他代筆。全省的官員，文自藩司以下，武自提、鎮以下，都願意同他拉攏。关联词他颜面上極其不愿同东说念主家來往，坐在那裡總不愿同东说念主說話。不曉得是架子大呢，亦不曉得是關防嚴密的緣故，望上去很像有脾氣似的。他的官雖是知府，只要说念台以上的官請他吃飯，他或者還肯賞光。就是说念台，亦得要當紅差使的；倘或是黑说念台以及他同寅以下的官，都不在他心上。东说念主家同他說話，他仅仅仰著頭，臉朝天，眼睛望著別處。別东说念主問三句，回应一句，有時候還冷笑笑，一聲兒也不言語，因此大眾都稱他為「趙大架子」。這回羊統領請他，他曉得羊統領上頭的聲光極好，况兼廣有錢財，愛交一又友，是以請帖送去，答應肯來。又一個姓胡，號筱峰，行二，亦然捐的说念台班子。有东说念主說他父親曾經當過「長毛」，後來顺服的，官亦作念到鎮台。胡筱峰一直在老东说念主家手裡當少爺。脾氣亦並非不好，不過他的為东说念主，一天到晚，坐亦不是，站亦不是。东说念主家要靜，他专爱動。說起話來，沒頭沒腦。到东说念主家頂住問他，他又說到別處去了。知说念他底細的东说念主，都叫他「小長毛」。後來东说念主家同他相處潜入，摸著他的脾氣，又送他一個表號，叫他為「胡二搗亂」。

且說胡二搗亂這天因為羊統領請他在釣魚巷吃花酒，直把他樂的了不起。頭天晚上就叫管家開箱子把衣服拿好。其時是四月天氣，因為氣節早，已經很熱，拿出來的衣服是春紗長衫，單紗馬褂。當天晚上忽下了兩點雨，清晨起來，微微覺得有點涼颼颼的，他又叫管家替他拿夾紗袍子，夾紗馬褂。扎扮停當，專等羊統領來催請。羊統領請的是晚飯，他忘記看帖子，以為請的是早飯，是以一早就把衣服穿好了。等了一趟，不見來催，又把他急的了不起，動問管家：「羊統領請客然而今天不是？不要你們記錯了！」官家回：「不錯，是今天。」隔夜雖然下了幾點雨，第二天仍舊很好的太陽。胡二搗亂在公館裡前院後院，前廳後廳跑了十幾趟，一來心上煩燥，二來天氣畢竟熱，跑得他頭上出汗，夾紗袍子，夾紗馬褂穿不住了，於是又穿了件熟羅長衫，單紗馬褂，裡面又穿了件夾紗背心。此時已有晌午，還不見羊統領來催。又問管家：「到底是甚麼時候？」當中有一個記得的，回了聲：「請的是晚飯。」胡二搗亂罵了聲：「王八蛋！為什麼不早說！」於是仍在自身家裡吃中飯。

好容易捱到三點半鐘，到這時候，熟羅長衫也有些分歧景了，只得仍舊換了春紗長衫，單紗馬褂。剛要出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於是仍舊回轉上房，在抽屜裡翻了半天，翻出一個鼻煙壺來，說说念：「街上驢馬糞把东说念主熏的實在難受，有了這個就不怕了。」等到坐上轎子，誰知鼻煙壺是空的，又叫管家且归拿煙。管家拿不到，好容易自身下轎方才找到。走到中途上，又想起未曾帶扇子，不足回家去取，幸虧街上有信扇子鋪，就下轎買了一把。一趟又预见晨夕天氣是涼的，晚上且归要添衣服，於是又吩咐管家回家去把小夾襖拿了為，預備晚上好穿。如斯者来去耽擱，及至到釣魚巷已經有五點多鐘了。幸虧止到得一個主东说念主，其餘之客一個未到。胡二搗亂到處搗亂，东说念主家同他沒有甚麼談頭的。同羊統領見面之後，略為寒暄了兩句，便也無話可說。羊統領自去躺下吃煙。胡二搗亂便趁空找著姑娘搗亂，也不顧羊統領吃醋，仅仅搗亂他的。搗亂了半天，恨的那些姑娘們都罵他為「斷命胡二」。胡二搗亂只得嘻著嘴笑。後來端上點心來，請他吃點心，方才罢手。

又歇了一趟，請的来宾絡絡續續的來了。羊統領見田小辮子、烏額拉布二东说念主到了，便拉了他倆的手，說了許多的話，又給他二东说念主一家作了兩個揖，說：「你二位千萬不要鬧了。各人都是好一又友，獨有你二位見面不說話，好像有心病似的，叫东说念主家瞧著算什麼呢！」其時田小辮子頗有願和之意，無奈烏額拉布因為臉上挖的傷還沒有好，一定不愿講和。禁不起羊統領再三朝著他打拱作揖，後來又請了一個安，旁觀那些来宾亦幫著著實說，烏額拉布方才氣平。各人都派田小辮子不是。羊統領叫他替烏大东说念主送了一碗茶，兩個东说念主又相互作了一個揖，各说念歉意，方才了事。

其時已有七點半鐘了，羊統領數了數所請的东说念主卻已到齊，只要制台幕府趙堯莊趙大架子沒有到。後來想叫差官去請，又怕他正陪著制台說話，恐有未便，只好靜等。誰知一直等到九點鐘才見他來。他是制台衙門裡的闊幕，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都要巴結他的。大概的东说念主，他不過略為把手拱了一拱，便一手拉了余藎臣到煙鋪上說話，連主东说念主都不在眼睛裡。後來擺好席面，主东说念主就來讓坐，他方同主东说念主謙了一謙。主东说念主手執酒壺，又等了好半天，一直等他把話講完，方才起身入座。主东说念主連忙敬他第一位。他又讓了一句说念：「還有別位沒有？」余藎臣说念：「這裡並沒有第二個东说念主僭你堯翁的。」趙大架子也不答言，激昂據首座而坐，其餘的东说念主亦就规律入座。

通台面上只要余藎臣當的差使頂闊，况兼錢亦许多。新近制台又委了他學堂總辦，一样提起某东说念主很能辦事。余藎臣便趁這個機會托东说念主關說，求大帥賞他一個明保，送部引見。制台雖然應允，但是折子尚未上去。余藎臣又打聽得制台凡有折奏，都是這趙大架子拿權，因此余藎臣就極意的拉攏他。趙大架子的架子雖大，等到見了錢，架子亦就會小的。當初也不曉得余藎臣私底下饋送他若干，弄得這趙大架子竟同余藎臣特别知友。這時候到了台面上，趙大架子還仅仅同余藎臣扳談，下來再同主东说念主對答兩句，餘下的东说念主，他既不悄理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家亦不敢仰攀他同他說話。在釣魚巷吃酒是要叫局的，趙大架子恐怕有礙關防，一定不愿破例，主东说念主只得隨他。其他賓主每东说念主只叫得一個，亦為著趙大架子在座，怕他說話的緣故。因此這一席酒东说念主雖不少，頗覺冷清得很。

趙大架子吃了兩樣菜，仍舊離座躺在炕上吃煙。余藎臣是同他有密切關係的，便亦離座相陪。後來主东说念主讓他歸位吃菜，他始終未再入席，搖搖頭，對余藎臣說：「這般东说念主昆季同他們談不來的。」余藎臣得了這個風聲，便暗暗的關照過主东说念主，叫他們只管吃，不要等了。趙大架子吃煙，自身不會裝。余藎臣雖然不吃煙，打煙倒是在行的，當下幸虧他替趙大架子連打了十幾口，吃得滿屋之中煙霧騰騰。霎時菜已上齊，主东说念主又過來請吃稀飯。趙大架子又搖頭，說：「心上怪膩的慌，不成吃了。」余藎臣也陪著不吃。主东说念主深抱不安。席散之後，又走過來说念歉，又說：「雖外替趙大东说念主、余大东说念主留了飯。」趙大架子回稱：「謝謝。」說完這句，立起身來想要穿了馬褂就走。余藎臣曉得他不願久留，便讓他同到自身相好王小五子那裡去坐，趙大架子點頭應允。兩东说念主一同出門。其時主东说念主早已穿好了馬褂，候著送了。一時別過主东说念主，同到王小五子屋裡。王小五子接著，自然另有一副場面。余藎臣坐窝脫去馬褂，橫了下來，又趕著替趙大架子打煙。王小五子趕過來替他代打，余藎臣還不要。一連等趙大架子又抽過七八口，漸漸的有了精神，兩手抱著水煙袋，坐在炕沿上想要吃煙。余藎臣忙叫王小五子過來替他裝煙。此時余藎臣一見房內無东说念主，便把身子湊前一步，想要同趙大架子說話。趙大架子忽然先問说念：「藎翁，托你安置的兩個东说念主，怎麼樣了？」余藎臣说念：「昆季早同藩台說過，一有調動，就委他兩东说念主前去。」趙大架子说念：「還要等幾個月？」余藎臣说念：「現在正在這裡替他倆對付著看。有兩處就在這幾天裡頭期滿，不過幾天就要委他們的，那裡用著幾個月。你老先生委的事，豈有盡著耽擱的敬爱敬爱！」余藎臣這時候本來想請趙大架子過來商量自身事情的，不虞趙大架子同他說安置东说念主的話，自身的事倒弄得一時不好開口，只得權時隱忍著，仍舊竭力的敷衍。又叫王小五子備了稀飯，留趙大架子吃。趙大架子推頭有公务，還要到衙門裡去，余藎臣不好遮挽，自身的事始終未曾能夠向他開口。臨到出來上橋，便邀他来日晚上到這裡吃晚飯。趙大架子说念：「看罷咧；如果沒有公务，准來。」

趙大架子去後，余藎臣當夜便住在王小五子家。王小五子見余藎臣很巴結趙大架子，就問趙大架子的履歷。余藎臣便告訴他說：「趙大东说念主是制台衙門的師爺，見了制台是並起並坐的，通南京城裡沒有再闊過他的。」王小五子便問：「余大东说念主，你當的甚麼差使？一年有多砂錢進款？」余藎臣便說自身「當的是通省牙厘局總辦。系数那些外府州、縣，大小鎮、市上的厘局，都是歸我管的。這些局裡的委員老爺，我要用就用，我不要用就換掉，他們不敢不依我的。」王小五子说念：「他們那些官都歸你管，你的官有多們大？」余藎臣说念：「我的官是说念台，是以能力夠當這牙厘局總辦。」王小五子鼻子裡嗤的一笑，说念：「说念台是什麼東西，就這們闊！」說到這裡，又自言自語说念：「天，原來如斯！」忽然又問说念：「余大东说念主，我問你：我聽說現在的官拿錢都好買得來的，你這個官從前化過幾個錢？」余藎臣起初聽他罵说念台「什麼東西」，心上苍老不高興；後來又見他問自身的官從前化過幾個錢，便正言厲色说念：「我是正途兩榜出身，是用不著化錢的。化錢的另是一起东说念主，名字叫『捐班』。我們是瞧他不起的。」王小五子说念：「余大东说念主，官好捐，你們的差使想亦是捐來的了？」余藎臣说念：「呀呀呼！差使那裡好捐！暗里化了錢買差使的自然亦有，关联词我得這個差使是期间換來的，一個錢沒有化。就是东说念主家在我手裡當差使，我亦然一文不要的，那是再要公正沒有。」王小五子说念：「照此說來，你余大东说念主是一個錢不要的了？」余藎臣说念：「這個自然。」

王小五子说念：「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前個月裡，有天春大东说念主請你吃酒，我看見他當面送給你一張銀票，說是六千兩銀子。春大东说念主還再三的替你請安，求你把個什麼厘局給他。不是你接了他的銀票，滿口答應他的嗎？不到十天，果然有东说念主說起春大东说念主升了厘局總辦，上任去了。」余藎臣見王小五子揭出他的短處，只得轻松其詞说念：「他的差使本來要委的了。銀子是他該我的，如今他還我，並不是化了錢買差使的。這種話你以後少說。」

王小五子说念：「照這樣說起來，沒有銀子的东说念主也不错得差使了？」余藎臣说念：「怎麼不得。老實對你說，只要上頭有照應，或者有东说念主囑托，看一又友面上，亦總要委他差使的。」王小五子说念：「原來派差使也要看交情的。余大东说念主，咱倆的交情怎麼樣？我要荐個东说念主給你，你得好好的派他一樁事情。」余藎臣當他說笑話，並不在意，只答應了一聲说念：「這個自然。你荐給我的东说念主，我總拿頭一分的好差使給他。」王小五子嘿嘿無語的歇了半晌，起身打理安寢。

一宵易過，又是天明。到了次日，余藎臣惦記著自身的事情，上院下來，隨又寫信給趙大架子，約他今天晚上同到王小五子家吃酒。趙大架子回說：「公务忙，不得脫身；等到事完出衙門，八點鐘在自身相好貴寶那裡吃晚飯，不错面談一切。」余藎臣只得除名。才打七點鐘，便餓著肚皮先趕到貴寶房間裡伺候。一等等到九點鐘，趙大架子才從衙門裡出來，余藎臣接著，賽如捧鳳凰似的把他迎了進來。一進門先抽煙。堂子裡曉得他的脾氣的，早已替他預備下打好的煙二十來口，一齊都打在煙扦子上，賽如排槍一樣，一排排的都放在煙盤裡，只等趙大架子一到，便有三四根槍，兩三個东说念主替他輪流上煙對火門。此時，趙大架子來不足同余藎臣說話，只見他躺在炕上，呼呼的拚人命的只管抽個不了。有時貴寶來不足，余藎臣還幫著替他對火，足足抽了一點鐘。其時已有十點鐘了，趙大架子要吃飯。飯菜是早已預備下的。當下只要他同余藎臣兩個东说念主對面吃。貴寶打橫，伺候上菜添飯。趙大架子叫他同吃，他不愿吃。趙大架子還生氣，說说念：「陪我吃頓飯有什麼要緊的，就這樣的不好敬爱起來？你們當窯姐的东说念主，只怕不好的敬爱的事情盡多著哩！」說罷，便把相貌板起，作念出一副生氣的樣子。余藎臣搭訕著替他們解和。

等到把飯吃完，趙大架子一面漱口，余藎臣又順手點了一根紙吹給他。渐渐的談了幾句公务，然後趁勢問他：「這兩天大帥背後於昆季有甚麼話說？」趙大架子说念：「不是藎翁提起，昆季早在這裡预计打算主意了。無奈昆季公务實在忙，一天到晚，竟其沒有動筆的時候。」余藎臣忙問：「甚麼事一定要堯翁親自動筆？」趙大架子说念：「就是藎翁得明保的那句話了。」余藎臣一聽「明保」二字，正是他心上最為關切之事，不禁眉飛色舞，仔細一想，又怕趙大架子拿他看輕，坐窝又作念出一副謹慎小心的樣子，柔聲下氣的說说念：「這都是大帥的恩典，堯翁的栽培！」趙大架子说念：「豈敢！不過制軍既有這個敬爱，我們作念一又友的东说念主，那裡不替一又友幫句忙。說也好笑，前幾天是昆季催制軍，這兩天反了過來，倒是他催昆季。」余藎臣说念：「催甚麼？」趙大架子说念：「滥觞是制軍雖然有了保舉藎翁的敬爱，一直沒有定規，是昆季天天追著他問，同他說说念：『像余某东说念主這樣东说念主，真要算是江南第一個出色东说念主員；大帥既有恩典給他，折子可在早些進去，將來朝廷或者有什麼恩典，也好叫他及早自效。』制軍聽了昆季的話，果然答應了，就立逼著昆季替他起稿子。這兩天昆季一來因為事情忙，沒有工夫動筆，二來，怎麼保舉法子，下個什麼考語，也得商量商量。」

余藎臣说念：「正為這件事，昆季要過來求教。承堯翁的吹噓，又順堯翁替昆季上勁，确凿感激得很！但是還望你堯翁周全到底，考語下得體面些，那就是感之不盡！」說罷，有意離位，深深一揖，又說得一句说念：「全仗大肆！」趙大架子兩手捧著水煙袋，趕忙拱手還禮，卻一面說说念：「自家昆季，說那裡話來！今天既是藎翁提起，我們都是自身东说念主，藎翁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昆季無不遵辦。照樣寫了上去，制軍看了，也不好抉剔什麼。」余藎臣说念：「這是堯翁的格外周全，昆季何敢妄參末議。况兼又是自身的事，宇宙斷無自稱自贊的敬爱敬爱，只得仍請堯翁先生主裁。」趙大架子聽了他這一齐恭維，心上著實高興。原想坐窝就替他起稿，不错賣弄他的權力；無奈吃過了飯沒有過癮，霎時煙癮上來，心烦虑乱，十分難過，便说念：「你我不是外东说念主，你來，我念你寫，寫了出來，相互商議。」其時余藎臣還不愿寫，後來又被趙大架子再三的相催，說：「你我自家东说念主，有什麼怕东说念主的。不是說句大話，現在南京城裡，除了你我，余东说念主都不在咱眼裡！我念你寫，這不同我寫的一樣嗎？」

其實是余藎臣心上巴不得這個折子自身竭力的恭維自身，今見趙大架子一再讓他自身寫，遂也未便過於推辭，便向貴寶要了一副筆硯一張紙，讓趙大架子炕上吃煙，他卻自身坐在桌子邊起稿。嫌挂的保險燈不亮，又叫东说念主有意點了一支洋燭。貴寶曉得他要寫字，忙著來替他磨墨。余藎臣不要，叫他到炕上替趙大架子裝煙。貴寶去後，余藎臣便提筆在手，拿眼瞧著趙大架子，看他說甚麼，好依著他寫。足足等了七八袋大煙的時候，約摸趙大架子煙癮已過得一半，隨見趙大架子一骨碌從炕上爬起，卻先歪著身子，提起茶壺，就著茶壺嘴抽了兩口，方才坐起來說说念：「昆季的敬爱，折子上沒有些许話說，還是夾片罷。」余藎臣说念：「似乎折子鄭重些，叫上頭看得起些。」趙大架子说念：「這倒不在乎。橫豎保了上去，上頭沒有不准的，總還你一個『著照所請』。依昆季看來，其實是一樣的。」余藎臣見他如斯說，也不敢過於計較，只得跟著他說说念：「既然如斯，就是夾片亦好。」趙大架子見余藎臣擎筆在手仅仅不寫，便说念：「你寫啊。」余藎臣说念：「等堯翁念了好寫。」趙大架子笑说念：「藎翁的大才，還有什麼不曉得的。你別同我客氣，你盡管寫罷，寫出來一定合式的。我要過癮，你費點心罷。」說完，仍舊躺下，呼呼抽他的煙去了。

余藎臣至此，颜面上只得勉強著自身起稿，心上卻是十二公高興，嘴裡卻不住的說说念：「姑且等昆季擬了出來再呈政。」此時趙大架子只顧抽煙，一聲不響，幸喜余藎臣是正途出身，又在江南歷練了這幾多年，公务文理也還辦得來。於是提筆在手，想了想，一口氣便寫了好幾行。後來填到自身的考語，心上想「還是空著十六個字的地步等趙某东说念主去填。」既而一想：「又怕趙某东说念主填的字眼不成如意，不如自身寫好了同他去估量。他同我這樣交情，諒來不致改我的。」主意打定，又估量了半天，結結實實自身下了十六個字的考語；後頭帶著敘他辦厘金、辦學堂如何收效，說得天花亂墜，又足足的寫了幾行。须臾寫完，便自身離位，拿著基础底细踱到煙炕前請趙大架子過目。趙大架子接在手中，就在煙燈上看了一趟，一聲不言語，又心上盤算了一趟。

余藎臣隐忍不住，急忙問他说念：「堯翁看了，還好用不好用？昆季於這上頭不在行，總求堯翁的赐教！」趙大架子说念：「格式倒還不錯，就是考語還得……」余藎臣不等他說完，接嘴問说念：「考語怎麼樣？」趙大架子说念：「若照堯翁的大才，這幾句考語著實當之無愧。不過寫到折子上，語氣似乎總還要軟些，叫上頭看著也受用。如果說的過於好了，一來不像上级考核下屬的口氣，二來也不像折子上的話頭。昆季妄談，藎翁高見以為如何？」說罷，仍把底稿遞在余藎臣手裡。

余藎臣一聽他話，不禁相貌漲是緋紅，半天說不出話來，楞了一趟，仍舊踅到桌子跟前坐下，提起筆來想改。誰知改來改去，不是怕趙大架子說話，就是自身嫌不好，捱了半天，仍舊未曾改定，只得老著臉皮朝趙大架子說说念：「這個考語還是請你堯翁代擬了罷。『不是撐船手，休來弄竹竿』，昆季實實在在有點來不得了。」趙大架子说念：「我們知友之說，這考語雖只要幾個字，輕了也不好，重了也不好。我昆季擬了出來，還得送制軍閱過。一向制軍卻沒有改過昆季的筆墨；如今倘若未能弄好，被他改上一兩句，昆季卻坍台不下。是以要替你藎翁估量盡善，就是這個緣故。藎翁自身东说念主，我昆季不妨直說。」余藎臣聽了愈為感激，當下便親自蘸飽了筆，送到炕床邊，請趙大架子動手。趙大架子说念：「這個昆季也得思忖思忖看。」於是亦不接他的筆，仍把身體橫了下來，一聲不言語，一口氣又吃了五六口煙。吃完毕煙，趿著鞋皮，走下炕來，把原稿略為改換了幾句，卻把十六個字考語統通換掉。余藎臣看了，似乎覺得還不成滿意；但是恐怕趙大架子動氣，只得連稱「好極好極」。趙大架子改好之後，便往穿戴袋中一塞。因為堂子裡的煙吃的不直爽，要回到公館裡過癮。余藎臣只得穿了馬褂，陪著一同出門。臨時上轎，余藎臣又打了一拱，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又说念：「大帥前深荷一力周全，来日過來叩謝。」說完，兩东说念主离婚。

余藎臣仍往王小五子家而來。其時已有夜半十二點鐘。余藎臣尚未走進王小五子家的大門，黑影裡望見有個东说念主先從他家裡出來。燈光之下，雖不十分明白，关联词神氣還看得出，很像是個熟东说念主似的。後來相互又擦肩而過。這东说念主沒有看見余藎臣，余藎臣卻看清這东说念主，原來是認得的。但是官職比他差了幾級，大东说念主卑職，名分攸關。余藎臣怕他看出，不好敬爱，連忙拿頭別了過去。等到這东说念主去遠，方一步步踱進了大門，霎時走到王小五子房中，他倆本是老相好，又兼余藎臣明保到手，心上便也十分高興，見面之後，說不盡那副肉麻的情形，兩個东说念主鬼混了一陣。

王小五子忽然想起昨夜的話來，連忙說说念：「余大东说念主，我托你一樁事情，你可得答應我！」余藎臣说念：「好答應的我自然答應。」王小五子说念：「你別同我調脾。好答應也要你答應，不好答應也要你答應，你先答應了我才說。」余藎臣说念：「到底甚麼事要我答應？」王小五子说念：「不是你昨兒說的，在你辖下當差的东说念主統通不成錢買，只要上頭有颜面，或者是一又友相好的交情荐來的都不错派得。這個話可有沒有？」余藎臣说念：「自然派差使一個錢不要，但是颜面也得看什麼颜面，就是相好也要看什麼相好，不成執一而論的。」王小五子说念：「我不同你說這些。你但看咱倆的交情怎麼樣？」余藎臣说念：「用不著提到咱倆的交情。難说念你有什麼东说念主荐給我不成？咱倆交情雖厚，你要荐东说念主我卻不收。」

王小五子見他說不收，登時把臉一沉，拿頭睡在余藎臣的懷裡，卻拿兩只粉嫩白嫩的手抱住余藎臣的黑油津津的胖臉，撒嬌撒痴的說说念：「你不答應我，我定見不得胜！」此時余藎臣穿了一件清新的外國緞夾袍子，被王小五子拿頭在他懷裡膩了兩膩，登時縐了一大片。余藎臣向來是吝嗇慣的，見了心痛，為的是相好面上，有些說不出口，只好往肚皮裡咽。兩個东说念主揪了半天，畢竟余藎臣可惜那件衣服，連連說说念：「有話起來說，……不要這個樣子，被別东说念主看了要笑話的。」王小五子又把臉一板说念：「誰不曉得我是余大东说念主的相好？將來我還要嫁你哩！我嫁了你，我即是厘金局總辦的太太，誰敢不巴結我，誰敢來笑我！」余藎臣又只得順著他說说念：「不錯，你嫁了我，你不是我的太太。我有了你這位好太太，從此發後，釣魚巷也不來了。」王小五子又把眼一眇，说念：「這些話誰信赖你！誰不曉得余大东说念主的相好多！這些話快別同我客氣！倒是我托你的事情怎麼樣？」

說話間，余藎臣接連打了幾個欠伸，伸手摸出夾金表來一看，短針已過一點，長針卻指在六點鐘上。余藎臣说念：「啊唷！不早了！我們快睡了，来日還要早起上院哩。」一面說，一面自身寬去衣服，躺在床上去了。王小五子说念：「你不答應，我不許你睡覺。」於是也不足卸裝，趕到床上同他纏個不了。余藎臣被他鬧急了，便说念：「你先把东说念主頭說給我，等我好替你對付著看。」王小五子見他已有允意，便不同他吵了，和衣歪著，拿頭靠在枕頭上，低聲說说念：「我說的不是別东说念主，你們同在一處仕进，還有什麼不認得的。」余藎臣说念：「到底是誰？」王小五子说念：「就是候補同知黃大老爺，他托我的。」余藎臣说念：「姓黃的天底下多得很沒頭沒腦，叫我去找那一個？」五小五子说念：「真個我記性不好，他有個條子在這裡。」說著，便伸手從衣服小襟袋裡把個名條摸了出來，跟手又叫房間裡奶奶點了一支洋燭。余藎臣睡眼朦朧的提起名條围聚燭光一看，只見上头寫的是「知府用、試用同知黃在新，叩求憲恩賞委厘捐差使」兩行小字。余藎臣不看則已，看了之時，不覺心上畢拍一跳，半天不言語。王小五子忙問：「看昭着了沒有，這东说念主然而認得的？」余藎臣還不響，又停了一大會，方問得一句说念：「這东说念主是幾時來嫖你起的？這條子然而方才給你的？」王小五見問，也不由得臉上一紅，楞了半天，回应不出話來。

（诸君看官：你说念此东说念主是誰？原來方才余藎臣在王小五子大門口碰見的那個东说念主就是黃在新。這黃在新雖是江南的官，同余藎臣比起來，一個说念台，一個同知，兩东说念主官階不同，不在一個官廳子上，余藎臣如何偏會認識他？只因這黃在新最會鑽營，凡在紅點的说念台，他沒有一個不巴結，因此都同他認得。他此時身上雖有幾個差使，無奈薪水未几，無濟於事。因見余藎臣正當厘金局的老總，便想謀個厘局差使，托了幾個东说念主遞了幾張條子，余藎臣尚未給他下落。他心上著急。幸喜他平日也常到釣魚巷走走，與余藎臣有同靴之誼。王小五子見他臉蛋兒長得標致，便同他十分要好，余藎臣反退後一步。黃在新在王小五子家走動，余藎臣卻一字兒不知；余藎臣在王小五子玩耍，黃在新卻盡知底裡。即此一端，已可見王小五子待他二东说念主的厚薄。）

此時余藎臣看了名條，想起剛才齊巧碰見他在這裡出去，不免心上一動。又接著問王小五子的話，王小五子又對答不出，自然格外疑心。疑心過重，即是吃醋的根苗。此時余藎臣看了王小五子的情形，心上早已懂得八九，接連哼哼冷笑兩聲，說说念：「他的條子沒有东说念主替他遞了，尽然會想著了你，托你替他求差使！他這东说念主真會鑽！倒是你倆是幾時認識起來的，你卻同他如斯關切？」王小五子見余藎臣生了疑心，畢竟他自身賊东说念主膽虛，亦不敢撒嬌撒痴，坐窝拿兩只手扳著余藎臣的腦袋，同他臉對臉的笑著說说念：「這裡頭有個講究，你不曉得，等我來告訴你：我是江西东说念主，七歲上就賣在檔子班裡學唱戲。等到十五歲上才到的南京。這黃大老爺他亦然江西东说念主，同我是嫡親同鄉。他是我自身家裡的东说念主，有什麼不認得的。我替他求差使，也無非照應同鄉的敬爱，有什麼動疑的。」余藎臣連連搖頭，说念：「算了罷！你們江西东说念主我也請教過的了，仕进的，讀書的，於這鄉誼上很有限。不信你一個作念窯姐的倒比他們仕进的、讀書的有義氣！這話不要來騙我！況且你七歲上就賣在檔子班裡，東飄西蕩，這姓黃的果然是你的同鄉，你也不會認得他的。這話越說越不對！倒是你倆有了些许時候的交情？你老實對我說罷。他不同你有交情，你為甚麼要替他求差使呢？我曉得我們化了錢，無非作念個大冤桶，替东说念主家墊腰！如今竟其公然替恩客說情面求差使！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被你們弄著玩！」

此時余藎臣越說越氣，也不睡覺了，一骨碌從床上坐起，吩咐叫轎夫打轎子，又自身立誓说念：「從今以後，再不到這裡來了！倘若以後再到這裡，你們看我左腳邁到這屋裡來，你們拿刀砍我的左腳；右腳邁到這屋裡來，你們拿刀砍我的右腳！」一面說，一面卷卷袖子，直把兩個袖子卷到手灣子上頭，兩只眼睛睜的像銅鈴似的，又拿兩只手去盤辮子。辮子盤好，东说念主家總以為他這個樣子一定要打东说念主了，誰知並不打东说念主，卻叉著兩只臂膊，捏緊了兩個拳頭，坐在床沿上生氣。

再說王小五子滥觞聽見余藎臣拿他數落，不禁臉上一陣陣的紅上來，心頭止不住必必的跳。後來又見他爬起，連忙和著身子去按捺他；無奈氣力太小，當不住余藎臣的蠻力，按了半天按他不下，只得隨他起來。後來見他盤好辮子，並不打东说念主，方才把心放下，連忙和顏悅色的自身分辯说念：「同鄉有甚麼好假冒的。天生同鄉是同鄉，我不成拿他當外东说念主看待。至於問我如何認得他，蘇州來的洪大东说念主，清江來的陸大东说念主，每逢吃酒都有他在座，渐渐的我就認得了他。怎麼沒有交情我就不作興認得他的？」余藎臣也不睬他，仅仅坐在床沿上生氣。鬧得大了，連著房間裡的奶奶都上來勸和。余藎臣仅仅不言語。一迸迸到五更雞叫之後，天色微微的有點亮了，余藎臣也不等轎子了，要了長穿戴，扎扮停當，一直徑去。王小五子抵死留他不住，只得聽其自然。

余藎臣走到街上，尚是冷冷清清的一無系数。此時心上又氣又悶，不知不覺忘記了東南西北，又走錯了一大段。後來好容易雇了一部東洋車子，才把他拉到公館。打門進去一齐罵轎夫，罵奴隶的，罵老媽，罵丫頭，一直罵進了上房。驚動了崎岖东说念主等，曉得大东说念主在外頭住夜回來，於是再行打洗臉水，拿漱涎水、茂生肥皂、引見胰子，又叫廚子作念點心，确凿忙個不了。

（引見胰子：肥皂名，因有香味，專供引見东说念主員用的。）

齊巧這日是轅期，照例上院。點心未曾吃完，轎子已伺候好。等到走到院上，已有靠九點鐘了。余藎臣還是氣吁吁的。頭一個會見了孫大鬍子，便把黃在新托王小五子求差使的話統文书訴他；又說：「黃在新的品行太覺不胜，甚麼东说念主不好托，單單會托到婊子，确凿笑話！」孫大鬍子笑说念：「這也難怪他，實在是你藎翁同王小五子的交情非他可比。一又友說的話不足貴相知說的靈，是以黃某东说念主才走的這條路。出來仕进為的是賺錢，只要有錢賺，也顧不得這些了。」余藎臣聽了孫大鬍子奚落他的話，不由的把臉一紅，拿話分辯说念：「我們逛窯子也不進行去活水罷了，算是什麼交情！」孫大鬍子忙接嘴说念：「又行去，又活水，還算不得交情？不曉得要弄到什麼分上才算得交情呢？」余藎臣發急说念：「东说念主家同你說正經話，你偏拿东说念主來取笑，确凿豈有此理？老實對你講罷：王小五子同黃某东说念主都是江西东说念主，他替他求差使，乃是照應同鄉的敬爱。」孫大鬍子说念：「一個當妓女的，尽然肯照應同鄉，賢於士医生遠矣！藎翁，你應該坐窝委他一個上等的厘差：一來顧全貴相好的颜面，二來也不错愧勵愧勵那般不顧鄉情的士医生。你們眾位聽聽，我昆季說的然而不是？」此時官廳子上的东说念主已經來的不少了，天天在一起的幾個熟东说念主聽了他言，都說：「應得如斯。」無奈余藎臣決計不答應，一定還要回制台撤去他的差使，拿他參辦，以為卑鄙無恥，巧於鑽營者戒。當時又被孫大鬍子指駁了一句，余藎臣方始頓口無言。欲知孫大鬍子說的何話，且聽下回理解。

第三十三回 查帳目奉札謁銀行　借名頭斂錢開書局

話說孫大鬍子聽見余藎臣一定要稟揭黃在新托妓謀差的事，一再勸他都不愿聽。孫大鬍子哼哼冷笑说念：「他托妓謀差雖然是他的壞處；关联词你作念監司大員的东说念主，你不到窯子裡去怎麼會曉是他托妓謀差呢？這樁事還怪你不是。」余藎臣被他這一駁，頓時閉口無言。歇了半天，才勉強說说念：「我們嫖婊子不過是好玩罷了。他鑽營差使竟走婊子的門路，這品行上總說不過去！我就是不到上頭去說他壞話，這種东说念主要在我手裡得意，叫他一輩子无须想了！」說完，颜面上雖把此事丟開，後來又著實到王小五子家發了幾回脾氣。經王小五子千賠不是，萬賠不是，後來又把這話求教了黃在新，嚇的黃在新有許多時不敢公然到釣魚巷王小五子家住夜。余藎臣拿不到破綻，方才罷手。又過了兩月，余藎臣的保折批了回來，所保送部引見，也已奉旨允准。等到奉到飭知，坐窝上院叩謝。接著即是同寅前來说念喜，下僚紛紛稟賀。余藎臣少不得置辦酒菜請這班同寅。同寅當中多半都是好玩的，家裡請酒不算數，一定要在釣魚巷擺酒請他們。余藎臣也樂得借花獻佛，一來趁他們的心願，二來又應酬了相好。回回吃酒都推趙大架子為首座，趙大架子便亦居之不疑。接連又是你一台，我一台，替他賀喜。如斯者輪流吃過，足足有半個多蟾光景。

确凿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余藎臣便想請咨东说念主都引見。制台答應，系数他的差使，一齊都委了別东说念主暫行代管，為他不久就要回來的。一連幾天，白日忙著料理交代，晚上又有一班相好輪流擺酒替他餞行。有天夜裡，正在釣魚巷吃的有點醉醺醺了，他忽然發議論说念：「回想昆季才到省頭一天的光景，再想不到当天是這個樣子。我還記得我到省頭一天，其時正是黃制軍第二次到江南來。我頭一天上院，沒有傳見。其實上级見不見並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倒是那時候臉上總覺得擱不下去，從官廳子上走出去上轎，賽如對了奴隶、轎夫都像沒有臉見他們似的。此時得差得缺的心還沒有，心上總想：『我連上级都見不著，我還出來作念什麼官呢！』到了第二次上院還沒有見。因為別东说念主見不著的许多，並不光我一個，那時心上便安谧了許多，見了轎夫、奴隶也不難為情了。以至頂到如今，偏巧碰著這位制軍是不輕易見客的，他見也好，不見也好，便也淡然無動於中了。我還記得從前沒有得事的時候，只指望能夠得一個長差使，便已心滿意足了。實因江南说念台太多，得缺本非易事。誰料後來接二連三的竟其弄了好幾個長差使在身上，一天到晚忙個不了。此時不以為樂，反以為苦，屢次三番想辭掉兩個，無奈上頭一定不放。現在憑空的又得了這個明保，索性不叫我過安安穩穩的日子，拿我送部引見，想是我命裡注定的，本年流年犯了『驛馬星』，是以要叫我出這一趟遠門。」眾东说念主说念：「『能者多勞』，像你藎翁的這樣大才，怎麼上頭肯放你呢。至於這回明保乃是放缺的先聲，光當當差使也顯不出藎翁大才，是以制軍一定要有此一舉。從此簡在帝心，陳臬開藩，都是意中之事，放個把實缺，小焉者也，算不得什麼。」余藎臣说念：「承諸位老哥厚愛，放個把缺作念作念，昆季也無庸多讓。至於將來還有甚麼好處，昆季卻不敢妄想。」說罷，那副得意揚揚之色早表示於不自知了。霎時席散。

（驛馬星：驛馬，古時驛站供傳遞公文、來往官員使用的馬，譬如自身出門奔波。）

又過了兩天，上院稟辭。剛剛走到院上，齊巧昨日制台接到軍機大臣上的字寄，說是一連有三個都老爺奏參江南吏治，万里长征共有二十幾個官：甚麼孫大鬍子、田小辮子、烏額拉布、余藎臣，還有督幕趙大架子、統領羊紫辰等一干东说念主統通在內。其中所參的劣跡，以余藎臣、趙大架子頂横蛮。說余藎臣總辦厘金，非但出賣厘差，並且以剔除中飽為名，私向屬員需索陋規。等到屬員和盤托出，他又並不將此款歸入公家，一律飽其私囊。某东说念主饋送若干，某局繳進若干，那位參他的都老爺查的清昭着楚，折子上都聲敘明白。還說他出賣厘差，並不在南京過付；上海有一錢莊，內中有他一個把弟擋手，專門替他經手。东说念主家要送他銀子，只要送到這錢莊上，由他把弟出封信給他，或者打個電報，南京這邊馬上就把差使委了出來，确凿是再要靈驗沒有。折子上又說他系数賺來的銀子，足有五十多萬兩，很在上海置買了些土地產業，剩下的一齊存在一銀行裡。至於參趙大架子頂重的頭一款，是說他霸持招搖；以至某月某日，收某东说念主賄賂若干，亦查的清清白白。又說兩江總督保舉说念員余某一折，係趙某及余某在秦淮河妓女貴寶房中擬定折稿。折子後頭歸結到兩江總督身上，說他年老多病，昏糊涂，日惟以扶鸞求仙為事，置吏治民生於不顧。此外孫大鬍子、田小辮子、烏額拉布、羊紫辰不過都是帶筆。在初入宦途的东说念主見了，難免擔驚受怕，至於歷練慣的东说念主，卻也无所顾惮。

閑話休題，言歸正傳。且說這日余藎臣剛把抄本遞了上去，制台一見是他，雖說是自身保舉的东说念主，究竟事關欽派查辦之案，便也不敢回護，忙叫巡捕官傳話給他，叫他不必動身，在省候信。巡捕出來說完這句，各自走開，也不說制台請見，也不說制台说念乏。余藎臣摸不著頭腦，在官廳子上呆了半天，有些不知底裡的东说念主還過來敷衍他，問他幾時榮行，他也只好含暗昧糊的回应。後來坐了一趟，看見各位司、说念上去，又見各位司、说念下來。其時藩台、糧说念都已得信，見了制台出來，朝著他都浅浅的，似呼唤不呼唤的，各自上轎而去。他甚為沒趣，也只好搭訕著出來。這時候，他的差使都已交會別东说念主替代，他已無公务可辦，院崎岖來，一直徑回公館，一天未曾出門，卻也無东说念主前來拜他。

頭天晚上，趙大架子還面約当天下昼在貴寶房中擺酒送行，誰知等到天黑還不見來催請。自身卻又為了早晨之事，好生委決不下，派了師爺、管家出去打聽，獨自無精打彩的在家靜等。誰知等到起更，一個管家從院上回來稟報說：「趙大架子趙大东说念主不知為了什麼事情，行李鋪蓋統通從院上搬了出來。後來小的又打聽到孫大鬍子孫大东说念主門口，才曉得京城裡有幾位都老爺說了閑話，連制台都落了不是，總算仍舊派了制台查辦，還算給還他的颜面。」余藎臣急忙問说念：「這位都老爺是誰？但不知有幾個东说念主參在裡頭？孫大东说念主在內不在內？」管家景：「聽說雖然在內，並不十二分要緊。趙大东说念主參的卻很不輕。」余藎臣又急忙說说念：「我呢？」家东说念主不言語。余藎臣連連搖頭，連連跺腳，说念：「完毕！完毕！怪不得趙大东说念主他說今兒請我吃飯的，原來他自身遭了事，是以沒有來催請。但是我自身被參，為的是那一件，連我自身也不解白，怎麼好呢！」一趟又预见自身平時所作所為，簡直沒有一件妥當的，须臾時萬虛千愁，坐立不定。

正躊躇間，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一位師爺也從外面回來了，手裡還抄了制台新出的一張諭帖。余藎臣見面就問：「打聽的事怎麼樣了？」那位師爺有心在東家眼前討好，不愿直談，只聽他吞吐其辞的說说念：「聽說京城裡有什麼消息，大約在省城候補的統通在內。這一定是都老爺想好處，我們不要理他！觀察這樣的憲眷，還怕什麼呢。」余藎臣说念：「不是怕什麼，為的是到底參的是那幾件事。你手裡拿的什麼？」那位師爺見問，索性把他所抄的那張諭帖往袖筒管裡一藏說：「沒有甚麼。」余藎臣说念：「清清白白的看見有張紙寫的字，你瞞我作念什麼呢？」師爺到此無奈，方把一張諭帖拿了出來。余藎臣取過看時，只見上头寫的無非勸戒屬員嗣後不准再到秦淮河吃酒住夜，倘若陽奉陰違，定行參辦不貸各等語。這張諭帖是寫了貼在官廳子上的，如今被這位師爺抄了回來。余藎臣看過後，就往旁邊一擱，說说念：「這種東西，那一任制台沒有？我也看慣了。他下他的諭帖，我住我的夜，管他媽的事！這也值得遮高低掩的！」那師爺被東家搶白了兩句，相貌漲得緋紅，一聲也不言語。余藎臣又問说念：「我叫你打聽的事，有什麼瞞我的？你快老實說罷！」那師爺仅仅咳嗽了兩聲，一句話還是沒有。余藎臣知说念他是無能之輩，便跺著腳，說说念：「确凿是什麼材料！──這從那兒說起！」說完毕這句，便背著手一個东说念主在廳上踱來踱去。他不睬師爺，師爺亦嚇的不敢出氣。

擱下餘藎臣在家裡候信不題。且說制台自接奉廷寄之後，卻也不敢苛待，坐窝就派了藩司、糧说念兩個东说念主，按照所參各款，一一查辦。因為幕友趙大架子被參在內，留住衙門恐怕未便，就叫自身昆季二大东说念主通讯給他，叫他暫時搬出衙門，好遮东说念主耳目。趙大架子無奈，只得依從。是以頭天雖在相好貴寶家中定了酒菜，並未前去請客。到了第二天，貴寶派了男女班子到石壩街趙大东说念主公館裡請安，聽見門上說起，才曉得大东说念主出了岔子，如今在家裡養病，生东说念主一概不見。男女班子無奈，只得悵悵而回。

此時省城裡面一齊曉得制台委了藩台、糧说念查辦此案。幸喜都是同寅，相互泰半認識，一個個便想打點情面，希圖開脫。其中糧说念為东说念主卻很直爽，有东说念主來囑托他，他便同东说念主家說说念：「制台雖然拿這件事委了昆季，其實也不過敷愆了帳辛勤。現在的事情，那一樁那一件，不是上瞞下就是下瞞上？幾時見查辦參案，有壞掉一大票的？非但昆季不愿作念這個惡东说念主，就是制台也不愿失他自身的颜面。他辖下的這些东说念主雖然不好，難说念他平時是聾子、瞽者，全無聞見，必要等到都老爺說了話，他才一個個的掀了出來？豈不愈顯得他平時毫無覺察麼？不過其中也總得有一兩個當災的东说念主，好高低东说念主家耳目。總算都老爺的話並非全假，等他平平氣，以後也免得再開口了。昆季說的句句真言，是以諸公盡管释怀罷了。」眾东说念主聽了他言，俱各把心放下。不虞藩台自從奉到委札的那一天起，卻是凡有客來，一概擋駕。今天調卷，来日提东说念主，頗覺雷厲風行。各人都不免提心吊膽，关联词想起糧说念的話，曉得制台將來一定要顧自身的颜面，決不會參掉些许东说念主的；不過相互難為幾吊銀子，沒有什麼大不了事，便亦聽其自然。

藩台見东说念主家不來打點，他便有心公务公辦，先從余藎臣下手，同制台說：「原參余说念出賣厘差，銀子放在上海。別的雖然沒有憑據，关联词銀子存在銀行裡是有本子可查的；只要查明白了本子上是余藎臣的花戶，便一定是他的贓款了。現在是什麼時候！庫款如斯空虛，他們還要如斯舞弊，确凿沒有良心了！司裡同余说念雖是同寅，关联词為大局起見，決計不敢回護的。」制台说念：「別的還好辦，銀行是外國东说念主的，恐怕他不由你去查哩。」藩台说念：「銀行雖是外國东说念主開的，关联词作念的是中國东说念主生意。既然作念我們中國东说念主生意，一年到頭賺我們中國东说念主的錢也不少了，難说念這點交情還沒有？我又不向他捐錢，看看帳本子有什麼不可的。」制台说念：「既然老哥說不错，意象沒有什麼不不错的。本省的官雖多，能夠辦事的东说念主究竟很少，還是老哥諸事諳練，這件事情就借势老哥辛劳一趟罷。早些去早些回來，也好早點復奏進去，免得再生枝節。」藩台一想，「話雖如斯說，究竟自身作念了這幾年的官，從來未同外國东说念主打過交说念。外國东说念主摳眼睛，高鼻子，雖然見過幾個；但是上海场所，聽說一共總有十幾國的东说念主，我是一省的潘台，到了那裡總得一家家的都去拜望拜望。相互言語欠亨，這個十幾國的翻譯倒不好找。一個弄得不得法，被翻譯瞞著我作念了手腳！」前思后想，總覺不好，只获得復制台说念：「司裡的公务，承上宣下，一來忙的實在走不脫身；二來司裡亦不會說外國話，不認得外國字，將來到了銀行裡查起外國帳來，一個字不認得，還不是白去。這樁事關係很大，請大东说念主委了別东说念主罷。」制台说念：「好在總要帶著翻譯去的，只要帶個明白點的翻譯就是了。就是昆季亦不會說外國話，不認得外國字，怎麼也在這裡辦交涉呢？」藩台被制台頂的無話可說，只得又稟請了一位洋務局裡的提調，乃是本省候補知府，姓楊，名達仁；因為他從小在水師學堂裡出身，認得鬼子多，况兼也會說兩句外國應酬話，同了他去，便借他作念個靠山。他本任之事，當由制台札委鹽说念暫行兼理。

藩台無奈，只获得家部署行裝。因係欽派案件，不敢耽誤，次日有下水輪船，遂即攜帶隨員、幕友徑赴上海。一齐上，兩手很捏著一把汗，深悔自身多嘴，惹出這件事來。次日輪船到了上海，上海縣接著迎入公館。跟手進城去拜上海说念。見面之後，敘及要到銀行查帳之事。上海说念说念：「但不知余某东说念主的銀子是放在那一銀行裡的？」藩台大驚说念：「難说念銀行還有兩家嗎？」上海说念说念：「但只英國就有麥加利、匯丰兩銀行。此外俄國有说念勝銀行，日本有正金銀行，以及何蘭國、法蘭西統通有銀行，共有幾十家呢。」藩台聽說，楞了半天，又說说念：「我們在省裡只曉得有匯丰銀行匯丰洋票，幾年頭裡，昆季在上海的時候曾经使過幾張，卻不曉得有許多的銀行。依昆季想來，只要匯丰同我們中國东说念主來往，余某东说念主的這銀子大約是放在匯丰，我們只要到匯丰去查就是了。」上海说念说念：「外國东说念主銀行開在上海的，原是為著作念中國东说念主生意來的，那一不好存銀子；並不光匯丰一家是如斯。但是匯丰兩個字，东说念主家說起來似乎熟些，或者余某东说念主的銀子就放在他家也未可知。方伯就先到他家去查查也無妨。」藩台聽說稱「是」。於是端茶告辭。

回到公館，過了彻夜。第二天一早，就预见匯丰家去查帳。起身梳洗之後，便吩咐套馬車。穿好行裝，帶了翻譯，兩個东说念主同上了馬車，一直往黃浦灘而來。未曾上車的時候，車夫就問：「到那裡去？」藩台說：「匯丰銀行。」馬夫說：「今天禮拜，銀行是不開門的。」那翻譯因是省裡帶來的，在內地潜入，也忘記禮拜不禮拜。被馬夫一句話请示，他亦恍然说念：「不錯，禮拜日外國东说念主是不辦公务的，去了亦然白去。不如大东说念主到別處拜客，来日一早再去不遲。」藩台说念：「管他媽的禮拜不禮拜！我到他門口飛張片子，我總算到過的了。就是他不辦公务，意象来宾總好見的。我昨天就到此地，今天還不去拜他，被外國东说念主瞧著也不好。況且我今天見了他，先把大概情形告訴了他，来日再去查帳也就容易些。」翻譯说念：「禮拜關門，連客亦然不見的，不如明兒一塊去的好。」藩台说念：「你們這些东说念主，多走一步路都是怕的！橫豎坐馬車，又不要你跑了去，多走一趟也不難！」翻譯也不敢說別的，只好跟了他走。

须臾時走到匯丰銀行門口，果見兩扇大門緊緊閉著。投帖的东说念主叫喚了半天，亦沒有一個东说念主答應。投帖的無奈，只得走到馬車跟前，據實回復。藩台说念：「既然沒有东说念主，留張片子就是了。」投帖的又跑且归，拿張片子塞了半天亦沒有塞進，只好蘸了點唾沫，拿片子貼在門上走的。藩台自身覺著無趣，又怕翻譯笑他，說他不懂外國規矩，同到公館，坐定之後，便對辖下的东说念主說说念：「外國东说念主禮拜不辦事、不會客，我有什麼不曉得的。不過上頭委了我這件事，照例文章總得作念到。將來有帳查得到，自然是有颜面；即使查不到，我們這裡到底來過兩趟，總算是盡心的了。」他如斯說，辖下的东说念主只好連連答應稱「是」。

到了第二天，即是禮拜一，銀行裡開了門。他老东说念主家仍舊坐了馬車趕去。未曾到銀行門口，投帖的已經老早的拿著柬帖想由前門闖進去，上了台階，就挺著嗓子喊「接帖」。幸虧沒有被外國东说念主碰見，撞見一個細崽，連忙揮手叫他出去，又指引他叫他走後門到後頭去。等到投帖的下了台階，藩台也下了馬車了。投帖的向前稟明原由。藩台心上很不高興，自想：「我是客，我來拜他，怎麼叫我走後門？」原來這匯丰銀行作念中國东说念主的賣買，甚麼取洋錢，兌匯票，帳房、櫃台統通都設在後面，是以那細崽指引他到後邊去。當下藩台無奈，只得跟了投帖的號房走到後面。大眾見他戴著大紅頂子，都以為詫異：說他倘然是來兌銀子的，用不著穿衣帽；如果是拜買辦的，很不错穿便衣，也用不著如斯恭敬。

其時櫃台上收付洋錢，查對支票，正在忙個不了，也沒有去呼唤他。號房拿了柬帖，叫喚了幾聲「接帖」，沒有东说念主理他；便拉住一個东说念主，問：「外國东说念主在那間屋裡住？」那东说念主说念：「我是來支洋錢的，我不曉得。你去問他們櫃上罷。」號房無奈，站在櫃台邊望了一望，都是忙吃力碌的，不好插嘴，急的藩台罵：「沒顶用的王八蛋！連帖子都不會投，還當什麼號房！」號房急了，隨檢了櫃台上一個鼻架銅絲眼鏡的小伙子先生，問他：「外國东说念主在那裡？我們大东说念主要拜他。」小伙子先生望了他一眼，並不睬他，仍舊低下頭，手摸算盤，跌跌撻撻算他的帳去了。號房沒法，只得又檢了一個嘴上兩撇鼠須的老頭子先生，照前問了一句。畢竟老頭子先生古说念可風，回問了聲：「你們是那裡來的？要找外國东说念主作念甚麼？」號房還沒有回应他來的是藩台大东说念主，那老頭子先生手裡早拿了一管筆，一疊支票，一張張的往本子上自身去謄清，再問他話也聽不見了。號房急得要死，藩台瞧著生氣。

（號房：舊時指傳達室或擔任傳達的东说念主。）

正在走頭無路的時候，忽見裡面走出一個中國东说念主來，也不曉得是行裡的什麼东说念主。藩台便親自向前向他詢問，自稱是江南藩司，奉了制台大东说念主的差使，要找外國东说念主說一句話，看一筆帳。那东说念主聽說他是藩台，便把兩只眼拿他崎岖估量了一番，回報了一聲：「外國东说念主忙著，在樓上，你要找他，他也沒工夫會你的。」此時翻譯跟在後頭，便說：「不看洋东说念主，先會會你們買辦先生也好。」那东说念主说念：「買辦也忙著哩。你有什麼事情？」藩台说念：「有個姓余的说念台在你們貴行裡存了一筆銀子，我要查查看到底是有沒有。」那东说念主说念：「我們這裡沒有甚麼姓余的说念台，不曉得。我要到街上有事情去，你問別东说念主罷。」揚長的竟出後門去了。

其時來支洋錢取銀子的东说念主越聚越多，看洋錢的叮呤當，都灌到藩台耳朵裡去。洋錢都用大筐籮盛著，害琅一摜，不曉得幾千幾萬似的。整包的鈔票，一疊一疊的數給东说念主看，花花綠綠，都耀到藩台眼睛裡去。此時藩台心上著實羨慕，想：我官居藩司，綜理一省財政，也算得有錢了，关联词總不敵东说念主家的多。」正想著，忽聽翻譯說说念：「啊唷，已經十二點半鐘了！」藩台说念：「十二點半鐘便怎樣？」翻譯说念：「一到十二點半，他們就要走了。」藩台说念：「很好，我們就在這裡候他。他總得出來的，等他們出來的時候，我們趕上去問他們一聲，不就結了嗎。」正說著，只見許多东说念主一哄而出，紛紛都向後門出去，也不分那個是買辦，那個是帳房，那個是跑街，那個是跑樓。一干东说念主出去之後，卻並不見一個外國东说念主。你说念為何？原來外國东说念主都是從前門走的，是以藩台等了半天還是白等。直等到大眾去淨之後，靜悄悄的雅雀無聲。

翻譯明知就裡，也不敢說別的，只好說：「請大东说念主暫回公館吃飯。過天托东说念主找到他的買辦，問他一聲，或者就托他代查。大东说念主犯不著褻尊，自身一趟趟往這裡來。」蕃台看此情形，也覺無味，只得搭訕著說说念：「我同余某东说念主並不是党羽，一定要來查他的帳，不過我不來兩趟，上頭總說我不愿盡心。如今外國东说念主不見我，這事便不與我估量，我回省也有得交代了。至於買辦那裡，你們来日順便去問一聲也好。我們的事情，凡是力量不错作念到的，無不樣樣作念到。他不睬你，那卻無法了。至於當差使，也說不到『褻尊』二字。外國东说念主瞧不起我們中國的官，也不自当天為始了。這件事我碰著了，倒還是心平氣和的。」說罷，拉起穿戴一直出來上馬車趕回公館。

翻譯當天果去托东说念主找著了買辦，提起前情。買辦说念：「不要說難查；就是容易查，他有銀子盡著他存，他愛存那裡就那裡，總不成當他是贓款辦。亏得你們大东说念主沒有來見外國东说念主；倘若見了外國东说念主，被外國东说念主說笑上兩句，那卻難為情呢！」翻譯聽了無話，回來回了藩台。於是藩台才打斷了查帳的念頭，只想拿話草率制台。不敢說洋东说念主不見，他造了一篇謠言，說問過洋东说念主，本子上沒多余某东说念主的花戶，是以無從查起。一面先行電稟，一面預備自行回省。

這日正想夜裡趁招商局輪船動身。早晨還在棧房裡肃静自想：「深悔自身多事，憑空的要捉东说念主家的錯處。如今东说念主家錯處捉不著，自身倒弄了一場沒趣。」越想越沒味。正在出神的時候，忽然門上傳進一個抄本，又拎著好幾部書，又有一個黃紙本子，上头題著「萬善同歸」四個大字。藩台見了詫異。忙取抄本看時，只見上头寫著「總辦上海善書局候選知縣王慕善。」又看那幾部書：一部是《太上感應篇詳解》，一部是《聖諭廣訓圖釋》，一部是《陰騭文制藝》，一部是《戒淫寶鑒》，一部是《雷祖勸孝真言》。藩台看了，心上尋思说念：「原來都是些善書。刻善書固是好事，但他忽然要來找我，卻為何事？」心上正想回復不見。那個拿抄本的二爺說说念：「這位王老爺據他自身說起，确凿是個好东说念主。自從他開了這個書局之後，系数的淫書已經被他搜尋著七百八十三種，現在一齊存在局中，預備大东说念主調查。有些書外頭都沒有板子，只要他那裡一部。他隨身帶個手折，都開的清清白白，預備當面呈上來的。」藩台一聽這話，心上便想：「姑且叫他進來問問再說。我生平淫書亦算看得多了，那時奉有七百八十幾種？他既然有，姑且調來看看。等到看過，再出示禁止不遲。」主意打定，便吩咐了一聲「請」。

少停王慕善進來，磕頭請安，自不必說。歸坐之後，藩台先問他：「這個局子是幾時開的？一共刻了些许書？」王慕善说念：「回大东说念主的話，從卑職曾祖手裡以至傳到如今，一直以行善為念。到卑職父親晚年，就想創個『善書會』；苦於力量不足，沒有辦得起來。卑職仰承先志，現在雖然粗具規模，关联词經費總還不夠，所刻的書亦有限得很，剛才呈上來的幾部都是的。卑職此業，一來想求大东说念主提倡提倡；二來還有和篇淫書目錄，等大东说念主寓目之後，求大东说念主賞張宣布，嚴行禁止，免得擾亂东说念主心。」一面說，一面又站起來把呈上來的書檢出二部，指著說说念：「凡事以尊主為本，是以卑職有意注了這部《聖諭廣訓圖釋》，是專門預備將來進呈用的。這一部《太上感應篇詳解》，是卑職仰體制台大东说念主的敬爱作念的。聽說制台大东说念主極信奉的是玄门，這《太上感應篇》即是玄门老祖李老子先生親手著的救世真言，卑職足足費了三年零六個月工夫，方才解釋得完。敬爱想要再求大东说念主賞張宣布，禁止收賈翻刻，只准卑局一家專利；如斯卑局方能耐久，以後有什麼善書，便可多刻幾部。就是大东说念主有什麼文章，卑局亦可效勞。」

藩台说念：能夠多刻幾部原是極好的事；不過專利一層，我們作念大憲的东说念主，只能禁东说念主為非，那能禁东说念主向善，至於提倡一節，亦是我东说念主應盡之責。什麼《聖諭廣訓圖釋》、《太上感應篇詳解》，你来日可送幾百部來，等我下個公务，派給各府、州、縣去看。」王慕善说念：「卑局裡的書能得大东说念主如斯提倡，將來一定不错暢銷。卑職且归就在每部書的面上加上『奉憲鑒定』四個大字。来日每樣先繳進兩百部來。」藩台说念：「很好。」王慕善说念：「請大东说念主的示：這筆書價，卑職還是具個領字由大东说念主這裡來領呢？還是等到大东说念主回省之後再到大东说念主庫上來領呢？藩台初意，以為他這些善書雖然賣錢，至於這一二百部一定是捐送給各府、州，縣看的。今見他論到書價，心上便有點不高興。楞了半天，說说念：「即然想要勸东说念主為善，最佳把這些書捐送與东说念主家，如果要东说念主家拿錢，恐怕來買的就少了。」王慕善不禁一驚说念：「回大东说念主的話：三部、五部，卑職還捐送得起；再多，不要說是卑職捐不起，就是卑局裡也難救助得住！」

藩台说念：「這開書局的經費是那裡來的？」王慕善说念：「都是捐得來的。」說著，又把那本《萬善同歸》的本子翻了出來，查給藩台瞧。一頭指著，一頭說说念：「這是某軍門捐洋銀五十兩，這是某中丞捐洋五千元，這是某方伯捐銀三十兩，這是某太守捐洋四十元。」隨後又有意翻出一條給藩台看，说念：「仅仅家兄王子密部郎，就是現在作念小軍機的，他也幫過二十四兩。」藩台说念：「原來老兄是子翁的令弟！昆季同令兄很要好，昆季去年陛見進京，我們兩個很說得來。但是這些錢都是眾东说念主捐湊的，更不應該拿他賣錢。昆季既同令兄相好，將來回省這後，替老兄想個法子，弄一筆永遠經費。外府州、縣有肯為善的，也等他們捐兩個。」王慕善聽了，有意離位請了一個安，又說了聲「謝大东说念主栽培。」藩台说念：「這書同本子你先帶且归。我這裡有什麼捐钱隨手就送來給你，不用得寫本子的。」王慕善於是感激涕泣而去。

藩台送客回來，對著同來的幕友相公說说念：「現在的時勢，拿著王法嚇唬东说念主叫东说念主作念好东说念主還沒东说念主聽你的話；如今忽然拿著善書去勸化东说念主，你送給他瞧他還不要瞧，還要叫东说念主家拿錢，豈非是作念夢！說句老實話，這些書我就不要瞧。倒是把他那七百多種淫書調來看看，一定有些新鮮東西在內。」藩台說到這裡，便有個幕友插嘴说念：「方伯既灰曉得他這些書沒用，為什麼還勸他捐給东说念主家看呢？」藩台说念：「勸东说念主為善，一來名氣好聽；二來他是小軍機王子密的令弟，把他敷衍過去就完毕。我那裡有這許多工夫去替他派書，替他斂錢呢。」眾东说念主聽了，方才明白。到得晚上，便即搭了輪船回省銷差。

次日，王慕善還炙冰使燥，當他未走，把善書裝了兩板箱，叫东说念主抬著，自身跟著送到行轅裡來。到門一問，才曉得藩台大东说念主昨兒夜裡已經離了上海。王慕善至此，還不覺得藩台昨兒同他說的一番話是敷衍他的，還疑心有了什麼要緊公务，急於回省。仍舊把書箱抬了回來，同东说念主商量，把書箱交輪船寄上去。自身又另外打了一個稟帖，隨著書箱同寄南京。

藩台回省查的參案，預先請過制台的示，無非是「颠扑不破，查無實據」，大概的洗刷一個乾乾淨淨。再把官小的壞上一兩個，什麼羊紫辰、孫大鬍子、趙大架子一干东说念主統通無事，稟復上去制台據詳奏了出去。凡是被參的东说念主，又私底下托东说念主到京裡打點，省得都老爺再說別的閑話，一天大事，竟如斯瓦解冰銷。這是中國官場辦事一向大頭小尾慣的，並不是作念書的东说念主先詳後略，有始無終也。

閑話慢表。且說王慕善自經藩憲一番獎勵，他果然於次日刻了一塊戳記，凡他所刻的善書，每部之上都加了「奉憲鑒定」四個大字。又有意上了幾家新聞紙的广告。又把自身書局門口原有的牌号再行寫過，是「奉憲設立善書總局」。牌号之旁添了兩扇虎頭牌，寫的是「書局重地，閑东说念主免入」。一面又挂著一條軍棍。據他自身說：「現在我這書局既然改了由官經辦，我應得按照總辦體制，伙計們就是司事。」又吩咐辖下的东说念主：「以後都得稱我為總辦。」看了日子，開局懸挂牌号。預先由帳房在九華樓定了幾桌酒，發了一張知單，凡認識的官紳兩途，請了好幾十位，單子上也有寫「知」字的，也有寫「代知」的，還有寫「謝謝」的。有些不曉得他的根底的，還當他的確是小軍機王某东说念主的令弟，同藩台有多大的交情，一齊湊了分子來送禮。

吉期既到，書局門前懸燈結彩；堂屋正中桌圍椅披，鋪設一新；又點了一對大蠟燭，王慕善穿了行裝，挂著一副忠孝帶，先在堂中關聖帝君神像眼前拈香行禮。磕頭起來，辖下的司事又一齊向他叩頭賀喜。然後东说念主來客往，足足鬧了半日。王慕善生怕正經官紳來的未几，掃他的颜面，預先托了东说念主走了門路，處處說好。尽然到了那日，大老紳衿也到得兩位。王慕善便殷殷勤勤留往吃飯，當下居中一席，賓主六位，王慕善自身奉陪，五個来宾統通都是说念台：第一位姓宋，號子仁，廣東东说念主氏。官居分省試用说念，乃是這裡有名的紳董，一样要同上海说念見面的。第二位姓申，號義琢，蘇州东说念主氏，乃是一片善局裡的總董。自從他爺爺手裡創辦善舉，無論那一省有什麼賑捐，都是他家起頭。有名的申大善东说念主，沒有一個不曉的，到這申義甫手裡，也著實有幾文了。申義甫每辦一次賑捐，連捐帶保，不到五六年，尽然由知縣也升到说念台，指省浙江。因為连年光景甚好，過的日子很安闲，也就不去到省了。第三位新從京裡引見出來，路過上海，尚未到省的一位湖南試用说念，姓朱，號禮齋，山西东说念主氏。王慕善因為他亦然觀察，借他來裝場面的，偏巧這位朱禮齋最歡喜擺自身的觀察架子，有东说念主問他「貴姓、台甫」他對答之後，一定要贅上一句「昆季是湖南候補说念」。無論湖南东说念主員，別省东说念主員，也不論候選、候補，只要官比他小的，見了他面，無論在張園裡，或者戲館裡，番菜館裡，尊他一聲「大东说念主」，他馬上就替东说念主家惠茶東，惠戲價，惠酒帳。上海有票號，都說有他的本錢在內，手筆亦著實開闊：有东说念主拿了抄本到他公館裡請安，同他敘大东说念主、卑職，他一定請見，倘或告幫，少則十塊、八塊，多則三十、二十，亦一样的給东说念主家。王慕善曉得他這個脾氣，便有心交給他，無論那裡碰著，老遠的就是一個安，高高朗朗叫一聲「大东说念主」。請起安來，眼睛望著鼻子，低下了頭，拿兩只手往屁股後頭一癟。倘或朱觀察問長問短，他滿嘴的「是是是，者者者」。因此朱觀察很賞識他，肯同他來往。第四位是一位江西候補说念，姓蔡，號智閹，乃浙江东说念主氏。是聰明刁刻一齐的东说念主。曾經代理過三個月鹽说念。自以為拿過印把子的东说念主，覺得比眾不同，眼眶子裡只要督、撫、藩、臬，別东说念主都不在他心上了。因與王慕善略略沾點親戚，王慕善有意央他來陪客。他初意想要不來的，後來聽說宋子仁、申義甫一干东说念主統通在彼，曉得場面還好，是以趕得來的。還有一位姓翁，號信东说念主，山東东说念主氏。身上只捐了一個候選说念，在上海作念作念生意。不知如何被王慕善請得來的，便把他屈坐了第五位。幸虧他為东说念主顢顢頇頇，於這些上頭倒也並不在意。

（忠孝帶：官員佩帶於行裝上的一種短而闊的帶子。）

當下坐定之後，王慕善先開口問宋子仁、申義甫二位说念：「宋老伯，申老伯，這兩天的公务一定忙得很？」宋子仁皺著眉頭，說说念：「不要說別的，單是兩江制台、蘇州撫台托查的事件就有七八樁在身上。還有上海说念托我出來調處的事情，還有父母官辦不了的事情，亦一齊來找我。竟然天天吃了东说念主參，精神亦來不足！剛剛上海说念還在昆季那邊。上海说念前腳走，上海縣跟著又來。並不是欺他官小，對不住他，只好擋駕；見面之後，有得同你纏，只怕到此刻還不得來。義翁，你這兩天接到山東的電報沒有？黃河怎麼樣了？」申義甫坐窝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相貌，说念：「利津口子還沒合龍，齊河的大堤又沖開了，山東撫台昨兒一天共總有九個電報給昆季，托昆季坐窝替他匯十萬銀子去。子翁，現在市面銀根如斯之緊，一時那裡提得到許多！後來又來一個電報，說叫二小兒到工上去當差，年終合龍，兩個過班可得说念員。因此面情難卻，匯了五萬銀子給他。二小兒亦就這兩天動身前去。子翁可有什麼信帶？」宋子仁说念：「恭喜，恭喜！二世兄不日也同義翁一樣，确凿是鳳毛濟好意思！昆季有什麼信，回來寫好再送過來。」

正談論間，代理過江西鹽说念的蔡智庵因與朱禮齋、翁信东说念主扳談，相互問起「貴姓、台甫」。朱禮齋回应之後，又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張「申報」，上头刻著分發东说念主員名單，便指著一行說说念：「上月引見分發的這湖南说念朱議孫就是昆季。」蔡智庵自以為曾經拿過印把子的东说念主，自然目中无人。誰知翁信东说念主也仅仅不睬他。只要王慕善替他亂吹說：「這位朱大东说念主，學問經濟，名重一時。這回晉京引見，上頭聖眷極好，不日就要放缺的。」蔡智庵不等他說完，急於替自身表揚说念：「現在皇上很注意吏治，是以我們敝省撫憲陸大中丞委派昆季代理鹽说念的折子上頭有意帶加了四個字的考語。諸位要曉得，代理的時候雖短，有得代理就會署事，有得署事就會補缺。同是一樣候補说念，盡有候補了幾十年，一趟印把子拿不到的多著哩。」王慕善聽了，不勝傾倒。這時候，朱禮齋已經問過翁信东说念主的「貴班」，翁信东说念主說是「候選说念」。蔡智庵说念：「信翁要作念事情，何不分發到省？不要說補缺，就是像昆季代理過一次，到底多了一副官銜牌，說起來名氣也好聽些。」翁信说念：「我不過在這裡作念作念生意，本來算不得什麼，不過一样要同你們諸位在一塊兒，是以不得不捐個说念台裝裝場面。我這说念台，名字叫作念『上場说念台』：見了你們諸位说念台在這裡，我亦然说念台；如果見起生意东说念主來，我還作念我的一品大匹夫。」翁信东说念主一面說，一面端起羽觞來一連喝了五大鐘，也微微的有了點酒意。蔡智庵被他說的頓口無言，朱禮齋也作念聲不得。

申義甫大善士便提起：「刷印善書一節，直是關係东说念主心風俗的一件事情。来日小兒到北邊，不错叫他帶幾十部去順便送送东说念主，也算得一樁善舉。」王慕善说念：「小侄這書局所出的書，有諸位老伯、諸位憲台提倡，不愁沒有銷路。但是吃本横蛮．小侄自身一個錢的薪水不支，以及天天到局裡辦公务，什麼馬車錢，包車夫，還有吃的香煙、茶葉，都是小侄自身貼的。确凿是丝毫歸公，一絲一绝不敢亂用。如斯謹慎，每月還要墊得五六百塊。什麼一又友薪水，刻板刷印的工錢，以及紙張等類，沒有一項少得來的。上回南京藩台到這裡，小侄前去叩見，顧他老东说念主家好意思意，允話各項善書每種要一千部，札派各府、州、縣代為分銷。將來這筆書價，就在他們養廉銀子裡扣回，卻是再好沒有。不過目下要墊本印書，至少非四五令嫒不辦，是以小侄条件諸位老伯、諸位憲台替小侄想個法兒，救助過去。將來少則三月，多則五月，各府、州、縣書價領到之後，一定本利同歸。小侄是決不误期的。」

（養廉銀子：清制，官吏於常俸之外按職務等級每年另給銀錢。）

當下各位说念台聽了他的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話也沒有。到底朱禮齋慷慨，率先創議，助銀王百兩。王慕善坐窝請安，「謝大东说念主提倡。」跟手宋子仁說了聲：「昆季只好勉竭棉力，捐一百銀子，附附驥的了。」蔡智庵是向來吝嗇的，不愿自身拿錢，卻替王慕善出主意，說说念：「這件事情，我們盡力幫一千，幫八百，在我們已經出了一身大汗；关联词缺少還多，於是仍屬無濟。昆季有個愚見，不知申義翁以為如何？」申大善士忙要請教。蔡智庵说念：「系数各省賑捐銀子都在義翁手裡，無非是存在莊上繁殖。現在昆季作念個中东说念主，求義翁撥借王苍老五千，利錢或照莊拆，就是多點也不妨。將來書價領到，本利雙還。一則周全了善舉，二來義翁又可多收幾個利錢，豈不公私兩便？」宋子仁也幫著勸說，連稱「智翁所言極是……」。王慕善聽得心花都開。只見申大善士連連搖頭说念：「使不得！使不得！這筆賑捐銀子，自從先曾祖存到如今，已有八十多年，是從來沒有东说念主提過。如今五令嫒雖然為數未几，王苍老非豪恣之东说念主，昆季亦沒有什麼不释怀。但是此例一開，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都好來借。借的多了，都像王苍老這樣謹慎的东说念主是不打緊；設有差池，這筆款子誰來歸還？是以昆季這個不成出借的凄冷，還求諸公原諒！」

正說話間，忽見外面來了一個东说念主，急匆忙走到申義甫耳朵旁邊說了兩句話。登時申大善士相貌失神。各人正要問信，又見走進兩個堂子裡的娘姨、大姐直至筵前，朝著王慕善說说念：「恭喜耐王大少！倪先生，倪先生也來哉。」一句話，又把個王慕善弄得踏进無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三十四回 辦義賑善东说念主是富　盜虛聲廉吏難為

話說王慕善這日正在局裡請客吃酒，忽然走進來兩個堂子裡的娘姨、大姐，笑嘻嘻的朝著他說：「我們先生就來。」王慕善一看，來的不是別东说念主，正是他相好西薈芳花媛媛的一個大姐，名叫阿金，一個娘姨，名喚阿巧的。即是前個月裡過節，王慕善短欠這花媛媛十二台酒錢，九十六個局錢，節邊正因轉運不靈，沒有送去。花媛媛的母親平時因見這位王大少來往的很有幾個大东说念主老爺，諒非安心漂帳的东说念主，一時掉頭不轉亦然有的，因此並未叫娘姨、大姐上門來討，以為過節之後，只要王大少仍舊前來照應，這錢終究要還的。誰料自從節前頂到如今，王大少一趟未曾光降。到局裡問問，總說在家裡，到公館裡問問，又說在局裡，拿定主意，總不叫你見面。後來又聽他同走的一又友講起，說王某东说念主節後又作念了百花底的周寶寶，兩东说念主十分要好，不到一月，已經吃過三個雙台，碰過八場和。

花媛媛的娘心上恨極了，幾次三番的要去候他，總被他預先得信，不是從後門逃脱即是賴在周寶寶房間進住不出來。因此，花媛媛的娘一連候了幾日未曾候到，只得天天仍舊到書局裡來跑。後來碰到過一次，花媛媛的娘本來要同他拼命的，禁不起他花言巧語，下氣柔聲，一味的軟纏，央告花媛媛的娘说念：「姆媽不要動氣，實因前帳未付，沒臉登門，並非不放在心上。」又说念：「姆媽，我的事情你是曉得的。目下我這書局，新馬路宋子仁宋大东说念主，鐵馬路作念善舉的申義甫申大东说念主，都肯幫我銀子，把形势著實還要撐大。目下他們幾位都已答應，但是銀子還未到手，等到他們把錢一送來，頭一注就先拿來還你。非但酒錢、菜錢兩三百塊算不得什麼，並且我從前許過媛媛送他一副金釧臂如今也要了此心願。請你今天先且归，我少則十天，多則半月，一定不會誤你事的。」

花媛媛的娘说念：「大少，东说念主心是肉作念的！你春天來作念我們媛媛的時候，還是個小先生；如今……」王慕善不等他說完，便说念：「你不要說了，我有什麼不曉得的。將來銀子下來的多，我還要討媛媛作念姨太太哩。你就是我的丈母娘。我討了媛媛，接你丈母娘一塊同住。」花媛媛的娘说念：「大少，你只要把局錢、菜錢算還給我就夠了！別的好處我亦不敢想了！」王慕善说念：「事情將來定規要如斯辦，你释怀罷了。」花媛媛的娘只得權時隱忍而去，連他跳槽的事亦未揭穿。

誰知過了半個多月，仍無消息。花媛媛的娘一連又叫东说念主來過兩三趟，無奈總不見面。他這書局乃開在靶子路北面，來一趟非輕容易。花媛媛的娘急了，乃買通王慕善的車夫。車夫便告訴他：「幾時幾日開局，我們東家一定在這裡的，你們盡管來就是了。」花媛媛的娘記在肚裡。誰知到了開局的那一天，王慕善早已防備，預先托了宋子仁替他到營裡借了四名親兵，穿著號褂子站在局門口，彈壓閑东说念主；又請巡捕房派了兩個華捕，幫同禁阻，一切閑雜东说念主等毋許擅入。

卻說花媛媛的娘，這日有事在心，一早便喚女兒起身。打理停當，已有十一點半鐘，及至走到，不差亦有半點鐘了。只見东说念主來客往，馬車包車，著實不少。花媛媛母女兩個曉得此時未便，又在外面茶館裡等了點半鐘，看看來的东说念主已去泰半，方同了阿金、阿巧踅至門前。親兵、巡捕攔阻不准進去。媛媛母女二东说念主相貌究竟還嫩，禁不起呼喝，便退了出來。畢竟阿巧心機靈巧，便说念：「既到此間，那有不見之理！」便讓媛媛母女仍到茶館裡去坐，他就拉了阿金硬闖進去。巡捕喝問何东说念主，阿巧便說是王老爺自身公館的东说念主。巡捕未便阻攔，任其揚長進去。王慕善一見，果然大吃一驚。台面上正是一班貴客，倘若鬧穿，諸多未便。急能生巧，便说念：「你們來得極好。我家大老爺本來有封信在這裡，我因為有事，是以還沒送來。如斯，就托你二东说念主帶了去，省得我走一趟。」說罷，趁著到房取信為由，把阿金、阿巧一直領到帳房，先埋怨他不該當著大眾坍我的台，又說：「崎岖不過幾天，怎的就急到這步郊野？」阿巧说念：「事情並不與我估量。他娘兒兩個一定要來，同在茶館裡；大少，你自身同他去說罷。」

王慕善縐縐眉頭，说念：「我正在這裡有事，他們偏专爱來同我胡纏！」阿巧说念：「這是你自身不好，說話不當話，也怪不得別东说念主。洋錢一時來不足，些许給他們幾個，陸陸續續的開銷點，他們也不來找你了。」王慕善曉得今天的事非錢不成了結，硬硬頭皮，從帳房櫃子裡取出昨兒新借來的一封洋錢，數了數，除用之外，只剩得六十多塊了。於是把零頭留住，先拿五十塊錢給媛媛。又拿十塊給阿金、阿巧等分，求他二东说念主快快勸他母女且归，有話過天再說。阿巧、阿金見錢眼開，樂得作念好东说念主，拿著洋錢，倒反千恩萬謝而去。

王慕善見他二东说念主走出大門，方把一塊石頭放下，再行趕到客堂入席，連說：「對不住！……」又说念：「剛才來的兩個东说念主，說也好笑，他先生就是普慶裡的洪如意。還是家兄去年路過上海的時候照應過他幾十個局，碰過幾場和，吃過兩台酒。等到家兄進京之後，他倆一样通讯，還帶過東西，都是小侄替他們傳遞。」宋子仁说念：「令兄大东说念主真要算個風流才子了！洪如意是由蘇州來的，一切氣派到底兩樣。」當下你一句，我一句，竟把花媛媛一段故事，絲毫未曾揭穿。

王慕善於是把心放下，舉箸讓菜，忽然才覺得不見了上头第二位申大善士，忙問眾东说念主：「申老伯那裡去了？」宋子仁對他說：「申義翁聽說為著莊上存的一筆款子，也不曉得怎樣，管家來送了個信給他，他就急忙忙的去了。不足關照你，托我們關照你。一打岔就忘記了。」王慕善聽了，甚為氣悶。只因蔡智庵有勸他代借五千銀子的一句話，雖未答應，在王慕善卻不成不炙冰使燥。當下席散，眾东说念主告辭。

次日，朱禮齋果然送到五百銀子。王慕善千恩萬謝，自不必說。但是上節過節拖欠太多，五百銀子換了六百幾十塊錢，還還局帳，還還店帳。大老官有了錢，腰把子就硬起來了，不免又要多擺幾個雙台以及吃大菜，叉麻雀，坐馬車，看戲，制行頭，都是跟著來的。不到十天，五百雪花銀早花得乾乾淨淨。等到錢化完毕，又预见：「宋子仁還答應過我一百銀子，不免向他要來應用。」偏巧碰著這位老先生極其羅蘇，又是極其小心，見面之後，問長問短；問：「局裡一個月有些许開銷？現在已刻了些许書？每年可趁幾個錢？」王慕善於是隨嘴亂編，只求草率過去，好拿他的銀子。後來宋子仁又說了許多勉勵他的話，然後拿出來一張月底的期票。王慕善錢既到手，如獲至寶，便也不愿久坐，隨意敷衍了幾句，一转煙辭了出來。回到局裡，一看是張期票遠水救不得近火，於歡喜之中不免稍為失望。躊躇了半天，只得托本局帳房一又友，化了幾塊洋錢，到小錢莊上去貼現，貼了回來，又被帳房扣下五十多塊，說是工匠薪工，廚房伙食，再不付，东说念主家都要短工了。王慕善因到手只要八十來塊錢，急的朝著帳房跺腳，心上雖不願意，而又奈何他不得。八十來塊錢禁不得大用，不到三天又完毕。

沒得錢用，只得雖覓別法，又想：「錢少了，實在不夠揮霍。現在不去找蔡智庵，前天承他好意思意，肯替我向申義甫設法。」主意打定，便去找蔡智庵。蔡智庵聽出前天申義甫的口氣，曉得他一定不愿挪借，恐怕自身去說不得胜，要坍台的，便说念：「這話須得你老哥自身去找他，我們旁邊东说念主只能敲敲邊饱读。他同老哥交情厚，自然會替老哥想法子的。」王慕善不知他宅心，便说念：「卑職遵大东说念主的示，且等卑職去過之後，看是如何說法，再來稟復大东说念主，求大东说念主替卑職想個法兒。」蔡智庵说念：「就是如斯。」王慕善從蔡智庵那裡出來，果然去找申大善士。進門之後，托門上东说念主通報。門上东说念主說：「我們大东说念主正接著山西電報，聽說山西本年鬧歉年，撫台有電報來托這裡匯銀子去，正請了閻二老爺來，在廳上商量呢。你老還是此刻見，還是停刻見？」王慕善一想：「我這趟來的真不湊巧！偏巧來找他，偏巧碰著他有事。但既來到此間，斷無不見佛面之理。」便说念：「岂论是誰，你替我回就是了。」

門上东说念主遞上柬帖。申義甫一見是他，肚皮裡就有點不願意，心上想说念：「那天蔡某东说念主一開口就勸我借給他五千銀子，好容易被我借端逃脱。他当天又纏上門來，确凿討厭！」欲待不見，不虞王慕善已到廊檐底劣等請了。申大善士無法，只得叫「請」。見面之後，寒暄過去，申義甫不等他說話，先問他说念：「你曉得了沒有？」王慕善回稱不知；又問：「老伯有什麼事情？」申義甫说念：「山西歉年，草根樹皮沒得吃了，現在吃东说念主肉。撫台有電報來托我替他捐一百萬銀子的款，立等散放。老兄，你是曉得我的光景的，不要說是一百、八十萬，就是十萬、八萬、三千、五千，我也得一個個的在东说念主頭上捐下來，那裡有這筆閑款來墊哩。」王慕善说念：「『救东说念主一命，勝造七級宝塔』。老伯作念的是好事，如果有錢墊，自然早解去一天不错把东说念主早救活一天。」申義甫说念：「呀呀乎！昆季若不是辦的頂真，都像這樣東挪西借起來，那裡還能撐得起這個形势。」閻二先生也幫著申義甫，說申大先生如何勤懇，如何為難，「現在賑捐已成強弩之末，那裡能像從前來的容易」。滚滚汨汨，說個不了。

王慕善到此，方請教他姓字。申義甫说念：「你連閻二先生閻大善东说念主還不認得？也難為你這個老上海了！他姓閻，他的號叫閻佐之，新近由知州保舉了直隸州。已經三次奉旨嘉獎，有兩回上諭高頭，昆季名字底下一個總是他。」閻二先生聽了，滿相貌義形於色，便亦請教王慕善的名號，王慕善說了。申義甫说念：「這位王苍老，就是我同你說過開辦善書局的那一位。」閻二先生说念：「我們中國东说念主認得字的有限，要作念功德，靠著善書教授东说念主終究事倍功半。倘若拿善書送給东说念主家，东说念主家不看，這書豈不白丟？依昆季愚見：總不如實事求是，作念些目下功德，到底實在些。申大先生以為如何？」申義甫未及開口，王慕善说念：「昆季力量不足，是以只好刻刻書，勸化勸化东说念主。如果本錢大，力量足，像申老伯作念的這些事我都要作念的。」

閻二先生冷笑说念：「作念功德要本錢，任憑你一輩子都作念不成！昆季資格淺，說不著。即以我們這申大先生而論，當初他家太太老伯手裡，何嘗有錢。他家太太老伯起初處個小館，一年不過十來吊錢。後來本鄉裡因他年高望重，就推他作念了一位鄉董。他老东说念主家從此到處募捐，廣行功德。俗語說：『梵衲吃八方。』他家太太老伯連著師姑庵裡的錢都會募了來作念好事，也總算神通廣大了。他家太太老伯不在的時候，已經積聚下幾百吊錢。到他太老伯，以至他老伯手裡，齊巧那兩年山東、河南接連決口，京、津一帶，赤地沉。场所上曉得他家肯作念功德，就把他推戴起來，凡有賑捐，一概由他家經手。是以等到他家老伯死一火，莊上的銀子已經存了好幾十萬了。申老伯死一火的前頭幾年，記得那時候我只要十三歲。有天到申贵府替申老伯請安，申老伯攔著我的手，說说念：『你們小孩子家，第一總要作念好东说念主；作念了好东说念主，終究有返本的。你想，我公公手裡是什麼光景？連頓粗茶淡飯也吃不飽。自從作念了功德，到我手裡，如今房子也有了，郊野也有了，官也有了，家裡细君了孩子也有了，伺候的东说念主也有了，那一樁不是作念功德來的？「皇天不負苦心东说念主」，這句話是一點不錯的。』後來申老伯死一火，就傳到我們這位申大先生手裡。申大先生更與眾不同，非但場面比前頭來的大，如今他老东说念主家的頂子已經亮藍，指日就要紅了。你不聽見說他們世兄即日也要保说念台？确凿是鳳毛濟好意思，可欽，可敬！」

王慕善聽了，不勝艷羨，隨向閻二先生說说念：「你佐翁先生雖然不足申老伯，照此下去，發財亦是意中之事。」閻二先生说念：「說那裡話！我那裡比得上他！《大學》上說的『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我現在正在這裡求著哩。」申義甫说念：「无须你求，山西這一趟，你亦跑不掉。現在算來算去與其我們捐了銀子匯上去叫他們去作念現成好东说念主，如何我們自身去，也樂得叫他們场所上供應供應。我們吃辛耐劳，賣了許多颜面，捐了許多銀子，還不應該好好的巴結巴結我們嗎。况兼還不错多帶幾個东说念主去，將來義賑出力，保案當中也樂得多补助幾個东说念主。」閻二先生一迭連聲的答應「是」，又問：「大約幾時不错動身？」申義甫说念：「至少亦得十來天。現在頂要緊的是刻捐冊，刻好了，好托報館裡替我們一家家去分送。稿子我這裡已經擬好了一張，你看看，還有要改的场所沒有？」閻二先生大約看了一遍，說说念：「好是好，但是還少了八個字。」申義甫忙問：「那八個字？」閻二先生说念：「『經手私肥，雷殛火焚』這八個字好少的嗎？你要是不把這八個字刻上去，东说念主家一定不信赖。」申義甫说念：「是極，是極！這是我一時忘記，這八個字本來是不成少的。」

其時王慕善亦站起來幫著看了捐冊底稿一遍，愣在旁邊，一聲不谏言語。後來聽了他二东说念主攀談，方曉得其中還有這許多講究。隨後申、閻二东说念主又議論到名字。申義甫说念：「昆季是勸捐世家，居中頭一個，昆季也不用客氣的东说念主。其餘的你估量去罷。」王慕善至此忽然動了附驥的念頭，便朝著申義甫說说念：「申老伯，小侄雖是材力淺薄，這勸捐的事，自分還辦得來。可否這捐冊後頭附上小侄一個名字？一來等小侄附驥，叫东说念主家瞧著小侄得與諸大善士在一塊兒辦事，亦然莫大的榮幸。再則小侄也不错借此歷練歷練。小侄情願報效，捐來的錢，丝毫歸公，一個薪水也不敢領。」

（附驥：即附驥尾，譬如依附他东说念主而成名。）

申義甫聽了他話，同閻二先生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歇了半天，申義甫未及開言，閻二先生先發話说念：「備個名字在裡頭，這樣事倒禁止易。你不要以為安個名字上去是小事，一個名字雖然只要三個字，一個要有幾百萬銀子的繁重。你自問你有這個肩膀擔得起這個繁重不成？」王慕善说念：「既然如斯，我去找宋子仁宋老伯作念個保东说念主，可好不好？」申義甫一想：「他這來是為借錢來的，現在借錢的話說不出口，倒想幫著勸捐，只求附個名字，我不好不答應他。况兼他所來往的都是幾個觀察，看上去場面還不錯，樂得送個情面答應了他。」便说念：「並不是昆季不信赖吾兄，一定要吾兄找保东说念主，實因事情關係者大，並不是昆季一东说念主之事，昆季也作不得主。有個保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家就不會批評到昆季了。」王慕善说念：「這個小侄都知说念。」申甫義又说念：「吾兄現在作念了我們自身一家东说念主了，但願吾兄從此一帆風順，升官發財，各样事情都在此中生發，确凿是名利雙收，再好沒有。從前东说念主說：『為善最樂』，昆季是過來东说念主，難说念還騙你嗎？」王慕善聽了，自然高興。

閻二先生说念：「現在捐冊還沒有刻，再一筆筆的捐起來，至快也要二十天才得動身。本年十月裡乃是家慈的七十晉九的诞辰。前次廣西賑捐請獎案內已經替他老东说念主家請了二品封典。前月家表兄進京，順便把誥命軸子領到。昆季预计打算看個日子，借張園替他老东说念主家熱鬧一天。十月裡昆季要出去放賑，不成在家裡，也就借此預祝，以盡东说念主子之心。大先生以為如何？」申義甫说念：「是極，是極！顯親揚名，本該如斯。佐兄不是這兩年辦賑，那裡能夠有此一番作為。如有知單公啟，昆季一定預名。」閻二先生说念：「本要借势。」又閑談了一趟，相互別去。

自從這天起，申義甫便拿紅紙另寫了一張「勸捐山西急賑總局」的條子貼在門口。王慕善便不時的到他家裡鬼混。過了三天，捐冊石印好了，下一排末了一個果然刻著王慕善的名字。王慕善看了，心上著實得意。系数捐冊，除送報館代為隨報分送外，但止王慕善一個东说念主身上就揣了五六百張。每到一處，開口三句話不離本行，坐窝從懷裡掏出捐冊來送給东说念主看，又指著末一個名字，說说念：「這就是昆季，現在也在這裡頭幫忙。諸公如要賑濟，不妨交給昆季，同送到局裡都是一樣的。再者昆季是初進去，等昆季名下多捐幾個，也替昆季撐撐颜面。」东说念主家見他說得如斯懇切，有些抹不下臉的，不免都得應酬他幾塊，关联词大注捐钱一注沒有。捐了三天，捐冊送掉三百多份，只捐得一百八十幾塊洋錢，都是些荒芜碎戶。王慕善便有些懶惰起來。及至回到局裡一問，才曉得申大先生三天不出門，坐在家裡已經捐了东说念主家十幾萬了。王慕善才曉得這勸捐一事，竟同仕进一樣，非有資格不可。

正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過了幾天，即是閻二先生替他老太太預祝的日子。到了幾天頭裡，先把張園大洋房定下，隔夜帶了家东说念主前去鋪設一新。又定了一班髦兒戲，發了一張知單，總共請了三百多客，都是上海有名的大东说念主先生。到了次日，閻二先生一早起來，穿了袍褂，坐了馬車，趕到張園。又把自身妾生的一個兒子帶了來。這個兒子才有九歲，也扎扮著，穿著小袍套小靴帽，戴著五品頂子。說今天來的客多，好叫他幫著回访。此外帳房家东说念主，一共去了十來個。

髦兒戲：清同治、光緒年間，在一些大城市出現的、由青少年女演員献技的戲班，大多唱京戲、昆劇。

閻二先生是七點鐘到的張園。八點鐘頭一位客到，乃是這裡有名的一位说念台，叫作念「磕頭说念台」。這东说念主年紀也有四十來歲了。據他自身說，他這個说念台也捐了二十來年了，指省湖北一直沒有當過差使。公館住在上海。專候东说念主家有喜慶等事，他便穿著衣帽前來擺闊，無論這家同他有無來往，只要是場面上的东说念主，被他曉得了，到了這一天，一定是他頭一個戴著大紅頂子前來磕頭的。後來各人看熟了，就送他這們一個好意思號，叫作念「磕頭说念台」。东说念主家見磕頭说念台無處不磕頭，就有些不認得的东说念主，偶遇家中有事，亦就發付帖子給他，等他來磕頭。這位磕頭说念台吃量又好，每到一個东说念主家，總要等到開過席吃過中飯才走，有時候並且連晚飯都吃了去。东说念主家有事，东说念主來客往，總得有东说念主陪客。別位大东说念主先生，就是發帖子請他光陪，來雖來，不過同點卯應名一般，一來就走，况兼還有拿架子不來的；獨有這位磕頭说念台，他一到之後，馬上就替你陪客送客，一直吃力到走，不用主东说念主費心的。因此各家有事都要請他。

且說這天磕頭说念台到了大洋房裡，拜過壽堂，見過主东说念主，讓坐奉茶。此時為時尚早，大洋房內空落落的一個客沒有。主东说念主閻二先生因這位磕頭说念台沒有什麼談頭，便把兒子喚過來，叫他替老伯請安。磕頭说念台一見，先問幾歲，讀什麼書。閻二先生一一趟应過。磕頭说念台又見他戴著頂子，便問：「世兄貴班？」閣二先生说念：「還是去年四川水災賑捐案內買的捐票捐的一個同知職銜。小孩子年紀小，等他大些再替他弄實官。」磕頭说念台说念：「現在捐票什麼折頭？昆季想請一個三代一品封典。」閻二先生说念：「有有有。某翁是自身东说念主，我老實說。要是別东说念主，就是出了錢我也不同他講的。某翁要辦這件事，姑且再等一兩個月。這回山西義賑，極少要捐七八十萬。有些捐整千整萬的东说念主，他們各东说念主會替自身請獎，或者移獎子弟，我們想不到他的好處；就是請獎之外，有點盈餘，也為數有限。其次，當鋪錢業雖然由各府各縣傳諭各幫首董迫令派捐，將來他們這些捐票仍舊要出賣與东说念主，希冀撈回兩個。這種捐票都跟著大行大市走的，我們也占不到低廉。要拾低廉倒在龙套捐钱上頭。东说念主家捐了一百、八十，十塊、八塊，誰還想什麼好處。关联词積少成多，這即是經手东说念主的沾光。譬如有一百萬銀子的捐钱，照例請獎，东说念主所共知的也不過十萬、二十萬，其餘的都要等到湊齊整數。將要奏報出去的時候，那一省的事就由那一省的督、撫同我們商量好了，定個扣头賣給东说念主家，仍舊不错請獎。东说念主家樂得低廉，誰不來買。况兼這筆賣買多半還是我們經手。」磕頭说念台说念：「如斯一來，就是打個六折、七折賣給东说念主家，豈不是一百萬銀子的捐钱又多出六七十萬嗎？倒不错救东说念主不少！」閻二先生说念：「你這东说念主好呆！再拿這銀子去賑濟，我們一年辛劳到頭，為的什麼。不出所料，我為什麼不叫你買捐票，倒叫你等兩天呢？叫你等兩天就有低廉給你。不過這裡頭也不是我昆季一东说念主之事。現在山西急等賑濟，靠你觀察的颜面，只要能夠經手募捐萬把銀子，於照例請獎之外，昆季並且不错在別东说念主名下想個法子再送你一個保舉；不要說是一個三代一品封典，別的官還不错得好幾個哩。」磕頭说念台聽了，著實心動。不過要他募捐一萬銀子，尚待躊躇。

正談論間，来宾也陸陸續續的來了，於是打住話頭。後來来宾漸漸的多了，主东说念主便吩咐開席。磕頭说念台搶著代作念主东说念主，讓东说念主喝酒。自從冷葷盤子吃起，以至吃到後四说念，一直沒有住嘴。末了上了一碗紅燒蹄子，他先讓眾东说念主吃。眾东说念主都說：「謝謝，實在吃不下了。」他見眾东说念主不吃，便拿筷子橫著一卷，一張蹄子的皮統通被他卷來，放在飯碗上。只見他拿筷子把蹄子一塊一塊夾碎，有一寸見方大小，和在飯裡，不上一刻工夫，狼吞虎咽，尽然吃個精光。依他肚皮，還沒有吃飽，因見眾东说念主都停了筷子，他亦只好罷休。這桌席散，齊巧有後來的客，多開一席。他又搶著代東，吃過第二頓方才吃飽。抹過臉，又著實替主东说念主張羅了一趟，看了一趟堂戲，後來見来宾都已散完，他才走的。

且說閻二先生等老太太诞辰作念過，停了一日，出門謝過客，便預備起身。他說出去放賑是穿不得皮袍子的，山西天冷，叫家裡东说念主替他作念了一身絲棉襖褲穿在裡頭，將來外面就是罩件破棉袍子也很夠了。因為要作念大善士，颜面上不成不裝作念十二分儉朴。銀子不错由匯兌莊匯去，棉襖棉褲不成不自身帶去。好在一起都有父母官派东说念主照料。大善士是前去救东说念主的，皇上還要另眼相看，不要說是一個小小州縣。一個不好，只要大善士一封信給撫台，坐窝拿他撤任，就是參官亦容易。因此上，誰敢不來巴結他！諸事停當，便帶了師爺、二爺一塊兒上了火輪船，取说念京、津，徑往山西。在路行走非止一日，他到那裡，一起都打電報給山西撫台；好在大善士打電報是不花錢的。

有天到了山西田地。山西撫台預先有滾單下來給一起州、縣，說是南边大善士閻某东说念主帶了銀子，還有棉襖棉褲前來賑濟，是救我們山西匹夫來的，我們场所上不好不盡田主之誼，一齐之上都要好好派东说念主呼唤。那些州、縣接到本省上级公务，有什麼不盡心的。打顶住宿，一齊都預備公館。有些還張燈結彩，父母官自身出來接待，大善士到店之後，還送魚翅酒菜。閻二先生要作念出清正的樣子，一到店忙叫店家把燈彩一齊撤去，东说念主家送來的酒菜，一概不收。問店裡伙計要一碗開水，把帶來的饃饃泡上兩個，吃了充飢；同东说念主家說：「我們有乾糧吃，還算過的天国日子。將來走到太原那邊，赤地沉，寸穀不收，草根樹皮都沒得吃，餓得吃东说念主肉，那日子才不是东说念主過的哩！」說到這裡，恨不得就哭出來，說说念：「我预见那些遭難东说念主的痛楚，我連乾糧都吃不下了！」东说念主家看了他這個樣子，都拿他十分敬重，齊說：「這才确凿是好东说念主哩！」這個風聲一出，下站辦差的便不敢替他張燈結彩送酒菜了。誰知他見东说念主家辦差璷黫，便说念东说念主家有心苛待他，說：「我費了千辛萬苦，帶了銀子來到你們山西场所放賑，原來替你們场所上救匹夫的，怎麼連點供應都沒有？吃的東西亦不預備？還是瞧不起我們拿我們不當东说念主呢？還是多嫌我們不要我們來放賑？既然多嫌我們不要我們來放賑，我坐窝寫封信給撫台，等我們且归就是了。」父母官一見大善士生了氣，那還高出！早嚇得屁滾尿流。自身當面求情求不下，又托了紳士出來遮挽，才算答應的。等到父母官趕把酒菜作念好送來，他又說不要了，又说念：「我不是爭他這點東西，為的是場面崎岖不去。況且我們辦善舉的东说念主，自有乾糧充飢，是從來不受东说念主家酒菜的。」決計不收，一定叫來东说念主抬且归。父母官拿他無可如何，只得忍氣吞聲而止。有些州、縣還有意巴結大善士，連大善士的師爺、二爺都得好處，托他在大善士跟前吹噓，將來大善士到省，好在撫、藩跟前替他說好話，調好缺。因此，這一齐上，大善士甚有威風。

一日到了太原地界。這太原一府正是被災頂重的场所。大善士見機，曉得善門難開；倘若再像從前耀武揚威，被鄉下那些东说念主瞧見，一擁而前，那時節，連他的肉都被东说念主家吃掉還不夠。於是吩咐辖下东说念主，分作念三四起，一齊扮作念逃荒的樣子，都不坐車，走了十幾里。等到進了城，見了本城父母官，然後再聲張起來，說是南邊閻大善士到了。撫台得了信，不等他來拜，先自身去拜他，說了些许仰慕感激的話，一口一聲「閻老先生」，又面諭首府、縣好生接待，好生呼唤。閻二先生的官階雖然只要個知州，关联词這一趟乃是賑濟而來，便擺出他大善士的架子，連撫台亦不放在眼裡，竟稱撫台為某翁，自身稱昆季。齊巧這位撫台乃是最講究這些過節的，現在為著要銀子賑濟，不成不仰仗於他，雖然奈何他不得，心上卻實在不高興，颜面上依舊竭力敷衍。

閻二先生頭天到得太原，第二天就派了辖下司事等眾帶了錢米，分往各處，检察戶口，核實散放；自身也穿了極破的衣服跟在裡頭作念事。诸君要曉得：這些作念大善士的东说念主，一年到頭，捐了东说念主家些许銀錢，自身吃辛耐劳，畢竟那被災戶口也著實沾光；若無此輩更不知要死掉些许东说念主，有了此輩到底救活人命不少。此乃作念書东说念主理平之論；要是一概抹殺，便不成為恕说念了。但是辦捐的东说念主能夠清白乃心，實事求是，不於此中想好處的雖然也有；至於像這回書上所說的各節，卻亦不周全免。既然有了這種东说念主這等事，作念書的东说念主拿他描畫出來，也不算得尖刻了。

閑話少敘。且說閻二先生在太原足足放了兩個多月的賑，又辦了些善後事宜，功德作念了不少，銀子卻也用去不少。不但山西匹夫頌聲載说念，就是山西官員，從巡撫以下，也沒有一個不感激他的。他到此更覺揚揚得意，目中無东说念主。又他生平為东说念主度量極小，天底下东说念主，除他之外，沒有一個好的。回省之後，見了撫台，便把他放賑所到的场所那些府、廳、州、縣，某东说念主如何不好，某东说念主如何不好，一半公怨，一半私仇，竟說的沒有一個好东说念主。撫台聽了，當時亦著實生氣，吩咐藩台把情節較重的撤參了幾個。

畢竟他的架子太大了，不滿意於东说念主的场所许多。滥觞是他到撫台眼前說东说念主不好，後來漸漸的有东说念主到撫台眼前說他不好。东说念主眾我寡，一張嘴如何說得過眾东说念主。撫台想起他的前情，見了东说念主那副骄横樣子，心上很不安闲他。因此便將計就計，上了一個折子，上敘：

「山西吏治，早已壞到極處。現當大旱之後，戶口凋殘，元氣一時難以驟復；非得關心民瘼之員，竭力撫循，不足以資補救。茲查有南中義紳、分省補用知州閻某东说念主，这次由上海捐集巨款，來晉賑濟，急公好義，已堪嘉尚。自到太原後，臣屢次接見，見其才識宏通，秉性朴實；每至一處放賑，往往惡衣菲食，與養同甘苦，奔馳於炎天烈日之中，實屬堅隐忍勞，難能可貴。及試以他事，尤復剛毅大胆，不避嫌怨，實為當今不可多得之員。哀求俯念晉省需才，允留該員在晉差遣委用之處，出自逾格鴻慈」各等語。折子上去，朝廷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有天批折回來，撫台也不聲張，袖了折子前去拜他。見面之後，又著實拿他抬舉，渐渐表露借势之意。閻二先生聽了，只當是撫台敷衍他的話，不免拿腔作念勢，添了許多自抬身價的話，說甚麼「現在山東，直隸都等著我去放賑，我顧了你們便顧不了別處。現在除非有上諭留我在貴省幫忙，那是無可如何之事。除此之外，無論是誰都留我不住。」撫台到此方微微的一笑，從袖筒管裡取出批折，送到他的眼前。此時也不稱他為閻老先生，但說得一句说念：「現在有上諭在此，老兄請看。」閻二先生一聽大驚，趕忙接在後中看時，只見前是山西撫台的折子保舉他，留他在山西的派話；後面一行奉旨，是「閻某东说念主著交某东说念主差遣委用」十幾個字。閻二先生看到這裡，一時又驚又喜，兩手拿著折子放不下來。驚的是：他在我眼前，從未提過一聲，憑空的一個折子竟其把我留住。喜的是：我本是一個沒有省分的东说念主，現在忽然歸了特旨班，即日就可補缺。因此心上短促不定。但是既經留在山西，同撫台即是堂屬體制，不成再照前番稱呼。一朝要我恭順起來，並非心有不甘，實在颜面上一時放不下去。前日是並起並坐，当天是「大东说念主、卑職」，不免叫不出口，難以為情。仔細思忖，躊躇不決。既而一想：「他既然能夠曉得我的好處，保舉我，他即是我的知友。古东说念主云：『谢意知友。』我既感他的恩，就是叫聲大东说念主，有何不可。」主意打定，於是放下折子，慌忙離座，毕恭毕敬朝撫台磕了個頭。磕頭之後，接著請了一個安，說了聲「卑職蒙大东说念主补助，謝大东说念主栽培。卑職情願伺候大东说念主，替大东说念主遵循」。撫台仍舊照前同他客氣：每逢稟見，無不立請，見了面總是灌米湯。有些實缺说念、府都趕他不上。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撫台從沒说念過一個「不」字，因而官場上有些黑點的反去趨奉他，巴結他。他起初同东说念主家還客氣，到得後來，也就「居之不疑」了。

又過了些時，他帶來的銀錢已漸漸放完，因為要在撫台眼前討好，又打電報到上海匯了十幾萬來。滥觞銀子都歸他一东说念主經手，除掉放賑之外，並無別用。自從改歸山西差遣之後，上海二批匯來的錢，撫台漸漸也要干預；有時並借辦理善後為名，向他支付。他礙於撫台情面，不敢不付。十幾萬銀子，經不得幾回也就完毕。銀子用完再打電報到上海；东说念主家曉得他已經作念了山西的官，况兼銀子已用掉不少，大約不错無須再行接濟，以後的錢便來得不像前頭容易了。

他此時正在熱頭上，為了一件甚麼事到撫台眼前說首府不好。撫台馬上把首府撤任，就同藩台商量，派閻某东说念主署理。藩台說：「閻某东说念主乃是知州班次，署理知府，不免銜缺不甚相當。」撫台把臉一板，说念：「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拘什麼資格嗎？我從前保舉他，留他在山西，就想要重用他的。現在野廷尚且破格用东说念主，你我豈可拘守老例！」藩台被撫台駁得無話可說，只得諾諾稱「是」。回到衙門裡，坐窝挂牌；关联词為他碰了撫台一個釘子，心上總不高興。第二天閻二先生上去謝委，獨獨藩台沒有見他。

撫台又立逼催他接印。恰巧前任這幾個月碰著天旱，一無進款，賠的也苦極了，也樂得收交卸一天早輕快一天，閻二先生擇定第三天接印。他老先生向來是儉朴慣的，上任的那一天，坐了一乘破轎子，名為四轎。其實只要兩個轎夫，一把紅傘，一面鑼，喝说念的亦止有一個。問問那些东说念主那裡去，回稱：「都餓跑了。」閻二先生未便抉剔。等到拜過印，升堂點卯，六房書吏只要三個东说念主，差役亦只要五六個。點卯應名都是一個东说念主輪流上來好幾趟。及至看他們穿的穿戴，都同求乞子一樣。閻二先生手裡早捏著一把汗，曉得歉年沒有获利，這個缺萬無生發；只得將機就計，作念個清官，還好蒙騙上级的耳目。等到接印之後，一連十幾日，下屬應送的到任規，一處沒有，况兼弄得是政簡刑清，案無留牘，連下屬申詳的案件，半個月來，亦是一樁沒有。並不是德化感东说念主，實因太原一府的匹夫都已死淨逃光，是以接印以來，竟無一事可作念。

他這時仍舊總辦放賑事務。看看秋盡冬來，朔方天氣直爽，未交十月，已下得一場大雪。上海一連去了幾個電報，不見有銀子匯來，心中正在愁悶，一日危坐衙中，忽然接到撫台一個札子，折閱之下，這一急性命交关！要知所為何事，且聽下回理解。

第三十五回 捐巨資絝袴得高官　吝小費狗尾续璫發妙謔

話說閻二先生自從代理太原府以來，逐日上院稟見撫台，以及撫台同他公务往來，外面甚是謙恭。雖然缺分苦些，亏得碰著這種上级，倒也相處甚安，踌躇满志。不虞一日正坐衙中，忽然院上發來一角公务，折閱之下，乃是撫台下給他的札子。前边敘說他集款放賑如何过劲，接著又說：

「現在已交冬令，不成布種；若待交春，又得好幾個蟾光景。這幾個月當中，匹夫不成餐風飲雪，非再得巨款接濟，缘何延此殘生？該員聲望素孚，官紳信服。為此特札該員赶紧多集款項，源源接濟、幸勿始勤終惰，有負委任」各等語。閻二先生接到札子，躊躇了半夜。次日上院，又要顧自身颜面，不敢說上海不成接濟的話，只說已經打了電報去催，大約不久就有回信的。撫台聽了，無甚說得。過了三日，又下一個札子催他。

（狗尾续璫：原為帽子上的一種飾物，後因為阉东说念主冠飾，便為阉东说念主代稱。）

他弄急了，便和一個同來放賑的一又友，現在他衙門裡作念帳房的一位何師爺商量。何師爺廣有韜略，料敌如神，想了一想，說说念：「撫台一趟回的札子，只怕為的自身，不是為的匹夫罷！」閻二先生说念：「缘何見得？」何師爺说念：「現在太原府的匹夫都已完毕。到了春天，雨水調勻，系数的郊野，自然有东说念主回來耕種。目下逃的逃，死的死，往往走出十里、八裡，一點东说念主煙都沒有，那裡還要這許多銀子去賑濟。是以晚生想來，一定是撫台自身想好處。他總覺著你太尊上海场所颜面大，扯得動，一個電報去，自然有幾十萬匯下來，那裡曉得风云突变，呼應不靈！」閻二先生说念：「如今上了他的圈套，要脫亦脫不掉。你有什麼好法子呢？」

何師爺此時雖然挂名管帳，其實自從東家接任到今，一個進帳沒有。况兼這位東家又極其嗇刻，逐日零用，連合衙門崎岖吃飯，不到一吊錢。就是要賺他兩個，亦為數有限。這個帳他正管得不耐煩。如今聽了東家的話，他便將計就計，相好了一條計策，說说念：「太尊明日上院，只条件撫台給晚生一個札子。晚生拚著辛劳，替太尊回上海去走一趟。」閻二先生说念：「札子上怎麼說法？」何師爺说念：「勸捐。」閻二先生说念：「目下捐務已成強弩之末，況且上海有申大先生一幫在那裡，你东说念主微言輕，怎麼會作念過他們？」何師爺聽了，笑说念：「勸捐是假，報效是真。」閻二先生聽到「報效」二字，便曉得其中另有文章，連問：「報效如何辦法？……」何師爺说念：「若照部定则程，開個捐局專替山西辦捐，东说念主家有了銀子，不論那裡都好上兌，何苦定要跑到你們局裡。此我是以不說勸捐，而說勸东说念主報效：因為勸捐是呆的，報效是活的。我只要撫台上一個折子，先說本省災區甚廣，需款甚繁，倘有報捐在一萬兩以上者，准其專折奏請獎勵。」閻二先生说念：「能捐一萬銀子的有幾個呢？」何師爺说念：「晚生的話還沒有說完。捐不捐在他，出奏的權柄在我。能捐一萬銀子的自然未几，只要他能夠捐上六七千，我們同撫台說明，算他一萬，給他一個低廉，东说念主家誰不趕著來呢。合起捐官的錢來，所多有限，將來一奉旨就是特旨班，东说念主家又何樂而不為呢。這筆款子叫名是山西賑濟，賑濟些许，有甚憑據？盡著撫台的便，隨他愛怎麼報銷就怎麼報銷。如斯辦法，撫台有了好處；一定沒別的說話。你太尊就是要調好缺，過府班，都是容易之事。他還肯再叫你在這太原府喝西風嗎？」

一席話說得閻二先生不覺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連稱「你話不錯……」。又说念：「話雖如斯說，来日我就上去照你的話回撫台，這個札子一定是一要就到。但是你一無官職，他下札子給你，稱呼你甚麼呢？」何師爺说念：「太尊辦了這幾十萬銀子的捐钱，還怕替晚生對付不出一個官來？起碼至少一個同知總要叼光的了。」閻二先生笑了一笑，心上也明白：「將來一個官總得應酬他的，准其明日等把話同撫台說好，隨後填張實收給他就是了。」

商量已定，次日上院，便把勸东说念主報效的法子告訴了撫台。又说念：「我們山西沒有外銷的款子，是以有些事情絀於經費，都不成辦，現在開了這個大門，以後盡多盡用，部裡頭還能夠再來抉剔我們嗎？」撫台聽了，如果甚喜，便問：「這件事仍舊要到上海去辦，那裡有錢的主兒多，款子好集，但是派誰去呢？」閻二先生便把何師爺保舉上去，又說：「這何某就是在上海幫著卑府辦捐，後來又同到此地放賑的。此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頭極熟，况兼很信得过。委他勸辦一定不错过劲。」撫台说念：「你老哥想出來的法子就不錯，保舉的东说念主亦是萬無一失的。」說著，便叫东说念主請了奏折師爺來，同他說知底細，一面拜折進京，一面就下公务給何師爺，委他到上海勸辦。次日何師爺上轅謝委，一張嘴猶如蜜糖一般，說得撫台竟拿他十二分器重。

閻二先生又趁空求調好缺。撫台說：「我亦曉得你苦潜入，要緊替你對付一個好缺，補補你前頭的辛劳。你由知州保直隸州的部文已到。這回賑濟案內，我同藩台說，單保一個『過班』尚不足以酬勞；是以於『免補』之外，又加一個『俟補知府後，以说念員用』。昆季老實說：這山西太原府一府的匹夫不全虧了你一個东说念主，還有誰來救他們的命呢？就是再多給你點好處也不為過。」閻二先生聽了，謝了又謝。不久撫台果然同藩台說了，另外委了他一個好意思缺。不在話下。

且說這位何師爺名順，號孝先，乃是紹興东说念主氏。自從奉了委札，便也不愿耽擱，過了兩日，遂即上院稟辭。又蒙撫台發下來二百銀子的盤費，又有在省的上级、同寅托他到上海辦洋貨買東西的錢，倒也有二三百兩，一共約有五百銀子光景。他便留起二百兩當盤纏，拿那三百兩換了現錢帶著。走到路上，遇見那些被災的东说念主鬻兒賣女的，他男的不要，專買女的；壞的不要，單檢好的。那些东说念主都餓昏了，只要還價就肯賣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家討價，譬如十歲的东说念主只要十吊，五歲的只要五吊。全還價，每一歲只肯出五百小錢。东说念主家想錢用，沒得法子，只好賣給他。於是被他這一買，不到三天，竟其買到五十多個女孩子。他一齐之上為這五十多個女孩子倒也花得盤費不少。到了上海，檢了幾個年紀大些，相貌長得標致些的留住，預備將來自身登科。其餘的或是賣給親戚，或是賣給一又友，總收东说念主家好幾倍錢。末後又剩下二十多個沒有东说念主要。幸虧他上海东说念主頭熟，找到一個熟識的牙婆，統通交代了他，販了出去，大大的賣了一筆錢。後來這些女孩子也曉得被牙婆子一齊賣到一個多么所在。作念書的东说念主既非目睹，說說亦是罪過，也就付諸不論不議之列了。

且說何師爺回到上海，便自身另外賃了一座公館，挂起「奉旨設立報效山西賑捐總局」的牌子。未到上海的前頭，已吩咐辖下东说念主等不准再稱何師爺，須改口稱老爺。靠著山西巡撫的虛火，天天拜客，竭力同东说念主家拉攏。有东说念主請酒，一概親到。如斯者應酬了一個月下來，尽然有些东说念主上他的吊，報效一萬銀子的有三個，八千銀子的有四個，六千銀子的有十來個。一面上兌，一面就打電報給山西撫台，替东说念主家專折奏請獎勵。确凿是信實互市，財源繁多。等到三個月下來，尽然捐到三十多萬銀子，他一齊作為六七千報銷上去；下餘的都是他自身所賺。山西撫台得了他這筆銀子，究竟拿去作念了什麼费用？曾否有一文好處到匹夫沒有？無东说念主考察，不知所以。

單說何孝先自辦此事以來，尽然別開生路，與申大善士一幫旗饱读相當，相互各不相下。畢竟他是山西撫台奏派的，卻也拿他無可如何。又過些時，何孝先私行打電報托山西撫台於賑捐案內兩個保舉，從同知上一直保到说念台，又加了二品頂戴。從此搖搖擺擺，每逢官場有事，他竟充作大东说念主大物了。偶而东说念主家請他吃飯，帖子寫錯，或稱他為「何老爺」、「何大老爺」，他一定不到。只要稱他「大东说念主」，那是頂高興沒有。從此以後，羨慕他的东说念主更多，不是親亦然親，不是友亦然友，都願意同他往來。就有他一個表弟，是從前瞧不起他的，如今見他已作念了说念台，尽然他表弟到上海也就來拜他了。

他表弟姓唐，行二，湖州东说念主，是他姑夫的兒子。他姑夫作念過兩任鎮台，一任提台，手中廣有錢財。他表弟當少爺出身，十八歲上由蔭生　連捐帶保，雖然有個知府前景，一直卻跟在老子任所，並沒有出去仕进。因他自小有個脾氣，最歡喜吃鴉片煙，十二歲就上了癮，一天要吃八九錢。东说念主家都說吃煙的东说念主心是靜的，誰知他竟其大廖否则：往往問东说念主家一句話，东说念主家才回应得一半，他已經說到別處去了。他有年夏天穿了衣帽出門拜客，竟其忘記穿襯衫，同主东说念主說說話，不知不覺會把茶碗打翻。諸如斯類，不一而足。一天到晚，少說總得鬧上兩個亂子，因此大眾送他一個好意思號，叫他作念「唐二亂子」。

（蔭生：憑借上代餘蔭取得監生的資格。名義上是入監讀書，事實上只須通過一次考試便可授予一定官職。）

且說這唐二亂子二十一歲上丁父憂，三年服滿，又在家裡享了年福。這年二十四，忽然预见上海去逛逛，預備化上一二萬玩一下子，還想順便在堂子裡討兩個姨太太。到了上海，雖然同鄉甚多，但因他一直是在外頭隨任，平時同這般同鄉並沒有甚麼來往，是以相互不大估量。恰巧他列兄何孝先新過说念班，總辦山西捐輸，場面很大，唐二亂子於是找到了他。當天何孝先就請他吃大菜，替他接風，跟辖下來，又請他吃花酒，荐相好給他。唐二亂子畢竟無所不亂，席上一又友叫的局，他見一個愛一個，沒有一個不轉局。後來又把老表兄何孝先素來有交情的一個大先生，名字叫甄寶玉的，轉了過去。何孝先心上雖不願意，但念他同亂东说念主一般，無理可講，只好隨他。好在他煙癮過深，也不成再作別事，樂得聽其所為，相互不露痕跡。

唐二亂子又好買東西：不要說別的，但是香水，一買就是一百瓶；雪匣煙，一買就是二百匣。別的東西，以此類推，也了然于目了。一連亂了十幾日。何孝先見他用的銀子像水淌一般，趁空便兜攬他報效之事。他問報效是何規矩，何孝先一一告訴了他。因為他是有錢的东说念主，冤桶是作念慣的，樂得用他兩個，於是把打扣头上兌的話藏起不說，反說：「正項是一萬，正項之外，再送三千給撫台，包你一個『特旨说念』一定到手。你是大員之後，將來上見的時候，只得山西撫台折子上多加上兩句，還怕沒有另外恩典給你。有此一條路，就是要放缺也很容易的。」一席話說得唐二亂子心癢難抓，躍躍欲試。但是帶來的銀子，看看所剩無幾，辦不了這樁正經，忙同何孝先商量，要派东说念主回家去匯銀子。何孝先是曉得他底細的，便說：「一萬幾千銀子，有你老表弟聲光，那裡借不出，何苦一定要家裡匯了來？」唐二亂子说念：「本來我亦等用錢，索性派东说念主且归多弄幾文出來。」何孝先生怕過了幾天有东说念主打岔，事情不得胜，況且上海辦捐的东说念主，鉛頭覓縫，無孔而入，設或耽擱下來，被东说念主家弄了去，豈不是悔之不足。盤算了一會，说念：「老表，你如果要辦這件事，是耽誤不得的。我昨天還接到山西撫台衙門裡的信，恐怕這個局子晨夕要撤，這種機會求亦求不到，亏损可惜！依我的敬爱：這萬多銀子，我來替你擔，你不過出兩個利錢，一個月、兩個月還我不妨。你如果如斯辦，馬上我就回局子，一面填給你收條，一面打電報知會山西。這事情辦的很快，不到一個月就好奉旨的。一奉旨你就是『特旨说念』。趕著下個月進京，萬壽慶典還趕得上。趁這擋口，我替你山西弄個差使。這裡頭事在东说念主為，兩三個月，只怕已經放了實缺也論不定。」一席話說得唐二亂子高興特别，連說：「准其托老表兄代借銀子。……利錢照算，票子我寫。」何孝先見賣買作念成，樂得拿他拍馬屁，今天看戲，来日吃酒。每到一處，先替他向东说念主報名，說這位就是唐觀察，有些扯順風旗的，亦就一口一聲的觀察。唐二亂子更覺樂不可支。何孝先便勸他说念：「老弟，你即日就要出去仕进了，像你天天吃煙，總得睡到天黑才起來。倘若放實缺到外邊呢，摆脱自便，倒也無甚要緊，但是初到省總得趕早上幾天衙門。况兼你要預先進京謀幹謀幹，京裡那些大老，那一個不是三更多天就起來上朝的。老弟，別的事，我不勸你，這個起早，我總得勸你歷練歷練才好。」唐二亂子说念：「要說起早，我不成；要說磨晚，等到太陽出了再睡，我卻辦得到。我倘若到京城，拚著夜夜不睡，趕大早見他們就是了。」何孝先说念：「他們朝崎岖來還要上衙門辦公务，等到回私邸見客總要頂到吃過中飯。你早去了，他們也不得見的。就是你到省之後，總算夜夜不睡，頂到天亮上院；難说念見過撫台，別的客就一個不拜？东说念主家來拜你，亦難说念一概擋駕？倘若上頭委件事情叫你坐窝去辦，你難说念亦要等到回來睡醒了再去辦？只怕有點不成罷。」唐二亂子想了一想说念：「老表兄，你說的話不錯。我就来日起，遵你教，學著起早如何？」當時無話。

是夜唐二亂子果然早睡。臨睡的時候又吩咐管家：「来日起早喊我。」管家答應著。無奈他睡慣晚的东说念主，早睡了睡不著，在床上翻來復去，雞叫了好幾遍，兩只眼一直睜到天亮。看看窗戶角上有點太陽光射了下來，恰恰才有點朦朧，不提防管家來喊他了，一連叫了三聲，把他喚醒。心上苍老不缓和，想要罵东说念主，忽然想起「今天原是我要起早，叫他們喊我的」，於是隱忍不言，揉揉眼睛爬了起來。當下管家忙著打洗臉水，買早點心。眾管家曉得少爺今天是起早，恐怕熬不住，只好拿鴉片來提精神，於是兩個管家，一個遞一個裝煙，足足吃了三十六口。剛坐起來，卻又打了兩個欠伸。正想再橫下去睡睡，卻好何孝先來了。一見他起早，不禁活蹦乱跳，連連夸獎他有志氣：「能夠如斯奮發有為，將來甚麼事不好作念呢！」唐二亂子一笑不答。何孝先便說：「你不是要買翡翠翎管嗎？我替你找了好兩天，如今好容易才找到一個，确凿是滿綠。你不信赖，拿一大碗水來，把翎管放在裡頭，連一大碗水都是碧綠的。」唐二亂子说念：「要些许價錢？」何孝先曉得他大老官脾氣，早同那賣翎管的掮客串通好的，叫他把價錢多報些。當時聽見唐二亂子問價，便回稱「三千塊」。誰知唐二亂子聽了，鼻子裡嗤的一笑，说念：「三千塊買得出甚麼好東西！快快拿且归！看亦不要看！」那個賣翎管的掮客聽他說了這兩句，氣的頭也不回，提了東西，一掀帘子竟去了。

唐二亂子说念：「我想我這趟進京，齊巧趕上萬壽，總得進幾樣貢才好。你替我想，這趟貢要預備些许銀子？」何孝先说念：「少了拿不开始，我想總得兩三萬銀子。你看夠不夠？」唐二亂子又嗤的一笑，说念：「兩三萬銀子夠什麼！至少也得十來萬。」何孝先说念：「你正項要用十來萬，你還預備些许去配他？你一個候補说念，不走門子幫襯幫襯，你這東西誰替你贡献上去呢？」唐二亂子说念：「自身端進去。」何孝先说念：「說得好容易！不經老公的手，他們肯叫你把東西送到佛爺眼前嗎？要他們經手，就得好好的一筆錢。你東西值十萬，一切費用只怕連十萬還不夠！」唐二亂子说念：「我們是世家子弟，都要隘起狗窦來還高出！」何孝先说念：「你不信，你試試看。」唐二亂子说念：「這些閑話少說，這種錢我終究是不出的。如今且說辦幾樣什麼貢。」何孝先先想了一樁是電氣車。唐二亂子雖亂，此時忽福至心靈，連說：「用不得！……這個車在此地大馬路我碰見過幾次。大馬路如斯寬的街，我還嫌他走的太快，怕他鬧亂子；要是宮裡，那裡容得這家伙。失当！失当！」何孝先又說電氣燈，唐二亂子又嫌不新鮮。後來又說了幾樣，都不满意。還是他自身點對，想出四樣東西，是：一個瑪瑙瓶，一座翡翠假山，四粒大金剛鑽，一串珍珠朝珠。好容易把東西配齊，忙著裝滿停當。

看看又耽擱了半個月，唐二亂子要緊進京。齊巧山西電報亦來，說是已經保了出去。得電之後，自然歡喜。過了一天，又接到家书，由家裡托票號又匯來十多萬銀子。取到之後，算還何孝先的墊款，還了制辦貢貨的價錢，然後寫了招商局丰順輪船大餐間的票子，預備進京。

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北京。唐二亂子是自小嬌生慣養，以至成东说念主，今番受了輪船火車崎岖勞頓，早害得他叫苦連天。預先托东说念主在順治門外南半截巷子賃了一所房子，搬了進去，就一連睡了三天。又叫东说念主請医生替他看脈。医生把了脈出來，同管家說：「你們大东说念主不過路上受了點辛劳，沒有什麼大差错，將息兩天就好的。」管家連忙搖手，说念：「先生，你萬萬不可如斯說！你要說他沒病，你二说念就沒有生意了。你一定要說他有病，况兼說病的很横蛮。開的藥味要多，價錢要大，頂好每劑藥裡都要有东说念主參；他瞧了才歡喜，說你的期间不錯，明日仍舊請你。」医生说念：「东说念主參是補貨，無論什麼病不错吃的嗎？」管家景：「大老官吃藥，不過呷上一口就吐掉的。本來沒有什麼病，橫豎藥又吃不到肚皮裡去，莫說是东说念主參，就是再開上些別的亦不防。我們已同對過藥鋪裡說明，方子上有东说念主參，叫他不論什麼放上些，價錢盡管開大，賺了錢一家一半。先生，你要是要生意好，要我們敝上天天來請你，你醫金不妨多要些，三十兩，二十兩，盡管開口；要的少了，他還瞧不起你。這個錢我們亦是一家一半。先生，我們講的是真話，並不是玩話。他是有錢的东说念主，不賺他的賺誰的。」那個醫生唯唯遵教而去。

到了次日，唐二亂子果然又派东说念主來請。那醫生便同來东说念主說：「貴上的症候很不輕，况兼不好耽誤日子，一天最佳要看三趟。」又說：「我為著要替你們貴上看病，把別的主顧生意一齊回掉，專看你一家，總得二十四塊錢一趟，再加四元六角挂號錢。」唐二亂子一一除名。等到開出方子來，動不動东说念主參五錢、珠粉二錢，一貼藥總在好幾十塊。唐二亂子吃過之後，連稱：「医生有期间！……果然病已好了許多！」又過了幾天，方才出門拜客。

此番來京，為的是萬壽進貢，於是見东说念主就打聽進貢的規矩。也岂论席面上戲館裡有东说念主沒东说念主，一味信口胡吹，又说念：「我這分貢要值到十萬銀子，至少賞個三品京堂侍郎銜，才算化的不冤枉。」东说念主家聽了他，都說他是個痴子，這些話豈可在稠东说念主廣眾场所說的。他並不以為意。

他有個內兄，姓查，號珊丹，各人叫順了嘴，都叫他為「查三蛋」。這查三蛋現在居官刑部額外主事，在京城前後混了二十多年。幸虧他东说念主頭還熟，專門替东说念主家拉拉皮條，經手經手事情，尽然手裡著實好過。如今聽見妹夫來京，曉得妹夫是個闊少出身，手筆著實不小，早存心要弄他幾個，便借至親為名，天天跑到唐二亂子寓處替他辦這樣，弄那樣，著實關切。不虞唐二亂子是大爺脾氣，只好东说念主家巴結他，他卻不會敷衍別东说念主的。查三蛋見妹夫同他不甚親熱，便疑心妹夫瞧他不起，心上苍老不缓和，因此心上更加想要算計他一下子。

唐二亂子是肚皮裡存不下一句話的，把進貢的事天天朝著大眾說。查三蛋坐窝拉在身上，說：「我裡頭極熟，宮門費一切等事，等我找個东说念主進去替你講，十萬銀子的貢，大約化上三萬銀子的使費也就夠了。」無奈唐二亂子另有一個偏見，別的錢都肯化，單單這個「宮門費」不愿化，說：「我有銀子寧可報效皇上。他們是什麼東西，要我巴結他！我作念皇上家的官，是皇帝奴才；他們伺候皇上，難说念不是奴才？我為什麼要送錢給他用？我有三萬銀子，我大莽撞的说念台都可捐得了。我為什麼拿錢塞狗窦！」查三蛋说念：「『閻王好見，小鬼難當』。他們這些东说念主賽如就是些小鬼，你同他們纏些甚麼？見上级還要門包，難说念見皇上就不要門包麼？這宮門費就同門包一樣，從敬事房起，裡裡外外有四十八處，一千多东说念主分這筆錢，怎麼好少他們的呢？」唐二亂子一聽內兄要他化錢，心上更加不高興，閉著眼睛，搖頭不語。其實查三蛋說的都是真話，就是勸他出三萬兩，也恰在分際，所謂『不即不離』。無奈唐二亂子因為舅爺是窮京官，本來就瞧他不起的，如今見他想要經手，越發生了疑心，是以相互更不投機。查三蛋一見妹夫有疑他的心思，就是要掏良心也不愿掏了。

此時趨奉唐二亂子的东说念主真不少，各人一見查三蛋話不投機，就有個想討好的暗里同唐二亂子說：「我認得軍機上某王爺，大約只要化得一萬銀子，這分貢禮就托王爺替我們帶了進去。有王爺的颜面，還怕上頭不收？王爺又在軍機上，這事情由他經手，將來上頭有什麼恩典，少不得仍在王爺手裡經過，他得了你一萬銀子，一定是替你盡心的。不要說京堂，論不定上頭只肯給你一個京堂，王爺替你求求，變個侍郎，亦未可知。」唐二亂子信以為真，從此便不睬他內兄，把這事全托了那個东说念主。那個东说念主又天天來候信，催著付銀子，又说念：「早進去一天，觀察就早高升一天。」唐二亂子果然把一萬銀子給了他。誰知那东说念主錢已到手，一連三日沒有回復。

唐二亂子急了。幸虧他是直性子的东说念主，等到沒得主意的時候，仍舊請了舅爺來商量。查三蛋見妹夫又請教到他，便乃揚揚得意的說说念：「你這东说念主本來好糊涂！我們至親，豈肯叫你上當。你不信赖，专爱聽东说念主家的瞎話，拿我們不當东说念主。如今怎麼樣？一萬銀子那裡去了？事情到底辦成沒有？」唐二亂子说念：「這些話无须說了。都是我不好，誤聽东说念主言，丟掉一萬銀子算不了什麼！」查三蛋说念：「我叫你只出三萬銀子的宮門費，你嫌多；如今又貼上一萬，倒說算不得甚麼。确凿不曉得你們打的是什麼算盤！」唐二亂子一聲不響，悶在那裡吃煙。查三蛋又说念：「京城裡這種东说念主──撞木鐘的东说念主许多，一個不注意就上了當去。等到騙了你的銀子，你要找他，也就沒有场所去找他的？我且請教你：那個东说念主到底叫個什麼名字？你怎麼會認得他的？」唐二亂子说念：「那东说念主沒有姓，名字叫精良，是個在旗的。還是那天在志好意思齋席面上認得的。他說他是內務府的司員，現住城裡石附馬大街。我想他既是內務府的官，一定裡頭的信息靈通的，是以就托他去辦。誰知遭了他的騙！确凿出东说念主意象之事！」查三蛋说念：「越發荒謬！他既是內務府的东说念主員，不在裡頭走門路，倒走到外頭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也好，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已過去的事情，也无须談他了，且商量現在我們怎麼辦法。」唐二亂子说念：「我已經吃虧一萬，現在你再要三萬豈不是總共要化去四萬？我總嫌太多。如今我只肯再出兩萬，連失撇的總共三萬，也算依你的數了。」查三蛋说念：「一萬銀子是你自身願意被东说念主家騙去，與我何关？又不是我用的！這話好笑不好笑！」唐二亂子说念：「我岂论！我總在這個算盤上算。」查三蛋低頭一想：「他的算盤如斯打法。我如今按照三七叫他拿錢，並沒有叫他多拿分文。無論那裡，看他用錢用的很大方，獨獨於我至親面上如斯計較。况兼我辦的仍舊是他切己之事。他同我調脾，我也犯不著拿好良心待他。看來他上過一次當還不夠，定要叫他再上一次，方能明白。」主意打定，便说念：「既然你只肯兩萬，三成之中，不過少得一成，同出息去商量起來看。只要他們肯收，我又何苦要你多化呢。」唐二亂子聽得此言入耳，方才說了聲「費心」。

查三蛋退辭出去，便去找到素來同他作念連手的一個老公，告訴他有這筆買賣。老公不等他提價錢，先說说念：「三爺的事情，又是令親，我們應得遵循。」查三蛋说念：「不是這等說。」便附耳如斯這般，述了一遍，又说念：「我們雖是親戚，但是他太覺瞧东说念主不起，只肯出一萬銀子的宮門費。他是有錢的东说念主，不是拿不出，等他多化兩個亦不打緊。」老公一聽，他們至親尚且如斯，樂得多敲兩個。連忙堆下笑來說说念：「他是什麼東西！連著親戚都不認，确凿豈有此理！就是三爺不吩咐，咱也要打個抱不屈的！我去呼唤他，叫他把一萬銀子先交進來。就說上頭統通替他回好，叫他後天十點鐘把東西送上來。等他到了這裡，咱們自然有法子擺布他。」查三蛋諾諾連聲，連忙趕到唐二亂子寓所同他說：「准定二萬銀子的宮門費，由大總管替我們到上頭去回過。叫你今天先把宮門費交代昭着，後天大早再自身押著東西進去。」唐二亂子说念：「如何！我說這些东说念主是個無底洞，多給他多要，少給他少要。不是我攔得緊，豈不又白填掉一萬，如今二萬銀子我是情願出的。」說著，便叫一個帶來的一又友，拿著折子到錢莊上划二萬銀子交給查三蛋，替他料理各事。查三蛋銀子到手之後，自身先扣下一半，只拿一半交代了老公。老公會意。

到了第三天，唐二亂子起了一個大早，把貢禮分作兩台，叫东说念主抬著。查三蛋在前引路，他自身卻坐車跟在後頭。由八點鐘起身，一直走到九點半鐘，約摸走了十來裡，走到一個场所。查三蛋下車，說：「這裡就是宮門了，閑雜东说念主不准進去。」眾东说念主於是一齊歇下。查三蛋揮手，又叫眾东说念主退去。唐二亂子亦只得下車等候。等了一趟，只見裡頭走出兩個东说念主來，穿著靴帽袍子。查三蛋便呼唤唐二亂子，說：「門裡出來的就是總管的辖下门徒，系数貢禮交代他倆一樣的。」唐二亂子一聽是裡頭的东说念主，連忙走向前去，毕恭毕敬請了一個安，口稱：「唐某东说念主現有贡献老佛爺的一點敬爱。相煩老爺們代呈上去。」誰料那兩個老公見了他，大模大樣，一聲不響。後來聽他說話，便拿眼瞧了他一瞧，說说念：「你這东说念主好大膽！佛爺有過上諭，說過本年慶典，不准報效。你又來進什麼貢！你是甚麼官？」唐二亂子说念：「说念台。」老公说念：「虧你是個说念台，不是個戲台！咱問你：你這官上怎麼來的？」唐二亂子说念：「山西賑捐案內報效，蒙山西撫院保的。」老公说念：「銀子捐來的就是，拉什麼報效！名字倒好聽！咱一見你，就曉得你不是羊毛筆換來的！如果是科甲出身，怎麼連個字都不認得？佛爺不准報效，有過上諭，通天底下，誰不曉得，單單你不遵旨。今兒若不是看查老爺分上，一定拿你交慎刑司　，辦你個『膽大鑽營，卑鄙無恥』！下去候著罷！」那老公說完毕這兩句，揚長的走進去。

（慎刑司：清代內務府下的一個官署，執掌宮廷和旗东说念主的笞杖一類刑罰。）

唐二亂子這一嚇，早嚇得渾身是汗，連煙癮都嚇且归了。歇了半天，問东说念主说念：「我這是在那裡？」其時抬東西的东说念主早已散去，身旁止有查三蛋一個。查三蛋一見他這個樣子，曉得他是嚇呆了，坐窝就走過來替他把頭上的汗擦乾，對他說说念：「當初我就說錢少了，你不聽我。可恨這些东说念主，我來同他說，他們連我都騙了。既然二萬不夠，何不當時就同我說明，卻到今天拿我們開心！」

此時唐二亂子脸色已清，回想剛才老公們的說話不好，又記起末後還叫他「下去候著」的一句話，看來伊于胡底，越發急的話都說不出。只聽查三蛋附著他的耳朵說说念：「老妹丈，今天的事情鬧壞了！有我亦不顶用！看這樣子，若非大大的再破費兩個不成下場！」唐二亂子一心只想免禍，多化兩個錢是小事，坐窝滿口應允。查三蛋便留他一东说念主在外看护東西，自身卻跑上台階，走到門裡，找著剛才的那個老公。往來奔波，作念鬼作念神，又添了二萬銀子。先把貢禮留住作念當頭。二萬銀子交來，非但把貢禮賞收，况兼還有好處，倘不交二萬銀子，非但不還東西，况兼還要辦「膽大鑽營」的罪。三面言定，把貢禮交代昭着。唐二亂子方急急的跟了查三蛋出來。這天起得太早，煙癮沒有過足，再加此一嚇，又跑了許多路，等到回寓，已經同死东说念主一樣了。以後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三十六回 騙中騙又逢鬼魅　強中強巧遇機緣

話說唐二亂子唐觀察從宮門進貢回來，受了一肚皮的氣，又驚又嚇，又急又氣。回到寓處，脫去穿戴，先吃鴉片煙過癮。一面過癮，一面追念：「当天之事，明明是舅爺查三蛋混帳！我想我待他也不算錯，拿他當個东说念主托他辦事，不虞他竟其如斯靠不住！你早說辦不來，我不好另托別东说念主？何至於今天坍這一趟台呢！」往來盤算，越想越氣。关联词現在的事情少他不得，明曉得他不好，又不敢拿他怎們發作，只好悶在肚裡。過足了癮，開飯吃飯。老爺一肚皮悶氣無處發泄，只好拿著二爺來出氣，自從進門之後罵东说念主起，一直罵到吃過飯還未住口。

查三蛋見他罵的不耐煩，於是問他：「許东说念主家的二萬頭怎麼樣？」唐二亂子说念：「有什麼怎麼樣！不過是我晦氣，注著破財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叫一又友拿折子再到錢莊裡打二萬銀子的票子給查三蛋。臨走的時候，卻朝著查三蛋深深一揖，说念：「老哥，這遭你可照應照應愚妹丈罷！愚妹丈錢雖化得起，也不是偷來的！出的也不算少了！我也不敢想甚麼好處，只圖個『財去身安樂』罷！老哥，千萬費心！」查三蛋聽他的話內中含著有刺，畢竟自身心虛，不禁面上一紅一白，想要回敬兩句，也就無辭可說了。掙扎了半天，才說得一句说念：「我們至親，我要是拿你弄著玩，還成個东说念主嗎。單是他們不答應，亦然叫我沒有法子！」唐二亂子並不睬他。查三蛋同了那個一又友去划銀子不題。約摸過了五個鐘頭的時候，其時已將天黑，唐二亂子見他沒有回報，不免心中又生疑慮，便想派东说念主去找他。正談論間，只見他從外頭興興頭頭的進來，連稱「恭喜……」。唐二亂子一聽「恭喜」二字，不禁前嫌盡釋，忙問：「銀子可曾交代？進的貢怎麼樣了？」查三蛋说念：「銀子自然交代。貢都進上去了。聽說上頭佛爺很歡喜，總管又幫著替你說話，已有旨意下來，賞你個四品銜。」唐二亂子说念：「甚麼四品銜！我自身現現成成的二品頂戴，進了這些東西，至少也賞我個頭品頂戴，怎麼還是四品銜？難说念叫我縮且归戴藍頂子不成？」查三蛋说念：「只個不曉得。但是，恩出自上，大小你總得感激。就是你說的有現成的紅頂子，這個不估量。──那是捐來的，就是特旨賞的，到底兩樣。」唐二亂子说念：「说念台本是四品，也不在乎又賞這個四品銜！」查三蛋说念：「這個何足為奇！怎麼有东说念主賞個三品銜，派署巡撫？難说念巡撫不比三品銜大些？」終究唐二亂子秉性忠厚，被查三蛋引經據典一駁，便已無話可說；並不曉得凡賞三品銜署理巡撫的都由廢員升引一層。他仕路閱歷尚淺，這都不必怪他。且說他自從奉到賞加四品銜的信息，心上一直不高興。無奈查三蛋仅仅在傍架弄著，說：「無論大小，總是上頭的恩典。到底上起任來，官銜牌多一付。你雖不在乎此，东说念主愛卻梦寐以求。無論如何，来日謝恩總要去的，倘若不去，即是轻茂皇上。皇上家的事情，一翻臉你就吃不了。還是依著他辦的好。」唐二亂子無奈，只得一一遵行。

到了第二日謝恩下來，無精打彩的，也沒有拜客，一直回到寓處，心想：「我化了不差十五萬銀子，只弄到這們一點點好處，确凿合算不來！」一個东说念主正低著頭亂想，忽見管家拿進一張柬帖來，說是「有客拜會」。唐二亂子舉頭看時，只見片子上寫著「師林」兩個大字，便知又是旗东说念主了。楞了一趟，回稱：「我不認得這东说念主。他是誰？來拜我作念甚麼？」管家景：「小的也問過他們爺們。他們爺們說：他老爺是內務府堂郎中的昆季。曉得上回环明文老爺拿了老爺一萬銀子，事情沒有辦妥。如今這一萬銀子的事情，連堂官都曉得了，交派他老爺的哥哥查辦這事。他老爺的哥哥為著事情忙，是以有意派他四老爺來的，因為自身親昆季，各样事情信得过點。」唐二亂子此時正因一注注的銀子化的冤枉，心上心痛，一聽這話，心想：「這樁事怎麼會被內務府堂官曉得？如果內務府堂官用了我的錢，少不得總有好處到我，倘若沒有用，這個錢果然被姓文的吃起，也總有個庐山真面，不如請他進來問問再講。」主意打定，便吩咐一聲「請」。

此時六月天氣，正是免褂時候。師四老爺下得車來，身上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紗開氣袍，竹青襯衫，頭上圍帽，腳下千層板的靴子，腰裡羊脂玉螭虎龍的扣帶，四面挂著粘片搭連袋、眼鏡套、扇套、表帕、檳榔荷包，大襟裡拽著小朝煙袋，還有什麼漢玉件頭，叮呤當，前前後後都已挂滿。進門的時候，手裡還搖著團扇，鼻子上架著大圓墨晶眼鏡。走到會客廳坐下。等了一趟，主东说念主出來。師四老爺慌忙除掉眼鏡，把團扇遞在管家手中，因係初見，深深一躬。唐二亂子連忙還禮。禮畢歸坐，先敘寒暄。

（堂郎中：內務府總管屬下的官員。）

（免褂：即免穿外褂。按禮節會客時於長袍之外須穿外褂，但在三伏天時不错「免褂」。）

師四老爺為东说念主著實圓到，見了唐二亂子說了無數若干的仰慕話，又說：「昆季一样聽見家兄提起大名，每恨不成一見；当天齊巧有堂派查辦的公务，家兄裡頭事情多，不得閑，是以派了昆季來的。所查的事情，老哥想已曉得的了？」唐二亂子说念：「恰恰曉得。多承諸位大东说念主及令兄大东说念主費心，昆季實在感激得很！諸位大东说念主及令兄大东说念主跟前，昆季還沒有過來請安，甚是对不起！」師四老爺说念：「自家东说念主，說那裡話來！」唐二亂子说念：「文某东说念主同四哥是同衙門？」師四老爺说念：「昆季在銀庫上行走，文某东说念主在外頭當些龙套差使，雖同衙門，卻不同在一處，不過曉得有他這麼一個东说念主罷了。現在是上頭堂官曉得了這樁事情。不瞞老哥說：這些事情原是瞞上不瞞下，一样有的，就是家兄及昆季也一样替东说念主家經手。堂官曉得了這件事很生氣，說：『被他這一鬧，豈不拿我們內務府的牌子都鬧壞了嗎！』馬上要撤姓文的差使，還要拿他參辦。後來是家兄出了一個主意，說：『文某东说念主這注錢到手未几幾天，大約還不错歸原。現在不如暫且不拿他發作，由我們下頭嚇嚇他，騙騙他；等他把原銀繳了出來，就求上頭給他一個恩典。一來保全他的聲名，二來拿銀子還了原主，亦可見得我們內務府的牌子到底不錯。』堂官聽了家兄的話，甚以為然，答應照辦。誰知家兄事情雖則拉在身上，無奈一天到晚公务忙不了，那裡還有工夫管這些閑帳。一擱擱了三天，難為上頭堂官倒惦記著這事，今天又問了下來，是以家兄有意派昆季過來先問問詳細情形，好估量一個辦法。」唐二亂子说念：「多蒙費心！」說著，便把姓文的事情細述一遍。又说念：「昆季並不是捨不得這一萬銀子，為的是情理上說不過去。」師四老爺说念：「是喲，等到且归告訴了家兄，再過來稟復。」

於是二东说念主又談了些別的閑話。唐二亂子著實拿師四老爺恭維；又说念：「現在野廷廣開言路，昨兒新下上論，內務府东说念主員不错保送御史，將業貴府衙門又多一條出息。」師四老爺皺著眉頭，說说念：「好什麼！外頭颜面上好看，裡頭內骨子吃虧。粵海、淮安，江寧織造一齊裁掉，你算算，一年要少進幾個錢？作念了都老爺，難说念就不喝西風？就是再添一千個都老爺，也抵不上兩個監督、一個織造的好：這叫作念『明升暗降』。」

唐二亂子又問他住處。師四老爺说念：「家兄及昆季都是一天到晚不回家的時候多。有什麼事情，昆季過來，千萬不敢勞駕。」說完，起身告辭。臨時上車，又再三作揖打恭，叫唐二亂子不要回访。唐二亂子只得答應著。等到師四老爺去後，唐二亂子一东说念主想说念：「憑空丟掉一萬銀子，一點聲音也沒有聽見，确凿恨东说念主！卻不虞這事竟被內務府堂官曉得，看起來這銀子倒還有回來的指望。銀子小事，堵堵查三蛋的嘴也好。」想罷，踌躇满志。因為師四老爺再三叮囑不要回访，只好除名，敬爱想過天邀他吃飯，以補此情。

誰知到了次日一大早，師四老爺改穿了便衣過來，說：「昨日昆季且归之後，就把詳細情形告訴家兄。家兄當時就把姓文的找了來。你曉得這姓文的是誰？」唐二亂子说念：「不曉得。」師四老爺说念：「他就是福中堂的嫡親侄少爺。他叔叔現在闊了，未曾入閣，就奉旨抬進了廂白旗。因為他侄兒沒出息，不幹正經，是以一點不愿照應他，由他一個东说念主去混。他還一样打著他叔叔的旗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弄东说念主家的錢。被福中堂曉得了，打過好幾頓，鎖在一間空房裡，此番不曉得幾時放出來的。我們堂官總看他叔叔分上，常派他個小差使，等他混兩個錢使；大一點事情又不敢派他，怕他要鬧亂子。如今好，索性又把堂官的旗號打出來了。家兄一想，這件事倘要認真辦起來，與受同科，不但姓文的擔不起，就是老哥亦落不是的。再說句老實話，福中堂的面上也不好看。平時他老东说念主家雖然恨他侄兒，等到有起事情來，『折了膀子往裡灣』，總是幫自身东说念主的。就是老兄也不犯著因此得罪福中堂。是以家兄一聽是他，越發要替兩面把這事圓全下來。當時找著他之後，衙門裡未便說話，家兄請他上館子，吃到了一半，才把這事前吐一點風給他。他起初還想賴，後來被家兄點了兩句眼，他無話說了，然後自身招認的，自認是一時糊涂，央告家兄替他想法子。家兄看他軟了下來，索性嚇他一嚇，便同他說说念：『你老哥這件事也太豪恣了！原主兒已在都察院拿你告下了，不久就有文書來提你歸案的。堂官今兒早上得了這個信，氣的了不起，已回過你們老中堂。將來都察院文書來的時候，因為要顧本衙門的聲名，不成不拿你公务公辦。』誰知這一嚇，才把個小哥嚇毛了。這小哥兒岂论有东说念主沒东说念主，在館子裡朝著家兄就跪下了，求著替他想法子。家兄一見大驚，說：『這是什麼场所！有話請起來說，被东说念主家瞧著算那一趟事呢！』家兄叫他起，他不愿起，後來好容易被家兄拉了起來。家兄就問他：『你這個錢可曾動過沒有？』那姓文的回稱：『剛正騙到之後，一直沒有敢开始。這兩天聽聽外頭風聲定些，到昨日才動了九百幾十銀子。』家兄说念：『好好好。現在你把那未動的九千零幾十兩銀子拿了來。堂官跟前，我替你想法子去，保你無事。』姓文的說：『總要能夠按住姓唐的不告才好。』家兄就說：『唐觀察那裡，有我們昆季倆替你求情，這點颜面還有。』」

唐二亂子此時聽得一萬銀子尚有九千多好收回，早已心滿意足，便連連的說说念：「不要說是還能夠收九千多，就是再少些，只要賢昆季一句話，昆季無不除名。……況且賢昆季替昆季出了一把力，難说念昆季就不該應拿出兩吊銀子來说念乏嗎。」師四老爺说念：「咱們自身东说念主，還說甚麼说念乏！你快別說了，叫东说念主不好敬爱的。」唐二亂子说念：「四哥雖如斯說，昆季總得盡心的。」

師四老爺说念：「昆季的話還沒有完。家兄見他肯把九千多銀子交出來，便不愿放鬆一步。當時拿話攏住他，等到吃完毕飯，同他同車到他家裡，叫他把銀子一五一十統通交代了家兄，點過數目不錯，然後家兄又到衙門裡找到昆季，叫昆季先過來送個信。並且叫昆季代達，說姓文的拿了老哥這邊一萬銀子，已經被敝衙門的兩位堂官統求教说念。後來是家兄出主意，叫姓文的吐出來，求上頭保全他的功名。現在上頭已答應。姓文的銀子，家兄亦業已到手。卻不虞已經被他用掉了九百多兩，歸不得原，上頭堂官跟前就不好交代。倘若為著這九百多兩銀子弄得姓文的壞官：一來他們令叔颜面上不好看；二來家兄騙他這個九千多銀子出來，原答應他保他無事，現在也不可失信於他。但是銀子只要九千零幾十兩，堂官不好拿來交還吾兄。愚昆季有錢的時候呢，這幾百銀子就替姓文的墊了出來，等他光光臉；只要預先同老哥說一聲，將來老哥銀子到手之後，把那九百多兩仍舊算還就是了，連利錢都不要的。各人都是為一又友，有什麼說不解白。無奈愚昆季應酬大，錢來不夠用，都弄得前缺後空。一個堂郎中，一個銀庫，連著九百多銀子都墊不出，說出來东说念主家亦不信赖。要不是老哥跟前，相互知友，昆季也不好實說。」唐二亂子说念：「笑話！賢昆季如斯出力，已經當不起，怎麼好再叫賢昆季帖錢。少掉九百多銀子，昆季情願自身吃虧，既不要賢昆季代認，也決計不要文某东说念主吐出來，一則顧全福中堂颜面，二則我們那裡不拉個一又友。拜求四哥代為稟復貴衙門的幾位大东说念主，這九百多兩銀子就說我姓唐的情願不要了，務求諸位大东说念主不必回想此事。」

師四老爺連忙分辯说念：「你老哥不在乎這九百多銀子，我們有什麼不曉得。不過姓文的總得把一萬銀子歸原，由他完完全全交到堂官手裡，再由堂官完完全全交給老哥，然後各人都有颜面，倘若少了一分一厘，姓文的就不成交代上頭，上頭也不成交還老哥。這是老哥不說甚麼，勉強收了，終究於敝衙門聲名有礙。現在用了這九百多銀子，上頭堂官還不曉得是姓文的拉住家兄替他想法子。是以家兄叫小弟過來代達：不看別的，總看他令叔福中堂分上，由老哥這邊借給他九百多銀子，等他把一萬之數湊足，交代上頭。好在此款終究是歸老哥的。將來老哥一同收了回來，相互不響起。如斯辦法，不但周全了姓文的功名，且顧全了他叔叔福中堂的颜面，三則敝衙門也保全聲名不少。我們敝衙門东说念主沒有一個不感激老哥。至於老哥說甚麼说念乏，我們敝衙門崎岖已承老哥保全不少，還敢想什麼好處；就是老哥另有賞賜，家兄及小弟亦決計不敢再領的。」唐二亂子聽了他話，心上盤算了一趟，自言自語说念：「颜面上叫我拿九百銀子去換九千銀子回來，况兼連那九百也還我，不過他們借去用一用，此事原無不可。但是我同姓師的才第二回見面，一來东说念主心測摸不定，二來他哥是堂郎中，他自身又管著銀庫，如斯發財的官，連九百多銀子都無處拉攏，這個話誰能信赖。我已一誤再誤，目下不成不格外小心。我與其脫空九百多銀子，我情願失撇二千銀子：姓文的用掉九百多，總算一千，我不要他還我；九千當中，我情願再送他昆季一千说念乏。況且這種事情何苦定要煩動堂官，莫妙於各人暗里了結。」主意打定，便高昂盘曲告訴了師四老爺。師四老爺也曉得他九百多銀子不愿脫空，关联词颜面上掉不過來，便说念：「這也怪不得老哥。昆季同老哥新友，姓文的九千銀子沒有拿回來，反叫老哥先拿出九百多兩，無論誰不成信赖。」唐二亂子亦忙分辯说念：「並不是不信赖四哥，為的是各人簡便辦法，省得堂官知说念。」師四老爺说念：「這事原是堂上派下來的，岂肯夠不稟復。這事亦是昆季豪恣，不該應來同老哥商量，先叫老哥墊銀子。現在不說別的，姓文的用掉的九百多不要他還，昆季且归同家兄商議，無論如何為難，總替他想個法兒湊齊這一萬整數，等他在堂官眼前交代過排場。堂官目下既然老哥不願出头，昆季同家兄說，將來仍由昆季把這一萬銀子的銀票送過來。昆季也不同老哥客氣，老哥就預備一張一千銀子的銀票還了昆季就是了。雖弟雖沾光幾十銀子，拿且归到堂官跟前替老哥賞賞东说念主也不成少的。至於说念乏，萬萬不敢。」

唐二亂子見他說得如斯，有何不释怀之理，坐窝滿口應承。師四老爺又問：「老哥給姓文的一萬銀子是誰家的票子？」唐二亂子说念：「是恆利家的票子。」師四老爺说念：「如斯甚好。我們來往的亦是恆利。来日仍到恆利打張一萬銀子的票子來就是了。」說罷自去。唐二亂子果然也到恆利划了一張一千銀子的票子，預備第二天換給師四老爺；另寫了一千，說是东说念主家出了這們一把力，總得说念乏的。誰知到了次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唐二亂子心上急的發躁，想：「他說得如斯老靠，斷無不來之理，莫非出了岔子，又有什麼變卦？」前思后想，反弄得坐立不定。

好容易等到天黑，師四老爺來了。唐二亂子喜得什麼似的，迎了進來，讓茶讓煙。師四老爺說：「本來早好來了，無奈堂官定要見老哥一面，反怪老哥許多不是，都是家兄替你抗下來的。現在也不要你去見了。銀子也拿來，這話也无须提了。為了這件事，昆季今兒一天沒有吃飯。」唐二亂子忙說：「我們同去吃館子。」師四老爺说念：「昆季還有公务，要緊把東西交代了且归，异日再奉擾罷。」唐二亂子一再遮挽，見他不愿，只得罷休。於是師四老爺方在靴頁子裡掏出一大搭的銀票，從幾萬至幾千，一共約有十幾張，翻來復去，才檢出一張一萬銀子的票子。剛要遞到唐二亂子手裡，又說：「昨兒說明白要恆利的票子，這張不是。」於是又收了且归，又在票子當中檢了半天，檢出一張恆利的一萬票子，交代唐二亂子看過無誤。

唐二亂子見他有許多銀票，心想：「到底內務府的官兒有錢。他昨天還推頭沒有錢墊，這話哄誰呢。」師四老爺也覺著，連忙自身遮蓋说念：「這都是上頭髮下來給工匠的。昆季若有這些錢，也早發財了，不在這裡仕进了。」說話之間，唐二亂子也把自身寫好的兩張一千頭的銀票拿出來交代師四老爺。師四老爺一看是兩張，忙問：「這一千作念什麼用？」唐二亂子说念：「令兄大东说念主及四哥公务忙，昆季連一標酒都沒有奉請，這個折個干罷。」師四老爺把眉頭一皺，说念：「說明白不要，你老哥一定要費事，叫昆季怎麼好敬爱呢。」唐二亂子说念：「這算得什麼！以後叨教之處多著哩。」師四老爺说念：「既然老哥說到這裡，昆季亦不敢自外，昆季這裡謝賞了。」說著，一個安請了下去。請安起來，把銀票收在靴頁子裡，說有要緊公务，匆忙告辭出門而去。臨走的時候，唐二亂子又頂住問他的住處，預備過天來拜。師四老爺隨嘴說了一個。

自此唐二亂子得意超卓。過天查三蛋來了，唐二亂子又把這話說給他聽，相貌上很表露一副得意揚揚之色。查三蛋仅仅冷笑笑，心上卻也詫異，說说念：「像他這樣的昏蛋，尽然也會碰著好东说念主，确凿奇怪！」誰知過了一天出門拜客，趕到師四老爺所說的场所，問來問去，那裡有姓師的住宅。唐二亂子罵車夫無用。等到回來，又差东说念主到內務府去打聽堂郎中及銀庫上，那裡有什麼姓師的。唐二亂子這才嚇壞了。連忙再取出那張一萬頭票子，差個一又友到恆利家去照票。櫃上东说念主接票在手，仔細端詳了一趟，又進去對了一趟票根，走出來問：「你這票子是那裡來的？」去东说念主說：「是东说念主家還來。怎樣？」櫃上东说念主冷笑一聲说念：「這時那裡來的伪币子！幸虧相互是熟东说念主，否则，可就要得罪了。如今相煩且归拜上令東，請查查這張票子是那裡來的，膽敢冒充小號的票子！查明白了，小號是要辦东说念主的！」去东说念主一聽這話，嚇得相貌失神，連忙回來求教了東家。唐二亂子也急得跺腳，大罵姓師的不是東西，坐窝叫东说念主去報了坊官，叫坊官替他辦东说念主。自此以後，唐二亂子就躲在家裡生氣，一連十幾天沒有出門。查三蛋也曉得了，不過背後拿他說笑了幾句，卻沒有當面說破。

又過了些時，到了引見日历，唐二亂子隨班引見。本來指省湖北，奉旨照例發往。齊巧碰著這兩日朝廷有事，沒有拿他召見。白白賠了十五萬銀子進貢，不過賞了一個四品銜，餘外一點好處沒有。這也只好怪自身運氣不好，注定破財，須怨不得別东说念主。

閑話少敘。且說唐二亂子領憑到省，在路火車輪船非止一日。路過上海，桑梓重臨，少不得有許多舊好新歡，又著實搗亂了十幾天，方才搭了長江輪船前去湖北。

單說此時作念湖廣總督的乃是一位旗东说念主，名字叫作念湍多歡。這东说念主內寵極多，原有十個姨太太，湖北有名的叫作念「制台衙門十好意思圖」。上年有個屬員，因想他一個什麼差使，又有意在上海買了兩個絕色女子送他。湍制台一見大喜，坐窝賞收，從此便成了十二位姨太太。湖北东说念主又改稱他為「十二金釵」，不說「十好意思圖」了。

湍制台未曾添收這兩位姨太太的時候，他十位姨太太當中，只要九姨太最得寵。這九姨太是天津侯家後窯子裡出身，生得瘦刮刮長攏相貌，兩個鲜活灵的眼睛，模樣兒倒還長得不錯，仅仅脾氣太刁鑽了些。天生一張嘴，說出話來甜密蜜的，真叫东说念主又喜又愛，聽著确凿入耳；要是他與這东说念主不對，罵起东说念主來，卻是再要尖毒也沒有。他巴結只巴結一個老爺，一样在老爺跟著狐狸似的批評這個姨太太不好，那個姨太太不好。滥觞湍制台總還聽他的話，拿那些姨太太打罵出氣。关联词湍制台雖然糊涂，總有一天明白，况兼天天聽他絮聒，也覺得討厭。

有天這九姨太又說阿姨太怎麼不好，怎麼不好。湍制台聽得不耐煩，冷笑了一笑，隨口說了一句说念：「我光聽見你說东说念主家不好，到底你比別东说念主是怎樣個好法？我總不成把別东说念主一齊趕掉，單留你一個。況且這阿姨太是從前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就是死一火的太太也很歡喜他。我看死东说念主面上，他就是有不好，也要擔待他三分。你既然多嫌他，你住後進，他住前院，你不去見他就是了。」九姨太因為湍制台一向是同他遷就慣的，忽然今兒幫了別东说念主，這一氣性命交关！不等湍制台說完，早把眉毛一豎，眼睛一瞪，拿出十指尖尖的手朝著自身的粉嫩香腮，畢畢拍拍一連打了十幾下子，一頭打，一頭自身罵自身说念：「我知说念我這話就說錯了！我是什麼東西，好比得上东说念主家！东说念主家是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有功之臣，自然老爺要另眼相看！既然要拿他抬上天去，橫豎太太死了，為什麼不拿他就扶了正？我們一齊死了讓他！」

湍制台是吃鴉片的，每位姨太太屋裡都有煙家伙。九姨太順手在煙盤裡撈起一盒子鴉片往嘴裡一送，趁勢把身子一歪，就在地下困倒了；困在地下又趁勢打了幾個滾，兩只手在地下亂抓，兩只腳卻蹬在地板上，繃冬繃冬的響；頭上的頭髮也散了，一頭悲翠簪子也蹬成好幾段了；嘴裡還是哭罵不啻。湍制台看了這個樣子，又氣又恨又發急：氣的是九姨太有己無东说念主，恨的是九姨太以死訛詐；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鴉片煙，倘若不救，就要七竅流血死的。事到此間，只得勉強捺定性子，請醫生弄了藥來，拿他灌救。誰知一連弄了些许藥，九姨太仅仅咬定牙關，不愿往嘴裡送。湍制台急得沒法，於是又自身賠小心，拿話騙他說：「把阿姨太坐窝送回北京老家裡去，不准他在职上。」以為如斯，九姨太總不错不尋死了。豈知仍然還自個不開口。自從頭天晚上鬧起，一直鬧到第二宇宙午四點鐘，看看一周時不差只要三個時辰，過了這三個時辰，便不成救，只好靜等下棺材了。

湍制台被他鬧的早已精疲力倦。一趟预见九姨太脾氣不好，不免恨罵兩聲；一趟又预见他倆恩情，不免又私行一东说念主落淚。此時房間裡有許多老媽子、丫頭圍住九姨太等死，他一個东说念主卻躺在對過房間床上傷心。正在前思後想，一籌莫展的時候，忽見九姨太的一個帖身大丫頭進房有事。這丫頭年紀二九，很有幾分状貌，女孩兒家到了這等年紀，自然也有了苦衷。碰著這位湍制台又是個色中餓鬼，無东说念主的時候，見了這丫頭一样有些手腳不穩。這丫頭曉得老爺愛上了他，也不免動了知友之感，但是懼怕九姨太的横蛮，不敢如何。口雖不言，偶而眼睛一眇，就傳出無限深情，湍制台是多么樣东说念主，豈有不領略之理。且說此時湍制台見他一东说念主進得房來，頓時把脑怒九姨太的心思全移在他一东说念主身上，便招手將他叫近身邊，借探問九姨太為名，好同他结合。當時說過幾句話，湍制台忽然拿嘴朝著對過房間努了兩努，說说念：「阿彌陀佛！他這個尽然也有死的日子！等他一死，我就拿你補他的缺。你願意不願意？」說著，就伸手要拉這丫頭的手。丫頭見是如斯，恐防东说念主來看見，連忙拿手一縮，说念：「你等著罷！你當他目下會死？你再等一百年，他亦不會死的！只怕這種煙吃了下去，他的精神格外好些！」湍制台詫異说念：「據你說起來，難说念他吃的不是鴉片煙？关联词清清白白，我見他在煙盤子裡拿的。你不要胡說，不是鴉片是甚麼？」大丫頭说念：「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別东说念主。」湍制台一聽這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也不下床，就跪在床沿上發咒说念：「你同我說的話，我要是同別东说念主說了，叫我不得善终！」大丫頭说念：「為了這一點點的事，也不犯著發這大的咒。」湍制台也未聽清，但是一味胡纏，拉著袖子催他快說。

大丫頭说念：「不是三個月頭裡九姨太鬧著有喜，說肚子大了起來，老爺喜的甚麼似的，弄了些许藥給他吃，還有一罐子的益母膏，叫他天天拿開水沖著吃的？誰知過了兩個月，九姨太肚子也癟了，又說並不是喜，藥也不吃了，就把剩下來的半罐子益母膏丟在抽屜裡，一直也沒有东说念主問信。齊巧前天打理抽屜，把他拿了出來，不虞被九姨太瞧見，奪了過去。昨兒九姨太同阿姨太鬥了嘴回來，就把個阿姨太恨得什麼似的，口說：『一定要老爺打發了阿姨太；倘若老爺不愿，我就同他拼命！』後來又說：『我的命沒這們不值錢！我死了，倒等他享福不成！』一面說，一面就找了個小煙盒子，挑了些益母膏在裡頭，原是預備同老爺拼命的。九姨太挑這些益母膏的時候，只要我在跟前。他還囑咐我不准說。是以你老爺發急仅仅空發急。老實對你說，九姨太是不會死的。」湍制台聽了，方才恍然大悟，說：「這賤东说念主如斯可惡！原來是裝死，訛詐我的！」還要同大丫頭說什麼，大丫頭已經掙脫身子，說聲「有事」，去了。湍制台只得眼巴巴望他出去，又生了一趟悶氣。曉得九姨太是裝死，索性不去理他，一個东说念主到外面去了。

這裡九姨太見湍制台不來理他，只说念老爺見他不愿吃藥，無法施救，索性遗弃塌地避了出去。弄得事情不成收篷，自身懊丧不迭，卻不虞大丫頭有背後一番言語。想來想去，当天之事總無下場。等了半天，老爺仍無音讯。看看一周時已到，到時不死，反被东说念主拿住破綻。於是躊躇了半天，只得自身裝作惡心，乾吊了半天，哇的一口，吐出些白沫，旁邊看护他的东说念主都說：「好了！九姨太把煙吐了出來就不妨事了。」當時老媽三五個，一個捶背，一個揉胸，又有一個拿飯湯，又有一個倒開水，鬧得七手八腳，煙霧騰天。又聽得九姨太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飯湯也吐了出來。自身反說说念：「我吞了生煙，等我自身死，豈不很好！何苦一定要救我回來，作念东说念主家的眼中釘，眼中钉！」說著，又嗚嗚咽咽哭起來了。大眾見九姨太回醒轉來，坐窝著东说念主報信給老爺。老媽子又拿了一把苕帚把他吐的東西掃了出去。誰知吐的全是水，一些煙氣都沒有。

卻說湍制台到前边簽押房裡坐了一趟，不覺心绪困倦，歪在床上，朦朧睡去。正在又濃又甜的時候，不提防那個不解事的细君子，因九姨太回醒過來，前來報信，倏起把湍制台驚醒，恨的湍制台把细君子罵了兩句，又說什麼：「我早曉得他不會死的，要你們大驚小怪！」细君子討了沒趣，只得磕绊著退到後面。

九姨太便從這日起，借病為名，一連十幾天不出房門。湍制台亦發脾氣，一連十幾天止轅，沒有見客，卻也不到上房。畢竟九姨太自身詐死，賊东说念主心虛，這幾天內反比前頭安穩了許多。不在話下。單說湍制台自從聽了大丫頭的話，從此便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卻一心想哄騙這大丫頭上手。無奈大丫頭懼怕九姨太，一板三眼。湍制台亦恐怕因此家庭之間越發攪得不安，於是亦只得罷手。但是自從九姨太失寵之後，目下的幾位姨太太都不在他心上，不免終日無精打彩，悶悶不樂。

合當他色運享通，這幾天止衙門不見客，他為一省之主，一舉一動，作念屬員的都刻刻注意，便有一位候補知縣，姓過名翹，打聽得制台是以止轅之故，原來為此。這东说念主本是有家，到省雖未几年，卻是善於鑽營，為此中第一能手。他既得此消息，並欠亨知別东说念主，亦分歧东说念主商量。從漢口到上海只要三天多路，一水可通。他便請了一個月的假，帶了一萬多銀子，颜面上說到上海消遣，其實是黧黑物色东说念主材。一耍耍了二十來天，並無所遇。看看限期將滿，遂打電報叫湖北公館替他又續了二十天的假。四處托东说念主，才化了八百洋錢從蘇州買到一個女东说念主帶回上海。過老爺敬爱說：「贡献上级，至少一對起碼。」关联词上海堂子裡看來看去都不满意。後首有东说念主荐了一局，跟局的是個大姐，名字叫迷齊眼小腳阿毛，相貌雖然生得痴肥，卻是眉眼傳情，異常流動。過老爺一見大喜，著實在他家報效，同這迷齊眼小腳阿毛訂了相知。有天阿毛到過老爺棧房裡玩耍，看見了蘇州買的女东说念主，阿毛還當是過老爺的眷属。後首說來說去，才說明是替湖北制台討的姨太太。這話傳到阿毛娘的耳朵裡，著實羨慕，說：「別东说念主家勿曉得阿是前世修來路！」過老爺说念：「只要你願意，我就把你們毛官討了去，也送給制台作念姨太太，可好？」阿毛的娘還未開口，過老爺已被阿毛一把拉住辮子，狠狠的打了兩下嘴巴，說说念：「倪是要搭耐軋姘頭格，倪勿作念啥制台格小老媽！」又過了兩天，倒是阿毛的娘作念媒，把他外甥女，亦然作念大姐，名字叫阿土的說給了過老爺。過老爺看過，甚是對眼。阿毛的娘說说念：「倪外甥男魚才好格，不過腳大點。」過老爺也打著強蘇白說说念：「不要緊格。制台是旗东说念主，大腳是看慣格。」就問要些许錢。阿毛的娘說：「俚有男东说念主格，現在搭俚男东说念主了斷，連一應使費才勒海，一共要耐一千二百塊洋錢。」過老爺一口應允。將日东说念主錢兩交。又過了幾天。過老爺見事辦妥，所費未几，甚是歡喜。又化了幾千銀子制辦衣飾，把他二东说念主打扮得煥然一新，又買了些別的禮物。諸事停當，方寫了江裕輪船的官艙，徑回湖北。

恰巧領憑到省的湖北候補说念唐二亂子剛在上海玩夠了，也包了這只船的大餐間一同到省。這唐二亂子的管家同過老爺的管家都是山東同鄉，相互談起各东说念主主东说念主的官階事業。唐二亂子的管家回來告訴了主东说念主，竟說過大老爺替湖北制台接眷属來的。唐二亂子初入宦途，或许禮節不周，也不問青紅皂白，坐窝叫管家拿了抄本，到官艙裡替憲太太請安，又說：「如果憲太太在官艙裡住的不安闲，情願把大餐間奉讓。」過大老爺一看抄本，細問自身的管家，才曉得大餐間住的是原來湖北本省的上级，也只得拿了抄本過來稟見。相互會面，唐二亂子估量他一定同制台非親即故，見面之後，異常客氣。又問：「憲太太幾時到的上海？」過老爺正想靠此虛火，便不同唐二亂子說真話，但說得一聲「同來的不是制台大太太，乃是兩位姨太太」。唐二亂子说念：「大太太、姨太太，都是一樣的，不妨就請過來住。昆季是吃煙东说念主，到官艙裡倒反便當些。」後來過老爺執定不愿，方始罷休。

唐二亂子因過老爺能夠替制台接眷属，這個分兒一定不小，是以拿他十分崇敬。過老爺也因為他是本省说念台，將來總有仰仗之處，是以也竭力的還他下屬禮制。在路非止一日。一日到了漢口，擺過了江，唐二亂子自去尋覓公館不題。

且說過老爺帶了兩個女东说念主先回到自身家中，把他太太住的正屋騰了出來讓兩位候補姨太太居住。制台跟前文巡捕，有個是他皎皎的，靠他作念了內線，又重重的送了一分上海禮物，托他趁空把這話回了制台。這兩月湍制台正因身旁沒有一個隨心的东说念主，心上頗不高興；一聽這話，豈有不樂之理，忙說：「些许身價？由我這裡還他。」巡捕回说念：「這是過令竭誠報效的，非但身價不敢領，就是衣服首飾，統通由過令制辦齊全，送了進來。」湍制台聽了，皺著眉頭说念：「他化的錢不少罷？」巡捕说念：「兩三萬銀子過令還報效得起。他在大帥辖下當差，大帥要栽培他，那裡不栽培他。他就再報效些，算得甚麼。只要大帥肯賞收，他就快活死了！就請大帥吩咐個吉日好接進來。」湍制台说念：「看什麼日子！今兒晚上抬進來就是了。」從前湍制台娶第十位姨太太的時候，九姨太正在紅頭上，尋死覓活，著實鬧了一大陣，有半年多沒有平復。這回的事情原是他自身不好，湍制台因此也就公然無忌，蓦的一添就添了兩位。九姨太竟其無可如何，有氣癟在肚裡，只好罵自身用的丫頭、老媽出氣。湍制台亦不睬他。

過老爺贡献的這兩位姨太太：蘇州買的一位，年紀大些，东说念主亦忠厚些，就排行作念第十一，阿土排行第十二。阿土年紀小雖小，心眼極多。進得衙門，不得半月，一來是他自身注意，二來亦然湍制台枕上的教導，尽然一應賣差賣缺，弄銀子的機關，就明白了一泰半。此時他初到，东说念主家還不拿他放在眼裡。除了過老爺之外，他亦並無第二個恩东说念主，因此便一心只想報答這過老爺的好處。此時湍制台感激過老爺送妾之情，已經委他辦理案牍，又兼了別處兩個差使，暫時敷衍，隨後出有優差好意思缺，再行調劑。過老爺倒也安之若素。卻不虞這第十二姨太太，每到無事的時候，便在這些姊妹當中套問东说念主家：「我們作念姨太太的，一年到頭到底有些许進項？」就有东说念主告訴他，從前只要九姨太有些，脫天漏網的事作念的頂多，銀子少了不要，至少五百起碼，以及幾千幾萬不等。他因此便有心籠絡九姨太，好學九姨太的期间。九姨太此時是失寵之东说念主，見了這兩位新的，自然生氣。等到阿土前來敷衍他，卻又把他喜的了不起。畢竟性子纯厚，一個不注意，又把自身的生平所作所為，統文书訴了阿土。阿土大喜，趁空就在湍制台眼前試演起來。頭一個是替過老爺要缺，况兼要一個上等好缺。湍制台情面難卻，第二天就把話傳給了藩台，不到三天，牌已挂出去了。

過老爺自從進來當案牍，合衙門崎岖，不到半個月，統通被他溜熟，又結交了制台一個貼身小二爺作念內線，一样到十二姨太跟前通個信。此番得缺，就托小二爺暗自送了十二姨太五千銀子的妝敬，小二爺經手在外，言明只要有缺，每年加送若干銀子。這即是十二姨太開門第一樁賣買。十二姨太見這宗賣買作念得得意，等到過老爺上任去後，又把衙門裡的委員以及門政大爺串连了好幾位，只要圖得湍制台心上歡喜，言聽計從，他們便好從中行事。

此時唐二亂子到省已將一月，照例的文章都已作念過。但他是初到省的东说念主員，兩眼墨黑，他不認得上级，上级也不認得他。相互雖然見過一面，不過旅進旅退，上级亦未必就有他在心上。是以凡是初到省的东说念主，要得到一個差使，若非另有腳路，竟比登天還難！還虧他胸無独揽，最愛結交。自從路上認得了過老爺，到省之後，他倆便時常來往。但吃虧頭一個月過老爺自身的事情還沒有著落，如何能夠替东说念主家說話，好容易熬到十二姨太把過老爺事情弄好，但又是要出赴外任，不成常在省城。等到稟辭的前兩天，唐二亂子在寓處備了酒菜替他餞行。話到投機，過老爺就把湍制台貼身小二爺這條門路說給了唐二亂子，自身又替他從中湊合。自此，唐二亂子有些內線，只要不吝銀錢，差使自然顺手可取。況兼這十二姨太能干強幹，不上兩月，便把全套本領統通學會，無錢不要，無事不為，真要算得一女中硬人了。要知所為之事，且聽下回理解。

第三十七回 繳憲帖老父托情面　補札稿寵姬打官話

話說湖北湍制台從前曾作念過雲南臬司，彼時作念雲南藩司的乃是一個漢东说念主，姓劉，名進吉。他二东说念主氣味逢迎，又為同在一省仕进，於是兩东说念主就換了帖，拜了把昆季。後來湍制台官運亨通，從雲南臬司任上就升了貴州藩司，又調任江寧藩司，升江蘇巡撫；不上兩年，又升湖廣總督，确凿是一帆風順，再要升得快亦沒有了。劉進吉到底吃了漢东说念主的虧，一任雲南藩司就作念了十一年半，一直沒有調動。到了第十二年的下半年，才把他調了湖南藩司，正受湖廣總督管轄。官場的規矩：從前把昆季一朝作念了堂屬，是要繳帖的。劉藩司陛見進京，路過武昌，就把從前湍制台同他換的那副帖子找了出來，拿了紅封套套好，等到上衙門的時候，交代了巡捕官，說是繳還憲帖。巡捕官拿了進去。湍制台先看抄本，曉得是他到了，連忙叫「請」。巡捕官又把繳帖的話回明。湍制台专爱拉交情，便说念：「我同劉大东说念主交非泛泛。你去同他說，若論皇上家的公务，我亦不成不公辦；至於這帖子，他一定要還我，我卻不敢當。總而言之：我們私底下見面，總還是把昆季。」巡捕官遵諭，傳話出來。劉藩司無奈，只得受了憲帖，跟著抄本上去。見面之後，無非先行他的官禮。湍制台異常親熱。劉藩台年紀大，湍制台年紀小，是以湍制台竟其口口聲聲稱劉藩台為苍老，自身稱小弟。

劉藩台一直當他是真念交情，便把繳帖的話亦不再提了。在武昌住了五日，湍制台又請他吃過飯。接著稟辭過江，坐了輪船徑到上海，又換船到天津，然後搭了火車進京。藩、臬大員照例是要宮門請安的；召見下來，又赴各位軍機大臣處稟安。一連在京城應酬了半個月。他乃是一個拘束东说念主，從不曉得什麼叫作念走門路，是以上頭仍舊叫他回任。等到請訓後，仍由原说念出京。二次路過武昌，湍制台同他還是很要好，留住了幾天，方才赴長沙上任。

無奈劉藩台是個上了年紀的东说念主，素來身體生得又高又胖。到任不足三月，有天萬壽，跟了撫台拜牌，磕頭起來，一個不注意，东说念主家踏住了他的衣角，害得他跌了一個筋斗。誰知這一跌，竟其跌得中了風了，當時就嘴眼倾斜，口吐白沫。撫台一見大驚，坐窝就叫东说念主把他抱在轎子裡頭，送回藩台衙門。他有個大少爺，是捐的湖北候補说念，此時正進京引見，不在跟著。衙門裡只要兩個姨太太，幾個小少爺，一個大少奶奶，兩個孫女兒。一見他老东说念主家中了風，合衙門崎岖都驚慌了，坐窝打電報給大少爺。大少爺得到電報，幸虧其時引見已完，坐窝起身出京，到了武昌也沒有稟到就趕回長沙老东说念主家任上來了。此時他父親劉藩台接連換了七八個醫生，前後吃過二十幾劑藥，尽然脸色漸清，不過身子虛弱，不周全心。當時就托撫台替他請了一個月的假，以便將養。誰知一月之後，還不成出來辦事。他心下思忖：「自身已有這們一把年紀，兒子亦經出仕，作念了二三十年的官，銀子亦有了。古东说念主說得好：『大水勇退。』我如今很不错回家享福了，何苦再在外頭吃辛耐劳替兒孫作馬牛呢。」主意打定，便上了一個稟帖給撫台，托撫台替他告病。撫台念他是老資格，一切公务都還在行，滥觞還照例留過他兩次，後來見他一定要告退，也只得隨他了。折子上去，批了下來，是沒有不准的。一面先由巡撫派东说念主署理，以便他好交卸。交卸之後，又在長沙住了些時。常言说念：「無官一身輕。」劉藩台此時卻有此等光景。

（萬壽：皇帝的诞辰。）

（拜牌：牌，萬歲的龍牌、皇帝诞辰，外省的督、撫官員要率領眾官員向龍牌行禮朝賀。）

閑話少敘。且說他大少爺號叫劉頤伯，因見老东说念主家病體漸愈，他乃引見到省的东说念主，是有憑限的，連忙先叩別了老太爺，徑赴武昌稟到。臨走的時候，劉藩台自恃同湍制台有舊，便寫了一封書信交給頤伯轉呈湍制台，無非是托他照應兒子的敬爱。自身說明暫住長沙，等到兒子得有差使，即行迎養。當時分配已定，然後頤伯起身。等到到了武昌，見過制台，呈上書信，湍制台問長問短，異常關切。官場上的东说念主最嫉妒不過的，因見制台向劉頤伯如斯關切，各人齊說：「劉某东说念主不久一定就要得差使的。」就是劉頤伯自身亦以為靠著老太爺的交情，大小總有個事情當當，不會久賦閑的。那知一等等了三個月，制台見面總是很要好，提到「差使」二字，卻是沒得下文。劉頤伯亦托過藩台替他吹噓過。湍制台說：「一來誰不曉得我同他老东说念主家是把昆季，二來劉说念年紀還輕，等他閱歷閱歷再派他事情，东说念主家就不會說我閑話了。」藩台出來把話傳給了劉頤伯，亦無可如何。

又過了些時，長沙來信，說老太爺在長沙住的氣悶，要到武昌來走走。劉頤伯只好打發家东说念主去接。誰知老太爺動身的頭天晚上，公館裡廚子作念菜，掉了個火在柴堆上，就此燒了起來。自上燈時候燒起，一直燒到第二天大天白亮，足足燒了兩條街。這劉進吉一生的宦囊全被火神收去，好容易把一家大小救了出來。當火旺的時候，劉進吉一直要往火裡跳，說：「我這條老命也不要了！」幸虧一個小兒子，兩三個管家拿他拉牢的。這火整整燒了彻夜，合城文武官員帶領兵役整整救了彻夜。連撫台都親自出來看火。當下一眾官員打聽得前任藩台劉大东说念主被燒，便由首縣出來替他設法安置：另外替他賃所房子，暫時住下；衣服伙食都是首縣備辦的。到底撫台念舊，率先送他一百銀子。合城的官一見撫台尚且如斯，於是各人湊攏，亦送了有個七八百金。無奈劉進吉是上了歲數的东说念主，禁不起這一嚇一急，老差错又發作了。

活气之後，曾有電報到武昌求教劉頤伯。等到劉頤伯趕到，他老东说念主家早已病得东说念主事不省了。後來好容易找到前頭替他看的那個醫生，吃了幾帖藥，方才渐渐的回醒轉來。又將養了半個月，漸漸能夠起來，便吵著要離開長沙。兒子無奈，只得又湊了盤川，率領眷属，伺候老太爺同到武昌。此時老頭子還以為制台湍某东说念主是我的把弟，如今老把兄落了難，他斷無坐視之理。一到武昌，就坐了轎子，拄了手杖，上制台衙門求見。他此時是不仕进的东说念主了，自身以為不错脫略身材，不必再拘官禮，見面之後，滿嘴「愚兄老弟」，东说念主家聽了甚是親熱，豈知制台心上大不為然。見了面雖然是你兄我弟，留茶留飯，無奈等到出了差使，總輪劉頤伯不著。

有天劉進吉急了，見了湍制台，說起兒子的差使。湍制台说念：「實不相瞞，咱倆把昆季誰不曉得。世兄到省未及一年，小點事情委了他，對你老哥不起，要說闻明的優差，又恐怕旁东说念主說話。這個凄冷，你老哥不體諒我，誰體諒我呢。老哥盡管释怀，將來世兄的事情，總在小弟身上就是了。」劉進吉無奈，只好隱忍回家。

後來還是同寅當中向劉頤伯說起，方曉得湍制台的為东说念主最是講究禮節的。劉進吉第一次到武昌，沒有繳回憲帖，心上已經一個不高興，等到劉頤伯到省，誰知说念他的號這個「頤」字，又犯了湍制台祖老太爺的名諱下一個字：因此二事，常覺耿耿於心。湍制台有天同藩台說：「劉某东说念主的號重了我們祖老太爺一個字，昆季見了面，甚是不好稱呼。」湍制台說這句話，原是想要他改號的敬爱。不虞這位藩台是個馬馬糊糊的，聽過之後也就忘記，並沒有同劉頤伯講起。劉頤伯一直不曉得，是以未曾改換。湍制台還说念他有心違抗，心上愈覺不高興。

等到劉頤伯打聽了出來，回來告訴了老太爺。老太爺聽了，自不免又生了一趟暗氣。但是為兒子差使起見，又不敢不遵辦。不過系数的東西早被長沙一把天火都收了去，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搶不出，那個還顧這副帖子。劉進吉見帖子找不著，心上發急。幸虧劉頤伯明白，曉得湍制台一個字不會寫，這帖子一定是案牍委員代筆的。」現在只需托個东说念主把他的三代履歷抄出來，照樣謄上一張，只要是他的三代履歷，他好說不收。」劉進吉聽了兒子的話，想想沒法，只好照辦。卻巧案牍上有位陸老爺，是劉頤伯的同鄉，一样到公館裡來的，劉頤伯便托了他。陸老爺说念：「容易得很，制軍的履歷，卑職統通曉得。新近還同荊州將軍換了一副帖，亦然卑職寫的。大东说念主只要把苍老东说念主同他換帖的年分記清，不要把年紀寫錯，那是頂要緊的。」劉頤伯喜之不盡，坐窝問過老太爺，把某年換帖的話告訴了陸老爺。陸老爺且归，自身又賠了一付大紅全帖，用恭楷寫好了，送了過來。劉頤伯受了，送給老太爺過目。老太爺说念：「只要三代名字不錯就是了，其餘的字只怕他還有一半不認得哩。」劉頤伯卻又自身改了一個號，叫作念期伯，不叫頤伯了。次日一早，爺子二东说念主一同上院，老子繳還憲帖，兒子稟明改號。當由巡捕官進內回明。湍制台接到帖子，笑了一笑，也不說什麼，也不叫請見。巡捕官站了一趟無可說得，只得出來替制台說了一聲「说念乏」，父子二东说念主悵悵而回。

因為臬台為东说念主還明白些，並且同制台交情還好，到了次日，劉期伯便去見臬台，声名老东说念主家繳帖，並自身改號的敬爱，順便托臬台代為吹噓。臬台滿口應允。次日上院，見了湍制台，照話敘了一遍。湍制台笑著說说念：「從前他少君不在我辖下，他不還我這副帖子倒也罷了，如今既然在我辖下當差，被东说念主家說起，我同某东说念主把昆季，我照應他的兒子，這個名聲可擔不起！是以他這回來還帖子，我卻不同他客氣了。至於他們少君的號犯了我們先祖的諱，吾兄是知说念的。我們在旗，頂講究的是這回事。他同昆季在一省仕进，保不住相互見面，總有個稱呼，他如果不改，叫昆季稱他什麼呢？他既然『過而能改』，昆季亦就『既往不咎』了。」臬台接著說：「劉说念老太爺年紀大了，一身的病，家累又重得很，自遭『回祿』之後，家產一無系数。劉说念到省亦有好幾個月了，總求大帥看他老东说念主家分上，賞他一個好點的差使，等他老太爺也好借此養老。」湍制台说念：「這還用說嗎，我同他是個什麼交情！你去同他講，他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叫他释怀就是了。」臬台下來回復了劉期伯。不在話下。

且說湍制台過了兩天，果然傳見劉期伯，見面先問：「老东说念主家近來身體可好？」著實關切。後來提到差使一事，湍制台便同他說说念：「銀元局亦然我們湖北數一數二的差使了，衛某东说念主當了兩年，也不曉得他是怎麼弄的，現在丁憂下來，聽說還虧空二萬多。今兒早上托了藩台來同我說，想要後任替他彌補。老實說：我同衛某东说念主也沒有這個交情，不過看徐中堂面上，是以才委他這個差使。現在你老哥可能答應下來，替他彌補這個虧空不成？」

劉期伯一想：「這明明是問我能夠替他擔虧空，才把這事委我的敬爱。我想銀元局乃是闻明的優差，聽說弄得好，一年可得二三十萬。不出所料，這頭二萬銀了算得什麼，不如且答應了他。等到差使到手，果然有這許多進項，我也不在乎此，倘若進款有限，將來還好指望他調劑一個好點的差使。」主意打定，便回说念：「蒙大帥的栽培。衛说念的這點虧空，不用大帥費得心，職说念自當替他設法彌補。」湍制台说念：「你能替他彌補，那就好極了。」劉期伯又請安謝過。等到退出，告訴了老太爺，自然合家歡喜。

誰知過了兩天，委札還未下來。劉期伯又托了臬台進去問信。湍制台说念：「前天我不過問問他，能否還有這個力量籌畫一二萬金借給衛某东说念主彌補虧空。他說能夠，足見他光景還好，一時並不等什麼差使。是以這銀元局事情，昆季已經委了瞎掰念胡某东说念主了。」臬台又說：「劉说念自身倒不要緊，一個年紀還輕，就是閱歷兩年再得差使，並不為晚；二則像大帥這樣的公正廉正，作念屬員的东说念主，只要自身謹慎小心，本分内分，還愁將來不得差缺嗎。是以這個銀元局得與不得，劉说念甚為安谧。不過他老太爺年紀太大了，總空想兒子能夠得一個差使，等他老頭子看著好释怀。司裡是以肯來替他求，就是這個敬爱。」湍制台一聽臬台的話，頗為入耳，便说念：「既然如斯，厘金會辦現要委东说念主，不妨就先委了他。等有什麼好點的差使出來，我再替他對付罷。」臬台出來求教劉期伯。劉期伯雖然滿肚皮不願意，也就無可如何。只等奉到札子，第二天照例上院謝委，自去到差不題。

且說湍制台所說委辦銀元局的瞎掰念，你说念何东说念主？他的老基础底细卻江西的殷商。到他老东说念主家手裡，已經不足從前，关联词還有幾十萬銀子的產業，等到這瞎掰念當了家，生意一年年的失本下來，漸漸的有點支不住。因見仕进的利息尚好，便把產業一概並歸別东说念主，自身捐了個说念台，來到湖北候補。候補了幾年，並沒得什麼差使。他又是安闲慣的，來到湖北候補。平時费用極大，看看只要出，沒有進，任你有多各人私，也只要日少一日。後來他自身也急了，便去吞并又友們商量。就有同他知友的勸他走門路，送錢給制台用，將本就利，小往大來，那是再要靈驗沒有。瞎掰念台亦深以為然。當時就托东说念主替他走了一位折奏師爺的門路，先送制台二萬兩，指名要銀元局總辦；接差之後再送一萬；以後倘若留辦，每一年認送二萬。另外又送這位折奏師爺八千兩，以作酬勞。三面言明，只等過付。

卻不虞這個檔口，正是上文所說的那位過老爺得缺赴任，因為使過唐二亂子的錢，便把湍制台帖身奴隶小二爺的這條門路說給了唐二亂子，又替他二东说念主介紹了。這小二爺年紀雖小，只因制台聽他說話，權柄卻著實來得大，合衙門的东说念主都聽他指揮。况兼這小二爺專會看風色，各位姨太太都不巴結，單巴結十二姨太。十二姨太正想有這們一個东说念主好作念他的連手，故爾他倆竟其串通一氣，只瞞湍制台一东说念主。此時省裡候補的东说念主，因走小二爺門路得法的，著實不少。唐二亂子到省不久，並不曉得那個差使好，那個差使不好。东说念主家見他朝天搗亂，也沒有东说念主肯拿真話告訴他。至於他的為东说念主，外面雖然搗亂，心上並非不知巴結朝上。瞧著一班紅说念台，天天跟著兩司上院見制台，見撫台；院崎岖來即是什麼局什麼局，局裡一樣有般官小的东说念主，拿他當上级趋附。每逢出門，一樣是戈什親兵，呼麼喝六。看了好不眼熱。空閑之時，便走來同二爺商量，想要弄個闊點事情當當。此時十二姨太正在招權納賄的時候，小二爺替他出力，便囑咐唐二亂子，叫他一共拿出二萬五千兩，包他銀元局一定到手。初起唐二亂子還不曉得銀元局有些许進項，聽小二爺一說，嚇的把舌頭一伸，幾乎縮不進去。回家之後，又去請教過旁东说念主，果然不錯，便一心一意拿出銀子托小二爺替他走這條門路。

誰知這邊才說停當，那邊姓胡的亦恰恰同折奏師爺議妥，只等下委札，付銀子了。小二爺一聽不妙，一面先把外頭壓住，叫外頭不要送稿，聽他的消息。他此時正是氣焰熏天，沒有东说念主敢違拗的。一面進來同十二姨太打主意，想計策。議論了半天，畢竟十二姨太有才思，便说念如斯如斯，這般這般：「只等今天晚上，老爺進房之後，看我眼色行事。」小二爺會意，答應著自去安排去了。

且說這天湍制台作念成了一注賣買，頗覺踌躇满志，專候銀札兩交。於是制台催師爺，師爺催門上，說来日當送稿，次日下札。不虞催了幾次，一直等到天黑。外頭還沒送稿。畢竟制台公务多，一天到晚忙個不了，又不成專在這上頭全心，橫豎銀子是現成的，偶而想起，催上一二次也就算了。到了晚上，公务停當，這兩個月只要十二姨太頂得寵，湍制台是一天離不開的，是夜仍然到他房中。坐定之後，想起日間之事，還罵門上公务不上緊的辦：「吃中飯的時候就叫送稿，頂如今還不送來，确凿豈有此理！」一言未了，小二爺忙在門外答應一聲说念：「怎麼還不送來！等小的催去。」說罷，登登登的一氣跑出去了。

未几一會，果見小二爺帶了一個門上進來，呈上公务。湍制台看見，還罵門上，問他：「白日幹的什麼事！如今趕晚上才送來！」說罷，就在洋燈底下把稿看了一遍。正要舉起筆來填注瞎掰念台的名字，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十二姨太蓦的離坐，趕向前來，一個巴掌把湍制台手中之筆打落在地。湍制台忙問：「怎的？」十二姨太也不答言，但說：「現在什麼時候，那裡來的大蚊子！」湍制台方曉得十二姨太打他一下，原來是替他趕蚊子的，於是叫东说念主舉火照地替他尋筆。

趁這檔口，十二姨太便問：「什麼公务這等要緊？要寫什麼，不好等到来日到簽押房裡去寫？」湍制台忙说念：「為的是一件要緊事。」十二姨太说念？：「什麼事」湍制台说念：「你女东说念主家問他作念甚麼？我為的是公务，說了你也不曉得。」十二姨太说念：「我专爱曉得曉得。」湍制台说念：「告訴你亦不要緊，為要委一個东说念主差使。」十二姨太说念：「什麼差使不好来日委，等不足就在今天這彻夜？」湍制台说念：「為著有個講究，是以一定要今天委定。」十二姨太说念：「到底什麼差使？你要委那一個？你不告訴我，我不依！」湍制台说念：「你這东说念主确凿麻煩！我委东说念主差使，也用著你來管我嗎？我就告訴你：只為著我們省城裡鑄洋錢的銀元局，前頭的總辦丁艱，如今要委东说念主接他的手。」十二姨太搶著說说念：「你要委那一個？」湍制台说念：「我要委一個姓胡的，他是個说念台。」十二姨太说念：「慢著。我有一個东说念主要委，這东说念主姓唐，亦然個说念台。這個差使你替我給了姓唐的，不要給姓胡的了！等一趟再出了什麼好差使再委姓胡的。你說好不好？」湍制台说念：「呀呀乎！派差使亦然你們女东说念主不错管得的！你說的姓唐的我知说念，這個东说念主是有名的唐二亂子，這等差使派了這樣东说念主去當也好了！我定歸不答應，你快別鬧了！把筆拾起來，等我畫稿。連夜還要謄了出來，明兒早上用了印，標過朱，才好發下去，等东说念主家也好早點到差。」

十二姨太見制台不答應他的話，登時柳眉雙豎，桃眼圓睜，筆也不尋了，這個老虎勢，就望湍制台懷裡扑了過來；扑到湍制台懷裡，就拿個頭往湍制台夾肢窩裡直躺下去。湍制台一向是拿他寵慣的，見了這樣，想要發作兩句，無奈發作不出，只得皺著眉頭，說说念：「你要委別东说念主，我不願意，你也不成朝著我這個樣子。究竟這個官是我作念的，怎麼能被你作了主意？」十二姨太说念：「我要委姓唐的，你不委，我就不答應！」說著，順手拿過一只花碗來就往地下順手一摔，豁琅一聲響，早已變為好幾了。跟手又要再摔別的東西。湍制台说念：「我不委姓唐的，這又何苦拿東西來出氣？」話猶未了，十二姨太忽伸手到桌子上，把剛才送進來的那張稿，早已嗤的一聲，撕成兩了。湍制台说念：「這更不成句話了！這是公务，怎麼好撕的！」十二姨太也不睬他，一味撒妖撒痴，要委姓唐的。他倆的抖嘴吵鬧，小二爺都在旁邊看的清清白白。等到看見十二姨太把公务撕掉，便朝送公务進來的那個門上努努嘴，說了聲「你先出去，明兒快照樣再補張進來。」小二爺進來把筆拾起，也就跟手出去。

十二姨太見門上及小二爺都出去，便又換了一副神情，弄得湍制台不曉得拿他怎樣才好。一趟十二姨太要湍制台把這銀元局的事情說給他聽；一趟又要湍制台拿手把住他的手寫字與他看；一趟又問唐二亂子的名字怎樣寫。湍制台说念：「你要委他差使，怎麼連他的名字都不會寫？」十二姨太拿眼睛一瞅，说念：「我會寫字，我早搶過來把稿畫好，也无须你費心了。」湍制台無奈，只得寫給他看。十二姨太又嫌寫的不领会，要寫真字，不要帶草。說著，便把方才撕破的那件送進來的稿，檢了個無字的场所，叫湍制台拿筆寫給他看。湍制台一見是張破紙，果然把唐二亂子的名字一筆筆的寫了出來。

十二姨太等他寫完，便說：「曉得了，无须你寫了，時候不早，我們睡罷。」湍制台巴不得一聲，坐窝寬衣上床。十二姨太順手把撕破的字紙以及湍制台寫的字，團作一團，一齊往抽屜裡一放，又把洋燈旋暗。湍制台並不属意。等到睡下，兩個东说念主又咕唧了一趟。歇了半天，湍制台沉熟睡去。十二姨太聽了聽，房中並無聲息，便輕輕的披衣下床，走到桌子邊，仍把洋燈旋亮，輕輕從抽屜中取出那團字紙，在燈光底下，仍舊把他弄舒攤了，一張張攤在桌上。好在一張紙分為兩，漿子現成，是容易補的，便另取了一條紙，從裂縫處在後面用漿子貼好，翻過來一看，仍舊完完全全一張公务。唐某东说念主三個字的名字，又是湍制台自身寫的。十二姨太看了，不勝之喜。此時小二爺早在門外伺候好的，從門帘縫裡見十二姨太諸事停當，亦輕輕的掀帘進來。十二姨太便將公务交在他的手中，把嘴一努，小二爺會意，坐窝躡手躡腳，趕忙出去，連夜辦事不題。這裡十二姨太仍舊寬衣上床。湍制台猶夸口夢方酣，睡得好死东说念主一般，毫無知覺。

一宵易過，容易天明。湍制台起身下床，十二姨太裝著未醒。湍制台也不叫他，獨自一东说念主洗面漱口，吃早點心，自然另有丫環、老媽承值。點心剛吃到一半，忽見外面傳進一個抄本，就是新委銀元局總辦唐某东说念主在外候著謝委。湍制台聽說，楞了一趟，問说念：「誰來謝委？」外面門上回稱：「候補说念唐某东说念主謝委。」制台詫異说念：「委的什麼差使？然而撫台委的？缘何撫台並沒咨會我？」門上回说念：「就是才委的銀元局。」湍制台更為詫異，連點心都不吃了，筷子一放，說说念：「我並沒有委他，是誰委的？」拿抄本的門上笑而不答，湍制台更摸不著頭路。

正对峙間，忽見十二姨太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一手揉眼睛，一面問说念：「什麼事？」湍制台说念：「不是你昨兒晚上要給唐某东说念主銀元局嗎？彻夜一過，他已經來謝委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十二姨太把臉一板说念：「我當作什麼事，原來這個！有什麼稀有的！」湍制台愈覺不解，說说念：「你的話我不懂！」十二姨太冷笑说念：「自家作念的事，還有什麼不懂的。你不委他，他怎麼敢來冒充？」湍制台说念：「我何曾委他？」十二姨太说念：「昨天的稿是誰填的姓唐的名字？」湍制台说念：「我何曾填姓唐的名字？」十二姨太说念：「呸！自家作念事，竟忘記掉了！不是你寫了一個是草字，我不認得，你又趕著寫一個真字的給我瞧嗎？就是那個！」湍制台说念：「那不是拉破的紙嗎？」十二姨太说念：「實不相瞞：等你睡著之後，我已經拿他補好了。兩點鐘補好，三點鐘發譽，四點鐘用印過朱，頂五點鐘已經送到姓唐的公館裡去了。他接到了札子，坐窝就來謝委，這东说念主辦事看來再至誠沒有。這明明是你自身作念的事，怎麼好推頭不曉得！」

一席話說的湍制台嘴上的鬍子一根根的蹺了起來，氣憤憤的说念：「你們這些东说念主确凿豪恣！确凿豈有此理！這些事都好如斯胡鬧的！這姓唐的也太不本分内了！我一定參他，看他還能夠在那裡當差使！」十二姨太冷笑说念：「你要參他的官，我看你還自先參自身罷。『只許州官纵火，不許匹夫點燈』。你賣缺賣差，也賣的不少了，也好分點生意給我們作念作念。現在『生米已經作念造就飯』，我看你得好休便好休。你一定要參姓唐的，我就頭一個不答應。等到弄點事情出來，我們總陪得過你。我勸你還是馬馬糊糊的過去，各人不響，心上明白。這個差使，你賣給姓胡的拿他幾個錢，等到姓唐的到差之後，我叫他再找補你一萬銀子就是了。」

（休：語助詞，相當於「罷」。）

湍制台聽了，氣的一個肚皮幾乎脹破，坐著一聲也不響，獨自一個心上思忖：「倘若發作起來，畢竟姨太太出賣『風雲雷雨』，於自身的聲名也有礙。如何忍氣吞聲，等他們作念過這一遭兒，以後免得說話，况兼還有一萬銀子好拿。縱然姓胡的不得銀元局，不愿出前天說的那個數目，另外拿個別的差使給他，他至少一半還得送我。兩邊合攏起來，數目亦差仿未几。罷罷罷，橫豎我不吃虧，也就隨他們去罷。」想了一趟，尽然臉上的顏色也就和平了許多。拿抄本的門上還站在那裡候示。湍制台發怒说念：「怎麼等不足！叫他等一趟兒，什麼要緊！也總得等我吃過點心再去會他！」說完毕這句，再行舉起筷子把點心吃完，方才洗臉換衣服出去會面。

等他轉背之後，十二姨太指指他對家东说念主們說说念：「他自身賣買作念慣的，怎麼能夠禁得起別东说念主。以後你們有什麼事情，只管來對我說，我自然有法子擺布，也不怕他不依！」家东说念主們亦俱含笑不言。自此這十二姨太膽子越弄越大，湍制台竟非他敵手。這是後話不題。

且說湍制台出去見了唐二亂子，面上氣色雖然不好，关联词一時實在反不過臉來，只得打官話勉勵他幾句，然後端茶送客。唐二亂子自去到差不題。這裡姓胡的弄了一場空，幸虧預先說明銀札兩交，是以銀子未曾开始。後來見銀元局委了唐二亂子，不免去找折奏師爺責其言而無信。折奏師爺有冤沒處伸，於是來問東家。此時湍制台又未便說是姨太太所為，只得暗昧其詞，高低過去。後來又被折奏師爺釘不過，始終委了他一個略次一點的差使，也拿到他一萬多銀子，才把這事過去。以後還有何事，且聽下回理解。

第三十八回 丫姑爺乘龍充快婿　知客僧拉馬認乾娘

卻說湍制台九姨太身邊的那個大丫頭，自見湍制台屬意於他，他便有心惹草粘花，時向湍制台跟著结合。後來忽然又見湍制台從外面收了兩個姨太太，他便曉得自身無分。嗣後遇見了湍制台總是氣的蹺著嘴唇，連正眼也不看湍制台一眼，至於當差使更无须說了。湍制台也因自身已經有了十二個妾；又兼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強，能把個湍制台壓伏的服服貼帖，因此也就打斷這個念頭。但是每逢見面，觸起前情，總覺自身於心有愧。又因這大丫頭見了面，一言不發，總是氣憤憤的，更是過意不去。因此這湍制台足下為難，便想早點替他配匹一個年輕貌好意思，有錢有勢的丈夫；等他們一家一计，安穩过活，借以稍贖前愆。

主意打定，於是先在候補说念、府當中，看來看去，不是年紀太大，即是家有正妻，嫁過去一定不成如意；至於同、通、州、縣一班，捐納的流品太雜，科甲班酸氣難當，看了多东说念主，亦不满意。湍制台心中因此甚為悶悶。後來為了一件公务，傳督標各營將官來轅諭話。內有署理本標右營游擊戴世昌一員，卻生得面如傅粉，狀貌肥大，看上去不過三十足下。此時湍制台有心替大丫頭挑選东床，等到大眾諭話之後，便向他問長問短，著實崇敬。幸喜這戴世昌东说念主極聰明，隨機應變。當時湍制台看了，甚為合意。

等到送客之後，當晚單傳中軍副將王占城到內衙簽押房，細問這戴世昌的細底，有無眷属在此。王占城一一稟知，說：「他是上年八月斷弦，目下尚虛中饋。堂上既無二老，膝前子女猶虛。」湍制台一聽大喜，就說：「我看這东说念主边幅超卓，將來一定要闊，我很有心要补助补助他。」王占城说念：「大帥賞識一定不差。倘蒙憲恩栽培，實是戴游擊之幸。」湍制台聽了，正想托他作念媒，忽然想起：「我一個作念制台的东说念主，怎麼管起丫頭們的事來？說出去甚為瞻念。」轉念一想：「不好說是丫頭，須改個稱呼，东说念主家便不至於說笑我了。」想了一會，便说念：「現在有一事相煩：從前我們大太太死一火的前天，曾扶養親戚家的一個女孩子，認為乾女兒，等我們大太太死一火，一直即是我這第九個妾看护。如今剛剛十八歲。自古说念：『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雖則是我乾女兒，因我自身並未生養，是以我待他卻同我自身所生的無二。今天我看見戴游擊甚是满意，又兼老兄說他斷弦之後，還未續娶；如斯說來，正是絕好一頭親事。相煩老兄作念個媒东说念主，並且同戴游擊說，他武官沒有錢，不要短促，將來男女兩家的事，都是我一力承當。」

王占城諾諾連聲。出去之後，連夜就把戴世昌請了過來，告訴他這番情由，又連稱「恭喜」，口稱：「吾兄有這種機會，將來前景未可限量。」戴世昌聽了，不禁又喜又驚又怕：喜的是本省制台如今要招他作念东床；驚的是我是個當武官的，怎麼配得上制台令嫒！轉念一想：「我要同他攀親，這個親事闊雖闊，但是要拿些许錢去配他？」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楞了半天，除卻嘻開嘴笑之外，並無他話。王占城懂得他的敬爱，又把湍制台的好意思意，什麼男女兩家都歸他一东说念主承當的話說了出來。戴世昌聽了，止不住感激涕泣，連連給王占城請安，請他費心。

王占城不敢苛待，次日一早，上轅稟復制台。稟明之後，湍制台回轉上房，不往別處，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中。此時他老东说念主家久已把九姨太丟在腦後了，今兒忽然見他進來，賽如天上掉下來的寶貝一般。想要前來趋附，一想自身是得過寵的，須要自留因素；如果不去理他，或者此時什麼回心轉意，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正在足下為難的時候，湍制台早已坐下，說说念：「我今兒來找你，不為別的事情，為著我們上房裡丫頭，年紀大的，留著也要作怪，我想打發掉兩個，眼睛跟前也昭着昭着。你跟前的那個大丫頭，本年年紀也不小了，也很好打發了，你又不缺什麼东说念主用。是以我有意同你說一聲兒。」

九姨太滥觞聽見湍制台要打發他的丫頭，心上苍老不缓和。要說不遵，怕他著惱；如果依他，為什麼檢著我欺負？尚在躊躇的時候，只聽湍制台又說说念：「你的丫頭，我是拿他另眼相看的呢。我替他檢了一個仕进的东床，又是年輕，又是有錢，亦總算對得住他的了。但是一件，既然說是配個仕进的，怎麼好說我們的使女？我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只好說是你的乾女兒。你說好不好？」九姨太本來滿肚皮不願意，後來見說是許給一個仕进的，方才把氣平下；又想：「這丫頭果然大了，留在家裡，亦是禍害。倘若再被老爺看上了眼，作念了什麼十三姨太，更不得了，不如將機就計，拿他出脫也好。」想完，便说念：「我當不起他作念我的乾女兒，就說是你的乾女兒罷。」湍制台说念：「你我並不分家，你的我的，還不是一樣嗎。」九姨太说念：「既然如斯，也得叫他出來替你磕個頭。」湍制台说念：「這也可不必了。」正說著，九姨太已把大丫頭喚了出來，叫他替老爺磕頭，還要改稱呼。大丫頭扭摇摆捏的替湍制台磕了一個頭，湍制台還了一個半禮，起來又替九姨太行過禮，九姨太便吩咐一應东说念主等都得改稱呼，因他奶名喚作念寶珠，就稱他為寶密斯。

過了兩天，湍制台便催著男家趕緊行聘，叫善後局拔了三千銀子給戴世昌，以作喜事之用，又委了戴世昌兩個差使。此時湍制台因為自身沒有女兒，竟把這大丫頭當作自身親生的一樣看待，也撥三千銀子給九姨太，叫九姨太替他辦嫁裝。有了錢，樣樣都是現成的。男家看的是十月初二日的吉期。戴世昌有意又租了一座大公館。三天頭裡，請媒东说念主過帖，送衣服首飾，颜面上也很下得去。兩位媒东说念主：一位中軍王占城，一位首府康乃芳。到了這一天，一齊穿著公服到制台衙門裡來。湍制台卻是自身沒有出來奉陪，推說自身有公务，叫侄少爺出來陪的。兩個媒东说念主也沒有坐大廳，是在西面花廳另外坐的：這倒是湍制台愛惜聲名的緣故。

且說到了正日，男府中張燈結彩，異常鬧熱。雖然有些东说念主也曉得是制台姨太太跟前用的丫環，但是制台外面總說是一火妻的乾女兒，各人也不愿同他計較，樂得將錯就錯，順勢趋附。還有些官員借此緣由前來送禮，湍制台也樂得檢禮重的即兴收下。這場喜事尽然也弄到頭兩萬銀子，又作念了东说念主家的乾丈东说念主，頗為值得。花轎過去，一切繁文都不必說。到了三朝，寶密斯同了新姑爺來回門。內裡即是九姨太作念主东说念主。九姨太自身不曾生養，平空裡有了這個东床，自然亦然歡喜。况兼這东床能言慣说念，把個乾丈母娘趋附得什麼似的，因此這九姨太更覺樂不可支。

閑話少敘。單說這戴世昌自從作念了總督東床，一來自身年紀輕，閱歷少，二來有了這個靠山，自不免有些趾高氣揚，眼睛內瞧不起同寅。於是這些同寅當中也不免因羨生妒生忌，更有幾個曉得這寶密斯底細的，言語之間，便不免帶點譏刺。起初戴世昌還不覺著，後來聽得多了，也漸漸的有點詫異，回家便把這話告訴了浑家。寶密斯说念：「我的娘是一火過大太太的好姊妹，我才養下來三天，大太太就抱了過來。东说念主家的閑話，有影無形，聽他作念甚！」話雖如斯說，但是相貌上甚不好看。戴世昌便亦丟過。

但是一樣：寶密斯回到衙內，除了湍制台、九姨太認他為乾女兒之外，其他別位姨太太以及侄少爺等還拿他當丫頭看待，不過比起別东说念主略有體面。他亦不敢同這些东说念主並起並坐。他有幾個舊伙伴見了他拿他取笑：一個個都來讓他，請他坐，請他吃茶；一口一聲的稱他為密斯，把他急的什麼似的。十二位姨太太當中，除掉九姨太，自然算十二姨太嘴頂无情，見了东说念主一句不讓。自見老爺抬舉九姨太的丫頭，心上很不安闲。一日聽見大眾趋附寶密斯，更把他惱了，便對著自身丫頭連連冷笑说念：「什麼密斯！你們只好叫他一聲『丫密斯』，將來你們一個個都有分的。」誰知自從十二姨太這一句話，即是一傳十，十傳百，通衙門都曉得了。有些尖刻的，更指指點點，當著他面拿這話說給他聽，把他氣的了不起，而又無從發作。後來又把這話傳到戴世昌的耳朵裡，心上也覺氣悶，忽念要靠這假泰山的勢力，也只得隱忍不言。

這假泰山果有勢力，成親不到三月，便把他補實游擊。除了尋常差使之外，又派了一只兵輪委他管帶。东说念主家見他有此腳力，合城文武官員，除掉提、鎮、兩司之外，沒有一個不巴結他的，就有一班候補说念也都要仰承他的鼻息。至於內裡這位寶密斯，确凿是小人骄气，弄得個氣焰熏天，見了戴世昌，喝去呼來，簡直像他的奴才一樣。後來东说念主家走戴世昌的門路，戴世昌又轉走他浑家的門路，替湍制台拉過兩回皮條，一共也有一萬六千銀子。湍制台受了。自此以後，证据落在這寶密斯手裡，索性撒嬌撒痴，更把這乾爸爸不放在眼裡了。

寶密斯有一樣脾氣，是歡喜东说念主家稱呼他「姑奶奶」，不要东说念主家稱他「戴太太」。你说念為何？他說稱他「戴太太」，不過是戴大东说念主的浑家，沒有什麼罕见；稱他「姑奶奶」，方合他制台乾密斯的因素。他一样同东说念主家說：「不是我說句大話：通湖北一省之中，誰家沒有密斯？誰家密斯不许配？出了嫁就是姑奶奶。這些姑奶奶當中，那有大過似我的？」他既歡喜趋附，东说念主家也就樂得前來趋附他。有些候補老爺，單走戴世昌的門路不顶用，必定又叫自身浑家前來趋附寶密斯。各人是曉得脾氣的，見了面，姑奶奶長，姑奶奶短，叫的應天價響。候補老爺當中，該錢的少，這些太太們同他來往，知说念他是闊出身，眼睛眶子是大的，東西少了拿不开始，有些都當了當，買禮送他。

當中就有一家太太，他老爺姓瞿，號耐庵。據說是個知縣班子，當過兩年保甲，半年發審，都是苦事情，別的差使卻沒有當過，心上想調一個好點的，就回家同太太商量，要太太走這條門路。太太拿腔作念勢，說说念：「自古说念『仕进仕进』，是要你們老爺自身作念的，我們當太太的只曉得跟著老爺享福，別的事是岂论的。」禁不住瞿耐庵左作一揖，右打一恭，幾乎要下跪。太太说念：「我要同你講好了價錢，我們再去辦這一趟事。」瞿耐庵说念：「聽太太吩咐。」太太说念：「你得了好事情，一年給我些许錢？」瞿耐庵说念：「我同你又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這又何用說在前頭呢？」太太说念：「不是這樣說。等你有了事，我問你要錢比抽你的筋還難，不如預先說明白了好。」瞿耐庵说念：「太太用錢，我何曾敢說一個『不』字；沒有亦是沒法的事。」太太说念：「我不曉得你是個什麼差使，些许我不好說，你自身憑良心罷。」瞿耐庵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一家一半」。太太不等說完，登時柳眉雙豎，杏眼圓睜，喝说念：「什麼一家一半！那一半你要留著給誰用？」瞿耐庵連連陪笑说念：「留著太太用。……我替你收好著。」太太说念：「无须你費心，我自身會收的。」瞿耐庵说念：「太太說得是，說得是！」連連屏氣斂息，不敢作念聲。太太又吩咐说念：「我替你辦事情，我是要化錢的。頭一面，一分禮是不成少的，你想要差使，以後還得時時刻刻去點綴點綴。你現在已經窮的什麼似的，那裡還有錢給我用。無非苦我這副老臉出去处东说念主家挪借，借不著，自身當當。這筆錢難说念就不要還我嗎？」瞿耐庵说念：「應得還！應得還！既然太太如斯說法，以後差使上來的錢，一齊歸太太經管，就是我要用錢，也在太太手裡來討。你說可好不好？」太太说念：「如斯也罷了。當下商量已定，就想托一個廟裡的梵衲作念了牽線。

此時寶密斯聲氣廣通，来去開闊，省城裡除了藩台、糧说念兩家太太之外，系数的太太一齊同他來往。他們這般女一又友竟比男一又友來得還要熱鬧：今天東家吃酒，来日西家抹牌；一齊坐著四东说念主大轎，點著官銜燈籠，親兵隨從簇擁著，出出進進，好不英武。就這裡頭說差使，托情面，在湖北省城裡賽如開了一大字號一樣。

寶密斯又愛逛廟宇，系数万里长征的庙宇都有他的功德。譬如寶密斯捐一百塊洋錢，這廟裡的梵衲、姑子一定要回送公館裡管家大爺一分，上房裡老媽、丫環一分，每一分至少也得十幾塊洋錢。寶密斯進款雖多，無奈出款也不少。就是寶密斯不願意多出，辖下的那些老媽、丫環們也一定要勸他多出。梵衲、姑子還時常到公館裡請安，見了面，拿兩手一合，頭一低，念一聲「阿彌陀佛」，然後再說聲「請姑奶奶的安」，跟著下來，就盡性的拿「姑奶奶」趋附。無論有些许的高帽子，寶密斯都戴得上。寶密斯既向這般东说念主混熟了，以後就天天的往庙宇裡跑，又請那些要好的太太、奶奶們茹素飯。东说念主家見他禮佛拜懺便認他是持齋行善一流，於是东说念主家要回席請他，也只得把他請在廟裡。這個風聲傳了出去，渐渐地那些會鑽門路的东说念主也就一個個的來同梵衲、姑子拉攏了。

閑話休敘。且說這武昌省城有名是一座龍華寺。這龍華寺坐落在賓陽門內，乃是個極大叢林，聽說亦有千幾百年的香火了。寺裡居中一座「大雄寶殿」，供的是釋迦牟尼。此外觀音殿、羅漢堂、齋堂、客堂、禪堂、僧房，曲曲灣灣，已經不在少處。另外還有精室，專備接待女客。因為龍華寺是武昌名勝所在，是以合城文武官員，空閑時候都走來隨喜隨喜，就是過往的洲客亦都有慕名來的。寺裡有当家，是專門只管清修，不問別事，執事的另外有东说念主。頂闊的是知客，專管應酬来宾以及同各衙門來往。督、撫、司、说念以下，統通認得。凡是當知客梵衲：第一要相貌生得好，走到东说念主前不至於討厭；第二要嘴巴會說，見东说念主說东说念主話，見鬼說鬼話，見了官場說官場上的話，見了生意东说念主說生意場中的話，确凿要八面圓通，十二分周到，方能當得此任。知客梵衲專管知客，不要上殿作念经事。又一样聽見东说念主說起，知客應酬老爺們還容易，最難的是應酬太太們。應酬了老爺、老爺當中不愿化錢的居多；應酬了太太，卻是大把銀子抓給他們用。是以他們趨奉太太競其比趨奉老爺還要來得起勁。這位太太的老爺是什麼东说念主，同誰家是親威，跟著伺候的东说念主誰拿權誰不拿權，梵衲肚皮裡都有詳詳細細的一册帳，說出來是不會錯的。

單說這龍華寺裡的知客，法號善哉，是鎮江东说念主氏。自少在金山寺落发，生的眉清目秀，慷慨慷慨，况兼东说念主亦能言會说念。二十三歲上，因往四川朝山回來，路過武昌，就在這龍華寺內挂單，一連住了幾日。此時龍華寺當家老梵衲正苦少個幫手，見他伶俐聰明，討东说念主歡喜，遂寫一封書信給金山寺裡的老梵衲，留這善哉梵衲在龍華寺裡執事。過了幾個月，當家老梵衲見他著實來得，就升他為知客梵衲。不上一年，凡是湖北省裡的貴官顯宦，豪賈殷商，他沒有一個不認得，况兼還沒有一個不同他說得來。他更有一件期间，是這些大东说念主老爺們的太太，尤其沒有一個不喜歡到他寺裡走動。不說別的布施，單是佛事一項，已經比前頭要多出好幾倍了。他既有此东说念主緣，也就樂得借此替东说念主家拉攏，东说念主家自然不愿叫他白出力的。

（挂單：行腳僧投寄庙宇。）

此時這善哉梵衲打聽得寶密斯是制台乾密斯，是湖北第一分闊东说念主，便借捐建水陸功德為名，先送了一分禮物，無非是吃食等類；又送了兩副請帖，暫時不說布施，只說是「某日開建说念場，請戴大东说念主同姑奶奶前去隨喜」。寶密斯是少年秉性，聽見有好玩的所在，沒有不趕著去的。善哉梵衲又早同戴府管家聯絡一氣，某日前去，預先送信給他。到了這天，善哉梵衲竭力張羅，把寺裡寺外陳設一新。男客所在，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提、鎮、司、说念以及督、撫衙門的幕友、官親；二等是實缺、候補府班以下东说念主員至首縣止，同著些闊商家，什麼洋行買辦，錢莊匯票等字號；三等乃是候補州、縣，以及佐貳各官，同隨常賣買东说念主等。三等场所都另有呼唤的东说念主。戴世昌雖是游擊，因係制台的乾东床，是以坐了第一等客位。女客所在也分三等，同男客不相崎岖。善哉梵衲卻又另外替寶密斯備了一間精室。這精室之中，有意買了一張外國床，一副新被褥，湖色外國紗帳子，鴨毛枕頭，說是預備姑奶奶歇中覺的。床眼前四張外國椅子，一張小小圓台；圓台上放著一個小小船合，堆著些蜜餞點心之類，極其概述，說是預備姑奶奶隨意吃吃的。靠窗一張妝台，脂、粉、鏡奩，梳、篦、金暴花水之類，亦都全備，又说念是預備姑奶奶或是覺後或是飯後再行梳妝用的。床後頭還有馬桶一個。寶密斯有了這個好场所，又加以梵衲竭力趨奉，比書上說的「先意承志」，作念东说念主家兒子的也沒有這樣孝順。

（船合：似船形的合。）

寶密斯來的多了，外頭的名聲也大了，就有些想走門路的鑽頭覓縫的來巴結善哉梵衲。善哉梵衲也就此出賣些「風雲雷雨」，以顯他的聲光。這個風聲恰巧被瞿耐庵的太太曉得了。這瞿耐庵的太太平時亦然極其信赖吃齋念经的，見了落发东说念主，分外有緣，無事便到這龍華寺裡來跑，因此同這善哉梵衲也極相熟。但是一樣：瞿耐庵的太太手裡是沒有什麼錢的，梵衲的眼睛最為勢利不過，見了有錢的檀越就把他比下來了。這回起建水陸说念場，開懺的那一天，寶密斯到場，只吃了一頓飯，就捐了五百兩銀子。瞿太太也跟來隨喜，好容易在家裡連當帶借，送了十塊錢給梵衲。梵衲那裡拿他放在眼裡，不過是來者不拒，多些许少，一齊留住罷了。瞿太太雖然竭力拉攏，無奈手筆不大，總覺上不得台盤。此乃境遇使然，無可奈何之事。

恰巧四十九天功德圓滿。善哉梵衲弄錢期间真大，又把老梵衲架弄出來，說是要傳戒。預先刻了傳單，外府州、縣，分頭叫东说念主去貼。這個風聲一出，那些願意受戒的善男善女，果然不遠沉而來。此番善哉梵衲卻是大開山門，定了規例：凡來受戒的，每东说念主定要些许錢。要了錢還不算，還要叫這些东说念主耐劳頭。一個個都跪在老梵衲眼前，拿些蘄艾，分為九團或十二團，放在光郎頭上，用火點著；燒到後來，靠著頭皮，把他油都烤了出去，燒的吱吱的響。這东说念主痛的愁眉苦臉，流淚滿面，嘴裡頭仅仅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不敢說一聲痛。凡受過戒的都說：「燒到痛的時候，只要念『阿彌陀佛』，佛菩薩自然會來救你的。就是要痛，也就不痛了。」又說说念：「凡一個东说念主入了说念，四大皆空是不成免的。如今這一燒，可把他燒斷，永遠不想開葷，亦不想偷女东说念主了。」如是者一個個頭上就同骨牌攢了眼的一樣，這场所永遠不生頭髮，其名又謂「燒香洞」。凡有香洞梵衲，到那裡都好挂單，有飯吃，各人都肯布施他；要說是沒有香洞，各人都叫他野梵衲，然而沒有东说念主理的。燒過香洞之後，還要進禪堂。禪堂裡的規矩是：坐一炷香，跪一炷香，輪流到九天九夜，一刻不得休歇，亦不准打盹睡覺。九天之後，方算圓滿。這九天裡頭，倘然錯了他一點規矩，另外有管他們的东说念主，抗著又粗又長的板子，要在光郎頭上敲的。看起來确凿苦惱，並不是修行，直截是受罪！

閑話少敘。單說此時這龍華寺受戒的东说念主，只要僧眾，並無女东说念主。善哉梵衲會出主意，便出來吞并班太太們說说念：「諸位太太都是前世裡修行，是以這一輩子才有這們大的福泽；倘若這一輩子裡再修行修行，下一輩子還不曉得怎樣好哩！」一句話请示了眾东说念主，便問：「怎樣修行的好？」善哉梵衲说念：「阿彌陀佛！若要修行，也沒有別的，只要同我們落发东说念主一樣，到大梵衲跟前受個戒，等大梵衲替你們起個法名。以後遇見寺裡作念什麼功德，量力施布點，這就是修行了。」寶密斯说念：「要剃頭髮不要？」善哉梵衲说念：「阿彌陀佛！我的姑奶奶，倘若要你們剃頭髮，豈不同姑子一樣？以後這們大的福泽叫誰去享呢？小僧說的原是帶發修行，只要一心扳依，都是一樣的。」寶密斯说念：「既然如斯，我亦來一分，修修來世亦然好的。」又問：「要些许錢？」善哉梵衲说念：「隨緣樂助，亦要看各东说念主的因素，姑奶奶大才估量罷了。」於是在座的各家太太聽見梵衲說「隨緣樂助」，各人高興，就有一泰半要受戒的。當時算寶密斯頂闊，送了大梵衲三百塊洋錢，說是贡献老師傅的贄敬；又拿出一百塊錢來齋僧，說是同眾位師兄結結緣的。梵衲笑納之後，大梵衲就替他起了一個法號，叫作念妙善。其餘各位受戒的女太太們，從四元起碼，以至幾十元為止。瞿太太亦送了十塊洋錢，隨同受戒。等到事完之後，梵衲又備了幾桌素齋，請眾位受戒的女太太一同到來，以敘同門之禮。

瞿太太是有心巴結寶密斯的，如今借此為由，被他搭上了手，便爾趨前跟後，作念出千奇百怪的樣子來趋附寶密斯。又時常到寶密斯公館裡去請安，送東送西，更不必說。有天寶密斯在一位姊妹家裡吃醉了酒，其日瞿太太也在座。瞿太太一見這樣，便過來替他捶背，替他裝煙，又親自攙扶他上轎，一直把寶密斯送回公館。這彻夜瞿太太也沒有回家，就在寶密斯公館裡伺候了彻夜。第二天寶密斯酒醒，很覺得過意不去。後來相互熟了，見瞿太太一样如斯，也就安之若素了。瞿太太的脾氣再要隨和沒有，連老媽的氣都肯受的。有些丫環問他要東西不必說，空著還要拿他說笑取樂。寶密斯見丫環們如斯，他也和在裡頭拿瞿太太來開心。

有天亦是寶密斯醉後，瞿太太過來替他倒了一碗茶，接著又裝了幾袋水煙。寶密斯醉態可掬的，一手摟著瞿太太的頸項，說说念：「我來世修修，修到有你這個女兒，我就開心死了！」瞿太太说念：「我是巴而不得作念姑奶奶的女兒，只怕夠不上。」寶密斯说念：「別的都不错，倒是你是上了歲數的东说念主，我只要這一點點年紀，那有你作念我的女兒的敬爱敬爱。」瞿太太说念：「姑奶奶說那裡話來！常言說得好：『有志不在年高。』我那一樁趕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奶肯收容，我就情願拜在膝下，一样伺候你老东说念主家。」此時寶密斯已有十分酒意，忘其是以，聽了瞿太太的話，並不思忖，便沖口而出说念：「既然如斯，你就替我磕個頭，叫我一聲『娘』罷。以後我疼你。」一句話直把個瞿太太樂得要死，果真爬在地下替寶密斯磕了一個頭，叫了一聲「乾娘」。寶密斯趁著酒蓋了臉，便答應了一聲，見他磕頭，動也不動。

當日瞿太太伺候寶密斯睡覺之後，坐窝趕回家中。此時他老爺瞿耐庵蒙戴世昌替他吹噓，已經委了清说念局的差使。這天正領了薪水回來，等太太等到半夜不見回家，以為一定是戴公館留住，今天不轉的了，豈知三更過後，忽聽打門聲急。開出門去一看，不是別东说念主，原來就是太太。太太回家，不說別的，劈口便問：「薪水領到沒有：」瞿耐庵说念：「恰恰当天領到。因為太太未曾過目，是以不敢動用。」太太说念：「好」。登時取了出來一看整整七十塊洋錢。太太便吩咐備燕菜酒菜兩桌，下餘的備辦男女衣料四分，再配些別的禮物，一概来日候用。瞿耐庵是懼怕太太，一向除名如神的，只得諾諾連聲，不敢違拗。次日一早，備辦停當。太太也早起梳洗。諸事齊備，便抬了酒菜禮物，徑往戴公館而來。

這日寶密斯因為昨夜酒醉，东说念主甚疲劳，睡到十二點鐘方才起身。东说念主報瞿太太到來。只見瞿太太身穿補褂，腰繫紅裙；他老爺是有花翎的，是以太太頭上也插著一支四寸長的小花翎；扭摇摆捏走進宅門，後面兩個抬合抬著禮物酒菜。寶密斯忘記昨夜醉後之事，見了甚為詫異。見面之後，忙問是以。瞿太太笑而不言。但見他走到客堂，拿圈身椅兩把，居中一擺。跟來的东说念主隨手把紅氈鋪下。瞿太太便說：「請你們大东说念主。当天是寄女兒有意過來叩見乾爹、乾娘，是无须逃避的了。」此時戴世昌正躲在房中，聽了摸不著頭路，寶密斯也覺飘渺。倒是旁邊的丫頭、老媽記著，便把昨夜之事說出。寶密斯说念：「醉後之言，何足為憑。我那裡好收瞿太太作念乾女兒！确凿把我折死了！」剛剛跨出房門，想要推讓，瞿太太已拜倒在地了，嘴裡還說：「既然乾爹不出來，朝上拜過亦是一樣的。」寶密斯連忙還禮，連說：「這裡那裡說起！……」瞿太太拜過之後，趕忙又把禮物獻上，說是兩分送給乾爹、乾娘，兩分連著一席酒，是托乾娘贡献與乾外公、乾外婆的。寶密斯仅仅謙著不受。瞿太太那裡肯依，說：「昨夜已蒙乾娘收容，倘今天不算，叫我把臉擱在那裡去呢？」於是旁邊一眾丫頭、老媽都湊趣說：「今天瞿太太來拜乾娘，乃是出於一片至誠，太太倒是收了他的好，叫他心上快活。太太只要以後疼他就是了。」此時寶密斯無可如何，只得老老臉皮認了他作念乾女兒。後來戴世昌也出來見過禮。寶密斯又把丫頭、老媽、底下东说念主、廚子，統通叫了上來叩見瞿太太。各人亦改口叫他瞿姑奶奶。當時擺席吃酒。

等到飯後，寶密斯一想，自身總覺過意不去：「索性今天把他帶進制台衙門，叫他認認乾外公、乾外婆，也可顯顯我的手面。」當下便把此意同瞿太太說知。瞿太太有何不願之理，登時滿口答應，又說：「於理應得去請安的。」於是寶密斯先打發老媽到制台衙門裡去說明白，只說姑奶奶收了一個乾女兒，坐窝進來叩見老爺同九姨太太，但是且慢說出东说念主頭來。老媽去後，寶密斯帶著瞿太太也就跟手上轎而去。

须臾時到得湍制台衙門，自然是一徑到九姨太上房裡。此時湍制台聽了老媽的話，都曉得寶密斯收了一個乾女兒，各人以為總是东说念主家的密斯了。九姨太急忙預備見面禮。正鬧著，东说念主報寶密斯回來了。各人立起身看時，都想看看這位密斯長得面貌如何。只見寶密斯走到頭裡，後面跟了一個臉上起皺紋的细君婆，再細看看，頭髮也有幾根白了。各人見了詫異，還當是那密斯的娘自身同來的，关联词來的只要他倆，並沒有第三個。因此大眾格外疑心。此時湍制台亦正在房中，從玻璃窗內看見，也覺著奇怪。只聽得寶密斯在院子裡喊说念：「乾媽，我同個东说念主來給你瞧瞧。」一頭說，一頭走進上房，吩咐老媽把紅氈鋪地。寶密斯就拉了瞿太太一把，說说念：「你就在這裡拜見外公、外婆罷。」大眾至此方才明白，這同來的细君婆就是他的乾女兒。但是他要收個乾女兒，為什麼不收個年輕的，倒收個老媪人？确凿叫东说念主不解白。但是他如斯一片至誠，九姨太只得出來同他謙了一趟，受了他一禮，讓他坐下，相互寒暄了一趟。瞿太太又把贡献的禮物送上，九姨太也送了五十塊洋錢的見面錢。然後呼唤開席，直吃到二更天，方才盡歡而散。這天湍制台雖未出來相見，但把他贡献的禮物收下，也要算得賞臉的了。且說瞿太太這天因為頭一天來，未便住下，約摸到了時候，便即起身告辭。九姨太還再三叮嚀，叫他空了只管進來，現在是自身一家东说念主，用不著客氣的了。

此時瞿太太喜的心花都工。相別出來上轎，在轎子裡滿腹盤算，思忖幾時再進來，又思忖過天還得備席請請乾外婆，又想：「他們是闊，眼眶子是大的，請他們不成過於寒儉，須得稍為體面些。」又想：「橫豎有今天乾外婆送我的五十塊錢，『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拿來應酬他。相互要好了，少不得總要替我們老爺弄點事情。只要弄得一個好點差使，就有在裡頭了。」又想：『這條門路全虧了善哉梵衲；等到有了錢，須得到他寺裡大大的布施些，以補報他這番好意思意。』正盤算間，不提防轎子落地，說是已經到了自身家的門口了。瞿太太定了一定神，方才從轎子裡走出來。還沒有出轎門，忽然一個奴隶的走上來回说念：「太太，老爺不好了！今天出出小恭，跌斷了一只腿了！」瞿太太聽了，不禁大吃一驚。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三十九回 省錢財懼內誤庸醫　瞞消息藏嬌感俠友

話說瞿太太從院上回來，在轎子裡聽說老爺跌斷了一條腿，這一驚性命交关！連忙問说念：「怎麼好端端的會把腿跌斷了？是什麼時候跌斷的？」奴隶回说念：「今兒早上，老爺送過太太上轎之後，也就到了局子裡辦公务；但是今兒一天總是低著頭想苦衷，沒精打彩，沒有吃飯就回來的。恰恰進門，提著褲子要去解手。小的正走過，看見擺尿缸的场所原來潮濕，亦不曉得那一位在尿缸旁邊掉了一個錢在地下。老爺見了錢，彎著腰要去拾，不想怎樣一個不注意就滑倒了，弄得滿身是溺還在其次，只聽老爺『啊唷』一聲，說是一條腿跌斷了。」瞿太太罵说念：「混帳東西！地下掉了錢，你們不去拾，要叫老爺去拾！」奴隶的说念：「小的又沒瞧見錢，後來是老爺說了出來才曉得的。」瞿太太说念：「跌壞了怎麼樣？請医生瞧過沒有？」奴隶的说念：「老爺颠仆之後，只顧啊唷的叫。他老东说念主家的身坯來得又大，小的一個东说念主怎麼拉得動他。好容易找了打雜的、廚子、轎夫，才把他老东说念主家連抬帶扛的抬進上房床上睡下。齊巧那個會說外國話的胡二老爺有事來拜會，一聽說是他老东说念主家跌斷了腿，胡二老爺就急了，說说念：「我們仕进的东说念主全靠著這兩條腿辦事，又要磕頭，又要請安，還要跑路。如今把他跌折了，豈不把吃飯的家伙完毕嗎！』到底胡二老爺關切，進去看過老爺之後，坐窝就出去找了一位外國医生來瞧了一瞧。」瞿太太大驚说念：「為甚麼不請一個傷科看看？那外國医生豈是我們請得起的？」奴隶的说念：「老爺亦何嘗不是如斯說，是以一聽見胡二老爺說請外國医生，可把他老东说念主家急死了，說：『我這分家私都交給他還不夠！我情願作念個殘廢罷！』誰知胡二老爺硬作主，自身去把個外國医生請了來。老爺一定不要看，胡二老爺捉住老爺的腿，一定要看。外國医生看了一趟，便說：『治雖可治，將來走起路來，不免要一瘸一拐的呢。』胡二老爺说念：『好好好，只要能夠會步碾儿，不错磕得頭，請得安，就作念個瘸子也不打緊。』外國医生说念：『倘若只要磕頭請安，那是我敢寫得保票的。』後來胡二老爺要他包醫，他要三十兩銀子。」瞿太太说念：「老爺怎麼說？」奴隶的说念：「老爺急的什麼似的，暗底下拉了胡二老爺好幾把，朝著他搖頭，說是不要他包醫。胡二老爺沒法，方才又打了兩句外國話，同著外國医生走的。」

瞿太太一聽這話，方才把一塊石頭落地。一面往上房裡走，一面又問：「可請個傷科來瞧過沒有？」奴隶的说念：「請是請過一個走方郎中瞧過，亦要什麼十五塊錢包醫，老爺還嫌多。後來請了一個畫辰州符的來到家裡畫過一说念符，一個錢沒花，亦沒見什麼功效。」太太说念：「為什麼不早送個信給我？」奴隶的说念：「小的趕到戴公館，說太太到了制台衙門裡去了。太太，你想，制台的衙門然而我們進得去的，是以小的也就回來了。」

（辰州符：以符祝為东说念主治病，辰州（原湖南）东说念主多傳此朮。）

正說著，太太已到上房，走進裡間一看，老爺正睡在床上哼哼哩。太太把帳子梟開，望了一望，問了聲「怎麼好好的會把腿跌壞了」，又問：「現在痛的怎麼樣了？那個畫符的先生，他可包得你不作念殘廢不成？」老爺正在痛得發暈，一聽太太的聲息，似乎明白了些，但回应得兩句说念：「你回來了？今天幾乎拿我跌死！」說完毕這兩句，仍舊哼哼不已。太太就在床沿上坐下，嘆了一口氣，說说念：「我們又不是沒有見過錢的东说念主！你要錢用，盡管告訴我，自然有场所弄給你，何犯著為了一個錢跌斷一條腿呢！如果一個治不好，當真的不成磕頭請安起來，你這一輩子不就完毕嗎！叫我這一輩子指望什麼呢！」說著，也就唬嗤唬嗤的哭起來了。

瞿耐庵说念：「你別哭了。現在既已回來，該應怎麼找個医生給我瞧瞧。」太太说念：「外國医生價錢大，無論如何，我們是請不起的，這個也无须提他了。如今你們趕快把傷科獨眼龍王先生請了來，問他要些许錢，我給他。務必通宵裡請他來一趟！就是睡了覺也要來的！」奴隶的去了一會，回來說说念：「王先生說的：一過晚上十點鐘，就是拿八抬轎去抬他也不來的。有話来日時晨再講罷。」太太说念：「這東西混帳！你去同他說，他再不來，我去叫制台衙門裡的东说念主押著他來，看他敢不來！」說著，就想坐轎子再回到制台衙門裡去。還是瞿耐庵明白，連連搖手，说念：「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去不得！去不得！你這一往回，要有些许時候？再等一會天就亮了。一會再去請他，他總要來的，何苦半夜裡吵到制台衙門裡去。請了來請封仍舊一個錢不成少的。我多熬一會就是了。」太太一想，他話不錯，只得依他。果然未几一刻，天也亮了。又過了一會，太太忙叫东说念主去請獨眼龍王先生。家东说念主去了好半天才回來，說说念：「先生才起來，正看門診，總得門診看完毕才得來呢。」瞿耐庵夫婦無法，只得靜等。

誰知一等等到下半天四點鐘敲過，王先生才來。當時引進上房，先問：「是怎麼跌的？」瞿耐庵連忙伸出來給他看。王先生生來只要一只眼，歪著頭，斜著眼，看了一會，說是：「骨頭跌錯了筍了，只要拿他扳過來就是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瞿太太在帳子後頭說说念：「既然如斯，就請你先生替他扳過來就是了。」王先生说念：「如果是別东说念主家，一定要他五十塊大洋，你們這裡，打個九折罷。」瞿太太把舌頭一伸，说念：「要的可不少！怎麼比外國医生還貴？」王先生也不答腔。瞿太太又再三同他磋议。王先生说念：「要我治，我得這個價錢；要省錢，不错不必請我。你們要曉得：你們老爺這條腿是值錢的，不比尋常东说念主的腿，不要磕頭，不要請安，不错隨隨便便的。我要替他弄好，三五天就要叫他步碾儿哩。外面有外敷的藥，裡頭有內托的藥。我這副藥。珍珠八寶，樣樣都全，但是這副藥本就得四十塊大洋。倘若只要扳扳好，不用上藥，也費我半點鐘工夫，至少也得五塊洋錢。」瞿太太说念：「只要你扳扳好，不敷藥，不错不不错？」王先生说念：「這也沒有什麼不不错，不過好得慢些。跌壞的雖是骨頭，那骨頭四面的肉就因此血不畅通；血不畅通，這肉豈不是同死的一樣。將來一點點都要爛的；爛過之後，還得上藥，然後去腐生新。合算起來，化的錢只要比我多些，還要耽擱日子。你們合算得來，我就依著你作念。我原是無可無不可的。」瞿太太一想，四十五塊錢總嫌太多，心上思忖：「且叫他把骨頭的筍頭扳進。至於藥不错无须他的，昨天我在乾外婆屋裡看見玻璃櫥裡擺著藥瓶，什麼跌打損傷藥、生肌散，樣樣都有，我只要去討點就是了，只怕還要比他的好些哩。」主意打定，便说念：「好些的藥我們自身有，只要至制台衙門裡去討來。現在只要你先生替他扳准了就是了。」王先生一聽生意不得胜，一來是心上不高興，二來亦然他期间有限，當下不問青紅皂白，能扳不成扳，便拉住瞿耐庵的腿，看准受傷的场所，用兩只辖下奋勉的一扳。只聽得床上啊唷的一聲，瞿耐庵早已昏暈過去了。

瞿太太正在帳子後頭，一聽這個聲響，知说念不妙，坐窝三步併作念兩步，趕到前边，忙問：「怎的？」王先生也不打言。瞿太太梟開帳子一眼，只見老爺已經兩眼直翻，氣息全無，頭上汗珠子的黃豆大小。瞿太太一見這個樣子，曉得是被王先生扳壞了。又見王先生拿神子卷了兩卷，把條腿夾在夾肢窩裡，想用蠻勁再把這條腿扳過來。瞿太太發急说念：「先生！你快鬆手罷！再弄下去，他的腿本來不折的，倒被你一弄弄折了也論不定！如今的东说念主還不知是活是死哩！」一面說，一面又拿老爺掐东说念主中，渾身的揉來揉去。幸虧歇了未几一會，瞿耐庵渐渐的回醒過來，仅仅「啊唷啊唷」的喊痛。各人一見老爺有了生涯，方始释怀。

王先生受了瞿太太的埋怨，只好鬆手，站在一旁，瞪著一只眼睛在那裡呆望。好容易瞧著瞿老爺有了活氣，他又想向前去用勁。瞿太太連忙搖手说念：「你快別來了！你再來來，我們老爺要送在你手裡了！叫門房裡趕緊替先生打發了馬錢，請先生回府罷。」王先生無法，只得跟了奴隶的走到門房裡，替他發給了四百錢的馬錢。王先生不答應，一定要五塊洋錢，說：「我是你們請了來的，同你們太太講明白的，不下藥，單要五塊洋錢。現在是你們不要我治，並不是我不治。如今要少我的錢可不成。」門房裡东说念主说念：「你先生的期间太好，是以不請你治！老實同你說，你的期间一個錢不值！現在給你四百錢，已經有你颜面了，不走作念甚……」王先生一見門房裡东说念主罵他，更加不愿干休，賴在門房裡不愿去，說：「你們要壞我的牌号，我是要同你們拼命的！」門房裡东说念主说念：「這王八羔子不走，真個等作念……」一面說，一面就张开始來打了王先生兩拳。王先生氣急了，於是躺在地下喊场所救命。鬧的大了，上房裡都聽見了。瞿耐庵睡在床上，說说念：「這種东说念主同他鬧什麼！給他兩個錢，叫他走罷。」瞿太太说念：「你有錢你給他，我然而沒有這多錢。他肯走就走，不愿走，我去到制台衙門裡去一聲說，叫首縣押著他走！」一面說，一面自身走到外頭叫底下东说念主趕他出去。正吵著，齊巧胡二老爺走來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連忙清偿上房。胡二老爺便問：「吵的什麼事？」門房裡东说念主說了。還是胡二老爺顧大局，走過來好勸歹勸，又在自身搭連袋裡摸了一塊洋錢給他，才肯走的。王先生臨走的時候還說：「今天若不是看你二老爺臉上，我一定同他拚一拚哩！」說完毕這一句，方才撣撣衣服，辭別胡二老爺出門。

胡二老爺跟了瞿家奴隶的直入內室。瞿太太仍舊躲入床後頭。胡二老爺當下便問：「苍老的腿怎麼樣了？可能好些？」瞿耐庵說不動話，仅仅搖頭。胡二老爺是瞿老爺的把昆季，是以異常關切，便朝著奴隶的說说念：「外國医生既不請，中國医生又是如斯，現在總得想個法子，找個妥當的东说念主替他看看才好，總不成聽其自然。照這樣子，幾時才會好呢？我也曉得你們老爺光景，相互至好，這二三十塊錢，就是我替他出也不打緊。」剛說到這裡，瞿太太一聽他肯出錢，便在床背後接腔说念：「難得二老爺如斯關切，一趟一趟的好意！只要外國医生包得好，就請二老爺同了他來就是了。」胡二老爺说念：「這個外國医生在外國學堂考過，是頂頂有名的，連這個都醫不好，還作念什麼医生。况兼三十塊錢要的亦並不算多。」瞿太太说念：「既然如斯，就托付費心了。」胡二老爺去未几時，果然同了外國医生來，言明三十塊洋錢包醫，簽字為憑。當下就由外國医生替他按摩了半天，也沒下甚麼藥。畢竟外國医生期间大，當天就好了許多。前後亦只看過三次，尽然渐渐的能夠行動，亦沒有作念瘸子。他夫婦二东说念主自然歡喜不盡。不在話下。

單說瞿太太自從拜寶密斯作念了乾娘之後，只要瞿耐庵腿痛的兩天沒有去，以後一经天天去的。制台衙門裡亦跟寶密斯去過兩次，九姨太亦請過他。雖不算十分親熱，在东说念主家瞧著，已經是十二分大颜面了。瞿太太便趁空先托寶密斯替他老爺謀事情，說说念：「不瞞寄娘說，你东床自從弄了這個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雖說得過幾個差使，無奈省裡花費大，所領的薪水連澆裹還不夠。現在官場的情形，只要有差使，無論大小，东说念主家有事總要找到你，反不如沒有差使的好。現在你东床就是吃了這個有差使的虧，是以空子越發大了。不怕你老东说念主家笑話，照這樣子再當上兩年，還要弄得精打光呢。現在只求你老东说念主家疼我，你老东说念主家不疼我，更叫我找誰呢！」

一番話說得寶密斯不由不大發体恤，有意為他到了制台衙門一趟，先把這話告訴了九姨太。九姨太说念：「你這話很不错自身同你乾爹說。」寶密斯说念：「我托乾爹這點事情，不怕他不依；关联词總得托付乾娘替我敲敲邊饱读，來得快些。」九姨太太應允。寶密斯立即跑到內簽押房逼著湍制台委瞿耐庵一個好缺。湍制台起初不答應，說：「他是有差之东说念主，很可敷衍。現在省城裡候補的东说念主，熬上十幾年見不著一個紅點子的都有，叫他不要貪心不足。」寶密斯一見湍制台不答應，登時撒嬌撒痴，因見簽押房裡無东说念主，便一屁股坐在制台身上，一手拉著制台的耳朵，說：「乾爹！這件事我已經答應了东说念主家，你不答應我，我還有什麼臉出去！」說著，便從懷裡掏开始帕子哭起來了。湍制台被他纏不過，只得應允。寶密斯一直等他應允，方才收淚，另外坐下。跟手九姨太亦走進來，又幫著他說了兩句「敲邊敲」的話。湍制台自然是無可推卻，當面說定，次日見了藩台，就叫他替瞿耐庵對付一個缺，然後寶密斯走的。

原來瞿耐庵老汉婦兩個，年紀均在四十七八，一直沒有養過兒子。瞧耐庵望子心切，每逢提起沒有兒子的話，總是長吁短嘆。心上想弄小，仅仅怕太太，不敢出口。太太也明曉得他的敬爱，自身不會生養，無奈醋心太重，凡事都可商量，只要娶姨太太這句話，一直不愿放鬆。每見老爺望子心切，他總在一旁寬慰，說什麼「得子遲早有命。掷中注定有兒子，晨夕總會養的。某家太太五十幾歲，一樣生產。咱們兩口子究竟還沒有趕上东说念主家的年紀，要心急作念什麼呢。」瞿耐庵被他駁過幾次，雖然颜面上無可說得，关联词心總不死。一又友們都曉得他有懼內的差错，說起話來，總不免拿他取笑。滥觞瞿耐庵還要抵賴，後來曉得的东说念主多了，瞿耐庵也就自身承認了。

有天一個一又友請他吃飯，同桌的都是愛嫖的东说念主。有兩個創議，說席散之後，要過江到漢口去吃花酒，今天彻夜不回來。於是同席的东说念主都答應說去，獨有瞿大老爺不響。各人無非又拿他取笑，說他怕太太，恐怕回來要罰跪。此時瞿耐庵已經吃了幾杯酒，酒蓋著臉，忽然膽子壯了起來，就說了聲「我也同去」。眾东说念主又問他：「你這話可當真？」瞿耐庵说念：「怎麼不當真！我也不過讓他些，果然怕了他也好了，還作念什麼男人漢大丈夫呢！」眾东说念主見他如斯，都覺罕见。當天果然同他到漢口去玩了彻夜，第二天酒醒，不覺懊丧起來，怕太太生氣。回家之後，少不得造謠言，說局子裡有公务，又有外頭解來的強盜，臬台因為他老手，有意派他審問，足足審了彻夜，是以彻夜未回。太太信以為真，以為臬台叫他問案乃是有颜面的事情，非但不回想他，况兼也甚歡喜，不過說了一句：「既然有公务，為甚麼不差东说念主送個信回來，省得家裡等門？况兼夜裡天冷，也好差东说念主送件衣服給你。」瞿耐庵一見太太如斯體貼，連忙感謝不盡。

過了十天半個月，一又友們見他吃花酒沒有事，以後就一样有东说念主請他。滥觞還辭過幾次，後來曉得太太受騙，便爾膽子漸漸的大了起來，也就時常跟著一又友們走動走動了。他雖然是有家小的东说念主，但是積威之下，只要懼怕的心，沒有歡樂的心；忽然一天到得堂子裡面，打情罵俏，骨軟筋酥，真同初世為东说念主一般，其快樂了然于目。這時候漢口有個作念窯姐的，名字叫作念愛珠，状貌甚是通俗，生意也不興旺。自從那日瞿耐庵破例跟著一又友吃花酒，因為他沒有局帶，有個一又友就把愛珠荐給與他。愛珠生意本來清淡，好容易弄到這個孤老，豈有不巴結之理。當夜吃完毕酒，其時已經不早，愛珠屢次三番要留瞿老爺住在他那裡。無奈瞿老爺一來怕有玷官箴，二來怕「河東獅吼」，足足坐了彻夜。愛珠也就陪了彻夜。到了第二天，過江回省，見了太太，胡造一片謠言，草率過去。這即是第一次破戒。這次住雖未住，关联词瞿老爺心上感想愛珠相待之情，已覺得是世界上有一無二了。

（孤老：嫖客。）

後來瞿老爺時常跟著一又友們過江閑逛。东说念主家請他吃酒，愛珠少不得也要敲他吃酒，一又友們也要他復東说念。推來推去，無可推卻。使有一天，趁太太到戴公館寶密斯那裡請安，午飯之後，奴隶的回來說：「太太跟著戴太太到了制台衙門裡去，留住了吃晚飯，今天恐怕不获得來，叫小的回來拿衣服。」瞿耐庵一聽大喜，曉得太太是在戴公館、制台衙門一样住的，今天決計不回，便趁這個空，暗暗開了箱子，換了一身的新衣服。齊巧這天早上領的薪水尚未交帳，便包了二十塊錢溜過江去，到得愛珠那裡。一班好玩的一又友是天天在漢口的，自然一招就到。這天瞿老爺尽然擺了一台酒，自身坐了主位。愛珠坐在身旁，不時還同他咬耳朵說話。直把個瞿老爺樂到活蹦乱跳，比起候補老爺忽蒙挂牌署缺，接任之後第一次升堂理事，其開心也不過如斯。

這天愛珠又留他。他曉得今天太太是不回家了，便爾一口答應。這彻夜，他倆要好，自不必說。愛珠在枕頭上訴說他本是好东说念主家女兒，父母因為沒有錢用，是以才拿他賣到窯子裡來。」誰知竟是個火坑！老鴇的氣也受夠了！實實在在一天住不下去！你老爺倘若有心救我，就求你救到底！我只要出得此門，就是作念丫頭亦是情願的！」說完毕這兩句，不住的唬嗤唬嗤的哭。瞿耐庵聽了傷心，也幫著掉眼淚。後來愛珠再三問他：「你老爺的敬爱到底怎麼樣……」瞿耐庵一時也回应不出；一來是愛他，二來又是可憐他，滿心滿意，想要弄他。但是一樣：太太是闻明的潑辣貨，這事萬萬商量欠亨的。倘若瞞著他作念了，將來這飢荒一定不少。因此便把念頭冷了下來。禁不住愛珠一只手偎住他的脖子，一面又臉對臉的說说念：「瞿老爺，你好狠心！我如斯的求你，你都不愿可憐可憐我！你释怀！我來的時候，老鴇只出傻头傻脑十塊洋錢；你如今潑出再多一半，有了五百塊，也盡夠使的了。」瞿老爺一聽五百塊錢，不禁心上又畢拍一跳，思忖：「我那裡弄這五百塊洋錢呢！」當時便楞住無語，关联词心上又實實捨他不得，只說：「等来日商量起來再看」，也沒有回絕他。到了次日，約摸太太尚不會回家，恰巧有位一又友在別的窯子裡約他吃酒打牌，因此也沒有過江回省。這天愛珠又頂住他問過幾次。瞿耐庵也巴不得討他，但是苦於太太不准，二來亦是款項難籌，一時無從答應。

齊巧這天請他吃酒的這位一又友，姓笪，號玄洞，是湖北闻明有錢的东说念主。論起他的錢來，也不是自身賺的，是他老东说念主家作念武官，打「長毛」，在軍營裡得來的。這兩年他老东说念主家過世了，他自身尚在服中，就出來爛嫖爛賭，無論什麼一又友都肯結交，一齊拉了來吃酒。不過他天生就的另外一種脾氣，是：一又友遇有急難，問他借錢，他是是一毛不拔的；倘要是在窯子裡替婊子贖身，或者在賭台上东说念主家借作念賭本，他卻整百整千的借給东说念主家，從來沒有回頭過。因此湖北官、幕兩途，凡是好玩的东说念主都肯同他交結。他並且很高興借著官場勢力欺壓欺壓那些烏龜王八開窯子的。

瞿耐庵曉得他這個脾氣。齊巧這天正是他請吃酒，不覺打動念頭，想好了主意，先走到笪玄洞相好家裡，問「笪老爺來了沒有？」窯子裡东说念主回稱：「笪老爺剛起身，在屋裡吃大煙呢。」瞿耐庵掀帘進去。笪玄洞立即起身相迎，劈口便問：「今兒晚上奉請條子接到了沒有？」瞿耐庵忙稱：「一定過來奉陪。」當下言來中語去，扳談了半天。瞿耐庵思思索索，想要說又不好直說。楞了好幾次，才走到笪玄洞身旁，附耳說了一句说念：「有件事要同老哥商量。」笪玄洞見他來時，早已一手拿著煙燈坐焉洗耳恭聽，聽說有事商量，便正顏厲色的問他：「有什麼事情？」瞿耐庵又扭摇摆捏的半天，把臉漲的緋紅，說说念：「不為別的，就是愛珠的事情。」笪玄洞说念：「然而你要娶他？」瞿耐庵说念：「老哥真竟然明鑒萬里！怎麼一猜就猜著了！」說著，便把愛珠要跟他的話一五一十說了，又說：「別的都好商量，單是身價要五百塊洋錢這件事頂煩難，一時往那裡去湊！是以來同老哥估量估量。」笪玄洞说念：「身價倒是小事。你是曉得我的脾氣的：無論什麼好一又友，就是親戚本家，他老子娘死了，沒有棺材睡，跪在地下問我借錢告幫，這個錢我是向來不借的：倘然有东说念主家要討小，或是賭錢輸了，這個錢我最肯幫忙的。不過你老嫂子答應不答應？不要將來我們旁邊东说念主都弄得沒趣！」瞿耐庵又把臉一紅说念：「這個……」笪玄洞说念：「這個怎麼樣？」瞿耐庵说念：「等我再去估量估量看。」笪玄洞说念：「估量好了，快約我個信。我的錢是現成的。」

瞿耐庵仍回到愛珠屋裡，拿兩只眼睛瞧著愛珠，一聲不響，呆坐了半天。愛珠又問他：「事情怎麼樣？」瞿耐庵看了半天，實在捨不得，一時色膽包天，只說得一句说念：「依你辦就是了，有什麼怎麼樣！」愛珠便催他坐窝叫了老鴇來在當面商量。老鴇來了，瞿耐庵吱吱了半天，臉漲紅了，還是說不昭着。幸虧愛珠自身爽直爽快的說了。老鴇先討他八百，後來磨來磨去，磨到五百五。愛珠問：「瞿老爺，怎麼樣？」瞿老爺说念：「五百塊錢是有的，多了我沒處去借。」老鴇说念：「瞿大老爺大福大批，安在乎這五十塊錢！」愛珠也生了氣說：「瞿老爺！為了五十塊錢，不愿救我麼？」說著就哭。瞿耐庵沒有法子，又去找笪玄洞。笪玄洞就一口答應代借五百五十塊，又說：「娶了過來，你老哥總得另外打公館。這裡洋街上西頭有我一處房子空著，你不妨就般了去先住起來。」又说念：「正價雖有，荒芜開銷也不成省的，我討小討慣的了，還有什麼不曉得的。索性周全你倒底罷：五百五的正價，算是借項，如今再多送你兩百塊錢，就算是我的賀儀，我也不另外送了。」於是瞿耐庵感激不盡。當天就去看房子，租家伙，諸事停當，然後到窯子裡同老鴇交昭着，連夜一頂小轎把愛珠接了出來。

這天瞿耐庵一心只要新討的小细君在心上，潑出膽子來作念，早把太太丟在化为泡影雲外了。這彻夜又沒有過江。第二天晚上，有意叫了兩席酒請請眾位一又友。自然是笪玄洞首坐。席面上各人又叫局猜拳，盡情取樂。等到席散，又有十二點半了。接連瞿耐庵三夜沒有回省。他太太跟著寶密斯在制台衙門裡，恰恰亦住了三夜。

第四天太太回來，問起老爺。家东说念主未便直回，說：「老爺在局裡辦公务，三天三夜沒有回來。」太太大動疑心，說：「他這個差使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整日整夜辦不完？就是上级有什麼公务交代他辦，亦何至於連著回家睡覺的工夫都沒有了？這話我不信赖！」坐窝吩咐奴隶：「趕快到局子裡看看老爺到底在那裡不在！」奴隶心上是明白的，出來打了一個轉身，回來告訴太太說：「老爺正在局子裡忙著呢。」瞿太太是多么樣东说念主，眼睛比鏡子還亮，早看出這奴隶說的是假話，便說：「是了，替我打轎子。」奴隶的只得依他。等到上了轎，請示到那裡。瞿太太說：「到局子裡看老爺去。」一句話把奴隶的嚇急了，只好硬硬頭皮，跟到那裡再說。

當時一群东说念主跟著太太的轎子一直走到局子裡。誰知局子裡聲息全無，一個鬼影子也沒有。瞿太太見了把門的，劈口就問：「瞿大老爺今天來過沒有？」把門的回说念：「大老爺有四天不到這裡來了。」瞿太太回頭瞧著奴隶的哼哼兩聲，嚇得奴隶臉色都變了。瞿太太下轎問明白了，走到老爺素來辦公务的一間房子裡坐下。那個奴隶連忙拿雞毛撣子撣桌子上的灰塵，又忙著替太太獻茶。瞿太太说念：「用不著你忙！我有話問你！」奴隶的拉長了嗓子，一疊連聲的答應「者，者」，手裡還是不住的作念他的事情。瞿太太看著格外生氣，又厲聲罵说念：「混帳王八蛋！你說老爺在局子裡，如今到那裡去了？你替我把老爺找出來！找不出來問你要！」那個奴隶的還只顧答應「者，者」，站在底下，拿兩只眼睛相著鼻子，一句別的話也沒有。太太氣極了，一迭連聲的拍桌子罵王八蛋，叫他還出老爺來。

其時同來的還有一個是本在公館廚房裡作念打雜的，現在亦升作二爺了。這东说念主姓胡，名福，最愛挑唆曲直，說东说念主壞話。瞿太太歡喜他。外頭有什麼事，都是他聽了來說，賽如耳報神一般，是以才會提高到二爺。瞿太太到局子裡下轎，他早已跑到別房子裡向別东说念主家的二爺探問詳細，知说念老爺這兩天同了一又友出城過江到漢口窯子裡玩耍，戀著不回來。他得到這信息，又如趕頭報似的，趕過來到上瞿太太跟前，彎著腰，蠍蠍螫螫的，將此情由全般托出。他說話說得旁东说念主都不聽見，只見瞿太太相貌氣得鐵青，看成厥冷，坐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後來想了半天，這事情非得自身親身過江到漢口，決不成掃穴擒渠。當時又問胡福：「老爺在漢口什麼东说念主家住夜？」胡福说念：「出去問過眾东说念主，都說不曉得，橫豎到了漢口總打聽得出的。」瞿太太無奈，遂命：「打轎！你們都跟著我到漢口去！」眾东说念主只得答應著。要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四十回 息坤威解紛憑片語　紹心法清訟詡多才

話說瞿太太零時過得江來，下船登岸。轎夫仍把轎子抬起，都說：「怎麼一個大场所，曉得老爺在那裡？到那裡去問呢？」到底瞿太太有才思，吩咐一個奴隶的，叫他到夏口廳馬老爺衙門裡去，就說是制台衙門裡來的，要找瞿老爺，叫他打發幾個东说念主幫著去找了來。家东说念主奉令，如飛而去。瞿太太也不下轎。就叫轎夫把轎子抬到夏口廳衙門邻近，歇了下來等回信。原來這位夏口廳馬老爺在湖北廳班當中，也很算得一位能員，上级跟前巴結得好，就是作念錯了兩件事，亦就暗昧過去了。他雖是田主官，也時常到戲館裡、窯子裡走走，不說是彈壓，就說是查夜。就是瞿耐庵、笪玄洞幾個东说念主，近來也很同他在一塊兒。瞿耐庵討愛珠一事，他深曉得，昨夜請客，他亦在座。這天在衙門裡，忽然門上东说念主上來回：「制台衙門有东说念主來問瞿大老爺，叫這裡派东说念主幫著去找。」他便急得屁滾尿流，坐窝叫門上东说念主出來說：「瞿大老爺新公館在洋街西頭第二條冷巷，進弄右手轉彎，第三個大門即是。」又派了兩名練勇同去引路。當下又問：「制台衙門裡甚麼东说念主找他？為的是什麼事？」來东说念主含暗昧糊的回了兩句，同了練勇自去。走未几時，遇見瞿太太的轎子，奴隶的向前稟復說：「老爺在某處新公館裡。」

瞿太太一聽「新公館」三個字，知说念老爺有了相好，另外租的房子，這一氣更性命交关！隨催轎夫跟著練勇一齐同到洋銜西頭，按照馬大老爺所說的场所，走進冷巷，數到第三個大門，敲門進去。瞿太太在轎子裡問：「這裡住的然而姓瞿的？」只見一個老頭子出來回说念：「不錯，姓『徐』。你是那裡來的？」瞿太太不由分說，一面下轎，一面就直著嗓子喊说念：「叫那殺坯出來！我同他說話！辦的好公务！天天哄我在局子裡，如今局子搬到這裡來了！快出來，我同你去見制台！」一面罵，一面又號令辖下东说念主：「快替我打！」其時帶來的东说念主都是些粗鹵之輩，不問青紅皂白，一陣乒乒乓乓，把這家樓底下的東西打了個淨光。那個老頭子氣昏了，連說：「反了！反了！這是那裡來的強盜！」正鬧著，瞿太太已到樓上搜尋了一趟，一看樣子不對，急忙下樓，問同來的練勇说念：「然而這裡不是？怎麼不對呀？」那房主老頭兒也說说念：「你們到底找的是那個？怎麼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出來亂打东说念主！世界上那有這種敬爱敬爱！」瞿太太自知打錯，連忙出門上轎，罵辖下东说念主糊涂，不問明白就亂敲門。老頭子見自身的東西被他們搗毀，如今一言不發，便想走出去上轎，坐窝三步併作念兩步跑出來，拉住轎杠要拼命。幸虧有兩個練勇恭维，一陣吆喝，又要舉起鞭子來打，才把老頭子嚇且归了。

這裡瞿太太在轎子裡還罵辖下东说念主，罵練勇。內中的一個練勇稍須明白些，便說：「莫不是我們轉灣轉錯了罷？我們姑且到那邊第三家去問聲看。」剛剛走到那邊第三家門口，只見本公館裡另外一個管家正在那裡敲門。瞿太太一見有自身的东说念主來敲門，便说念：「就是這裡了！」那管家一見太太趕到，曉得其事已破，連忙向前打一個千，說说念：「替太太請安。小的亦是來找老爺的，想不到太太也會找到這裡來。」瞿太太说念：「你們一個鼻子管裡出氣，作念的好事情，當是我不知说念！如今被我訪著了你倒裝起沒事东说念主來了！你仔細著！等我同你老爺算完帳再同你算帳！」說完，推門進去。卻不虞其時瞿老爺已不在這裡了，只要新娶的愛珠吞并個老媽在樓上，一見樓下來了許多东说念主，知说念不妙，坐在樓上不敢則聲。瞿太太因剛才打錯了东说念主家，故到此一板三眼，連問兩聲，不見有东说念主答應，便即邁步登樓。一見樓上只要兩個女东说念主，不敢指定他一定是老爺的相好，只得先問一聲：「這裡然而瞿老爺的新公館？」愛珠看看他，並不答應。瞿太太只得又問，歇了半晌，愛珠才說说念：「你是什麼东说念主？為什麼走到這裡來？」瞿太太見問，反不免楞住了。站在扶梯邊，進不得進，退不得退。

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胡福上來報说念：「太太，正是這裡。奴隶老爺出門的黃升報信來了。」瞿太太一聽是這裡，坐窝膽子放大，厲聲說说念：「叫他上來！」黃升上樓見了太太，就跪在地下嗑頭，說是替太太叩喜。瞿太太發怒说念：「老爺討小，他歡喜，我是沒有什麼歡喜，用不著你們來巴結！我是不受這一切的！」黃升说念：「小的替太太叩喜，不是這個，為的是老爺挂了牌了。」瞿太太一聽「挂牌」二字，很像吃了一驚似的，連忙問说念：「挂那裡？」黃升说念：「署理興國州。」瞿太太说念：「這一個缺也罷了，但是還不成遂我的心願。橫豎我們這位老爺，無論得了甚麼缺，出去仕进總是一個糊涂官。你們不信赖，只要看他作念的事情。他說年紀大了，愁的沒兒子，要討小，難说念我就不怕絕了後代？自然我的心比他還急。我又沒有說不准他討小。如今瞞著我作念這樣的事情，你們想想看，叫我心上怎麼不氣呢！」

眾东说念主一見太太嘴裡雖說有氣，其實颜面上比起初上樓的時候已經好了許多。就以瞿太太本心而論，此番率領眾东说念主一饱读作氣而來，原想打一個片瓦无存；忽然得了老爺署缺信息，曉得乾娘寶密斯的手面作念到，心中一高興，不知不覺，早把方才的氣恨十分中撇去九分。但是颜面上一時落不下去，只得作念腔作念勢，說说念：「我末，辛辛劳苦的東去求东说念主，西去求东说念主，朝著东说念主家磕頭禮拜，好容易替他弄了這個缺來。他瞞著我，倒在外頭窮開心。我這是何犯著呢。他指日到任，手裡有了錢，眼睛裡更不错沒有我了。不如我今天同他拚了罷！我也沒福氣作念什麼現任太太，等我死了，好讓东说念主家享福！」說说念，便要尋繩子，找剪子，要自身尋死。一眾管家老媽只得向前解勸。此時新姨太太愛珠坐在窗口揩眼淚，仅仅不動身。一眾管家因聽得老爺挂牌，都不愿多事，一個個站著不動。瞿太太看了，更加不愿罷休，說：「你們都是幫著老爺的，不替我太太出力！老爺得了缺，你們想發財；你們可曉得老爺的這個缺都是太太一东说念主之力麼？既然各人沒良心，索性讓我到制台衙門裡去，拿這個缺仍舊還了制台，叫他另委別东说念主。我黼子佩，有難同當，我又不是眾东说念主的灰孫子！」說罷，大哭不啻。

正鬧著，东说念主報：「馬老爺上來。」原來瞿太太初上樓之後，齊巧瞿耐庵亦從外頭回來，剛進大門，一聽說是太太在這裡，早嚇得魂不附體。知说念事情不妙，心上盤算了一趟：「別的一又友都靠不住，只要夏口廳馬老爺能干強幹，最能隨機應變，不如找了他來，想個法子把個閻王請開，否则，飢荒有得打哩！」想好主意，剛出大門，那邊第三家被太太打錯的那個姓徐的老頭兒趕了過來，一把拉住瞿耐庵，說：「你太太打壞了我的東西，要你賠我！你若不賠，我要叫洋東出場，到領事那裡告你的！」瞿耐庵聽了，頓口無言。還是跟去的管家會說話，朝姓徐的千賠不是，萬賠不是，才把老爺摈弃。瞿耐庵得了命，坐窝一转煙跑到夏口廳衙門，將以上情形同馬老爺說知。馬老爺無可推卻，只得趕了過來。瞿太太雖然從未見面，事到此一問，也說不得了。

當下馬老爺上樓，也不說別的，但連連跺腳，說说念：「要东说念主家冒名頂替，亦得看什麼东说念主去！他們叫耐庵頂這個名，我就說不對，如今果然鬧出事來了！如今果然鬧出事來了！打錯了中國东说念主還不要緊，怎麼打到一個洋行買辦家去！馬上东说念主家告訴了洋東，洋東稟了領事，立時三刻，領事打德律風來，不但要賠東西，還要辦东说念主。各人都是好一又友，叫我怎麼辦呢！」他說的話雖然是沒頭沒腦，瞿太太聽了，大致亦有點懂得，本來是坐著的，到此也只好站了起來。馬老爺裝作不認識，連問：「那一位是瞿太太？……」管家們說了。馬老爺才趕過來作揖，瞿太太也只得福了一福。

（德律風：電話，英語譯音。）

馬老爺又說说念：「這事情只怪我們一又友不好，連累大嫂過這一趟江，生這一趟氣。這女东说念主本是在窯子裡的，因為老鴇凶不過，是以昆季起頭，合了幾個一又友，各人湊錢拿他贖了出來。昆季是仕进东说念主，如何討得婊子；眾一又友都仗義，你亦不要，我辦不要，原想等個對勁的一又友，送給他作念姨太太。當時就有东说念主送給我們耐庵兄的。昆季曉得耐庵兄的脾氣，糊裡糊涂，不是不错討得小的东说念主，是以力勸不可。當時一又友們商議，各人拿出錢來養活他，供他吃，供他用，還要門口替他寫個公館條子，省得不三不四的东说念主鬧進來。大嫂是曉得的：我們漢口比不得省城，游勇會匪，所在齐是，動不動要闖禍的；有了公館條子，他們就不敢進來了。其時便有一又友說玩話：『耐庵兄怕嫂子，不敢討小，我专爱害他一害，將來這裡我就寫個瞿公館，等老嫂子曉得了，叫他吃頓苦頭亦然好的。』條子如今還沒有寫，不虞這話已經傳開，果然把大嫂騙到這裡，嘔這一口氣，确凿豈有此理！」

瞿太太聽說，低頭一想：「幸虧沒有動手，幾幾乎又錯打了东说念主！」又轉念想说念：「如果不是這裡，缘何我叫东说念主請問你馬老爺，你馬老爺派了練勇同我到這裡來呢？為甚麼黃升亦到這裡來找老爺呢？」當把這話說了出來。馬老爺賴说念：「我並沒有這個話。果然耐庵討了小，要瞞你嫂子，我豈肯再叫东说念主同了你來。一定是我們門口亦是聽了謠言，以訛傳訛。大嫂斷斷不要信赖！」瞿太太又問黃升。虧得黃升东说念主尚伶俐，亦就趁勢回说念：「小的亦是聽見外面如斯說，是以會找到這裡來，不過是來碰碰看，並不敢說定老爺一定要在這裡。」

瞿太太又把瞿老爺幾天在外不回家的話說了。馬老爺说念：「公务呢，原有公务。」又湊前一步，低聲對瞿太太說说念：「新近我們漢口到了幾個維新黨，不曉得住在那一片棧房裡，上頭有意派了耐庵過來訪拿，恐怕聲張起來，那幾個維新黨要逃脱，是以只以玩耍為名，原是叫旁东说念主看不出的敬爱。大嫂，你不曉得，這維新黨是要造反的，若捉住了就要处死的。這兩年很被作念昆季的辦掉幾百個。不虞現在還有這種大膽的东说念主來到這裡，又不曉得有什麼舉動。將來耐庵把东说念主拿著了，還要大大的得保舉呢。」瞿太太说念：「如今挂了牌，就要到任，怎麼還能來辦這個呢？」馬老爺说念：「牌是藩台挂的，拿維新黨是臬台委的，各人不接頭。大約總得把這件事情辦完毕才得去上任。」瞿太太说念：「維新黨是要造反的，是不好惹的。有了缺還是早到任的好。等我去同制台說，把這差使委了別东说念主罷。我們拿了东说念主家的腦袋去換保舉，怕东说念主勢勢的，這保舉還是不得的好。」馬老爺说念：「制台跟前有大嫂自身去，自然一說就妥。」瞿太太又搶著說说念：「倒是前頭打錯的那個东说念主家，怎麼找補找補他才好？」馬老爺皺著眉頭说念：「這倒是頂為難的一樁事情！現在牽涉洋商，又驚動了領事，恐怕要釀成交涉重案咧！」瞿太太亦著急说念：「到底怎麼辦呢？這個總得托付你馬老爺的了！」說著，又福了一福。馬老爺見瞿太太一面已經軟了下來，不至生變，便也趁勢收篷，坐窝拿胸脯一拍，说念：「為一又友，說不得包在我身上替他辦妥就是了。大嫂此地也未便久留，就請過江回省。且看事情辦的怎麼樣，昆季再寫信給耐庵兄。」於是瞿太太千恩萬謝，偃旗息饱读，率領眾东说念主，悄悄回省而去。

這裡馬老爺回到衙門，一看瞿耐庵還在那裡候信。馬老爺先把他署缺的話說了，催他趕緊回省謝委，又把方才同他太太造的一片假話也告訴了他，以便相互估量，一面又叫东说念主劝慰徐老頭子，打壞的東西，一齊認賠，還叫东说念主替他點一副香燭，賠禮了事。又同瞿耐庵商量：「現在看尊嫂如斯舉動，尊寵只好留在漢口，同了去是未便的。等你到任一兩月之後，看看情形如何再來接待。好在這裡有我們一又友替你照應，你只管释怀前去。」瞿耐庵見各事都已辦妥，異常感激，方才辭別馬老爺渡江回省，向公館而來。

回家之後，雖說有馬老爺教他的一片胡言不错抵制，畢竟是賊东说念主膽虛，見了太太總有點扭摇摆捏說不出話來。幸虧他太太打錯了一個东说念主家，又走錯了一個东说念主家，亦覺得心上沒趣，沒精打彩。見了老爺，但說得一句：「還不趕緊去謝委！」又说念：「拿什麼維新黨的差使不错趁空讓給別东说念主罷，自身犯不著攬在身上。」瞿耐庵一見馬老爺之計已行，便说念：「這捉东说念主的差使，我就去回復了臬台，叫他另外派东说念主，我們不错馬上就去到任。」瞿太太说念：「你辭得掉，頂好，倘若辭不掉，只好苦了我再到制台衙門裡替你去走一趟。」瞿耐庵说念：「容易得很，一辭就掉，不用太太費心。」說著，便換了衣服，赴各憲衙門謝委。第二天瞿太太又到戴公館叩謝過乾娘。又求寶密斯把他帶到制台衙門叩謝過乾外公、乾外婆。瞿耐庵不日也就稟辭。接著即是上级荐东说念主，同寅餞行，亦忙了好幾日。

臨走的頭一天，瞿耐庵又到夏口廳馬老爺那裡再三把新娶的愛妾相托。馬老爺自然一口答應，當下又請教仕进的法門。馬老爺說：「耐庵，你雖然候補了多年，如今卻是第一趟拿印把子。我們仕进东说念主有七個字秘決。那七個字呢？叫作念『一緊，二慢，三罷休』。各样事情到手，先給东说念主家一個老虎勢，一來叫东说念主家短促，二來叫上级瞧著我們辦事還認真：這便叫作念『一緊」。等到东说念主家怕了我們，自然會生出後文無數文章。上级見我們緊在前頭，決不至再疑心我們有什麼；然後把這事緩了下來，好等东说念主家來打點：這叫作念『二慢』。『沉為官只為財』，只要這個到手。……」馬老爺說著，把兩個指頭一比。瞿耐庵明白，曉得他說的是錢了。馬老爺又說：「無論原告怎麼來催，我們仅仅給他一個不睬，匹夫見我們不睬，他們自然不來告狀：這就叫作念『三罷休』。耐庵，你要曉得，我們湖北民風刁悍，最喜健訟，現在我們不睬他，亦是個清訟之法。至於別的法門，一時亦說不盡。好在你請的這位刑名老汉子王召興本是此中老手，一切趨避之法他都懂的，隨時請教他就是了。」瞿耐庵聽了，甚是佩服。回家打理行李，雇船启航。

等到上了船，頭彻夜，瞿太太等东说念主靜之後，親自出來船前船後看了幾十遍，生怕老爺另雇了船帶了相好同去。後來見老爺一直睡在大船上，曉得沒有別东说念主同來，方才释怀。

興國州離省不過四五天路程。頭天派东说念主下去下紅諭。次日趕到本州，書差接著。瞿耐庵拜過前任，便預備第二天接印。這天原看定時辰，午時接印。到了十一點半鐘，瞿老爺換了蟒袍補褂，打著全副執事，前去衙門裡上任。齊巧有個鄉下东说念主不懂得規矩，穿了一身重孝，走向前來拉住轎杠，攔輿声屈。轎子跟前一班聽差的小吏三班，趕忙一齊過來呼喝，無奈這鄉下东说念主蠻力如牛，抵死不放。瞿老爺忌諱最深，這日原定了時辰接印，說是黃歷上雖然好星宿不少，底下還有個壞星宿，恐怕沖撞了不好，有意在補褂當中挂了一面小銅鏡子，鏡子上還畫了一個八卦，原取「諸邪逃避」的敬爱。如今忽見一個穿重孝的东说念主拉輿叫喊，早把瞿老爺嚇得面如土色，以為到底時辰不好，必定撞著什麼「披麻星」了。

好容易定了一定神，方問得一句：「這穿孝的是什麼东说念主？」那鄉下东说念主見老爺說了話，連忙跪下著：「小的冤枉！小的是王七。小的的父親上個月死了，有兩個本家想搶家當，爭著過繼，硬說小的不是小的的父親養的，因此要把小的子母趕出大門。」瞿老爺说念：「不是你父親養的。難说念是你娘拖油瓶拖來的嗎？」王七说念：「我的苍天大老爺！為的就是這句話！前任大老爺得了被告的錢，是以就把小的斷輸了。小的打聽得当天苍天大老爺上任，是以趕來求伸冤的。」瞿老爺不等說完，拍著扶手板，大罵说念：「好刁的匹夫！我沒有來到這裡就曉得你們興國州的匹夫健訟！如今還沒有接印，你就來告狀！甚麼大不了的事情！這是你們家務事，亦要老爺替你管？我署這個缺，原是上頭因我在省裡苦夠了，是以有意委個缺給我，原是調劑我的敬爱，不是叫我來替你們管家務！一個興國州，十幾萬匹夫，一家家都要我老爺管起來，我亦來不足呀！趕出去！不准！」差役們一陣吆喝，七八個东说念主一齊向前來拖，好容易把個王七拖走。王七嘴裡還是一味的喊「冤枉」，見老爺不准，索性在轎子旁邊大哭起來。瞿老爺聽著討厭，連連吐饞唾，連連說：「晦氣！……」後來見王七哀泣不啻，不由無名火動，在轎子裡大聲喊说念：「替我把那王八蛋鎖起來！等我接了印再打他！」新官號令，小吏們無有不遵的，坐窝把王七鎖起。

說話間瞿老爺已經到了大堂下轎。禮生告吉時已到，饱读手奏乐著。等老爺拜過了印，即是老爺升座，典吏堂參，書差叩賀。瞿老爺急急等諸事完畢，一天怒氣便在王七身上發作，坐窝叫东说念主把他提到案前跪下，拍著驚堂木，罵说念：「你要告狀，来日不好來，噯！後天不好來，偏巧老爺今天接印，你撞個來！你死了老子的东说念主不怕忌諱，老爺今天是初接印，是要圖個祯祥的！拉下去！替我打！」兩旁差役一聲吆喝，猶如鷹抓燕雀一般，把王七拖翻在地，剝去下衣，霎時間兩條腿上早已打成兩個大洞窟，血流滿地。瞿老爺瞧著底下一灘紅的，方才把快慰了一半。原來他的敬爱，以為「我当天頭一天接任，看見這個身穿重孝的东说念主，不免大不祯祥，如今把他打的見血，也不错除除晦氣了。」他坐在堂上一直不作聲，掌刑的皂班便一直不敢停手。看看打到八百，他還不則聲。倒是值堂的簽押二爺瞧著不對，輕輕的回了老爺，方把王七放起來，关联词已經不成行動了。瞿耐庵至此方命退堂。

此時前任還住在衙門裡，沒有讓出。瞿耐庵只好另外憑了公館辦事，把太太一塊兒接了上來同住。

且說他的前任姓王，表字柏臣，乃是個試用知州。委署這個缺未及一年，齊巧碰著開征時候，天天有銀子進來，把他興頭的了不起，以為只要收過這委錢漕，就是交卸，亦不错在省裡候補幾年了。那知樂極悲生，剛才開征之後，未及十天，家鄉來了電報，說是老太爺沒了。王柏臣係屬親子，例當呈報丁憂。報了丁憂，就要交卸，白白的望著錢糧漕米，只好讓別东说念主去收。當下他看過電報，回心一想，連忙拿電報往身子一拽，吩咐足下不准聲張。他全不想一個外府州、縣衙門，憑空裡來了一個電報，各人總以為省裡上级來的什麼公务，後來好容易才打聽出來。关联词他老东说念主家雖然死了老太爺，因為要瞞眾东说念主，並不舉哀。後被各人看破了，不免指挑剔摘，私相議論。

王柏臣曉得遮蓋不住，只得把帳房及錢穀師爺請來，並幾個有臉面、有權柄的大爺們亦叫齊。等到眾东说念主到了，他一齊讓到簽押房床後頭一間套屋裡去。兩位師爺坐著，幾個大爺站著，別的东说念主一概趕出。王柏臣更親手把兩扇門關好，然後回轉身來，朝著兩位師爺一跪就下。各人雖然明曉得他是丁艱，颜面上只作不知，一齊作念出詫異的樣子，問说念：「這是怎麼一趟事？斷斷乎不敢當！快快請起！」說著，兩位師爺也跪下了。王柏臣仅仅不起，爬在地下，哭著說说念：「昆季接到家鄉電報，先嚴前天已經見背了！」兩位師爺又故作嗟嘆，說说念：「老伯大东说念主是什麼病？怎麼我們竟其一點沒有曉得呢？」王柏臣说念：「如今他老东说念主家死已死了，俗語說得好：『死者不可復生。』總求兩位照應照應我們這些活的。我一家門幾十口东说念主吃飯，丁憂下來，一靠就是三年，坐吃山崩，如何乾信得过！如今事情，權柄是在你們二位手裡。」又指著幾個大爺們說说念：「至於他們都是昆季的舊东说念主，他們也巴不得昆季遲交卸一天好一天。只要你二位肯把丁憂的事情替昆季瞞起，多耽擱一個月或二十天，不要聲張出來，上頭亦緩點報上去。趁這檔口，好叫昆季多弄兩文，以為將來丁憂盤纏，即是兩兄莫大之恩！就是先嚴在重泉之下，亦是感激你二位的！」一席話說得兩东说念主都回应不出。還是帳房師爺有主意，一想：「東家早交卸一天印把子，我們亦少賺一天錢。好在他匿喪與我們無干，我們樂得答應他，作念個順水情面，相互有益。」便把這話又與錢穀師爺說明，錢穀師爺亦應允了。幾個大爺們更是不願意老爺早交卸的。於是相互相戒不言。王柏臣重行爬下替兩位師爺磕了一個頭，爬了起來，送兩位師爺出去，一齐說說笑笑，裝作沒事东说念主一般。

當天帳房師爺同錢穀師爺又出來商量了一條主意，說：「現在錢糧才動頭開征，十幾天裡如何收得齊？總得想個法子叫鄉下东说念主願意在我們手裡來完才好。於是商量了一個跌價的法子：譬如原收四吊錢一兩的，如今改為三吊八或是三吊六，言明幾天為限。鄉下东说念主故意可圖，自然是踴躍從事。如斯辦法，一來錢糧不错早收到手，二來還落個好聲名。商妥之後，當把這話告訴了王柏臣。王柏臣一想不差，使叫照辦，坐窝發出宣布，四鄉八鎮統通貼遍。鄉下东说念主見故意益可沾，果然趕著來完。看看到了半個月，這一季的錢糧已完到六七成了，王柏臣的銀子也賺得不少了。帳房、錢穀二位師爺又商量说念：「錢糧已收到一泰半，不错勸東家報丁憂了。等到派东说念主下來，總得有好幾天，怕不要收到八九分。些许留點後任收收，等东说念主家撈兩個，也堵堵东说念主家的嘴，倘若收得太足了，後任一個撈不到，恐怕要出亂子。」當把這話又求教了王柏臣，王柏臣還捨不得。兩位師爺便說：「有了這個樣子，我們也很對得住東家了。到這時候再不把丁憂報出去，倘或出了什麼岔子，我們是不包場的。」便有东说念主把這話又告訴了王柏臣。

王柏臣是個毛燥脾氣，一聽這話，便跳得三丈高，直著嗓子喊说念：「我死了老太爺我不報，我匿喪，有罪名我自身去擔，要他們急的那一門呢！」話雖如斯說，自身轉念一想：「不對，如今我自身把丁憂的事情嚷了出去，倘若不報丁憂，這話傳了出去將來終究要擔處分的。罷罷罷，我就吃點虧罷！」當時就把這話交代了出去。又自譬自诠释念：「丁憂大事，總以家书為憑，電報是作不得准的。猶如大官大員升官調缺，總以部文為憑，電傳上諭亦是作不得准的。是以我前頭雖然接到電報不報丁憂，於例上亦沒有什麼說不過去。」此時合衙門崎岖方才一齊曉得老爺丁憂，一個個走來慰問。王柏臣也假作念出聞訃的樣子，乾號了一場。一面稟報上级，一面將印信交代典史太爺看管。跟手就在衙門裡設了老太爺的靈位，發報喪條子，即日成服。從同城起以及大小紳士，一齊都來叩奠。

轉眼間上頭委的瞿耐庵也就到了。瞿耐庵未到之前，算計正是開征時候，恨不得立時到任。等得接印之後一問，錢糧已被前任收去九成光景，登時把他氣的話都說不出來。後來訪問前任用的是個什麼法子，才曉得每兩銀子跌去大錢四百，是以鄉下东说念主都趕著來完。常言说念：「好事不出門，惡言傳沉。」王柏臣接著電報十幾天不報丁憂，這話早已沸沸揚揚，傳的同城都已知说念，就有些耳報神到瞿耐庵眼前送信討好。瞿耐庵拿到這個证据，恨不得立時就要稟揭他。遂只詳求實在，又有东说念主把帳房師爺待出主意，叫他跌價的話說了出來。於是瞿耐庵恨這帳房師爺比恨王柏臣還要横蛮，總想抓他一個錯，拿練子鎖了他來，打他二千板子，方雪此恨。

此時王柏臣錢雖到手，一聽外頭風聲不好，加以後任同他更如水火，現在尚未結算交代，後任已經處處抉剔，事事為難。凡他手裡頂紅的書差，不上三天，都被後任換了個乾淨，就是斷好的案子，亦被後任翻了好幾起。此時瞿耐庵一心只顧同前任作對，一樁事到手，不問有理無理，但是前任手裡占上風的，他總得反過來叫他占下風，要是前任批駁的，到他手裡一定批准。

有天坐堂，一件案情有姓張的欠了姓孫的錢，有二十多年未還。還是前任手裡，姓孫的來告了，王柏臣斷姓張的先還若干，其餘撥付。兩造遵斷下去。這個檔口，齊巧新舊瓜代，等姓張的繳錢上來，已是瞿大老爺手裡了。瞿大老爺有心要拿前任斷定的案子批駁，就傳諭下來，硬叫姓孫的找出中东说念主來方准具領。姓孫的說：「我的老爺！事情隔了二十多年，中东说念主已經死了，那裡去找中东说念主？橫豎有紙筆為憑，被告肯認帳就是了。」瞿耐庵说念：「放屁！姓張的答應，我老爺不答應！沒有中东说念主，沒有證見，就聽你們馬馬糊糊過去嗎？錢存案，候尋到中东说念主再領。」一陣吆喝，把兩邊都攆下去。這是一樁。

又有一樁：是一個姓富的定了一家姓田的女兒作念媳婦。後來姓田的忽然賴婚，說了姓富的兒子許多壞話，就把女兒另外許給一個姓黃的。姓富的曉得了，到州裡來打讼事。前任王柏臣斷的是叫姓黃的退還禮金，拿姓田的訓飭了兩句，吩咐他不准賴婚，仍舊將女兒許配姓富的。當時三家已遵斷具結。到了瞿耐庵手裡，姓黃又來申雪。瞿耐庵一翻舊卷，便諭姓田的仍將女兒許於姓黃的兒子。姓富的不答應，上堂跪求。老爺說：「你兒子不學好，是以东说念主家不愿拿女兒許給他。只要你兒子肯改過，還怕沒有东说念主家給他细君嗎？不去教訓自身的兒子，倒在這裡怒吼公堂，确凿豈有此理！再不遵斷，本州就要打了！」一頓臭罵，又把姓富的罵了下去。

過了一天又問案。頭一起乃是胡老六偷割了徐大海的稻子，卻不是前任手裡的事。瞿耐庵坐到堂上看了看狀子，便把原告叫了上來問了兩句，叫他下去。又叫被告胡老六上來，便拍著桌子，罵说念：「好個混帳王八蛋！东说念主家種的稻子，要你去割他的！」便喊叫：「拉下去打他三百板子！」被告胡老六说念：「小的還有下情。」瞿耐庵喝令：「打了再說！」早有皂役把他托翻了，打了三百板，放他起來跪著。瞿耐庵说念：「你有什麼話，快說！快說！」胡老六说念：「小的的地是同徐大海隔邻。他占了小的地，小的不依他，他不講理，是以小的才去割他的稻子的。」瞿耐庵说念：「原來如斯。」再把原告徐大海帶上，罵说念：「宇宙东说念主總要自身沒有錯才可告东说念主！你既然自身錯在前頭，怎麼能怪別东说念主呢？也拉下去打三百！」徐大海说念：「小的沒有錯。」瞿耐庵说念：「宇宙那有自身肯說自身錯的！不必多說！快打！快打！」站堂的早把徐大海拉下去，亦打了三百。瞿耐庵便喝令到一邊去，具結完案。

隨手問第二起，乃是盧老四告錢小驢子，說他酗酒罵东说念主。瞿耐庵亦然先帶了原告問過，叫他下去，把被告帶上來，打了一百。被告說：「小的平時一鐘酒不喝的，見了酒頭裡就暈，怎麼會吃醉了酒罵东说念主呢？是他誣賴小的的。」瞿耐庵又信以為真了，竟把原告喊上來，幫著被告硬說他是誣告，也打一百。仍舊帶在一旁具結。

於是又問第三起，是一個东说念主家大小细君打架兒。大细君朱苟氏，小细君朱呂氏，男东说念主朱駱駝。這件事實在是小细君撒潑行凶，把大细君的臉都抓破，男东说念主制伏不下，是以大细君來告狀的。瞿耐庵把狀子略看了一看，便叫帶朱苟氏。朱苟氏上來跪下，剛說得幾句，瞿耐庵不等他說完，便氣吁吁的罵说念：「統天底下，你作念大细君的就沒有好東西！常言說得好：『上梁不整下梁差。』你倘要是個好的，小细君敢同你打架麼？這要怪你自身不好。我老爺那裡有工夫替你管這些閑事！不准！」又把男东说念主朱駱駝叫上來吩咐说念：「你家裡有這樣凶的大细君，為什麼要討小？既然討了小，就應該在外頭，不應該叫他們住在一塊兒。鬧出事來，你自身又降伏不住他們，今天來找我老爺。你想，我老爺又要伺候上级，又要替皇上家收錢糧，再管你們的閑帳，我老爺是三頭六臂也來不足！快快且归，拿大小细君分開在兩下裡住，包你平安無事。」朱駱駝说念：「起初本是兩下住的，後來大的打上門來，吵鬧過幾次，才並的宅。」瞿耐庵说念：「這就是大的不是了！」說著，要打。大细君急了，求了好半天，算沒有打。亦是具結完案。

接著又審第四起，乃是兩個鄉下东说念主：一個叫楊狗子，一個叫徐小船。兩個為了一只雞，楊狗子說是他的，徐小船又說是他的，說不解白，就打起駕來。楊狗子力氣大，把徐小船右腿上踢傷了一塊，一齊扭到州裡來声屈。官叫仵作驗傷。仵作上來，把徐小船的褲子脫了下來，看了半天，跪下稟過。瞿大老爺便同徐小船說说念：「容易。他踢壞了你的右腿，我老爺現在就打他的右腿。」於是吩咐把楊狗子翻倒在地，叫皂隸只准拿板子打他的右腿，一連打了一百多下。先是發青，後為發紫，看看顏色同徐小船腿上踢傷的差未几了，瞿耐庵便命放起來。嘴裡又不住的自贊说念：「像我這樣的老爺，确凿再要公正沒有！」於是徐、楊二东说念主又爭論那只雞。瞿耐庵说念：「這雞頂不是好東西！為了他害得你們打架！老爺替你們講和罷。」正說著，忽拿相貌一板，说念：「這雞兩個东说念主都不准要，没收！來，替我拎到大廚房裡去，叫他倆下具結。」小吏一聲吆喝，兩個东说念主只得一瘸一拐的走了下來，眼望著雞早拎到後頭去了。

這天瞿耐庵從早上問案，一直問到晚方才退堂。足足問了二三十起案子，其判斷與頭四起都大同小異。

第二天正想再要坐堂，只見篙案門上拿了幾十張稟帖進來，說是：「這些东说念主因為老你爺能干不過，都不願意打讼事了。這是息呈，請老爺過目。請老爺的示，還是准與不准？」瞿耐庵忙说念：「自然一齊准。我正恨這興國州的匹夫健訟；如今我才坐幾回堂，他們就一齊息訟，可見说念政齊刑，宇宙不可治之匹夫。現在上頭正在講究清訟，這個场所，照樣子，只要我再作念一兩個月，怕不政簡刑清麼。」相罷，踌躇满志。

那知這兩天來，把一個興國州的匹夫早已炸了，一齊都說：「如今王官丁了艱，來了這個昏官，我們匹夫還有人命吧！」又加瞿耐庵自以為是制台的親眷，腰把子是硬的，別东说念主是抗他不動的，便不把紳士放在眼裡，到任之後，一家亦沒有去拜過。弄得一般狗頭紳士滥觞望他來，以為不错同他聯絡的，等到後來一現他一家不拜，便生了怨望之心，都說：「這位大老爺瞧不起，我們也不犯著幫他。」又過兩天，聽見瞿耐庵問案笑話，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其中新生出無數謠言，添了無數假話，竟把個瞿庵說得一錢不值，恨不得早叫這瘟官離任才好。於是這話傳到王柏臣耳朵裡，便把他急的了不起。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四十一趟 乞保留極意媚鄉紳　算交代有心改帳簿

話說王柏臣正為這兩天际頭風聲不好，东说念主家說他匿喪，心上懷著鬼胎，短促不定。瞿耐庵亦為錢糧收不到手，更加恨他，四處八方，打聽他的壞處。又考察他是幾時跌的價錢，幾時報的丁憂：應該是聞訃在前，跌價在後；如今一查不對，倒是沒有聞訃丁憂，他先跌起價來。他好端端的在职上，又沒有要交卸的消息。據此看來，再參之外面东说念主的議論，明明是匿喪無疑了。瞿耐庵問案雖糊涂，弄錢的期间卻能干，既然拿到了這個证据，一腔怨氣，便想由此發作，坐窝請了刑名師爺替他擬了一個稟稿，謄清用印，稟揭出去。

瞿耐庵這面發稟帖，王柏臣那面也曉得了，急得搔頭抓耳，心烦虑乱。亦請了自身的一又友前來商議。各人亦是面面相對，一籌莫展。還虧了帳房師爺有主意，一想：「東家自到任以來，外面的口碑雖然不見得怎樣，幸虧同紳士還聯絡。無論什麼事情，只看紳士如何說，他便如何辦，有時還拿了公务走到紳士家中，同他們商量，聽他們的主意。至於他們紳士們自身的事，更无须說了。因此场所上一般紳士都同他要好，沒有一個願意他去的。如今是丁憂，也叫作念沒法。不虞他有匿喪的一件事，被後任稟揭出去，果然鬧出來，各人颜面不好看，不如叫他同紳士商量。」一面想，一面又問：「電報是那裡送來的？」王柏臣說是：「電報打到裕厚錢莊。由裕厚錢莊送來的。」帳房師爺说念：「既然不是一直打到衙門裡來的，這話就更好辦了。」原來這裕厚錢莊是同王柏臣頂要好的一個在籍候補員外郎趙員外開的。論功名，趙員外皮興國州並不算很闊，但是借著州官同他要好，有此勢力，便覺與眾不同。當下賓東二东说念主想著了他。帳房師爺出主意，先叫廚房裡備了一席酒，叫管家拿了帖子去送給他。說：「敝上本來要請大老爺過去敘敘，因為七中未便，是以叫小的送過來的。」趙員外收了酒菜，跟手王柏臣又叫东说念主送給他四件頂好的細毛皮衣，一挂琥珀朝珠。送禮的管家說：「敝上因為就要走了，不成一样同大老爺在一塊兒，這是自身常穿的幾件衣服，一挂朝珠，留在大老爺這裡作念個紀念罷。」趙員外無可推托，亦只得留住。「平時本來要好，受他的好處已經不少，如今臨走忽然又送這些貴重東西，不免令东说念主局促不安。莫不是外面傳說他甚麼匿喪那話是真的？果然是真的，倒可趁此又敲他一個竹杠了。」

正盤算間，忽見王柏臣差东说念主拿著片子來請，當下連忙換了衣服，坐著轎子到州裡來。此時王柏臣還沒有搬出衙門，因為在苫，自身未便出迎，只好叫帳房師爺接了出來，一直把他領到簽押房同王柏相見。王柏臣作念出在苫的樣子，讓趙員外同帳房師爺在高椅子上坐了，自身卻坐在一個矮杌子上。先寒暄了幾句。王柏臣一看足下無东说念主，便走近趙員外身旁同他咕唧了半天，所說無非是外面風聲不好，後任想出他的花樣，相互交好，務必要他幫忙的敬爱。

（苫：居喪時睡的草荐；也作居親喪時的代稱。）

趙員外追究是以，才曉得電報是他錢莊上轉來，嘴裡雖然諾諾連聲，心上卻不住的打主意。等到王柏臣說完，他主意亦已打好，連忙接口说念：「是呀，老父台不說，治弟為著這件事正在這裡替老父台擔心呢！頭一個就是敝錢莊的一個伙計到治弟家裡來報信。治弟因為是老父台的事情，一來我們自身东说念主，二來匿喪是革職處分，是以治弟當時就關照他，叫他不要響起，並且同他說：「王大老爺待东说念主厚说念，你如今替他出了力，包在我身上，將來總要補報你的。』這個伙計經過治弟囑咐，一定不會多嘴。這話是那裡來的，老父台倒要考察考察。」王柏臣说念：「查也無須查得，只要老哥肯幫忙，現在昆季已被後任稟了出去，這種公务，上頭少不得總要派东说念主來查，上頭派东说念主來查，自然頭一樁要搜尋這電報的基础底细。只說是老哥替昆季扣了下來，昆季始終一個不知情，總不成說昆季的不是。」

趙員外说念：「不是這樣說，且等我想想來。」於是一個东说念主抱著水煙袋，閉著眼睛，出了一會神，歇了半天，才說说念：「這件事不該這樣辦法。」王柏臣便問：「如何辦法？」趙員外说念：「你說電報是我扣下來的，不給你曉得，總算场所上紳士各人愛戴你，不願你去任，是以才有此舉。這事情並非不好如斯辦，但是光我一個东说念主辦不到，總得還要請出幾位來，各人商量商量，約會齊了才好辦。」王柏臣一聽不錯，便求他寫信去聯絡眾位。一面說話，一面便把紙墨筆硯取了出來，請他當面寫信，又親自動手替他磨墨。趙員外又楞了一會，说念：「且慢。來了電報，不給你曉得，總算是我替你扣下來的，但是你沒有得信，憑空的錢糧跌價，這話總說不過去，總是一個大裂缝。我們總得預先估量好了，方才妥當。」

（治弟：舊時士民對场所長官的自稱。）

王柏臣聽他說得有理，亦就呆在一旁出神。趙員外说念：「這事情不是三言兩語不错了結的，等治弟出去商量一個主意，再進來回復老父台就是了。」诸君要曉得：趙員外既然存了主意要敲王柏臣的竹杠，东说念主有見面之情，自然當著面有許多話說不出。王柏臣不懂得，還要起身相留。幸虧帳房師爺明白，丟個眼色約東家，叫他不必留他，又幫著東家，替東家再三托付趙員外，說说念：「你老先生有甚麼赐教，敝居停不成出門，昆季過來領教就是了。」趙員外於是起身別去。

到得晚上，王柏臣急不可耐，差了帳房師爺前去探聽复书。趙員外見了面，便说念：「主意是有一條，亦是昆季想出來的，不過我們這當中還有幾位心上不是如斯。」帳房師爺急欲請教。趙員外说念：「電報是敝錢莊上求教了昆季，由昆季求教了各紳士，就是各人敬爱要留這位賢父母多作念兩天，顯得我們场所上愛戴之情。這事只要昆季領個頭，他們眾东说念主倒也無可無不可。至於錢糧缘何預先跌價？倘說是賢父母體恤匹夫的苦處，雖亦說得過去，但是夾著丁憂一層，總不免為东说念主借口。如何由我們紳士各人頂上一個稟帖，敘說匹夫如何苦，求他減價的敬爱，倒填年月，遞了進去？有了這個根子，便見得王老父台此舉不是為著丁憂了。還有一個逼進一層的辦法：索性由我們紳士上個公稟，就說是王老父台在這裡仕进，如何清正，如何認真，匹夫實在捨他不得。現在國家有事之秋，正當破格用东说念主之際，可否先由瞿某东说念主代理起來，等他穿孝百日過後，仍舊由他署理，以收為地擇东说念主之效。稟帖後頭，並可把後任這幾天斷的案子敘了進去，以見目下非王某东说念主趕緊回任竭力整頓不可。後任既然會出王老父台的花樣，我們就給他兩拳也下為過。不過其中卻要同後任作念一個大大党羽，因此有幾個东说念主主意還拿不定。」

帳房師爺聽了他話，心上明白，曉得他無非為兩個錢，只要有了幾個錢，別东说念主的事，他都不错作得主意。又想：「這事就要作念得快，一天天蹉跎過去，等上頭查了下來，反為不妙。」於是起身把嘴附在趙員外耳朵旁邊，索性老老實實問他些许數目，又說：「這錢並不是送你老先生的，為的是諸公跟前總得點綴點綴。況且敝居停這季錢糧已經收了九分九，無非是你們諸公所賜，這幾個錢亦然情願出的。」趙員外聽他說得冠冕，也就不同他客氣，索性照實說，討了二千的價。禁不起帳房師爺再四磋议，答應了一千。相互定議。回來求教了王柏臣。王柏臣無可說得，只得照辦，次日一早把銀子划了過去。

趙員外跟手送進來一張求減銀價的公呈，倒填年月，還是一個月前頭的事，又把保留他的稿稟也一塊兒請他過目。王柏臣著了自然歡喜。雖然是銀子買來的，颜面上卻很拿趙員外感激。一會又說要拿女兒許給趙員外的兒子，同他作念親家；一會又說：「倘若上頭能夠批准留任，將來不但你老兄有什麼事情，昆季一力幫忙；就是老兄的親戚一又友有了什麼事情，只要囑咐了昆季，昆季無不照應。最佳就請吾兄先把自身的親戚一又友名號開張單子給昆季，等昆季拿他帖在簽押房裡，遇見什麼事，昆季一覽便知，也免得驚動老兄了。」趙員外说念：「领情得很！但願如斯，再好沒有！但是批准不批准，其權操之自上，亦非治弟們可能拿穩的。」王柏臣说念：「諸公的公稟，並非一东说念主之私言，上憲俯順輿情，沒有不批准的。」趙員外说念：「那亦看罷了。」說完辭去。王柏臣重復千恩萬謝的拿他送到二門口，又叫帳房師爺送出了大門。自此王柏臣便一心一意靜候回批。

誰知瞿耐庵稟揭他的稟帖，不過虛張聲勢，其實並沒有出去。後來聽說眾紳士遞公稟保留前任，他便軟了下來，又從新同前任拉攏起來。滥觞前任王柏臣還催他早算交代，以便回籍守制，瞿耐庵说念：「忙什麼！聽說场所紳士一齊有稟帖上去保留你，將來這個缺總是你的，我不過替你看幾天印罷了。依我看起來，這交代很不错不必算的。」王柏臣说念：「雖然场所上愛戴，究竟也要看上頭的憲眷。像你耐翁同制憲的交情，不要說是一個興國州，就是比興國州再好上十倍的缺也容易！」瞿耐庵说念：「這句話，昆季也无须客氣，倒是拿得穩的。」一連幾天，相互往來甚是親熱。

過了一天，上頭的批稟下來，說：

「王牧現在既已丁憂，自應開缺回籍守制。州缺業已委东说念主署理，早經稟報接印任事在案。目下非軍務吃緊之際，何得援倒奪情？況該牧在职並無實在政績及民，該紳等率為稟請保留原任，無非出自該牧賄囑，以為沽名鈞譽地步。紳等此舉殊屬冒昧，所請著不予准。」

（奪情：官員遭父母之喪，須去職在家守喪，但朝庭對大臣要員，可不去職，以素服為公，或守喪未滿而應召復職，為之「奪情」。）

一個釘子碰了下來，王柏臣無可說得，只好打理打理行李，預備交代启航。好在囊橐充盈，倒也無所顧戀。

至於瞿耐庵一邊，一到任之後，曉得錢糧已被前任收個淨盡，心上苍老不缓和，把前任恨如切骨，時時刻刻想出前任的手。後來聽說紳士有稟保留，一來曉得他民情愛戴，二業亦指望他真能留任，自身不错另圖別缺；是以前幾日間同前任再行和好。等到紳士稟帖被駁，前任既不得留，自身絕了指望，於是一腔怒氣，仍復勾起。自身從這日起，便與前任不再見面，逐日督率著師爺們去算交代。欠項款目自不必說，都要一一斤斤較量，至於細頭關目，下至一張板凳，一盞洋燈，也叫前任開帳點收，统筹兼顾。

瞿耐庵的帳房就是他的舅子，名喚賀推仁，本在家鄉教書过活；自從姊丈得了差使，就把他叫到武昌在公館幫閑為業，帶著叫他當當雜差，管管零用帳。一連吃了一年零兩個月閑飯。姊夫得缺，就升他作帳房，自此更把他興頭的了不起。通衙門崎岖都尊為舅老爺。下东说念主有點不好，舅老爺雖不敢徑同老爺去說，卻趁机就跑到太太跟前報信，由太太傳話給老爺，將那下东说念主或打或罵。因此舅老爺的作用更比尋常不同。這賀推仁更有一件期间，是專會見風使船，看眼色行事，頭兩天見姊夫同前任不對，他便於中興風作浪，抉剔前任的帳房。後來兩天，姊夫忽同前任又要好起來，他亦請前任帳房吃茶吃酒。近來兩天見姊夫同前任翻臉，他的架子登時亦就「水長船高」。向來州、縣衙門，凡遇過年、過節以及督、撫、藩、臬、说念、府六重上级或有喜慶等事，作念屬員的贡献都有一定數目，甚麼缺應該些许，一任任相沿下來，都不敢增減毫分。此外還有上级衙門裡的幕賓，以及什麼監印、案牍、文武巡捕，或是年節，或是到任，應得應酬的场所，亦都有一定尺寸。至於門敬、跟敬，更是各種衙門所不成免。另外府考、院考辦差，總督大閱辦差，欽差過境辦差，還有查驛站的委員，查地丁的委員，查錢糧的委員，查監獄的委員，重重疊疊，一時也說他不盡。諸如斯類，種種開銷，倘無一定而不可易章程，將來開銷起來，少則固惹东说念主言，多則是遂成為例。是以這州、縣官帳房一席，竟非有絕大才幹不成勝任。每見新官到任，後任同前任因銀錢交代，雖不免相互齟齠，而後任帳房同前任帳房，卻要卑禮厚幣，柔氣低聲，以為事事叨教地步。缺分無論大小，作念帳房的都有歷代相傳的一册秘書，這本秘書就是他們開銷的帳簿了。後任帳房要到前任手裡買這本帳簿，缺分大的，竟是三百、五百的討價，至少也得一二百兩或數十兩不等。這筆本錢都是作念帳房的自身挖腰包，與東家不估量涉。只要前後任帳房相互聯絡要好，自然討價也會低廉，倘然有些犄犄，就是拚出價錢，那前任的帳房亦是不愿輕易开始的。

賀推仁同前任帳房忽冷忽熱，忽熱忽冷，东说念主家同他會過幾次，早把他的底細看得穿而又穿。他不請教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家也不俯就他。瞿耐庵到任未几幾日，不要說別的，但是本衙門的開銷，什麼差役工食、犯东说念主口糧，他胸中毫無独揽，早弄得頭昏眼花，七顛八倒，又不敢去請示東家，只索同首府所荐的一個雜務門上馬二爺商量。馬二爺歷充立幕，這些規矩是懂得的，便問：「舅老爺同前任帳房師爺接過頭沒有？本子可曾拿過來？」賀推仁说念：「會是會過屡次，卻不曉得有什麼薄子。」馬二爺一聽這話，曉得他是生手，因為員老爺是太太面上的东说念主，不敢給他當上，便把作念帳房的訣竅，一五一十，統文书訴了一遍。

（立幕：照料案牍的差役。）

賀推仁至此方才恍然大悟，便说念：「據你說，怎麼樣呢？」馬二爺说念：「依家东说念主愚見：舅老爺先把這些應開銷的帳目暫時擱起，叫他們過天來領，一面自身再去拜望拜望前任的帳房師爺，然後備副帖子請他們来日吃飯，才好同他們開口這件事情。」賀推仁说念：「吃飯是我已經請過的。」馬二爺说念：「前頭請的不算數，現在是專為叨教來的。」賀推仁说念：「倘若我請了他，他再不把本子交給我，豈不是我又化了冤錢？」馬二爺说念：「唉！我的舅老爺！吃頓飯值得什麼，這本本子是要拿銀子買的！」賀推仁一聽，不禁大為失神，忙問：「些许銀子？」馬二爺说念：「一二百兩、三四百兩，都論不定，像這個缺幾十兩是不來的。」賀推仁聽說要許多銀子，嚇得舌頭伸了出來縮不且归，歇了半天，才說说念：「东说念主家都說帳房是好事情，像我來了這幾天，一個錢都沒有見，那裡有許多銀子去買這個呢！」馬二爺说念：「這是州、縣衙門裡的通例，作念了帳房是說不得的。沒有銀子好借，將來還东说念主家就是了。」賀推仁说念：「當了帳房好處沒有，先叫我去拖債，我可不成！姑且等我估量估量再說。」於是趁空便把這話告訴了他姊姊瞿太太。瞿太太说念：「放屁！衙門裡買東西，無論那一項都有一個九五扣，這是帳房的呆出息。至於仕进的，只要拿進兩個，那裡有拿出去給东说念主家的。什麼工食、口糧，都是官的好處，我從小就聽見东说念主說，這些都用不著開銷的。他們不要拿那本子當寶貝，你看我沒有本子也辦得來！」一頓話說得賀推仁無言可答。

過了兩天，忽然府裡聽差的有信來，說本府大东说念主新近添了一位孫少爺各屬要送禮。瞿耐庵曉得賀推仁不董得這個規矩，索性不同他說話，叫了雜務門馬二爺上來問他。馬二爺又把序言回了一遍，又說：「這本本子是萬萬少不得的！」瞿耐庵默然無言，回來同刑、錢老汉子提起此事。錢穀老汉子是個老在行，便说念：「怎麼耐翁接印這許多天，賀推翁這件事還沒辦好？這件事向例沒有接印的前頭就要弄好的。幸虧得這帳房昆季同他熟識，等昆季同他去說起來看。」瞿耐庵说念：「如斯就托付了。」錢穀老汉子果然替他去跑了兩天。前任帳房見了面甚是客氣，不過提到帳簿，前任帳房便同錢穀老汉子咬耳朵咬了半天，又說：「相互都是自身东说念主，我昆季好瞞得你嗎。如今將下情奉告過你老先生，意象你老先生也不會責備我昆季了。」錢穀老汉子也曉得這事非錢不行，只获得來勸東家送他們一百銀子，又說：「這是起碼的價錢。」瞿耐庵預先聽了太太的吩咐，一個錢不愿往外拿。錢穀老汉子一看，事情不會合攏，也就搭訕著出去，不來干預這事。

原來前任帳房的為东说念主亦然能干不過的，曉得瞿耐庵素性吝嗇，決計不愿多拿錢的，不如趁此時本子還在手中，樂得作念他兩注賣買。主意打定，便叫值帳房的傳話出去：「凡是要一样到帳房裡領錢的主兒，叫他們或是今天，或是来日，分班來見，師爺有話交代他們。」眾东说念主還不曉得什麼事情。到了天黑之後，先是把宅門的同了茶房進來，打了一個千，尊了一聲：「師老爺」，垂手一旁站著聽吩咐。只見那帳房師爺笑嘻嘻的對他們先說了一聲「辛劳」。把門的说念：「小的當差使日子雖淺，蒙大老爺、師老爺抬舉，不要說沒有捱過一下板子，並且連罵都沒有罵一聲。如今大老爺走了，師老爺也要跟著一塊兒去，小的們心上實在捨不得師老爺走。」帳房師爺说念：「只要你們曉得就好，是以你們曉得好赖，大老爺同我也有恩典給你們。」他二东说念主一聽有恩典給他，於是又湊前一步。

帳房師爺拿帳翻了一翻，先指給把門的看，说念：「這是你門下應該領的工食。你每月只領幾個錢，原是歷任相沿下來的，並不是我剥削你們。如今我要走了，曉得你們都是苦东说念主，不错替你們想法子的场所，我總肯替你們想法子的。幸虧這本子還沒有交代過去，等我來作念樁好事，替你把本子改了過來，總說是月月領全的。後任亦不在乎此。」把門的聽了這話，連忙跪下磕了一個頭，說了聲「謝師老爺栽培！不但小的感想師老爺的恩典，就是小的家裡的细君孩子也沒有一個不感想師老爺的！」

帳房師爺也不睬他。又指出一條拿給茶房看，說：「這是你領的工食。歷任手裡只領些许，我如今也替你改了過來。」帳房師爺的敬爱，以為如斯，那茶房又要磕頭的了，豈知茶房呆著，激昂不動。停了一趟，說说念：「回師老爺的話：『有例不興，無例不滅。』這兩句俗語意象師老爺是曉得的。師老爺肯照顧小的，小的豈有不知感激之理！但是小的這差使也不啻當了一年了，歷任大老爺，一任去，一任來，當說也伺候過七八任。等到要臨走的時候，帳房師爺總是叫小的們來，說體恤小的們，那一款，這一款，都替小的們復了舊。不過師爺們改本子，稍些要花兩個辛劳錢。小的們聽了這個說話，總以為當真的了，心上想：『不出所料，即是一輩子沾光，就是目下化兩個也還有限。』連忙回家借錢或是當當贡献師爺，有的寫張領紙，多借一兩個月工食以作報效。誰知前任師爺錢已到手，也岂论你後頭了。到了後任帳房手裡，那知扣得更凶。譬如前任帳房只發五成的，這後任只發二三成，有的一成都不發。小的們便上去回說：「師老爺！這個前任有帳不错查得的。』那帳房便發怒说念：『混帳王八蛋！我豈不知说念有帳！你可曉得那帳是假的，一齊是你們化了錢買囑前任替你們改的！』我的師老爺，你老东说念主家想，這些後任的帳房怎麼就會曉得我們化了錢改的？确凿眼睛比鏡子還亮。當時小的們已經化了一筆冤錢贡献前任，還沒有補上空子，那裡還禁得後任分文不給呢？到了無可奈何之時，只得托了东说念主去畅通，老實對後任說，前任實實在在是個什麼數目。好容易把話說明白，後任還怪小的們不應該預支透付，以致好處都被前任占去，一定還在後來領的數目裡一筆一筆的明扣了去，絲毫也不愿讓一點。小的們上過一趟當還不遗弃，等到第二任又是如斯的一辦，等到再点破以後，便遗弃塌地不來想這些好處了。如今蒙師老爺恩典，小的心上實是感激！但求師老爺還是按照舊帳嘱咐過去，免得後任抉剔，小的們就谢意不淺！小的說的句句真言，燈光菩薩在這裡，小的倘有一句假話，便不是东说念主生父母養的！」

帳房師爺聽了他這番議論，氣的半天說不出話來。仔細想了想，他的話又實在不錯，無可駁得，只得微微的冷笑了兩聲，說说念：「你說的十分！倒怪我瞎牵记了！」說著，拿本子往桌上一推，取了一根火煤子就燈上點著了火，兩只手拜著了水煙袋，坐在那裡呼嚕呼嚕吃個不了。茶房碰了釘子，退縮到門外，還不敢就出去。站了好一趟，帳房師爺才吩咐得一句说念：「你們還在這裡作念什麼！」於是把門的又向師爺磕了一個頭，說了聲「謝師老爺恩典」。那茶房仍舊昂立動，搭訕著跟著一塊兒退出去。帳房師爺眼望著他們出去了，心上甚是覺著沒趣。

幸虧到了次日，別的主顧很有幾個信赖他的話，仍舊把他饱读起興來。他見了东说念主總推頭說自身不要錢，不過改本子的东说念主不成不略為點綴。一連作念了兩晚上的賣買，尽然也弄到大大的一筆錢。然後把本子通通另外謄了一遍，預備後任來要。

再說後任瞿耐庵見前任不把薄子交出，便接二連三，一天好幾遍叫东说念主來討。背後頭還說：「他再不交來，我一定稟明上頭，看他在湖北省裡還想吃飯不吃飯！」瞿太太見事不了，又從旁代出主意：「現在东说念主心難測，就把本子交了出來，誰能保他本子裡不作念手腳。總而言之一句話：這裡頭的弊病，前任同後任不對，一定拿數目改大。譬如贡献上级，應該送一百的，他一定要寫二百；開發底下，向來是發一半的，他一定要寫發全分，或者七成莽撞。他們的心上總要我們多出錢他才高興。你在省裡候補的時候，這些事不注意，我是姊妹當中有些他們的老爺也作念過現任的交卸回來，都把這弊病告訴了我，我都記在心上，是以有些開銷都瞞不過我。只要這本帳薄拿到我眼睛裡來，是竟然假，我都有點數目。現在你姑且答應他一百銀子。同他言明在先：先拿薄子送來看過，果然真的，我自然照送，一個不少，倘若一筆假帳被我查了出來，非但一個錢沒有，我還要四處八方寫信去壞他名聲的。」瞿耐庵聽了太太吩咐，自然除名如神，仍舊出來去找錢穀老汉子托作介紹。錢穀老汉子说念：「話呢，不妨如斯說，但是不送銀子，东说念主家的本子也決計不愿拿出來的。至於不許他作秀帳，這句話我不错同他講的。」無奈瞿耐庵聽了太太的話，決計不愿先送銀子。錢穀老汉子急了，便说念：「這一百銀子暫且算了我的，將來看帳不對，在我的束上扣就是了。」在他的敬爱，以為如斯說法，他們決計無可推卻，豈知瞿耐庵夫婦倒反認以為真，以為有他擔待，這一百兩銀子將來總收获得來的。於是滿口答應，當天就划了一張票子送給錢穀老汉子。

等到錢穀老汉子將帳簿取了過來，太太略為翻著看了一看，以為這興國州是個大缺，送上级的壽禮、節禮至少一百金一次。豈知帳簿上開的只要八十元或是五十無，頂多的也不過百元。從前他老爺也到外府州、縣出過差，各府州、縣於例送菲仪之外，一定還有加敬；譬如菲仪送三十兩，加敬竟加至五六十兩不等。候補老爺出差全靠這些。今看帳簿，菲仪倒還不差崎岖，但是加敬只要四兩、六兩，至多也只要十兩。此時他夫婦二东说念主倒不疑心這本子是假的了。但是如斯一個大缺，教敬上级只要這個數目，應酬同寅也只要這個數目，心上不免疑疑忌惑。既而一想：「州、縣缺分本有明缺、暗缺之分：明缺好處在颜面上，暗缺好處在骨子裡：在颜面上的應酬大，在骨子裡的應酬小。照此看來，這個缺倒是一個暗缺，很可作念得。」如斯一想，也不疑心了。誰知看到後面，有些開銷，或是送同城的，或是開發本衙門書差的數目，反見加大起來。於是瞿太太遂執定說這個本子是前任帳房所改，一百銀子一定不成照送，要扣錢穀老汉子束，錢穀老汉子不愿，於是又鬧出一番黑白。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四十二回 歡喜低廉黧黑上當　从属風雅忙裡偷閑

話說瞿耐庵夫婦吵著要扣錢穀老汉子一百銀子的束，錢穀老汉子不愿，鬧著要辭館，瞿耐庵急了，只得又托东说念主出來遮挽。裡面太太還只顧吵著扣束，又說什麼「一季扣不來，分作四季扣就是了，要少我一個錢然而不成！」瞿耐庵無奈，只得答應著。

帳房本子既已到手，頂要緊的應酬，目下府太尊添了孫少爺，應送些许賀敬？翻開本子一看，並無專條。瞿太太廣有才思，於是拿了別條來比擬。上頭有一條是：「本说念添少爺，本署送賀敬一百元。」瞿太太说念：「就拿這個比比罷。本府比本说念差一層，一百塊應得打一個八折，送八十塊；孫少爺又比不得少爺，應再打一個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塊罷。」於是叫書啟師爺把賀稟寫好，專东说念主送到府裡交納。

不虞本府是個旗东说念主，他自身官名叫喜元。他祖老太爺養他老太爺的那一年，剛正六十四歲，因此就替他老太爺起了個官名，叫作念「六十四」。旗东说念主有個通病，頂忌的是犯他的諱，不獨湍制台一东说念主為然。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他老太爺名叫六十四，這幾個字是萬萬不准东说念主家觸犯的。喜太守自接府篆，同寅荐一位書啟師爺，姓的是大耳朵的陸字。喜太守見了心上不願意，便說：「大寫小寫都是一樣，以後稱呼起來不好出口，可否請師爺換一個？」師爺说念：「別的好改，怎麼叫我改起姓來！」曉得館地不好處，於是棄館而去。喜太尊也無可如何，只得聽其自去。喜太尊雖然不大認得字，有些公务上的日子總得自身標寫，每逢寫到「六十四」三個字，一定要缺一筆；頭一次標「十」字也缺一筆。旁邊稿案便說：「回老爺的話：『十』字缺一筆不又成了一個「一」字嗎？」他一想不錯，連忙把筆放下，躊躇了半天沒得法想。還是稿案有主意，叫他橫過一橫之後，一豎只寫一半，不要頭透。他聞言大喜，從此以後便照辦，每逢寫到「十」字，一豎只豎一半，還夸獎這稿案，說他有才思。又說：「我們現在升官發財是那裡來的？不是老太爺養咱們，咱們那裡有這個官作念呢？如今連他老东说念主家的諱都忘了，還成個东说念主嗎。至於我，如今亦然一府之主了，這一府的东说念主總亦不成犯我的。」於是合衙門崎岖摸著老爺這個脾氣，一齊注意，不敢觸犯。

偏巧這回孫少爺作念滿月，興國州贡献的賀禮，簽條上竟寫了個「喜敬六十四元」。先是本府門政大爺接到手裡一看，還沒有嫌錢少，先看了簽條上寫的字，不覺眉頭一縐，心上轉念说念：「确凿湊巧！統共六個字，倒把他老东说念主家父子兩代的諱一齊都鬧上了。我們如果不說明，照這樣子拿上去，我們就得先碰釘子，又要怪我們不教給他了。」轉了一趟念頭，又看到那封門包，也寫得清清白白是「六元四角」。門政大爺到此方才覺得興國州送的賀禮不夠數；於是問來东说念主说念：「你們貴上的缺，在湖北省裡也算得上中字號了。怎麼也不查查帳，只送這一點點？這個是有老例的。」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說说念：「例到查過，是沒有的。敝上怕上頭大东说念主挑眼，是以特特為為查了幾條別的例，才估量了這麼一個數目。相煩你替咱費心，拿了上去。」門政大爺一面搖頭，一面又說说念：「你們貴上大老爺這回署缺，是初任還是作念過幾任了？」派去的管家回稱「是初任」。門政大爺说念：「這也怪不得你們老爺不曉得這個規矩了。」派去的管家問「什麼規矩」。門政大爺说念：「你不瞧見這簽條上的字嗎？又是『喜元』，又是『六十四』，把他父子兩代的諱都干上去。你們老爺既然作念他的下屬，怎麼連他的諱都不打聽打聽？你可曉得他們在旗的东说念主，犯了他的諱，比當面罵他『混帳王八蛋』還要横蛮？你老爺怎麼不打聽明白了就出仕进？」一頓話說得派去的管家呆了，只得拜求費心，說：「求你想個法子替敝上遮瞞遮瞞，敝上總是感激，總要補報的。」

門政大爺見他贡献的錢不在分寸上，曉得這位老爺手筆一定不大的，便安心出出他的丑，等他以後怕了好來打點。主意打定，一聲不響，先把六元四角揣起，然後拿了六十四塊，便直徑奔上房裡來告訴主东说念主。恰巧喜太尊正在上房同姨太太打麻雀牌哩，打的是兩塊錢一底的小麻雀。喜太尊先前輸了錢不愿拿出來，其時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姨太太想同他扣帳，他不愿，起身向前要搶姨太太的籌碼。正鬧著，齊巧門政大爺拿著洋錢進來。姨太太说念：「不要搶了，送了洋錢來了。」喜太尊一聽有洋錢送來，果然摈弃，忙問：「洋錢在哪裡？」門政大爺大慌不忙，登時把一個抄本，一封喜敬，擺在喜太尊眼前。喜太尊一看抄本，知说念是新任興國州知州瞿某东说念主，忽然想起一樁事來，回頭問門政大爺说念：「瞿某东说念主到任也有好多天了，怎麼『到任規』還沒送來？興國州是好缺，他都如斯疲玩起來，叫我這本府指望誰呢？」門政大爺说念：「這是送的孫少爺滿月的賀禮。他有东说念主在這裡，『到任規』卻沒有提起。」於是喜太尊方才歪過頭去瞧那一封洋錢，一瞧是「喜敬六十四元」六個小字，面色登時改變，從椅子上直站起來，嘴裡不住的連聲說：「啊！啊」啊了兩聲，仍舊回過頭去問門政大爺说念：「怎麼他到任，你們也沒有寫封信去拿這個教導教導他？」門政大爺说念：「這個向來是應該他們來請示的。他們既然作念到屬員，這些上頭就該當心。等到他們來問奴才，奴才自然交代他，他不來問，奴才怎麼好寫信給他呢。」喜太尊说念：「寫兩封信也不要緊，你既然沒有寫信求教他們，等他來了，你就該告訴他來东说念主，叫他拿且归再行寫過再送來。如今拿了這個來給我瞧，然而有心給我下不去不是？」

門政大爺说念：「老爺且請息怒。請老爺先瞧瞧他送的數目可對不對？」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塊。此時也岂论簽條上有他老太爺的名諱，便登的一聲，接著豁琅兩響，把封洋錢摔在地下，早把包洋錢的紙摔破，洋錢滾了滿地了。喜太尊一頭跺腳，一頭罵说念：「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我作念本府也不是今天才作念起，到他手裡要破我的例然而不成！怎麼他這個知州腰把子然而比別东说念主硬繃些，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裡！『到任規』不送，賀禮亦只送這一點點！哼哼！他不要眼睛裡沒有东说念主！有些事情，他能逃過我本府手嗎！把這洋錢還給他，不收！」喜太尊說完這句，麻雀牌也不打了，一個东说念主背著手自到房裡生氣去了。

這裡門政大爺方從地板上把洋錢一塊一塊的拾起，連著抄本捧了出來。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門政大大爺走進門房，也把洋錢和抄本往桌上一摔，说念：「伙計！碰下來了！上頭說『謝謝』，你帶且归罷！」瞿耐庵派去的管家還要說別的，門政大爺因見又有东说念主來說話，便去同別东说念主去聒卿，也不來理他了。瞿耐庵管家無奈，只得把洋錢、抄本揣了出來，回到下處，曉得事不妙，不敢徑回本州，連夜打了一個稟帖給主东说念主說明原委，聽示辦理。等到稟帖寄到，瞿耐庵看過之後，不覺手裡捏著一把汗，進來請教太太。誰知太太聽了反行所無事，連說：「他不收，很好！……我的錢本來不在這裡嫌多，一定要贡献他的。好赖咱們是署事，好便好，不好，到一年之後，他東我西，我不認得他，我也不仰攀他，要他認得我。派去的东说念主趕緊寫信叫他回來。就說我眼睛裡沒有本府，我擔得起，看他拿我怎樣！」瞿耐庵聽了太太的話，一想不錯，於是寫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來。後來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個月，不見興國州添送進來，「到任規」也始終沒送，心下奇怪，仔細一打聽，才曉得他有這們一位仗腰的太太，颜面上雖說不出，只好暗自想法子。閑話少敘。且說瞿耐庵夫婦二东说念主因見本府尚奈何他不得，以後膽子更大，除了督、撫、兩司之外，其餘連本说念都不在他眼裡。三節兩壽，贡献上级的錢，雖不敢任情減少，关联词總是照著前任嘱咐過來的本子送的。各位司、说念大东说念主都念他同制台有點牵扯，各人都不與他計較，不過恨在心裡。究竟多送少送，瞿耐庵並不曉得，以為「照著本子，我總交代得過了」。只要撫台是同制台敵體的，有些節敬、門包等項送得少了，便由首縣傳出話來，說他一兩句，或是退了回來。瞿耐庵弄得不懂，告訴东说念主說：「我是照例送的，怎麼他們還貪心不足？」無奈撫台颜面，只好補些進去。有時候添過原數，有時候不足原數，總叫使他錢的东说念主心上總不安闲，這也非止一次了。還有些過境內委員老爺，或是專門來查事件的，他亦然照著本子開發，以致沒一位委員不同他爭論。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覺，瞿耐庵自從到任于今也有半年了。治下的匹夫因他聽斷糊涂，一個個酸心疾首，還是通俗，以至上级，同寅也沒有一個喜歡他的。磕來碰去，只要替他說壞話的东说念主，沒有一個說他好的东说念主。他自以為：「我於上级面上的贡献，同寅當中的應酬，並沒有少东说念主一個，况兼筆筆都是照著前任嘱咐的本子送的。就是到任之初，同本府稍有齟齬，後為首縣前來打圓場，情面難卻，一切『到任規』，孫少爺滿月賀禮，都按照本子上贡献本说念的數目贡献本府，也算得盡心的了。」那知本府亦磨牙凿齿。一處處弄得天怒东说念主怨，在他自身始終亦莫明其是以然。

不虞此時他太太所依靠的於外公湍制台奉旨進京陛見，接著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隸總督，一時不获得任。這裡制台就奉旨派了撫台升署，撫台一缺就派了藩台升署，臬台、鹽说念以次遞升，另外委了一位候補说念署理鹽说念。省中大局已定，所屬印委各員，送舊迎新，自有一番吃力，不用細述

且說這位署理制台的，姓賈，名世文。基础底细是個拔貢作念過一任教官，後來過班知縣，連升帶保，不到二十年工夫，尽然作念到封疆大吏，在湖北巡撫任上也足足有了三個年頭。這年實年紀六十六歲。生平保養的很好，是以到如今還是精神宽裕。自稱生平有兩樁絕技：一樁是畫梅花，一樁是寫字。

（拔貢：從秀才中選拔出來，保送入京，經過朝考及格，可充当京官、知縣等職。初６年選一次，後改為１２年。）

他的書法，自稱是王右軍一齐，一样對东说念主說：「我有一册王羲之寫的『前赤壁賦』，筆筆真楷，碧波领会，一筆不壞，聽說還是漢朝一個有名的石工刻的。昆季自從得了這部帖，每天總得臨寫一遍，一年三百六旬日，從沒有一天不寫的。」各人聽了他的話，幸虧官場上有學問的东说念主也少，究竟王右軍是那一朝代的东说念主，一百個當中，論不定只要三個兩個曉得。曉得的也不過付之一笑，不曉得的還當是真的哩。他說近來有名的大員如同彭玉麟、任说念熔等，都歡喜畫梅花，他因此也學著畫梅花。他畫梅花另有一個訣竅，說是只要圈兒畫得圓，梗兒畫得粗，即是能手。每逢畫的時候，或是大堂幅，或是屏幅，自身來不足，便叫管家幫著畫圈。管家畫不圓。他便檢了幾個沙殼子小錢鋪在紙上，叫管家依著錢畫，沒有不圓的了。等到管家畫完之後，然後再經他的手鉤須加點。

有些下屬想要趨奉他，每於上來稟見的時候，談完毕公务，有的便在袖筒管裡或是靴頁子裡，掏出一張紙或是一把扇子，雙手捧著，說一聲「卑職求大东说念主墨寶」，或是「求大东说念主法繪」。那是他再要高興沒有，必定還要說一句：「你倒歡喜我的書畫麼？」那东说念主答應一聲「是」，他更樂的了不起。送客回來，不到天黑便已寫好，畫好，叫差官送給那东说念主了。

後來各人摸著他的脾氣，就有一位候補知縣，姓衛，名瓚，號占先，因為在省裡空的實在沒有门路走了，曾於半個月前頭，求過賈制台賞過一幅小堂畫。賈制台的脾氣是每逢东说念主家求他書畫，一定要詳詳細細把這东说念主履歷細問一遍，沒差的就可得差，無缺的就可得缺。候補班子法中，有些东说念主因走這條门路得法的很不少。衛占先為此也趕到這條路上來。但是求書畫的东说念主也多了，一個湖北省城那裡有這許多缺，許多差使應酬他們。弄到後來，書畫雖還是有求必應，差缺卻有點來不足了。衛占先心上躊躇了一趟，忽然想出一條主意來，故意的說：「有事面稟。」號房替他傳話進去。賈制台一看抄本，記得是前次求過書畫的，吩咐叫「請」。見面之後，略為扳談了幾句。衛占先扭摇摆捏又從袖子管裡掏出一卷紙來，說：「大东说念主畫的梅花，卑職實在愛得很！敬爱想再求大东说念主賞畫一張，預備將來傳之子孫，垂之久遠。」賈制台说念：「不是我已經給你畫過一張嗎？」衛占先故意把臉一紅，吞吐其辞的，半天才回说念：「回大东说念主話：卑職該死！卑職該死！卑職沒出息！卑職因為候補的實在窮不過，那張畫卑職領到了兩天，就被东说念主家買了去了。」

賈制台一聽這話，不禁滿臉堆下笑來，忙問说念：「我的畫，东说念主家要買嗎？」衛占先正言厲色的答说念：「不但东说念主家要買，並且搶著買！滥觞东说念主家計價，卑職要值十兩銀子。」賈制台縐著眉，搖著頭说念：「不值罷！不值罷！」又忙問：「你到底幾個錢賣的？」衛占先说念：「卑職實實在在到手二十塊洋錢。」賈制台詫異说念：「你只討东说念主家十兩，怎麼倒到手二十塊洋錢？」衛占先说念：「卑職討了那东说念主十兩，那东说念主回家去取銀子，忽然來了一個東洋东说念主，說是聽見一又友說起卑職這裡有大东说念主畫的梅花，也要來買。」賈制台又驚又喜说念：「怎麼東洋东说念主也歡喜我的畫？」衛占先说念：「大东说念主容稟。」賈制台说念：「快說！」衛占先说念：「東洋东说念主跑來要畫，卑職回他：『只要一張。』他說：「一張就是一張。』卑職拿出來給他看過之後，他便問：『些许銀子？』卑是職回他：『十兩銀子。已經被別的一又友買了去了。』東洋东说念主说念：「『你退還他的銀子，我給你十四塊洋錢。』卑職說：『东说念主家已經買定，是不好退還的。』東洋东说念主只说念卑職不願意，坐窝就十六塊、十八塊，一直添到二十塊，不由分說，把洋錢丟下，拿著畫就跑了。後來那個一又友拿了十兩銀子再來，卑職只好怪他沒有留定錢，是以被別东说念主買了去。那個一又友還滿肚皮不願意，說卑職不是。」賈制台说念：「本來是你不是。」衛占先一聽制台派他不是，坐窝站起來答應了幾聲「是」。賈制台说念：「你既然十兩銀子許給了东说念主家，怎麼還不错再賣給東洋东说念主呢？果然東洋东说念主要我的畫，你何妨多約他兩天，進來同我說明，等我畫了再給他？」衛占先連連稱「是」，又說：「卑職亦然因為候補的實在苦極了，是以才斗膽拿這個賣給东说念主的。」

賈制台说念：「既然有东说念主要，我就替你多畫兩張也使得。」說罷便吩咐衛占先跟著自身同到簽押房裡來。賈制台進屋之後，便自身除去靴帽，脫去大衣，催管家磨墨，坐窝把紙攤開，蘸飽了筆就畫、又吩咐衛占先也脫去衣帽，坐在一旁觀看。正在畫得高興時候，巡捕上來回：「藩司有公务稟見。」賈制台说念：「停一刻兒。」接著又是學台來拜。賈制台说念：「剛剛有事，偏巧他們纏不清！替我擋駕！」巡捕出去回頭了。接著又是臬司稟見說是「夏口廳馬同知捉住幾個維新黨，請示怎麼辦法」夏口廳馬同知也跟來預備傳見。還有些客官來稟見的，官廳子上坐得有如許若干东说念主，只等他老东说念主家請見。他老东说念主家專替衛占先畫梅花，仅仅不出來。

外面學台雖然擋住未曾進來，藩、臬兩司以及各項稟見的东说念主卻都等得不耐煩。當下藩台先探問：「到底督憲在裡面會的什麼客，這半天不出來？」探來探去，好容易探到，說是大东说念主正在簽押房裡替候補知縣衛某东说念主畫畫哩。藩台一向是有毛燥脾氣的，一聽這話，不覺怒氣沖天，在官廳子上，連連說说念：「我們是有公务來的，拿我們丟在一邊，倒有閑情別致在裡頭替东说念主家畫畫兒！确凿豈有此理！……我作念的是皇上家的官，沒有這樣閑工夫好耐烦去等他！既然不見，等我走！」說著，賭氣走出官廳，上轎去了。

且說這時候署藩台的亦是一個旗东说念主，官名喚作念噶札騰額，年紀只要三十歲。他父親曾作念過兵部尚書，死一火的時候，他年紀不過二十一歲。早年捐有郎中在身，到部學習行走。父親見背，遂蒙皇上天恩，仍以本部郎中，遇缺即補，服滿補缺。幸虧此時他岳丈執掌軍機，歇了三年，齊巧碰到京察年分，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荐上去，引見下來，奉旨以说念、府用。不到半年，就放湖北武昌鹽法说念。是年只要二十七歲。到底年紀輕的东说念主，一心想作念好官，很替场所上辦了些事，口碑倒也很好。次年還是湍制台任上保荐賢員，把他的政績臚列上陳，奉朱批，先行傳旨嘉獎。他裡面有丈东说念主照應，外面又有總督奏保，所之外放未及三年，便已升授本省臬司。這番湍制台調署直隸總督，本省撫台署理督篆，藩台署理撫篆，是以就請他署理藩篆。他到任之後，靠著自身內有奧援，總有點心高氣傲。有些事情，凡是藩司分所應為的，在別东说念主一定還要請示督、撫，在他卻不免有點獨斷獨行，不把督、撫放在眼裡。

（京察：考核京官的轨制，清代每三年舉行一次，憑考核結果定升降。）

此番偶而要好，為了一件公务前來請示制台。齊巧賈制台替衛占先畫畫，沒有坐窝出來相會，叫他在官廳裡等了一會，把他等的不耐煩，賭口氣出門上轎，徑回衙門，公务亦不回了。歇了一會，賈制台把畫畫完，題了款，用了圖章，又同衛占先賞玩了一趟，方才想起藩台來了半天了，坐窝到廳上請見。那知等了一刻，外面傳進話來，說是藩司已經且归了。賈制台聽說藩台已去，便也罷休。

只因他平日為东说念主很有點號令不常，起居無節，一時高興起來，预见那個东说念主，無論是藩台，是臬台，馬上就傳見，等到东说念主家來了，他或是畫畫，或是寫字，竟不错十天不出來，把這东说念主忘記在化为泡影雲外。巡捕曉得他的脾氣，回過一遍兩遍，多回了怕他生氣，也只好把那东说念主丟在官廳上老等。常有早晨傳見的东说念主，到得晚上還不請見，晚上傳見的东说念主，到得三更、四更還不請見。他睡覺又沒有一定的時刻，會著客，看著公务，坐在那裡都會朦朧睡去。一天到夜，彻夜到天亮，少說也要睡二三十次。幸虧睡的時候不大，只要稍為朦一朦，仍舊是清昭着楚的了。他還有一個脾氣，是不歡喜剃頭的。他說剃發匠拿刀子剃在頭上，比拿刀子割他的頭還難過，是以往往一兩個月不剃頭，亦不打辮子。东说念主家見了，定要苍老的嚇一跳，倘不說明白是制台，不拿他當作囚犯看待，一定拿他當作念孤哀子看待了。除了畫梅花寫字之外，最講究的是寫四六信。一样同書啟老汉子們討論，說是一個东说念主只要會作念四六信，別的學問一定是不差的。因為這四六信對仗既要工致，聲調又要鏗鏘。譬如干支對干支，卦名對卦名，鳥獸對鳥獸，草木對草木，倘若拿干支對卦名，使鳥獸對草木，便不算得好手了。至於聲調更是要緊的，一封信念到完，一直順活水瀉，從不作興有一個隔頓。一班書啟相公、案牍老爺，曉得制台講究這個，便一個個在這上頭全心思。至於文理虚浮些，或是用的典故不的當，他老东说念主家卻也不甚斤斤較量。閑話少敘。且說他有位堂母舅，敘起來卻是他母親的從从昆季，不過從前替他批過文章，又算是受過業的老汉子。他外祖家是江西袁州东说念主氏。這位堂母舅一直是個老貢生，近來為著年紀大了，家裡东说念主口眾多，處館不成養活，忽然動了仕进之興。想來想去，只要這位老賢甥不错幫助幾百銀子。後來又聽見老賢甥升署總督，越發把他喜歡的了不起。敬爱就想自身到湖北來走一趟，一來想看看老賢甥，二來順便弄點事情作念作念：「倘若事情不得胜，幾百銀子總得幫助我的，彼時回來弄個教官，捐足花樣，倘能補得一缺，也好作念下半世的吃著。」主意打定，好容易湊足盤川，待要動身，忽地又害起病來。老年东说念主禁不起病，不到兩三天，便把他病的骨瘦如柴，看成無力。依他的敬爱，還要掙扎動身前去。他细君同兒子再三諫阻，禁止他起身，他只得罷手。於是婉蒙胧曲修了一封書，差自身的大兒子趁了船一直來到湖北省城，尋個好客寓住下。他的大兒子，即是賈制台的表弟了。這位老表有點禿頂，為他姓蕭，鄉下东说念主都叫他為「蕭禿子」，後來念順了嘴，竟其稱為「小兔子。」

且說小兔子一直是在家鄉住慣的，沒有見過甚麼大什面。通俗在家鄉的時候，見的捕廳老爺，已經當作貴东说念主看待，如今要叫他去見制台，又聽东说念主家說起制台的官比捕廳老爺還要大個十七八級，就是伺候制台的以及在制台跟著當底下东说念主的，論起官來，都要比捕廳老爺要大幾成，一齐早捏一把汗。如今到得這裡，不見事情不得胜，只得硬硬頭皮，穿了一身新衣服，戴了一頂古式大帽子，檢出幾樣土儀，叫棧房裡伙計替他拎到制台衙門跟前。東探西望，好容易找到一個东说念主。小兔子卑躬屈節，自身拿了「愚表弟蕭慎」的柬帖，向那东说念主低低說说念：「我是大东说念主的表弟，大东说念主是我的表哥。我有事情要見他，相煩你替我通報一聲。」

那东说念主拿眼朝他看了兩眼，因聽說是大东说念主的表弟，方才把嘴努了一努，叫他去找號房。小兔子走到號房門口，又访问了半天，才見一個东说念主在床上睡覺，於是從床上把那东说念主喚醒。那號房一接柬帖，曉得是大东说念主親戚不敢苛待，坐窝通報。傳出話來叫「請」。仍舊由號房替他把土儀拿著，把他領了進去叩見表哥。賈制台看了老母舅的信，自有一番寒暄，問長問短，小兔子除掉諾諾答應之外，更無別話說得。賈制台見他上不得台盤，知说念沒有談頭，便吩咐叫他在客棧暫住，「等我寫好回信，連銀子就送過來。」小兔子本來是見官短促的，因見表哥叫他住外面在候信，便也不敢再到衙門裡來。

賈制台的公务本忙，記性又不好，一擱擱了一個月，竟把這事忘記。後來又接到老母舅一封信，方才想起，忙請書啟老汉子替他打信稿子，寫回信，說是送老母舅五百銀子。又對書啟老汉子說：「這是我的老母舅。這封信須要說幾句家常話，用不著大客氣的。」書啟老汉子回到書房，按照家常信的樣子寫了一封，送給賈制台過目。賈制台取過來看了一遍，因為上頭說的話如同白話一樣，心中不甚愜意，吩咐把案牍上委員請一位來。委員到來，賈制台仍照前話告訴他一番，又说念：「雖是家常信，但是我這位舅太爺，我小的時候曾經跟他批過文章，於家常之中，仍得加點材料才好，也好叫老汉子曉得我如今的筆墨如何？」委員答應退下，自去構思，約摸有三個鐘頭，作念好寫好，上來呈政。無奈當中又用了許多典故，賈制台有點不懂，看了心上氣悶得很。後來看見信裡有「渭陽」兩個字，不覺顛頭播腦，反而稱贊這位案牍有才思；又说念：「我這封信本是給娘舅帶銀子去的。『詩經』上這兩句我還記得，是『我送舅氏，曰至渭陽』。如今用這個典故，可稱確切不移。好好好！但是別的句子又作念得太娴雅些，不像我們至親說的話了。為了這封信，倒很辛劳你們。無奈寫來寫去，總不的當。你們如今也不必費心了，還是等我自身寫罷。」案牍退去之後，賈制台拿兩封信給眾东说念主看，說：「不信一個武昌省城，連封信都沒东说念主寫，還要我老頭子自身煩心，确凿是難了！」

东说念主家總以為他既如斯說，這封信一定馬上自身動手的，況且舅太爺還在那裡指望他寄銀子。誰知小兔子在棧房裡，一住住了兩個月，不敢來見表哥。他老东说念主家事情又多，幾個打岔，竟把這件事忘記在化为泡影雲外。忽然一天接到舅母的電報，說是娘舅已死。懇情坐窝打發他兒子且归。賈制台到此方想起五百銀子未寄，信亦不曾寫，如今已來不足了。無可說得，只得叫东说念主把表弟找來，當面怪表弟：「為什麼躲著我表哥，自從一面之後，一直不再來見我？我只當你已經動身且归了，我有銀子，我給誰帶呢？」幸虧小兔子是個鋸了嘴的葫蘆，由他埋怨，一聲不響，聽憑賈制台給了他幾個錢，次日便起身奔回原籍而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四十三回 八座豪恣起居無節　一班齷齪堂構相承

話說小兔子去了三四天，賈制台忽然接到蘄州知州一個夾單，說是「憲台表老爺蕭某东说念主趁了輪船路過卑境，停船的時候，崎岖旅客混雜不分，偶不小心，包裹裡的銀子被扒兒手悉數扒去，現在住在敝署，不成前進，請示辦理」等語。原來小兔子自從上了輪船，東張西望，並不照顧自身的行李，以致遇見扒手。當時齊巧解開包裹找衣服穿，一摸銀子沒有了，坐窝吵著鬧著，要船上东说念主替他捉賊。賊捉不到，就哭著要船上茶房賠他，一會又說要上岸去告狀。船上的东说念主落得順水推船，趁著輪船還未離岸，馬上動手把他的行李送到岸上，由他去告狀。他問了問，曉得靠船场所是蘄州該管，忙坐了一輛小車子，奔到州裡來告狀。這州官姓區，號奉仁，一聽是制台的表弟，便也不敢苛待，坐窝請他到衙門裡來住，一面稟明制台，請示辦法。夾單後面又說：「這銀子是在輪船上失去的。輪船自有洋东说念主該管，卑職並無治外法權，還求大东说念主詳察。」他的敬爱以為著此一筆，這事便不與他估量，無非欲脫自身的干係。誰知制台看了這兩句，心上不缓和，便说念：「岂论他岸上水裡，總是他蘄州該管，少了東西就得問他要。我的親戚，他們尚且如斯，別的小民更无须說了！」罷了，便下了一個札子，將蘄州區牧嚴行申飭，說他捕務廢弛，「限三天东说念主贓並獲，逾限不獲，定行撤委」。區奉仁接到此信，無奈只得來同小兔子商量，私底下答應小兔子，凡是此番失去的銀子都歸他賠，額外又送了二十四兩銀子的程儀，又另外替他寫了船票，打發一個家东说念主，兩個練勇，送他回籍。一面自身上省稟見制台，面陳此事。

（八座：漢，唐時稱尚書哈等為八座。清代規定京官只能坐四东说念主抬的轎子，但父母官督、撫有大典時可乘八东说念主抬的轎，後代指督、撫為八座。）

這位區知州是晚上上了火就趕著過江的。到了省裡，恐怕制台記挂表弟，坐窝上院稟見。幸虧賈制台是個起居無節的，三四更天一樣會客。巡捕、號房曉得他的脾氣，便也不敢回家，各人輪班在院上伺候。是以雖是漏尽夜阑，轅門裡頭仍舊熱鬧得很。區奉仁走到官廳一看，已經有個东说念主在那裡了。這個东说念主歪在首縣一向坐慣的一張炕上，低著頭打盹，有东说念主走過他的眼前，他也不曾覺得。這裡官廳子共是三間廠間，只點了一支指頭細的蠟燭，照得滿屋三間一经黑呼呼的，看得不十分昭着。區奉仁是久在外任，省城裡這些同寅素來隔阂，初時來時，見那东说念主坐著不動，便也懶得向前呼唤。此時正是十月天氣，忽然起了一陣北風，吹得門窗戶扇唏哩嘩喇的響。蠟燭火被風一閃，早已蠟油直瀉下來，一支蠟燭便已剩得無幾了。區奉仁此時也覺得陰氣凜凜，寒毛直豎。正想叫管家取件衣服來穿，尚未開口，只見炕上那個打盹的东说念主，忽然「啊唷」一聲，從炕崎岖來，站著伸了一個懶腰，仍就歪下，卻不知從那裡拖到一件又破又舊的一口鐘圍在身上，擁抱而臥；一雙腳露在外頭，卻是穿了一雙靴子。區奉仁看了甚是疑心，既不曉得他是個甚麼东说念主：「倘要是個官，缘何並無家东说念主伺候，卻要在這裡睡覺？」一面尋思，一面看表。他初進來的時候是十一點三刻，此時已經是三點一刻。

（一口鐘：沒有袖子的外衣，也叫大氅。）

正在看表，忽然聽見窗戶外面一班差东说念主、轎夫蹲在那裡，嘴裡不住的唬哩唬哩的響，好像吃麵條子似的。區奉仁聽得清切，便想：「此時也不早了，肚裡也有些餓了，我何不叫他們也買一碗吃了，一來不错充飢，二來不错抵當寒氣。」主意打定，便想推出門去叫东说念主。誰知外面風大得很，尖風削面，猶如刀子割的一般。尚未開口，管家們早已瞧見，趕了進來，動問：「老爺有何使喚？」區奉仁連忙縮了回來，仍舊坐下，喘气稍定，便把買麵吃的話說了。管家景：「漏尽夜阑，那裡有賣麵的。他們一般东说念主是凍的在那裡唬哩噓哩的喘氣，並不是吃麵，老爺想是聽錯了。老爺要吃麵，等小的出去，到轅門外面去買了來。」區奉仁點點頭。管家自去買麵。停了好半天，只買得一碗稀粥，說是天將四饱读，麵是沒有的了。區奉仁只得罷休。

吃過了粥，登時身上有了熱氣，就問：「上頭為什麼還不請見？」管家回说念：「聽說同首府說話哩。首府從掌燈就進來，一直跑進簽押房！大东说念主留著吃晚飯，談字，談畫，一直談到如今還沒有談完。江漢關说念從白日兩點鐘到這裡，都沒有見著哩。這位大东说念主只要同首府說得來，有些司、说念都不如他。」區奉仁说念：「首府本來同制台是把昆季。」管家景：「聽說現在又拜了門，拜制台作念教師，不認把昆季了。通武昌省城，只要他不错進得內簽押房，別东说念主只好在外頭老等。」區奉仁说念：「照這樣子，可曉得他幾時才見？」管家景：「小的進來就問過號房，馬上就見亦說不定，十天半個月亦說不定，就此忘記了不見也說不定。」區奉仁说念：「我是有缺的东说念主，見他一面，把話說過了，我就要且归的。被他如斯耽誤下來也好了！」管家景：「這話難說。不是為此，怎麼這官廳子上一個個都怨聲載说念呢？」

主僕二东说念主正講得高興，忽見炕上圍著一口鐘睡覺的那個东说念主一骨碌爬起，一手揉眼睛，一手拿一口鐘推在一邊，又拿兩手拱了一拱，說说念：「老同寅，放肆了！你閣下才來了须臾工夫已經等的不耐煩，昆季到這裡不差有一個月了！」區奉仁一聽這話，大為錯愕，忙站起來，請教「貴姓、台甫」。那东说念主便亦起身相迎，回稱：「姓瞿，號耐庵。」區奉仁一聽這「瞿耐庵」三字很熟，想了一趟，想不起來。

原來瞿耐庵自從到了興國州，前任因為同他不對，前任帳房又因需索不遂，就把歷任嘱咐的帳本子一齊改了給他。譬如素來贡献上级一百兩銀子的，他本子上卻是改作念一百元；應該一百元的，都改作念五十元。無論瞿耐庵的太太如何能干，如安在行，見了這個本子，總信以為真，決不疑心是假造的。誰知這可上了當了：送一處碰一處，送兩處碰兩處，連他自身還不解白是以然，已經得罪的东说念主不少了。你说念前任帳房的心思可惡不可惡！

起初湍制台的湖北，丫姑爺戴世昌腰把子挺得起，說得動話，瞿耐庵靠著他的虛火，有些上级曉得他的來歷，大眾看制台分上，都不來同他計較，是以贡献上级的數目就是少些，還不覺得。不虞湍制台一朝調離，丫姑爺尚且失勢，他這個假外孫婿更說不著了。賈制台初署督篆，就有东说念主說他話。滥觞賈制台還看前任的颜面，不愿拿他即時撤任。後來說他的壞話东说念主多了，又把他在职上聽斷如何糊涂，太太如何要錢，一齊掀了出來。齊巧本贵府省，賈制台問到首府，首府又替他下了一副藥、因此才拿他撤任。

撤任回省，接連上了三天轅門，制台都沒有見他。後來因為要甄別一票东说念主，忽然想著了他，平空裡忽然傳見。瞿耐庵聞命之後，忙得什麼似的，也沒有坐轎子，就趕到制台衙門裡來。來傳的东说念主是十二點一刻到他公館，瞿耐庵沒有吃午飯，不到十二點三刻就趕到轅門，走進官廳，一直坐了老等。誰知左等也不見請，右等也不見請，想要且归，又不敢且归。肚裡餓得難過，只好買些點心充飢。看看天黑下來，找到一個素來認得的巡捕，托他請示。巡捕说念：「他老东说念主家的脾氣，你還不知说念麼？誰敢上去替你回！他一天不見你，就得等一天；他十天不見你，就得等十天；他一個月不見你，就得等一個月。他什麼時候要見，你無論漏尽夜阑，天明雞叫，你都得在這兒伺候著。倘若走了，不在這裡，他發起脾氣來，那可不是玩的！」原來這巡捕當初也因少拿了瞿耐庵的錢，心上亦很不安闲他，樂得拿話嚇他，叫他心上難過難過。瞿耐庵本來是個沒有志氣的，又加太太威風一倒，沒了仗腰的东说念主，聽了巡捕的話，早嚇得魂不附體，只得諾諾連聲，清偿官廳子上靜等。那知等到半夜，裡邊還沒有傳見。這彻夜，竟是坐了彻夜，一直未曾合眼。

等到第二天天明，就在官廳子上洗臉，吃點心。停了一刻，上衙門的东说念主都來了，管廳子上东说念主都擠滿。等到制台傳見了幾個，其餘統通散去，又只剩得他一個。仍舊不敢回家，只得又叫管家到公館裡搬了茶飯來吃。這日又等了一天，還沒請見。又去請教巡捕。巡捕生氣，說说念：「你這东说念主好麻煩！同你說過，大东说念主的脾氣是不好打發的！既然來了，走不得！怎麼還是問不完？」瞿耐庵嚇的不敢出氣，仍回到官廳上。這夜不比昨夜了，因為昨夜彻夜未曾合眼，身子疲乏得很，偶而往炕上躺躺，誰知一躺就躺著了。這一覺好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出太陽才醒。接著又有东说念主來上院。他碰見熟东说念主也就呼唤，好像是有意穿了衣帽專門在官廳上陪客似的。须臾時各官散去，他仍舊從公館裡搬了茶飯來吃。只因其時天氣尚不十分直爽，是以穿了一件袍套還熬得住。

如是者又過了幾天，一直不回公館。太太生了疑心，說：「老爺不要又是到漢口被什麼女东说念主迷住了，是以不回來？」暗暗的自身過江探問。無意之中，又打聽到前次率領家东说念主去打的那個东说念主家，的確是老爺討的小细君，那女东说念主名喚愛珠，本是漢口窯子裡的东说念主。當時不知说念怎樣被夏口廳馬老爺一個鬼串，竟被他迷住了。後來瞿耐庵到任，很寄過幾百銀子給這女东说念主。不過瞿耐庵懼內得很，一直不敢接他上任。那愛珠又是堂子裡出身，楊花水性。幸虧馬老爺顧一又友，說说念：「倘喏照此胡鬧上去，終究不是個了局。」就寫了一封信給瞿耐庵，說愛珠如何不好，「恐怕將來為知名之累，已經替你打發了」瞿耐庵得信之後，無可如何，只索丟開這個念頭。如今這事全盤被太太訪聞，始而不禁盛怒，既而曉得东说念主已打發，方才把氣平下。漢口找不到老爺，於是過江回省。怕家东说念主說的話靠不住，又叫自身貼身老媽摸到制台衙門州、縣官廳上瞧了一瞧，果然老爺一個东说念主坐在那裡，方始释怀。天天派了东说念主送飯送衣服給老爺。過了幾天，又因天氣冷了，夜裡實實熬不住，被頭褥子無處安放，只送了一件一口鐘，又一條洋毯，以為夜間保暖之用。

閑話少敘。且說當時區奉仁拿他端詳了一趟，方才想起從前有东说念主提過他是前任制台的寄外孫婿。聞名不如見面，怎麼今天也會弄到這個樣子，便大略的問了一問。瞿耐庵是老實东说念主，就一五一十的把從前如何得缺，後來如何撤任，回省上轅門，制台如何不見，如今平空的傳見，及至來了，一等等了一個月不見傳見，以及巡捕又不准他走的話，詳述一遍。區奉仁聽了，一面替他嘆息，一面又自身擔心，不覺皺緊眉頭，說说念：「吾兄在省候補，是個賦閑的东说念主，有這閑工夫等他，昆季是實缺东说念主員，场所上有公务，怎麼夠耽擱得許久呢？」瞿耐庵说念：「你要不來便罷，既然來了，少不得就要等他。我正苦沒有东说念主作伴，如今好了，有了你老哥，我們空著無事談談，昆季倒著實不错領教了。」區奉仁说念：「不要取笑！他不見終究不是個事。昆季這趟上省只帶了中毛衣服來，大毛的都沒帶，原想就好回任的。如今被你老哥這一說，昆季還要派东说念主回蘄州去拿衣服哩。」

瞿耐庵说念：「今兒這個樣子大約是不會傳見的了。你把補褂脫去，也到這炕上來睡一趟兒；就是不睡著，我們躺著談心。夜深了，天氣冷，兩個东说念主睡在這炕上總比外面好些。我這裡還有一條洋毯，你拿去蓋蓋腳；我這裡有一口鐘，也不错無須這個了。」滥觞區奉仁還同他客氣，不愿上炕來睡。後來聽聽裡面杳無消息，夜靜天寒，窗戶又是苟且的，一陣陣的涼風吹了進來，實在有些熬不住了，瞿耐庵又催了三回，方才上炕睡的。兩個东说念主就拿了兩個炕枕作枕頭。

睡下之後，瞿耐庵又同他說：「不瞞老哥說：這三間屋裡，上头有幾根椽子，每根椽子裡有幾塊磚頭，地下有幾塊方磚，其中有幾塊整的，幾塊破的，昆季肚子裡有一册帳，早把他記得清昭着楚了。」區奉仁聽他說得奇怪，忙問是以。瞿耐庵方同他說：「昆季要見不得見，天天在這裡替他們看护老營。別东说念主走了，單剩昆季一個，空著沒有事作念，又沒有东说念主談天，我只好在這裡數磚頭了。」區奉仁聞言，甚為嘆息。瞿耐庵又說：「我們睡一會罷。停刻天亮，又有东说念主來上衙門，一耽誤又是半天哩。」卻好區奉仁也有點倦意，便亦朦朧睡去。次日起來，才穿好衣服，趕早上衙門的东说念主已經來了。他倆是日又等了一天，仍未傳見。這夜又在官廳上蓋著洋毯睡了彻夜。

到了第三天，區奉仁熬不住了。幸虧他是現任，平時制台衙門裡照例規矩並沒有錯，东说念主緣亦還好，便找著制台的一個門口，化上一千兩銀子，托他畅通。那东说念主拍胸脯說，各事都在他的身上。齊巧這天有东说念主稟見，巡捕替他把抄本一塊兒遞了上去，賈制台叫「請」。進去的時候，或许大东说念主見怪，兩手捏著一把汗。及至見了面，制台挨排問話，問到他，只說得兩三句：第一句是「你幾時來的？」區奉仁毕恭毕敬回了聲「卑職前天就來了」。上頭又說：「長江一帶剪綹賊多得很啊，輪船到的時候，總得多派幾個东说念主彈壓彈壓才好。」區奉仁答應了兩聲「是」。制台馬上端茶送客。區奉仁方才把心放下。等到站了起來，又再行請一個安，說：「大东说念主如無什麼吩咐，卑職稟辭，今天晚上就预计打算且归。」賈制台點點頭说念：「你趕緊且归罷。」說罷，把一干东说念主送到宅門，一呵腰，制台進去。

然後區奉仁又去上藩、臬兩司衙門。從司、说念衙門裡下來，回到寓處，打理行李。剛要起身，忽見執帖門上拿著抄本上來回稱：「新選蘄州吏目隨太爺特來稟見。」區奉仁一看，抄本上寫「藍翎五品頂戴、新選蘄州吏目隨鳳占」一行小字，便说念：「我馬上就要出城趕過江的，那裡還有工夫會他。」執帖門说念：「自從老爺一到這裡，才去上制台衙門，不曉得他怎樣打聽著的，當天就奔了來。老爺一直沒回家，他就一連跑了好幾趟。他說老爺是他親臨上级，應得天天到這裡來伺候的。」區奉仁聽他說話還恭順，便說了聲「請」。執帖門出去。

须臾時只見隨鳳占隨太爺戴著五品翎頂，外面一樣是補褂朝珠，因為第一次見面，照例穿著蟒袍。未曾進門，先把馬蹄袖放了下來；一進門，只見他把兩只手往後一癟，毕恭毕敬走到當中跪下，碰了三個頭，起來請了一個安。跟手從袖筒管裡拿履歷掏了出來，雙手送上，又請了一個安。此番區奉仁見下屬不比見制台了，大模大樣的，回禮起來，收了履歷。隨鳳占替他請安，他只拿只右手往前一豎，把腰呵了呵，就算已經還禮了。當下分賓坐下。區奉仁大約把履歷翻了一翻，因為認得的字有限，也就不往下看了。翻完毕履楞，便問：「老兄貴處是山東？」隨鳳占说念：「卑職是安徽廬州府东说念主。」區奉仁詫異说念：「怎麼履歷上說是山東呢？」再翻出來一看，才知说念他是山東振捐局捐的官，原來錯看到隔邻第二行去了。自覺沒趣，只得搭訕著問了幾句：「你是幾時來的？幾時去上任？」隨鳳占一一趟应了。坐窝端茶送客。也同制台送下屬一樣，送了一中途，一呵腰進去了，隨鳳占又趕到城外，照例稟送，區奉仁自去回任不題。單說隨鳳占稟到了十幾天，未見藩台挂牌飭赴新任，他心上發急。因為同武昌府有些淵源，便天天到府裡稟見。頭一次首府還單請他進去，談了兩句，答應他吹噓，以後就隨著大眾站班見了。有天首府見了藩台，順便替他求了一求。藩台答應。首府回來，看見站班的那些佐雜當中，隨鳳占也在其內，進了宅門，就叫號房請隨太爺進來。號房傳話出去，隨鳳占馬上滿面春風，賽如臉上裝金的一樣，一手整帽子，一手提衣服，跟了號房進去。見面之後，首府無非拿藩台應允的話述了一遍。隨鳳占請安，謝過栽培，首府見無甚說得，也只好照例送客。

等到隨鳳占出來之後，他那些同班的东说念主接著，一齊趕向前來拿他圍住了，問他：「太尊傳見什麼事情？」隨鳳占得意洋洋的還不愿說真話，只說：『有兩個差使，太尊叫我去，我不高興去。太尊叫我保舉幾個东说念主，我一時肚皮裡沒有东说念主，答應来日給他复书。」大眾一聽首府有什麼差使，於是一齊攢聚過來，足足有二三十個，竟把隨鳳占圍在垓心。好在一班都是佐雜太爺，东说念主到窮了志氣就沒有了，什麼怪像都作念得出。其時正在酷冷天氣，有的穿件單外褂，有的竟其還是紗的，一個個都釘著黃線織的補子，有些黃線都已宕了下來，腳下的靴子多是尖頭上長了一對眼睛，有兩個穿著「抓地虎」，還算是好的咧。至於頭上戴的帽子，呢的也有，絨的也有，都是破舊不胜，間或有一兩頂皮的，亦然光板子，沒有毛的了。大堂底下，敞豁豁的一堆东说念主站在那裡，都一個個凍的紅眼睛，紅鼻子，還有些一把鬍子的东说念主，眼淚鼻涕從鬍子上直挂下來，拿著灰色布的手巾在那裡揩抹。如今聽說首府叫隨鳳占保舉东说念主，便認定了隨鳳占一定有什麼大來頭了，一齊圍住了他，請問「貴姓、台甫」。

當中有一個稍些漂亮些的，親自走到大堂暖閣後面一看，瞥見有個萬民傘的傘架子在那裡，他就搬了出來，靠牆擺好，請他坐下談天。隨鳳占看看沒有板凳，難拂他的好意思意，只得同他坐下，也請教他的名姓。那东说念主自稱姓申，號守堯，是個府經班子，二十四歲上就出來候補，本年六十八歲子。先捐了個典史，在河南等過幾年，分在衛輝府當差。有年派了個保甲差使，晚上帶了巡勇出門查夜。有一個吃酒醉的东说念主，攔住當路罵东说念主，被他碰見了。彼時少年氣盛，拉下來就五十板。等到打完毕，那东说念主才說：「我是監生。」捐了監的东说念主，不革功名是打不得屁股的。當時無法，只得拿他開釋。誰知第二天，通城的監生老爺都來不答應他，說他擅責有功名的东说念主，聲稱要到府裡去告他。他就此一嚇，卷卷行李逃脱了。後來還是那個捱打的东说念主恐怕鬧出來於自身颜面不好看，私行出來求东说念主家，勸大眾不要鬧了，這才罷休。後來本府也曉得了，明知他是惧罪而逃，樂得把差使委派別东说念主。场所上少掉一個試用典史是不打緊的，倒也沒有东说念主回想。他鬧了這個亂子，河南不成再去。齊巧他昆季一輩子當中，當初有個捐巡檢的，後為這东说念主死了，他就頂了這巡檢名字，化幾個錢，捐免驗看，一直到湖北候補，正碰著官運享通，那年修理堤工案內，得了一個異常勞績，保舉免補本班，以府經補用。年代隔得遠了，他自身也一样拿從前的事情告訴別东说念主，以鳴得意。還說什麼「你們不要瞧我不起，雖然是官卑職小，監生老爺都被我打過的！」东说念主家聽慣了，都池他有些痰氣，沒有东说念主去理會他。此時同隨鳳占拉攏上了，便嘻開了一張鬍子嘴，同隨鳳占一併排坐在傘架子上，扳談起來。隨鳳占難卻他這番好意思意，只得同他坐在一塊兒談天。

究竟佐雜太爺們眼眶子淺，見申守堯同隨鳳占如斯親熱，以為他二东说念主一定又有什麼淵源，看來太尊所說的什麼差使，論不定就要被申某奪去了。於是有些不看風色的东说念主，偏巧跟了他二东说念主到暖閣後面，聽他二东说念主講話。又有些醋心重的东说念主，一旁咕嚕說说念：「东说念主家好，有門路，巴結得上紅差使。不要說起是一樁事情輪不到我們頭上，就是有十樁、八樁也早被後長的东说念主搶了去了。我們何苦在這裡礙东说念主家的眼，還是走開，省得結一重怨。」又有些东说念主說说念：「我偏不服氣！我定要在這裡聽他們說些什麼。有什麼瞞东说念主事情，要這樣鬼头鬼脑的！」

一干东说念主正在言三語四，刺刺不停，忽見斜刺裡走過一個少年，穿著一身半新的袍套，向一個老頭子深深一輯，说念：「梅翁老伯，常遠不見了！小侄昨天回來就到公館裡請安，還是老伯母親自出來開門的，一定要小侄裡頭坐。小侄一問老伯不在家，看見老伯母還只穿了一件單襯子，頭也沒梳，正有那裡燒水煮飯，是以小侄也就出來了。当天湊巧老伯在這裡，正想同老伯談談。」又聽那老頭子说念：「失迎得很！昆季家裡也沒得個客坐，偶而有個客氣些的东说念主來了，昆季都是叫內东说念主到門外街上頓一刻兒，好讓来宾到房裡來，在床上坐坐，連吃煙，連睡覺，連會客，都是這一張床。老兄來了，昆季不在家，褻瀆得很！」又聽那少年说念：「老伯，小侄是自家东说念主，說那裡話來！」又聽老頭子说念：「老兄這趟差使，想還得意？」少年说念：「小侄記著老伯的教訓，該同东说念主家爭的场所，一點沒有放鬆。是以這趟差使雖苦，除用之外，也剩到八塊洋錢。」老頭子说念：「你已經吃了虧了！到底你們年紀輕，是沒有什麼用頭的。」少年聽了不服氣，說说念：「銀錢大事，再比小侄年紀輕的东说念主，他也會丁一卯二的；況且我們出來為的是那一項，豈有不同东说念主家要，白睜著眼吃东说念主家虧的敬爱敬爱。」老頭子说念：「你且不要不服氣。你走了幾個场所？」少年说念：「我的札子一共是五處场所，走了半個多月才走完的。」老頭子說：「你又來！五個场所只剩得八塊洋錢，好算多？不信一處场所連著兩三塊錢都不要送。如今合算起來，每處只送得一塊六角錢。我們是老邁無能了，終年是輪不到一個紅點子。像你們年輕的东说念主，差使到了手了又如斯的辜負那差使，這才确凿可惜哩。」少年说念：「依你老伯怎麼樣？」老頭子说念：「叫我至少一處三只大洋，三五一十五塊錢總得剩的。」少年说念：「东说念主家送出來何嘗不是三塊、四塊，但是，自家也要用幾文。东说念主家送了這筆洋錢來，力錢總得開銷东说念主兩個。」老頭子把嘴一披，说念：「你闊！你太爺要賞他們！他們跟慣州縣大老爺的东说念主，那個腰裡不是裝飽的，就罕见你這幾角洋錢！叫我是老老臉皮，來的东说念主請他坐下，倒碗茶讓他吃，同他們謙恭些，是不犯本錢的。至於力錢，抹抹臉，我亦不同他們客氣了。东说念主家見我如斯待他，就是我拿出來，他亦不好敬爱收了。是以這筆錢我就樂得省下，自身亦好多用兩天，至於你說什麼零用，這卻是沒有底的，倘若要闊，一天有些许都用得完，但是貪圖安闲，也很可不必再出來當這個差使了。」

老頭子只管絮叨唠叨不住，少年聽了甚不耐煩。齊巧隨鳳占同申守堯在暖閣後面談了一趟也走了出來。申守堯是認得那兩個东说念主的，便問少年说念：「你同梅翁談些什麼？」少年正待開口，卻被老頭子搶著說了一遍，無非是怪少年不知甘苦，不會弄錢的一片話。少年聽了不服氣，又同他爭論。申守堯便從中解勸说念：「這話怪不得梅翁要說。你老兄派的幾處场所總還在上中字號裡頭。他們現任大老爺。一年兩三萬往腰裡拿，我們面上，他就是多應酬幾文，也不過水牛身上拔一根毛。是以昆季亦然出差每到一處，等他們把照例的送了出來，我一定要客氣，同他們推上兩推。並不說嫌少不收，我興說：『相互至好，這個斷斷乎不敢當的。不過在省城裡候補了些许年，光景實在不好，現在情願寫借票，商借幾文，』如斯說法，他們總得加你幾文。有些客氣的，借的數目比送的數目還多。」少年说念：「開口問东说念主家借，借些许呢？」申守堯说念：「這也沒有一定。總而言之：開出口去张开始去，不會苟且就是了。」少年说念：「到底這借票還寫不寫呢？」申守堯说念：「你這东说念主又呆了，錢既到手，抹抹臉皮，還有什麼筆據給东说念主家。倘若一處處都寫起來，要是一年出上三趟差，至少也寫得二十來張借票，這筆帳今輩子還得清嗎？不過是一句好看話罷了。況且幾塊錢的小事，就是寫票據，东说念主家也不愿接办的，倒不如大大方方說聲『多謝』，相互了事。」

三個东说念主正說得高興，不提防隨鳳占站在旁邊一齊聽得清清白白，便插口說说念：「守翁的話呢，自然不錯。关联词也要鑒貌辨色，隨風駛船。這當中並沒有什麼一定的。」眾东说念主見他一旁插口，不知说念他是什麼东说念主，不覺都楞在那裡。申守堯便替他拉扯，朝著一老一少說：「這位是新選蘄州右堂，姓隨，官印叫鳳占。宦途得意得很，不日就要到任的。况兼是练习練達，真要算我們佐雜班中出色东说念主員了！」一老一少聽了，連忙作揖，極说念仰慕之忱。申守堯又替二东说念主通報姓名，指著年老的说念：「這位姓秦，號梅士，同昆季同班，都是府經。」又指少小的说念：「這位學槐兄，本年秋天才驗看。同太尊第二位少奶奶娘家沾一點親，極蒙太尊照拂，到省不到半年，已經委過好幾個差使了。」隨鳳占亦連稱「久仰」。又说念：「恰恰聽見諸公高論，甚是佩服！」秦梅士说念：「見笑得很！像你老兄，指日就要到任的，比起我們這些終年聽饱读的到底兩樣。」隨鳳占说念：「豈敢，豈敢！不過昆季自從出來仕进，一直是捐了花樣，補的實缺，從沒有在省城裡候補過一天。不過這裡頭的經濟，從前一样聽見先君提起，是以其中奧妙也還曉得一二。」眾东说念主忙問：「老伯大东说念主從前一向那裡得意？」隨鳳占说念：「昆季家裡，自從先祖就在山東仕进。先祖見背之後，君也就驗看到省，一直是在山左的，等到昆季，卻是一直選了出來，僥幸沒有受過這苦，雖然都是佐班，昆季家裡也總算得三代仕进了。」眾东说念主说念：「有你老哥這般大才，真要算得犁牛之子，跨灶之兒了。但是老伯從前是怎麼一個訣竅，可否見示一二？」申守堯说念：「你們不要吵，且聽他說。练习东说念主的見解一定是不同的。」

（山左：山東舊時的別稱，因在太行山之左（東）而得名。）

（「犁牛之子」：《論語．雍也》：「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且角……」。仲弓之父賤且惡，而仲弓是個东说念主才，孔子的話是譬如父惡子賢。）

（「跨灶之兒」：譬如兒子勝過父親。馬前蹄之上有兩空處叫灶門。良馬的後蹄印反在前蹄印之前，叫跨灶。）

隨鳳占说念：「先君從前在山東聽饱读的時候，有年奉首府的札子，叫老东说念主家到各屬去查一件什麼事情。先君到了第二縣，我還記得清清白白的，是長清縣。這長清在山東省裡也算一個上中缺，這位縣大爺又同先君稍為有些淵源。到了長清，見面之後，他就留先君到衙門裡去住。先君一想，住店總得錢，有得省樂得省，就把鋪蓋往衙門裡一搬。橫豎衙門裡空房子多得很。先君住的那間房子就在帳房的緊隔邻。當時住了下來，本官又打發門上來呼唤，說：『請太爺同帳房一塊兒吃飯。』衙門裡大廚房的菜是不成進嘴的，帳房師爺要好，又有意添了兩樣菜，先君吃著倒也很安闲。誰知住了彻夜，第二天本官就下鄉相驗去了，離城一百多里路，來回總得三四天。臨走的時候還同先君說：「老兄不妨在這裡多盤桓幾天。倘若要緊動身。一切我已交代過帳房了。』先君以為他已經交代過帳房，總不會錯的。第三天，先君覺著住在那兒白擾东说念主家沒隽永兒，就同帳房商量，說要就走的話。帳房答應了。先君先回到屋裡打理行李。停了一會，帳房就叫东说念主送過兩吊京錢來，說是太爺的差費。先君此來本想他多送兩個的，等到兩吊錢一送出來，氣的話都說不出！」申守堯说念：「兩吊錢還比兩塊錢多些，現在一塊洋錢只換得八百有零。」隨鳳占说念：「呀呀呼！我的太爺！北邊用的小錢，五百錢算一吊，一個算兩個，兩中只要一千文，合起洋錢來還不到一元三角。」申守堯说念：「那亦太少了。」隨鳳占说念：「就是這句話了。是以當時先君見了，著實動氣，就同送錢來的东说念主說：『我同你家大老爺的交情並不在錢上頭，這個斷斷乎不好收的。』那东说念主聽了先君的話，先還不愿拿且归，後來見先君執定不收才拿了的。帳房就在隔邻，是聽得見的。那东说念主過去，把先君的話述了一遍。只聽得帳房半天不說話，歇了一趟，才說说念：「兩吊不愿，只好再加一吊。這錢又不是我的，我也未便拿東家的錢亂作念好东说念主。』先君一聽隔邻的話，知说念不妙。等到第二趟送來，這時候頂為難：倘要是不推，明明是同他爭這一吊錢，颜面上不好看，無奈，只得略為推了一推。那送來的东说念主自然還不愿拿且归。先君也就自身轉圜，說说念：『論理呢，這個錢我是不好收的。但是你們大老爺又不在家，我倘若一定不收，又叫你們師老爺為難，我只好留在這裡。師老爺前，先替我说念謝罷。』諸公，你們想，這時候倘若先君再不收他的，他們索性拿了且归，老實不再送來，你奈何他？你奈何他？是以這些场所全虧看得亮，好推便推，不好推只得留住。這就叫作念見風駛船，鑒貌辨色。這些話是先君一样教導昆季的。諸公以為如何？」各人聽了，一齊點頭稱「妙」，說：「老伯大东说念主的議論，竟然我們佐班中的玉律金科！」

正說得高興，忽見一個女老媽，身上穿的又破又爛，向申守堯說说念：「老爺的事情完毕沒有？穿戴脫下來交代給我，我好替你拿且归。家裡今天還沒米下鍋，太太叫我去當當，我要且归子。」申守堯不聽則已，聽了之時，怪這老媽不會說話，伸手一個巴掌，打的這老媽一個磕绊，站腳不穩，躺下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四十四回 跌茶碗初度上台盤　拉辮子兩番爭節禮

卻說申守堯因為跟他拿衣帽的老媽說出他的窘況，一時面上落不下去，只得嗔怪老媽不會說話，順手一個巴掌打了過去，不虞用劲過猛，把老媽打倒了。偏巧這個老媽又是個潑辣貨，趁勢往地下一躺，說了聲「老爺，你盡管打！你打死我，我也不起來了！」說完毕這句，就在地下號陶哀泣起來。幸虧這時候，有些小老爺因為方才站班已經見著首府，他們說話的檔口，早已散去十之八九，此時所剩不過五六個东说念主，被他這一哭，卻驚動了許多东说念主，一齊圍住來看。申守堯只得紅著臉，彎了腰去拖他；拖不起來，只得盡著罵他。罵了又要還嘴；氣極了，舉來腿來又是兩腳。那老媽見老爺動手動腳，索性賴著不起來，仅仅哭著声屈枉。府衙門裡的號房、把門的出來吆喝都不聽，後來還虧了本府的門政大爺出來罵了兩句，又說拿他送到首縣裡去，方才住了哭，站了起來，拿手在那裡揉眼睛。此時弄得個申守堯說不出的感激，敬爱想走到門政大爺跟著敷衍兩句，誰知等到走向前去，還未開口，那門政大爺早把他看了兩眼，回轉身就進去了。申守堯更覺羞赧無地自容，敬爱又想過來趁熱吆喝老媽兩句，誰知老媽早已跑掉，靴子、帽子、衣包都丟在地下，沒有东说念主拿。申守堯更急得沒法。隨鳳占說：「可惜昆季還要到別處拜客，否則我叫我的奴隶的替你拎了且归了。」申守堯说念：「不用費心。」

幾個东说念主當中，畢竟是老頭子秦梅士古说念熱腸，便說：「守兄的衣帽脫下來沒有东说念主拿，我們怎麼走呢？」說完，喊了一聲「小狗子」。只見一個面黃肌瘦的小應了一聲，跑過來叫了一聲「爸爸」，一旁侍立，卻舉起一只袖子來擦鼻涕。老頭子说念：「這位是隨老伯，這位是申老伯，見過了沒有？」小狗子說：「申老伯是認得的，仅仅隨老伯沒有見過。」老頭就叫他請安。小狗子果然請了一個安，叫了聲「老伯」。隨鳳占便曉得是老頭子的兒子了，於是拉住了手，問長問短，又说念：「世兄神姿超卓，將來是要一定發達的。」老頭子说念：「承贊，承贊。這是三小兒，本年已經十五歲了，不愿讀書，外才倒還有點。每逢昆季上衙門，省得帶东说念主，總是叫他跟著，或是拿拿衣帽，或是拜客投投帖。這些事情還作念得來。」老頭子一面說，一面回頭吩咐兒子说念：「你在這裡站著聽什麼！還不拿鞋來給我換！」小狗子聽說，坐窝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把鞋取出，等他爸爸換好。老頭子亦一面把穿戴脫下折好，同靴子包在一處，又把申守堯的包裹、靴子、帽盒，亦交代兒子拿著。申守堯先還不愿，老頭子一定要好，只得隨他。無奈小狗子兩只手拿不了許多。幸虧他东说念主還伶俐，便在大堂底下找了一根棍子，兩頭挑著，又把他爸爸的大帽子合在自身頭上，然後挑了衣包，吁呀吁呀的一齐喊了出去。眾东说念主至此方曉得老頭子拿兒子是當奴隶用的。

閑話少敘。單說秦梅士打發兒子把申守堯的衣帽送到他的寓處，只見那老媽正坐在堂屋裡哭罵哩，氣得申守堯要坐窝趕他出去。老媽坐著不愿走，口稱：「要我走容易，把工錢算還了給我，我坐窝走。還有老爺許我的，天天跟著上衙門拿衣帽，另外加錢給我的。」申守堯说念：「那時說明白，有了差使再貼補你，如今我老爺並沒有得什麼差使，你怎好問我要呢？」老媽说念：「這個不貼，送禮的腳錢總應該給我的了。」申守堯说念：「送禮也有限得幾注。」老媽说念：「岂论他些许，總是我名分上應得的錢。老爺，你是仕进作念府的东说念主，難说念還吃我們這幾個腳錢不成？我記得清昭着楚，自從去年五月到如今，万里长征，也有三塊多錢的腳錢。從前你老爺說過，這筆錢要提給太太六成，餘下的替我們收著一塊兒分。如今多算點，太太名下算扣掉兩塊大洋，還有一塊多錢的多餘。連著十三個半月的工錢，一個月八角洋錢，八得八，三八兩塊四，再加半個月四角洋錢，一共是十元八角。加上腳錢。老爺，我就再讓些，你一共給我十二塊洋錢罷。」

申守堯一聽老媽要許多錢，急得頭裡火星直迸，恨不得伸手就要打他，嘴裡嚷著罵：「混帳王八蛋！豈有此理！我老爺那裡欠你這許多工錢？我有數的，也不過還該你三個月沒有付，如今倒賴我說是有十三個半月沒付，确凿豈有此理！就是送禮的腳錢，我亦然筆筆有帳，通共不到一塊錢。除掉太太的六成，所餘不過三四角洋錢，那裡有這許多？明明訛东说念主罷哩！本來這錢我是要坐窝給你的，因為你會訛东说念主，如今把腳錢罰掉，我不給了。」老媽说念：「還有工錢呢？」申守堯说念：「依我算三個月工錢就拿了去。相互一刀兩斷，永遠不准進我的大門！」老媽说念：「好低廉！你倒會打如意算盤！十三個半月工錢，只付三個月！你同我了事，我卻不同你干休！還有送禮的腳錢，也不成少我半個的！老爺，你試試！你如果少我一個錢，我同你到江夏縣打讼事去！賴了东说念主家的工錢，還要吃东说念主家的腳錢，這樣下作，還充什麼老爺！」申守堯不聽則已，聽了他這番議論，坐窝奔向前來，一手把老媽的領口拉住，要同他拼命。老媽索性發起潑來，跳罵不啻，口口聲聲「老爺賴工錢！吃腳錢」！

他主僕拌嘴的時候，太太正在樓上捉虱子，是以沒有下來，後來聽得不象樣子，只得蓬著頭下來解勸。其時小狗子還未走，亦幫著在旁邊拉申守堯的袖子。小狗子一手拉，一面說说念：「申老伯，你不要去理那混帳東西。等他走了以後，老伯要送禮，等我來替你送，就是上衙門，亦然我來替你拿衣帽，這些事情我都會作念。不罕见他，取他的寶！」申守堯说念：「世兄，你是我們秦苍老的少爺，我怎麼好一样的煩你送禮拿衣帽呢？」小狗子说念：「這些事我都作念慣的，況且送禮是你申老伯挑我嫌錢，以後十個錢我亦只要四個錢罷了。」申守堯聽了他的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心想：「我們當佐班的竟不曉得是些什麼東西，養出來的兒子都如斯的下作！」

正想著，齊巧太太亦下來了，見是老爺同老媽嘔氣，太太心上是明白的，曉得老爺這兩天是沒有錢，不要說是十二塊，就是三塊亦拿不出；颜面上只得勸老爺不要生氣，卻丟了個眼色把老媽召呼到後面窩盤他，叫她不要生氣，仍舊作念下去，「老爺一時氣頭上說的話是不好作准的。」滥觞老媽還矢口不移不答應，禁不住太太左說好話，右說好話，面情難卻，也只好住下來再說。

（窩盤：哄騙。）

當時，秦小狗子把申守堯拉開之後，即便把衣帽等等一一點交昭着。申守堯留他吃茶也不要，留他吃飯也不要，嘴裡雖說不要，兩只腳仅仅站著不愿走。申守堯摸不著頭腦，問他：「有什麼話說？」他說：「問申老伯要八個銅錢買糖山查吃。」可憐申守堯的搭連袋那裡有什麼銅錢！但是小狗子開了口，又不好回他沒有，只得仍舊進去同太太商量。太太说念：「構前天當的當，只剩了二十三個大錢，在褥子底下，買半升米還不夠。当天又沒有米下鍋，橫豎總要再當的了。你就數八個給他。餘下的替我收好，我還要用兩天呢！」须臾時申守堯把錢拿了出來。小狗子爬在地下給申老伯磕了一個頭，方才接過銅錢，一頭走，一頭數了出去。

小狗子去了，申守堯聽了聽後面沒有聲息，曉得太太已經把老媽窩盤好了，不至於問他要錢，於是一塊石頭放下。這天一经太太叫老媽出去當了當買了米來，才有飯吃。等到作念好，太太一頭吃飯，一頭數說说念：「當初我嫁你的時候，並不想什麼大富大貴，只圖有碗飽飯吃也夠了。後來你出來仕进，我們老东说念主家還說：『如今好了，某东说念主出去作念了官，你不错不愁的了。』东说念主家仕进是升官發財，誰曉得我們仕进是越作念越窮，目下當都沒得當了！照此一天一天的下去，叫我怎麼樣呢！」申守堯聽了太太的話，滿面羞慚，說说念：「我自從出來仕进，也總算巴結的了，衙門牌期沒有一趟不到。時運不濟，叫我也沒法想！」說罷，連連嘆氣。太太更是扑簌簌的淚如雨下，索性飯亦不吃了。申守堯看了這個樣子，亦只吃了半碗飯，湊巧有一又友來找他，也就出去了。

向來申守堯吃了中飯出門，一定是要半夜裡才回來，這天出去了不到兩個鐘頭就回來了。一進門，鼓掌跳腳，竟把他興頭的了不起！太太見了反覺稀有，問他：「為什麼大早的回來？」他說：「好了！好了！我們作念佐班的向來是被东说念主家壓住了頭作念的，沒有东说念主拿我們當作主说念主的。如今好了，有了出頭之日了！」太太問他：「怎麼有了出頭之日？」申守堯说念：「我剛才吞并又友出門，走到素來我同他商量借錢的胡太爺家。齊巧胡太爺出差回來，稟見藩台。藩台同他說：「剛剛從院崎岖來，制台今天已有過話：自從来日起，凡是佐雜一班，一概有個坐位，不像從前仅仅站著見了。』制台還說：『大小都是皇上家的官，我瞧他不起，即是褻瀆朝廷的命官。坐了下來，他們有什麼話，都不错同他談談。』太太，你想這位制台也總算好的了。想我候補了十幾年，确凿氣也受夠了。到底如斯，相互坐下談兩句，他也好曉得曉得我。你不記得本年八月裡，算命的還說我本年流年臘月大利？看來就此得法，也未可知。况兼還有一樣，藩台見制台也不過有個坐位，如今我們佐班竟同藩台一樣，你想這一跳跳的多高！」

太太聽了，尋思了半天，說说念：「慢著！你從前不是對我說，你們仕进的並不分什麼大小，同制台就同哥兒昆季一樣？怎麼你今兒又說從前都是站著見他呢？站著見他，不就合他的二爺一樣嗎？」申守堯臉上一紅，一時回应不出，歇了好一會，才說说念：「如今好了，是用不著站著見他了。」一面轻松，一面心上尋思：「難怪他們婦说念之家，不懂得我們當佐雜的，連制台衙門裡的一條狗還不如，能夠比上他的二爺倒好了！」正想著，又聽得太太說说念：「你不要騙我了。你站著見也好，坐著見他也好，就是跪著見也好，我只要有錢用，有飯吃，不要當當就好了。」申守堯说念：「你不要愁，如今興了這個規矩，以後就有了指望了，你等著罷。」太太也不睬他。

本來次日申守堯是不上衙門的，因為制台有了這句話，又說檢班次老的，一天先傳見二三十員。自身算了算：「論起資格來，雖然還算不得十二分老，論不定制台高興，或者多見幾個，也未可知。與其臨傳不到，還是早去伺候的為是。」主意打定，次日一早，仍舊是老媽拿了衣帽跟著到了制台衙門。頭天制台的話早已傳遍的了，是以到了這天，那些佐貳老爺都興頭的了不起，上衙門的格外來得多。申守堯到了制台大堂底下，換好衣帽，會見秦梅士、隨鳳占一干东说念主。隨鳳占說是昨晚已蒙藩憲挂牌，今天稟見，帶著稟辭。又說蘄州吏目一缺，打聽得近兩年來，全被前任弄壞了，見了制軍，有些話要得當面請示。秦梅士亦預備下些许話，見了制軍要面稟。

一干东说念主正在那裡簇簇私議，只見藩台、臬台、糧说念、鹽说念，以及各闻明局所總辦、说念班、府班、首府、首縣，同、通、州、縣班實缺、候補，一起一起的進去出來。從藩、臬起，首府止，出來上轎的時候，一班佐雜老爺都趕著走出來站班。那些大东说念主們，有兩位客氣的，還同他們點點頭；有幾個架子大的，便亦昂頭不顧的走出去了。

各官自早晨七點鐘上院，一等等到十二點，制台方才統通見完。然後巡捕拿抄本下來，說是傳見三十位佐班。某东说念主某东说念主，叫闻明字，叫了上去，依著齒序，魚貫而东说念主，不得攙前落後。各位太爺雖然高興，畢竟是第一次上台盤。由不得戰戰兢兢，崎岖三十六個牙打對。還有幾個名字在後的，恐怕不成露臉，便越過幾個东说念主跳向前去，前頭的东说念主又不答應，便向前去拉他們，後頭的不服，又同前頭的吵鬧起來。巡捕官等得不耐煩，連連催说念：「快些罷！……有話下來說！我睢你這些太爺，怎麼好啊！」那些太爺被巡捕吆喝了兩句。不敢則聲，一齊放放馬蹄袖，跟了進來。走到會客廳上，制台已經站在居中，傳諭不要磕頭。大眾團團請了一個安。制台攤了一攤手，說了一聲「坐」，便團團的坐了下來。有些东说念主兩只眼睛只管望著大帥，沒有照顧後面，也有坐在茶幾上的，也有一張椅子上已經有东说念主坐了，這东说念主又坐了下去，以致坐無可坐，又趕到對面，在廳上兜了一個大圈子的。亂了半天，方才坐定。

各人必恭必敬，聲息俱無，靜聽大帥吩咐，只聽得賈制台說说念：「現在各處官場體制，佐雜見首府多半都是站班見的，不要說是督、撫了。我如今撤消老例，望你們各人都知说念自愛才好。這兩天事情忙，過幾天我還要挨班傳見，當面考考你們。聽领会了沒有？」滥觞眾东说念主聽制台說要考試，早已相互面面相覷，一聲回应不出。等到臨了問「各人聽見了沒有」，方才有兩個答應了一聲。制台見話已說完，無可再說，只得端起茶碗送客。隨鳳占進來的時候，原預備有許多說話面稟的，及至見了制台，不知不覺，就像被制台把他的氣逼住了，半個字也說不出。眾东说念主答應「是」，也只得答應「是」，眾东说念主端茶碗，也只得端茶碗。剛把茶碗端起，忽聽得拍撻一聲，不知是誰的茶碗跌碎了。定睛看時，原來是右手末二位那位太爺，不知怎樣會把茶碗跌在地下，砸得离散，把茶潑了一地，連制台的開氣袍子上都濺潮了。制台一面站起抖擻穿戴上的水，一面嘴裡說说念：「這是怎麼說！這是怎麼說！」急的那位太爺蹲在地上，拿兩只馬蹄袖擄那打碎瓷片子，弄得袖子盡濕，嘴裡自言自語的說：「卑職該死！卑職該死！打碎茶碗，卑職來賠！」制台也不睬他。那东说念主擄了一會，無法可想，也只得站了起來。眾东说念主至此方看明白，打碎茶碗的不是別东说念主，正是申守堯。原來他此番得蒙制台賞坐，竟自以為莫大之榮寵，一時樂到活蹦乱跳，心花都開。一見端茶送客，正想趕著出來，以便夸示同寅。豈知那茶碗托子是沒有底的，湊巧他那碗茶又是才泡的開水滾燙，連錫托子都燙熱了，他見制台端茶，忙將兩手把碗連托子舉起，不覺燙了一下，一時要放不敢放，一個不當心，誤將指頭伸在托子底下，往上一頂，那茶碗拍拉托一聲，翻到在地下來了。此時眾东说念主既看清是申守堯，直把他羞得滿面緋紅，無地自容。制台拿他望了兩眼，想要說他兩句，又實在無可說得，只站起身來，回頭對巡捕說说念：「以後還得照舊罷。這些东说念主是上不得台盤，抬舉不來的。」說完毕這句，也不送客，一直徑往裡頭去了。

這裡眾东说念主先還不敢走，只見制台的一個奴隶進來說说念：「諸位太爺不走等甚麼？還想大东说念主再出來送你們嗎？倒合了一句俗話，『鼻子上挂鯗魚，叫作念妄想！」眾东说念主聽說，只得相將出來。申守堯思思索索的跟在眾东说念主後頭，走的很慢。那爺們又說说念：「剛才大东说念主的話可聽見了沒有？這廳上的椅子，除了今天，来日又沒得坐了。如果捨不得，不妨再進來多坐一會去。」眾东说念主雖明曉得他是奚落的話，但奈何他不得，只好低著頭退了出去，仍走到大堂底下。秦梅士年老嘴快，率先走來把申守堯埋怨一頓，說：「我們熬了幾十年，才熬到這們一個際遇，如今又被你鬧且归了。你一东说念主的成敗有限，這是關係我們佐班大局的，怎麼能夠不來怪你呢！」申守堯自知理屈，不敢置辯。還是隨鳳占為东说念主圓通，忙過來解勸说念：「惟其只要今天坐得一次，越顯得難得之機會。將來我們這輩东说念主千秋之後，這件事行述上都刻得的。老前輩以為如何？」眾东说念主議論了一趟，各自散去。隨鳳占隨又分赴別位大憲衙門，叩謝稟辭，預備上任。且說他這個吏目，在湖北省佐貳實缺當中，雖然算不得好缺，比較起來，還算中中。隨鳳占自身又抱定了一個方针，叫作念「事在东说念主為」。他的敬爱，以為各種樣缺總要想法自身去作念，決沒有賠累的。他捐了花樣，新選到省，手中本來略有幾文。因為吏目自從九品，上任之後，轎子跟著只能打把藍傘，鄉下东说念主不懂得，還說這轎子裡的老爺是穿「服」的。心想藍傘實在不好看，要捐個五品翎銜又夠不上。齊巧有东说念主用他十二塊錢，典质給他一張空缺五品翎頂獎札。他得了這個，超卓之喜，坐窝穿戴起來，抄本上尽然加了「藍翎五品頂戴」六個小字。又想在省裡作念好四副銜牌帶去：一副是「蘄州右堂」，一副是「五品頂戴」，一副是「賞戴藍翎」。那一副湊不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我的五品翎頂是軍功上來的」，便湊了一副「軍功加三級」。把四副官銜牌湊齊，找了個漆匠加工制造，五天包好，帶去上任。

到了蘄州，照例先去稟見堂翁區奉仁。知州大老爺沒有官廳，右堂太爺至此，只得先下門房，見了門政大爺，送過門包，自然以好顏相向，相互如兄若弟的鬼混了半天。門政大爺隨口編了幾句恭維的話，隨鳳占亦說了些「諸事拜求關照」的話。等到裡頭堂翁請見，跟著抄本進去，一般花衣補服，燦爛奪目。同堂翁區奉仁雖然在省城裡已經見過，不成算數，再行磕頭行禮。區奉仁讓他坐下，相互敷衍了幾句，端茶送客。隨鳳占辭了出來，預先托過執帖門上，凡是堂翁衙裡官親、老汉子，打帳房起，錢穀、刑名、書啟、征收、教讀、大少爺、二少爺、姑爺、表少爺，由執帖門上領著，一處處都去拜過。每處一張小字官銜柬帖。也有見著的，也有擋駕的。連堂翁的一個十二歲的小兒子，他還給他作了一個揖。又托執帖門上拿抄本替他到上房裡給太太請安，太太說不敢當，然後退了出去。其時一個州衙門已經泰半個走遍了。下來之後，仍在門房裡歇腳。門口幾位拿權的大爺，是早已溜的熟而又熟，就是堂翁的奴隶，隨鳳占亦都一一呼唤過。三小子倒上茶來，還站起來同他呵一呵腰，說一聲「勞駕」。跟辖下來拜同寅，拜紳士，系数大小鋪戶，轎過之處，一概飛片。整整拜了一天客，未曾拜完。

（吏目：官名，清代的州吏目掌佐理刑及官署事務。）

（服：指喪服。）

預選吉日是第二天臘月十九，接鈐任事。到了這天，地保辦差，招了無數若干的化子，替太爺打著傘，抗著牌；又弄了兩個饱读手，一個打饱读，一個吹嗩吶，一齐哩叭喇冬，一直吹進了衙門。隨鳳占身穿朝服，下了轎，一樣三跪九叩头，贊禮生吆喝著，接過了木頭戳子，因為上有堂翁，放不得炮，只放了兩挂一千頭的鞭炮。下來即是改換公服，升堂受賀。啟用木戳。自有他那辖下的一班东说念主向他行禮。退堂之後，接著又到堂翁跟前稟知任事，照例三天衙門，无须細述。

隨鳳占雖係初任，幸虧是世代佐班，一切經絡都還牢記在心，並不隔阂。他曉得作念捕廳的好處全在三節，是以急急趕來上任，生恐怕節禮被前任預支了。到地頭的頭一天，稟見堂翁下來，就到鹽公堂以及各當鋪等處拜會作事东说念主。見面之後，無非先拿东说念主家一泡臭恭維，渐渐的談及缺分穷困，以後全仗諸位幫忙，然後再談到年下節敬一層。蘄州城廂裡外一共有七家當鋪，內中有兩家當鋪是新換擋手，只知说念年下送捕廳有此一分禮，那署事的預先托东说念主來預借，擋手的不曉得新選實缺就要來的，以為晨夕都是一樣，他既來借，樂得送個情面。有兩家老硬的，卻板定一定要到年下再送，預先來借，竟其一毛不拔。那署事的卻也拿他無可如何。還有兩家通融辦理，等他來借，只借給他一半。譬如一向是送兩塊洋錢的，先叫他帶一塊去，說明白那一塊須留送正任，那署事的亦只好罷手。內中只要鹽公堂的作事东说念主，因同這位署事的是同鄉，見他來借，另外送了他兩塊，說是相互鄉情，格外送的程儀。至於正項，須得到年下方好支送。那署事的為鹽公堂的節禮向比別處多些，不愿輕輕放過，便说念：「從中秋到年下一共是一百三十五天，我作念了一百二十來天，這筆錢應該我得。」但雖如斯說，無奈东说念主家仅仅不愿送，便也無可如何，只得罷手。

單說隨鳳占自到蘄州之後，東也拜客，西也拜客，東也探聽，西也探聽，不上三天，尽然把前任署事的一册帳簿都打聽得清昭着楚，放在肚裡。自身又去同东说念主家講：「昆季本來本年是不预计打算到任的了，只因憲恩高厚，曉得年底下總有點出息，是以上頭才叫昆季趕了來的。昆季倘若隨隨便便，不去頂真，不特自身對不住自身，並且辜負上頭的一番好意思意。至於一切照例規矩，意象諸位都是按照舊章。」說到這裡，禁不住強作歡顏，哈哈一笑，接著又说念：「昆季是實缺，相互以後相聚的日子正長，將來叨教的场所甚多，諸位一定是照應昆季的，還要昆季多慮嗎。」說罷，又捧腹大笑。他一連走了多處，都是如斯說法。有幾家年禮未被前任收去的，聽了他話，樂得送個順水情面，有兩家不懂得這裡頭訣竅，已經預先在前任面上作念過好东说念主，聽此說話，卻不免有點後悔。

閑話少敘。卻說隨鳳占接印下來，忙叫自身的內弟同了一個亲信奴隶，追著前任计帐交代，一针一线，不成穷乏，別的更不用說了。前任嘱咐下來，一些是五只吃茶的蓋碗，內中有一只沒有蓋子。這邊點收的時候，那個奴隶的一個不當心，又跌碎了一只蓋子。無奈這奴隶的又想自身討好，不愿說是跌破了，見了老爺，只推頭說是前任只交過來三只要蓋子的，以為一只茶碗蓋子為價有限，推頭在前任身上，老爺或者不好敬爱再去問他討，這事就過去了。誰知這位太爺一根針也不愿放鬆，定規不答應，逼著奴隶的找前任去討蓋子：「倘若沒有，就剝下他的王八蓋來給我！」那奴隶心上是明白的，自身冲破了，怎麼好向东说念主家去討呢。於是賴著不愿去。隨鳳占罵他說：「跟了我這許多年，如今越發好了，幫著別东说念主，不幫著我老爺，一點诚意都沒有了！」奴隶的被他催得無可如何，只得出去打了一個轉身，仍舊空著手回來，說：「沒有。」隨鳳占不免又拿他埋怨了頓，怪他無用，一定要自身去討，後來還是被舅老爺勸下的。交代算清，聽說前任来日就要回省。他一聽不妙，忙忙的連夜出門，找齊了城廂內外地保，叫他們去吩咐各煙館，各賭場，以及私門頭窯子：「凡是右堂太爺衙門有規矩的，都求教他們一概不准付。倘若私行傳授，我太爺一定不算，從新要第二分的。況且他是署事，我是實缺，將來他們這些东说念主都是要在我辖下過日子的。如果不聽吩咐，叫他們以後小心！」著地保分頭傳命去後，他一想：「煙館、賭場、窯子等處是我吃得住的。唯獨當鋪都是些有勢力的紳衿開的，有兩家已被前任收了去，年下未必肯再送我，豈不白白的吃虧。這事須得赶早向前任算了回來，倘若被他走了，這錢問誰去找呢。」主意打定，坐窝親自去拜望前任。

前任聽說他來，只得出來相見。只見他進門之後，勉勉強強作了一個揖。歸坐之後，把臉紅了幾陣，要說又不爽直爽快的說，吞吐其辞了半天，才說说念：「昆季当天過來，有一樁事情要請教……」說到這裡，又咽住了。歇了一會，又說说念：「論理呢，昆末世代為官，這幾個錢也見過的。但是既然犯了本錢出來仕进，所為何事？倘若一處不計較，兩處不在乎，這也不错不必出來現世了。這事論不定還是他們因我們新舊瓜代，趁空蒙蔽，也未可知。是以昆季不得不過來言語一聲，各人明明心跡，這就不為小人所欺了。」

前任署事的見他說了半天仅仅繞圈子裡，還沒有說到本題；雖然心上也有點數，究為何事，不知所以，楞在那裡，不則一聲。隨鳳占見他不答，只得又說说念：「所為的並非別事，就是年下節禮一層。這筆錢雖然有限，亦然名分所關，所謂『有其舉之，莫敢廢之』，我們也犯不著作念什麼好东说念主不要。但是這筆錢，昆季一向是曉得的，總得拖到年下，他們方肯送來。有幾處脾氣不好的，弄到大年三十還不送來，總要派了东说念主到他們店裡去等，等到漏尽夜阑，方才封了出來。我說他們這些东说念主是犯賤的，一定要弄得东说念主家上門，不知是何预计打算！」前任署事的聽他如斯講，方才順著他的嘴說说念：「這班东说念主竟然可惡得很！不到年下，早一天決計不愿通融的。」隨鳳占忽然把臉一板说念：「昆季說的是別省外府州、縣，都是這個樣子，誰知此地這些东说念主家竟其大廖否则！」前任聽了他的說話，曉得他指的是自身，颜面上只得作念出詫愕的神氣，裝作不懂。

隨鳳占又笑嘻嘻說说念：「仕进的苦處，你老哥是曉得的。我們這個缺，一年之計在於三節；是以昆季一接印之後，就忙忙的先去打聽這個。這也瞞不過吾兄，這是我們養命之源，豈有不上勁之理。誰知連走幾家，他們都說這分年禮已被老兄支來用了。昆季想，昆季是實缺，老兄不過署事。倘若昆季是大年月吉接印，這筆錢自然是歸老兄所得；倘要是二十九接印，年裡還有一天，這錢就應昆季得了。昆季聽他們說話奇怪，心想吾兄是個要颜面的东说念主，決不至於如斯無恥。况兼他們這筆錢一向非到年下不付，缘何此番忽然慷慨肯借？是以很疑心他們趁我們新舊瓜代，兩面隐射。昆季一向是事事注意，是以今天有意過來請教一聲，以免為所蒙蔽。」前任署事的聽他此話，一句回应不出。隨鳳占又说念：「我曉得老哥決不作念對不住一又友的事情，咱倆一同到兩家當鋪裡去，把話說說明白，也明明你老哥的心跡。」說罷，起身要走。前任署事的仅仅推頭来日要動身，打理行李，實在沒有工夫出門。隨鳳占说念：「老哥不去，豈不被东说念主家瞧著真果的同他們串通，已經支用了嗎？」

前任一想：「這事遮高低掩，終不是個了局，不如說穿了，看他如何。」想定主意，便哼哼冷笑了兩聲，說说念：「你老哥也太能干了！自然你是實缺，昆季是署事。你說你是憲恩高厚，叫你來收節禮的，難说念昆季不是上憲栽培，就會到這裡來嗎？辛劳了一節，好容易熬到年下，才收东说念主家這分節禮。我們算算日子看：你到任不過十幾天，我昆季在职一百多天，論理年下的這分禮統通都應該我收才是。你是實缺，作念得日子長著哩，自然該我們署事的占點低廉。」

隨鳳占見他直認不辭，不覺氣憤填膺，狠狠的說说念：「那可不成！通天底下沒有這個敬爱敬爱！照此說來，一定這個錢已經被你支了用了！我趕了來作念什麼的！我同你老實說：相互顧交情，留住臉，蝇头小利的事情，我也不回想了。你把這預支的年禮乖乖的替我吐了出來，各人客客氣氣；如果要賴著不愿往外拿，哼哼，我不同你講理，我們同去見堂翁，等堂翁替我評評這個理去！」前任署事的聽他說話強橫，便也不愿相讓，連連說说念：「見堂翁就見堂翁，我亦不怕他什麼！……」隨鳳占見他不怕，坐窝走向前去一把胸脯，說了聲「我們同去」！削任署事的見他動手，也乘勢一把辮子，兩個东说念主從右堂扭了出來，一扭扭到正堂的宅門裡頭。

把門的是認得的，連忙向前相勸。誰知兩個东说念主都用奋勉揪住不放，再三的拉亦拉不開。兩家的管家都跟著。一揪揪到門房裡，只見執帖門上同了幾位門政大爺正在那裡打麻雀牌哩。見了這個樣子，一齊向前喝阻。隨鳳占說：「他眼睛裡太沒有我實缺了！我要見堂翁，請堂翁替我評評這個理！」前任亦說「一共總我只收到东说念主家四塊錢的節禮，這錢亦然我名分應得的。他要見堂翁，我就陪他來見堂翁。我沒有短處，不怕什麼！」幾位門政大爺聽了他二东说念主說話，無可袒護，只得上來勸的勸，拉的拉，好容易才把他兩位拉開。州裡執帖門跺著腳說说念：「你二位這是怎麼說呢？說起來，大小是個官，怎麼連著一點官禮都不要了？快別這個樣子，叫上頭聽見了生氣，就是旁东说念主瞧著也要笑話的。有什麼話，我們當面講講開。俗話說的好，叫作念是『正人動口，小人動手』，怎麼你二位連這兩句話都不曉得嗎？」他倆扭進來的時候，各东说念主都覺著自身理長，恨不得見了堂翁，各东说念主把各东说念主苦處訴說一頓。及至被執帖大爺訓斥一番，登時啞口無言，不知不覺，氣焰矮了泰半截，坐在那裡，一聲不響。執帖門上又叫三小子絞手巾給他倆擦臉，又叫泡蓋碗茶，著實殷勤。

那班打麻雀牌的东说念主也不打了，一齊拿眼睛釘住他倆，聽他說些什麼，始終隨鳳占熬了半天，熬不住了，把前任預支年禮的話，彻首彻尾述了一遍。前任見他開口。也搶著把他的苦況陳說一番。又說：「可憐我到了臨要交卸的幾天，是一點勢力也沒有了。那些东说念主确凿勢利，向他們開口，說到唇焦口燥，只要兩家一家拿出來兩塊大洋，一共總只要四塊大洋。你看，他就鬧得這個樣子！」隨鳳占说念：「怎麼四塊還嫌少？依你要些许？」前任還未開口，只聽一個打牌的东说念主說说念：「竟然你們這些太爺眼眶子淺！四塊錢也值得鬧到這個樣子！我們打麻雀，只要和上一百副就有了。旁家和一百副，作念莊還不要。四塊洋錢什麼稀有！我昨天還輸了四十多塊哩！」執帖門说念：「老哥，誰能比得上你？你們錢漕大爺，一年好幾千的掙，东说念主家當小老爺，作念上十年官，還不曉得能夠賺到這個數目不成！」錢漕说念：「我有錢賺，我可惜作念不著老爺，他們大小總是皇上家的官。」又一個同賭的说念：「罷罷罷！你們沒瞧見他們剛才一齐扭進來的時候，為了四塊洋錢，這個官簡直也不在他二位心上，倘若有幾千銀子給他賺，只怕叫他不仕进都情願的。你老哥眼饞他倆仕进，我來作念下中东说念主，你倆就換一換，可好不好？」錢漕門说念：「我有了錢，我不會自身捐官，我為什麼要东说念主家的？」那個同賭的说念：「我只要有錢賺，就是給我官作念我亦不要。」眾东说念主你一句，我一句，直把個隨鳳占同前任羞得無地自容，也深悔自身孟浪，如今坍台坍在他們這一班奴才手裡。當下隨鳳占也沒有再說別的，浅浅的談了兩句，自行且归。至於那前任，另有同他說得來的东说念主，早拉他到別的屋裡去了。一天大事，瓦解土崩。

一直等到年下，隨鳳占還差东说念主到那兩家當鋪去討年禮。东说念主家回稱早就送過了。隨鳳占说念：「我沒有收到，不成算數。」後首說來說去，各人總念他大小是個朝廷的官，將來論不定或者有仰仗他的场所，也就不愿過於同他計較，又每家送了他一只大洋，方才過去。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瞬間三春易過，已到四月。向例各屬犯东说念主，到了這個時定須解往省城，由大憲訂期會訊詳察有無冤枉，這日巡撫、司、说念統通朝服升座，提犯勘驗，其名謂之「秋審大典。」其實不過點名過堂。大員之中有好名的，還捐幾文錢買些葵扇、莎藥之類，賞給那些犯东说念主，實則為數亦甚有限。名字說是「秋審」，及至犯东说念主上堂之後，就是有冤枉，那坐在頭上的幾位大东说念主實在也沒閑工夫同犯东说念主說話，是以這番俱是虛應故事。

閑話休題。且說蘄州是黃州府該管，到了這個時候，府太尊便把合屬的捕廳開了單子，酌派兩位解犯進省。這趟到省，不定有一月、半月耽擱，本缺未便久懸，例在本府候補佐貳當中輪派兩东说念主前去代理，亦是調劑屬員的敬爱。這年府太尊所委兩东说念主，偏巧有隨鳳占在內。到得四月初十邊，本府公务跟著府委代理的一同下來。隨鳳占照例交卸，解犯上省。倘若到省沒有耽擱，約計四月底、五月初就可回來，趕收節禮，尚不為晚；設遇有事，遲至節後亦未可知。隨鳳占奉到此禮，心上甚是懊悶。但是太尊所委，便也無可如何，只得將鈐記交與代理的东说念主看管，自身跟手整頓行裝，急急進省。

不虞到省之後，各屬犯东说念主剛剛這天到齊。臬台正要請撫台幾時秋審，偏巧這天撫台得了病症，請了幾個医生都醫不好。又有东说念主說：「撫台犯的是外症，面容浮腫，很不好看，嘴裡還有一股氣味，叫东说念主聞了惡心。後首來請到一位外國医生，方才有了把捏，配了幾瓶藥水，送給撫台吃過。據外國医生說：吃了他這個藥水，有什麼病症，一齊從小便裡出去，決不會上頭面的了。但是一時總得避風，不成出外見客。因此就把這「秋審」一事耽誤下來。一班實缺捕廳太爺眼巴巴望著，恨不得早把此事辦過，也不错早些回任。無奈撫台病著，一時不成舉行，公务不完，又不敢擅離省城一步。各位太爺異常苦恼。

書中單表隨鳳占隨太爺只因端節就在现在，一時不成回任，眼看著一分節禮要被东说念主家奪去，更是茶飯無心，心烦虑乱。等到四月二十六這一天，聽得同寅說起撫台的病雖有轉機，但一時總難出外，必須節後方能舉行秋審。他一聽此信，猶如渾身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回寓後，一言不發，躊躇了半夜，方想出一條主意來。他想：「照此樣子下去，不過閑居在省，一無事事，我如何趁此擋口，趕回蘄州，就騙东说念主家說是公务已完。东说念主家見我回來，自然這節禮決計不會再送到別东说念主手中去了。等到節禮收齊，安安穩穩，過完毕節，我再回省。神不知，鬼不覺，豈不大妙！」主意打定，坐窝叫家东说念主打理行李，出城過江，趁了下水輪船，徑向蘄州進發。臨走的時候，有同他住在一起一位同差的，問他那裡去。他說：「接到家书，太太在蘄州生產，家裡沒东说念主照應，不得不親自且归。這裡的事，千萬托付老兄不要說破。」东说念主家見他說得如斯懇切，這種順水情面自然樂得送的，便亦無話，聽其自去。誰知他老东说念主家回到蘄州，既不稟見堂翁，亦不拜客，並不與代理的見面，天天鑽在那幾家當鋪裡，或是鹽公堂裡走走，同东说念主家說：「我已經回來了，幾時幾日接的印。」东说念主家都信以為真。到了五月初三，系数的禮物都被他收了去了。

那代理的东说念主滥觞聽說撫台有病，把「秋審」一事擱起，曉得實缺一時不获得來，滿心歡喜，以為這分節禮逃不出我的掌捏之中。那知等到初五早上，依然杳無消息。趕緊著东说念主出去打聽，才知说念早被隨太爺中途上截了去了。這一氣性命交关！坐窝出門查訪，後在一個小客棧裡把隨太爺找著。見面之後，不由分說，拿隨太爺一把辮子，說他擅離職守，捏稱回任，定要扭他到堂翁跟前，請堂翁稟明太尊，請示定奪。隨太爺亦不愿相讓。因此相互又沖突起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四十五回 擅受民詞聲名掃地　渥承憲眷氣焰熏天

卻說正任蘄州吏目隨鳳占被代理的找著扭罵了一頓，隨鳳占不服，就同他沖突起來。代理的要拉了他去見堂翁，說他擅離差次，私行回任，問他當個什麼處分。隨鳳占說：「我來了，又沒有要你交印，怎麼好說我私行回任？」代理的說：「你沒接印，怎麼私底下好受东说念主家的節禮？」隨鳳占說：「我是正任，自然這個應歸我收。」代理的不服，一定要上稟帖告他。畢竟是隨鳳占理短，敵不過东说念主家，只得連夜到州裡叩見堂翁，托堂翁代為调处。

這日州官區奉仁正辦了兩席酒，請一班幕友、官親，慶賞端陽。正待入座，东说念主報：「前任捕廳隨太爺坐在帳房裡，請帳房師爺說話。」帳房師爺不足入席，趕過來同他相見，只見他穿著行裝，一見面先磕頭拜節。帳房師爺還禮不迭。磕頭起來，分賓歸坐。帳房師爺未及開談，隨鳳占先說说念：「昆季有件事，總得老汉子幫忙。」帳房師爺到此方問他差使是幾時交卸的，幾時回來的。隨鳳占見問，只得把生怕節禮被东说念主受去，私行趕回來的凄冷，細說了一遍；又說：「代理的為了此事要稟揭昆季，是以昆季有意先來求求老汉子，堂翁跟前務求好言一聲，感激不盡！」說完，又一連請了兩個安。帳房師爺因為他時常進來拍馬屁，相互極熟，不好敬爱駁他。讓他一东说念主帳房裡坐，自身到廳上，一五一十告訴了東家區奉仁。區奉仁亦念他素來格守下屬體制，聽了帳房的話，有心替他幫忙。便讓眾位吃完毕酒，等到席散，也有十點多鐘了，然後再把隨鳳占傳上去。颜面上說話，少不得派他幾句不是。隨鳳占亦再三自身引錯，只求堂翁栽培。區奉仁答應他，等把代理的請了來，替他把話說開。

正待送客，齊巧代理的拿著抄本也來了。區奉仁連忙讓隨鳳占仍到帳房裡坐，然後把代理的請了進來。代理的見了堂翁，跪在地下，不愿起來。區奉仁说念：「有話起來好說，為什麼要這個樣子呢？」代理的说念：「堂翁替卑職作主，卑職才起來。」區奉仁说念：「到底什麼事情呢？」代理的说念：「卑職的飯，都被隨某东说念主一個东说念主吃完毕。卑職這個缺，情願不作念了。」區奉仁说念：「你起來，我們商量。」一面說，一面又拉了他一把。於是起立歸坐。區奉仁又問：「到底什麼事情？」代理的说念：「卑職分府當差，整整二十七個年頭。前頭洪太尊、陸太尊，卑職統通伺候過。這是代理，大小也有五六次，也有一月的，也有半月的。」區奉仁说念：「這些我都曉得，你无须說了。你但說現在隨某东说念主同你怎樣。」代理的说念：「分府當差的东说念主，不論差使、署缺，都是輪流得的。卑職好容易熬到代理這個缺，偏巧碰著隨某东说念主一時不成回任，節下有些卑職應得的規矩……」不想說到這裡，區奉仁故意的把臉一板说念：「什麼規矩？怎麼我不曉得？你倒說說看！」

代理的一見堂翁頂起真來，不由得戰戰兢兢，陪著笑臉，回说念：「堂翁明鑒：就是外邊有些东说念主家送的節禮。」區奉仁聽了，哼哼冷笑兩聲说念：「汰！原來是節禮啊！」又正言厲色問说念：「些许呢？」代理的说念：「也有四塊的，也有兩塊的，頂多的不過六塊，一古腦兒也有三十多塊錢。」區奉仁说念：「怎麼樣呢？」代理的撇著哭聲回说念：「都被隨某东说念主收了去了，卑職一個沒有撈著！卑職這一趟代理，不是白白的代理，一點好處都沒有了麼。是以卑職条件堂翁作主！」說罷，從袖筒管裡抽出一個稟帖，雙手捧上，又請了一個安。看那樣子，兩個眼泡裡含著眼淚，恨不得馬上就哭出來了。

區奉仁接在手中，先看紅稟由頭，只見上头寫的是「代理蘄州吏目、試用從九品錢瓊光稟：為前任吏目偷離省城，私是回任，冒收節敬，懇恩作主由。」區奉仁一頭看，一頭說说念：「他是正任，你是代理，只好稱他作念正任。」又念到「私是回任」，想了一趟，说念：「汰！私行的自字寫錯了。但是他沒有要你交卸，說不到回任兩個字」。又念過末了一句，說说念：「亦沒有自稱節敬的敬爱敬爱。虧你作念了二十七年官，還沒有曉的節敬是個私的！」順手又看白稟，只見「敬稟者」底下頭一句就是「竊卑職前任右堂隨某东说念主」。區奉仁也不往下再看，就往桌子上一撩，說说念：「這稟帖然而老哥的手筆？」錢瓊光答應一聲「是」。又說：「卑職寫得不好。」區奉仁说念：「雅致之極！但是這件事昆季也不好辦。隨某东说念主呢，私行回來，原是不應該的，但是你老哥告他冒收節敬，這節敬然而上得稟帖的？我倘若把你這稟帖通詳上去，隨某东说念主固不必說，於你老哥恐怕亦不大便當罷？」

錢瓊光一聽堂翁如斯一番教訓，不禁恍然大悟，生怕堂翁作起真來，於自身前景有礙，坐窝站了起來，敬爱想向前收回那個稟帖。區奉仁懂得他的來意，連忙拿手一撳，說说念：「慢著！公务公辦。既然動了公务，那有收回之理？你老哥且請且归聽信，昆季自有辦法。」說罷，端茶送客。錢瓊光只得出來。

這裡區奉仁便把帳房請了來，叫他出去替他們二东说念主調處此事。隨鳳占私離差次，本是就應該的，現在罰他把已收到的節禮，退出一半，津帖後任。隨鳳占聽了本不願意，後見堂翁動了氣，要上稟帖給本府，方才服了軟，拿出十六塊大洋交到帳房手裡。稟辭過堂翁，仍自回省，等候秋審不題。

這裡錢瓊光自從見了堂翁下來，一個錢沒有撈著，反留個证据在堂翁手裡，心上短促，在門房裡坐了半天，不得主意，只获得去。次日大早，仍舊渡了過來。門口的东说念主一齊勸他上去見帳房師爺。他一想沒法，只得照辦。其時隨鳳占吐出來的十六塊洋錢已到帳房手裡。只因他的东说念主緣不足隨鳳占來的圓通，及至見面之後，吱吱喳喳，又把臭唾沫吐了帳房師爺一臉，還沒有把話講明白。帳房師爺看他可憐，敬爱想把十六塊洋錢拿出來給他，回頭一想：「倘若就此付給他，他一定不领情的。」只得先把東家要通稟上頭的話，加上些枝葉，說給他聽。直把他嚇得跪在地下磕頭。然後帳房師爺又裝著出去見東家，替他求情。鬼头鬼脑了半天，回來同他說，東家已答應不提這事了。錢瓊光不勝感激。至此方渐渐的講到：「我昆季念你老兄是個苦惱子，有意再三替你同隨某东说念主商量，把節禮分給你一半，你倆也就无须再鬧了。」

錢瓊光見了起初的情形，但求堂翁不要拿他的稟帖通詳上去，已經曲直常之幸，斷想不到後來帳房師爺又拿出十六塊洋錢給他。把他感激的那副情形，竟然畫也畫不出，坐窝爬在地下，磕了八個頭。磕起來少說作了十來個揖，千「費心」，萬「費心」，說個不了。又托帳房師爺帶他到堂翁跟前叩謝憲恩。帳房師爺說：「他現在有公务，我替你說到一樣的了。」於是錢瓊光又作了一個揖，然後拿了洋錢，告辭出去。

回到自身捕廳裡，把十六塊洋錢拿出來，翻來復去的看了半天，又一塊一塊的在桌上釘了好幾回，一聽響聲不錯，格外感激州裡帳房照應他，連一塊啞板的都沒有。總想如何酬謝酬謝他才好。一面想，一面取塊小毛巾，把洋錢包好，放在枕頭旁邊，跟手出去解手。解手回來，一個东说念主低著頭走，忽然预见：「四月底城外河裡新到了一只檔子班的船，一共有七八個江西女东说念主，有兩個長的很標致。南街上氈帽鋪裡掌櫃王二瞽者請過我一趟，臨行的時候，還再三的托我照應他們。我不如来日到那裡，叫他們替我弄幾樣菜，化上一兩塊錢請這位老汉子，補補他的情才好。」主意打定，回到屋裡，不知不覺，把剛才十六塊洋錢陡然忘記放在那裡去了。桌子抽屜，書箱裡面，統通找到，無奈仅仅無影無蹤。直把他急的出了一身大汗，找了半天，仍舊找不著，无缘无故，自身也不辨是竟然夢。於是和衣往床上躺下，渐渐的想：「到底我剛才放在那裡的？」一會又怪自身記性不好，恨的像什麼似的！不虞偶一轉側，忽聽得當的一聲，原來一包洋錢，小手巾未曾包好，被個小枕頭碰了一個，是以響的。

錢瓊光翻過身來一看，洋錢有了，坐窝打開來數了數，不錯，還是十六塊。這一喜更性命交关！仍舊拿手巾包好，塞在身上袋裡，便起身叫管家到南街上呼唤王二瞽者，托他去到檔子班船上，叫他們来日晚上到館子裡叫幾樣菜，說是要請州裡帳房師老爺吃飯，交代館子裡，菜要弄好些，再叫船上打理打理乾淨。底下东说念主除名去後，他自身又盤算说念：「来日請的客自然是帳房老汉子首座。」忽又想起：「我今兒在帳房裡，看見本官的二老爺，見了我，還問我這趟代理弄得好有幾個錢，看來著實關切，也不好不請請他。我們在外頭，那裡不拉個一又友呢。」屈指一算：「帳房老汉子一位，本官二老爺兩位，王二瞽者三位，連自身一共才有四個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頭太少，索性多請兩位，把南關裡咸肉鋪雇主孫老葷，東門外丰大藥材行跑街周小驢子，一齊請了來，各人熱鬧。意象他們聽見我請的是州裡二老爺、帳房師爺，他們一齊都要趕得來的。況且如斯一請，东说念主家曉得我同州裡要好，目下於我的事情也不為無益。」主意打定，正在空谷幽兰，那差出去的管家也回來了，回稱：「王二爺聽說老爺請州裡師爺吃飯，忙的他坐窝自身出城到船上去交代，連館子裡亦然自身去的。」錢瓊光點點頭，又说念：「我請的不但帳房師爺，還有區大老爺的二老爺哩。」

管家出去，錢瓊光也就安寢。畢竟有事在心，睡不大著。次日一早起身，洗臉之後，就趕過來自身請客。先落門房，取出一張官街柬帖，先上去稟見二老爺。執帖門上進去了一趟，回來說说念：「二老爺昨兒在房裡叉了半夜麻雀，到了後半夜忽然發起痧來，鬧到天亮才好的，如今睡著了，只好擋你老的駕罷。」錢瓊光一聽這話，不覺心中一個失望，嘴裡還說：「我今天備了酒菜，專誠要請他老东说念主家賞光的，怎麼病起來了？真真不湊巧了！」於是又親身到帳房裡，想當面去約帳房師爺。

不虞走到帳房裡，只見裡間外間桌子上头以及床上，堆著無數若干的本子，帳房師爺手裡捻著一管筆，一頭查，一頭念，旁邊兩個書辦在那裡幫著寫。帳房一見他來，也不足呼唤，只說得一句「請坐！昆季忙著哩。」錢瓊光見插不下嘴，一东说念主悶坐了半天。值帳房的送上水煙袋，一吃吃了五根火煤子。無奈帳房還沒有忙完，只得站起身來告辭，敬爱想帳房出來送客的時候，不错把請他吃飯的話求教於他。誰知錢瓊光這裡說「失陪」，帳房把身子欠了一欠，說了聲「對不住，我這裡忙著，不成送了，過天再會罷。」說完，仍舊查他的本子。

錢瓊光無法，只得出來，心想：「今天特為請他們吃飯，一個也不來。化了冤錢事小，被王二瞽者一班东说念主瞧著，我這個臉擺在那裡去呢！」一趟又怪帳房師爺说念：「我專誠來請你吃飯，你不該只顧作念你的事情，拿我擱在旁邊，一理不睬。諒你不過靠著東家騙碗飯吃，也不是什麼大好老，就這樣的大模大樣，瞧东说念主不起！至於那位二老爺，昨天不病，来日不病，偏巧今兒我定了茶，他今兒病了，得知是竟然假。他們既然不來，我也不罕见他們來！」

一面想，一面又走到門房裡。執帖門上見他沒精打彩的，便問：「錢太爺，心上轉什麼念頭？很像滿肚皮苦衷似的。」誰知一句話倒把錢瓊光请示，一想：「二老爺、帳房既然不來，我不如拿這桌菜請請底下的一又友，东说念主家看起來，一樣是州裡的东说念主。只怕這幾位拿權的大爺，到堂翁跟前說起話來，還比什麼帳房、二老爺格外香些。況且我自從到任于今，也沒有請過他們，今兒這局，豈不一當兩便。」於是就把這話告訴了執帖門上，托他把錢漕、稿案、雜務、簽押、書稟、用印，幾位有名筹画大爺統通請到。奴隶东说念主多，不成遍約，只約得奴隶頭一位。說明今天是夜局。執帖門上明曉得他是請上頭請不到，是以改請他們的，便推頭「沒有空，謝謝罷」。錢瓊光也沒聽見，忙著又托這屋裡的三小子替他去請客。须臾時三小子回來說：「稿案毛大爺、簽押盧大爺恐怕晚上有堂事，不敢走開；雜務上朱大爺，用印的馬大爺，為了這兩天上頭一样有呼喚，亦抽不得身；錢漕上陸大爺，為他二奶奶養孩子，請了假，已經兩天不來了；只要奴隶上蕭二爺說是等到老爺睡了覺，一定過來奉擾的。」三小子未說完，執帖門上又说念：「他們統通不來，你為我一個东说念主，何苦要費事呢？」錢瓊光说念：「還有蕭二爺同你倆呢。他們掃我的颜面，難说念咱們老昆季，你還好說不來嗎。」於是又千叮萬囑，直到執帖門上點頭應允，方才告別。回到自身衙內，心想：「他們竟如斯瞧我不起，竟其一個不來；肯來的又是拿不到權的东说念主。确凿越想越氣！」

好容易熬到下昼，王二瞽者親自跑來，說：「一切都預備好了。館子裡聽說請的是州裡師老爺，貼本都情願。但不知這位師爺甚麼時候才過來？」只見錢瓊光臉上紅了一陣，說说念：「他們一齊體諒我，不愿叫我化錢，一定還要拉我在衙門裡吃飯，說著就吩咐大廚房裡添菜。我想我今天的菜已經托了你了，他們既然不來，我不好叫你為難，只得又請了兩位別的客。」王二瞽者说念：「你早告訴了我，這菜不错退得掉的。但不知請的又是那兩位？」錢瓊光不好說請的是奴隶上的，只暗昧說了聲「還是衙門裡的」。王二瞽者一聽一经衙門裡的东说念主，就是聲光比帳房差些，尚屬慰情聊勝於無。

依王二瞽者敬爱，還想等著衙門裡的东说念主到齊，一塊陪出城，似乎面上有光彩些。錢瓊光是曉得的，奴隶上蕭二爺，非得老爺睡了覺是不得出來的，便說：「不必罷，我們先出去吃著煙等他們罷。」於是兩东说念主步碾儿出城。到了船上，一班女戲子迎了出來，一個個擦著粉，戴著花，妖妖嬈嬈的，「錢太爺」、「王二爺」，叫的應天響。錢太爺走進艙裡，只見居中擺了一張煙鋪。王二瞽者是大癮，見了煙鋪就躺下了。船上女老班也進艙呼唤，問衙門裡的老爺幾時好來。王二瞽者不等印太爺開口，拿指頭算著時候，說说念：「現在是五點鐘，州裡大老爺吃點心，六點鐘看公务，七點鐘坐堂。大約這幾位老爺八點鐘不错出城。」

錢瓊光说念：「那可來不足。我們這位堂翁亦然個大癮頭，逐日吃三頓煙，一頓總得吃上一個時辰。這個時辰單是抽煙，專門替他裝煙的，一共有五六個，還來不足。此刻五點鐘，不過才升帳先過癮。到六點鐘吃點心，七點鐘看公务；八點鐘吃中飯，九點鐘坐堂；碰著堂事少，十點鐘也不错完毕，回到上房吃晚飯過癮。十二點半鐘，再到簽押房看公务。打過兩點，再到上房抽煙，這頓煙一直要抽到大天亮。不過以後有上房裡的东说念主伺候，奴隶上的爺們都不错沒事了。」王二瞽者说念：「他老這們大的癮，設若有起事來，怎麼樣呢？」錢瓊光说念：「有起事來，或是進省上衙門，總是來吞生煙。」

正說著，孫老葷先來了，曉得要陪州裡的老汉子吃飯，有意換了一清新衣服。王二瞽者说念：「老葷，今兒錢太爺是請你來作念陪客的，不是請你來招东床的，為什麼穿的衣服同新东床一樣呢？」孫老葷说念：「難得錢老父台賞飯吃，請的又是州裡的老汉子，自然應該穿件新衣服，恭敬些。」

三個东说念主閑談了好一趟，船上又搬出些點心來吃過。王二瞽者掏出表來一看，九點鐘只差得五分了，不但州裡的客沒來，連著周小驢子也沒音讯，各人甚是奇怪。又等了半個鐘頭，忽聽見船頭上有东说念主叫喚，各人總以為是請的特客來了，一齊起身相迎。及至進艙一看，原來就是周小驢子，跑的滿身是汗，一件官紗大衫已濕透了立場截了，一只手只拿扇子扇個不了。王二瞽者勸他脫去長衫，又叫船上打盆水給他洗臉。錢瓊光便問他：「為何來得如斯之晚？」周小驢子说念：「不要說起，今兒替一個一又友忙了一天。」錢瓊光問：「是什麼事情？」周小驢子说念：「亦然治弟的一個鄉親，他有個姑表妹妹，從前他姑媽活着的時候有過話，允許把這個女兒給我們這個鄉親作念媳婦的。後來姑媽死了，姑夫變了卦，嫌這內侄不學好，把女兒又許給別东说念主了。」錢瓊光说念：「當初媒东说念主是誰？」周小驢子说念：「有了媒东说念主倒好了，為的是至親，姑媽親口許的，用不著媒东说念主。」錢瓊光说念：「婚書總有？」周小驢子说念：「這個不曉得有沒有。治弟為了這件事，今天替他們跑了一天，無奈說分歧攏，看來恐怕要成訟的了。」錢瓊光说念：「一無媒證，二無婚書，這讼事是走到天邊亦打不贏的。」周小驢子说念：「現在我們這鄉親情願……」說到這裡又不說了。王二瞽者會意，拿嘴朝著錢瓊光一努，對周小驢子说念：「擺著我們錢老父台在這裡你不托。該應怎麼辦法，各人商量好了。只要替你鄉親爭口氣；再否则，錢老父台同州裡上頭下頭都說得來，還怕有辦不到的事嗎。」

一句話请示了周小驢子，忙說说念：「他姑夫那邊只要出張票，不怕他不遵。」錢瓊光说念：「單是出張票容易。昆季自從到任之後，承諸位鄉親照顧，一共出過十多張票。不瞞諸位說，這票都是諸位照顧昆季的。這件事昆季衙門裡很可辦得，用不著驚動州裡的。」周小驢子说念：「你老父台肯辦這件事，那還有什麼說的，包管一張票出去，不怕他姑夫不把女兒送過來。捕衙的規矩治弟是懂得的。如今我們這鄉親，他是有錢的主兒，我一定叫他多出幾文。俗語說得好，叫作念『爭氣不爭財』。只要這件扳過來，不但治弟颜面上有光彩，將業敝鄉親還要送老父台的萬民傘咧。」錢瓊光说念：「全仗費心！你老哥今兒且归，叫他来日一早就把呈子送過來。昆季這邊簽稿並行，當天就出票的。」

幾個东说念主又閑談了一趟。王二瞽者躺在煙鋪上，一連打了幾個欠伸，都說：「天不早了，怎麼請的客還不來？不要是忘記了罷？」錢瓊光说念：「我有數的，他們早不得來。這時候敢快了。」又停了一會，只聽得岸上咭咭呱呱的，一片說笑之聲，走到岸灘上，又哼兒哈兒的，叫船上打扶手。霎時上得船來。錢瓊光急忙迎出去一看，原來來的只要一個蕭二爺，還有一個小爺們，是一样替堂翁裝水煙的，雖然面熟得很，卻不曉得他姓甚名誰。當下未便動問，只問得一聲：「為什麼某东说念主不來？」小爺們搶著說说念：「老爺派他進省，他不得來，是以叫我來代理的。蕭大爺，今天咱代理執帖門，你說咱闊不闊！」一面說，一面走進艙中。眾东说念主一齊起身相迎，見面之後，都毕恭毕敬的作揖。不虞這小爺們是打千打慣的，見了东说念主，一伸腿就灣下去了。眾东说念主之中亦只要錢瓊光還安還得快。那三個卻都不在行，王二瞽者幸虧被錢瓊光扶了一把，否則幾乎颠仆。當下都勸他倆寬衣。只見這小爺們身胚很小，卻穿了一件又長又大的紗大褂，錢瓊光認得這件大褂是堂翁天天穿著會客的；再看手裡的潮州扇子，指頭上搬指，腰裡的表帕、荷包，沒有一件不是堂翁的。當面未便說破，心上卻也好笑。

一會，歸坐奉茶。錢瓊光先問：「二位為什麼來的這麼晚？」蕭大爺先回应说念：「九點半鐘本來就不错來的，齊巧我們東家接到省裡一封信。外頭還沒有东说念主知说念，先送個信給你，你来日一早好穿了穿戴過來说念喜。」錢瓊光忙問说念：「堂翁有什麼喜事？」小爺們搶著說说念：「我們老爺升了官了。」蕭大爺進來的時候，當著王二瞽者一班东说念主，自身還想充作念師爺，是以一口一聲的「我們東家」。今見小爺們說了聲「我們老爺」，他便把小爺們瞅了一眼。幸虧在場的东说念主都沒属意。

錢瓊光又接著問说念：「堂翁高升到那裡？」小爺們又搶著說说念：「或者武昌府，或者黃州府，都論不定。」蕭大爺说念：「你別聽他胡說。我們東家，他身上本有個補缺後的同知直隸州，如今又保了個……保了個什麼？……你看，我的記性确凿不好，偏巧又忘記了。」一面說，一面又低著頭，皺著眉，閉著眼睛，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又拿自身的拳頭打著自身的頭，說说念：「保得個什麼？……怎麼我說不上來？」小爺們又搶著說说念：「蕭大爺，這封信是雜務上拿進來的，那時候我正在椅子後頭替他老东说念主家裝煙。他老指著信上一句，對雜務上說：『你看。』我在他背後，亦就踮著腳望了一望，原來這信上有我的名字，有『應升』兩個字。我自身的名字，我是認得的。」錢瓊光是在官場上閱歷久的了，曉得保案上有「應升」兩個字，一定是應升之缺升用，便说念：「他老东说念主家已有了同知直隸州，再升什麼，自然一定是知府了。来日應得過去说念喜，費心二位關照。」蕭大爺说念：「自家东说念主，說那裡話來！」此時錢瓊光正因不曉得小爺們的尊姓大名，心上悶悶，因此一番酬答，倒曉得了。

當因時候不早，忙命擺席。自然是蕭大爺首座，小爺們二座。在席面上，蕭大爺還留因素，提到州官，口口聲聲「我們東家」，在座东说念主始終瞧不破他的底細。只要小爺們吃無吃相，坐無坐相。夜裡天熱，打赤了膊，把條辮子盤在頭上，拿兩條腿蹲在椅子上，盡性的喝酒吃菜。檔子班的女东说念主，叫名頭是賣技不賣身的，他专爱同他們動手動腳。有兩個女东说念主，在东说念主眼前一定要抛清，被他這一鬧，一個個都咕都著嘴，說什麼「你們老爺，手要放尊重些」！說罷，把手一摔走開。小爺們生氣，罵聲「混帳王八蛋！你瞧不起我大爺，明兒且归一定告訴本官，出票拿你們，看你怕不怕！」船上女东说念主也不睬他，主东说念主錢瓊光只好起身相勸。

好容易一席酒吃完，看看已將天亮。小爺們是帶著跑上房的，怕誤了差使，老爺要罵，坐窝披衣要走。主东说念主還再三相留，吃了稀飯再去。蕭大爺亦勸他慢些，「我同錢太爺還有句話說。」小爺們等不足，仅仅跺腳，說：「誤了差使，釘子是我碰！你飽东说念主不知餓东说念主飢！我勸你快走罷！」蕭大爺被他催得無奈，只得穿衣告辭。等到主东说念主送到船頭上，小爺們早披了又長又大的那件長褂，站在岸上了。當時他二东说念主自回衙門不題。

且說錢瓊光回到艙中，王二瞽者便埋怨他说念：「怎麼請到這位寶貝？」錢瓊光把臉一紅，想了想，說说念：「你不要看輕了他，他在本州大老爺跟前，倒是頭一分的紅东说念主呢。一天到晚，除掉睡覺，那有一刻工夫離得掉他。總而言之：我們仕进，總要隨機應變，能屈能伸，才不會吃虧。即如他們所說的州裡大老爺得了保舉，他們就肯送信給我；我既然先得信，今天我就頭一個去说念喜，上级瞧著自然歡喜。倘若不請他們吃飯，誰有這閑工夫來求教我。可見同东说念主拉攏是沒有吃虧的。這叫作念仕进的訣竅。」王二瞽者被他說得頓口無言。周小驢子起身先行，說：「要辦那件事去。治晚馬上就去同出息接頭，盡兩個鐘頭趕來回復老父台。」錢瓊光说念：「昆季就且归，一面先把票子寫好，空闻明字等填。等老兄來過，昆季再到州裡賀喜。專候，專候。」說罷，拱手而別。錢瓊光也同王、孫兩個各自且归，不在話下。

單說錢瓊光雖然熬了彻夜，只因故意可圖，便也不覺勞乏。回到捕衙，業已紅日高升，急忙翻出舊卷，查照舊票的基础底细，把票寫好，只空著案由及原被告的名字未填。寫好之後，看了兩遍，索性又取出木頭戳子用好，又拿朱筆把日子填好。其時已有八點鐘了，算算時候已不啻兩個鐘頭，無奈不見周小驢子前來，心上異常著急。看看時候不早，又須趕到州衙門裡说念喜，急得他什麼似的。無奈，只得穿好衣帽靜坐，專等周小驢子一到，交割昭着，便好度了過來。

事有湊巧，剛剛衣服穿的一半，周小驢子來了。二东说念主相見大喜。周小驢子在袖子裡取出那張稟帖，錢瓊光大略一看，只見上头很有些不懂得的句子，忙把原被告名字記清，又再三估量一番，把案由摘敘了三四句，從抽屜裡取出來票來填好，坐窝派了一個东说念主，叫他跟著周先先一同去。然後周小驢子從大襟袋裡取出一個紅封袋，雙手送上。錢瓊光接在手裡一掂，似乎覺得甚輕，忙問：「這裡頭是若干？」周小驢子说念：「這裡頭是四塊折席，不成敬爱，不過送老父台吃杯酒的。」錢瓊光躊躇了一趟，說说念：「不瞞老哥說，昆季是代理，就要交卸的东说念主。同老哥相好，承老哥照顧這件事，昆季多也不敢望，只望他一個全數。不在說別的，單是這張票，昆季從城外一趟來就連忙弄好了，專等你老哥來。這票上的字都是昆季自身寫的。倘若照衙門裡的規矩辦起來，至少也得十天起碼，那裡有這樣快。此事落在別东说念主身上，哼哼，至少也得要他三十只洋！如今只要你十塊，竟然格外克已的了。」

周小驢子聽了他這一番話，又見他不愿收那四塊，知说念事情不得過場，於是從袋裡又挖出兩塊洋錢，還說：「這兩塊是治弟代墊的。替一又友辦事，少不得也要替他作三分主。」錢瓊光说念：「昆季是個直爽东说念主，你老哥替一又友辦事亦然義氣，你索性直爽些再替他添兩塊。一共昆季受他八塊，你且归開銷他十塊，我們弄個二八扣。你費了心，我也不另外替你说念乏了。」周小驢子又思思索索的半天，好容易才添了一塊，說了無數的叨情話，說什麼「這總是老父台照應治弟的，多賞治弟一塊買鞋穿罷。」錢瓊光無奈。

周小驢子去後，方急忙趕到州裡去。雖然曉得堂翁是起得遲的，但是為了说念喜，不得不早些過來。此時，合衙門的东说念主因為老爺得了保案，都是喜氣沖沖的。錢瓊光蟒袍補褂，照例先下門房。常見的那位執帖大爺，已經奉派進省，這天是雜務門兼執帖，錢瓊光亦然認得的，急忙取出抄本交給，托他上去代回，說是稟賀、稟見。雜務門進去了一趟，忽然滿頭是汗，怒沖沖的走回門房，把大帽子摘下往桌子上一撩，說说念：「媽的晦氣！他升官，东说念主家就該死了！幸虧他得的保舉，不過是個虛好看，倘若确凿作念了知府，那架子更要大呢！倘若作念了说念台，天都不错撐破！再大更无须說了！總而言之：我們當奴才的不是东说念主！錢太爺，大小像你這樣，總得是個官才好！」

錢瓊光聽了他半天說話，也摸不著頭腦，只得搭訕著站起來，說说念：「堂翁可曾升帳沒有？我還是就進去，還是等一會兒？」雜務門说念：「得了保舉，早把他喜的睡不著了。今天一早就起來了，忙著仕进銜牌，糊對子。因為作念牌的來的晚了些，開口就罵东说念主。誰不是东说念主生父母養的？擱得住被他『混帳王八蛋』，罵了去，喝了來！大爺越想越氣，不吃這碗飯了！」錢瓊光一聽堂翁已經起來多時，心上著急，恨不得馬上進去才好，後來直等得雜務門氣平了，然後領了他進去見的。

這時候區奉仁正在大廳上，就昨夜接的那封佳音擱在眼前，旁邊坐著幾位一又友、官親，如帳房、書啟、二老爺之類，都在那裡湊趣。錢瓊光進了大廳，毕恭毕敬跪下磕了三個頭，替堂翁叩喜，又與各位師爺及二老爺相見。堂翁讓他坐，然後坐下。區奉仁一相貌得意之色，先開口说念：「你是幾時曉得的？」錢瓊光一想不好說是昨夜裡得信，只获得稱：「剛剛得信。」區奉仁说念：「還是你一個东说念主曉得，還是同城統通曉得？」錢瓊光说念：「只要卑職一個东说念主得信，是以趕過來先替堂翁叩喜。」區奉仁说念：「是啊，我意象他們是不會曉得的。我得的是密保，上頭只要撫台自身曉得，連藩台都還不解白哩。還是那年獲盜案內，撫台親口許我的，到如今果然保了出來。可見作念上憲的东说念主，又要賞罰分明，又要記性好，夫然後叫东说念主心折。這位撫台，昆季同他也算投緣的了，將來倒要送副門生帖子去才是。」說著，便同帳房說：「我的話然而不是？」帳房說：「是極！」

區奉仁又说念：「我已經有了同知直隸州了，再升用，升個什麼？自然一定是知府了。你看這些混帳王八蛋！我從早上叫他們趕作念一付『升用府正堂』的官銜牌，到如今木工還不來，确凿可惡！此時同城雖然還不曉得，馬上他們得了信都要來说念喜的。今天他們來討，来日我去謝步，這副牌是執事裡一定要用的。況且這是恩出自上，比捐的總體面些。」師爺們一齊應了一聲「是」。區奉仁又望著錢瓊光說说念：「我們湖北的體制，佐貳見知府是沒得坐位的。昆季雖然不講究這個，但是體制所關，將來過了班，就是要隨隨便便也就不成了。」錢瓊光明曉得這句話說的是他，想了半天，無可回应，只應了一聲「是」。

（佐貳：知府、知州、知縣的輔佐官，如通判、州同、縣丞都稱佐貳。）

正說著，書辦上來請示，說是裡裡外外，或是柱子上，或是門上，有些對聯都要另換新的，要請師爺擬好了句子，好交代書辦去寫。區奉仁忙回臉過有去對啟書老汉子說说念：「這個要請你老汉子費心了。」書啟師爺忙又應一聲「是」，隨手請教是怎麼作念法。區奉仁说念：「前頭的對子都是按著州、縣官作念的，如今昆季得了升用知府，有些什麼『五馬黃堂』等類的字眼都不错用得著了。昆季如今一來公务忙，二來上了年紀，也不愿用這個心思了。至於暖閣當中，我倒想好了一句成句，就是帖『一品當朝』四個字的场所，你們拿紅紙比好尺寸，替我寫『憲眷優隆』四個字，照樣帖在屏門當中。」回頭又問書啟：「老汉子以為如何？」

書啟尚未答言，二老爺接著說说念：「這四個字似乎太俗。」區奉仁聽了似不願意，说念：「這四個字，东说念主家四六信裡一样用的，又是成句，總比『一品當朝』四個字來得娴雅。」二老爺说念：「暖閣當中，不是『當朝一品』，就是『指日高升』，從沒有用過別的字眼。」區奉仁更發怒说念：「你們這些东说念主确凿欠亨！不靠著憲眷，怎麼能夠升官呢？我這四個字，把你所說的兩句，統通包括在內。是以一等东说念主有一等东说念主的材料。老弟，不是我瞧你不起，像你這樣執迷不化，將來能夠趕到愚兄這個分兒還是早咧！」二老爺見哥哥動了氣，也就撅起了嘴，不言語了。

區奉仁正待再說下去，忽聽外面一片东说念主聲，各人不覺嚇了一跳，忙叫东说念主出去查問。只見稿案門飛跑似的進來，回说念：「有些东说念主來告錢太爺受了东说念主家的狀子，又出票子拿东说念主，逼得东说念主家吃了鴉片煙，現在趕來求老爺替他伸冤。那個吃大煙的也抬了來了，還不知有氣沒氣。」區奉仁说念：「混帳！我的衙門裡准他們把尸首抬來的嗎？你跟官跟了這許多年，這一點點規矩還不曉得？今天老爺有喜事，連點忌諱都沒有了！混帳王八蛋！還不替我轟出去！」稿案門说念：「這是錢太爺不該受东说念主家的狀子，东说念主家無路伸冤，是以才來上控的。」區奉仁聽得「上控」二字，忽然明白，方才回過臉去，對准錢太爺發作说念：「你作念的好官啊！這是你鬧的亂子，弄得东说念主家到我這裡來上控。我自身公务累不了，你還要弄點事情出來叫我忙忙。現在怎麼說？」

錢瓊光滥觞聽了稿案門的話，早已嚇得瑟瑟的抖，後來又聽了堂翁的教訓，便拍托一聲，不有自主的跪下了。區奉仁並不讓他起來，又拉著長腔，說什麼「擅受民詞，有干例禁，你既出來仕进，連這個還不曉得嗎？我也顧不得你，我是照例要揭參的。」錢瓊光一聽要參官，更嚇的魂不附體，仅仅跪在地下磕響頭不起來，求堂翁開恩。區奉仁拿他訓斥的半天，還不曉得外面究竟鬧的是什麼事情，便说念：「你就在這裡朝我跪到天黑也不顶用。你自身鬧的亂子，快自身出去了結過再來見我。」錢瓊光跪在地下還是不動。區奉仁問他為什麼不出去。錢瓊光说念：「不瞞堂翁說，卑職這一出去，可沒有命了！」區奉仁说念：「到底為著什麼事情，你自身總該有點數的。」錢瓊光又磕頭说念：「卑職該死！卑職同他們來往，共有好兩件事情，實在不曉得是那一件。」區奉仁说念：「好個不本分内的东说念主！」錢瓊光说念：「都是他們來找卑職的，卑職也只盼能夠替他們把事情了掉，也免得堂翁牵记。」

區奉仁说念：「领情」。至此方回頭問稿案門：「到底外面為了什麼事情？」稿案門回稱：「為的是一個东说念主家有個女兒，有個王老五骗子想要娶他。那家不愿，這王老五骗子就托东说念主化了錢給錢太爺，托錢太爺出票子抓那個該女兒的东说念主，說是抓了來要打板子。那东说念主急了，就吃了生大煙。鄉鄰不服，是以鬧到這裡來的。」錢瓊光至此，方才明白就是早上的那樁事，深恨周小驢子事情辦得失当當。

裡面說了半天話，外面的东说念主聲昔时。稿案門再出去問了問，才知已被雜務門吆喝住，只等老爺坐堂審問，不敢羅了。區奉仁一聽外頭东说念主聲已息，才說：「那個吞煙的，趕緊拿點藥水給他吃，或者有救。」东说念主回：「已經灌過了，聽說吃的未几，大約不错救得的。」區奉仁於是把心放下，又朝著錢瓊光發作了幾句，方才自往簽押房裡而去。錢瓊光不免跟了帳房師爺同到帳房裡，就左一個安，右一個安，一面請安，一面軟求说念：「晚生一時荒謬，總得求你老汉子周全！」師爺说念：「你老哥就要交卸的东说念主了，何苦再去多事。這事你自身鬧的亂子，還不快去想了法子壓伏壓伏他們，等到堂翁坐了堂，那事就不好辦了。」

一句話请示了錢瓊光，坐窝退出帳房，走到雜務門的門房裡。雜務門正在外面幫著灌那吞煙的东说念主，须臾回來，見了面，少不得又是一番埋怨，說：「我的太爺！幾乎玩得胜一條东说念主命！虧你，我亦不曉得你是怎樣鬧的！」停了一趟，又說说念：「現在你释怀罷，东说念主命是沒有的了。你今天算好運氣，偏巧碰著我們這位老爺有喜事不坐堂。你有這半天彻夜的工夫，能夠完結，趕快去完結了再來；完結不了，来日再審。」

錢瓊光於是再三感謝，方才辭別出來。回到捕衙，蟒袍補褂，統通汗透的了。馬上叫东说念主去找周小驢子，周小驢子逃脱了，不在家。錢瓊光無奈，只得去找王二瞽者，因他大地上东说念主頭還熟，托他找個东说念主出來勸和勸和。王二瞽者昨夜擾過他的酒，少不得出來幫忙。當時就找到了兩個东说念主：一個是善堂董事，一個是從前作念過圖正的，後來因為上了歲數，就把圖正一應事務，統通交代兒子承受，自身岂论。他倆都是年高望重的东说念主，又是捕廳老父台見委之事，一想相互都有仰仗的场所，樂得借此交結交結。王二瞽者見他倆已允，便先尋了本圖地保，同著原差又找到原告，在小茶館裡會齊，開議此事。幸虧原告那邊吞煙吞的未几，一經施治，便無妨礙。又經王二瞽者、善堂董事一干东说念主，連騙帶嚇，原告一面，只求太爺不逼他把女兒嫁給那個王老五骗子，他亦情願息訟。錢瓊光就答應他：「前頭那張票不算數，坐窝吊銷。系数你們婚嫁之事，我太爺一概岂论。」於是一天大事，瓦解冰銷。

（圖正：清代南边各省鄉以下設圖，圖書館一圖事務，圖正管本圖魚鱗圖冊，從買賣郊野、產權轉移過戶中，索求佣金。）

錢瓊光又進去求了帳房師爺、錢穀師爺，替他到堂翁眼前講情。湊巧堂翁這兩天正因升官一事，滿心快活，只圖省事，便也不來問信。過了兩日，正任吏目隨鳳占回任，錢瓊光照例交卸，自行回府銷差，這事也就完毕。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四十六回 卻洋貨尚書挽利權　換銀票公子工心計

且說蘄州州官區奉仁自從得了保舉之後，回城齊來说念喜，少不得一一答拜；又辦了酒菜，請他們吃喝；一連忙了幾日，方才停當。後來奉到部文核准，行知下來，自身又有意進了一趟省，叩謝憲恩。正想回任，忽然奉到藩台公务，說他從前當過好幾處局子的相差委員，帳目昭着，公务在行。現在北京派有欽差童大东说念主前來清查財政，由江、皖各省，一齐而來，目下已到南京，指日就臨湖北，系数本省司庫局所，凡屬銀錢出入之地，均須造冊報銷，以備欽差考察。因此有意留住區奉仁在省辦理此事，蘄州本缺，另委一位候補同知前去代理。雖說是短局，关联词區奉仁放著一個實缺不获得任，卻在省裡幫东说念主家清理帳目，心上很不願意。但是迫於憲令，亦叫作念無可奈何辛勤。

且說這位欽差姓童，表字子良，原籍山西东说念主氏。乃是兩榜出身，由部曹外放知府，一直升到封疆大吏，三年前調京當差，改以侍郎候補，第二年就補了缺，作念了兩年侍郎，目下正奉旨署理戶部尚書。此時朝廷正因府庫空虛，有些應辦的事，都因沒有款項，停住了手。便有东说念主上了一個折子，說：

「現在東南各省，如兩江、湖廣、閩、浙、兩粵等處，均係財賦之區，錢糧厘稅，歲入以數千萬計。关联词錢漕有積欠，厘金有中飽；如能加意搜剔，一年之中，定可有益公家不少。無如各省督、撫狃於積習，敬且相沿，決不愿撤消情面，認真厘剔。近來又有了什麼外銷神气，說是籌了款項，只能辦理本省之事，將來不過一紙空文咨部塞責。似此不顧大局，自便私圖，若非欽派親信大員，前去各省詳細检察，認真清理，將來財政竭蹶，压根動搖，其弊當不可勝言」。 各等語。朝廷看了這個折子，甚是動聽，馬上召見軍機大臣、戶部尚書，商議此事。稚拙良亦以此舉為然，並且自身保舉自身說：「臣在外省仕进作念了二十年，一切情形都熟。先下江南，後到閩、廣，大約有半年工夫，就可回京復命。」朝廷准奏。跟手就下一條上諭，派童某东说念主前去江南等省查辦事件。

次日童大东说念主謝恩，召見下來，就在本部裡選了八位司員，又在別部裡奏調了幾位，此外還有軍機囑托、老公囑托，大小一共又收了五十多張條子，一齊派為隨員。又因為自身膝下只要一個大兒子，是前頭正太太所生，餘外都是妾生的幾個小兒子，若把大的留在家裡，恐怕他欺負小的，只得把大的帶了出門。安排停當，方才檢了日子，陛辭出京。

且說稚拙良生平卻有一個脾氣，最犯惡的是洋东说念主：無論什麼東西，吃的、用的，凡帶著一個「洋」字，他決計不愿親近。是以他渾身崎岖，穿的都是鄉下东说念主自織的粗布，洋布、洋呢之類是找不出一點的。但是到了五十多歲上，因為生病抽上了鴉片煙，再戒不脫，一天在野房裡，有位王爺同他說笑話说念：「子良，你不是犯惡洋貨嗎？你為什麼抽洋煙呢？」一句說話惱了他，回得家來，就把煙燈、煙槍統通摔掉，對家裡东说念主說：「我從今再不吃這撈什子了！」誰知他老东说念主家煙癮狠大，兩個時辰不抽，眼淚鼻涕就一齊來了。家裡东说念主看他難過，想要勸他，又不敢十分相勸。才勸得一句，他便回说念：「你們隨我罷，我寧可死也不破戒的了！」

後來，實在熬不過了，一息奄奄，說不出話來，拿眼睛望著他大兒子，敬爱想叫他大少爺替他備辦後事。他大少爺此時也有十八九歲了，讀書雖不成，外才是有的。見了父親這個樣子，便追問是以昂扬戒煙的原故。當時就有东说念主提起，只因某王爺說了一句笑話，是以把老頭子害到這步郊野。到底大少爺有主意，想了一想，说念：「說了洋煙，無怪乎他老东说念主家要不吃了。如今你們只說是雲南土熬的廣膏。雲南、廣東都是中國场所，並不是国外來的，自然他老东说念主家沒得說了。」家东说念主除名，慌忙另外取了一付煙盤，端到房中，稚拙良見了，連忙搖手，敬爱不要他們進來。後來家东说念主照著大少爺的話回了，方才一連呼十幾口。這一頓，竟比平時多吃了三錢，方才過癮。

過了幾天，齊巧前頭同他說笑話的那位王爺請他吃飯。見面之後，稚拙很便叫著自身名字告訴王爺，說说念：「童某現在不吃洋煙了。」王爺一聽大喜，連忙夸獎他，說说念：「有志不在年高。你老先生竟能昂扬戒煙，打起精神替主子辦事，确凿是國家之福！」一面吃酒，一面注意看他到底吃不吃。誰知他吃到一半，叫值席的倒了一碗熱茶給他，趁东说念主不見，從荷包裡摸出一個煙泡，化在茶裡吃了。這位王爺是同他向來說慣笑話的，今天拿住了這個证据，便問他：「既然不抽洋煙，為什麼還要吞煙泡呢？」他便正言厲色的答说念：「童某吃的是原土，是不估量的。」王爺說：「吃煙吞泡還不是一樣嗎，怎麼叫作念不估量呢？」稚拙良说念：「回王爺話：所謂戒煙者，原戒的是洋藥，本不是戒的原土，但看各關報銷冊，洋藥進口稅一年有些许，便曉得我們中國东说念主吃洋煙的些许。如今先從童某起，頭一個不抽洋煙，拿原土來抵制他，以後渐渐勸他。倘或宇宙东说念主一齊都吃原土，不吃洋煙，還愁甚麼利源外溢呢。童某並不是歡喜一定要吃這個撈什子，原不過以身作法，叫宇宙东说念主曉得我是為洋藥節流，即是為原土開源，如斯一片苦心辛勤。」王爺说念：「不想老先生抽抽鴉片煙，卻有如斯的一番大經濟在內。可佩！可佩！」這是一樁事。

還有一樁，這一樁乃是要錢。仕进的东说念主要錢，本來算不得什麼。但是他卻另有一副脾氣，是專要銀子，不要洋錢，為的洋錢的「洋」字又犯了他的忌諱。從前京城裡面本來是无须什麼洋錢的，用的全是當十大錢，無非銀子換錢，錢換銀子，倒也直爽。近來幾年洋錢漸漸的用開了，北京城也有了。有些會打小算盤的东说念主，譬如一向是贡献一百兩的，如今只要一百塊錢，化上七十多兩銀子，也甚覺得冠冕。無奈這位童大东说念主，要是东说念主家送他洋錢，他一定譬還不受。送他錢的东说念主，不是門生，即是故吏，總是有求於他的东说念主，如今見他不受，各人心上都要詫異。後來訪著緣故，只得換了銀子再去送，合起數目來，總比洋錢還要多些。他到此亦不謙讓了，除掉現銀子，即是銀票：一千兩、二千兩、三百兩、五百兩，白紙寫的居多。還有些东说念主因為寫的白紙票子，恐怕忌諱，竟用大紅緞子寫的，倒也新鮮得很。

他生平雖愛錢，卻是一文不愿浪費。凡是东说念主家送給他的銀票，上房後面另有一間小屋。這間屋是墨測黑，連個窗戶都沒有的，关联词一步一鎖，無論甚麼东说念主不准進去的，就是兒子亦只准站在門外。一天老頭子在這屋裡有事情。大少爺進來回話，因為受過父親的教訓，不敢徑入房中，站在門外老等。等了一趟，忽聽老頭子在小屋裡叫喚起來，方見姨太太點了個亮，掀開門帘，在門口站著，亦不敢進去。仿佛老頭子在地下摸索了一趟，忽然一跳就起，說说念：「還好！有了！」隨手出來，把門鎖好。姨太太照火的時候，大少爺注意觀看。只見這間小屋裡，四面牆上貼的，一張一張，很像帳條子一樣。及至仔細一看，才曉得牆上貼的都是銀票。大少爺把舌頭一伸，心中暗暗歡喜：「原來老东说念主家有這許多家當，這間小屋卻是他老东说念主家的一間銀庫！」

又過了兩年，有幾省督、撫奏請置辦機器，試造中國洋錢。他老先生見了這個折子，苍老不以為然。無奈朝廷已經批准，他也無可換回，只获得轉家中，生了兩天氣，說：「好好一個中國，為甚麼要用夷變夏！中國用慣銀子的，如今专爱學外國的樣，鑄甚麼中國洋錢！這個洋錢日後倘若用開，豈不是全個成了他們外國东说念主的世界？那還高出！我情願短折一天，眼睛閉了乾淨，免得日後叫我瞧著難過。」他雖如斯說，东说念主家亦不來睬他。到了第二年，有兩省銀元形成，解到部裡，其時他老东说念主家已掌戶部，司員撿了一包，請他過目。他閉著眼睛，說说念：「我不忍看這些一火國東西，你們拿了去罷！」司官曉得他素來脾氣，只得退了下來，後來這話傳開了，京城裡面都以為笑話。

有天，有個門生，本是個翰林基础底细，因得京察記名，奉旨簡放江西九江府知府。召見下來，到老師跟前著辭行。稚拙良说念：「聽說九江场所是很熱鬧的。」門生说念：「本是互市碼頭，各國商东说念主都有。在那裡是很不好作念的，門生特來請請老師的教訓。」稚拙良嘆口氣说念：「那裡有這許多國度！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們外國东说念主，想出法子來騙我們錢的。我不信赖他們外國东说念主就窮到這步郊野，自身家裡作念不出身意，一定要趕到我們中國作念生意。偏巧就有我們這些不爭氣的督、撫去隨和，他們的洋錢不夠使，我們又有意買了機器，鑄出国錢來給他們使。不曉得他們外國东说念主有何功何德到我們，我們要如斯的巴結他！我确凿不懂！」門生说念：「我們中國自鑄的洋錢本不叫作念洋錢，有的叫銀元，亦叫龍圓。」稚拙良说念：「亦不過多換幾個名字，騙騙皇上罷了，還不同外國洋錢一個樣子嗎。」門生说念：「大小雖一個樣子，花樣卻是不同。我們的龍圓，正中盤的是一條龍，是以叫作念龍圓。」

稚拙良聽說花樣不同外國一樣，不覺心上一動，說说念：「你有沒有？可拿個來我瞧瞧。」這位門生齊巧身邊有兩塊洋錢，一塊鷹洋，一塊龍元，便取出來，說聲「老師請看。」稚拙良接在手中，一見有一塊鷹洋在內，便縐著眉頭，說说念：「怎麼老弟你亦用這個？」隨手就拿這塊洋錢在炕幾上一丟，卻拿了那塊龍元不住的端詳。後來看見有龍的一面四轉亦有洋字，他老东说念主家便把相貌一板说念：「老弟！怎麼你也來欺我？如果不是造了送給外國东说念主的，為什麼要刻上這些外國字呢？我總疑心現在的东说念主，一定是吃了外國东说念主的迷混藥，是以樣樣都幫著外國东说念主，确凿不解！」後來這個門生又再三告訴他：「中國是以鑄造龍元，原是想出法子抵制外國洋錢的敬爱，就同老師單吃原土，不吃洋煙，吞并宅心。」稚拙良經此一番譬解，雖然明白了許多，关联词總為這龍元上头刻了洋字，決計不愿使用。

閑話少敘。單說他此番派了九省欽差，到處查帳籌款，不但那九省大小官員，聽得他來，個個不安其位，就是別省聽著，也為擔心。當時他上去請訓，奏稱说念：「臣這趟出京，要由旱说念而走，十八站到清江浦，然後坐了民船，再下江南。」上頭問他：「為什麼不坐火車到天津，再換輪船到上海？豈不快些？」他便碰頭奏说念：「臣是天朝的大臣，應該按照國家的轨制辦事。什麼火車、輪船，走的雖快，總不过乎奇技淫巧；臣若坐了，有傷國體，是以斷斷不敢。」上頭聽他說的話很冠冕况兼曉得他為东说念主拘束，也就隨他去了。但是按照官站，須要經過山東，朝廷便諭他順便帶看河工。他亦說：「山東黃河，年來時常決口，聽說其中短处百出，臣到山東後，定當嚴密检察，決不敢有負委任。」上頭聽了，無甚說得。

過了一天，又上去陛辭下來，便在部裡支了盤川，帶了隨員，徑向北说念旱路進發。未曾動身的前頭，發信給各场所大員，叫他們傳諭所屬，無非說：「本大臣砥礪廉隅，一介不苟。所到之處，一概不許辦差。倘敢不遵，定行參處。」如斯通飭下去，總以為這位欽差是正直自矢，決計无须场所上破費銀錢的了。豈知他所費的更多。你说念是何緣故呢？現在不說別的，單指轎馬一項而論：欽差坐的是長轎，抬轎子的每班四东说念主，每天要換三班。一位少大东说念主，隨員六七十位，有的坐轎，有的坐車。欽差隨員，各东说念主都有跟东说念主，都有行李。通扯起來，轎子至少亦得二三十頂，轎車、大車一百多輛，馬亦要一百多匹。這筆費用，一天共需幾何？部裡支得盤川，如何夠使？欽差每到一處，總要面諭父母官：「系数夫價，即便寫了領紙，交給巡捕官到我這裡來領。」父母官當時只得諾諾除名。等到下來，一一發付之後，那裡還敢向欽差大东说念主手裡討取。关联词等到欽差臨動身的時候，這張領紙又一定要來討取去的，父母官又不敢不照寫。关联词只見領紙進來，從不見銀子出去。好在父母官亦早已自認晦氣，決不要欽差還的。至於欽差自身心上亦未曾不解白，但是不如斯，不成顯得正直，況且自身亦那裡貼得出許多呢。

最要緊的是：每到一處，父母官辦差太省儉了，自然不好，太華麗了，也不稳当。欽差尚未來到，便有欽差的巡捕先趕早一步來，名字叫作念「先站」，其實是同父母官講價錢來的。看缺分大小，一千、八百，盡著量要。要是父母官贡献的能夠如願，他便把欽差脾氣歡喜什麼，不歡喜什麼，都說了出來；父母官摸著欽差的脾氣，這差使自然是好辦了。倘若送的不成如願，他便不愿以實相告，盡著父母官去瞎碰。

此番欽差因奉旨查辦河工，是以繞著濟南。撫台恐怕首縣辦差，一個东说念主兼顧不到，有意派了兩個同知，兩個知縣，幫著去辦。使用銀子，都在善後局裡支領。偏所派的四位當中，有一位同知手筆極緊，除掉行轅應用的物件，不得不辦了送去，其餘小錢一文不愿浪費。巡捕官預先下來，只要首縣暗里答應他八百銀子。那巡捕官一定要三千，說：「欽差到你們這裡，總得多住幾天，隨時不错挑眼的。咱們勸你多破費幾文，為的是相互平安，省得欽差挑眼之後，各人沒味。」首縣聽了，甚以為然，無奈那位同知大老爺執定不愿。首縣無奈，只得又自身暗裡送了這巡捕五百金。

此是山東省城是早已曉是欽差脾氣不喜歡洋貨的，是以行轅之內，一切擺設鋪陳，凡是洋鐘、洋表、洋毯、洋燈、洋桌、洋椅之類，一概无须。等到晚上，點了無數若干的牛油蠟燭，不拿洋燈比較，也還覺得亮堂。至於其他一切陳設，都是中國土貨。吃的東西，又無非照例的燕菜席，滿、漢席。欽差住了幾天，尚無話說。其時已是四月，天氣漸熱。奴隶的出來，說大东说念主嫌吃的水不乾淨，就是擰开始巾來也有股氣味。辦差的聽見了，坐窝就叫东说念主到趵突泉打了水來給欽差吃。又買了一打林文煙香水交給奴隶上，說：「每逢欽差洗臉，面盆裡沖上些香水，就沒有氣味了，况兼還香噴噴的好聞。」誰知拿了進去，欽差還沒有聞著，打手巾把子的东说念主已經挑眼了，拿著香水送到欽差眼前，說：「這是外國东说念主的藥水，他們拿來藥你的。」欽差聽了，便氣的了不起，寫信給撫台，要查辦辦差的。撫台忙傳那四個辦差的到轅問話。四個东说念主據實稟明，說那香水原是不错避暑氣的，况兼還不错避疫氣。撫台復了欽差。欽差又查問那裡買的，後來聽說是洋貨店裡買的，欽差更加不高興，說：「我就同女东说念主一樣，守節已經到了六七十歲了，難说念還要中途上失節不成。你們這些东说念主都不是好东说念主，總要想出法子來害我，到底是何居心！」

這個風聲傳了出去，不但辦差的东说念主處處小心，就是合省官員來稟見的，幾是略略帶點洋氣的東西，都不敢叫他瞧見。有天同司、说念談論公务，談得時候多了些，忘記了時辰，便問：「現在是什麼時辰了？」有位候補说念，無意之中說了聲「現在大約有一點鐘了」。稚拙良不聽則已，聽了之時，便把眉頭一縐，眼睛一楞，說：「你老哥說的什麼？昆季不懂。」嘴裡說不懂，心上卻是明白的，曉得他們所說的一定是表上的時刻，便预见這些东说念主身上一定帶著有表。半天不言語，側著耳朵一聽，偏巧同他坐的頂近一位说念台，外褂裡面剔剔的響。稚拙良聽了一會，便問這位说念台：「你老哥身上有什麼東西，一剔一剔的響？」又問：「你們眾位可曾聽見沒有？」眾东说念主都不谏言，直把那位说念台羞得耳根都紅，坐立不穩。稚拙良還算忠厚，未曾當面揭穿，只第二天見了撫台，說：「某说念东说念主是漂亮的，但是漂亮东说念主總不免華而不實，不愿務正。是以昆季取东说念主，總在悃愊無華一齐。」撫台聽了，先還摸不著頭腦，還以為某东说念主辦事不誠實，是以欽差才加了他這個考語；後來別位司、说念說起，曉得是為帶著表，方才付之一笑了事。

悃愊：至誠。《後漢書．章帝紀》：「安靜之吏，悃愊無華。」

欽差在濟南住了十來天，所查辦的事，無非是河工局裡多贡献他幾萬銀子，沒什麼大不了之事。河工局送的是公款，為的是保全大局起見，欽差受了自無話說。撫台又另處送了程儀，下來即是司、说念贡献，府、縣贡献，還有些相好處的贡献：欽差亦一一笑納。

另外又有位平度州知州，這州官乃是在旗，名喚巴吉，表字祥甫。平度州缺，在東三府裡也算得中等的缺。巴祥甫到任，已經作念過五六年了，這年又得了「卓異」，照例送部引見。他身上本有「在职候補直隸州」字樣，等到引見下來，又得了個「回任候升」。回省之後，上级都拿他當老州縣看待，自然立即飭回本任的。回任未几幾時，偏巧臨清州出缺。臨清州乃是直隸州。巴祥甫因為自身資格已到，不免有覬覦之心。親自進省，托东说念主在大憲眼前吹噓，敬爱想求大东说念主拿他升補。上頭尚在徘徊兩可。這個檔口，齊巧欽差來到，一連忙了十幾天，就把這事擱起。巴祥甫心上雖然著急，也屬無可如何。

巴祥甫有個哥哥，從前曾經拜在欽差門下，巴祥甫因此淵源，也就拿著門生的帖子前去叩見、尽然傳見，留住談了半天，甚是親熱，等到見了下來，就有他的親家，也在省裡候補的，勸他送分重禮給欽差，趁勢托欽差說兩句好話，撫台一定答應。巴祥甫亦以為然，敬爱想送欽差八千銀子。他親家景：「送銀子不足送東西的體面。」原來巴祥甫省城裡的什麼事情都是托他這位親家替他經手的。他親家新近亦是替一個一又友辦了一分禮，就是送給一位什麼大东说念主的，後來這分禮沒有收，那個一又友的錢亦就一直沒有拿出來。這分禮物總共值到五吊來往銀子，一齊擔在他親家身上，是以他親家急於想要出脫，齊巧碰著巴祥甫要送欽差的禮，他親家颜面上勸他置辦東西，骨子實是要卸自身的干係，因此一力攛掇。那分禮物當中，如珠寶、翡翠之類，很有兩件值錢的。巴祥甫瞧了，因見親家討他六千，他看過六千還值，便爾應允。

但是巴祥甫的為东说念主，是有點馬馬糊糊的，把禮物大概看了一遍，颜面上很覺過得去，便對親家說了聲「費心」，吩咐開寫禮單，即刻派东说念主送去。不虞送禮的家东说念主去未几時，忽然趕回來找老爺，說是禮單之中有盤珠打璜金表一打，欽差巡捕說：「這是大东说念主頂頂犯讳的東西，怎麼拿這個送他？非但不落好，倘或欽差生了氣，還怕於你老爺功名有礙。」巴祥甫说念：「既然承他關照，我們就把表拿回來，再配一樣別的送去亦好。」家东说念主说念：「小的亦是如斯說，無奈巡捕老爺不准我們拿回來。」巴祥甫急了，只好親自趕去。走到那裡，巡捕拿他一味恫嚇，說：「已回過少大东说念主了，不成由你拿且归掉換。你要太平無事，除非送三千銀子給少大东说念主，托他替你想法子，還是個辦法。」巴祥甫無奈，只得同他磋议了半天，跌到二千。巡捕果然進去同大少爺說明。大少爺說：「叫他把銀子拿來，保他無事。」巴祥甫只得又回來，找到他親家，打了二千銀子的一張票子送了進去，然後巡捕連表連銀子，統通拿進去，交代了大少爺。大少爺又教了巡捕若干話，巡捕會意。

直等到裡頭傳開飯，稚拙良剛剛坐下，只見巡捕拿了抄本、禮單從外面走了進來。方才走到院子裡，劈面大少爺從廂房裡走了出來，不由分說，攔住台盒瞧了一瞧，順手在盒子裡取出一捧東西。後裡拿著，卻嘴裡嚷著說说念：「這东说念主确凿豈有此理！他不曉得這裡大东说念主犯惡這個嗎？竟其大膽，敢拿這個往這裡送嗎？」一頭嚷，一頭搶在盒子前頭上來報信。其時拿抄本、禮單的东说念主已經到了稚拙良跟前了。稚拙良看了禮單，一見有金表在內，心上一個不高興，相貌登時沉了下來，要待發作，尚未發作。不虞少爺才上得一層台階，一個滑腳早滑倒了，嘩一聲，一大捧東西一齊丟在地下，還有些珠子的溜溜在地下亂滾。看上去，有兩個黃澄澄的的確像個金表，珠子早灑了滿地了。稚拙良一見大少爺颠仆，忙問：「怎麼樣了？」大少爺喘吁吁的站起來，把衣服撣了兩撣，也不拾地下的東西，便跑在他父親身邊，回说念：「我正為巴某东说念主送的禮奇怪，是以搶著拿了來給你老东说念主家瞧。」稚拙良此時早看清是表，便發話说念：「你不曉得我頂恨這個東西嗎？還要拿了來氣我！替我把那地下的東西掃出去，就是跌破了，也不准放在這裡。」家东说念主們答應一聲，早有幾個东说念主把表搶著拿了出去，又一連兩三苕帚，地下一顆珠子都掃的沒有了。稚拙良見表拿出去，方把巡捕埋怨说念：「他們說不曉得，怎麼你們在我這裡當差使，連這個都不知说念嗎？也欠亨知他們一聲，由著他們拿這個來氣我！」

巡捕見表拿了出去，沒有對證，方渐渐的辯说念：「回大东说念主的話：巴牧有兩句說話來，本要緊稟告大东说念主知说念的；倘若巴牧沒有那兩句話，標下亦決計不敢替他拿上來了。」稚拙良忙問：「什麼話？」巡捕说念：「他說他這個表不是外國來的，是腹地匠东说念主自身造的。」稚拙良说念：「怎麼腹地东说念主也會造表？造出表來作念什麼用呢？」巡捕便按照大少爺吩咐他的話回说念：「巴牧的敬爱，因為外國進來的表太多了，頂好中國东说念主不買。無奈中國东说念主有幾個能像大东说念主這相正直，不要這些東西呢。但是外國進來的多了，中國的銀錢就不免渐渐的一齊淌出去了。現在亦然萬不得已才想出這個抵制的法子，叫自身的匠东说念主，仿照外國东说念主的樣子造出一個表來，一樣報時報刻，中間的關捩子就同鎖璜一樣，是以叫作念打璜金表，颜面上盤了些许珍珠，無非取其值錢好看的敬爱，是以叫作念盤珠打璜金表。大东说念主沒有瞧見，那底下一面還有『大清光緒年制』六個字，上頭外國字一個都沒有，确凿是自身本國土造的。」稚拙良聽了，尽然信以為真，便说念：「不出所料，還得說下去。如今跌碎了他的，倒辜負他這一片好意思意了。」

巡捕見欽差怒氣已平，便笑著朝大少爺說说念：「巴某东说念主送禮來的時候，他自身倒也很明白。」稚拙良说念：「怎樣講？」巡捕说念：「他說：『我巴某东说念主拿了這東西贡献欽差，不把話說明白，欽差一定要生氣的。說明白了，或者還念這片苦心，亦就包涵過去了。』巴某东说念主還說：『欽差是個正东说念主，自古说念，「邪不勝正」，是以不歡喜這些東西的。』如今可被他一句話說著了。表是大东说念主犯惡的，一進了院子門，大东说念主老遠的瞅了一眼，自关联词然那東西就會跌在地下落碎，不成近大东说念主的身。這也不怪少大东说念主拿的不好跌碎的，暗自裡自有神说念在少大东说念主手裡奪過來摔在地下的。确凿是『邪不勝正』，這話是萬不得錯的。」稚拙良聽了這番恭維，方才一面吃飯，一面渐渐的說说念：「神说念自有的。我們老太爺從前在山西作念知縣，凡是出了疑難命盜案件，自身弄得沒有法子想，總是去求城隍老爺幫忙。洗過澡，換過新衣服，吃的是淨素，住在城隍廟裡，城隍老爺就托夢給他，或是強盜，或是凶犯，依著标的去找，回回都找到的。後來老太爺厌世之後，老太太還作念夢，說是老太爺也作念了那一縣的城隍了。神说念的確是有的，不可不信赖。」巡捕说念：「像大东说念主這樣的職分，一定有值日功曹黧黑保護，城隍老爺位分小，還夠不上哩。」稚拙良把臉一板说念：「這話不是不错混說的！那年陸中堂死了，他家是南边东说念主，都按照南边風俗辦的事，當天化了些许錫箔，什麼望鄉台、城獄門、十八殿閻王，一齊都上了錢糧。城隍廟裡自從城隍老爺起，一直到小鬼土地，一齊都有燒化。东说念主死了，頭一重先要到城隍老爺跟前挂號，任憑你中堂、尚書再大點的官都逃不過的。這話都不错混說，确凿瞎胡鬧了！」

一席話說完，飯亦停當，方才下來，把巴祥甫送的禮物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有個翡翠搬指，很中他老东说念主家的意，帶了手上給大少爺瞧，問大少爺说念：「你瞧，這搬指也不輸給你丈东说念主的那一個了？」大少爺答應了一聲：「是」。稚拙良又看別的禮物也都過得去，便吩咐一齊收下，表已打碎，亦不回想。因此一個搬指對了他的胃口，卻很替巴祥甫出力，在撫台眼前替他說了許多好話，後來巴祥甫竟其如願以償，補授臨清州缺。這是後話不題。

單說大少爺憑空得著了十二只金表，自然滿心歡喜。且說他此番跟了老頭子出來，东说念主家贡献欽差，少不得也要贡献少大东说念主；銀子雖然也弄得不少，不過东说念主心總無饜足之時，自然越多越好。老頭子自到山東，總共收了东说念主家若干現的，若干票子，就帳上看起來，也就不在少數。後來老頭子又嫌現的累墜，於是又一概換了票子，床頭上有個拜匣，一齊鎖在裡面。莫說別东说念主不成經手，就是自身兒子也不准近前一步。這間屋，一步一鎖，鑰匙是老頭子自身帶著。老頭子或是清晨起來，或是燈下無事，一定一天要晨夕查點二次。統計在山東境內，得了十五萬六千銀子。少爺勸他與其自身帶在身邊，不如早些托票號裡匯到京城，也可存莊繁殖。無奈老頭子總覺释怀不下，不以少爺之言為然。

過了些時，山東銀子收齊了，便吩咐起馬，九站旱说念，直到清江浦換船南下。在旱说念上，這個拜匣就放在轎子裡面，每逢打顶住宿，等到無东说念主之在時，依舊逐日二次查點銀票。十五萬六千銀子的銀票，也有二千一張的，也有一千一張的，三百、五百也有、一百、二百也有。統算起來，共有三百幾十張銀票。查點一次，亦很費半天工夫。他在屋裡點票，一向是一個东说念主不准入內，就是有客來拜，也不敢同，必須等到他老东说念主家點完毕數，鎖入拜匣，親隨东说念主等方敢進見。

及至到了清江，坐的是大號南灣子船欽差自身一只，少爺一只，隨員东说念主等一共是二十多只，一字兒排在河心。少爺因為老頭子一個东说念主在船上不免冷清，同老頭子說，情願同老东说念主家同船，以便晨夕伺侯。老頭子怕兒子偷他銀子，執意不愿。少爺見老頭子不允，也只好除名。南灣子船極大，房艙又多。稚拙良特特為為叫辦差的替他作念了兩扇安稳的門，以便隨時好鎖。到了清江，漕台請他吃飯，都是鎖了艙門才去的。漕台見了面，同他說：「我這裡有的是小火輪，我派兩條送你到蘇州，免得路了耽擱。」稚拙良連連作揖推辭说念：「你老哥還不曉得昆季的脾氣嗎？我寧可天天頂風，一天走不上三裡路，我是情願的。小火輪雖快，是洋东说念主的東西，昆季生平頂頂恨的是洋貨，已經守了這幾十年，現在要昆季失節是萬萬不成的了。況且昆季苟其貪圖走的快，早由天津坐了火輪船到上海，也不到山東繞這一個大灣兒了。」漕台見他如斯說法，曉得他牛性發作，也只好一笑置之。

（南灣子船：江北一種運貨、載东说念主的木船。）

（漕台：即漕運總督，主掌漕運的官員。）

單說少爺見老东说念主家有這許多銀子，自身到不了手，總覺有點難過，變盡尺度，總想偷老頭子一票，方才稱心。如斯者處心積慮，已非一日。從清江一齐行來，晨夕靠了船，大少爺一定要過來請安。等到老頭子查點票子的時候，一定要把大少爺趕回自身船上去。大少爺也曉得老頭子的宅心，生恐被他偷用了，將來輪不到小兒小女，無奈想放下總放不下。

有天船靠常州，到了晚上，時候還早，父子二东说念主吃過了飯，隨便談了幾句，稚拙良就急急的催兒子過船。大少爺心上有點氣不服，走到船頭，盤算了一趟，恰喜這夜並無月色，對面不見东说念主影，他便悄悄的吩咐船家說：「我要在這船沿上解手。」船上东说念主说念：「這裡河面寬，要當心，滑了腳不是玩的！船上有的是馬桶，還是艙裡穩當些。」大少爺说念：「我歡喜如斯，不准響，鬧得大东说念主知说念！」船上东说念主見說他不聽，也只好隨他了。大少爺便依著船沿，渐渐的扶到後面，約摸老东说念主家住的那間房艙。幸喜窗板露著有縫，趁勢蹲下，朝裡一望，可巧老頭子正是一個东说念主在那裡點票子哩。大少爺看著眼饞，一頭看，一頭想主意。只見老頭子仅仅一張一張的點數，並不細看票子上的數目，一搭五十張，望上去有七八匣之內，拿鎖鎖好，擺在床頭。他老东说念主家亦就順勢躺在床上，看那樣子，甚為踌躇满志。大少爺隨即回自身船上。

一宵易過，容易天明。第二天開船，是日船到無錫。到了晚上，大少爺又過來偷著看了一趟，亦然如斯。他便心上想说念：「像他這種點法，只點票子的數，並不點銀的數，倘若有东说念主暗自裡替他換下幾張，他會曉得嗎？有了，等我到了蘇州，如斯如斯，這般這般，這銀子雖然不周全數到我的手，十成裡頭，總有六七成不错弄到手的。」主意打定，便買囑崎岖东说念主等。等到船泊蘇州之後，偷個空上岸，先把自身的現銀子取出幾個大元寶，到錢鋪裡托他們一齊寫了銀票，也有十兩的，也有八兩的，極少也有四兩。錢鋪問他作念什麼用，他說是賞东说念主的，东说念主家也不疑心了。回到船上，專等欽差上岸，或是拜客，或是赴宴，這個擋口，大少爺便開了老頭子住的艙門；鑰匙都是預先配好的，開了艙門，尋到拜匣所在，取出銀票，拿掉幾張大數筹画，放上幾張小數筹画，仍然包好放好。等到晚上老頭子點票子的時候，大少爺又去偷看了一趟，只見老頭子依然是一張一張的點了個總數不差，無甚說得。因此大少爺膽子愈大，第二天又換上十來張，老頭子仍未看出，如斯者不上五天，便把他老东说念主家整千整百大數筹画銀票統通偷換了去。

童欽差雖然仍舊逐日查點，無奈這個弊病始終沒有查出。又幸虧這童欽差平時一個錢不愿用的，這些銀票，將來回京之後，也不送到黑屋裡為糊牆之用。大約這重公案，他老东说念主家活着一日，總不會破的了。於是大少爺把心放下。後來手腳作念的越多，膽子越大，老頭子這趟差使弄來的錢，足足有八九成到他兒子手裡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四十七回 喜掉文頻頻說白字　為惜費急急煮烏煙

卻說稚拙良到了蘇州。江蘇是財賦之區，本是有名的场所。稚拙良此番是奉旨前來，一為查舊帳，二為籌新款。欽差還沒有下來，這裡官場上得了信，早已嚇毛了。此時作念江蘇巡撫的，姓徐，號長綿，是直隸河間府东说念主氏，一榜出身。藩台姓施，號步彤，是漢軍旗东说念主氏。臬台姓蕭，號卣才，是江西东说念主氏。他倆一個是保舉，一個是捐班，現在一齊作念到監司大員，偏巧都在這蘇州城內。施藩台文理雖不甚清通，关联词極愛掉文，又歡喜讥讽。因為蕭臬台是江西东说念主，他背後總要說他是個鋸碗的出身。蕭臬台聽見了，甚是恨他。

這日轅期，兩司上院，見了徐撫台。徐撫台先開口说念：「裡頭總說我們江蘇是個發財场所，我們在這裡仕进，也不知有些许好處，上頭不释怀，一定要派欽差來查。我們作念了封疆大吏，上頭還如斯不释怀我們，聽了叫东说念主寒心！」施藩台答應了兩聲「是」，又說说念：「回大帥的話：我們江蘇聲名好聽，其實是有名無實。即如司裡作念了這個官，急急的『量东说念主為出』，還是不夠用，一樣有虧空。」徐撫台聽了「量东说念主為出」四個字不懂，便問：「步翁說是什麼？施藩台说念：「司裡說的是『量入為出』，是不敢浪費的敬爱。」畢竟徐撫台是一榜出身，想了一想，忽然明白，笑著對臬台說说念：「是了。施苍老眼睛近視，把個量入為出的『入』字看錯個頭，認作念個『东说念主』，字了。」蕭臬台说念：「雖然看錯了一個字，关联词『量东说念主為出』，這個『东说念主』字還講得過。」徐撫台聽了，付之一笑。施藩台卻頗空谷幽兰。

徐撫台又同兩司說说念：「我們說正經話，欽差說來就來，我們須得早為防備。你二位老兄所管的幾個局子，有些帳赶早叫东说念主結算結算，趕緊把冊子造好，以備欽差考察。等到這一關草率過了，我昆季亦決計不來管你的閑事。」藩、臬二司一齊躬身答應，齊說：「像大帥這樣體恤屬員，确凿少有，司裡實在感激！」徐撫台说念：「多糜費，少糜費，橫豎不是用的我的錢，我昆季決計不來作念個難东说念主的。」藩、臬兩司下來，果然分頭交代屬員，趕造冊子不題。

正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轉眼間，童欽差已經到了蘇州了，一切接差請聖安等事，不必細述。且說童欽差見了巡撫徐長綿，問問场所上的情形，徐撫台無非拿場面上的話敷衍了半天。接著即是司说念到行轅稟見。童欽差單傳兩司上去，先問场所上的公务，隨後又問藩台：「單就江蘇一省而論，厘金共是若干？」施藩台先回一聲「是」，接著說了句：「等司裡且归查查看。」童欽差聽了，無甚說得。歇了一趟，又提到漕米，童欽差说念：「這個是你老哥所曉得的了？」誰料施藩台仍舊答應了一聲「是」，接著又說了一句「等司裡且归查查看。」

（漕米：即漕糧。政府將征收的糧食解往京師偏激它场所，多用水路運輸，官吏乘機侵吞。）

童欽差一聽，他這個要且归查，那個要且归查，便很有些不高興。於是回過臉同蕭臬台議論江南的梟匪，施藩台又搶著說说念：「前天無錫縣王令來省，司裡還同他說起：『天錫的九龍山強盜许多，你們總得會同營裡，時常派幾條兵船去「游戈游戈」才好，否则，強盜膽子越弄越大，那裡離太湖又近，倘或將來同太湖裡的「鳥匪」合起幫來，可不是頑的！」施藩台說得高興，童欽差一直等他說完，方同蕭臬台說说念：「他說的什麼？我有好幾句不懂。什麼『游戈游戈』，難说念是下油鍋的油鍋不成？」蕭臬台明曉得施藩台又說了白字，未便當面揭穿駁他，只笑了一笑。童欽差又說说念：「他說太湖裡還有什麼『鳥匪』，那鳥兒自然會飛的，於场所上的公务，有什麼估量呢？哦！我明白了，大約是梟匪的『梟』字。施苍老的一根木頭被东说念主家坑了去了，自然那鳥兒沒處歇，就飛走了。施苍老好才思，真要算得想入非非的了！」

施藩台曉得童欽差是讥讽他，把臉紅了一陣，又掙扎著說说念：「司裡實在是為大局起見，行怕他們串通一氣，設或將來造起反來，總不免『茶毒生靈』的。」童欽差聽了，仅仅皺眉頭。施藩台又說说念：「現在緝捕營統領周副將，這东说念主很有期间，賽如戲台上的黃天霸一樣。還是去年司裡護院的時候，委他這個差使。况兼這东说念主不怕死，常同司裹說：「我們作念皇上的官，吃皇上家的錢使，將來總要「馬革裹尸」，才算對得起朝廷。』」童欽差又搖了搖頭，說说念：「作念武官能夠不怕死，原是好的。但是你說的什麼『馬革裹尸」，這句話我又不懂。」施藩台仅仅漲紅了臉，回应不出。蕭臬台於是替他分辯说念：「回大东说念主的話，施藩台眼睛有點近視，所說的『馬革裹尸』，大約是『馬革裹尸』，因為近視眼看錯了半個字了。就是剛才說的什麼『茶毒生靈的』『茶』字，想來亦是這個緣故。」童欽差點頭笑了一笑，馬上端茶送客。一面吃茶，又笑著說说念：「我們現在用得著這『茶度生靈』了！」施藩台下來之後，朝蕭臬台拱拱手，说念：「卣翁，以後凡事照應些，欽差跟前是玩不得的！」於是各自上轎而去。

自此以後，童欽差便在蘇州住了下來。今天傳見牙厘局總辦，来日傳見銅元局委員，無非查問他們一年實收若干，開銷若干，盈餘若干。系数局所，雖然一齊造了四柱清冊，呈送欽差過目，無奈稚拙良還不释怀，背後頭同自身隨員說：「這些帳是假造的，都有點靠不住，總要自身徹底清查，方能作准。」於是見過總辦、會辦，大小委員，都不算數，一定要把局子裡的司事一齊傳到行轅，分班回話。

頭一天傳上來的一班东说念主，童欽差只略為敷衍了幾句話，並不查問公务。這一班退出，吩咐来日再換一班來見。等到第二天，換二班的上來，欽差竟其異常頂真，凡事都要考求一個實在。有些东说念主回应不出，很碰欽差的釘子。於是各人齊說：「這是欽差用的計策，曉得頭一班上來見的东说念主一定是各局總辦選了又選，都是幾個尖子，自然公务熟悉，應對如流，是以無須問得。等到第二班，一來總辦沒有預備，再則各人見頭一天欽差無甚說話，便亦隨隨便便，誰知欽差忽然改變，焉有不碰釘子之理。」司事碰了釘子，其過自然一齊歸在總辦身上。合蘇州省裡的幾個闊差使總辦一齊都是藩台當權，馬上傳見施藩台，當面申飭，問他所司何事。施藩台说念：「司裡要算是頂真的了，幾次三番同他們三令五申，無奈這些东说念主只要這個材料，總是這們不解不白的。」稚拙良说念：「這裡頭的事，你可明白？」施藩台说念：「等司裡且归查查看。」稚拙良氣的無話可說，便也不再理他。幸虧現任蘇州府知府為东说念主極會鑽營，况兼公务亦明白，不知怎樣，欽差跟前被他溜上了，竟其大為賞識，凡事都同他商量。這知府姓卜，號瓊名。但是過於能干的东说念主，就不免流於尖刻一齐。平時仕进極其風厲，在街上看見有不順眼的东说念主，抓過來就是一頓。尤其犯惡打前劉海的东说念主，見了總要打的。他說這班都是無業游民，往往有打個半死的。因此匹夫恨極了他，背後都替他起了一個渾號，稱他為「剝窮民」。藩台施步通文理雖然不甚通，公务亦極顢頇，关联词心性是体恤的，所謂「雖非好官，尚不失為好东说念主。」因見首府如斯行為，心上苍老不以為然，背後常說：「像某东说念主這樣仕进，确凿是草菅东说念主命了。」亦曾當面勸過他，無知卜知府陽奉陰違，也就奈何他不得。

欽差此番南來，無非為的是籌款。江南財賦之區，查了幾天，尚無端倪，別處更了然于目了。稚拙良生怕回京無以交代，因此心上甚為著急。卜知府曉得欽差的苦衷，便獻計於欽差，說是：「蘇州一府，有些鄉下东说念主應該繳的錢糧漕米，都是场所上紳士包了去，總不成繳到完全。有的繳上八九成，有的繳上六七成，父母官怕他們，一直奈何他們不得。許多年積攢下來，為數卻亦不少。」稚拙良说念：「作念匹夫的食毛踐土，連國課都要欠起來不還，這還高出嗎！」卜知府说念：「其過不在匹夫而在紳士，匹夫是早已十成交足，都收到紳士的腰包裡去了。蘇州省城裡還好，頂壞的是常熟、昭文兩縣，他那裡的东说念主，只要中個舉，就不错出來替东说念主家包完錢漕，進士更无须說了。」稚拙良说念：「你也欠，他也欠，父母官就肯容他欠嗎？將來交不到數目，不還是父母官的責任嗎？」卜知府说念：「父母官顧自身考成，亦只好拿那些沒勢力的欺負，作念個移東補西的法子。至於有勢力的，拉攏他還來不足，還敢拿他怎樣呢。」稚拙良说念：「一個舉东说念主有多大的功名，膽敢如斯！」卜知府说念：「一個舉东说念主原算不得什麼，他們合起幫來同父母官為難，遇事制肘，就叫你作念不得胜，是以有些州、縣，只好隱忍。卑府卻甚不以此為然。」稚拙良说念：「依你之見如何？」卜知府说念：「卑府愚見：大东说念主此番本是奉旨籌款而來，這筆錢，實實在在是皇上家的錢，極應該清理的，况兼數目也不在少處。為今之計，只要大东说念主發個令，說要清賦，誰敢托欠，我們就辦誰。越是紳，越要辦得凶。辦兩個作念榜樣，东说念主家短促，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不但以後的事情好辦，這筆錢清理出來，也盡夠大东说念主回京復旨交代的了。」

稚拙良這兩天正以籌不著款為慮，聽了此言雖然合意，但是敬爱之中尚不免於躊躇，想了一想，說说念：「這筆錢原是極應該清理的，但是，如斯一鬧，不免總要得罪东说念主。」卜知府说念：「古东说念主『錢面無私』，大东说念主能夠如斯，包管大东说念主的名聲格外好，也同古东说念主一樣，傳之不灭；况兼如斯一辦，朝廷也一定說大东说念主有诚意；朝廷信赖了大东说念主，誰還敢說什麼話呢？」稚拙良經他這一泡恭維，便覺他說的話果然不錯，連說：「昆季照辦。」……但是，老兄到底在這裡作念過幾年官，情形總比昆季熟悉些，將來凡事還要仰仗！」卜知府亦深願遵循。一連又議了幾日，把大概的辦法商量妥當，就委卜知府作念了總辦。

卜知府本來是個喜歡多事的东说念主，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行文各屬，查取拖欠的數目以及各花戶的姓名；查明之後，坐窝委了委員，分赴各屬，先去拿东说念主。那些父母官本來是同紳士不對的。今奉本府之命，又是欽差的公务，樂得假私濟公，凡來文指拿的东说念主，沒有又名漏網。等到解到省城之後，凡是數目大的，一概下監，數目小的，捕廳看管。但是欠得年代太潜入，總算起來，任憑你什麼东说念主，一時如何還得起。於是變賣郊野的也有，變賣房子的也有，把現在生意盤給东说念主家的也有，一齊拿出錢彌補這筆虧空。关联词這些都還是有產業、有生意的东说念主，方能如斯。要是一無基础底细的东说念主，靠著自身一個功名，魚肉鄉愚，挾持官長，左手來，右手去，弄得的錢是早已用完毕，到得此時，革除功名，抄沒家產都不算，一定還要拷打監追。及至山窮水盡，一無法想，然後定他一個罪名，以為玩視國課者戒。因此破家蕩產，鬻兒賣女，時有所聞。雖然是罪有应得，关联词各人談起來，總說這卜知府辦的太煞認真了。

閑話少敘。但說卜知府奉到憲札之後，認真辦了幾天，又去襄見欽差。稚拙良说念：「昆季即日就要起身前赴鎮江，沿江上駛；先到南京，其次安徽，其次江西，其次兩湖，回來再坐了海船，分赴閩、粵等省。到處查查帳，籌籌款，總得有一年半載耽擱。」這事既交代了老兄，大約有半年光景，總可清理出一個頭緒？」卜知府说念：「不用半年。卑府是個急性子的东说念主，凡事到手，總得辦掉了才睡得著覺。大約多則三月，少則兩月，總好銷差。」稚拙良说念：「如斯更好！」卜知府且归，真個是雷厲風行，絲绝不愿假借。怕委員們暗里容情，一齊提來，自身審問。每天從早晨起來就坐在堂上問案，一直到夜方才退堂。他又在三大憲跟前稟明，說：「有欽差委派的事，不成一样上來伺侯大东说念主。」以至每逢轅期，他獨不到。三憲颜面上雖不拿他怎樣，心上卻甚是不快。

（三大憲：稱撫、藩、臬為三大憲。憲，對省高級官吏的教稱。）

有天施藩台又同蕭臬台說说念：「聽說卜某东说念主是一天到晚坐在堂上問案子，連吃飯的工夫都沒有。這东说念主能干得很，賽如古時皋陶一般，有了他，可用不著你這臬台了。」施藩台說這話，蕭臬台心上本以為然；無奈施藩台又讀差了字音，把個皋陶的「陶」字，念作念本音，像煞是什麼「糕桃」。蕭臬台楞了，忙問：「什麼叫作念糕桃？」施藩台亦把臉紅了半天，回应不出。後來還是一位候補说念忽然明白了他這句話，解出來與眾东说念主聽了，臬台方才無言而罷。

（皋陶：傳說中東夷族和的首領，相傳曾被舜任為掌管刑法的官。）

按下卜知府在蘇州辦理清賦不表。且說此時作念徐州府知府的，姓萬，號向榮，是四川东说念主氏。這东说念主以軍功出身，一直保到说念台，放過實缺。到任不久，為了一件甚麼事，被御史參了一册，本省巡撫查明復奏，奉旨降了一個知府。後來走了門路，經兩江總督咨調過來，當了半年的差使。齊巧徐州府出缺，他是實缺降調东说念主員，又有上頭的照應，自然是他無疑了。

這萬太尊從前作念说念台的時候，很有點貪贓的名聲，就是降官之後，又一直沒有斷過差使，是以手裡光景還好。到任之後，就把從前的積蓄以及新收的到任規費等先拿出一萬銀子，叫帳房替他存在莊上。每月定要一分利息，錢莊上不愿，只出得一個六厘；萬太尊不答應，後首說來說去，作為每月七厘半長存。這錢莊乃腹地幾個紳士掘出股分來合開的，下本不到一萬，放出去的帳面卻有十來萬崎岖。齊巧這年年景不好，各色生意泰半有虧無贏，因此，錢業也不成獲利。後來放出去的帳又被东说念主家倒掉幾注，到了年下，這錢莊便覺得有點轉運不靈。萬太尊一聽消息不好，坐窝逼著帳房去提那一萬銀子。錢莊上擋手的忙托了東家進來同太尊說，請他過了年再提。萬太尊見銀子提不出，更疑心這錢莊是掙不住的了，也不足思前顧後，登時一角公务給首縣，叫他一面提錢莊擋手，押繳进款，一面派东说念主看护該莊前後門戶。知縣不知就裡，正在除名而行，卻不虞這個風聲一傳出去，凡是存戶，一齊拿了折子到莊取現，登時把個錢莊逼倒。既倒之後，萬太尊不好說是為了自身的款子是以札縣拿东说念主，只說是市侩虧空巨款，父母官不成置之不問。即是錢莊已經閉倒，店伙四散，擋手的就是押在縣裡亦是忽地。後來幾個東家會議，先湊了三千銀子歸還太尊，請把擋手保出，以便清理。萬太尊無奈，只得應允。連利錢整整一萬零幾百銀子，現在所收到的不足三分之一，雖說保出去清理，究竟還在虛無縹緲之間。總算憑空失去一筆巨項，心上焉有不懊悶之理。

又過了些時，恰值新年。萬太尊有兩個少爺，素性好賭，正月無事，便有东说念主同他到一破落戶鄉紳东说念主家去賭。無奈手氣不好，屢賭屢輸，不到幾天，就輸到五千多兩。少爺想要抵賴，又抵賴不脫。昆季二东说念主，相互暗里商量，無從設法，便心生一計，將他們聚賭的情形，一齊告訴與他父親。萬太尊轉念想说念：「這拿賭是好事情，其中有無數生發」便聲色不動，傳齊差役，等到漏尽夜阑，按照兒子所說的场所前去拿东说念主，並帶了兒子同去，充作念眼線。少爺一想：「倘或到得那裡被东说念主家看破，反為不妙。」但是老子跟前又不好說明，只得臨時推頭肚子疼，逃了回來。這裡萬太尊既已找著賭場所在，吩咐跟來的东说念主把守住了前後門戶，然後打門進去，乘其不備，登時拿到十幾個东说念主。其中很有幾個體面东说念主，平時也到過府裡，同萬太尊平起平坐的，如今卻被差役們拉住了辮子；至於屋主那個破落鄉紳，更无须說了。此時這般东说念主正在賭到高興頭上，桌子上洋錢、銀子、錢票、适度、鐲頭、金表統通都有，連著籌碼、骨牌，萬太尊都指為賭具，於是連賭具，連銀錢，親自動手，一摟而光；總共包了一個總包，交代跟來的家东说念主，放在自身轎子肚裡，說是帶回衙門，銷毀没收。又親自率了多东说念主，故意在這個东说念主家上房內院仔細查點了一趟，然後出來，叫差东说念主拉了那十幾個东说念主，同回衙門而去。

萬太尊明曉得被拿之东说念主有體面东说念主在內，便吩咐把一干东说念主分別看管。第二天也不審問，專等這些东说念主前來說法。果然不到三天，一齊說好。有些顧颜面的，竟其出到三千、五千不等，就是再少的三百、二百也有，統通保了出去。萬太尊颜面上說這筆錢是罰充善舉，其實各善堂裡並沒有拔給分文，後來也不曉得是如何報銷的。便有东说念主說：這回拿賭，萬太尊總共拿進有一萬幾千銀子。少爺賴掉东说念主家的五千多不算，當大賭台上摟來的，聽說值到三四千亦不算，倘算起來，足足有兩萬朝外。不但上年被錢莊倒掉的一齊收回，况兼更多了一倍，真可謂得之无意了。即是被拿的东说念主，事後磨练這事是如何被太尊曉得的，猜來猜去，便有东说念主猜到少爺漏的消息，說说念：「太尊的兩位少爺是天天到此地來的，獨有拿賭的那天沒來，如今索性連影子都不見了。賭輸了錢，欠的帳都有憑據，他如斯混帳，我們要到说念裡去上控的。他既縱子為非，又借拿賭為名，敲我們的竹杠。如今這筆錢到底是捐在那善堂裡，我們倒要查查看看。」眾东说念主齊說：「是極。」於是一倡百和，各人都是這個說法。就有东说念主把話傳到萬太尊耳朵裡，萬太尊说念：「我不怕！他要告，先拿他們辦了再說！難说念他們開賭是應該的？我的兒子好好的在家裡，沒有东说念主來引誘，他就會跑出去同他們在一塊兒嗎？我不辦他們，只罰他們出幾個錢，難说念還不應該？确凿又好笑，又好氣！」萬太尊說罷，行所無事。後來再打聽打聽，那幾個罰錢的亦始終沒有敢去出首，大約是怕弄他不倒，自身先坐不是之故。

但是名氣越鬧越大，這個消息傳到京城裡，被一個都老爺曉得了。齊巧這都老爺是徐州东说念主氏，便上了一個折子，大大的拿這萬太尊參了幾款。這時恰碰著稚拙良到江西籌款，軍機裡寄出信來，就叫他就近查辦。稚拙良不免派了自身帶來的隨員，悄悄的到徐州府走了一遭。诸君看官，可曉得現在官場，凡是奉派查辦事件，無論大小，可有幾件是鐵面無私的？委員到得蘇州，颜面上說不拜客，仅仅住在店裡查訪，卻暗自裡早透個風給东说念主，叫东说念主到萬太尊那裡報信。萬太尊得這信，豈有不著急之理！坐窝親自過來奉拜，送了一桌酒菜，又想留在衙門裡去住。幾宇宙來，相互熟了，還有什麼不拉交情的。再加派去的委員亦並不是茹素的，萬太尊估量送些，他再借些，脱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話休絮煩。此時稚拙良已由蘇州坐了民船到得南京，委員回來稟復了。萬太尊曉得事已消彌，不致再有出岔，於是也跟著進省，叩謝欽差，並且由先前那個委員替他說合，拜欽差稚拙良為老師，借名送了一分厚禮，自不必說。正當這天進去稟見，同班連他共是三個；那兩個亦然知府，都在省裡當什麼差使的。齊巧頭天稚拙良病了一天彻夜，又吐又瀉，甚是横蛮。這天本是不見客的，因為萬太尊是新收的門生，那兩個又有要緊的公务面回，是以一齊都請到臥室裡相見。預先傳諭萬太尊不必行禮，萬太尊答應著。

進得房來，只見欽差靠著兩個炕枕，坐在床上。三個东说念主只毕恭毕敬的請了一個安。稚拙良略為把身子欠了一欠，上氣不接下氣的敷衍了兩句。三個躬身詢問：「福體欠安，今天怎麼樣了？」稚拙良因曉得那兩位知府當中，有一位略為懂得點醫说念的，先把病勢大概說了幾句，又叫东说念主把方子取出來，請他過目，問他怎麼樣，可用得用不得。那位不懂得醫说念的先說说念：「大东说念主洪福齊天，定然吉东说念主天相，馬上就會痊好的。」稚拙良也不睬他。又聽得那個略為懂得點醫说念的說说念：「方才不過如斯。但是卑府學問疏淺，大东说念主明鑒萬里，還是大东说念主鑒察履行罷。」

稚拙良著急说念：「這是什麼話！我曉得老兄於此说念甚是雅致，是以有意請教。現在昆季命在呼吸，還要如斯的恭維，也确凿太難了！諸位老兄在官場上歷練潜入，敷衍的期间是第一等，像這樣子，只怕要敷衍到昆季死了方才不敷衍呢！」

他倆聽了，相貌很紅了一陣，不敢作聲。到底新收的門生萬太尊格外貼切些，因見他倆都碰了釘子，便搭訕著說说念：「上吐下瀉的病，只要吃兩口鴉片煙就好的。」稚拙良说念：「是啊！我從前正本不忌這個東西的，現在到了江南來，因為天天要起早辦公务、見客，吃了他很未便當，又要耽擱工夫，又要糜費。像愚兄從前的癮，總得一兩銀子一天。是以到了蘇州就昂扬戒煙，天天吃藥丸子。前頭還覺撐得住，如今有了病倒有點撐不住了。」

萬太尊说念：「老師是朝廷的棟梁，就是一天吃一兩銀子也不打緊。」稚拙良说念：「小處不可大算，一天一兩，一年三百六十兩。连年來大土的價錢又貴，三百六十兩，不過買上十二三只土，還要自身看著煮，才不會表示，一轉眼，就被他們偷了去了。」萬太尊说念：「老師差错要緊，多化幾兩銀子值得什麼！如果要土，門生那個场所本是出土的场所，况兼的的確確是我們中國的土。門生這趟帶來的未几，大約只夠老師一年用的，等到門生且归，再替老師辦些來，就是老師回京之後，門生年年供應些，亦還供應得起。」稚拙良一聽萬太尊有煙土送他，自然歡喜。因為病後，恐怕多說了話勞神，當時默示送客，三东说念主一齊告辭出來。

萬太尊回到寓處，把從徐州帶來的煙土取出好些，送到行轅。稚拙良一齊收下。當天就傳話出來，叫到煙館裡挑選四名煮煙的好手到行轅伺候；又叫辦差的置辦鍋爐、柴炭、磁缸等件預備應用；又有意派了大少爺及三個亲信隨員監督熬煙。大少爺说念：「一天就是抽二兩，一時那裡就抽得這許多。有這些土，只要略為煮些，夠路上抽的就是了，其餘的不必煮，路上帶著，豈未便當些。如今一起煮好了，缸兒罐兒堆了一大堆，還要东说念主去照顧他，一個不注意，不是打碎了罐子，或如倒翻了煙，确凿不上算。」

稚拙良低低的說说念：「你們小孩子家，确凿糊涂！我為的如今煮煙，炭是有东说念主辦差的，就是缸兒、罐兒，也不要自身出錢買。等到上起路來，船上不必說，走到旱路，還怕沒有东说念主替我們抬著走嗎。每罐些许，每缸些许，我上頭都號了字，誰敢少咱們的。打翻了，少不得就叫父母官賠，用不著你牵记。如今倘若不把他煮好了，將來帶到京裡，那一樣不要自身拿錢買呢？誰來替咱辦差？你們小孩子家，只顧得目下一點，不曉得瞻前慮後，這點算盤都不會打，我看你們將來怎樣好啊！」一席話說得兒子無言可答。

未几一會，煮煙的也來了。稚拙良吩咐他們来日起早來煮。到了第二天，他老东说念主家病也好些，尽然也能到外面來走走了。就在花廳上擺起四個爐子煮煙。除掉大少爺之外，其餘三個隨員，雖然不戴大帽子，卻一齊穿了方馬褂上來，圍著爐子，川流不断的監察。稚拙良也穿了一件小夾襖，短打著，頭上又戴了一個風帽，拄著手杖，自身出來監工，弄得三間廳上，煙霧騰天。碰著有些不要緊的官員來見，他就吩咐叫「請」。东说念主家進來之後，或是立談數語，或是讓东说念主家隨便旁邊椅上坐坐。东说念主家見了，都為詫異。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四十八回 還私債巧邀上憲歡　騙公文忍絕良友義

卻說欽差稚拙良在南京養了半個月，病亦好了，公务亦查完毕總共湊到將近一百萬銀子光景。因見這邊實在無可再籌，只得起身溯江上駛。未曾動身之先，就有安徽派來说念員一員、知縣兩員，前來迎迓。及至動身的幾天頭裡，江寧，上元兩縣曉得欽差不坐輪船的，有意封了十幾號大江船，又由長江水師提督派了十幾號炮船沿江護衛。

在路早行夜泊，非止一日。有天到得蕪湖，欽差因為沒甚公务，未曾登岸。及至將到安慶省城，文武大小官員一起出境接待，照例周旋，無庸多述。因安徽省現在這位中丞亦有被參交查事件，是以欽差於盤查倉庫，补助款項之後，只得暫時住下，查辦參案。

原來此時作念安徽巡撫的，姓蔣，號愚齋，本貫四川东说念主氏。先作念過一任山東巡撫，上年春天才調過來的。由山東調安徽，乃是以繁調簡，蔣中丞心上本來不甚高興。實因其時皖北鳳、毫一帶匪徒蠢動，朝廷因為這蔣中丞是軍功出身，去年山東曹州一帶亦是匪徒作亂，經蔣中丞派了兵去治服的，是以朝廷有意調他過來，以便剿辦皖北匪徒，無非為地擇东说念主之意。蔣中丞接印之後，就派了一位營務處上的说念台，姓黃，名保信；一員副將，姓胡、名鸞仁，帶了五營东说念主馬，前去剿辦。稟辭的時候，蔣中丞原面諭他們相機行事，及至到得那裡，他兩個辦不下來，就上了一個稟帖，說匪徒如何狂放，如何横蛮，請加派幾營兵，以資策應。

（以繁調簡：清代的府、州、知的缺（職位）有繁有簡，分為最要、要、中、簡四等，官員收入有差別，各省之間也有這種區分。山東為「繁缺」，安徽為「簡缺」。）

蔣中函得稟後，就加派了一員記名總兵，姓蓋，名说念運，統率了新練的什麼常備軍、續備軍，又是三四營，前去救應。此番蔣中丞因該匪等膽敢顽抗官軍，異常凶悍，實屬目無法紀，又加了一個札子給他三個，叫他們如遇匪徒，迎頭痛剿。畢竟匪徒是烏合之眾，那裡禁起這大隊东说念主馬，不下二個月，匪徒也平了，那一帶的村莊也沒有了。問是怎樣沒有的，說是早被他三位架起大炮，轟的沒有了。於是「得勝回朝」。蔣中丞自有一番保奏：胡副將升總兵，蓋總兵升提督，黃说念台亦得了什麼「巴圖魯」勇號。正在高興頭上，不提防被御史參上幾本，說他們並不分別良莠，一律剿殺，又說蔣中丞濫保匪上，玩視民命，是以派了稚拙良查辦的。

蔣中丞未曾調任之前，安徽有一個候補知府，姓刁，名邁彭，歷任三大憲都歡喜他，凡是省裡的紅差使、闊差使，不是總辦，即是提調，都有他一分。关联词除掉上级之外，卻沒有一個說他好的。蔣中丞亦早已聞得他的大名。等到接印下來，同司、说念談起本省公务，便说念：「怎麼我們安徽一省候補说念、府如斯之多，連個能夠辦事的都沒有？」兩司聽了骇怪，各候補说念更為失神。蔣中丞歇了一會，又說说念：「凡是有個會辦事的，何至於無論什麼差使都少不了刁某东说念主一個呢？就是他能辦事，他一個东说念主到底有些许期间，有多大能耐？一天到晚，忙了東又忙西，就是有兼东说念主之材，恐怕亦辦不了！」各位司、说念方才曉得中丞是專指刁某东说念主而言，一齊把心放下。但是大眾聽撫憲如斯口氣，知说念不妙，就是想要替他說兩句好話也不敢說了。有些窮候補说念，永遠不得差使的，心中反為稱快。

等到下來，早有耳報神把這話傳給了刁邁彭了。刁邁彭自從到省十幾年，一直是走慣上風的，從沒有受過這種癟子。初聽這話，還是一饱读作氣的，說说念：「来日就上院辭差使，決計不幹了！」親友們各人都勸他隐忍。又有东说念主說：「中丞大約是初到這裡，誤聽东说念主言，再過幾天，同你相處潜入，曉得你的本領，自然也要傾倒的。」在外親友勸，在家太太勸，過了兩天，刁邁彭的氣也平了，也不想辭差使了，仍舊謹謹慎慎上他的局子，辦他的公务。卻不虞藩台因撫台說他閑話，也不敢過於信赖他，三四天後，忽然拿他所兼的差使委了別东说念主兩個，大約還是些挂名不辦事的，正經差使卻沒有動。刁邁彭一見苗頭果然不對，此時一心短促，或许還有甚麼下文，翻過來求藩台，求臬台，替他在撫憲眼前說好話，保全他的差使還來不足，亦不說辭差使不幹的話了。

畢竟蔣中丞东说念主尚忠厚，因見兩司代為求情，亦就答應暫時留差，以觀後效。兩司下來，傳諭給刁邁彭，叫他巴結聽差。刁邁彭不但感激涕泣，異常出力，並且昼夜鑽謀籠絡撫憲的法子，總要叫他以後開不得口才好。心想：「凡是颜面上的巴結，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都作念得到的，不必去作念。總要曉得撫台內裡的情形，或者有什麼隱事，东说念主家不成知说念的，我獨知说念；或者他要辦一件事，未曾出口，我先辦到，那時候方能顯得我的本領。但是他作念巡撫，我作念屬員，平日內裡又無往來，如何能夠曉得他的隱事？」這天，整整躊躇了半夜。回到上房，正待睡覺，忽然有個老媽，因為太太平時很喜歡他，他不免常在主东说念主目下說同伴壞話。些時忽被同伴說他作念賊，並且拿到賊贓，一時賴不過去，太太只得吩咐局裡聽差的勇役，一面看护好了這個老媽，一面去追趕荐頭，說是等到荐頭到來，一齊送到首縣裡去辦。這事從吃晚飯鬧起，一直等到二更多天，荐頭才來。太太正在上房發威，荐頭同老媽直挺挺跪在地下。這個檔口，齊巧刁邁彭踱了進去問其是以，太太又罵荐頭好大的架子，叫了這半天才來。荐頭分手說说念：「實為著撫台大东说念主的三姨太太昨日添了一位小少爺，叫我雇奶媽，早晨送去一個，說是不好，剛才晚上又送去一個，進去之後，又等了好半天，是以誤了太太這裡的差使，只求太太開恩！」

太太聽了這話，心上生氣，說他拿撫台壓我。正待發作，誰知刁邁彭早聽的清清白白，忽然意有所觸，又見老媽年紀尚輕，甚是潔淨。刁邁彭便心生一計，連向太太搖手，叫他不要追問。太太摸不著頭腦。刁邁彭急走向前，附耳說了兩句，太太明白，果然就不響了。刁邁彭忙叫荐頭起來，向他說说念：「『知东说念主知面不知心』，你們作念荐頭的东说念主也管不了這許多，荐來的东说念主作念賊，是怪不得你的。不過是你的來手，卻不成不同你言語一聲。剛才太太因為你來得晚了生氣，如今把話說明，就沒有你的事了。」

荐頭正為太太說就要拿他當窩家辦，嚇得心上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如今見刁大东说念主這番說話，不但轉愁為喜，坐窝爬在地下替大东说念主、太太磕了幾個響頭。回轉身來，就把那偷東西的老媽打了兩下巴掌，又著實拿他埋怨了幾句。刁邁彭又说念：「這個东说念主我本是要送他到縣裡重辦的，只為到得縣裡，一定要追及荐頭东说念主，於你亦有未便。我如今索性拿他交代與你帶去，只要把偷的東西拿回來，看你面上，饒他這一遭，等他以後別處可口飯。」那老媽聽了，自然亦然感激的了不起，亦磕了幾個頭，跟了荐頭，千恩萬謝而去。

第二天刁太太這裡仍舊由原荐頭荐了個东说念主來。刁邁彭有意籠絡這荐頭，便同他問長問短，故意找些話出來搭訕著同他講。後來荐頭來得多了，刁邁彭同他熟慣了，以至無話不談。有天刁邁彭問他：「撫台衙門裡，你可常去？」荐頭说念：「現在在院上用的老媽一泰半是我荐得去的。」刁邁彭说念：「有甚麼伶利點的东说念主沒有？」荐頭说念：「然而太太跟前要添东说念主？」刁邁彭说念：「不是。現在沒有這樣伶俐东说念主，也不必說；等到有了，你告訴我，我自有用他的去處，並且於你也有好處的。」荐頭说念：「可惜一個东说念主，大东说念主公門裡若能再叫他進來了，這個东说念主倒是很聰明的，况兼东说念主也乾淨，模樣兒也好，心也細，有什麼事情托他，是再不會錯的。」

刁邁彭忙問：「是誰？」又問：「我這裡為什麼不成再來？」荐頭说念：「就是前個月裡东说念主家冤枉他作念賊攆掉的那個王媽。大东说念主明鑒；东说念主家說他作念賊，是冤枉的；同伙裡和他不對，是以說他作念賊，無非想害他的敬爱。」刁邁彭说念：「這個东说念主很不錯，太太本來也很喜歡他。不過同伙當中都同他不對，因此我這裡他站不住腳，是以太太亦只好讓他走了乾淨。至於作念賊的一件事，我也曉得冤枉的，是以當時我並不追問。」荐頭说念：「大东说念主、太太待他的恩典，他有什麼不知说念！」刁邁彭说念：「知说念就好，可見得就不是個糊涂东说念主。如今又是你的保舉，我現在就用他亦不错。」荐頭说念：「他出去之後，我又荐他到南街上高说念台翁館裡去。劉说念台是一直沒有當過什麼差使的，公館裡沒有出息，聽說老媽的工錢都是付不出的。是以王媽雖然去了，並不願意在他家，鬧著要出來。既然大东说念主要他，我且归就帶信給他，仍舊叫他到這裡來伺候大东说念主同太太就是了。」

刁邁彭说念：「錢歸我出，况兼還不错多給他些好處。但是這個东说念主並不是要他來伺候我，亦不是要他來伺候我們太太。要他去伺候一個东说念主，伺候好了，我還重重有賞，連你都有好處的。」荐頭聽了，還當是刁大东说念主有甚麼外室，瞞住了太太；因是熟慣了，便湊前一步，附耳問说念：「然而去伺候姨太太？」刁邁彭連連搖頭说念：「不是，不是。你不要亂猜。」荐頭说念：「這個我可猜不著了，到底去伺候誰，請大东说念主吩咐了罷。」刁邁彭说念：「現在離年未几幾天了，我還要消停兩天，当天不同你說，等你回家猜兩天，猜不著，等我過了年再告訴你。」荐頭無奈，只获得去。

正是光陰似箭，轉眼又是新年了。這天是大岁首五，那荐頭急忙忙趕到刁公館裡給大东说念主、太太叩喜。齊巧太太被一位要好的同寅內眷邀去吃年酒去了，只要刁邁彭在家。荐頭便問：「大东说念主去年所說的那年樁事情，可把我悶壞了。当天請大东说念主吩咐了罷。」刁邁彭說说念：「你不要著急，我本來今天就要告訴你的，總而言之，這件事你能替我辦成，我老爺的升官，連你的發財，統通都在裡頭。」荐頭聽了，直喜得眉飞色舞，嘴都合不攏來。

刁邁彭正要望下說時，恰巧管家頭戴大帽子，拿了封信進來，說是：「老爺的佳音來了。」刁邁彭聽了，不覺陡然楞了一楞，於是把話頭打住。原來上年刁邁彭曾經托京裡一個一又友謀幹一件事情。這個管家乃是刁邁彭的亲信，曉是此事，是以今天接著了這封京信，以為必定是那件事的回信來了。及至刁邁彭拆開看過之後，才知不是，於是擱在一邊。

管家退去，刁邁彭方才說说念：「我托你不為別的，為的你一样荐东说念主到撫台衙門裡去，就是上回歇掉的那個王媽，我看這东说念主還伶俐，我想托你拿他荐到撫台衙門裡去。我這裡有四十兩銀子，二十兩送你吃杯茶，那二十兩你替我給了王媽。你可曉得我托你把他荐了進去，所為何事？專為叫他在裡頭作念一個小耳朵。凡是撫台大东说念主有什麼事情，都來告訴我，就是沒有事情或是大东说念主說些什麼閑話，一天到晚作念些什麼事情，只要是他知说念的，都不错來告訴我。我公館裡他未便來，他可送信給你，由你再傳給我。但是至多三天總得報一次。這件事情辦成，我還要重重的謝你。以後要是王媽他家裡缺什麼錢用，你告訴我，都由我這裡給他。」

那荐頭聽了刁邁彭的一番話，嘟囔了一趟，回說：「這东说念主現在已不在劉公館了，另外找一個东说念主家，聽說出息很好。等我去挖挖看。大东说念主賞他的銀子，我帶了去。這個請大东说念主收了且归，我們怎好無功受祿呢。」刁邁彭说念：「這一點點算不得什麼。你也不必客氣，將來我還要補報你的。」荐頭見刁邁彭執意要他收，他亦樂得享用，於是千恩萬謝，揣了銀子而去。走出宅門，刁邁彭又拿他喊住，問说念：「你拿他送進去給那一個？倘若送到不估量东说念主的目下，那是沒用的。」荐頭说念：「現在是二姨太太拿權，我自然拿他送到二姨太太跟前去，大东说念主释怀就是了。」刁邁彭見他說話在行，也自释怀。

果然那荐頭且归找到王媽，交代他十兩銀子，把刁邁彭的一番好意思意說知，並說以後還有周濟他。王媽自然歡喜。本來他此時在劉公館裡出來，正待找主，有了這個機會，隨即一口答應。齊巧院上傳出話來，二姨太太房裡要雇個老媽，又要乾淨，又要能幹。荐頭得信，便把這王媽荐了進去。試了兩天工，尽然甚合二姨太太之意。當時荐頭先把進去情形稟報過刁邁彭。過了兩天，王媽傳出話來，無非撫台大东说念主昨日歡喜，今天生氣的一片話，並沒有甚麼大事情。以後或三天一報，或兩天一報，都是些不要緊的，以至撫台大东说念主同姨太太說笑的話也說了出來。刁邁彭聽了，不過付之一笑。只要一次是二姨太太過诞辰，別东说念主都不曉得，只要他厚厚的送了一分禮。雖然撫憲大东说念主有命譬謝，未曾賞收。关联词從此以後，似乎覺得有了他這個东说念主在心上，便不像先前那樣的犯惡他了。以後又有兩件事情被他得了風聲，都搶了先去，无须細述。

單說有天王媽又出來報說，說是撫台大东说念主這兩天很有些愁眉锁眼。聽得二姨太太講起，說他老东说念主家去年上京陛見的時候，借了一家錢莊上一萬二千銀子，前後已還過五千，還短七千。現在這個东说念主生意不好，店亦倒了，派了东说念主來逼這七千銀子。這位大东说念主一向是一清如水的。現在這個來討帳的东说念主，就住在院東一客棧裡面。大东说念主想要不還他，似乎對不住东说念主家，况兼聲名也不好聽，倘要是還他，一時又不湊手，因此甚覺為難。刁邁彭聽在肚裡，等到王媽去後，便獨自一個踱到街上，尋到院東幾客棧，一家家訪問，有無北京下來的东说念主。等到問著了，又問這东说念主名姓；問他到此之後，然而一样到院上去的，並他來往的是些什麼东说念主，都打聽昭着。刁邁彭是在安慶住久的，东说念主頭既熟，便找到這东说念主的熟东说念主，托他請這东说念主吃飯，他卻自身伴随。席面上故意說這位撫台手裡如何有錢，如叫那东说念主聽了且归，逼的更凶。過了一天，果然王媽又來報，說大东说念主這兩天不知為著何事，心上不快活，一天到夜罵东说念主，飯亦吃不下去。

刁邁彭聽了歡喜，心想说念：「時候到了。」便打了一張七千兩的票子，又另外打了一百兩的票子，帶在身上，去到棧房，找那個討帳的說話。幸喜幾天頭裡在台面上同那东说念主早已混熟了，相互來往過屡次，那东说念主亦曾把討帳的話告訴過刁邁彭。刁邁彭坐窝拍著胸脯，說说念：「我們這位老憲台是有錢的，不應如斯嗇刻。你只管天天去討，將來實在討不著，等我進去同他帳房老汉子說，划還給你就是了。」果然那东说念主次日進去，逼的更緊。撫台未便親自出來會他，都是官親表侄少爺出來同他轻松。有時或竟在門房裡一坐半天，弄得個撫台難為情的了不起，而又奈何他不得。想要同下屬商量，又難於啟齒。正在急的時候，忽然一連三天，不見那东说念主前來。合衙門的东说念主都為詫異，派個东说念主到他住的棧房裡打聽打聽，說是已經回京去了。棧房裡的东说念主還說：「這东说念主本是專為取一筆銀子來的，如今东说念主家銀子已經還了他，還住在這裡作念什麼呢。」出來打聽的东说念主且归，把這話稟報上去，弄得個撫台更是滿腹狐疑，想不出其中緣故。

原來刁邁彭自從王媽送信之後，他袖了銀票，一直徑到棧房，找到那东说念主，自身裝作念是撫台帳房裡托出來作念說客的，滥觞止允還一半，那东说念主不愿，然後講到讓去利錢，那东说念主方才肯了。叫他取出字據，銀契兩交，一刀割斷。然後又把那一張一百兩的票子取出，作為撫台送的盤川。那东说念主自是感激。又叫他寫了一張謝帖。那东说念主次日便動身回京而去。刁邁彭把筆據謝帖帶了回家，心上盤算：「銀子已代還了，撫台的颜面亦有了，怎麼想個法子，叫撫台曉得是我替他還的才好。」敬爱想托個东说念主去求教他，恐怕他不認，亦屬白费，要是自身去當面去同他講，更恐怕把他說臊了，反為不好意思。况兼這字據又未便公然送還他。躊躇了好兩天，才想出一個法子。當天足足忙了半夜。

諸事停當，次日飯後上院。這幾天撫台正為要帳的东说念主忽然走了，心上甚是疑忌不定。見他獨自一個來稟見，正本不想見他，後來說是有事面回，方才見的。進去之後，敷衍了幾句，並不说起公务。等到撫台問他，刁邁彭方才從從容容的從袖筒管裡取出一個手折，雙手送給撫台，口稱：「大东说念主前次命卑府抄的各局所的節略，凡是卑府所當過的差使，這上頭一齊有了。此外卑府沒有當過的，不曉得其中情形，不敢亂寫。」

撫台聽了，一時記不昭着自身從前到底有過這話沒有，隨手接了過來，往茶幾上一擱，说念：「等昆季渐渐的看。」刁邁彭说念：「這後頭還有卑府新擬的兩條條陳，要請大东说念主教訓。」撫台聽說有條陳，不得不打開來，一頁一頁的翻看。大略的看了一遍：前边所敘的，無非是他歷來當的差使，如何興利，如何除弊的一片話。後頭果然又附了兩條條陳，一條用东说念主，一條理財，卻都是须生常談，看不出什麼好處。撫台正在看得不耐煩，忽地手折裡面夾著兩張紙頭，上头都寫著有字，一張是八行書信紙寫的，一張是紅紙寫的，急展開一半來一看，原來那張信紙寫的不是別樣，正是他老东说念主家自身欠东说念主家銀子的字據，那一張就是來討銀子的那個东说念主的謝帖。再看欠據上，卻早已寫明「收清」涂銷了。撫台看了，當時不覺呆了一呆，隨時心上亦就明白過來，連手折，連字據，連謝帖，卷了一卷，攢在手裡，說了聲：「昆季都曉得了，過天再談罷。」說完，端茶送客。

且說撫台蔣中丞送客之後，袖了那卷東西，回到簽押房裡，打開來仔仔細細的看了一趟，的確是那張原據七千多銀子，連利錢足足一萬開外。」如斯一筆巨款，他竟替我還掉，可為難得！但是思惟不出，他是怎麼曉得的，确凿不解！」接著又看那張謝帖，寫明白「收到一百銀子川資」的話，心想：「他這又何苦呢！正項之外，還要多帖一百銀子。」仔細一想，明白了：「這是他明明替我作念臉的敬爱。這东说念主真有能耐，真想得到，倒看他不出！從前這东说念主我還要撤他的，如今看來，倒是一個真能辦事的东说念主，以後倒要補補他的情才好。」跟手又把他那個手折翻出來，自頭至尾，看了一遍。雖然未几幾句話，关联词簡潔老當，有條不紊，的確是個老公务。再看那兩條條陳，亦覺得語多中肯。」在候補當中，竟要算個出色东说念主員！」盤算了一會，回到上房。

接著吃晚飯。二姨太太陪著吃飯，正議論到那個要帳的走的奇怪。蔣中丞連忙接口说念：「我正要告訴你們，這銀子竟有东说念主替我代還了。」二姨太太聽了詫異，忙問：「是誰還的？」蔣中丞便一五一十的統文书訴了他。又說：「刁某东说念主是個候補知府」，現在當的是什麼差使。此時，齊巧王媽站在二姨太太身旁，伺候添飯，他心上是明白的，忙插嘴说念：「這位老爺我伺候過他，他的光景我是知说念的，雖然當了這幾年差使，還是窮的當當，手裡一個錢都沒有，那裡來的這一萬銀子呢？不要不是他罷？」蔣中丞说念：「的確是他。他當的都是好差使，還怕沒錢，頭兩萬銀子，算來難不倒他。」王媽说念：「這位老爺的的確確沒有錢。我伺候過他的太太一年多，還有什麼不曉得的。他的太太亦時常同我們說：『這些差使給了我們這位老爺，确凿冤枉呢！除掉幾兩薪水之外，外快一個不要，這兩年把我的嫁裝都賠完毕，再過兩年就支不往了。這些差使要是委在別东说念主身上，少說有五六萬銀子的財好發。』」

蔣中丞聽了疑忌说念：「他既然沒得錢，怎麼能夠替我還帳呢？」王媽说念：「這位老爺錢雖不要，关联词手筆很大，一千、八百的一样幫东说念主，自身沒有錢，外頭拖虧空。是以他身上聽說有毛五萬銀子的虧空，如今這筆錢，想來又是什麼莊上拉來的。有幾個差使在身上罩住，那裡總還拉得動，但怕將來沒了差使，不曉得拿什麼還东说念主家呢。」蔣中丞聽了，心上盤算说念：「據他這樣說來，确凿是個好东说念主了。」

（毛：約計。）

從此以後，蔣中丞便拿他另眼相看，又委他作念了本衙門的總案牍，沒有事情，都不错穿了常服一直到簽押房裡同撫台談天的。此時刁大东说念主的聲光竟比蔣中丞未到任之前還好。东说念主家看了，都為奇怪，齊說：「某东说念主仕进真有期间，無論什麼撫台來，一個好一個。」總猜不出是個什麼決竅。

又過了一個月，童欽差要來的話早已宣布開了，系数當銀錢差使的东说念主，一齊捏著一把汗，刁邁彭更不必說。還算他有才具，只在暗自裡布置，外面卻絲绝不愿矜張。等到欽差到了安慶住下，叫他們造報銷，他早已派东说念主在南京抄到东说念主家報銷的基础底细，怎樣欽差就賞識，怎樣欽差就批駁，他都了然於心，預備停當。等到這裡欽差才吩咐下來，他第二天就把冊子呈了上去，又快又昭着，合了欽差的心。欽差看了大喜，一連傳見過三次，所說的話，又甚對欽差的脾胃。以後通省各局所的冊子都造好送了上來，欽差看了，有好有歹，关联词總不足刁邁彭的好。因此欽差很賞識他，同蔣撫台說，要上折子保舉他。撫台是承過他的情的，豈有不贊成之理。這是後話不題。

且說欽差稚拙良因奉朝廷命查辦蔣撫台「誤剿良民，濫保匪东说念主」一案，案情要紧，是以到了安慶之後，聲色不動，早派了兩個亲信，前去鳳、毫一帶密查。等到這裡司庫局所盤查停當，先前委去查事的东说念主亦已回來了，徑同御史參的話絲绝不錯。欽差便行文撫台，叫他把記名提督蓋说念運、候補说念黃保信、候補總兵胡鸞仁三員，先行摘去頂戴，有缺撤任，有差撤委，一齊先交首府看管，聽候嚴參，歸案審辦。這事一出，各人又嚇毛了。

先前蔣撫台也聽見風聲不好，便有东说念主送信給他說，為的就是上年皖北剿匪一案。蔣撫台說：「我有父母官奏報為憑，是以才發兵的。至於派出去的东说念主誤剿良民，這個我坐在省城裡，離著一千多里路，我怎麼會曉得呢。這個須問他們帶兵的，其過並不在我。」又有东说念主把話傳給了蓋说念運等三個，說：「看上去撫台不愿幫忙。」蓋说念運说念：「我們是奉公差遣，他不叫我們去殺东说念主，我們就能夠亂殺东说念主嗎。這件事是他叫我們如斯作念的。欽差問起來，我有他的札子為憑，咱不怕！」說完，便把札子取了出來，給大眾瞧了一瞧，仍舊拽在身上，又說一聲「這是咱的真憑據」！黃保信、胡鸞仁兩個聽他如斯一說，亦各各把心放下。隨後又有东说念主把蓋说念運的話告訴了蔣撫台。蔣撫台一聽大驚，便把札子的原稿吊出查看，覺得所說得話雖然過火，尚無大礙，惟獨後頭有一句是叫他們「迎頭痛剿」。看到這裡，不覺把桌子一拍，说念：「完毕！這是我的指使了！」深悔當初自身沒有站定腳步，如今反被他們拿住了证据，自身惱悔的了不起，关联词又是一籌莫展。曉得刁邁彭見識廣，才思極大；況且這些屬員當中，亦只要同他知已；於是請了他來，密商這件事如何辦法。

這件事刁邁彭是早已知说念的了。三东说念主之中，黃保信黃说念台還同他是把昆季。依理，老把兄遭了事情，現在首府看管，作念把弟东说念主就該應進去瞧瞧他，上级跟前能夠盡辦的场所，替他幫點忙才是。無奈這位刁邁彭一聽撫台有卸罪於他三东说念主身上的敬爱，將來他三东说念主的罪名，重則殺頭，輕則出口，斷無輕恕之理，因此就把前頭交情一筆抹煞，見了撫台，絕口不提一字，免得撫台心上生疑，這正是他作念能員的秘訣。

此時，撫台傳見，正為商議這件事情。他便相合憲意，說他三有如何豪恣，「極該拿他三东说念主重辦，一來塞御史之口，二來卸大东说念主的干係。倘若大东说念主再要回護他三东说念主，將來一定兩敗俱傷，於大东说念主反為無益。」蔣撫台聽了，雖甚以他話為然，但是因為前頭自身實實在鄙人過一個札子，叫他們迎頭痛剿，如今证据落在他們手裡，欽差提審起來，他們一定要把這個札子呈上去的，豈不是一應干係都在自身身上，他們罪名反可減輕。因把詳細情節告訴了刁邁彭，問他如何是好。

刁邁彭至此也不免低頭嘟囔了一趟，問撫台要了那個札子底稿，揣摹了半天，便说念：「法子是有一個，但是光卑府一個东说念主作念不來，還得找一個蓋某东说念主的一又友，肯替大帥出力的，作念個連手才好。」蔣撫台肃静無語。後來還是刁邁彭想起武巡捕當中有一個名字叫作念范顏清的，這东说念主同蓋说念運本是郎舅。後來為了借錢不遂，早已不大來往的了。「如今找他作念個幫手，這事或者得胜。」蔣撫台一聽這話，連忙站起身來，朝著刁邁彭深深一揖，说念：「昆季的身家人命，一齊在老哥身上。千萬費心！一切托付！」刁邁彭说念：「卑府有一分神，盡一分力就是了。」就罷，退下。

刁邁彭也不足回公館，便去找著范顏清，先探他口氣，同他說：「想不以令親出此无意之事！」范顏清说念：「我們是至親，不是我背後說，他也過於得意了。」刁邁彭一聽口音很對，便說：「你們是至親，到了這個時候，只應該幫幫他的忙才是。你是常在老帥身邊的东说念主，總望你替他說句好話才好。当天連你都如斯說他，他還有生涯嗎？」范顏清说念：「卑職的事情，瞞不過你大东说念主的明鑒。常言说念：『至親莫如郎舅。』他是提鎮，卑職是千、把，說起來只要他补助卑職的了，誰知倒是一點好處沾不到的。即如去年他平了匪徒回來，隨折呢，本來不敢妄想，只求他大案裡頭帶個名字，就算我至親沾他這點光，也在情理之內。那曉得弄到後來竟是一場空，倒是些不三不四的一齊保舉了出來。是以如今卑職也看穿了，決計不去求他。卑職同他親雖親，究竟隔著一層。如今連他們的姑太太也不同他來往了，這然而同他一個娘肚裡爬出來的，尚且如斯，更怪不得別东说念主了。」刁邁彭一聽范顏清的話十分无孔不钻，便把他拉到裡間房裡，同他咕唧了好一會，把撫台所托的事情，以及拉他幫忙的話，並如何擺布他三個法子，密密的商量了半天。范顏清果然滿口答應：「情願拚著斷了這門親戚報效老帥，只求事成之後，求大东说念主在老帥眼前好言吹噓，求老帥的栽培就是了。」刁邁彭亦滿口答應。

二东说念主計議已定。好個刁邁彭，回到公館，坐窝叫廚子作念了兩席酒，叫东说念主挑著送到首府裡。一席說是自身送給黃大东说念主的，那一席又換了兩個抬了進去，說是院上武巡捕范老爺送給他舅爺蓋大东说念主的。隨後又見他二东说念主不約而同，一齊來到首府，找了首府陪著他，一個看一又友，一個看親戚。首府一見他二东说念主都是撫台的紅东说念主，焉有不領他進去之理。

蓋说念運見了范顏清，雖然平時同他不對，如今自身是落難的东说念主，他送了吃的，又親自來瞧，總算多情分的了，不得不拿他當作念親东说念主，同他訴了一番苦，又問姑太太的好。范顏清同他敷衍了幾句，又把刁邁彭引了過來，相互相見。刁邁彭先見老把兄，自然另有一番替他抱屈的話，說得黃保信感激他，直拿他當作念親昆季一般看待。及至見了蓋说念運，又是義形於色的說了一大泡。蓋说念運是個武家伙，更加容易哄騙，亦當他是真好东说念主，便說撫台如何想卸罪於他三东说念主身上：「現在我有撫台札子為憑，欽差提審，我是要呈上去的。」刁邁彭亦竭力叫他把札子收好，不但保得人命，况兼保得前景。蓋说念運自然佩服他的話。四個东说念主又談了半天，他二东说念主方才辭別而出。

第二天，范顏清說院上事忙，止有刁邁彭一個又到首府裡看他二东说念主，說的話無非同昨天一樣。刁邁彭回到院上，同蔣撫台說「時候到了。再不辦，欽差要提东说念主審問，就來不足了。」當夜，刁邁彭就住在院上簽押房裡，足足忙了半夜。第三天午前，又去瞧蓋说念運，說是：「剛從院崎岖來，聽得說你三位的風聲不好。」蓋说念運说念：「無論如何，我有中丞這個憑據，總不會殺頭的。」刁邁彭说念：「你別這樣講，他們作念文臣的心眼子總比你多兩個，你那裡是他對手。你姑且把札子拿出來，等我替你看看還有什麼拿住他的证据场所沒有。」頭兩天蓋说念運聽了黃保信的話，說我們這位把弟如何能幹，如安在行，是以一聽他言，登時就要請教。齊巧黃保信這時也陪了過來，亦催说念運把札子拿出來，給某东说念主瞧瞧還有什麼不错規避的尺度。」蓋说念運不加思索，忙從懷裡取出那角公务，雙手送上。

刁邁清剛正接到手中，忽然范顏清又從外面進來，拿個蓋说念運一把拉到對過房裡說話。各人曉得他是院上來的，一定是得了什麼風聲了，蓋说念運不由得跟了過去。黃保信同胡鸞仁各各驚疑不定。刁邁彭將計就計，亦說：「范某东说念主到這裡，一定有什麼話說，你二东说念主姑且跟過去聽聽看。」他倆被這一句请示，果然一齊走了過去，此時刁邁彭見房內無东说念主，急急從袖筒管裡把昨夜所改好的一個札子取了出來，替他換上。那邊范顏清故意作念得鬼头鬼脑的，說是：「今天在院上，聽見老帥同兩司談起你老舅的事情，大約無甚要緊。老帥總得想法子出脫你們三位的罪名，不错保全自身。」

蓋说念運聽了如斯一講，又把心略略放下，忙說说念：「果其如斯，還像個东说念主。」范顏清又故意多坐了一趟，約摸刁邁彭手腳已經作念好，蓦的取出表來一看，說一聲：「不好了！誤了差了！」連忙起身告辭；又走過來喊了一聲：「刁大东说念主，我們同走罷。老帥叫你起的那個稿子，今兒早上還催過兩遍，你交代上去沒有？」刁邁彭亦故作一驚说念：「真的！我忘記了！我們同走，回來再來。」說完出來，便把札子連封套交代了蓋说念運，相互拱拱手，同了范顏清揚揚而去。這裡蓋说念運還算細心，拉開封套瞧了一瞧，見札子依然在內，仍舊往身上一拽，行所無事。

且說稚拙良此番來到安徽籌款，沒有籌得什麼，安徽又是苦省分，撫台應酬的也不成如願，是以這事既已查到實在，就想徹底究辦。先叫帶來的司員擬定折稿，請旨把蓋说念運等三個先行革職，歸案審辦。這是欽差在行轅裡作念的事，撫台在外頭雖然得了風聲，关联词無法彌補。偏巧又是刁邁彭因蒙欽差賞識，便天天到欽差行轅裡去獻殷勤，不但欽差歡喜他，連欽差的隨員跟东说念主沒有一個不同他要好的，皎皎，送東西，應有盡有，是以弄得異常連絡。等到欽差參了出去，他得了風聲，又去化錢給欽差隨員，托他們把折子的稿子抄了出來。大眾以為折已拜發，無可调停，落得賣他幾文。那曉得他稿子到手，坐窝送到撫台跟前。

蔣撫台見上頭參的很凶，倘若認真的辦起來，不但自身功名不保，况兼還防有餘罪，急同刁邁彭商量辦法。刁邁彭说念：「只要欽差的這個基础底细到了我們手裡，卑府就有法子想了。」蔣撫台急欲請教。刁邁彭说念：「要大东说念主先下手奏出去，便可無事。」蔣撫台说念：「欽差的折子昨兒已經拜發，我們怎麼趕到他的頭裡呢？」刁邁彭说念：「這有什麼難的。欽差折子是按站走的，我們給他一個『六百裡加緊』，將來總是我們的先到。他三個的罪名橫豎是脫不掉的，如今札子已經換到，他們沒有证据，就冤枉他們一次，還怕什麼。現在只請大东说念主先把這事奏參出去，只把罪名卸在他三個身上，自身亦不可推得十二分乾淨，失算處分必須自行檢舉的。如斯一來，我們的折子先到京，皇上先看見，欽差的折子隨後趕到，就是再說得横蛮些，也就無用了。」

（六百裡加緊：緊急文書，逐日松手必須走六百裡。）

蔣撫台聽他說話甚是有理，坐窝照辦，仔仔細細擬了一個折子，請將蓋说念運三個革職嚴懲，自身亦自請議處。當天把折子寫好拜發，由驛站六百裡加緊遞到京城，果然比欽差的折子早到得好幾天。上頭批了下來：「蓋说念運三個一齊充發軍台，遵循贖罪，巡撫蔣某交部議處。」旋經部議得「降三級調用」。虧得自身軍機裡有照應，求了上頭，改了個「革職留任」，仍舊還作念他的撫台。

（軍台：設於西北邊這场所的驛站。罪人官員如發往軍台，每月得繳納台費，三年期滿，得到批准，可釋放回來。）

上諭下來的那天，蓋说念運氣憤憤的不服，說：「我們是按照撫台的札子辦事的，為什麼要辦我們的罪？」一定吵著，要首贵府去替他伸冤。首府問他有什麼憑據。他就把札子掏了出來，摔到首府眼前，說：「老兄請看！這不是他叫我們『迎頭痛剿』的嗎」？怎麼如今全推在我們身上呢？」首府接過來一看，只要叫他們「相機剿辦」的字眼，並沒有許他「迎頭剿痛」的字眼，便把這話告訴了他，又把字義講給他聽。蓋说念運還不解白。畢竟黃保信是文臣，猜出其中的原故，一定是那天被刁邁彭偷換了去。把話說明，於是一齊痛罵刁邁彭，已經來不足了。後來欽差那面見朝廷先有旨意，亦说念是蔣某东说念主自身先行出奏，卻不曉得全是刁邁彭一個东说念主串的鬼戲。後來刁邁彭在安徽仕进，因此甚為得法。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四十九回 焚遣財傷心說命婦　造揭帖密計遣群姬

卻說刁邁彭自蒙欽差稚拙良賞識，本省巡撫蔣中丞亦因他種種出力，心上十二分的感激。後來欽差那邊拿他保了個送部引見；撫台這邊明保，亦有好幾個折子。刁邁彭就趁勢請咨進京引見。到京之後，又走了門路，引見下來，接著召見了一次，竟其奉旨以说念員發往安徽補用。平空裡得了一個「特旨说念」，聲光更與前不同了。回省之後，不特通省印委东说念主員仰承鼻息，就是撫台，因為從前歷次承過他的情，不免諸事都請教他，有時還讓他三分。因此安徽省裡官場上竟替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他作念「二撫台」。這二撫台屢次署藩台，署臬台，署關说念，署巡说念，每遇缺出總有他一分，都是蔣撫台照應他的。後來又署了蕪湖關说念。

到任未久，忽然當地有個外路紳衿，姓張，名守財，從前帶過兵，打過「捻匪」，事平之後，帶過十幾年營頭，又作念過一任實缺提督。自從打「捻匪」擄來的錢財以及作念統領剥削的軍餉，少說手裡有三百多萬家私。這东说念主到了七十歲上，因為手裡錢也有了，官也到了極品了，看看世界上以後的官一天難作念一天，如果還是戀棧，保不定那時出個亂子，皇上叫你去帶兵，或是打匪徒，或是打洋东说念主，打贏了還好，打輸了，豈非前功盡棄，自尋苦惱。齊巧這年新換的總督同他不對，很想抓他個岔子，出他的手。虧得他見貌辨色，坐窝告病還鄉，樂得帶了妻兒老少，回家享福，以保他的富貴。他原籍雖然不是蕪湖，只因從前帶營頭，曾經在蕪湖住過幾年，同场所上熟了，就在腹地買了些地基，起了一所房子。後來在职上，手裡的錢多了，又派了回來，添買了一百幾十畝地，翻造了一所大住宅，宅子旁邊又起了一座大花園。

這張守財生平只要一樣不足，是年紀活到七十歲，膝下還是空無系数。前前後後，連買帶騙，他的姨太太，少說也有四五十個。到了後來，也有中途上逃脱的，也有過了兩年不歡喜，送給一又友，賞給差官的，等到告病交卸的那年，連正太太、姨太太一共還有十九位。正太太是續娶的，其年不過四十來歲，聽說亦然一位實缺總兵的女兒。張守財一向是在女东说念主面上逞英豪慣了的，誰知娶了這位太太來，年紀比他差著三十歲，关联词見了面，竟其伏帖帖不敢違拗半分。那十八位姨太太都還是太太未進門之前討的，自從太太進門，卻沒有添得一位。

在职上的時候，一來太太來的日子還淺，未便放出什麼技巧，二則衙門裡耳目眾多，不至於鬧什麼笑話，是以彼時太太還不見得怎樣，不過禁止張守財不再添小细君辛勤。等到交卸之後，回到蕪湖，他蓋造的那所大房子本是預先畫了圖樣，照著圖樣蓋的：上房一併排是個九間，原說明是太太住的上房。後頭緊靠著上房，四四方方，起了一座樓；樓崎岖的房間都是井字式，樓上是九間，樓下是九間；四面都有窗戶，只要當中一間是一天到夜都要點火的。九間屋，每間都有兩三個門，不错走得通的。恰恰樓崎岖一十八個房間，住了一十八位姨太太。正太太住了前边上房，怕這些姨太太失当當，凡是這樓的四面，或是天井裡，或是夾说念裡，有門不错通到外頭的，一齊叫木工釘煞，或是叫泥水匠砌煞。倘若要出來，只准走一個總門。這個總門通著太太後房，要走太太的後房裡出來，一定還要在太太的木床旁邊繞過。不但十八位姨太太出來一齊飛不掉太太的房間，就是伺候這十八位姨太太的东说念主，無論老媽子、丫頭，沖壺開水，點個火，也要入太太後房，在床邊經過。鎮日價东说念主來东说念主去，太太並不嫌煩，况兼以為：「必須如斯，方好免得老爺瞞了我同這班东说念主有甚麼鬼头鬼脑的事，或是暗里拿銀子去給他們。只要有我這個總關口，不怕他插翅飛去。」按下慢表。

且說張守財告病回來，他是作念過大員的东说念主，父母官自然要拿他举高了因素看待。縣裡官小說不著，本说念刁邁彭乃是官場中闻明的老猾，碰見這種主兒，况兼又是該錢的，豈有不同他拉攏的敬爱敬爱。滥觞不過請吃飯，請吃酒，到得後來，照例拜了把子。張守財年尊居長，是老把哥；刁邁彭年輕，是老把弟。拜過把子不算，相互兩家的內眷又相互往來。刁邁彭又特特為為穿了公服到張守財家裡拜過老把嫂；等到張守財到说念衙門裡來的時候，又叫自身的浑家也出來拜見了大伯子。從此兩家往來甚是熱鬧。刁邁彭雖然屢次署缺，心還不足，又托东说念主到京裡買通了門路，拿他實授蕪湖關说念。這走門路的銀子，十成之中，聽說竟有九成是老把兄張守財拿出來的。

張守財一介武夫，本元雖足，到底年輕的時候，打過仗，受過傷，到了中年，斫喪過度，如今已是晚景了，還是整天的守著一群小细君混，無論你如何好的身體，亦總有撐不住的一日。平時一样有點頭暈眼花，刁邁彭得了信，一定親自坐了轎子來看他，上房之內，直出直進，竟亦無須逃避的。到底張守財是上了年紀的东说念主，經不起一样有病，病了幾天，竟其躺在床上，不成起來了。不但精神依稀，言語蹇澀，况兼骨瘦如柴，遍體火燒，到得後來，竟其痰涌上來，喘聲如鋸。這幾個月裡，只要略略有點名氣的醫生，統通諸到，一個方子，總得三四個先生商量好了，方才煎服。一帖藥至少六七十塊洋錢起碼。要是低廉了，太太一定要鬧著說：「低廉無好貨，這藥是吃了不顶用的。」誰知越吃越壞，仍舊毫無功效。

（斫喪：指耗其精神於酒色。）

後來又由刁邁彭荐了一個醫生，說是他們的同鄉，現在在上海行说念，很有期间。張太太得到這個風聲，坐窝就請刁邁彭寫了信，打發兩個差官去請，要些许銀子，就給他些许銀子。好在上海有來往的莊家，不错就近划取的。等到到了上海，差官打到了醫生的下處，一看場面，好不英武，一樣帖著公館條子，但是上門看病的东说念主，卻是一個不見，差官只得把信投進。那醫生見是蕪湖關说念所荐，一定要包他三百銀子一天，盤川在外，醫好了再議。另外還要「安家費」二千兩。差官樣樣都除名，仅仅安家費不愿出，說：「我們大东说念主自從有了病，請的医生少說也有八九十位了，無論什麼大價錢都肯出，從來沒有聽見還要什麼安家費的。先生如果缺錢使用，不妨在『包銀』裡頭支五天神用，三五一十五，也有一千五百銀子。」那醫生見差官不允，坐窝拿架子，說：「不去了。」又說：「我又不是唱戲的戲子，不應該說『包銀』。同來請的是兩個差官，一個不認安家費，以致先生不愿去；那一個急了，便作念刚作念柔，磕頭賠禮，仍舊統通答應了他，方才上輪船。在輪船上包的是大餐間，一切供應，不必細述。

誰知等到先生來到蕪湖，張守財的病已經九分九了。當時快快当当，張太太恨不得馬上就請這位名醫進去替老爺看脈，把藥灌下，就不错起死复活。齊巧這位先生偏专爱擺架子，一定不愿馬上就看，說是輪船上吹了風，又是彻夜沒有好生睡覺，總得等他養養神，歇息彻夜，到第二天再看。無論如何求他，總是不愿。以至於張太太要出來跪求他，他仅仅執定不答應。他說：「我們作念名醫的不是不错轻佻浮氣的。等到將息過一兩天，斂氣凝思，然後不错診脈。如斯，開出方子來能力有用。」各人見他說得有理，也只得依他。這醫生是早晨到的，當天不看脈，到得晚上，張守財的病越發不成樣子了，看看只要出的氣，沒有進來的氣。

這兩天刁邁彭是一天兩三趟的來看病，偏巧這天有公务，等到上火才來。會見了上海請來的先生，問看過沒有。差官便把醫生的話回了。刁邁彭说念：「东说念主是眼看著就沒有用了，怎麼等到来日！還不早些請他進去看看，用兩味藥，把病东说念主扳了過來。你們不會說話，等我去同他商量。」當下幸虧刁邁彭好言奉勸，才把先生勸得勉強答應了。於是由刁大东说念主陪著，前边十幾個差官打了十幾個燈籠，把這位先生請到上房裡來。此時張太太見了先生，他的心上賽如老爺的救命星來了。滿上房裡，洋燈、保險燈、洋蠟燭、機器燈、點的爍亮。先生走到床前，只見病东说念主困在床上，喉嚨裡只要痰出進抽的聲響。

那先生進去之後，坐在床前一張杌子上，閉著眼，歪著頭，三個指頭把了半天脈；一只把完，再把一只，足足把了一個鐘頭。把完之後，張太太急急問说念：「先生，我們軍門的病，看是怎樣？」先生聽了，並不答腔，便約刁大东说念主同到外面去開方子。張太太方再要問，先生已經走出門外。各人齊說：「這先生是有脾氣的，有些話是不成同他多講的。」當由刁大东说念主讓了出來。先生一面吃水煙，一面想脈案方，說得一句「軍門這個病……」，下半截還沒有說出，裡面已經是號陶哀泣，一片舉哀的聲音，就有东说念主趕出來報信，說是軍門歸天了。刁邁彭聽了這話，一跳就起，也不足顧，先跑到裡頭，幫著舉哀去了。

這裡先生雙手捧著一支煙袋，楞在那裡坐著發呆。正在出神的時候，不提防一個差官舉手一個巴掌，說：「你這個混帳王八蛋！不替我滾出去，還在這裡等什麼！說著，又是一腳。先生亦因坐著沒味，便說：「我的當差的呢？我要到關说念衙門去。」又说念：「我是你們請來的，就是要我走，也得好好的打發我走，不應該這個樣子待我。我倒要同刁大东说念主把這個情理再細細的同他講講。」差官说念：「你早晨來了，叫你看病，你不看，擺你娘的臭架子！一直等到东说念主不顶用了，還是刁大东说念主說著，你這才進去看！我們軍門的病都是你這雜種耽誤壞的！不走，等作念不成！」說著，舉起拳頭又要打過來，幸虧刁大东说念主的管家勸住，才騰空放那先生走的。

閑話少敘。再說張太太在上房裡，原指望請了這個名醫來，一帖藥下去，好救回軍門的人命。誰知先生前腳出去，軍門跟後就斷氣，坐窝手忙腳亂起來。一位太太同著十八位姨太太，一齊號陶哀泣，哭的震天價響。正哭著，东说念主報：「刁大东说念主進來了。」張太太此時已經哭的故去活來。一眾老媽見是刁大东说念主進來，但把十幾位姨太太架弄到後房裡去。刁大东说念主靠著房門，望著死东说念主亦乾號了幾聲。於是張太太又再行大哭，一面哭著，一面下跪給刁大东说念主磕頭，說：「我們軍門伸腳去了，家下沒有作主的东说念主，以後各事都要仰仗了！」刁邁彭急忙回說：「這都是昆季身上應該辦的事，還要大嫂囑咐嗎。」說罷，又哭。

張守財既死之後，一切成殮成服，都不必說，橫豎有錢，馬上就不错辦得的。但是一件：他老东说念主家作念了這們大的一個官，又掙下了這們一分各人私，沒有兒子，叫誰承受？他本來出身微賤，平時於這些近支遠親，自身都弄不昭着。娶的這位續弦太太，又是個武官女兒，平時把攬家私以及駕馭這些姨太太，壓制技巧是有的，至於如何懂得大敬爱敬爱，也未見得，是以於過繼兒子一事，竟不提起。至於那些姨太太，平日受他的壓制，服他的規矩，都是因為軍門活着，如今軍門死了，各人都是寡婦家，曉得太太也沒有仗腰的东说念主，相互還不是一樣，便渐渐的有兩個不服規矩起來。太太到了此時，也竟奈何他們不得。

此時張贵府是整日整夜請了四十九位僧眾在大廳上拜禮「梁王懺」，晚上「施食」，鬧得晝夜不得休息。到了「三七」的頭兩天，有個尼閹的姑子走了一位姨太太的門路，也想插進來作念幾天佛事。姨太太已答應了他。誰知太太不答應，一定要等梵衲拜完四十九天功德圓滿之後，再用姑子。這件事本來小事情，誰知他們婦说念家存了意見。這位姨太太不允，掃了他颜面，坐窝滿嘴裡嘰哩咕嚕的，瞎說了一泡，還是不算，又跑到軍門靈前，連哭帶罵，絮叨唠叨哭個不了。太太聽得話內有因，便把他拉住了，問他說些甚麼。這位姨太太索性一不作念，二不停，便一頭哭，一頭說说念：「我只能憐我們老爺作念了一輩子的官，如今死了，還不成夠叫他風光風光，多念幾天經，多拜幾堂懺，好超度他老东说念主家早生天界，免在地獄裡受罪，如今連著這們一點點都不愿，我不曉得留著這些錢將來作念什麼使？難说念誰還要留著帖漢不成！如今他老东说念主家死了，我曉得我們這些东说念主更該沒有生涯了！我也不想活了，索性各人鬧破了臉，我剃了頭髮當姑子去！」一面說，一面哭。

太太也有聽得明白的，氣的坐在房裡，瑟瑟的抖，後來又聽說什麼養漢不養漢，越發氣急了。也不顧前慮後，立起走到床前，把軍門在日素來存放房產契據、銀錢票子的一個鐵櫃，拿鑰匙開了開來，順手抱出一大捧的字據，一走走到靈前，說了聲：「老爺死了，我免得留著這樣東西害东说念主！」抓了一把，捺在焚化錫箔的爐內，點了個火，呼呼的一齊燒著。說時遲，那時快，等到家东说念主、小子、老媽、丫環向前來搶，已經把那一大棒一齊送進去了。究竟這櫃子裡的東西，連張太太自家亦沒有個數，大約剛才所燒掉的一大包，估量上去至少亦得二三十萬產業。有些不错注失重補，有些票子，一燒之後，沒有考察，亦就完毕。當時張太太盛怒之下，不加思索，以致有此一番舉動。须臾燒完，正想回到上房裡，從櫃子裡再拿出一包來燒，誰知早被幾個老媽抱住，捺在一張椅子上，幾個东说念主圍著，禁止他再去拿了。張太太不有自主，這才跺著腳，連哭帶罵，罵個不了。滥觞說他閑話的那個姨太太，倒楞在一旁呆看，不言不語了。正當胡鬧的時候，早有东说念主飛跑送信到说念衙門裡去。刁邁彭得信趕來，无须通報，一直進去。因為進門的時候，就聽得东说念主說張太太把些家當產業統通燒完，他便三步邁作兩步走到靈前，嘴裡連連說说念：「這從那兒說起！這從那兒說起！」一見爐子裡還在那裡冒煙，他便伸辖下去，抓了一下子，被火燙的手指頭生痛，連忙縮了回來。看看心總不死，於是又伸下去，抓出一疊四面已經焦黃，當中沒有燒到的幾張契紙，字跡還有些約略可辨。刁邁彭一面檢看，一面連連跌腳，說说念：「這又何苦！」看了半天，都是殘缺不全，無可如何，亦只要付之一嘆，然後起身與張太太相見。

此時張太太早哭得頭髮散亂，啞著喉嚨，把這事的始末事理訴了一遍。訴罷，又跪下磕了一個頭，跪著不起來。刁邁彭再三讓他站起，他總是不愿起，口口聲聲条件刁邁彭作主。刁邁彭一想：「他們都是一般寡婦，沒有一個作主的。若論相互交情，除了我也沒有第二個不错管得他的家事的。」於是也就不避嫌疑，滿口答應，又說：「苍老臨終的時候，我受了他的囑托，本來就想過來替他料理的，一來這兩天公务忙，二來因為苍老過去了才未几幾天，還不忍說到別事。如今既然嫂嫂這裡弄得吵鬧不安，那亦就說不得了。」張太太聽了，自然是千感萬謝，忙又磕了一個頭，磕頭起來，便請刁大东说念主到屋裡來，拿櫃子指給他看，說：「我們軍門幾十年辛劳賺得來的，来日就請大东说念主過來替他理個頭緒。應該怎麼個用頭，就求大东说念主估量一個數目，省得我嫂子受东说念主的氣。」刁邁彭说念：「這件事不是光理個頭緒就算完的，依我昆季的愚見，總得分配分配才好。苍老身後掉下來的东说念主又不啻你嫂子一個，如果還像從前和在一起，那是萬萬作念不到的。昆季来日過來，自有一個辦法。」張太太一向是「惟我獨尊」的，如今聽說要拿家當分配，敬爱之間，以為：「這個家除了我更有何东说念主？」便有點不高興。

當下刁邁彭回到自身衙門，獨自盤算著，說说念：「這位軍門，他的錢當初也不曉得是怎麼來的，如今整大捧的被他太太一齊往火裡送。自身辛劳了一輩子，掙了這分各人私，死下來又沒有個傳宗接代的东说念主，不知當初要留著這些錢何用！我剛才想要替他們大小细君分配分配，似乎張太太心上還不高興。唉！我這东说念主确凿也太呆了！替他們分配之後，一個东说念主守著十幾萬銀子，各东说念主幹各东说念主的，這錢豈非仍落他东说念主之手。我来日何不另想一個主意，等到太太出头，把些小细君好打發的打發幾個，打發不掉的，每东说念主些須少分給他們幾個，餘下的，一齊仍歸太太掌管。如斯辦法，少不得他太太總要信赖我。以後各事經了我的手，便有了商量了。」轉念一想，「凡事不成光作念一面，總要兩面光」，必須如斯如斯方好。

主意打定，第二天止衙門不見客，獨自一個溜到張家，先到大廳上見了張守財的幾個老差官。曉得這班东说念主都很有點權柄，太太跟前亦都說得動話的。刁邁彭便著實拿他們抬舉，又要拉他們坐下談天。幾個老差官因他是實缺關说念，又是主东说念主把弟，齊說：「大东说念主跟前，那有標下坐位。」刁邁彭说念：「不必如斯說。一來，諸位大小亦是皇上家的一個官；二來，你們太太托了我要替他料理料理家務，有些事情還得同諸位商量。現在跟前沒有別东说念主。我們還是坐下好談。諸位不坐，我亦只好站著說話了。」眾东说念主至此無奈，方才一齊斜簽著身子坐下。

刁邁彭先夸獎諸位如何诚意，「軍門過去了，全靠諸位替他料理這樣，料理那樣。」又說：「諸位跟了軍門這許多年，可惜不出去投標投營。有諸位的本領，倘若出去仕进，還怕不作念到提、鎮大員，戴紅頂子嗎。」隨後方才說到自身同軍門的交情：「如今軍門死了，無东说念主問信，我作念把弟的少不得要替他料理料理，就是东说念主家說我什麼，也顧不得了。」此時，眾东说念主已被刁邁彭灌足米湯，不由己的沖口而出，一齊說说念：「大东说念主是我們軍門的盟弟，軍門過去了，大东说念主就是我們的主东说念主，誰敢說得一句什麼！要是有东说念主說話，標下亦不答應他，一定揍他。」刁邁彭捧腹大笑说念：「就是說什麼，我亦不怕。我同軍門的交情非同別個，要是怕东说念主說話，我也不往這裡來了。」說罷，就往上房裡跑。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腳，回頭說说念：「諸位都跟著軍門出過力，見過什面的东说念主。我今天來到這裡，要同軍門的太太商量：現在我奉到上頭公务，要添招幾營东说念主，又有幾營要換管帶。我看來看去，只要諸位是老軍務，现在就要借势諸位跟我幫個忙才好。」

眾东说念主一聽刁大东说念主有委他們作念管帶的敬爱，指日即是個官了，總比如今當奴才好，便一齊請安，「謝大东说念主补助」。然後跟著同到上房，見了張太太，照例請安，勸慰一番，然後又提到替他料理家務的話。此時一眾差官都當他是好东说念主，見他同太太講話，並不生他的疑心，把他送到上房之後，便一齊退到外面，候著站班恭送。

刁邁彭見跟前的东说念主漸漸少了，方才把想好的主意說了出來。張太太一聽，甚中其意，連忙滿臉堆著笑，說说念：「到底我們軍門的想法不差，交了這些個一又友，只要大东说念主一位不错托得後事的。」說著，又嘆氣说念：「我們軍門一條命送在這班狐狸手裡！依我的敬爱，一齊趕掉，一個錢也不給他們。」刁邁彭说念：「這是斷斷乎不可，錢是要給幾個的。」張太太肃静無言。刁邁彭又講到：「這班出過力的差官，很有幾個有才具的。昆季的敬爱，想求嫂子賞荐幾個，等昆季派他們點差使，幫幫昆季。橫豎又不出門，贵府有事，仍舊不错一喊就來的。」張太太说念：「這是大东说念主补助他們。大东说念主看誰好，就叫誰去。軍門過世之後，公館裡亦沒有甚麼事情，本來也要裁东说念主。如今一得兩便，他們又有了出息，自然再好沒有了。」

刁邁彭辭別且归，第二天辦了五六個札子，叫东说念主送到張贵府。那札子即是委這幾個差官當什麼新軍管帶的。凡是張贵府幾個拿權老差官，都被他統通調了去。這般东说念主正愁著軍門過世以後絕了指望；如今憑空裡一齊得了差使，更勝軍門在日，有何不感激之理。自此以後，這班东说念主便在刁邁彭辖下當差。刁邁彭卻自從那日起，一直未曾再到過張府，後文再敘。

且說張太太自從聽了刁邁彭的話，同那班姨太太忽然又改了一副相待情形，天天同起同坐，又同在一塊兒吃飯，說話異常親熱。從前這班姨太太出出進進都要打太太的床前走過，如今太太也不拿他們防備了，便在中間屋裡另開了一個門，通著後頭，預備他們出進。太太又說：「我們現在都是一樣的，還分甚麼大小呢。」一班姨太太陡然見太太如斯隨和，心上都覺得納罕。畢竟這班小细君幾個是好出身？從前怕的是老爺，是太太，如今老爺已死了，太太也沒有威風了。有幾個本分内分的，還是規規矩矩，同前頭一樣，有幾個卻不免有點放蕩起來，同家东说念主小嘻嘻哈哈。有時梵衲進來參靈，或是念經念的短了，或是聲音不好聽了，這些姨太太還排揎他們一頓。後來，過了半月，借著到廟裡替軍門作念经事，就時常出去玩耍。太太非但岂论他們，倒反勸他們出去散心，說：「你們都是一班年輕东说念主，如今老爺死了，還有什麼指望，有得玩樂得出去玩玩。不比我自從遭了老爺的事，就一直有病，那裡有玩的興致呢。」自那日起，張太太果然推頭有病，不出來吃飯。一班姨太太見他如斯，樂得無拘無束，盡著性兒出去玩耍。太太睡在家裡，一問也不問。張府中照此樣子，已經有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刁邁彭竟其推稱有公务，一趟未曾來過。又不時把他新委的幾個張贵府的差官傳來諭話，說：「我這一陣因為公务忙，未曾到你們軍門家裡。自從軍門死一火之後，留住這些年輕女东说念主，我實在替他释怀不下。你們得空，還得一样且归，帶著呼唤呼唤，也好替我分分神。」眾东说念主一齊答應稱「是」。背後私議，齊說：「刁大东说念主如斯關切，确凿是我們軍門的好一又友！」

又過兩天，正是月吉，刁邁彭到城隍廟裡拈香，磕頭起來，說是：「神桌底下有張字帖似的，看是什麼東西。」便有东说念主拾了起來，遞到刁邁彭手裡，故意看了一看，就往袖子裡一藏，出來上轎。此時那一班差官都跟來看見。刁邁彭回到衙中，脫去衣服，吩咐足下之东说念主一齊退去，單把那班差官傳進來，拿這帖給他們看。又是埋怨自身，又是怪他們，說说念：「我再三的同你們說，我這陣子公务忙，不成一样到你們軍門公館裡去。況且現在又不比軍門在日，公館裡全是班女东说念主，我一样跑了去亦很未便。是以再三交代你們，叫你們時常帶著且归呼唤呼唤，為的就是怕鬧點事情出來，叫东说念主家笑話。也不必實有其事，就是被东说念主家造兩句謠言，亦就犯不著。你們不聽我的話，如今如何！被东说念主家寫在匿名帖子上頭！這個寫帖子的东说念主亦然可惡！什麼事情不好說，偏专爱說他們寡婦家的事情！我總得叫縣裡查到這個东说念主重辦他一辦。這個帖子幸虧是我瞧見，叫他們拾了起來，倘若被別东说念主拾著东说念主，傳揚出去，那時候名氣才好聽呢！」

刁邁彭一頭說，眾差官一面應「是」，一面看那匿名揭帖。內中有兩個識字的，只得把上寫的四句詩念給眾东说念主聽说念：「蕪湖城裡出新聞，提督軍門開後門，日日东说念主前來賣俏，低廉荡子與淫僧。」

那兩個差官畢竟是武夫，字雖認得，句子的敬爱究竟還不懂。念完之後，楞住不響。刁邁彭有意逐句講給他們聽過，然後各人方才明白。內中就有一粗鹵的，聽了這些言語，不覺雙眉倒豎，兩眼圓睜，氣憤憤的說说念：「這是怎麼說！這是怎麼說！我們軍門作念了這們大的一個官，倒叫他死後丟臉！這件事標下倒有點不服氣！近來半個月，我們太太有病，睡在屋裡不出來，這一定是那班姨太太鬧的。太太病了，沒有东说念主管他們，就鬧得無法無天了。大东说念主，說不得，我們軍門死了，知友一又友不错幫著替他料理料理家務的，只要你老东说念主家一位。標下在這裡替你老东说念主家跪著，總得求你老东说念主家替他管管才好！」於是一齊跪下。刁邁彭看了，皺著眉頭說说念：「這事情鬧的太難為情了，叫我亦不好管啊。也罷，等我渐渐的想個法子。你們且出去，一面打聽打聽，到底怎麼樣，一面訪訪那個寫匿名帖子的东说念主到底是誰，查得东说念主頭，我也好辦。況且這帖子既然被我拾著一張，看來總不啻一張，外面一定還有，你們姑且留起心來。」眾差官只好答應著，退了下來。

有兩個回到公館裡把這話稟告了張太太。張太太聽了，一聲不響。歇了半天，方說：「我自身的病還不曉得怎樣。那裡有工夫管他們！你們姑且出去查查看，查到了什麼憑據，告訴我說，我再來問他們。」差官退出，因見太太並不回想此事，心中俱各憤憤，齊說：「軍門死了，怎麼連個作事的东说念主都沒有了！盡他們無法無天，這還高出！」

於是又過兩天，那兩個性子暴的差官正在茶館裡吃茶回來，將近走到轅門，忽見照壁前有許多东说念主在那裡圍住了看。他倆亦就休止了腳，看他們看些什麼。原來牆上帖著一張字帖，眾东说念主一頭看，一頭說，一頭譬解，也譬解不的當。你说念如何？原來那張字帖正與前天刁大东说念主在城隍廟裡拾著的一樣，不過第二句「提督軍門開後門」一句，改為「大小细君開後門」，換了四個字了。這兩個差官不看則已，看了之時，不覺一腔熱血，大抱不屈，也不顧东说念主多擁擠，立時邁步向前，把字帖揭在手中，並不回到说念衙門，拿了字帖，一直徑到張公館上房，叫老媽稟報，說：「有要事面回太太。」太太便喚他們進見。那兩個差官見了太太，一言不發，把個字帖往太太眼前一送，說一聲「太太請看」！太太瞧了，佯作不知，還問：「上頭說的是些甚麼？」差官说念：「上回刁大东说念主照這樣的字已經見過一張了，標下就來回過太太，請太太管管這些姨太太，少教他們出去，弄的聲名怪不好聽的。太太說：『沒有工夫管他們。』如今好了，連太太的聲名也被他們帶累上了！」太太著急说念：「怎麼有我在上頭？」差官说念：「這第二句可不是連太太也被著他們豪侈了麼。」

太太看了一遍，還是不懂，叫帳房師爺來講給他聽，方才明白。等到明白之後，這一氣真性命交关！登時相貌一板，兩腳一頓，也不顧有东说念主沒东说念主，蓬著個頭，穿了一身小穿戴，也不足穿裙子，一跑跑到軍門靈前，拍著靈台，又哭又罵，數說：「老爺活着，吃了皇上家的錢糧，不替皇上家辦事，只知说念剥削軍餉，弄了錢來討小细君。东说念主家討小细君，三個五個，也盡夠的了，你偏一討討上幾十個。又不是開窯子，要這群狐狸作念什麼用！如今等你死了，留住這班禍害，替你換了頂戴還不算，還要拿我往渾水缸裡亂拉，連我的名聲也弄壞了！」一面夠說，一面回頭叫东说念主：「替我把刁大东说念主請了來。他是軍門的好昆季，軍門死了，他索性門也不上了！我們這裡的事，他一管也岂论了！到底我們這裡大小细君，那一個開後門，那一個賣俏，那一個同梵衲往來，他是父母官，不错審得的。橫豎我是一直病著，連房門都沒有出，是瞞不過东说念主的。將來審明白了那個狐狸幹的事，我同那個拼命！倘若審不出，我情願自身剃了頭髮當姑子去。住在這裡，弄得名聲被別东说念主帶累壞了，我卻犯不著！」說著，又叫东说念主去催刁大东说念主，說：「他為什麼還不來？他不是軍門的好一又友嗎？軍門死了，他竟其信也不問了，活的不要管，問他對得住死的嗎！」

正吵著，刁大东说念主來了。一只腳才跨進門，張太太已經跪下了，口口聲聲「請大东说念主伸冤！大东说念主倘若不替我伸冤，我今天就死在大东说念主跟前！」說完，從袖筒管裡一把爍亮雪尖的剪刀伸了出來，就在眼前地下一擺。刁邁彭見了，連連搖手，说念：「快別如斯！快別如斯！有話起來說，我們好商量。我受了苍老臨終時候的囑托，我賽如就是他的顧命大臣一樣，還有什麼不盡心的。快快請起！快快請起！」滥觞張太太還仅仅跪著不起來，後來聽見刁大东说念主答應了他，方才又磕了一個頭，從地下爬起，就在靈前一張矮腳杌子上坐下。刁邁彭亦即歸座。

張太太便一五一十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刁邁彭说念：「這事原難怪大嫂生氣。大娘一直有病，睡在家裡，如今忽然拿你帶累在裡頭，自然你要生氣。但是這事情關係贵府的大局，傳揚出去各聲不好聽，况兼也對不住死的苍老。依昆季愚見：還是請大嫂訓斥他們一番，等他們以後收斂些就是了。」差官插口说念：「頭一趟大东说念主拾著那張帖子，標下就趕回來告訴太太說：『請太太管管他們，不准他們出去，』太太不聽。如今果然鬧到自身身上來了。」刁邁彭说念：「是啊，當初我交代你們，也為的是這個。」張太太说念：「我從前岂论他們，是拿他們當作念东说念主，留他們的臉；如今鬧到這步郊野，各人的臉亦不要了。大东说念主要是肯作主，對得住死的苍老，想個法子安放安放這些狐狸；要是不成，我就死了讓他！」說著，伸手拾起剪刀來，就想抹脖子，急的眾东说念主連忙搶下。

刁邁彭裝作念沒主意，向眾东说念主说念：「這事怎麼辦呢？」眾东说念主亦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得主意。張太太又仅仅催著問刁大东说念主：「到底怎麼？」後來還是那個來送信的差官直肚直肠，幫著說说念：「軍門過世之後，只要太太是一家之主，不要說是自盡，就是要往別處去住亦然萬萬不成的。」張太太说念：「留著我在這裡受氣！东说念主家作念了壞事，好一齊推在我的身上！既然不准我死，我無論如何，斷然不成再同這班狐狸住在一塊兒的！」差官说念：「太太說到這步郊野，意象是不成调停的了。現在沒得法想，只好求大东说念主把這些姨太太都叫出來問問：誰是本分内分的誰留住，以後跟著太太同住；既然住下，就有得服太太規矩。倘若不情願的，只好請他另外住，免得常在一塊兒淘氣。」張太太说念：「這些东说念主我是一個合不來的！」刁邁彭说念：「好是好，壞是壞，不可執一而論。就是叫他們另外住，也得有個章程給他們，不是出去之後，就不错任所欲為的。」

張太太说念：「什麼章程！他們各东说念主有各东说念主的私房，還怕不夠吃用。公中的錢，那是一個不成動我的。不願意，盡管走！從前我沒有來的時候，小细君聽說也打發掉不少了，沒有甚麼罕见！後來這幾年，幸虧有我替他管得凶，是以沒鬧甚麼笑話。如今軍門過了世，還沒不斷七，他們就一個個的變了樣子！刁大东说念主若看把昆季分上，這班狐狸辦都不错辦得的，如今還要拿出錢來送給他們，那卻萬萬不成！」刁邁彭聽畢，湊近一步，低低說说念：「這話作念昆季的豈有不知。但是如斯一作念，被別东说念主瞧著，好像我們作念事過於尖刻，不如好好的叫他們另外去住。回來昆季放個風聲給他們，並且不要他們住在這裡蕪湖大地上才好，叫他們遠遠的，我們看不見，聽不著，說句不中聽的話，就是他們跟了东说念主逃脱，也不與我們估量，以後我們倒反乾淨。大嫂敬爱以為如何？但是姨太太聽說一共還有頭二十位，……」張太太说念：「還有十八個。」刁邁彭说念：「也得作念幾起渐渐的分配，不是一天不错去得完的。況其中果有一二本分内分的，也不妨留兩個陪伴陪伴自身。昆季今天先把幾個一样愛出去玩的替你打發掉，其餘的過天再來。」張太太一聽他話有理，便也點頭應允，不作一聲。

刁邁彭於是回過臉，朝著眾东说念主說说念：「我同你們軍門是把昆季，有些事情雖然我也應該管得；关联词今天之事，一張匿名帖子也作不得憑據。我如今並不拿這帖子上說的話派誰的不是。不過一樣：現在軍門已經過世，太太即是一家之主，太太說的話，無論誰都不成違拗的。各位姨太太既然不服太太的規矩，愛出去現耍，以致把太太的名聲連累弄壞，這即是各位姨太太的不是。太太發過誓，不成再同各位姨太太住在一處，我勸來勸去，勸不下來。這是天長日久之事，倘若今天說和之後，来日又翻騰起來，或是鬧得比今天更凶，叫我旁邊东说念主也來不足。是以我替他們想，亦然分開住的好。現在有我作念個當中东说念主，也決計不會克苦了他們。我今天先替各人分配停當：願意去的，盡半月之內，各自另外去住。倘若半月之後不走，即是有心在這裡陪伴太太，太太亦並不難為他，一樣分錢給他使，但是永遠不得再出大門。叫他們想想看，還是走那條路的好。」張太太说念：「走的东说念主一家給他些许，亦請刁大东说念主吩咐個數目。」刁邁彭说念：「這要太太吩咐的。」張太太不愿，一定要刁大东说念主說。刁邁彭無奈，只得說说念：「今天我來分配，無論走的同不走的，總歸一樣。至於走不走，聽便。各东说念主衣服、首飾仍給本东说念主。每东说念主另給折子一個，就把苍老系数的當鋪分配均勻，每东说念主寫明：當本三萬，只准取利，不准動本。另外每东说念主再給一千銀子的搬家費，不去的不給。」

張太太敬爱似乎太多。刁邁彭说念：「出去之後一经軍門的东说念主，軍門有這分家當在這裡，不好少他們的。」說完，又對來的兩個差官說说念：「你倆暫且在這裡伺候兩天。那位姨太太要走，我未便當面問他們，他們也未便對我說。今天請帳房先生把當鋪裡官爭的一齊約好，趕把利錢折子寫給他們。誰要走，有你們在這裡，也好幫著呼唤呼唤；不走的，再等我來同你們太太商量安置的法子。」

刁邁彭說先了一席話，便即起身告辭。他說話時，一眾姨太太在孝幔裡都聽得清清白白。有兩個規矩的，早拿定主意不出去。有兩個尖刁的，聽了不服，說说念：「我偏不走，看他能夠拿我怎樣！」後來轉念一想，「太太的氣，從前也受夠了。如今有了三萬銀子的利錢，又有自身私房，樂得出去享用，無拘無束。」因此也就不鬧。又有些本來不预计打算出去另住，聽了旁东说念主的挑唆，或是老媽、丫環的竄掇，也覺得出去安闲些。因此願意分開另外住的，十八位之中倒有一十五位。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五十回 聽主使豪僕學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

話說張守財一班姨太太自從太太鬧著不要他們同住，經刁邁彭一番分配，倒也覺得甚是公允，沒甚話說。其時十八位姨太太當中，止有三個安心不願意出去，情願跟著太太過活，也只好聽其自然。下餘的十五位，也有三個一起的，兩個一起的，合了伙，房子租在一塊兒，不但不错節省房金，况兼相互互有照應。其時正有一位大員的少爺在蕪湖買了一大地基，仿上海的樣子造了許多冷巷，冷巷裡全是住宅，也有三樓三底的，也有五樓五底的，各人都貪圖這裡便當，是以一齊都租了這裡的屋。况兼這片房子裡頭，有戲園，有大菜館，有窯子，真要算得第一個熱鬧所在。姨太太們雖然不逛窯子，上茶館，关联词戲園、大菜館是逃不掉的，因此現覺隨心樂意。刁大东说念主限的是半月，這半月裡頭，油漆房子，置辦家伙，並沒有一天得空；等到安排停當，搬了出來，卻也沒有一個逾限的。你说念為何？只因這位張太太為东说念主顽皮不過，是以一群姨太太也以早離開他一天早快活一天，各人都存了這個心，自然是不愿耽擱了。十五位當中卻有四位因為自身家裡或是有父母，有昆季，得了這個信，把他們接出來同住，有的住腹地，有的住鄉間，還有一二位竟住往別縣而去。其他十位卻一齊住在這熱鬧所在。

等到在張府臨出門的頭一天，刁大东说念主有意叫差官傳諭他們，說说念：「諸位姨太太現在雖是搬出另住，也要自身顧自身的聲名。凡是庵觀庙宇，戲園酒館，統通不可去得。現在大东说念主正有宣布帖在以上各處，不許容留婦女东说念主內玩耍，倘有不遵，定須重辦！因為此事，又有意派了十幾個委員，晝夜张望。設若撞見委員們，委員們倘若置之不問，缘何禁止旁东说念主？如其绝不徇情，不免有傷顏面。為此有意關照一聲，還是各自小心為妙。」各人聽了，也有在意的，也有不在意的。按下不表。單說張太太自從十五位姨太太一齊出去另住之後，過了兩天，心上忽然想著：「刁大东说念主作念事好無決斷！這班狐狸為什麼不趕掉了乾淨？他偏蠍蠍螫螫的，又像留住他們，卻又叫他們分出去住，等他無拘無束，將來一定無所不至，豈不把軍門的聲名更加弄壞！正不知他是何宅心！」正在疑疑忌惑，齊巧刁邁彭親來問候，張太太便問他是以縱容這班狐狸之故。

刁邁彭说念：「依我的敬爱，頂好叫他們離開蕪湖大地，相互不相聞問。無奈一時作念不到，只好渐渐的來。好在我前天已經叫东说念主透過風給他們，將來自有擺布他們的法子，不用大嫂費心的。至於大嫂這裡，除掉分給各位姨太太之外，大約數目，我昆季也粗知一二。也應該趁此時叫這裡帳房先生理出一個頭緒，該收的收，該放的放。譬如有什麼生意，也不妨作念一兩樁。家當雖大，斷無坐吃山崩的敬爱敬爱。此時苍老過世之後，大嫂是女流之輩，昆季雖然未便經手，关联词知無不言，亦然我們作念一又友的一點敬爱敬爱。」張太太说念：「正是。軍門死一火，我乃女流之輩，一些事兒不懂，將來各样事情正要仰仗，怎麼你刁大东说念主倒說什麼『未便經手』？刁大东说念主岂论，叫我將來靠那個呢？」說说念，便大哭將起來。

刁邁彭说念：「非是昆季岂论，但是昆季實在有未便之故。相互交情無論如何好，嫌疑總應得避的。況且大嫂這裡原有一向用的帳房，把事情交代他們也就夠了。不瞞大嫂說，親近有好兩注生意，弄得好，將來都是對本的利錢。倘若苍老在日，昆季早來合他說，叫他入股，如今想想總未便，是以幾次三番，东说念主家叫昆季來說，昆季總沒有來說。雖說看准這賣買好作念，不至於蝕到那裡；关联词數目太大了，大嫂雖不疑心，亦總覺得駭东说念主聽聞的。」

張太太说念：「刁大东说念主說那裡話來！你照顧我，就是照顧你死一火的苍老。只要生意信得过，你說好，我有什麼不作念的。錢是我的，誰還能管得住我。至於帳房所管不過是個呆帳，有些大生意他們是作不來主的。刁大东说念主，你說的到底什麼生意？如果不错說获得來，要些许本錢，我這裡有。」刁邁彭说念：「生意呢，也算不得什麼大生意，不過弄得好才有對本利，弄得不好，也只要二三分、三四分錢。」太太说念：「我亦不想多要，就有二三分、三四分，我已經快活死了。」刁邁彭見張太太於他信赖不疑，便也不再推托，言明先叫帳房先生把系数的產業以及放在外頭的，一律先開一篇細帳。至於所說的生意，坐窝寫信求教出息，叫他來联合。

自此以後，刁邁彭一連來了幾天，把這裡帳目都弄得清昭着楚。系数的宅券、股票，契约、欠據、共總一個櫃子，仍舊放在張太太床前。還有什麼金葉子、金條、洋錢、元寶，雖沒有逐件細點，亦大約曉得一個數目，亦是統通放在太太屋裡。已成之產業不算，總共還有個一百二十幾萬現的。張太太又說：「分出去住一班狐狸，每东说念主至少有三五萬銀子的金珠首飾。可憐我自身一個东说念主系数的，也不過他們一個雙分罷了！他們十五东说念主倒足足有五六十萬！」刁邁彭聽了吐舌頭，借此又把張太太吞并班姨太太的金珠價值亦了然於心了。

後來連著來說過兩注買賣，張太太都答應：一注是在上海頂东说念主家一絲廠，出股本三十萬；一樁是合东说念主家開一個小輪船公司，也拼了六萬。兩樁事張太太這邊都托了刁邁彭，請他兼管。刁邁彭說自身官身未便，於是又保舉了他的昆季刁邁峭作念了絲廠的總理；又保舉自身的侄少爺去到輪船公司裡作念副擋手。張太太見兩樁買賣都已得胜，利錢又大，大約算起來，不上三年就有一個頂對，於是心上甚是感激刁邁彭，托他還有什麼好作念的事情，注意注意。刁邁彭滿口答應，又說：「各样賣買，好作念的卻不少。但是靠不住的，我昆季也不來說；設或有點差錯，放了出去，一時收不回來，叫我如何對得住大嫂呢。」嘴裡如斯說，心上卻不住的轉念頭。

話分兩頭。且說那十五位姨太太有五位給了自身家裡的东说念主出去另住，倒也堰旗息饱读，不必表他。單說那十位，一班都是年輕好玩的东说念主，又是這們一鬧熱所在，此時無拘無束，樂得即兴逍遙，整日裡出去頑耍。到得晚上，不是合伙喝酒，即是聚攏打牌。十個东说念主分住了三所五樓五底的房子。每东说念主都有三四個老媽、丫環。此外，底下东说念主、看門的、廚子、打雜的，都是公用。初出來的時候，這十個东说念主很要好，每月輪流作念東说念；輪到作念東说念那一天，十個一齊取在他家。從前張軍門在日，這些姨太太，崎岖东说念主等都喚作念幾姨幾姨，以便易於分別。這番留在家裡的三位是：阿姨、二姨、六姨。跟著父母昆季回家去住的五位是：五姨、十姨、十三姨、十六姨、十八姨。餘下十位，統共搬出來同住。這天輪當八姨作念東说念，辦的是番菜。此時只開了一番菜館，食品並不齊全，在腹地东说念主吃著，已經是海外奇味了。當下八姨隔夜關照，點定了十分菜，說明白晚上上火時候送在家裡來吃。八姨是同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同住的，說明白這宇宙午四點鐘先會齊了打麻雀，打過八圈莊吃飯。誰知頭天戲園子裡送到一張傳單，說有上海新到名角某东说念主某东说念主路過此地，遮挽客串三天，一過三天，就要到漢口去的，勸东说念主不可錯過這機會。頭一個十七姨得了信就嚷起來，說：「来日一定要看戲，看過戲回來吃大菜不遲。」於是十二姨、十五姨一齊湊興，都說要看戲。八姨還不願意，說：「湊巧我今天作念主东说念主，你們在家裡也好幫著我料理料理。要看戲，来日我作念東請你們，今天不放你們去。」無奈三個东说念主執定不愿。八姨又嚇唬他們说念：「刁说念台出了宣布，不准女东说念主看戲，前天還有意叫东说念主來關照，不要被他拿了去。依我還是不去的好。」十二姨鼻子裡哼了一聲说念：「不信他連這點交情都不顧了，那還成個东说念主嗎！」八姨見說他們不聽，便也無可如何，只得讓他們自去。

這裡来宾絡續來到，都是八姨一個东说念主接待。內中又有十四姨，亦說是因為看戲，隨後就來。當下一算，只要賓主六东说念主，打兩場牌還少兩位；便由八姨作主，把十二姨、十五姨，一家一個大丫頭，叫了來替主东说念主代打。腹地戲園散戲本來是極早的，這裡一幫东说念主打牌打昏了，忘記派东说念主去接。等到上了火一大會，只剩得一圈莊了，八姨吩咐燙酒，又叫廚房內預備起來，這才覺得他四個看戲的還沒有回來，叫聲「奇怪」，忙著叫东说念主再去接時，忽聽樓下一片聲嚷，吱吱喳喳，聽亦聽不昭着。

八姨連忙靠在樓窗上向下追問，只見十七姨屋裡的老媽急的跺腳，說说念：「不好了！三位姨太太連著跟去的东说念主，被看街的兵一齊拉到局子裡去了！」八姨一聽這話，忙問：「這話可真？」樓下东说念主說：「打雜的都回來了，怎麼不真！跟去的男男女女倒有七八個，一齊都拉了去。這個打雜的幸虧同局子裡有點親，是以單把他放了出來。」樓崎岖一番吵鬧，打牌的也就不打了。其中還有十四姨是同四姨、九姨住在一起的，于今不見他來，恐怕亦被街上的兵拉去。四姨、九姨又忙著問打雜的：「可看見十四姨沒有？」打雜的說：「沒有看見。」各人更加疑心。八姨又問打雜的：「怎麼會被街上的兵拉去的呢？」打雜的说念：「散戲場的時候，剛剛出了大門，就有十來個兵上來拖了就走，一拖拖到窥察局裡的。老爺出來說：『本说念大东说念主有過宣布，不准女东说念主出來看戲。你們這些东说念主好不守婦说念！等到来日一早，送到縣裡去辦！』」八姨说念：「你們沒有嘴，為什麼不說是這裡的呢？」打雜的说念：「跟去的王二爺在街上就同他們說：『這是張軍門的姨太太。』他們不睬。到了局裡，見了委員老爺又說，委員老爺亦不睬，說：『無論什麼东说念主，違了大东说念主的宣布，我們都要拿辦的。有什麼話，你們来日到城裡去說罷。』王二爺還要說時，已經被他們帶了下來。三位姨太太是另外一間房子，派东说念主看护，其餘的都鎖著，預備来日解到城裡去。」

大眾聽了，面面相覷，正想不出一個法子。忽然見十四姨披頭散發，闖進門來，說聲：「不…不…不好了！家…家…家裡來了一般強…強…強盜在…那裡篡夺哩！」大眾聽他這一說，都嚇呆了。四姨九姨是同他同住的，要搶一齊搶，得了這個信，更嚇得魂不附體！八姨便問十四姨：「你不自去看戲的嗎？幾時回家的？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被街上的巡兵拉了去，你知说念不知说念？你家裡來了強盜，你一個东说念主怎麼逃脱得脫的呢？」此時十四姨已經坐下，定了一定神，便含著淚說说念：「可不是！我正是去看戲的。他們被巡兵拉了去，我不曉得。我看完毕戲，因為天冷，想換件衣服再到你這裡來。想不到一腳才跨進了門，強盜就跟了進來，嚇得我也沒有進房，就一直跑到廚房柴堆裡躲起來的。只聽得強盜上了樓……」四姨说念：「啊呀！我的事情糟了！」十四姨又接著說说念：「強盜上了樓，就聽得哄隆哄隆，像是開箱子，拖櫃子的聲音。樓上吵了半天，又到樓底下翻了半天才去的。」九姨聽到這裡，亦就跺著腳哭说念：「我就知说念，我亦是逃不脫的！」十四姨又說说念：「我一直爬在柴堆裡，動也不敢動！好容易等強盜走過一大會，看門的老頭子進來，才拿我拉起來。家裡于今只剩了看門的老頭子一個，其餘的用东说念主都不曉得到那裡去了。」八姨便問：「可查過東西？搶去了些许？」十四姨说念：「那裡查過！大約檢好的都沒有了！确凿晦氣！也不曉得本年交的是什麼星宿，一趟一趟的遭這些事！」說完又哭。四姨说念：「今兒這裡的三個扣在局子裡不得出來，我們家裡又遭了強盜，看來今天的飯是吃不成了！既然強盜已去，我們也获得家查點查點。這個明火執仗，父母官是有處分的。今天辦窥察，来日辦窥察，老爺在日，錢倒捐過不少；如今死了，窥察的好處我們沒有沾到，違了宣布，倒會把我們的东说念主拿了去的！現在又出了搶案，不知说念他們作事不作事！」說到這裡，四姨便起身拉了九姨、十四姨同走，說：「我們到底搶掉些许東西，也要且归查查看。查明白了，案總要報的，強盜總要替咱們辦的。」說完自去。

此時在座的东说念主只剩得三姨、七姨、十一姨，連著主东说念主八姨，一共四個。八姨因為兩下裡出事，甚是沒精打彩，又愁著十二姨……三個东说念主来日到城裡难看，又記挂著他三东说念主通宵裡受罪。想要派东说念主去瞧瞧，都說局子門口有东说念主把著，不得進去。三姨說：「衙門裡公务我是知说念的，只要有錢，就准你進去了。」八姨就拿出四十塊錢，仍舊打發打雜的去。這裡廚子上來請示：番菜都已作念好，客齊了，就好起菜了。」三姨說：「隨便拿點甚麼來吃了算數，番菜過天再吃罷。」無奈番菜館裡是點定的菜，不成退還，只好叫他一齊開了出來，敷衍吃過了事。

剛剛吃先，打雜的回來，又同了一個被押的管家一塊兒回來。這管家名喚胡貴，亦然張軍門的舊东说念主。此番跟了幾位姨太太出來，各人都拿他當作自身东说念主看待。胡貴當下說说念：「当天之事，是窥察局裡奉了本说念大东说念主面諭拿的。無論你是什麼东说念主，違了本说念的宣布，一概不准用情。當時拿到之後，委員老爺就到说念裡請示。本说念大东说念主說说念：『若論張軍門的眷属，我們極應該替他留個颜面的。但是誰不曉得我同張軍門是把昆季。我若容了情，以後還能禁阻別东说念主嗎。現在是我格外海涵，率领他一條路：「你且归，就在今天晚上，叫他三個东说念主每东说念主拿出一萬塊洋錢充作念罰款，就將他們取保出去。如今正在這裡辦窥察，開學堂沒有款項，得此也不無小補。既保全他們的颜面，东说念主家亦不至說我徇情。如果否则，来日解到縣裡，公务公辦，打了枷號，也好叫眾东说念主作念個榜樣。我本有言交代在前，他們不聽好言，自投羅網，須知怪我不得。』委員老爺回來，就把三位姨太太叫了上去，叫他們早打主意。三位姨太太求他讓些，無奈委員老爺執定不愿，說是：『本说念大东说念主吩咐過，要少一絲一毫都不成夠。』三位姨太太回說：『就是照辦，一時也沒有這些現的。』委員老爺说念：『你們這班东说念主好呆！沒有現的，首飾、珠寶、利錢折子，都不错抵數，只要夠了三萬就是了。』三位姨太太還不答應。委員老爺坐窝拿腔作念勢，把個跟去的陳媽鎖了起來。陳媽說说念：『我又沒有犯什麼罪，為什麼要鎖我？』委員老爺就動了氣，說他頂嘴，馬上拖他跪下，打他嘴巴。才打了十幾下子，陳媽的兩個門牙已經打下來了，淌了滿地是血。三位姨太太看了短促，免得吃他目下虧，是以無法答應的。」

八姨因這胡貴本來是信得过的，便也不生疑心，到他三东说念主房裡找了半天，好容易把他三位的當鋪利錢折子找到，點了點數，就檢了三個一萬頭折子交代胡貴，叫他拿這個去抵數。胡貴去未几時，又回來說：「單是利錢折子，委員老爺不要。或是股票，或是首飾，方可作抵。」八姨一想：「股票本來是沒有的，至於首飾，他三东说念主出門看戲，都是插戴齊全了走的，每东说念主頭上手上，足有萬把銀子珠寶金器，已經盡夠，何苦再由家裡往外拿呢。」於是又吩咐了胡貴。胡貴去了一趟，又回來說：「委員老爺有過話：『光是利錢折子不愿收，但是總得倍上幾倍，少了不成信赖。』三位姨太太說：『橫豎是暫時典质，將來不错拿錢贖回來的。至於首飾未便交代他們，倘或被他們把好的掉換了幾樣，向誰去討回呢。』」八姨一聽這話不錯，就把系数的當鋪折子一齊托付了他，胡貴收了折子自去。各人以為，這筆錢拿出，三位太太一定不错回來了。一切取保等事，胡貴色色在行，不错無須慮得。

三姨、七姨、十一姨因為要等他三個，一直也沒有且归。誰知一等等到半夜三點鐘，還不見一干东说念主回來，滿腹狐疑，再派东说念主到窥察局門口探聽，只見局門緊閉，連個鬼的影子也沒瞧見。去的东说念主回來說了，大眾更覺驚疑不定。只得自寬自慰說：「今天來不足了，大約来日一早一定總放出來的。」於是三姨、七姨、十一姨要且归。八姨短促，要留他們兩位來作念伴。他三东说念主也未便一齊全走，商議半天，方才議定：七姨一個且归看家，這裡留住三姨，十一姨陪伴八姨。七姨去後，這裡又派东说念主去看了四姨、九姨、十四姨一趟，曉得被強盜搶去的東西很不少，已經開好失單，專等来日報官。各人聽了，嘆息一趟，各自關門安寢。八姨直同三姨、十一姨閑談了半夜，也沒有合眼。

看看天色快亮，方才朦朧睡去。忽聽得有东说念主有樓下院裡高聲叫喊，說：「快情三姨、十一姨且归！通宵家裡被賊挖了壁洞，東西偷去無數若干！七姨東西賽如都偷完毕，七姨在家裡急的要上吊。」三姨、十一姨一聽這話，一骨碌爬起，坐地床沿上，卻是嚇的瑟瑟的抖，兩只腳就像蹈在棉花裡的一般，要想往床下走一步碾儿亦不成了，又過了半天，方才有點氣力。三姨嘆口氣，說说念：「老天爺不長眼睛，為什麼只管同我們幾個东说念主作念對頭！」八姨到此，深自後悔昨夜不該留他二东说念主作伴；此時無話可說，只得推他倆且归，開好失單，趕緊報案。「好在未几時候，或者就可破案，也論不定」。又托他倆劝慰七姨。三姨、十一姨急急的走了且归，幸喜前弄後弄是沒有許多路的。

八姨此時亦因昨夜的事挂在心上，也就起來不睡了，一面仍叫打雜的去到窥察局打聽十三姨、十五姨、十七姨的消息。又說：「胡貴昨天已把款子繳了進去，怎麼還不放出來呢？」打雜的去了一會子，急得滿頭是汗，跑回來說：局子裡东说念主說：「昨兒這裡並沒有派东说念主拿什麼錢去。現在時候為著還早，是以還沒有拿东说念主送到城裡去。」八姨聽了，這一急性命交关！忙说念：「昨兒胡貴不是說说念台大东说念主要罰他們的錢嗎？」打雜的说念：「小的到局子裡，就把這話托小的親戚上去回了二爺，二爺又回了老爺。老爺還把小的叫上去，說：『這個話雖是有的，说念台要罰他們的錢，一個东说念主也不過罰他們幾錢，並沒有這許多。你們不要被东说念主家騙了去！你不來我這裡，我亦要派东说念主到你們公館裡盡問一聲：如果是照罰的，我就緩點把东说念主解城；倘要是不愿罰錢，早給我一個回信，我把东说念主早解進城，也早卸我的干係。快去快來！』委員老爺的話如斯，小的是以回來的。」八姨聽了，确凿急的精疲力竭，絲绝不得主意，忙問：「你碰見丁胡貴沒有？」打雜的说念：「小的沒碰見他。要是碰見了，早把他拉了來了。」

八姨正在尋思，忽聽东说念主報：「窥察局來了一個師爺，一個二爺。」一問正是為討回信來的。八姨躊躇了一趟，只好自身出头去回他。見面之後，那師爺便說：「敝東是奉公差遣，並不是一定同這裡為難。就是说念台大东说念主要這邊捐幾個錢，亦然充作念善舉的。現在敝東有意叫我過來商量一個辦法。至於說是昨天晚上由尊贵府管家送來幾個當鋪折子，我們局裡卻沒有收到。難保是贵府受东说念主之騙，須怪我們不得。況且幾個利錢折子又不是股票，就是再多些也抵不了數。現在逃脱的這管家叫什麼名字，請這邊開出來，我們也好替你們上緊的查。至於現在每东说念主罰他幾千銀子，並不為多。應該怎樣，還是早點料理為是。」

此時八姨一心只在胡貴身上，嘴裡不住的說：「系数的折了是我親手交給他的，如今被他拿了逃脱了，叫我怎麼對得住东说念主呢！」窥察局師爺说念：「好在都是你們自身的當鋪，派东说念主去注了失，再補一分，不就完毕嗎？」一席話把八姨请示，一想只好如斯，方把心上一塊石頭放下，再行商量罰款之事。窥察局師爺矢口不移二萬銀子，一切費用在內，馬上就可把东说念主保釋。八姨想：「銀子只要二萬，雖然還在分寸上，總望少點才好。」後首說來說去，跌到二萬塊錢，每东说念主六千罰款，下餘二千作一切費用。八姨说念：「洋錢現的是沒有，看來只好拿首飾來抵。他們各东说念主首飾，昨兒各东说念主都帶了出去，須得問他們自身，叫他們每东说念主拿些出來暫時抵數。等到出來之後，再拿錢去贖回來，亦然一樣。」

窥察局師爺说念：「沒有現的，只好如斯。但是他三位昨天進來的時候，頭上並沒有戴什麼珠寶。敝東亦親口問過，都說：『出門的時候，首飾正本有的，後來被拿，在中途上就卸了下來，叫东说念主拿了回來了。」是以敝東才叫我們到這裡來的。」八姨聽了，又是一驚，忙說：「沒有這回事！昨兒我們底下东说念主回來還說，系数的首飾，他三個都還帶的好好的呢。他三东说念主不愿拿首飾抵給他們，是以才叫他來問我要折子。一定是他們藏了起來，哄你們的。」窥察局師爺说念：「我看未必，難保亦是貴管家作念的鬼。姑且等我們且归問了他們再講。」說完，坐窝帶了二爺自去。

此時八姨心上短促不定，一趟又恨刁大东说念主不顧交情，一趟又罵胡貴「混帳」。未几一刻，局裡師爺又回來說：「問過三位，系数首飾早交給胡貴拿回來了。現在他們三东说念主身上，除了衣服之外，一無系数，是以叫咱仍舊到這裡來取。他三位還說，自身首飾倘若果真都被胡貴卷了逃脱，無可如何，總求你八太太替他湊一湊，今天把他們救了出來，少不得總要算還你的。」八姨一聽，楞了半天，一聲不響。師爺又催了兩遍。想想沒法，只得開了三位的拜匣，湊來湊去，約摸只要一半，一時逼在那裡，說不得只得自身硬作念好东说念主，把自身值錢東西湊了十幾件，拿出來交代與師爺過目。師爺還說不值二萬。八姨氣極了，一件件拆算給他聽：「一總要值到二萬四千哩。」師爺说念：「你話原也不錯。但是一樣：你倘是一件件置辦起來，照現在市價，合從前市價，只怕拿著二萬四千還買不來，要是如今要拿他變錢，然而就不值錢了。至少再添這樣一半來，我且归是好交代。」於是把個八姨急得沒法。

正說著，齊巧昨兒番菜館裡一個細崽來收帳。因八姨是他老主顧，相互熟了，他聽此說話，便代出主意，说念：「這一定是師爺想好處。」一句話请示了八姨，說说念：「不錯。」商量送他些许。細崽说念：「這位師爺一样到我們大菜館裡來替东说念主家了事，多些许少都要。等我來替你問他。」果然那細崽到師爺眼前咕唧了一趟，講明白另送二百塊錢，方才拿了首飾走的。八姨不释怀，又叫了個帖身老媽一同跟了去，順便去接他們三东说念主回來。

果然去未几時，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就一同回來了。相見之下，自不免各有一番說話。相互提到胡貴，十二姨說：「我們還沒有走到局子門口，在中途上，他走上來說：『姨太太帶了這些珠寶進去是未便的，請姨太太悄悄的探了下來，我替你拿著。』我們一想不錯，一頭走，一頭探東西給他。說也奇怪，跟去的一幫东说念主，只要他沒有被捉，在旁邊跟著，竟像沒事东说念主一樣。後來到局子裡，還見他進來過一次。那時候我們心上嚇亦嚇死了，那有工夫理會到這些。誰知竟不是個好东说念主！」

八姨说念：「這也奇了！你們三個东说念主在路上探首飾東西又不在少數，難说念那些巡兵竟其一管岂论，隨你們作念手腳嗎？」十五姨说念：「真的！說也奇怪！我們把首飾除了下來，他還說手裡不好拿，又問我們要了兩塊手帕子包著走的。拉我們的巡兵眼望著他，竟其一響不響。說穿了，這件事實在詫異得很！難说念他們竟其串通一氣來作念我們的？」八姨於是又把打雜的叫上來問，問他：「昨開到局子裡去，在那裡碰見胡貴的？」打雜的說：「小的才走到局子門口，胡二爺已從裡面出來。據他自身說，是委員老爺有意放他回來傳話的，就同了小的一塊回來。別的小的不知说念。」各人聽說，正猜不出是以然。

卻好昨夜被強盜篡夺的四姨、九姨、十四姨，被賊偷的三姨、七姨、十一姨，亦因為挂記這邊，一齊過來問候。各人見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各东说念主訴說各东说念主苦處。八姨問他們：「報官沒有？」三姨嘆口氣说念：「提起報官來，更惹了一肚皮的氣！窥察局裡的委員也來踏勘過了，失單也拿了去了。不過那委員的口音總說是家賊。我就同他說：『現在牆上有挖好的壁洞，明明是外頭來的。』那委員便說：『是裡應外合。沒有家賊，斷乎偷不了這許多去。牆上不挖個洞，他們怎麼往外拿，豈不更為便當些？』委員被我頂的無話說，才拿了失單走的。但是一件：賊去之後，掉下一根雪青札腰。我們那些底下东说念主都認得，說是這根札腰像你們這邊胡貴的東西，一样見他札在腰裡的，同這一模一樣。我就趕緊朝他們擺手，叫他們快別響了。照這樣子，窥察局裡還推三推四，說我們是家賊，再有這個憑據，越發要叫他有得說了。」三姨一番話，眾东说念主還不睬論，獨有八姨這邊四位是昨夜受過他騙的，曉得他不是好東西，便说念：「這事的確是他作念的也保不定。」三姨忙問是以，八姨又把昨晚的事說了，於是各人便也矢口不移是他。

接著又問四姨等強盜篡夺之事。四姨说念：「你們的話竟其一絲一毫也不錯。依我看來，不但是自身东说念主作念弄自身，並且還是官串通了叫他們來的呢！」眾东说念主聽了，更為詫異。四姨说念：「我打這裡且归，強盜是已經走掉的了。查查我們那些二爺，別东说念主都不少，單單失了王福他爺兒倆。」三姨说念：「王福是誰？」四姨说念：「就是有兩撇鬍子的，南京东说念主，一样到说念裡去的。從前在老公館裡的時候，每逢刁说念台來了，總是他搶著裝煙。刁说念台著實說他好，還同他說：「現在你們軍門過世了，只要你們在這裡好好當差，將來我總要补助你們的。』後來我們出來，就派了他跟到我們那邊照應。只能惜他兒子小三子不學好，時常在外頭同著一般王老五骗子來往。我昨天且归，不見了他爺兒倆，我還說：『莫不是被強盜打死了罷？你們快去找找呢！』倒是看門老頭子明白，上來同我說：『今兒這個岔子出的蹊蹺。』我問他：『怎麼蹊蹺？』他說：『小三子一向是一天到晚，彻夜到天亮，從不回家的，獨獨昨天吃了飯就沒有出門。滥觞他還在他爺的床上躲著的。後來等到打過四點鐘，十四姨瞧戲去了，四姨、九姨到八姨那邊去了，他這裡忽而躺下，忽而又站起來到門外看看，好像等什麼东说念主似的。後來一轉眼就不見了。等到出了事，一直就沒有瞧見他爺倆個影子。』我聽這話蹊蹺，今兒早上我就叫东说念主到門房裡看看他倆的鋪蓋行李。看門的老頭子就說：『四姨用不著看，我早已看過了，床上只要一條破棉絮，別的東西早運了走了。』這不是自身东说念主作念弄自身嗎。」這班強盜一定是王福的兒子引來的了。」

眾东说念主说念：「怎麼你又說是官串通的呢？」四姨说念：「這個是我心上恨不過，是以如斯說的。昨天出了事去報官，說是遲了。今兒一早出城來踏勘，官倒來的不少，甚麼縣裡、保甲局、窥察局老爺共有好幾位，看了半天，一點說不出敬爱敬爱來，倒把我們的东说念主叫上去盤問了半天。頂好笑是縣裡周官還問我們的东说念主：『來的這伙強盜當中，你們可有素來認得的东说念主在內沒有？』這句話問的各人都笑起來了。我此刻也岂论他什麼老爺不老爺，我隔板壁就說：『強盜來了，一個個手裡洋槍，我們逃人命還來不足，那裡有工夫拿他們的臉一個個去認呢。』一句話，被我說的縣官亦笑了，連忙分辯，說是：『無論有熟东说念主沒有熟东说念主，城廂裡出了搶案，我總得要辦的。不過你們要曉得，這強盜當中，有了你們認得的东说念主，你們的心上也不错明白這一趟事，用不著怪我父母官了。』你們眾位聽聽看，這位老爺的話蹊蹺不蹊蹺？」眾东说念主聽了，也有說這話說得奇怪的，也有罵官糊涂的。

在座的东说念主只要八姨見事頂明白，聽了他話，估量了一趟，便說说念：「據我看來，簡直昨天的事都是他們串通了作念的。你們想，我們這裡的胡貴，他們那裡的王福，為什麼都在這一天跑掉呢？被賊偷了東西，委員就說是『家賊裡應外合』。被強盜篡夺了，蕪湖縣反問：『這伙強盜，你們認得不認得？』我想他們心上都是明白的，不過未便說出來就是了。至於我們這裡幾位卻是自身不好，不遵他的宣布。說明白是姓刁的叫拿了。我看來看去，姓刁的頂不是東西！四姨，我且問你，你們的王福然而一样到说念裡去的？」四姨说念：「可不是！」八姨说念：「姓刁的同他說話，他回來亦告訴過你們沒有？」四姨说念：「才搬到這裡來的時候，王福天天到说念裡去，回來之後，有影無形，亂吹上一泡。近來這四五天裡，东说念主雖是天天出去，問他那裡去，不說是说念裡，只說是看一又友。我們還笑他，怕仅仅刁大东说念主跟前碰下來；再想不到會出這個岔子！這都是我們軍門當初用的好东说念主！」八姨说念：「不要怪用东说念主，這班小人本來沒有什麼好東西。怪只怪軍門活著活着的時候交的好一又友！真好期间！真好計策！半天彻夜，都被他一網打盡了！現在十個东说念主當中，只空了我一個，不曉得還要想什麼好法子來擺布我，意象是逃不脫的！」

這面幾個东说念主正談論著，只聽得外間也有东说念主在那裡吱吱喳喳的說話。八姨便問：「是誰？」老媽回：「就是大菜館裡的，剛才來過了，如今又來。」八姨便曉得就是剛才同局裡師爺講價錢那個細崽了。為他方才幫著出力，便掀開帘子呼唤他。又說：「剛才辛劳了你了！」細崽说念：「說那裡話來！自身老主客，有了事應該幫忙的，不瞞太太說：這個局子開了不到一年，我們吃煞他苦了！名字叫窥察局，就是保護匹夫的。街口上站的兵，吃了東西不還錢也罷了，還說他是苦东说念主出身。偌大的局子，局子裡出來的老爺、師爺，搖搖擺擺，哼而哈這，走到我們大菜館裡，揀精揀肥，要了這樣，又要那樣，一個伺個的不好，兩只眼睛一豎，就要罵东说念主。再說說，還要拿局子的勢力嚇唬我們。我們伺候這些老爺、師爺，也總算賠盡小心了。他們的帳，我們本來是不去收的，好在賠亦賠得有限，樂得借此結交結交他們，以後凡事有得照應些。誰知好事沒有落到：一個月頭裡，我們伙計送菜到西頭黃公館裡去，路上碰見幾個青皮，有东说念主說還是安慶说念友一黨呢，当面走來，不由分說，拿我們的伙計就是一碰，菜亦翻了，家伙亦打碎了，還不算，還拉住我們伙計賠衣服，說是鮑魚湯沾了他的衣服了。我們伙計不答應，要他賠衣服。相互鬥了兩句嘴。他們一齊向前就是七八個，把伙計打了，又去報窥察。等到店裡得了信，找趕了去，倒說老爺叫东说念主出來吩咐，派我們不是，打碎碗盞是自身不小心，一定要我們店裡賠他們的衣服。我想大事化為小事，出兩個錢算不得什麼，便自認晦氣，問他們毀了件什麼衣服，等我看好了賠還他們。那曉得老爺竟一口幫定他們說：『衣服无须看。你拿五十塊錢，我替你們了事，否则，先把东说念主押起來再說。』諸位太太想想看，天底下可有這個情理沒有？因此我恨傷了，想了想，好漢不吃目下虧，當面答應他，回家打主意。當下老爺還把我們伙計留住作念押頭，我也隨他去。我從局子裡出來，一頭走，一頭想主意，不知不覺，碰在一個东说念主的身上，猛可間吃了一驚。抬頭一看，被我碰的那個不是別东说念主，原來是我的娘舅。他問我：『有什麼要緊事情，如斯心慌意亂。連娘舅到了目下都不認得了？』我被他這一問，怔了半天，才同他說：『街上非說話之所。』急忙回到店內，把始末事理告訴了一遍。娘舅聽了，把胸脯一拍，說了聲：『容易，無論他仕进的如何凶惡，見了咱總是讓咱三分！』

「諸位太太，可曉得我這娘舅他是作念什麼的，能夠眼睛裡沒有官？原來他缓和教的。一吃了教，另外有教士管他，父母官就管他不著。况兼這教士樣樣事情很肯幫他忙，确凿比自身親东说念主還要來的關切，連著生了病都是教士帶了醫生來替他看，一天來上好幾趟。我們中國东说念主，隨你一又友如何要好，亦沒有這個樣子。是以凡是我們娘舅一個鎮上，沒有一個不吃他的教。如今且說那一天，我娘舅聽說我受了這個冤枉，馬上同我說，叫我說是這大菜館他亦有分的。『如今店裡的伙計被他們局子裡抓去了，今天沒有东说念主作念菜，沒东说念主作念菜，生意就作念不成。現在已經耽誤了半天。趕緊把东说念主放出來，耽誤的賣買，就是要他賠也還有限。倘若到晚不出來，同他講：我這店一共是十萬銀子本錢，一年要作念二十萬銀子的生意。他弄壞了我的牌号，問他可賠得起賠不起。』娘舅交代了我這話，要我就去說。我想不如拉了娘舅一塊兒同去。幸喜我們這個娘舅也不怕多事，就領了我同去。起初我們到局裡，老爺都是坐堂，叫我們跪著見的。這回我一到局子門口，他們是認得我的，便問：『五十塊洋錢可帶了來沒有？』我說：『沒有。現在我們東家來了，有甚麼話，請老爺問他罷。』他們進去回了老爺，跟手老爺又出來坐堂，叫我上去。我說：『這事不與小的估量，該賠些许，請老爺問小的東家罷。』老爺問：『東家是誰？叫他上來。』咱娘舅不慌不忙，走到堂上，就在案桌旁邊一站。老爺罵他：『你好大膽子！這是皇上家法堂，你敢不跪！』咱娘舅說：『縣大老爺的公堂才算是法堂哩，你這個局子算不得什麼。就是确凿皇上的法堂，咱來了亦是不跪的。』老爺被他這一說，氣極了，問他：『有幾個腦袋，敢不跪？』他從從容容從懷裡掏出一尊銅像來，又像佛，又不像佛，頭上有個四叉架子。委員老爺一見這個也明白了，曉得他是在教。登時臉上顏色和平了許多，同他說：『我這事不與你估量，用不著你來干預。』我娘舅說：『我開的店，我店裡的东说念主被你捉了來，一點鐘不放就耽誤我一點鐘賣買，半天不放就耽誤我半天的賣買。我今番來到這裡，問你要东说念主還在其次，專為叫你賠我們的賣買來的。』這句話可把委員老爺嚇死了，臉上頓時失神。亏得這老爺轉灣轉得快，一想此事不妙，也顧不得旁邊有东说念主無东说念主，坐窝走下公案，滿臉堆著笑，拿手拉著咱娘勇的袖子，說：『我們到裡頭談去。』咱娘舅说念：『你只賠我賣買，還我的东说念主就完毕，此外沒有別的話說。』委員说念：『我實在不曉得是你開的，是我糊涂，得罪了你，我在這裡替你賠罪。』一面說，一面就作了一個揖。又說：『你既然老遠的來了，無論如何，總賞小弟一個臉，進去喝杯茶，亦然我田主之誼。』同娘舅說完毕，又回頭同我說说念：『這件事我要怪你：你頭一趟到這裡，為什麼不把話說明白？早知说念是他老先生開的，這事豈不早完毕呢。』正說著，又回頭叫站堂巡兵：『快把他們的伙計放他且归，他們賣買是要緊的。』此時咱娘舅聽了他這番說話，又好氣，又好笑，還想不答應他。他辖下的东说念主一面已經泡了兩碗蓋碗茶出來，我一碗，娘舅一碗。娘舅不愿到裡面去，他們就在公案旁邊擺下兩把椅子，讓我們坐。老爺又親自送茶。咱娘舅说念：『老爺，你不要忙這些。我只問你：我們的事你怎麼開發？』老爺说念：『統通是我不是，你也无须說了。今兒闹心了你們的伙計，拿我的四轎送他且归，打碎的家伙統通歸我賠。闖事东说念主，我来日捉了來辦給你看，就枷在你們店門口。你說好不好？』依咱娘舅的敬爱還不答應。是我拉了娘舅一把，說：『能照這樣也就罷了，饒了他罷。』娘舅方才沒有再說別的。後來卻著實拿他數說一頓，說：『我們幸虧在教，你今天才有這個樣了，要是匹夫匹妇，只好壓著頭受你的氣！』娘舅說一句，他答應一聲『是』，口口聲聲，總怪辖下东说念主不好。然後我們兩個东说念主連伙計一齊坐了轎子出來的。諸位太太，你想，這個老爺不是我說句瞧不起他們的話，确凿是犯賤的！不拿吃教嚇唬他，沒有五十塊洋錢，他就肯同你了嗎？如今非便五十塊不要，並且賠還我們碗盞，闖事的东说念主還要辦給我們看。」

（青皮：無賴。）

三姨说念：「後來那個鬧事的到底枷出來沒有？」細崽说念：「第二天那老爺果然自身來找我，要叫我同著他去拜我們娘舅。過天又托出东说念主來說，說那幾個王老五骗子都逃脱了，請這邊原諒他們點。如果一定要辦东说念主，沒法，亦只好上緊去捉，捉到了，一定要重辦的。後來我想這件事我們已經占了上風，安慶说念友就是哥老會一幫，他們黨羽许多，倒不好纏的，不要將來吃他們的虧。因此我就同來东说念主說：『請老爺看著辦罷。』也沒有說別的。後來说念台刁大东说念主聽見了，把委員老爺叫了進去，大大的埋怨一頓，埋怨他這事起初辦的太糊涂了，為什麼不打聽明白就把东说念主押起來，幾幾乎鬧出教案來。刁大东说念主還說：『不要看我是個说念台，我的膽子比沙子還小。設或鬧點事出來，你我有幾個腦袋呢？也不光我是這樣，或是上頭制台，亦何嘗不同我一樣呢。上頭尚且如斯，你我更无须說了。以後總要處處注意才好。』諸位太太，請看這些樣子，若要不受官的氣，除了吃教竟沒有第二條路。倘若不早點预计打算，諸位太太都是女流之輩，又有財主的名聲，以後的虧還有得吃哩。」

八姨说念：「你的話自然也不錯。但是這件事你娘舅也忒煞豪恣了，怎麼自身也沒有股子好說是股東呢？倘或查出來不是，豈不連累了教裡的名聲？教士肯幫东说念主的忙，有了病他還替你請醫生，他的心原是好的；像你們仗著在教，招搖撞騙，也決計不是個正敬爱敬爱。」細崽说念：「在這昏官底下，也不得不如斯，否则，叫我們有什麼法呢。是以一占上風，我亦就教娘舅不要同他急了，為的就是這個。」欲知眾东说念主聽了心上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五十一趟 復雨翻雲格格不入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

卻說張軍門的姨太太聽了番菜館細崽的說話，心上自忖，曉是刁邁彭同他們作對，將來此地萬難久居，除了吃教，亦沒有第二條不错抵制之法。於是等細崽去後，商量了幾天，仍把那個細崽喚來，叫他找了他娘舅替他作念了個介紹，一齊進了教。自從他三家被偷、被搶、被罰之後，于今也有一個多月，強盜同賊杳無下落，就是被罰的三位，金珠首飾拿了進去，等到備了現錢去贖，倒說上頭不要，定要吃沒他們的東西。就是被胡貴騙去的利錢折子，本典之中，竟亦不愿挂失，折子補不出，利錢亦取不到。

他們一幫东说念主急殺了，只得去求教士。幸喜這位教士东说念主極公正，先問他們有無別情，等到問實了，便說：「父母官、窥察局，本是保護住户的，如今住户被盜賊所害，問他保證的何事？至於利折被騙，例可挂失，首飾作抵，理應贖回，又斷無掯住的敬爱敬爱！」於是把這事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給刁说念台，請為回想。大眾見教士允為出力，方才把心放下。按下不表。

且說他三家出事的那天晚上，窥察局委員先到说念轅稟知：「有三位張贵府姨太太出來看戲，已飭巡兵遵諭捉拿到局，請示辦理。」刁邁彭傳諭：「從重示罰，以昭儆戒！」第二天委員把首飾繳了進去，刁邁彭便叫收起。委員又稟兩家被劫被偷情形，以及家东说念主胡貴騙去利折各話。刁邁彭尚未回应，恰好首縣又來稟報此事。刁邁彭说念：「『慢藏誨盜，冶容誨淫』，不篡夺他們的篡夺那一個呢。雖然城廂出了盜案是老兄們的責任，但這件事據昆季看起來，他們兩家實在是罪有应得。這兩件事，老兄們能夠破案，自然甚好；倘然不成破案，我本说念決計不催你們。就是他們來上控，我亦要申飭的。」

（「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出之《易．原辭上》，敬爱是储藏財物失慎，等於教东说念主來偷；女子打扮得過於妖艷，無異於引誘东说念主來調戲自身。即禍由自取。）

首縣同委員於本说念近來的作念事本也有點風聞，聽了這話，自然樂得丟在腦後了。刁邁彭還說：「利錢折子又抵不了罰款，怎麼會被底下东说念主騙去？不要是倒貼了底下东说念主罷？這個倒要查個實在。好好用久的，怎麼會逃脱？」首縣等見本说念如斯說法，也無話可說，只得退下。刁邁彭便趕到張太太那裡去送信討好。又說：「這一下子，可被我把他們弄倒了。」又說：「他們有幾個东说念主的當鋪折子亦被底下东说念主騙了逃脱，如今他們想注失，要當鋪裡照樣補給他們。這件事我昆季卻不答應。好好的底下东说念主，怎麼會逃脱？好好的折子，怎麼會亏损？這事倒要查訪明白才好。」張太太本來是恨這班姨太太的，聽了刁邁彭的話，甚是歡喜，坐窝叫帳房寫信吩咐各當鋪作事：「如果有东说念主要來補利錢折子，不准補給他。叫本东说念主來同我說。」帳房答應，自去照辦。

這裡刁邁彭又趁空說法張太太的銀子，無非又是什麼織布局、肥皂廠、洋燭公司、自來水公司、造紙廠、紙煙公司，有的八分利，有的七分利，有些竟還利大於本，一年就有一個頂對的。張太太信赖了他，當他是好东说念主，自不免為其所惑，大捧的送到他手裡，盡他去使用。如斯者又是一個多月，張太太的現錢是早已卷光，作念生意搭股分還不夠，刁邁彭便說：「當鋪是呆生意，不如把他典质出去，抽出本錢來好作念別的。」張太太信以為真，亦就托他經手。

此時姓張的資財已有二百多萬在刁邁彭掌捏之中了。一日正在衙門裡獨自一东说念主盤算：「如今錢弄到手了，如何想個法子，遠遠的脫離此處才好。」忽見外面傳一封信來，說是某處教會來的。刁邁彭一聽「教會」二字，不免已吃一驚，及至拆開來一看，原來寫的是絕好的華文。信上就是責備他不成保衛匹夫，以致盜賊充斥，案懸不破。後來又提到：「張姓婦东说念主罰款，前以飾物作抵，原說准其贖還。缘何備款往贖，委員掯住不付？辦事殊欠公允！今該婦某某氏等已經扳依敝教，本教會例應保護。系数某某氏等被盜被竊兩案，應請嚴限父母官赶紧破案。至某某氏既備現款，自應准其將飾物贖去，務希飭令該委員即予發還，是所至盼」各等語。刁邁彭看過之後，賽如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一時想不出如何復他。一趟又罵：「這些女东说念主确凿刁惡！意敢拿教會來壓制我！」想了半天，只好自身佯作不知，一齊推在首縣、委員身上，說已札飭他們遵循來函辦理，含暗昧糊，寫了回信送去。

教士看了，還當是说念台果不知情，下屬蒙蔽上级，亦然有的。於是又耽擱了半個月，仍然毫無音讯，教士不免又寫信來催。豈知這半個月裡頭，刁邁彭早已大票銀子運往京城，门路都已弄好。這天教士來信，恰巧這天他接到電報，有旨賞他三品卿銜，派他作念了那一國出使大臣了。刁邁彭得了這個信，自然歡喜。「但是事難兩全。如今張太太一邊的銀子已經全數弄到了手了。至於那些姨太太的，明的暗的亦已不在少數。东说念主貴見機，如今他們是有东说念主保護的了，況且我现在就要到国外去，正同他們打交说念，倘若貪心不足，把名氣弄環了，反倒不好。應該放的场所，少不得也要摈弃，這方是大丈夫的作用。」想罷，便把洋东说念主案牍委員請來估量了一封信：「除盜賊兩案，仍勒限印委各員嚴拿懲辦外；系数某某氏存抵首飾，准其即日備價贖回。」利錢折子亦答應補給。

教士得到這封回信，自無話說。那被罰的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都趕著把東西贖了出去。張家當鋪早經刁邁彭言明由他經手抵出去的了。关联词暗底下一经他掌管。說不得自認晦氣，另想法子敷衍。他們大眾見刁邁彭如斯辦法，雖然那兩家一時破不结案，也就不像從前追得緊了。按下不表。

單說張太太那面聽說刁邁彭出使国外，不覺心上苍老吃了一驚。心上盤算：「我偌大一分家私一齊托他經手，他今出門，多則六年，少則三年方能回來，系数他作念出去的賣買，叫我同那一個算呢？」馬上差东说念主一面拿帖子到说念台衙門賀喜，順便請刁大东说念主過來商量善後事宜。刁邁彭直至把教士回信打發去後，方才過來，見面就說：「大嫂不來叫，昆季也要過來了。天底下的事竟其想不到的！」張太太還當他說的是出国外一事，便說：「這是朝廷倚要紧东说念主。大东说念主有這樣聖眷，將來到国外立了功回來，怕不作念尚書、侍郎，就是督、撫，也在意中。」

刁邁彭聽說，皺了皺眉頭，說说念：「不是這個。」張太太見他氣然不對，忙問：「又有什麼事情？」刁邁彭又故意躊躇了一趟，方說说念：「這事卻也不好瞞你，如今大嫂被外國东说念主告了。」張太太聽說他自身被外國东说念主告了，不覺大驚失神说念：「我是中國东说念主，他們是外國东说念主，我同他『曲直分明』，他為甚麼要告我呢？」刁邁彭说念：「不說明白了，不但你聽了糊涂，就是我聽了也詫異。這件事原是你們這裡的东说念主起的。」張太太忙問：「是我們這裡的什麼东说念主？」刁邁彭说念：「還有誰！那是那班搬出去的姨太太。我倒是一片好心，幫著大嫂拿他們分了出去：一來省大嫂嘔氣，二來等他們自身過活，公中的錢也可省儉些。就是這一趟他們被偷被搶，以及罰他們，亦然昆季幫著大嫂想竭力的拿他們壓倒了，免得將來惹事。倘若昆季早替他們出把力，催催縣裡，還會到如今不破案。不曉得他們如今聽了什麼壞種的說話，一齊入了外國籍；中國官管他們不著，他們有了事倒不错來找我們的。大嫂，你想氣东说念主不氣东说念主！」

張太太说念：「他們入外國籍，倒入的是那一個國度？然而你刁大东说念主放欽差的那個國度不是？如果是你刁大东说念主去的那個國度，務必托付你大东说念主同他們那邊皇上說了，遞解他們回來，不要他們這些壞东说念主作念匹夫。」刁邁彭说念：「他們入籍的那個國度，聽說是什麼『南冰洋』、『北冰洋』，也不曉得是『黑水洋』、『紅水洋』，昆季一時在氣頭上也記不昭着。總而言之：他們現在已經作念了外國东说念主，我們總不是他的對手了。」

張太太说念：「你說的可就是他們？還是另外又有什麼外國东说念主出來告我？」刁邁彭说念：「有是另外有個外國东说念主，亦是他們串出來的。」張太太说念：「就是告我，也得有件事情，到底告我那一樁呢？」刁邁彭说念：「說來話長，等我渐渐的講。其實在這件事情，我自然替大嫂出力，我待他們也不成算錯。每东说念主分給他三萬吊錢的當鋪利錢，就拿按年八厘算，每年每东说念主就有兩千多吊錢的利錢，無論如何，亦盡夠使的了，況且他們各东说念主又有自身的體己。還要貪心不足，串了外國东说念主，進了外國籍，反過來告你大嫂，似乎也覺得過分。昆季得了這個信，一直氣的沒有吃飯，东说念主家來说念喜，一齊擋駕，就趕過來求教大嫂。」

張太太著急問说念：「到底他們告我是些什麼話？」刁邁彭至此方說说念：「告你吞沒家財，驅逐夫妾。」張太太说念：「這也奇了！我們軍門留住的家財，不是我承受誰承受？至於那班東西原是分出去的，他們另住，我何曾趕他們出門？這種說話不免太煞欺东说念主了！況且我作念大婆的，就是真果的要趕掉他們，他們也只好走。我不過背個不賢的名聲器，總說不到家當上頭。」刁邁彭哈哈一笑，说念：「大嫂，你就是誤在這上頭了！現在的世界比不得從前了。從前作念姨太太的，見了正太太賽如主母，自身就同買來的丫頭一樣。是以太太說打發就打發，东说念主家不成說他不是。如今各色事都是外國东说念主拿權。外國东说念主講对等，講平權，是沒有什麼大小的。你是軍門身崎岖來的东说念主，他們亦是軍門身崎岖來的东说念主，同是一樣的东说念主，就不分什麼高下。有一個錢，各人就得三一三十一等分，如斯方無說話。倘若你一個东说念主多拿了，他們少拿了，就不错說話的，就不错請出訟師來同你打讼事的，總得各人扯勻才好。」

張太太说念：「我是中國东说念主，我不懂得什麼外國理信。刁大东说念主，你亦是中國官，你為什麼不拿中國的例子駁他呢？」刁邁彭说念：「我心上何嘗不是如斯想，但是我這個官沒有這個權柄不错管得他們。」張太太说念：「你刁大东说念主既沒有這權柄管他們，等他來的時候，你不睬他就是了。他們能夠拿你怎樣！」刁邁彭说念：「我不睬，他們要到南洋、兩江制台那裡去的，兩江制台不睬，他們還會到外務部。這兩處只要一處管了帳，我們總沒有低廉沾的。」張太太说念：「依你說怎麼樣？然而要我把家當拿出來分配給他們，還是拿我趕出去，請他們回來住？否则，怎麼樣呢？」說说念，就急得哭起來了。刁邁彭说念：「大嫂，你且慢著，不要發急。他們如斯說，我不得不過來述給你聽。少不得我總要替你想法子。就是我自身沒有權柄照料外國东说念主，也總要挽出东说念主來替你們和息的。」說罷，亦就告辭且归。

（南洋：清光緒年間，設置南洋、北洋互市大臣，南洋，指南洋大臣。）

張太太還想留住他，托他想法子。刁邁彭说念：「我的心上比你大嫂還要著急。就是你不托我，我亦要替你想法子的，否则，我怎樣對得住苍老呢。昆季自從接到電報放欽差，忙的連回電都沒有打。目下實在沒有工夫，等昆季且归打好主意，来日再來同大嫂商量罷。」說完自去。張太太等他去後，心上自身盤算，說：「刁某东说念主每逢來在這裡，多么謙和，替我作念事，多么诚意，怎的今天變了樣子？難说念放了欽差，坐窝架子就大起來麼？如斯，也不是甚麼信得过的一又友了。」轉念一想：「我這分家私一齊在他手裡，如今要同外國东说念主打交说念，除了他沒有第二個。況且他本來是這裡的说念台，如今又放了欽差，說出去的話，外國东说念主無論如何總得顧他一點颜面。我如今是漢腳的蟹，賽如瞽者一樣，除了东说念主一步不成行；無奈，只得耐定了性，靠在他一個东说念主身上的了。」按下張太太自身打主意不題。

且說刁邁彭回到衙門，一面又要忙交卸，一面又要預備進京陛見。须臾時又是外國东说念主來拜，一會又要出門謝步。一趟又是那裡有信來，有電報來。一趟忙著回那裡信，那裡電報。确凿忙得孔席不暖，东说念主仰馬翻。少不得每天總要抽出空來到張公館坐上五分鐘或是三分鐘。張太太見了面，頂住問他「怎麼樣」？刁邁彭無非一片恫嚇之詞。張太太又問：「如何對付他們？」刁邁彭仅仅矢口不移：「一個錢不成給他們的。」滥觞張太太聽了，又把刁大东说念主當作念诚意一又友，自身怪自身那天幾乎錯怪了他。豈知一連幾天，刁邁彭來了幾次，都是這個說法。反至問他：「照此下去，幾時可了？」刁邁彭皺著眉頭，說说念：「要是不給錢，要他們了，然而禁止易呢！」張太太說：「刁大东说念主，你是快走的东说念主了，不趁在你手裡把事早點了結，到了後任手裡，叫我去找誰呢？」刁邁彭说念：「昨兒省城裡已有信來，派來署事的這位候補说念，我也同他見過面的。等我見了他，竭力托他就是了。」張太太一聽，事情不妙，連忙拿話頂住刁邁彭说念：「一定要在刁大东说念主手裡了結。」刁邁彭隱約其詞，似乎嫌張太太一個錢不愿放鬆，這事總不會了。張太太卻矢口不移：「要我往外拿錢然而不成。」

刁邁彭見話說不上去，只得另外打主意。當時辭了出來，回到衙門。齊巧有個保东说念主壽的洋东说念主，因在南京得到刁邁彭放欽差的消息，就有刁邁彭的一又友替這洋东说念主寫了封信，叫他到蕪湖來兜攬生意。刁邁彭看一又友的分上，少不得自要照顧他些賣買。恰巧這日正從張公館回來，想不出一個哄騙張太太的法子，等到見了洋东说念主，忽然有觸斯通，便说念：「你這趟遠的跑來，總得替你多拉幾注賣買才好。」洋东说念主自然歡喜。

刁邁彭便說：「我有一個一又友，姓張，家裡很有家私。我荐你到他家裡去。但是我這個一又友只要女眷在家。你先到那裡，不必同他們說甚麼，停刻等我到來，有我替你拉攏，自然一說得胜。」洋东说念主更為感激不盡，坐窝問明标的，獨自先去。刁邁彭亦跟手坐了轎子趕來。

洋东说念主先到那裡，雖有翻譯，因為刁大东说念主交代過，叫他不要說什麼，他只得不響。不過門上見是洋东说念主，問那裡來的，只回了聲「说念裡來的」。門上东说念主聽說是说念裡來的，摸不著頭腦，只得請他廳上坐了再講。一面沏茶，一面進去報知女主东说念主。張太太聽了，只當是告他的那個外國东说念主抄家當來了，嚇得什麼似的，連連說说念：「這怎麼好！這怎麼好！你們快去先把刁大东说念主請來，等他想個法子，先把洋东说念主弄走了才好。」

家东说念主除名，飛跑趕去，走到中途齊巧刁大东说念主也來了。刁邁彭轎子裡看見，先說说念：「我正要到你們太太這裡來。現在然而外國东说念主來了？」家东说念主说念：「正是。」刁邁彭催轎夫快走，趕到張公館下轎，走進大廳，先向洋东说念主拉手，說了聲「你這裡的事，一齊包在我昆季身上，其實你也無須來得的。」洋东说念主由翻譯傳話說说念：「我是要來，我是要來。」刁邁彭未曾下轎，那個請他的家东说念主早已趕快一步回到家裡稟報太太知说念，說：「刁大东说念主聽說洋东说念主在此，已經趕了來了。」等到刁大东说念主下轎到廳上同洋东说念主說的話，張太太早已趕出來，在屏門背後聽的清昭着楚。一聽他倆所說的話，洋东说念主說「我要來」，刁大东说念主說「你的事一齊包在我身上」這兩句，再要合拍沒有，竟是為著打讼事來的。張太太不聽則已，聽了之時，登時魂飛天际，面上失神。

說時遲，那裡快，刁邁彭向洋东说念主說完毕兩句話，坐窝起身到後頭來。一見張太太流淚滿面，又名話也說不出。刁邁彭说念：「此處未便，我們到裡頭去講。」果然張太太跟刁邁彭到得裡面。張太太一把眼淚，哭著說说念：「別的話不必講。自從軍門死一火之後，我這裡一家一當，都在你刁大东说念主手裡。為今之計，弄到這個樣子，你刁大东说念主不來救我，更指望誰來救我呢！」說罷，跪在地下，不愿起來。

刁邁彭一面讓他起，一面故意作念出噯聲嘆氣的樣子，說「這是怎麼好！這是怎麼好！叫我怎麼對得起死的苍老！」一個东说念主在客堂裡打了幾個旋身，又出來同外东说念主嘁嘁嚓嚓了一趟。不見洋东说念主走，他又進來同張太太說说念：「如今之計，只要一個法子，少不得我要被东说念主家說我不避嫌疑罷了。」張太太一聽有法子好想，坐窝問他是什麼法子。刁邁彭想要說出口，又頓住了不說，说念：「到底未便，到底被东说念主家說起來不好聽，只得另外打主意。張太太看他又有不愿之意，不免又把眉毛蹙起來。只見刁邁彭又在地下旋了兩三遍，把牙齒咬咬緊，說说念：「這是沒有法子的事，為一又友只得如斯！我為了一又友，就是被东说念主家說我什麼，我究竟自身問心無愧。」旁东说念主看他自言自語。坐立不定，都莫知其是以然，各人正在楞住的時候，忽然聽他說说念：「大嫂，現在洋东说念主不愿走，昆季只要一個法子：等我去同洋东说念主說，說大嫂現在剩得有限家當，其餘的因為替軍門還虧空，早已全數典质出去了。他若問典质給那個，你只說我經手。但是口說無憑，你快叫帳房坐窝寫好幾張典质據，隨便寫抵給張三、李四都不错，由你畫了花押，交代給我。洋东说念主不信赖，我就拿這個給他看。我替你經手，連當鋪，連錢，連銀子，一共是二百六十七萬，你就照這個數目寫給我，可好不好？」

畢竟張太太是女流之輩，聽了此話，馬上就叫自身的帳房上來照寫。不虞這帳房倒是有點诚意的，近來因見刁邁彭的行為很覺不對，平時已在女主东说念主眼前絮聒過屡次，無奈女主东说念主不聽他話，也叫無可如何。此時又叫他出立憑據，他便兩眼癟煞癟煞的頂住了刁邁彭，一聲不響。後來女主东说念主又催他，帳房仅仅不寫。刁邁彭多么能干，早已猜著其顶宅心，忙说念：「貴居停這一分家當一齊都在我一东说念主身上。我如今是要出国的东说念主了，說不定十年、八年方获得來，正要找個东说念主交卸了好走。像老兄辦事這樣鄭重，實在可靠得很，倒不如趁今天我們作念個交代罷。」刁邁彭一面說，面上卻是笑嘻嘻的。張太太看了不懂，仅仅催帳房快寫，寫好了就交代刁大东说念主。那帳房想了一趟，嘆了一口氣，提起筆來，一氣寫完，有些話頭怕自身寫的分歧式，只得隨時請教刁大东说念主。刁邁彭見他肯寫，也就不刁難他了。等到寫完，又逐句講給張太太聽過，催著張太太畫過字。刁邁彭说念：「你們不要疑心我要這個，不過給外國东说念主瞧過就拿回來的。」說著，便把筆據袖了出去，又同洋东说念主咕噥了一趟，洋东说念主同他拉拉手，帶了翻譯自去。

刁邁彭果然來把筆據交還了張太太，叫了聲大嫂：「這個東西果然有用！把這東西給洋东说念主看過，尽然一聲不響就去了。大嫂，你暫請收好了這個，等洋东说念主要看時，我再來問你討。」張太太说念：「這又何苦給我呢？刁大东说念主收著不是一樣？」刁大东说念主说念：「不可！不可！东说念主家要疑心我吞沒你的家當的。」

诸君看官看到此處，以為刁邁彭拿筆據交還與張太太，一定又是從前騙蓋说念運札子的技巧來，豈知並不如斯，他用的乃是「欲擒故縱」之意。蓋说念運的事情關係蔣撫台，出入甚重，是以不得不把札子掉換下來。張太太這裡，橫豎欺他是女流之輩，瓮中捉鱉，是在我手掌之中。不過想作念得八面玲瓏，一時破不结案，等他擺脫身子，到了国外，張太太從那裡去找他呢。是以他當下把筆據交代之後，仍回自身的衙門，同保壽險的洋东说念主鬼混了一陣，只說是張太太一定不愿保。洋东说念主無可如何，只好聽之。他卻又耽擱了兩三天，一直不到張公館。

畢竟張太太释怀不下，叫东说念主去請，推頭有公务。張太太少不得自身親來。刁邁彭見面之後，只說：「你大嫂之事，不了自了，包你那個外國东说念主是不來的了。就是你們那班姨太太，曉得讼事打不出，也一齊癟了念頭了。這兩天我倒替你很释怀，很快活。你自身著急的那一門？」張太太说念：「我所急的非為別事，有你刁大东说念主在這裡一天，我自然释怀，設或你刁大东说念主動身之後，那外國东说念主又來找起我來，卻如何是好呢？」

刁邁彭聽了此言，故意「啊唷」一聲，跌足躊躇说念：「這一層我倒沒有慮到！到底你大嫂心細！关联词據我看起來，不要緊，橫豎你給我的那張典质據在你手裡，你拿出來給他看就是了。」張太太说念：「這張據應該是你拿著的，不應該在我手裡。」刁邁彭说念：「我拿著失当：一來你大嫂雖不疑心到我，我也要防別东说念主說話；二來我把這筆據帶了出国，等到洋东说念主來了，還是沒得給他看。如今這事沒有別法想，只要你把那張假筆據拿出來，等我替你上個稟帖給上頭，預先存個案，再結結實實的找上兩個中东说念主，就是我出国去，有中东说念主替我說話，有起事來，只要中东说念主出場，洋东说念主自然不來找你的了。」張太太的筆據是帶好了來的，馬上交出。又問中东说念主是誰。刁邁彭屈指一算，後任来日好到，便約張太太三天复书。張太太自回公館。

這裡刁邁彭等到後任接了印，便向後任說：「從前在此地住的有一位張軍門，如今死了。他的眷属因為軍門死一火之後，官虧私虧共有二百多萬，一齊托昆季替他經手，把家產抵還昭着，現在分文不欠。恐怕再有东说念主訛他，是以托昆季替他稟明上頭，並在说念、縣各衙存案，以免後論。昆季適因交卸，未曾趕得及辦理此事，現在只好費老兄的心了。」說罷，便把替張太太代擬的稟帖以及典质據，還有杜撰的东说念主家還來的借據，一齊抄粘稟帖，請後任過目。後任因為他是欽差，上頭聖眷優隆，將來不免或有倚靠他的场所，是以於他委的事，絕無推卻，趕著簽稿並送，第二天就詳了出去。諸事辦妥，方才到張太太那裡報信。上頭的批稟來不足，只好拿了说念、縣的批頭給張太太看。又講給張太太聽说念：「現在你生怕我走了，沒有對證。如今好了，说念裡、縣裡一齊存结案，又稟了省裡三大憲，將來沒有不准的。不過批稟一時還不获得來。將來稟帖批過之後，新说念台少不得要來呼唤你的。况兼说念裡、縣裡都存结案，他倆就是活對證。他們走了，就是後任換了，有档册存在他們衙門裡，終究賴不脫的。如今這事辦得萬妥萬當，东说念主家只曉得是你典质到我名下，那洋东说念主決計不會來找你的了。就是再有話說，不要你出頭，说念裡、縣裡就會替你出頭的。你說好不好？」張太太又問那張筆據。刁邁彭说念：「附在卷裡，你也不拿，我也不拿，是中东说念主替我們守著，那是再要妥當沒有。」張太太默然不語。

刁邁彭又忙著說：「現在我就要走了，倒是我經手的帳，總要交代了才好走。一切生意都是我手裡放出去的，一時又收不回來，少不得找個信得过的东说念主接我的手。」說著，便喊一聲：「來！你們把七大东说念主請進來。」又回頭對張太太說：「這是我的堂房昆季，就是上回荐給你在上海作事情的。我去了，只要他不错接我的手。如今先叫他進來見見大嫂，以後有什麼事情，大嫂就好當面交代他了。」說著，七大东说念主進來了。穿的衣服並不像什麼大东说念主老爺，簡直油頭王老五骗子一樣。張太太此時迫於刁邁彭颜面，只得同他見禮。

刁邁彭说念：「我這昆季只能總其大綱，况兼他一個东说念主亦來不足。現在昆季又把前次問大嫂要去的幾個差官注意察看，見他們辦事都還老練，我有意挑了又挑，挑出七八個确凿尖子，幾注大生意，每一處派他們一個去照料銀錢帳目。」張太太说念：「他們字都不認得，當得了嗎？」刁邁彭说念：「為的是自身东说念主，無論如何總信得过些，就是字不認得，數目是總認得的。」因為不夠，又把本宅的帳房一齊派了出去。刁邁彭一面分配，一面又叫拿筆硯把他經手的生意以及現派某东说念主照料某事，仍托本宅帳房拿張八行書開了一篇細帳交代了張太太。自從張太太請他經手這些銀錢，某處生意，某處生意，不過嘴裡說得好聽，始終沒見一張契约，一張股票，一個息折。大約現寫的這片帳，在他就算是交代的了。好在張太太是女流之輩，盡著由他哄騙。至於一班帳房，一班差官，因見各人都派了事情，也就不來多嘴了。交代昭着，刁邁彭便跪下磕頭辭行，照例又叮囑了幾句。張太太少不得也說幾句客套話。然後刁邁彭拱了拱手，帶著昆季而去。

且說刁邁彭的昆季就是上回所說的作念絲廠的擋手的刁邁昆了。這东说念主最是滑不過。但是刁邁彭有些事情自身不成去作念，總是托了這昆季去作念。昆季故意可圖，倒也伏伏帖帖聽他的使喚，作念他的聯手。這遭刁邁彭賺了姓張的二百幾十萬銀子，自身實實在在有二百萬上腰。下餘幾十萬，這裡五萬那裡三萬，生意卻也搭的不少。其中就算這昆季經手的絲廠略為大些。當初原為遮东说念主耳目起見，不得不如斯。等到後來張太太把典质的憑據票了上頭存结案，他卻無所顧忌了。但是還怕昆季並那張太太辖下一班舊东说念主說出他的底細，有意替昆季捐了一個说念台，一面在上海作事，一面候選。其他張府帳房、差官等等，湊攏不過十幾個，颜面上每东说念主替他預留一個位置，其實早同擋手說明，派的都是吃糧不作事的事情，沒有一個拿得權的，不過薪水總比在張府時略為丰潤。這班东说念主有錢好賺，誰肯再來多嘴。歇上三五個月，有另外荐出去的，也有因為多支薪水歇掉的。總之：不到一年，這班东说念主一齊走光，張太太還毫無知曉。

等到張太太拿不到利錢，著急寫信到上海來追討，刁邁昆總給他一個暗昧。後來張太太急了，自身趕到上海來，東打聽，亦然刁家產業，西打聽，亦然刁家股分，竟沒有一個曉得是姓張的資本。於是趕到絲廠裡找刁邁昆，說是進京投供去了。問問那班舊东说念主，都說不知说念。張太太又氣又急，只得住了下來。雖然沒有趕他，卻也沒有睬他。自身又是女流之輩，身旁沒有一個过劲的东说念主。乾急了兩個月，心想只得先回蕪湖，再作敬爱敬爱。誰知看了日子，寫了船票，正待動身，倒說忽然生起病來。張太太自到上海，一直就住的全安棧，一病病了二十來天。在蕪湖來的時候，本來帶的錢未几，以為到了上海，無論那一注利錢收到手，總可夠用，那知東也碰釘子，西也碰釘子，一個錢沒弄到，况兼還受了許多閑氣。等到想要且归，原帶來的錢早已用沒了，還虧當了一只金鐲子，才寫的船票。後來病了二十幾天，當的錢又用得一文不剩。上海無從設法，無奈只得叫同來的底下东说念主寫信回家取了錢來，然後離得上海。

等到一到家，刁邁昆的信也來了，說是：「剛從北京回來，大嫂已經動身。昆季不在上海，諸多簡褻。」但是通篇並無一句提到生意之事。張太太又趕了信去，問他本錢怎麼樣，利錢怎麼樣。他一封信回來，竟推得乾乾淨淨，說：「上海絲廠以及各項生意原是君家故物，自從某年某月由大嫂抵與家兄執業，相互早已割絕昭着。如不信赖，現有大嫂在蕪湖说念、縣存的案，並前署蕪湖说念申詳三憲公文為據，盡可就近一查，屆能欺騙」各等語。信後又說：「大嫂倘因一時贫乏，一又友原有通財之義，雖家兄奉使国外，弟亦應得盡力，惟以抵出之款猶復即兴糾纏，心存隐射，弟雖愚昧，亦斷不敢奉拿」云云。

張太太接到這封信，氣得幾乎要死！手底下還有幾個舊东说念主都慫恿他去告狀，當下化了幾十塊錢，托东说念主作念了一張狀子，又化了若干錢，才得遞到蕪湖说念裡。蕪湖说念檢查舊卷，張某东说念主的遺產早已抵到刁欽差名下，有他存案為憑，據實批斥不准。張太太心不服，又到省裡上控。省裡叫蕪湖说念查復。這個擋口，刁邁昆早已得信，馬上一個電報給他哥。他哥就從国外一個電報給蕪湖说念，說明存案之事。任你是誰作念了蕪湖说念，只要巴結活欽差，斷無巴結死軍門之理，因此張太太又接二連三碰了幾個釘子。不但外頭放的錢一個弄不回來，就是手裡的餘資也漸漸的銷歸烏有。因此一氣一急，又生了一場病，就此竟嗚呼哀哉了！一切成殮發喪，无须細述。

但說刁邁彭在国外得了這個消息，心上雖是快活，关联词還有一句說話说念：「他那所房屋極好，我很满意，現在不曉得低廉了誰了！」

作念書东说念主作念到此處，不得不把姓刁的權時擱起。單說姓張的家裡自從正太太死一火，家裡只留了三個寡婦姨太太。此時公中雖然無錢，幸虧他三东说念主還有些體己，拿出來變變賣賣，尚堪過活。况兼住著一所絕好的大房子，上頭又沒有了管頭，因此以後的日子倒也甚為安穩。

有日家裡正為張軍門過世整整三足年，有意請了一班梵衲在廳上拜懺，就把他夫婦二东说念主的牌位用黃紙寫了，供在居中，以便上祭。這日約摸午牌時分，三位姨太太正穿了素衣上來哭奠。正在哀哀慟哭之時，忽然外面跑進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东说念主進來。這东说念主是個瘦長條子，相貌白嫩，高眉大眼，儀表甚是不俗。雖是便衣，卻亦然藍寧綢袍子，天青緞馬褂，腳下粉底烏靴，看上去很像個仕进模樣。家东说念主們見他一直闖了進來，又想攔又不敢攔，便問：「老爺是那裡來的？請旁邊客廳上坐。」那东说念主也不足回应，但見他三步併作念兩步，直走至供桌前跪倒，放聲哀泣，哭個不了。一面哭，一面跌腳捶胸，自身口稱：「兒子不孝，不成來送你老东说念主家的終，叫我怎麼對得住你呢！」一面數說，一面還是哭個不了。眾东说念主聽了他的聲音，都為奇怪，暗想：「我們軍門那裡來的這個大兒子？」但是看他哭得如斯傷心，又不敢疑他是假，只得急急將他勸住，問他「一向在那裡，幾時來到此地？」他擦了擦眼淚，一見有三個穿素的女东说念主，曉得即是三位老姨太太，坐窝爬在地下，磕了三個頭，口稱「姨娘」。

行禮起來歸坐，不等眾东说念主開口，他先說说念：「我当天來到這裡，我若不把話說明，你們一定要奇怪。我的母親劉氏，原是老东说念主家頭一位姨太太。彼時老东说念主家還在湖南帶兵。有天聽了一又友一句玩話，立時三刻逼我母親出去，一刻不成相容。其時我母親已耽了兩個月的身孕，老东说念主家並沒有曉得。虧得我母家彼時手裡光景還好，便把咱老娘接到長沙同住。後來等我養了下來，很寫過幾封信給老东说念主家，老东说念主家一直置之不睬。後來等到我七八歲上，忽然老东说念主家预见沒兒子的苦。不知那位曉得我子母的下落，便在老东说念主家眼前點了兩句，聽說老东说念主家著實懊丧。不過此時老东说念主家已經得缺，恐招物議，沒有敢認，关联词卻是一样托东说念主帶信，問我們子母光景如何。後來又過了十幾年，老东说念主家已補授提督，我的母親亦死一火。其時我已有二十多歲了，好容易找到從前作念狼山鎮的黃軍門，曉得他同老东说念主家把昆季，我就去找他把話說明，托他到老东说念主家跟前替我設法。黃軍門就留我住在他衙門裡；後來又帶我到鎮江，見過老东说念主家一面。彼時正議續娶這一們姨母，原說是沒有兒子的，是以仍舊不敢認。我回家再三托黃軍門替我位置。以後每年總寄兩回銀子給我，每次三百兩，一年六百兩。娶親的那一個，又多寄了一千兩，都是黃軍門轉交的。又過了三四年，黃軍門奉旨到四川督辦軍務，就把我帶了過去。其時我已經保到都司銜候補守備。在四川住了五個年頭，接連同匪徒打了兩回勝仗。總算官運還好，一保保到副將銜候補游擊。這個擋口，想不到黃軍門死一火。幸虧接办的东说念主很把我看得起，倒分給我四個營頭，叫我統帶進來。幾年家裡的情形，除掉老东说念主家告病及老东说念主家死一火，我是知说念的。但是相隔好幾沉，又恐怕家裡大娘不愿認我，是以一直連封信都不敢寫。如今是有差使過來，到了漢口，碰見黃軍門的大少爺，才曉得這邊的事。心上惦記著這邊父母同已死一火，不曉得家裡是個什麼樣子，是以有意趕過來看看。原來家裡還有三位姨娘，料理家務，那是極好的了。」

這一番話，說得三位姨太太將信將疑。阿姨太太年紀最大，曉得舊事，知说念張軍門是有這們一位姓劉的姨太太，為了不好趕出去的，後宇宙落，亦從未見軍門提過，至於兒子，更是毫無影響了。那东说念主見三位姨太太发呆不響，曉得他們見疑，忙從靴子裡取出一搭子信來，一面翻信，一面說说念：「我的名字叫國柱，還是那年黃軍門要替我謀保舉，寫信給老东说念主家，叫老东说念主家替我題個名字，後來回信，就題了這『國柱』二字。這裡還有老东说念主家親筆信為憑，不是我不错造得來的。况兼我還有一句話要預先剖明：我現在亦然四十歲的东说念主了，功名也有了，细君也娶了，兒子也養了，有現成的差使當著，手裡還混得過，決不要疑心我是想家當來的。」一面又叫奴隶的把護書拿來，取出好幾件公务。據他說，全是得保舉的憑據，上頭都有他的名字，翻出來給东说念主瞧。三位姨太太瞧了，亦似懂非懂的。當時各人便問他：「吃飯沒有？」他說：「一到這裡，才落了棧，沒有吃飯就趕了來的。」又說：「我是自身东说念主，无须你們張羅，我也用不著客氣。至於我到此只能耽擱幾天，找梵衲拜兩天懺，靈樞停在那裡，你們領我去磕一個頭。事情完毕，我就要走的。」

雖然說得如斯冠冕，东说念主家總不免疑心。他自身亦懂得，趕忙吃過飯。回到寓處，取出一張五千銀子的銀票來，仍回到公館裡來，托這邊帳房裡替他到莊上去換銀子。銀子換到，馬上交出三百銀，作為拜懺上祭之用。渐渐的又同三位姨娘講到家裡的日子，曉得公中一個錢都沒有，三位姨娘都是自吃自的，便說：「我這回銀子帶的未几，回來先拿五千銀子過來，以備公中之用。至於三位姨娘缺錢使用，等我寫信往四川再匯過來。」东说念主家見他用錢用得如斯慷慨，終究狐疑不定。

阿姨太太暗里便出主意，說：「他倘是真的，况兼作念了這們大的官，很不错叫他去出出場，到说念裡、縣裡去拜望拜望。东说念主家兒子養在外頭，等到大了再回來歸宗的许多，是竟然假，等他到頭碰碰去再說。如是假的，他一定不敢去見。」主意打定，趁空便同他說了。誰知他聽了此言，非但不怕，况兼甚喜，說说念：「我是老东说念主家的兒子，這些场所極應該去的。雖說兒子養在外頭，長大之後歸宗的许多，但是說出去終不免叫东说念主疑心。我想總求這邊姨娘先派個行底下东说念主跟了我同去，等投帖的時候，務先把話說明，东说念主家便不疑心了。等到拜過之後，我還要再行替老东说念主家開吊哩。」

到了第二天，果然張公館裡派了兩名家丁，又名差官，過來伺候少大东说念主拜客。说念裡、縣裡、營裡統通是新換的官，自從張軍門過世之後，家裡又沒有东说念主同官場上來往，大眾都不曉得他的底細，更樂得借此蒙混過去。只要幾家土著的老鄉紳，還有往年同張贵府來往的幾家鋪戶，如錢莊、票號等類，間或有兩家注意到張軍門並無兒子一層。等到家东说念主把話說明，一來事不干己，二來此時張府早經衰敗，久已相互無涉，因此犯不著前來多事。等到来宾拜完，家裡东说念主沒有了疑心，便讓他家裡來住。

齊巧這位蕪湖说念是個老拘束，因為張軍門從前很有點名聲，因此於這張大少爺來拜時，坐窝請見，况兼第三天就來回访。見面之後，問長問短。張國柱並不隱瞞，竟說明自身是「先君棄妾所生。『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此時先父母停樞未葬，還有三位庶母光景甚是拮據，說不得都是小侄之事。」又說：「小侄在外頭帶兵幾年，從前先君在日，一样寄錢給小侄使用。如今先君一死，卻再想不到他老东说念主家有許多官虧私虧，以致把家產全數抵完。此事還是從前刁老伯經手，各衙門都有存案，意象老伯是曉得的。如今生養死葬一應大事，無論小侄有錢沒錢，事情總是要作念，盡著小侄的力量去辦便了。」

蕪湖说念说念：「尊大东说念主解組歸來，聽說共有好幾百萬。即使抵掉不少，看來身後之需，或不至過於竭蹶。就是幾位老姨太太手裡，諒想還可過得。再否则，這所房子，亦值得十多萬銀。」國柱说念：「無論先君有無遺貲，總之，這些事情，在小侄都是義禁止辭的。況且病不成侍湯藥，死不成視含殮，已經是不可為子，不可為东说念主，如今再來搜括老东说念主家的遺產，小侄還算個东说念主嗎！是以小侄一趟來，先取五令嫒存在公中，以備各項费用。下去所缺若干，再到四川去匯。莫說公中無錢，就是有錢，小侄亦決計分文不動。至於賣房子一句話，更非忍言！」一番話竟說得蕪湖说念大為佩服，連連夸說：「像世兄這樣天性獨厚，能顧大局，竟然難得！……」又問：「世兄少年意象讀的書不少？」張國柱回稱：「還是在黃仲節黃軍門世叔那裡讀過幾年書，經書古文統通讀過。」蕪湖说念说念：「我猜世兄一定是有學問的，要是沒有讀過書，決計不懂這些大敬爱敬爱。」說完，又連夸獎。自此，張國柱有了蕪湖说念認他為張軍門之子，况兼異常崇敬，自然別东说念主更無話說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五十二回 走捷徑假子統營頭　靠泰山劣紳賣礦產

話說四川來的張國柱，自從蕪湖说念認他為張軍門的少爺，再加他自身又能不吝錢財，把一公館的东说念主都籠絡得住。况兼所辦的事，所說的話，無一句不在大敬爱敬爱上，因此眾东说念主聽了更為心折。他見大勢已定，便說：「老太爺、老太太靈柩停在此地，終非了局。」便與三位老姨太太商量，敬爱想再開一趟吊，然後靈柩送回原籍。算了算，總得上萬銀子，一面打電報到四川去匯，一等錢到了，就辦此事。三位老姨太太自然無甚說得。誰知過了兩天，不見電報回來。張國柱器喪著相貌，咳聲嘆氣的走了進來，說：「老天爺同我作對，連著這一點點孝心都不叫我盡！我這东说念主生活着界上還能作念什麼事呢！」各人問他：「回電怎麼說？」他並不答言，仅仅呼嗤呼嗤的哭。各人急了，又頂住問他。他說：「四川的防營，前月底奉到上頭的公务，這個月就要裁掉。我這趟出差，本是有個东说念主替我的。我打電報去同他商量，叫他無論在那裡暫時替我挪匯七八令嫒，再拿我這裡的幾千湊起來，看來這件事不错作念得體體面面，把老东说念主家送回家去。那知憑空出了這們一個岔子，叫我力不從心，确凿把我恨死！」阿姨太太说念：「老爺活着，有些手底下补助過的东说念主，得意的许多。現在有你大少爺在此，不怕他不認，寫幾封信出去，同他們張羅張羅，意象不至於不睬。」張國柱说念：「不可！不可！老东说念主家的大事，怎麼好要东说念主家幫忙？我雖暫時卸差，究竟還算騎在馬上的东说念主，朝他們去開口，斷斷不可！不是怕他們疑心，我為的是『东说念主在情面在』，如今老东说念主家已過世三年，相互又一直沒有通過音讯，他不應酬你，固不必說；就是肯應酬，一處送上二三十兩，極多到一百兩，於我們仍舊無濟，况兼還承他們這們一分情，實在有點犯不著，還是我們自身想法子好。」

過了一天，張國柱又說说念：「雖然我那邊差使已經交卸，究竟我在這裡不成過於耽擱。既然錢不湊手，說不得只好『稱家有無』。況且從前已經開過吊，此時也未便再去叨擾东说念主家。馬上找东说念主看個日子，盡半個月之內就送柩起身。除掉幾處至好之外，其餘概欠亨知。」

他這半月之內，得空就往说念裡跑。見了蕪湖说念，恭順的了不起。後來又拜在蕪湖说念門下，說甚麼「門生父親死一火的早，老一輩子的教訓門生聽見的未几。如今拜在門下，受老師一番陶熔，庶幾將來不错稍為懂得作念东说念主的敬爱敬爱。」這種話灌在蕪湖说念的耳朵裡，豈有不樂之理。曉得他四川差使已撤，目下正在為難，自身出於至誠，送他二百銀子。不要他出名，竟替他寫信給所屬各府州、縣替他張羅，尽然也弄到將近二千銀子，統通交代張國柱。張國柱自然感激。

看看動身的日子一天雷吞并天，張國柱就在廟裡開了一天吊。凡是發有訃聞的，说念台以下，都來吊奠，到客雖然未几，而場面卻也很好。張國柱披麻帶孝，叫兩個东说念主攙著出來給来宾磕頭，拿著哭喪棒，嘴裡乾號著，尽然很有個孝子模樣。因此三位老姨太太以及合公館裡东说念主瞧著，都為感嘆，都說：「還算我們軍門的福氣，有這們一個好兒子打發他回家。」

內中忽然有位素同張軍門要好的一又友，亦然腹地鄉紳，是個候補員外郎。姓劉，名存恕，獨他不十二分信赖，背後裡說過幾句閑說。就有东说念主把這話傳到張國柱耳朵裡去。當時張國柱也沒有說甚麼，但在肚皮裡打主意。

本來說明白開吊後就動身的，如今又一連耽擱了七八天還沒有動身。蕪湖说念問他：「為什麼還不動身？」他思思縮縮，要說又不愿說。蕪湖说念懂得他的敬爱，曉得一定是錢不夠，問他是否為此。他到此也只得實說。蕪湖说念说念：「如今遠水救不得近火，就是我們再幫點忙，至多再湊了幾百銀子，也無濟於事。況且你這回且归，路遠山遙，又非兩三天就不错到的。就是回家安葬，亦得開開吊，驚動驚動一又友，那一注不是錢？從前我很想叫你把房子暫時押抵頭二萬金，以辦此事，你世兄不愿。如今依我的主意，只要這們一個辦法。你世兄萬萬不可拘泥。姑且照我的說話，且归同你們老姨太太商量商量。好在尊大东说念主現在只剩得三位老姨太太，也不用住這大房子。就是遲兩年，等你世兄有了錢，再贖亦不妨。」

張國柱聽了這番說話，心上很願意，颜面上卻故意躊躇了半天，說说念：「老師教訓的極是。且等門生且归同幾位庶母商量商量，當再來稟復。但是門生還有一件事：老东说念主家帶了這許多年的兵，又補授實缺多年，總算替皇家出過力的东说念主，如今死一火之後，連個照例的好處都還沒有辦准。小侄敬爱：想仗老師大肆，求求上頭督、撫憲，能夠專折替先君求個恩典，或照軍營積勞病故例，從優賜恤，倘能辦到一樁，存沒均感！」說著，又爬在地下磕了一個頭。蕪湖说念说念：「這是世兄的一點孝心，愚兄豈有赓续力之理。不說別的，就是尊大东说念主在安徽帶兵，年代亦就不少。世兄一面把房子押掉，扶柩起身。我這裡一面就替你辦起來。大約頂快亦得好幾個月的工夫。」張國柱又再行磕頭謝過。

當天蕪湖说念就留他吃飯，說是：「今天因為開辦學堂，請了幾位紳董吃晚飯，帶著議事，就屈世兄伴随。」張國柱聽了此言，自然不走。少停客到，不虞那個疑心他的劉存恕也在其內。張國柱一見有他，坐窝吩咐底下东说念主：「回家到我屋裡，床頭上有個皮包，替我取來。」這裡一面入席，張國柱的管家已把皮包取到，交給主东说念主。張國柱把皮包接了過來，一手開皮包，一手往裡一摸，早摸出一張紙來，嘴裡說说念：「今天趁諸位老伯都在這裡，小侄有件東西，要請諸位過一過目。」一面說，一面把那張紙頭遞到劉存恕手中。

劉存恕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個札子。再看札子上的公务，乃是欽差督辦四川軍務大臣叫他統帶營頭。公务上頭，拿他的官銜都寫的清清白白。眾东说念主見他拿了這個出來，都莫明其宅心。眾东说念主一面傳觀，只聽得他又說说念：「先君討世之後，因為官虧，家產業已全數典质出去，一無系数。小侄不遠數沉趕回歸宗，耽當一切大事，自身吃了苦不算，還要賠錢。一切事情都瞞不過我們這敝老師的，老东说念主家真能曉得小侄的苦處。因為外面很有些不估量的东说念主，言三語四，不說小侄回來想家當，便說小侄這個官是假的，是以小侄今天有意拿出這札子來，相互明明心跡。」說完，隨手把札子收回，放在皮包之內，交代跟东说念主先拿且归，自身仍舊在這裡陪客。

當下眾东说念主看了他的札子，都無話說。只要蕪湖说念當他是個正經东说念主，便指著他同眾东说念主說说念：「從前他們老太爺致仕之後，聽說手裡著實好過，缘何一故下來，竟其一無系数？只要他一位世兄确凿是前世修來的！他所作念的事，很顧大局。這趟回來，非但他老太爺的好處沒有沾著，况兼再賠了好幾千兩銀子，真要算難得的了！現在想要扶他老太爺靈柩且归，一個錢沒有，如何不错動得身？我勸他暫時把房子押幾個錢動身，他還不愿。這種好兒子，确凿是世界上沒有的！」眾东说念主聽說，自然也跟著赞赏一趟。

卻不虞在席有本衙門裡一位老汉子，早看得清昭着楚，獨他一言不發。等到席散，同共事講起，說：「我辦了這幾十年的公务，甚麼沒有見過？連著照會尚且有朱筆、墨筆之分，至於下到札子，從來沒有見過有拿墨筆標日子的。凡是『札』字，總有一個紅點，臨了一圈一鉤，名字上一點一鉤，還有後頭日子都要用朱筆標過，方能算數，况兼一翻過來，一定有內號戳記一個。他這個札子，一非朱標，二無內號。想是我閱歷尚淺，今天倒要算得見所未見。」他共事说念：「這話我不信赖。札子上的關防總是真的。」老汉子说念：「關防自然是真的，難说念就不許他預印空缺麼？他本是黃軍門的世侄，到了四川，一直就在黃軍門跟前。黃軍門過世，他還在他的營裡，這個擋口何事不可為？不過我們心存忠厚，不當面揭破他，也就罷了。」

再說張國柱回到家裡，只說是蕪湖说念的敬爱，要上稟帖托上頭替老东说念主家請恤典。但是现在上崎岖下各衙門打點，以及部裡的化銷，至少也得四五萬金。三位老姨太太齊說：「這事自然是正辦，关联词一時那裡有這些錢呢？」張國柱说念：「這是老东说念主家死後風光的事，無論如何，苦了我一個东说念主，到處募化，也總要辦得胜。」後來轉轉灣灣，仍逼到「抵房子」一句話上，但是仍出自三位老姨太太嘴裡，並不是他創議。他到此時，得風就轉，連說：「要是只為盤送靈柩，無論如何，我總是不愿動這房子的。……如今替老东说念主家請恤典，數目太在了，不得不在這房子上生法。」

次日出門，仍舊托了说念裡的帳房一又友替他經手，竟抵了五萬銀子。蕪湖说念聽見了，反說他是正辦。又說：「某东说念主的老太爺不在了，只要三個小，又沒有孩子，一所大房子，還不是空了起來，現在抵給东说念主家，到底好先收兩個錢用用。」跟手見了張國柱的面，又說：「你四川的差使聽說已經交卸，將來三位老姨太太且归，少不得要你養活，你沒得差使的东说念主，如何托累得起！我們各人要好，我總得替你想個法子。」張國柱聽了這話，坐窝請安，謝老師的栽培。蕪湖说念说念：「你一面扶柩動身，我這裡一面想法子。目下我就要進省，等你回來，大約亦就有端倪了。」按下張國柱拿了銀子，隨同三位老姨太太伴送張軍門配偶兩具靈柩，回籍安葬不表。

且說這裡蕪湖说念，果然過了兩天，因為別事晉省，帶著替張軍門請恤典，替張國柱謀差使。從蕪湖到省，搭上了火輪船，馬上就不错到的。下船之後，先到下屬預備的公館休息了一趟。隨手上院，照例先落司、说念官廳。一進官廳，只見先有一個东说念主已經坐在那裡了。看樣子，不像本省候補东说念主員。相互請教「貴姓、台甫」。蕪湖说念先自身說了一遍。那东说念主忙稱：「太公祖。」自稱：「姓尹，號子崇，本籍廬州，以郎中在京供職，一向在京是住在敝岳徐大軍機宅裡的。」

蕪湖说念明白，便曉得他是綽號琉璃蛋徐大軍機的东床了。於是又問他：「這趟出京有什麼貴幹？」尹子崇因為同他初見面，有些阴事事情不好出口，只浅浅的說说念：「有點小事情要同中丞商量商量，也沒有什麼大事情。」隨問蕪湖说念说念：「太公祖所管的场所可有什麼好的礦？」蕪湖说念看出苗頭，估量他此番一定是為開礦來的，便亦隨嘴敷衍了幾句。

恰巧裡頭先傳見蕪湖说念。蕪湖说念上去回完公务，就把張軍門身後情形以及替他求恤典的話說了一遍。又說：「張某东说念主原有一個棄妾所生的兒子，一直養在外頭，本年也差未几四十歲。從前跟著黃某东说念主──黃鎮──在四川防營，保至副將銜游擊。這东说念主雖是武官，甚是溫文爾雅，东说念主很漂亮，公务亦很明白。現在扶了他老东说念主家的靈柩回籍安葬去了。但是現在四川防營已撤，張游擊沒有了差使，可否求求老師的恩典安置他一個场所？」

原來這撫台從前作念臬司時候，同張軍門也換過帖的。官場上換帖雖不作准，只要有东说念主說好話，那交情亦就登時不同泛泛了。撫台原蕪湖说念的話，馬上說说念：「原來張某东说念主還有個兒子，昆季聽見了很歡喜。況且是故东说念主之子，我們應得补助补助他。可巧這裡的營頭，新近被剛欽差回京，一共作念掉了三個統領。

有十幾營還是張某东说念主手裡招募的。如今他既然有這們一個好兒子，我這個差使暫不委东说念主。你且归就寫封信給他，叫他葬事一完，趕緊回來。至於他老东说念主家的恤典，等他到了這裡，我們再商量著辦。我同他老东说念主家是把昆季，還有什麼不幫忙的。」蕪湖说念说念：「既蒙大師賞恩典，肯照應他，職说念去就打個電報給他，叫他把葬事辦完趕緊出來到差。」撫台说念：「如斯更好。」蕪湖说念退出，自去辦事不提。

後來這張國柱竟因此在安徽帶了十幾個營頭，說起來沒有一個不曉得他是張軍門的兒子的。他扶柩回籍的時候，早把三位老姨太太安頓在家。手裡有了抵房子的五萬銀子，著實寬裕，自然各事作念得二满三平了。等他在安徽帶了幾年營頭，索性托东说念主把蕪湖的房子賣掉，又賣到好幾萬銀子入了他的私囊。倒是分出去的幾位老姨太太仗著在教，出來找過他幾次，弄掉了幾千銀子，此外卻一直太平無事。不必細述。

如今且說同蕪湖说念在官廳子上碰見的尹子崇，等到蕪湖说念見了下來，撫台方才請他。他還沒有來的時候，撫台就皺著眉頭對巡捕說：「他只管天天往我這裡跑些什麼？誰不曉得他是徐大軍機的东床，一定要把他這塊牌号掮出來作念什麼呢？况兼琉璃蛋的聲名也不見得怎樣！」正說著，尹子崇進來了。撫台是有侍郎銜的，尹子崇是郎中，少不得按照部裡司官見堂官的體制，見面打躬，然後歸坐。撫台雖不喜歡他，但念他是徐大軍機的姑爺，少不得總須另眼相看。

尹子崇當下先開口說说念：「司官昨兒晚上又接到司官岳父的信，叫司官把這邊的事情趕緊料理料理昭着，料理昭着了，就叫司官回當差。過年上半年謁陵，下半年又有萬壽，叫司官不要錯過了機會。」撫台说念：「世兄這邊除掉礦務事情，還有別的事嗎？」尹子崇说念：「不瞞大东说念主說，就這善祥公司的事，司官就有點來不足了。司官創辦這個公司的時候，說明白招股六十萬，先收一半。雖不是司官的錢，司官卻很費張羅。就是司官的岳父，也幫著寫過幾封信，才有這個形势。不要說礦是好的。但是三十萬銀子已經用完毕，下餘的一半股分，东说念主家都不愿往外拿。」

撫台说念：「只要礦好，眼看著這公司將來一定發財的。再加以令岳大东说念主的聲望罩在那裡，你世兄又是槃槃大才，調度有方，還怕不百废俱兴嗎。下餘的一半股分，只要寫信催他們往外拿就是了。利錢既不少东说念主家的，將來發財又可操券，东说念主家還有什麼不释怀的。」尹子崇说念：「不瞞大东说念主說，這件事壞在司官過於要好，實事求是，是以才弄得股東裡頭有了閑話，銀子不愿往外拿。」撫台聽了詫異说念：「這又奇了！倒要請教請教。」尹子崇说念：「當初才開創的時候，司官就立意事事省儉，是以自從開創到如今，系数的官利一齊都沒有付。原說是等到公司獲利之後，補還他們，原不想少他們的。不虞他們都不願意，把後頭的股本就此掯住不付。」撫台说念：「呀！原來有此一層。現在你世兄的敬爱预计打算怎麼樣呢？開礦本是件頂好的事，不但替中國调停利權，况兼養活窮东说念主不少，要是中途而廢，豈不可惜！現在你世兄有令岳大东说念主的颜面，還是勸东说念主家趕緊把股本交齊，或者再招蒙新股。況且這個礦明擺著是個發財的事情，意象东说念主家不至於不愿來。但是昆季有一句話說：「利錢總應該發給他們。俗語說得好：『將本求利。』有了利錢，东说念主家自然踴躍了。」

（槃槃：大貌。《世說新語．賞譽下》劉孝標注引《續晉陽秋》：「太才槃槃謝家安」。）

尹子崇聽了撫台的這番說話，臉上忽然一紅，好像有許多說話一時說不出口的。停了半天，方搭訕著說说念：「大东说念主教訓原極是。但是司官的岳父有信來叫司官回京，不願司官再經手這個事情。況且近來兩個月，先招的股本用完，後頭的一半东说念主家又不愿拿出來，司官已經經手墊了好幾萬銀子下去，是以也急於擺脫此事，能夠早脫身一天好一天。」撫台说念：「照閣下的敬爱想怎麼樣呢？」尹子崇说念：「司官亦获得去同股東商量起來看。」

撫台見無甚說得，只得端茶送客，等到送客回來，又跺著腳朝著辖下东说念主說：「我們中國东说念主确凿孱頭，沒有一件事辦得好的！起初總是說得天花亂墜，向东说念主家招股。等到股本到了手，爛嫖爛賭，利錢亦不給东说念主家。隨後事情鬧糟了，他又不願意幹了。現在也不曉得他打什麼主意！我沒有這大工夫陪他！再來不見！」辖下东说念主答應著。不在話下。

且說尹子崇這回上院，原有句話要同撫台商量的，後來被撫台幾句話頂住，使他不成開口，便也沒精打彩，回到善祥公司裡。幾個公司裡的共事接著問：「那事回過中丞沒有？方才那個洋东说念主又來過了。他的敬爱，這件事一定要中丞預聞，總得中丞答應了他，以後他到這裡開起礦來，各人不错格外聯絡些。」尹子崇说念：「這洋东说念主怎麼這樣糊涂！他不信赖我，他一定要撫台答應他他才肯買，我就是不愿折這口氣！你告訴他：這個公司是我姓尹的開創的，姓尹的有什麼事，自有姓徐的擔當！他撫台能夠怎樣？若說他撫台不答應，叫他同我老丈去說！我如今賣定這礦！至於洋东说念主怕撫台掣他的肘，不愿保護他，問撫台可有幾個腦袋，敢得罪外國东说念主！」

（預聞：預問、干預。）

尹子崇正在一個东说念主說得高興，一趟那個買礦的洋东说念主又來了，後頭還跟著一個通事。尹子崇一見洋东说念主來了，直急的屁滾尿流，連忙滿臉堆著笑，站起身拉手讓坐，又叫奴隶的開洋酒，開荷蘭水，拿點心，拿雪茄煙請他吃。當由洋东说念主先同他帶來通事咕嚕了幾句，通事就過來問尹子崇：「同撫台碰過頭沒有？」尹子崇说念：「這個礦是我姓尹的手裡開辦的，一切事他作不了我的主。況且還有敝岳徐大軍機在裡頭。將來你們接了手，盡著這一分省分，任憑你愛到那裡開採，你就到那裡去開採。我們然而怕他不保護？只怕他沒有這個膽子。依我說，你們盡管释怀去幹。有什麼說話，你索性來同我講，等我去同我們老丈講，包你千妥萬當。」通事當把這話翻譯給外國东说念主聽了。外國东说念主又咕唧了一趟，通事又同尹子崇說说念：「我們敝洋東的敬爱，說這個公司雖是你尹先生創辦的，但你尹先生只算得一個商东说念主。就是敝洋東，他也不過是個商东说念主。雖然是一個願賣，一個願買。关联词內地非租界可比，華商同洋商斷不成秘密交易。為的這開礦的事是要到內地來的：洋商尚不准在內地開設洋棧，豈有准他在內地亂開礦的敬爱敬爱。況且還有一說：就是在租界上華商把賣買倒給了洋商，或是單挂他的牌子，也得到領事公館裡去注冊。如今我們敝洋東走到內地來接你的賣買，岂肯夠不經兩邊官長的手就能作准呢。你們中國东说念主說起來總說外國东说念主如何不講情理，如何不守條約，這件事，敝洋東的敬爱一定要兩邊官長都簽了字，他才肯接办。」

尹子崇聽他的這一番說話，心上苍老不缓和。通事早把他的命意統文书訴了洋东说念主；再加他那副惱悶的情形，就是通事不翻給外國东说念主聽，外國东说念主也早已猜著了。那洋东说念主的心上豈不解白：這事倘或經了撫台，除非這撫台是尹子崇一流东说念主物，才肯把這全省礦產賣給外东说念主，任憑外东说念主前來開挖，中國官一問不問。倘或這撫台是略略有點东说念主心的，念到主權不可盡失，利源不可外溢，是沒有不來阻擋的。只要撫台不答應他，這事就辦不得胜。是以一趟回要尹子崇把這事崎岖买通，方肯接办。至於尹子崇雖說是徐大軍機的东床，关联词全省礦產即關係全省之事，撫台是一省之主，事關國體，倘若撫台執定不愿，就是軍機大臣也奈何他不得。

尹子崇剛剛聽了撫台一番說話，曉得拿這話同他去講，一定不成，关联词颜面上又不愿坍台，只好處處拉好了丈东说念主，叫洋东说念主不要聽撫台的話，有話只同他講，他好去同他丈东说念主去講。不虞這洋东说念主乃是明白事體的，執定不愿。尹子崇恐怕事情弄僵，公司的事擺脫不得還是小事，第一是把公司賣給外國东说念主，至少也得他們二百萬銀子；除掉歸還各股東股本外，自身很可穩賺一注錢財。因此被他搭上了手，決計不愿放鬆。

閑話少敘。且說當時洋东说念主聽了尹子崇的話，也曉得他此中為難，心上暗暗歡喜。一东说念主自想：「公司雖然接辦不來，弄他幾文亦然好的。他有個軍機大臣的好親戚，還怕沒有东说念主替他拿錢嗎？」於是笑嘻嘻的就要告辭。尹子崇還是苦苦留住不放，一定要商量商量。那洋东说念主腦筋一轉，計上心來，連忙坐下聽他說話。尹子崇無非還是前頭一片說話，自身拍著胸脯，說说念：「你們這些东说念主為什麼一點膽子都沒有，一定要撫台答應才算數！他的官作念得長作念不長都在咱老丈手裡。不是說句狂話：我們作念出來的事，他敢说念得一個『不』字！他要吱一吱，坐窝端掉他的缺！還怕沒有东说念主來作念！」

通事不響，洋东说念主仅仅笑。尹子崇又催通事問洋东说念主。通事問過洋东说念主，回稱：「只要你丈东说念主徐大軍機肯簽字亦然一樣。」尹子崇说念：「肯簽字！一定包在我手裡。」洋东说念主说念：「既然如斯，尹先生幾時進京，我們同著一塊進京。倘若徐大軍機不愿簽字，非但我這趟進京的盤纏要你認，諒是我這趟由上海到安徽的盤纏以及到了這裡幾多天的澆用，都是要你認的。」

（澆用：澆，指飲食。澆用，即指飲食等費用。）

通事說一句，尹子崇應一句。因他說的有「一同進京」一層，尹子崇说念：「這層暫時倒可不必。等我先進京，把老頭子運動起來，彼時再打電報給你們，然後你們再進京不遲。但是一件：事情不成，一切盤纏等等自然是我的。設或事情得胜了，你們又翻悔起來，叫我去找誰呢？」洋东说念主说念：「相互是信義互市，那有騙东说念主的敬爱敬爱。」尹子崇说念：「但是口說無憑，你總得付幾成定銀擺在這裡，方能取信。」洋东说念主想了一趟，問说念：「付些许呢？如果是我翻悔，說不得定錢罰去；倘你翻悔，或是竟其辦不得胜，怎麼一個議罰呢？」尹子崇说念：「我是決計不翻悔的。」洋东说念主说念：「你雖如斯說，我們章程總得議明在先，省得後論。」

尹子崇说念：「是極，是極。」於是躊躇了一趟，先要洋东说念主付二成。又說：「這全省的礦，總共要你二百四十萬銀子，也總算自制的了。二成先付四十八萬。」洋东说念主嫌多。後來說來說去，全省的礦一概賣掉，總共二百萬銀子，先付二成四十萬。洋东说念主只答應付半成五萬。又禁不住尹子崇甜言蜜語，從五萬加到先付十萬，即日成交。先由尹子崇簽字為憑，限五個月交割昭着。如其尹子崇運動不成，以及中途翻悔，除將原付十萬退出外，還須加三倍作罰。

此時，尹子崇一心只空想得胜，洋东说念主當天付銀子，凡洋东说念主所說的話，無不一一照辦，事情一齊寫在紙上，自身簽字為憑。寫好之後，尹子崇等不足来日，當時就把自身的花押畫了上去，敬爱就想跟著洋东说念主要到寓處去拿錢。洋东说念主說：「我的錢一齊存在上海銀行裡。既然答應了你，晨夕總得給你的。橫豎事情已經說好了，我在這裡也沒有什麼耽擱，来日就回上海。你們不错派個东说念主一塊兒跟我到上海拿銀子去。」

尹子崇聽了，心上雖然失望。無奈暫時隐忍，把那張簽的字權且收回。又回頭同公司东说念主說：「叫誰去收銀子呢？」想來想去，無东说念主可派，只得自身去走一遭。當同洋东说念主商量，後天由他自身同往上海，定銀收清之後，他亦跟手前赴北京。洋东说念主應允，自回寓所。這裡尹子崇也不知會股東，便把公司裡的东说念主一概辭掉，是以公司辦的事情一概停手。又把現在租的大房子回掉，另外借东说念主家一塊场所，但求挂塊牌号，存其神气辛勤。凡是自身來不足干的，都托了一個亲信替他去幹，好讓他即日起身。正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兩天到了上海。收到洋东说念主銀子，把那張簽的字交給洋东说念主。洋东说念主又領他到領事跟前議了一趟。此時尹子崇只求銀子到手，千依百順，那是再要好沒有。他本是個闊东说念主，等到這筆昧心錢到手之後，越發鬧起標勁來，無非在上海四馬路狂嫖爛賭，竭辦報效好幾萬，不必細表。

他來的時候，正是五月中旬，如今已是六月初頭。依他的敬爱，還要在上海過夏，到秋涼再進京，實實在在是要在上海討小。有班謬托知已的一又友，天天在一塊兒打牌吃酒，看他錢多，覷空弄他幾個用用，是以不但他自身不願走，就是這班一又友也不願意要他走。

後來，還是他自身看見報上說是他丈东说念主徐大軍機因與別位軍機不和，有折子要告病。他自身自從到了上海，一直嫖昏，也沒有接過信，究竟不曉得老丈告病的話是竟然假。算了算，洋东说念主限的日子還有三個多月，事情盡來得及。但是一件：老丈果真告病，那事卻要不靈。心上想要打個電報到京裡去問問。又一想自身從到上海，老丈跟前一直沒有寫過信，如今憑空打個電報去，不免叫东说念主覺得詫異。前思后想，甚是為難。後來幸虧他同嫖的一個一又友替他出主意，叫他先打個電報進京，只問老頭子身體壮健與否，不說別的。他便照樣打去。第二天得到舅爺的回電，上寫著「父病痢」三個字。尹子崇一想，他老丈是上了歲數的东说念主了，又是抽大煙，是禁不起痢的，到此他才慌了，只得把娶妾一事暫擱一邊，自身連夜搭了輪船進京。系数的錢，五成存在上海。二成匯到家裡，上海玩掉了一成，自身卻帶了一成多進京。

當下快快当当，趕到京城。總算他老丈命不該絕，吃了兩帖藥，痢疾尽然好了。尹子崇到此把心释怀。但是他老丈總共有三個东床：那兩個都是正途出身，獨他是捐班，况兼小時候，仗著有錢，也沒有讀過什麼書，于今連個便條都寫不來。因此徐大軍機不大歡喜他。他見了丈东说念主，一半是短促，一半是羞槐，賽如鋸了嘴的葫蘆一般，不問不敢張嘴。如今為賣礦一事，已在洋东说念主眼前夸過口，說他回京之後，怎麼叫丈东说念主簽字，怎樣叫丈东说念主幫忙，鬧得一天星辰对什么。誰知到京之後，只在丈东说念主宅子裡乾作念了兩個月的姑爺，始終一句話未曾敢說。看看限期將滿，洋东说念主打了電報進京催他，他至此方才急的了不起，一個东说念主走出走進，不得主意。如斯者又過了十幾天。買礦的洋东说念主也來了，住在店裡，專門等他，不得胜好拿他的罰款，更把他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似的。

自古當：「计上心头。」他平時見老丈畫稿都是一畫了事，至於所畫的是件什麼公务是向來不問的。尹子崇雖然學問不深，畢竟聰明還有，看了這樣，便曉得老丈是因為年紀大了，精神不濟的原故，這件事倒很不错拿他朦一朦。又幸虧他那些舅爺當中有兩位平時老子不給他們錢用，各人知说念老姊丈有錢，十兩、八兩，一百、八十，都來問他借，因此這尹子崇丈东说念主跟前雖不怎樣露臉，那些使他錢的舅爺卻是感激他的，是以郎舅當中相互還說得來。尹子崇曾经把這賣礦一事同他舅爺談過，幾個舅爺都一力攛掇他得胜，將來些许總得沾光幾文。當下各人都曉得尹子崇被洋东说念主逼的為難，都來替他出主意。

後來還虧他一個頂小的舅爺，這年不過一十九歲，年紀雖小，心思最靈，仗著他父親徐大軍機的喜歡他，他便幫著出壞主意，言明事成之後，酬謝他若干。尹子崇自然應允。他先把外頭安排停當，然後且归運動老頭子。曉得老頭子同前門裡一個什麼寺的梵衲要好，空閑了一样往這寺裡跑。這寺裡的當家梵衲，會詩會畫，又會替东说念主家拉皮條。他既同徐大軍機作念了一东说念主之交，惹得那些走徐大軍機門路的都來巴結這梵衲。况兼梵衲替东说念主家拉了皮條，反絲绝不著痕跡，因為徐大軍機信赖他，總說他是落发东说念主，四大齐空，体恤為主，凡是梵衲托的情面，無論如何，總得應酬他。梵衲作念的這些事，雖然瞞得過苍老东说念主，卻是滿不過少大东说念主。幸虧這梵衲見了少大东说念主甚是客氣，反借著別的事情替少大东说念主出點力，以為求容之地。這些少大东说念主雖然明知说念他的所為，因為念他平日东说念主還恭順，亦就不愿在老頭子跟前揭穿他的基础底细。這番尹子崇小舅爺替他出的主意，就靠在這老梵衲身上。

老梵衲曉得少大东说念主有此一番作為，便也不敢苛待。檢了空日，備了一桌素齋，預先自身到府邀請徐大东说念主這日赴宴。徐大軍機自然坐窝應允。到了那天，徐大軍機朝罷無事，便坐了車子一直徑去，見了梵衲，談詩談畫，風雅得很。正談得高興頭上，尹子崇先同小舅爺趕到寺裡，說是伺候老爺子來的。徐大軍機並不在意。梵衲見了，竭辦拉攏，說说念：「備一桌素齋，本來嫌东说念主少；如今你二位到這裡，陪陪苍老东说念主，那是再好沒有的了。」二东说念主亦謙遜了一趟。

老梵衲丟下他二东说念主，仍去同老頭子談天。才談得幾句，忽然聽得窗子後頭一陣洋琴的聲音。梵衲耳尖，聽了先問香火说念：「這是誰又在那裡弄這個東西？」香火说念：「就是前天來的那位外國王爺。」梵衲说念：「叫別的師傅陪陪他，不要苛待了东说念主家。我這裡陪徐大东说念主，沒工夫去呼唤他，就說我不在家就是了。」香火答應著出去。這個擋口，尹子崇郎舅兩個也已出去。徐大軍機便問：「這外國王爺是怎樣的一個东说念主？」梵衲说念：「东说念主倒是很好的一個，亦然在教。他的教原同我們釋教差仿未几，都是一心向善的。他自從到京之後，一直就住在他們公使館裡。前頭到過寺裡一次，是我出去陪他的。我雖然不會他們的說話，有了通事傳話，都是一樣的。這东说念主彈得一手好洋琴，還會作念作念外國詩。有一部什麼外國东说念主詩集，當中選刻他的詩很不少，可惜都是外國字，我們不認得。倘若懂得他們的文理，同他附和附和，結交一個海外詩友，倒是一樁極妙之事！」

徐大軍機说念：「你既然說得他如斯好，為什麼不請他來會會呢？」梵衲说念：「講起酬酢的禮節，他既來了，原應該我自身去接他的。況且他亦然王爺之分，非同尋常可比。但是難得今天你大东说念主有空，我們正想借此談談心，是以讓他們去陪他亦然一樣的。」徐大軍機说念：「停刻我們還要在這裡吃飯，倘若被他闖進來，反為不好意思。我看還是請他來會會的好。如果他沒有吃飯，就讓他一塊兒茹素齋，我們的禮信總到的了。」梵衲巴不得這一聲，坐窝丟下徐大軍機，自身去請。

须臾時只見梵衲在前頭走，洋东说念主在當中，尹子崇郎舅兩個跟在後頭。洋东说念主身旁還有一個东说念主，想必是通事了。進屋之後，徐大軍機先站起來同他拉手，他亦趕著探帽子。徐大軍機一見兒子、东床都跟在後頭，便說了聲「你們倒同他先會過了。」梵衲連忙湊熱鬧，說说念：「虧得請他進來。他剛才見少大东说念主、尹姑爺，把他樂的了不起，正商量著一同來見你苍老东说念主哩。」當下分賓歸坐。寒暄得不到三五句，梵衲恐怕問出破綻來，急急到外間調排桌椅，催他們入座。從前，徐大軍機在寺裡吃飯，都是一張方桌，同這當家梵衲兩個东说念主對面坐的。如今多了四個东说念主，六东说念主三對面，方桌亦還坐得下，再否则，加張圓桌颜面也坐得很安闲，很寬展了。那知梵衲竟不其然，只見他對著香火說说念：「徐大东说念主一样來的，外國东说念主還是頭一遭哩。一時頭上，素番菜來不足辦，就拿這中國菜請他，似乎覺得不恭敬些。現在我一個法子，你們到西書房裡把那張大菜桌子，那些椅子都搬過來，用大菜家伙吃中國菜。我們依他一樣，他總不成說我什麼了。」须臾時，調排已定，隨請入座。徐大軍機走到外間一看，只見擺的是很長桌子。梵衲便說：「徐大东说念主，咱們今天是中西合壁：這邊底下是主位，密司忒薩坐在右首，他同來這位劉先生坐在左手。靠著主东说念主右手這一位，在他們外國东说念主算是頭一席，是以你苍老东说念主無須同他客氣的。」當下坐定之後，梵衲又叫開洋酒、荷蘭水。洋东说念主不會用筷子，又替他換了刀叉。當下說說笑笑，都是些不估量的話。徐大东说念主找出些许話來應酬他，都是少大东说念主，尹姑爺同著翻譯替他轻松的。

等到吃過一泰半，約摸徐老頭兒有點倦意，不曉得洋东说念主同翻譯說了幾句什麼話，翻譯便同少大东说念主說：「我們敝洋東極其仰慕徐大东说念主，從前沒有到中國時候，就一样見东说念主提起徐大东说念主的名字的。他現在跟著我們中國东说念主，亦很認得幾個中國字。」梵衲急忙插口说念：「認得了中國字，將來就好作念中國詩了。仅仅我們不認得洋字，不會看他的詩，實在抱愧得很。」梵衲說的話各人亦沒有理會。那通事劉先生又說说念：「敝洋東的敬爱，想求大东说念主把大东说念主的名字三個字寫在一張紙上給他看。」徐大軍機聽了大喜，坐窝叫拿筆硯。又見洋东说念主從身上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大疊的厚洋紙，上頭還寫著洋字，花花綠綠的，看了亦不認得。通事把這一疊紙接過來送到徐大軍機眼前，說说念：「敝洋東嫌中國紙不牢，身上一搓就要破的，請大东说念主把三個字寫在這張紙上。」徐大軍機此時絲绝不加思索，坐窝戴上老花眼鏡，提起筆來，把自身的名字三個字端端整整寫了出來。通事拿回給洋东说念主看過。洋东说念主又咕嚕了兩句，通事又把那疊紙梟去幾張，再行送到徐大軍機眼前，說说念：「敝洋東想求大东说念主照樣再替他寫三個字。前頭寫的是他自身留著當古玩重视；這寫的，他要帶到外國去，把這三個字印在他的書當中。」梵衲又幫著敷衍说念：「想是這位外國詩翁今天即席賦詩，定歸把他今天碰見苍老东说念主一齊都作念了進去，是以要把苍老东说念主的名字刻在他的詩稿當中，這倒是海外揚名的。」梵衲一面說，徐大軍機早已寫完，又傳到洋东说念主手中。洋东说念主提起來往身上一藏，然後仍舊吃酒吃菜。梵衲見事弄好，便丟了眼色給香火，催廚房趕緊出菜。

须臾席散，讓少大东说念主、尹姑爺陪了洋东说念主到西書房裡吃茶，他自身呼唤徐大軍機。徐大軍機又坐了半天，喝了兩杯茶，方才坐車先自且归。至此梵衲方才踱到西書房來，正見少大东说念主在那裡指手划腳，自身稱揚自身哩。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五十三回 洋務能員但求方法　酬酢老手別具肺腸

話說老梵衲把徐大軍機送出大門登車之後，他便踱到西書房來。原來洋东说念主已走，只剩得尹子崇郎舅兩個。他小舅爺正在那裡高談闊論，夸說自身的好主意，神不知，鬼不覺，就把安徽全省礦產輕輕賣掉。外國东说念主簽字不過是寫個名字，如今這賣礦的契约，連老頭子亦都簽了名字在上頭，還怕他本省巡撫說什麼話嗎。就是洋东说念主一面，當面瞧見老頭子簽字，自然更無話說了。

原來，這事當初是尹子崇弄得一無法想，求叫到他的小舅爺。小舅爺串连了洋东说念主的翻譯，方有這篇文章。系数朝中大老的小照，那翻譯都預先弄了出來給洋东说念主看熟，是以剛才一見面，他就認得是徐大軍機，並無絲毫疑意。契约例須兩分，都是預先寫好的。明欺徐大軍機不認得洋字，是以當面請他自身寫名字；因係兩分，是以叫他寫了又寫。至於梵衲一面，前回書內早已交代，無庸多敘。當時他們幾個东说念主同到了西書房，翻譯便叫洋东说念主把那兩分契约取了出來，叫他自身亦簽了字，交代給尹子崇一分，約明付銀子日历，方才捏手告別。尹子崇見大事顺利，少不得把弄來的昧心錢除酬謝梵衲、通事二东说念主外，一定又須分贈各位舅爺若干，好堵住他們的嘴。

閑文少敘。且說尹子崇自從作念了這一番偷天換日的大事業，等到銀子到手，便把原有的股東一齊寫信去呼唤，就是公司生意不好，吃本太重，再弄下去，實實有點撐不住了。不得已，方才由敝岳作主，將此礦產賣給洋东说念主，共得價銀若干。」除墊還他經手若干外，所剩無幾，一齊打三折歸還东说念主家的本錢，以作了事。股東當中有幾個素來仰仗徐大軍機的，自然聽了無甚說得，就是明曉得吃虧，亦所甘願。有兩個稍些強硬點的，聽了外頭的說話，自然也不愿干休。

常言說得好：「若要东说念主不知，除非己莫為。」尹子崇既作念了這種事情，系数同鄉京官裡面，有些正直的，因為事關大局，自然都派尹子崇的不是；有些小意見的，還說他一個东说念主得了如許錢財，別东说念主一點光沒有沾著，他要一個东说念主安穩享用，有點氣他不過，便亦攛掇了大眾出來同他說話。專為此事，同鄉當中有意開了一趟會館，尹子崇卻嚇得沒敢到場。後來又聽聽外頭風聲不好，不是同鄉要遞公呈到都察院裡去告他，就是都老爺要參他。他一想不妙，京城裡有點站不住腳，便去催逼洋东说念主，等把銀子收清，坐窝卷卷行李，叩別丈东说念主，一转煙逃到上海。恰巧他到上海，京城的事也發作了，竟有四位御史一連四個摺子參他，奉旨交安徽巡撫查辦。信息傳到上海，有兩家報館裡統通把他的事情寫在報上，拿他罵了個狗血噴頭。他一想，上海也存不得身，况兼出門已久，亦很動歸家之念，不得已，偃旗息饱读，徑回本籍。他自身一东说念主忖说念：「這番賺來的錢也盡夠我下半世過活的。既然东说念主家同我不對，我亦樂得與世無爭，回家享用。」

於是在家一過過了兩個多月，尽然無东说念主找他。他自身又自寬自慰，說说念：「我到底有『泰山』之靠，他們就是要拿我怎樣，總不成不顧老丈的颜面。況且契约上還有老丈的名字，就是有起事情來，自然先找到老丈，我還退後一層，确凿不错無須慮得。」一個东说念主正在那裡盤算，忽然管家傳進一張柬帖，說是縣裡來拜。他聽了這話，不禁心上一怔，說说念：「我自從回家，一直還沒有拜過客，他是怎麼曉得的？」既然來的，只得請見。這裡執帖的管家還沒出去，門上又有东说念主來說：「縣裡大老爺已經下轎，坐在廳上，專候老爺出去說話。」尹子崇聽了，分外生疑。想要不出去見他，他已經坐在那裡等候，不見是不得胜的，轉念一想说念：「橫豎我有靠山，他敢拿我怎樣！」於是硬硬頭皮，出來相見。誰料走到大廳，尚未同知縣相見，只見門外廊下以及天井裡站了無數若干的差东说念主。尹子崇這一嚇性命交关！

此時知縣大老爺早已望見了他了，提著嗓子，哨子一聲「尹子翁，昆季在這兒。」尹子崇只得過來同他見面。知縣是個老猾吏，笑嘻嘻的，一面作揖，一面竭力寒暄说念：「昆季直到当天才曉得子翁回府，一直沒有過來請安，对不起之至！」尹子崇雖然也同他周旋，畢竟是賊东说念主膽虛，終不免精疲力竭，張皇無措。作揖之後，理應讓来宾炕上上首坐的，不虞一個不注意，竟自身坐了上头。後來管家上來遞茶給他。叫他送茶，方才覺得。臉上急得紅了一陣，只得換座過來，越發不得主意了。

知縣見此樣子，心上好笑，便亦不愿多耽時刻，說说念：「昆季現在奉到上頭一件公务，是以不得不親自過來一趟。」說罷，便在靴筒子當中抽出一角公文來。尹子崇接在手中一看，乃是南洋互市大臣的札子，心上又是一呆，及至抽出細瞧，不為別件，正為他賣礦一事，果然被四位都老爺聯名參了四本，奉旨交本省巡撫查辦。本省巡撫本不以為然的，自然是不愿幫他說話。不虞事為兩江總督所知，以案關交涉，正是互市大臣的責任，頓時又電奏一册，說他擅賣礦產，膽大妄為，請旨拿交刑部治罪。上頭准奏。電諭一到，兩江總督便飭藩司遴選委員前去提东说念主。誰知這藩司正受過徐大軍機栽培的，便把他私东说念主、候補知縣毛維新保舉了上去。這毛維新同尹贵府也有點淵源，為的派了他去，一齐不错照料尹子崇的敬爱。等到到了那裡，知縣接著。毛維新因為自身同尹子崇是熟东说念主，是以讓知縣一個东说念主去的。及至尹子崇拿制台的公务看得一泰半，已有將他拿辦的說話，早已嚇呆在那裡，兩只手拿著札子放不下來。

後來知縣等得長潜入，便說说念：「派來的毛委員現在昆季衙門裡。好在子翁同他是熟东说念主，一齐上倒有照應。轎子昆季已經替子翁預備好了，就請同過去罷。」幾句話說完，直把個尹子崇急得滿身大汗，兩只眼睛睜得如銅鈴一般，吱吱了半天，才掙得一句说念：「這件事乃是家岳簽的字，與昆季並不估量。有什麼事，只要問家岳就是了。」知縣说念：「這裡頭的委曲，昆季並不知说念。昆季不過是奉了上頭的公务，叫昆季如斯作念，是以昆季不成不來。如果子翁有什麼冤枉，到了南京，見了制台盡可公辯的，再否则，還有京裡。況且裡頭有了令岳大东说念主照應，諒來子翁雖然暫時受點委曲，不久就可明白的。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毛某东说念主来日一早就要動身的，我們一塊去罷。」

尹子崇氣的無話可說，只得轻松说念：「昆季須得到家母跟前稟告一聲，還有些家事須得料理料理。准今天晚上一准過去。」知縣说念：「太太跟前，等昆季派东说念主進去替你說到了就是了。至於贵府的事，好在上頭還有老太太，況且子翁不久就要回來的，也不错不必費心了。」尹子崇還要說別的，知縣已經仰著頭，眼睛望著天，不睬他；又拖著嗓子叫：「來啊！」跟來的管家齊齊答應一聲「者」。知縣说念：「轎夫可伺候好了？我同尹大东说念主此刻就回衙門去。」底下又一齊答應一聲，回稱：「轎夫早已伺候好。」知縣坐窝起身，讓尹子崇前頭，他自身在後頭，陪著他一塊兒上轎。這一走，他自身還好，早聽得屏門背後他一班眷属，本已得到他不好的消息，如今看他被縣裡拉了出去，賽如綁赴菜市口一般，早已哭成一片了。尹子崇聽著亦然傷心，無奈知縣毫禁止情，只得硬硬心腸跟了就走。

霎時到得縣裡，與毛委員相見。知縣仍舊讓他廳上坐，無非多派幾個家丁、勇役輪流拿他看护。至於茶飯一切相傳，自然與毛委員一樣。畢竟他是徐大軍機的东床，父母官總有三分情面，加以毛委員受了江寧藩台的囑托，公義私情，二者兼盡：是以這尹子崇甚是缓和。當天在縣衙一宵，一经自身家裡派了管家前來伺候。第二天跟著一同由水路起身。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已到南京。毛委員上去請示，奉飭交江寧府經廳看管，另行委員押送進京。擱下不表。

且說毛維新在南京候補，一直是在洋務局當差，本要算得洋務中出色能員。當他未曾奉差之前，他自身一样對东说念主說说念：「現在吃洋務飯的，有幾個能夠把一部各國互市條約肚皮裡記得滾瓜爛熟呢？但是我們於這種時候出來仕进，少不得把本省的事情溫習溫習，省得辦起事情來一無依傍。」於是單檢了说念光二十二年「江寧條約」抄了一遍，總共不過四五張書，就此埋頭用起功來，一思了好幾天，尽然不错背誦得出。他就到處向东说念主夸口，說他念熟這個，將來辦交涉是不怕的了。後來有位在行一又友拿他考了一考，曉得他能耐不過如斯，便駁他说念：「说念光二十二年定的條約是老條約了，單念會了這個是不顶用的。」他說：「我們在江寧仕进，正應該曉得江寧的條約。至於什麼『天津條約』、『煙台條約』，且等我昆季將來改省到那裡，或是咨調過去，再去注意不遲。」那位在行一又友曉得他是誤會，雖然有心要想告訴他，無奈見他拘墟不化，說了亦未必明白，不如讓他糊涂一輩子罷。因此一笑而散。

卻不虞這毛維新反於此大享其名，竟有兩位说念台在制台前很替他吹噓說：「毛令不但熟悉洋務，連著各國互市條約都背得出的，實為牧令中不可多得之員。」制台说念：「我辦交涉也辦得多了，洋務东说念主員在我手裡补助出來的也不計其數，辦起事情來，一齊都是現查書。不但他們仕进的是如斯，連著我們老汉子亦然如斯。是以我氣起來，總朝著他們說：『我老頭子記性差了，是不顶用的了。你們年輕东说念主很應該拿這些要緊的書念兩部在肚子裡。』一天念熟一頁，一年即是三百六十頁，化上三年功夫，那裡還有他的對手。無奈我嘴雖說破，他們總是不愿聽。寧可空了打麻雀，逛窯子，等到有起事情來，仍然要現翻書起來，确凿氣东说念主！今天你二位所說的毛令既然肯在這上頭发愤，很好，就叫他来日來見我。」

（牧令：描场所長官。）

原來，此時作念江南制台的，姓文，名明，雖是在旗，卻是個酷慕維新的。仅仅一樣：可惜少少小讀了幾句書，胸中一點學問沒有。這遭總算毛維新官運享通，第二天上去，制台問了幾句話，虧他東扯西拉，盡然沒有表露馬腳，就此委了洋務局的差使。

這番派他到安徽去提东说念主，稟辭的時候，他便回说念：「現在安徽那邊，聽說風氣亦很開通了。卑職此番前去，經過的场所，一齊都要注意磨练磨练。」制台聽了，甚以為然。等到回來，把公务交代明白，上院稟見。制台問他磨练的如何，他說：「現在安徽官場上很曉得維新了。」制台说念：「缘何見得？」他說：「聽說省城裡開了一大菜館，三大憲都在那裡請過客。」制台说念：「但是吃吃大菜，也算不得開通。」毛維新相貌一板，说念：「回大东说念主的話，卑職聽他們安徽官場上談起那邊中丞的敬爱說，凡百事情總是言传身教，將來總要作念到叫這安徽全省的匹夫，無論各人小戶，統通都為吃了大菜才好。」制台说念：「吃頓大菜，你曉得要幾個錢？還要什麼香檳酒、啤酒去配他。還有些酒的名字，我亦說不上來。貧民小戶可吃得起嗎。」

制台的話說到這裡，齊巧有個初到省的知縣，同毛維新一塊進來的，只因初到省，不大懂得官場規矩，因見制台只同毛維新說話，不睬他，他坐在一旁難過，便插嘴说念：「卑職這回出京，路過天津、上海，很吃過幾頓大菜，光吃菜不吃酒亦不错的。」他這話原是幫毛維新的。制台聽了，心上苍老不高興，眼睛往上一楞，說：「我問到你再說。上海洋務局、省裡洋務局，我請洋东说念主吃飯也請過不啻一次了，那回不是好幾千塊錢！你曉得！」回頭又對毛維新說说念：「我昆季雖亦是富貴出身，关联词並非絝絝一流，所謂稼穡之艱難，尚還略知皮毛。」毛維新連忙恭維说念：「這正是大帥關心民瘼，能力想得如斯周到。」

文制台说念：「你所磨练的，還有別的沒有？」毛維新又問说念：「那邊安慶府知府饒守的兒子同著那裡撫標參將的兒子，一齊都剪了辮子到国外去游學。恰巧卑職趕到那裡，正是他們剃辮子的那一天。首府饒守曉得卑職是洋務东说念主員，是以有意下帖邀了卑職去同觀盛典。這天官場紳士一共請了三百多位客。預先叫陰陽生挑選吉時。陰陽生開了一張單子，挑的是未時剃辮大吉。所請的客，一齊都是午前穿了吉服去的，朝主东说念主说念過喜，先開席坐席。等到席散，已經到了吉時了。只見饒守穿著蟒袍補褂，帶領著這位游學的兒子，亦穿著靴帽袍套，望空設了祖先的牌位，點了香燭，他父子二东说念主前後拜過，稟告祖先。然後叫家东说念主拿著紅氈，領著少爺到来宾眼前，一一行禮，有的磕頭，有的作揖。等到一齊讓過了，這才由兩個家东说念主在大廳正中擺一把圈身椅，讓饒守坐了，再領少爺過來，跪在他父親眼前，聽他父親教訓。大帥不曉得：這饒守正本只要這一個兒子；因為上頭提倡游學，是以他自告奮勇，情願自備資斧，叫兒子出国。是以這天撫憲同藩、臬兩司以及首说念，一齊委了委員前來賀喜。只能憐他這個兒子本年只要十八歲，上年臘月才作念親，于今未及半年，就送他到国外去。莫說他小夫婦兩口子拆不開，就是饒守自身想想，已經望六之东说念主了，膝下只要一個兒子，怎麼捨得他出国呢。是以一見兒子跪下請訓，老頭子止不住兩淚交流，要想教訓兩句，也說不出話了。後來眾親友齊說：『吉時已到，不可錯過，世兄改裝亦然時候了。』只見兩個管家上來，把少爺的官衣脫去，除去大帽，只穿著一身便衣，又端過一張椅子，請少爺坐了。方傳剃頭的上來，拿盆熱水，撳住了頭，洗了半天，然後舉起刀子來剃。誰知這一剃，剃出笑話來了。只見剃頭的提起刀來，磨了幾磨，嘩擦擦兩聲響，從辮子後頭一刀下去，早已一大片白嫩表露來了。幸虧卑職看得清切，坐窝擺手，叫他不要再往下剃，趕向前去同他說：『再照你這樣剃法，不成了個梵衲頭嗎？外國东说念主雖然是沒有辮子，何嘗是個梵衲頭呢？』當時在場的眾親一又友以及他父親聽卑職這一說，都明白過來，一齊罵剃頭的，說他不在行，不會剃，剃頭的跪在地下，索索的抖，說：『小的自小吃的這碗飯，實在沒有瞧見過剃辮子是應該怎麼樣剃的。小的總以為既然不要辮子，自然連著頭髮一塊兒不要，是以才敢下手的。現在既然錯了，求求大老爺的示，該怎麼樣，赐教赐教小的。』卑職此時早已走到饒守的兒子跟前，拿手撩起他的辮子來一看，幸虧剃去的是前劉海，還不打緊，便叫他們拿過一把剪刀來，由卑職親自動手，先把他辮子拆開，分作幾股，一股一股的替他剪了去，底下還替他留了約摸一寸多光景，再拿花水前後刷光，尽然也同外國东说念主一樣了。大帥請想：他們內地确凿可憐，連著出国游學想要去掉辮子這些小事情，都沒有一個在行的。幸虧卑職到那裡教給他們，以後只好用剪刀剪，不好用刀子剃，這才各人明白過來，說卑職的法子不錯。當天把個安慶省城都傳遍。聽說參將的兒子就是照著卑職的話用剪刀的。第二天卑職上院見了那邊中丞，很蒙獎勵，說：『到底你們江南無辮子游學的东说念主多，這都是制憲的提倡，我們這裡還差著遠哩。』」

文制台聽了別东说念主說他提倡學務，心上超卓高興。當時只因談的時候長潜入，制台要緊吃飯，便说念：「過天际了我們再談罷。」說完，端茶送客，毛維新只得退出，趕著又上別的司、说念衙門，一處處去賣弄他的本領。不在話下。

且說這位制台本是個有脾氣的，無論見了什麼东说念主，只要官比他小一級，是他管得到的，不論你是實缺藩台，他見了面，一言分歧，就拿頂子給东说念主碰，也岂论东说念主家臉上過得去過不去。藩台尚且如斯，说念、府是不用說了，州、縣以下更无须說了，至於在他辖下當差的东说念主甚多巡捕、戈什，喝了去，罵了來，輕則腳踢，重則馬捧，越發不必問的了。

且說有天為了一件甚麼公务，藩台開了一個手折拿上來給他看。他接過手折，順手往桌上一撩，說说念：「我昆季一個东说念主管了這三省事情，那裡還有工夫看這些東西呢！你有什麼事情，直截愉快的說兩句罷。」藩台無法，只得捺定性子，按照手折上的情節約略擇要陳說一遍。無如頭緒太多，斷非幾句話所能了事，制台聽到一半，又聽得不耐煩了，發狠說说念：「你這东说念主确凿麻煩！昆季雖然是三省之主，大小事情都照你這樣子要我昆季管起來，我就是三頭六臂也來不足！」說著，掉過頭去同別位说念台說話，藩台再要分辯兩句他也不聽了。藩台下來，氣的要告病，幸虧被一又友們勸住的。

後來未几兩日，又有淮安府知贵府省稟見。這位淮安府乃是翰林出身，放過一任學台，後來又考取御史，補授御史，京察一等放出來的。到任還不到一年，齊巧场所上出了兩件交涉案件，有意上省見制台請示。恐怕說的不成詳細，亦就寫了兩個節略，預備面遞。等到見了面，同制台談過兩句，便將開的手折毕恭毕敬遞了上去。制台一看是手折，上头寫的都是黃豆大的小字，便覺心上幾個不高興，又明欺他的官不過是個四品職分，比起藩台差遠了，索性把手折往地下一摔，說说念：「你們曉得我年紀大，眼睛花，故意寫了這小字來蒙我！」那淮安府知府受了他這個癟子，一聲也不響。等他把話說完，不慌不忙，從從容容的從地下把那個手折拾了起來。一頭拾，一頭嘴裡說：「卑府自從殿試，朝考以及考差、考御史，一直是死守法律解释，寫的小字，皇上取的亦就是這個小字。如今作念了外官，倒不曉得大帥是同皇上相背，一個個是要看大字的，這個只好等卑府渐渐學起來。但是今時這兩件事情都是刻不可緩的，是以卑府才趕到省裡來面回大帥，若等卑府把大字學好了，那可來不足了。」制台一聽這話，便問：「是兩件什麼公务！你先說個大概。」淮安府回说念：「一件為了场所上的壞东说念主賣了塊地基給洋东说念主，開什麼玻璃公司。一樁是一個包討債的洋东说念主到鄉下去恐嚇匹夫，現在鬧出东说念主命來了。」

制台一聽，大驚失神说念：「這兩樁都是個關係洋东说念主的，你為什麼不早說呢？快把節略拿來我看！」淮安府只得又把手折呈上。制台把老花眼鏡帶上，看了一遍。淮安府又說说念：「卑職因為其中頭緒繁多，恐怕說不昭着，是以寫好了節略來的。況且洋东说念主在內地開設行棧，有背約章；就是包討帳，亦是不應該的，況且還有东说念主命在裡頭。是以卑府有意上來請大帥的示，總得禁阻他來才好。」

制台不等他說完，便把手折一放，說：「老哥，你還不曉得外國东说念主的事情是不好弄的麼？场所上匹夫不拿地賣給他，請問他的公司到那裡去開呢？就是包討帳，他要的錢，並非要的是命。他自身尋死，與洋东说念主何关呢？你老兄作念知府，既然曉得场所有些壞东说念主，就該預先禁止他們，拿地不准賣給外國东说念主才是。至於那個欠帳的，他那張借紙怎麼會到外國东说念主手裡？其中必定有個緣故。外國东说念主頂講情理，決不會憑空詐东说念主的。况兼欠錢還債本是分內之事，難说念不是外國东说念主來討，他就賴著不還不成？既然如斯，也不是什麼好匹夫了。現在凡百事情，總是我們自身的官同匹夫都不好，是以才會被东说念主家欺負，等到事情鬧糟了，然後往我身上一推，你們算沒有事了。好主意！」

原來這制台的敬爱是：「洋东说念主開公司，等他來開；洋东说念主來討帳，隨他來討。總之：在我手裡，決計不愿為了這些小事同他构怨的。你們既作念我的屬員，說不得都要就我范圍，斷斷乎不准多事。」是以他看了淮安府的手折，一直只怪父母官同匹夫不好，決不愿批評洋东说念主一個字的。淮安府見他如斯，就是再要分手兩句，也氣得開不出口了。制台把手折看完，仍舊摔還給他。淮安府拾了，稟辭出去，一肚皮沒好氣。

正走出來，忽見巡捕拿了一張大字的片子，遠望上去，還疑心是位新科的翰林。只聽那巡捕嘴裡嘰哩咕嚕的說说念：「我的爺！早不來，晚不來，偏巧這時候他老东说念主家吃著飯他來了。到底上去回的好，還是不上去回的好？」旁邊一個號房说念：「淮安府才見了下來，只怕還在簽押房裡換衣服，沒有進去也論不定。你要回，趕緊上去還來得及。別的客你好叫他在外頭等等，這個客是苛待不得的！」那巡捕聽了，拿了片子，飛跑的進去了。這時淮安府自回公館不題。

且說那巡捕趕到簽押房，奴隶的說：「大东说念主沒有換衣服就往上房去了。」巡捕連連跺腳说念：「糟了！糟了！」坐窝拿了片子又趕到上房。才走到廊下，只見打雜的正端了飯菜上來。屋裡正是文制台一迭連聲罵东说念主，問為什麼不開飯。巡捕一聽這個聲口，只得在廊檐底下站住。心上想回，因為文制台一到任，就有過吩咐的，凡是吃飯的時候，無論什麼来宾來拜，或是下屬稟見，統通不准巡捕上來回，總要等到吃過飯，擦過臉再說：無奈這位来宾既非過路官員，亦非本省屬員，平時制台見了他還要讓他三分，如今叫他在外面老等起來，決計不是敬爱敬爱。但是違了制台的號令，倘若老頭子一翻臉，又不是玩的，因此拿了名帖，只在廊下盤旋，要進又不敢進，要退又不敢退。

正在為難的時候，文制台早已瞧見了，忙問一聲：「什麼事？」巡捕見問，坐窝趨前一步，說了聲「回大帥的話，有客來拜。」話言未了，只見拍的一聲響，那巡捕臉上早被大帥打了一個耳刮子。接著聽制台罵说念：「混帳王八蛋！我當初怎麼吩咐的！凡是我吃著飯，無論什麼客來，不准上來回。你沒有耳朵，沒有聽見！」說著，舉起腿來又是一腳。

那巡捕挨了這頓打罵，索性潑出膽子來，說说念：「因為這個客是要緊的，與別的客不同。」制台说念：「他要緊，我不要緊！你說他與別的客不同，隨你是誰，總不成蓋過我！」巡捕说念：「回大帥：來的不是別东说念主，是洋东说念主。」那制台一聽「洋东说念主」二字，不知為何，頓時氣焰矮了泰半截，怔在那裡半天。後首想了一想，驀地起來，拍撻一聲響，舉起手來又打了巡捕一個耳刮子；接著罵说念：「混帳王八蛋！我當是誰！原來是洋东说念主！洋东说念主來了，為什麼不早回，叫他在外頭等了這半天？」巡捕说念：「正本趕著上來回的，因見大帥吃飯，是以在廊劣等了一趟。」制台聽了，舉起腿來又是一腳，說说念：「別的客不准回，洋东说念主來，是有外國公务的，怎麼好叫他在外頭老等？糊涂混帳！還不快請進來！」

那巡捕得了這句話，坐窝三步併作念二步，急忙跑了出來。走到外頭，拿帽子探了下來，往桌子上一摔，说念：「回又不好，不回又不好！不說东说念主頭，誰亦沒有他大，只要聽見『洋东说念主』兩個字，一樣嚇的六神無主了！但是我們何苦來呢？掉過去，一個巴掌！翻過來，又是一個巴掌！東邊一條腿，西邊一條腿！老老實實不幹了！」正說著，忽然裡頭又有东说念主趕出來一迭連聲叫喚，說：「怎麼還不請進來！……」那巡捕至此方才回醒過來，不由的仍舊拿大帽子合在頭上，拿了片子，把洋东说念主引進大廳。此時制台早已穿好衣帽，站在滴水檐前預備接待了

原來來拜的洋东说念主非是別东说念主，乃是那一國的領事。你说念這領事來拜制台為的什麼事？原來制台新近处死了又名親兵小隊。制台殺名兵丁，本不算得大不了的事情，況且那親兵亦必有可殺之说念，是以制台才拿他如斯的嚴辦。誰知這一殺，殺的场所不對：既不是在校場上殺的，亦不是在轅門外殺的，偏巧走到這位領事公館旁邊就拿他宰了。是以領事大不答應，前來問罪。

當下見了面，領事氣憤憤的把序言述了一遍，問制台為什麼在他公館旁邊殺东说念主，是個什麼緣故。幸虧制台年紀雖老，閱歷卻很深，頗有隨機應變的本領。當下想了一想，說说念：「貴領事不是來問我昆季殺的那個親兵？他本不是個好东说念主，他原是『拳匪』一黨。那年北京『拳匪』鬧亂子，同貴國及各國為難，他都有分的。昆季如今拿他查實在了，是以才拿他处死的。」領事说念：「他既然通『拳匪』，拿他处死亦不冤枉。但是何苦一定要殺在我的公館旁邊呢？」制台想了一想，说念：「有個原故，不如斯，不足以震服东说念主心。貴領事不曉得這『拳匪』乃是扶清滅洋的，將來鬧出點子事情來，一定先同各國东说念主及貴國东说念主為難，就是於貴領事亦有所不利。是以昆季有意想出一條計來，拿這东说念主殺在貴衙署旁邊，好教他們同黨瞧著或者有些怕懼。俗語說得好，叫作念『殺雞駭猴』，拿雞子宰了，那猴兒自然短促。昆季雖然只殺得又名親兵，关联词系数的『拳匪』見了這個榜樣，一定肃除，將來自不敢再與貴領及貴國东说念主為難了。」領事聽他如斯一番說話，不由得捧腹大笑，獎他有經濟，辦得好，隨又閑談了幾句，告辭而去。

制台送客回來，連要了幾把手巾，把臉上、身上擦了好幾把，說说念：「我可被他駭得我一身大汗了！」坐定之後，又把巡捕、號房統通叫上來，吩咐说念：「我吃著飯，不准你們來打岔，原說的是中國东说念主。至於外國东说念主，無論什麼時候，就是半夜裡我睡了覺，亦得喊醒了我，我決計不怪你們的。你們沒瞧見剛才領事進來的神氣，賽如馬上就要同我翻臉的，若不是我這老手三言兩語拿他降伏住，還不曉得鬧點什麼事情出來哩。還擱得住你們再替我得罪东说念主嗎！以後凡是洋东说念主來拜，隨到隨請！記著！」巡捕、號房統通應了一聲「是」。

制台正要進去，只見淮安府又拿著抄本來稟見，說有要緊公务面回，並有剛剛接到淮安來的電報，須得當面呈看。制台想了想，肚皮裡說说念：「一定仍舊是那兩件事。但不知這個電報來，又出了點什麼岔子？」本來是懶怠見他的，不過因內中牽涉了洋了，實在委決不下，只得吩咐說「請」。

霎時淮安府進來，制台氣吁吁的問说念：「你老哥又來見我作念什麼？你說有什麼電報，一定是那班不肖父母官又鬧了點什麼亂子，然而不是？」淮安府说念：「回大帥的話：這個電報卻是個佳音？」制台一聽「佳音」二字，坐窝氣色舒展許多，忙問说念：「什麼佳音？」淮安府说念：「卑府剛才蒙大东说念主教訓，卑府下去回到寓處，原想照著大东说念主的吩咐，馬上打個電報給清河縣黃令，誰知他倒先有一個電報給卑府，說玻璃公司一事，外國东说念主雖有此議，但是一時股分不齊，不會得胜。現在那洋东说念主接到国外的電報，想先回本國一走，等到回來再議。」制台说念：「很好！他這一去，至少一年半載。我們現在的事情，過一天是一天，但願他一直耽誤下去，不要在我手裡他出難題目給我作念，我就感激他了。那一樁呢？」

淮安府说念：「那一樁原是洋东说念主的不是，分歧到內地來包討帳。」制合一聽他說：「洋东说念主不是」，口雖不言，心下卻苍老不以為然，說：「你有多大能耐，就敢排揎起洋东说念主來！」於是又聽他往下講说念：「场所上匹夫動了公憤，一哄而上，究竟洋东说念主勢孤，……」制台聽到這裡，急的把桌子一拍说念：「糟了！一定是把外國东说念主打死了！中國东说念主死了一百個也不要緊；如今打死了外國东说念主，這個處分誰耽得起！去年為了『拳匪』殺了些许官，你們還不短促嗎？」

淮安府说念：「回大帥的話；卑府的話還未說完。」制台说念：「你快說！」淮安府说念：「匹夫雖然起了一個哄，並沒有動手，那洋东说念主自身就軟下來了。」

制台皺著眉頭，又把頭搖了兩搖說说念：「你們欺負他單身东说念主，他怕吃目下虧，暫時服軟，且归告訴了領事，或者進京告訴了公使，將來仍舊要找咱們倒蛋的。失当！失当！」淮安府说念：「實實在在是他自身曉得自身的錯處，是以才肯服軟的。」制台说念：「缘何見得？」淮安府说念：「因為腹地有兩個出過洋的學生，是他倆聽了不服，哄動了許多东说念主，同洋东说念主講理，洋东说念主說他不過，是以才服軟的。」

制台又搖頭说念：「更失当！這些出国回來的學生真不本分内！於他绝不估量，就出來多事。父母官是昏蛋！難说念就隨他們嗎？」淮安府说念：「他倆不過找著洋东说念主講理，並沒有滋事。雖然哄動了許多东说念主跟著去看，並非他二东说念主招來的。」制台说念：「你老哥真不愧為民之父母！你總幫好了匹夫，把自身匹夫竟看得沒有一個不好的，都是他們洋东说念主不好。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這班刁民！動不動聚眾滋事，挾制官長！如今同洋东说念主亦然這樣。若不赶早整頓整頓，將來有得纏不昭着哩！你且說那洋东说念主服軟之後怎麼樣？」淮安府说念：「洋东说念主被那兩個學生一頓批駁，說他不該包討帳，於條約大有違背。如今又逼死了东说念主命，我們一定要到貴國領事那裡去告的。」

制台聽了，點了點頭说念：「駁雖駁得有理，難说念洋东说念主怕他們告嗎？就是告了，外國領事豈有不幫自身东说念主的敬爱敬爱。」淮安府说念：「誰知就此三言兩語，那洋东说念主竟其頓口無言，反倒托他通事同那苦主講說，欠的帳也不要了，還肯拿出幾百銀子來撫恤死者的家屬，叫他們不要告罷。」制台说念：「咦！這也奇了！我只曉得中國东说念主出錢給外國东说念主是出慣的，那裡見過外國东说念主出錢給中國东说念主。這話恐拍不確罷？」淮安府说念：「卑府不但接著電報是如斯說，並有詳信亦是剛才到的。」制台说念：「奇怪！奇怪！他們肯服軟認錯，已經是難得了；如今還肯撫恤銀子，尤其難得。确凿出东说念主意象之事！我看很應該就此同他了結。你馬上打個電報且归，叫他們趕緊收篷，千萬不可再同他爭論別的。所謂『得風便轉』。他們既肯陪話，又肯化錢，已是莫大的颜面。我辦交涉也辦老了，從沒有辦到這個樣子。如今雖然被他們爭回這個臉來，关联词我心上倒反害起怕來。我總恐怕场所上的匹夫不知進退，再有什麼話說，弄惱了那洋东说念主，那可萬萬使不得！俗語說得好，叫作念『得意不可再往』。這個事可得責成你老哥身上。你老哥省裡也不必耽擱了，趕緊連夜且归，第一彈壓住匹夫，還有那什麼出国回來的學生，千萬不可再惹事端。二則洋东说念主走的時候，一经好好的護送他出境。他一時為理所屈，不成拿我們怎樣，終究是記恨在心的。拿他周旋好了，或者不错解釋解釋。我說的乃是金玉之言，酬酢秘訣。老哥，你千萬不要當作念耳旁風！你可曉得你們在那裡得意，我正在這裡提心吊膽呢！」淮安府只得連連答應了幾聲「是」。然後端茶送客，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五十四回 慎国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集議保商局

卻說江南官場上自從這位賢制軍一番提倡，於是各人都明白他的方针所在，是見了洋东说念主，無論這樣东说念主如何強硬，他總以妍丽技巧去相合他，抱定了「舋不我開」四個字的主義，敷衍一日算一日，草率一朝算一朝。制台如斯，说念、府不得否则；说念、府如斯，州、縣越發了然于目了。

幾個月前頭，不知那裡死掉一個外國有名的教士。這教士在中國歲數也不少了，一年到頭，勸东说念主為善，卻著實作念些好事。偶爾场所上出了甚麼民教不和的案件，只要這位教士到場，任你事情如何棘手，亦無不治丝而棼的。是以各省的大吏亦都感激他。後來奏聞朝廷，不但屢次傳旨嘉獎，况兼還賞過他頂戴、匾額。由国外進來傳教的，總算數一數二的了。誰知皇天不佑好东说念主，他年紀並不大，忽然得了一病就此嗚呼哀哉。他們在教的东说念主開什麼悲伤會、紀念會，自有一番典禮，无须細表。

單說這位制台大东说念主，從前因辦交涉也受過他的好處，此時聽見他的死讯，坐窝先打了一個電報，足足有好幾百字，去慰唁他的夫东说念主、兒子，又有意派了自身的二少爺同著本省洋務局老總瞎掰念台，帶了吊禮，坐了輪船，前去辱骂。一直等到送過教士的夫东说念主、兒子回國，方才回來。自有此一番舉動，大眾更加曉得，不但同活着的洋东说念主往來酬應必不可少，就是吊死送葬一切禮信也不成免的。因此便有些州、縣望風承旨，借著應酬外國东说念主以為巴結制台地步。

目下單說江寧府首府該管的一個宇宙縣。這宇宙縣在府北一百一十五裡，離著省城較近，自然信息靈通。此時作念這宇宙縣知縣的乃是湖南东说念主氏，姓梅，名仁，號子賡，行二。這东说念主小的時候，諸事顢顢頇頇，不求甚解。偶而东说念主家同他說句話，东说念主家說東，他一定纏西；东说念主家說南他一定纏北。因此各人奉他一個表號，叫他作念「梅二纏夾」。幸喜他凡事雖然纏夾，只要讀書作念八股卻還來得，尽然到二十歲上掙得又名秀才，到二十七歲上又掙得又名舉东说念主。有东说念主說：他前一科就該得意的了，只因為一首八韻詩，是「平平平仄仄」平起的，後四韻忘記了，卻又鬧個「仄仄平平仄」，變得胜仄起的了。因此，房官看到那裡，圈不下去，就打了下來。批語上拿他三篇文章贊他天花亂墜，只能惜詩上倒了韻，不成呈荐，著實替他恻然。等到出榜之後，梅仁領出落卷來一看，見是如斯，不禁氣憤填膺，不怪自身錯了韻，反罵主司去取不公，嘆自身「文章憎命」。當時有他一個同窗聽了他的話，便駁他说念：「子賡，你的文章並沒有荐到主司跟前，也不是你文章作念得不好，是你詩上弄錯了韻，出了岔子，是怪不得別东说念主的。」梅仁至此方才明白過來，曉得自身轻佻所致。仅仅他掷中注定有個舉东说念主，到了下一科，即是他發達的那年，自古说念：「福至心靈」，三場完畢，沒有出岔子，等到出榜，尽然高高的中了。

梅仁的父親單名一個蔚字，是個候選通判。此時正跟了一位出使英國大臣鳳大东说念主作念隨員在上海。沒有等到聽見兒子的佳音，十天前頭，就跟了欽差坐了公司船起身。他父親的為东说念主素性愛小，歡喜占低廉。離了上海還沒有三天，這日正值風平浪靜，他一东说念主飯後無事，便踱出來到處閑逛。後來走到一間房艙門裡，齊巧這艙裡的外國来宾，因事到隔邻艙裡同別的来宾談天，忘記把自身艙門帶上。這梅蔚看了看艙內無东说念主，又見那張外國床上放著一個很大的皮包。他曉得外國东说念主每逢出門，凡是緊要的東西以及銀錢等類都是放在這皮包裡頭的，他便動了垂涎之念，也岂论自身是何職分，並是何身價，且忘記自身這趟跟著欽差出国還是替國家增光來的，還是替國家丟臉來的，此時都不在念，一心一意只想偷他一票，以為：「我此時身在国外，就是破结案，也沒有东说念主認得是我的。」主意打定，便躡手躡腳掩入房中，把個皮包提了就走。一提提到自家那間艙內，急忙將門掩上，想把皮包打開來看，誰知又是鎖著的，後來好容易拿小刀子把皮包划破了，把裡面的東西一齊抖出，誰知這皮包內只要一卷字紙、幾本破書、兩個「金四開」，此外一無系数。他看了雖然失望，因想兩個「金四開」也值得好幾文錢，總算无意之財，這趟賣買未曾白作念，便也甚是開心。後來那個失意皮包的来宾當時雖然也著實尋找，後來找不著，又因所失甚微，隨亦沒有回想，是以未曾破案。

船上因為他是中國欽差的隨員，每逢吃飯，都叫他跟著欽差一塊兒吃大菜。用的家伙，什麼刀叉等類，有些都是金子打的，黃澄澄的著實可愛，况兼也很值錢。他看了這個，又捨不得了，每逢吃飯，總要偷东说念主家一兩件小家伙。况兼非但他一個，連他的共事，一位候選知府，也同他一個脾氣。當時船上因為差的東西多了，查來查去，方才查出是中國欽差隨員老爺們幹的事。那船上的洋东说念主便氣極了，不准他們再到大餐間裡去吃飯。欽差也曉得了，颜面上很難為情，私底下叫了他二东说念主過來，著實申飭他二东说念主一頓。梅仁的父親還不服，說说念：「咱們中國的錢被他們国外弄去的也不少了，趁此拿他點東西也樂得的。」欽差聽了格外生氣。到了倫敦，就想咨送他回國的，因為接到電報，曉得他的兒子中舉，因此才擱了下來。後來還鬧出許多笑話，下文再表。

目下單說這梅仁中舉之後，接到他父親從英國寄回來的家书，自然有一番歡喜說話；接著又勉勵他，無非叫他潛心舉業，預備来岁會試。末後說到自身，還要自身信口胡吹，說他自到国外辦理交涉，同洋东说念主如何估量，洋东说念主如何信赖他，欽差如何倚重他。好在沒有對證，騙騙自身的兒子罷了。」信上還說：「我的基础底细不過通判，將來保舉雖然可靠，关联词一保同知，再保知府，三保说念員，其中甚費周章，况兼耽誤時日。」敬爱想叫兒子把家裡的幾畝薄田，還有幾處市房，一齊盤給东说念主家，拿出錢來，等兒子来岁上京會試的時候，替他上兌捐一個分省補用知府，如斯一保便成说念員，似乎來的快些。梅仁得信之後，遵循辦理。

等到事情辦妥，已經過了新年，急急起身，跟了大幫舉子上京會試。頭二場幸喜沒出岔子。到了第三場，他每策止松手三百字，不知怎麼一個不注意，多拽了一張，鬧了一個曳白。他急了，便胡湊亂湊，把這條策多湊了一頁。雖然沒有被帖，关联词每篇都是三百字，這篇鬧了個「大肚皮」，文理又不甚貫串，自然就吃了這大肚皮虧了。等到出榜，名落孫山，心上好不懊惱。一面急忙忙想替老东说念主家把官捐好，便即出京。

（策：考試時以問題出之於第（冊），令應舉者作答，稱為「策問」，簡稱策，後來成為一種文體。）

（曳白：白紙上只字未寫叫曳白，考試時交白卷或跳頁未寫，也叫曳白。）

齊巧這年山西鬧荒，開辦急賑。忽有东说念主同他說起：「目下只要若干銀子，捐一個大莽撞知縣，馬上就得了缺。」他聽說不覺心上一動，說：「老东说念主家的保舉總在三年之後，等到開保的前頭再給他報捐也不為遲，如何我此刻先拿這錢自身捐個大莽撞知縣？倘或選得一個好缺，這兩年之內，先賺上幾萬銀子，也未可知。」主意打定，便把老子的事情閣起，先辦自身的事。果然天從东说念主願，不到半年，便選到江南作念實缺知縣去了。總算他官運亨通，一選就選到江南宇宙縣知縣。到省的時候還是前任制台手裡。前任制台是個老拘束，見面之後，問了幾句話，梅仁都是老老實實回应的。前任制台喜歡他，說他是書生试验，因此並不留難，馬上就叫藩台挂牌，飭赴新任。到任之後，公务一切尚稱順手，過了半年，無甚差錯。制台既是拘束，有些秉性，同洋东说念主交涉的事件，自不免就要據理直爭，不愿隨便了事，因此洋东说念主在他手中不甚得意。上憲既如斯，作念下屬的也想以氣節自見，都要批駁洋东说念主一兩件事情，以為表見之地。

這梅仁的為东说念主，雖然沒有什麼大閱歷，关联词上级的敬爱卻也不敢不注意；既留了心，還有什麼不照著辦的。宇宙縣在內地，同洋东说念主來沒有什麼交涉。一天有個教民欠了东说念主家的錢不還，被他收拢了理，打了這教民一頓。這教民本來是個不本分内的，是以教士並不來保護他。梅仁因此揚揚自得，便上了一個稟帖，以顯他的能耐。齊巧前任制台奉旨來京，未曾來得及批他這個稟帖，已經交卸，後任就是現在這位媚外的新制台了。在拉管卷內看見這個稟帖，心上苍老不高興，便說：「朝廷敦崇睦誼，視教民如小儿，不憚三令五申，叫父母官極力保護，該令豈無聞知？乃膽敢荼毒教民，又復砌詞瀆稟，以為見好地步，實屬糊涂廖妄！除嚴行申飭外，並記大過三次，以為妄啟外舋者戒！」不倫不類，罵了下來。梅仁接著一看，賽如一盆冷水從頭頂上直澆下來，心想：「前任制憲是如斯，後任制憲又是如斯，确凿叫我們作念屬員的為難死了！但為今之計：當王者貴，少不得跟著改變從前的方针，或者還可立腳。」

凡是初度出來仕进的东说念主，沒有經過風浪，見了上级下來的札子，上头寫著什麼違干、未便、定予嚴參等字樣，一定要嚇的慌作念一團，敬爱之間，賽如上级已經要拿他參處的一般。後來請教到老汉子，老汉子譬解給他聽，說：「這是照例的話句，照例的公务，總是如斯寫的。」頭一次他聽了，還當是老汉子寬慰他的話，等到二次、三次弄慣了，也就膽子放大，不以為奇了。又凡是仕进的东说念主，如在運氣頭上，一帆風順的時候，就是出點小岔子，說無事也就無事。倘若正在高興頭上，有东说念主打他一下悶棍，無論大小事件，他吃了這個癟子，心思登時不靈，昆季也就登時無措了。

目下單表這梅仁到任已經半年，各種什面都算見過，再加制憲崇敬，公务順手，雖然他的為东说念主平時有點顢頇，因在運氣頭上，倒也並不覺得。只能惜忽然換了上级，變了形势，結結實實一釘子碰了下來，正是上文所說的，「在高興頭上，被东说念主打了一下悶棍」，登時弄得兩眼昏暗，走頭無路。一趟又想作念好官：「索性同上级去碰上一碰，就是革職，也博個強項聲名。」一趟又想：「自身巴結到這個官，也很禁止易，况兼缺分又好。倘或同上頭鬧翻了，莫說參官，就是撤任，在省裡閑空起來，這是何犯著呢！況且這捐官的錢原是預備替老东说念主家過班的，如今還沒有補上這個空子，已經把功名丟掉，怎麼對得住老东说念主家呢。」有此幾個講究，少不得就要委曲下來，改換自身的方针。照此看來，东说念主家雖稱他為「纏夾先生」，其實他並不纏夾。但是他自從受了這個癟子，少不得氣焰登時矮了半截，不但精神委頓，舉止張皇，就是說話也漸漸的言無倫次了。宇宙離省城最近，制台一舉一動，都有耳報神前來報給他的。他見制台是如斯舉動，越發懊丧他自身的從前所為，只因矯枉過正，就不免鬧出笑話來了。

南京城裡回子頂多，因此這宇宙的场所也就不少。有天一個回子被一個东说念主扭到衙門裡声屈。声屈的东说念主叫盧大，回子叫馬二。盧大控告馬二，說被馬二一拳頭打掉他一個門牙，淌了若干的血。同馬二評理，馬二不服，掄起拳頭，接連又是三拳，現在腰裡膀上都受了重傷，是以扭來求大老爺伸冤。

其時，正值梅大老爺早堂未散，一聽是鬥毆小事，合吩咐把兩造帶到案前跪下。梅大老爺先把名字問個明白，然後又追問為什麼相互打架。盧大尚未開口，馬二先搶著說。才說得一句「回大老爺的話」，梅大老爺曉得他是被告行凶打东说念主的东说念主，心上先有三分不願意，他便把眼睛一楞，拿驚堂木一拍，罵了聲「忘八蛋！老爺還沒有問到你，用你插嘴！」兩邊差役一見老爺動氣，便一齊吆喝：「不准多嘴！」老爺至此，方才細問盧大端的。

盧正途：「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館裡管廚。王公館的主东说念主喜歡吃燒鴨子。這馬二店裡，油雞、燒鴨子、咸水鴨子都有。小的整天上街買菜，總到他店裡買半只燒鴨子。這天買了菜回來，又到他店裡，小的就拿菜籃子往他櫃台一擺，他就同小的翻起來了。小的同他講理，說：『我同你也算老主顧了，就是借你的櫃台擺擺籃子也不打緊，用不著這個樣子。』」

梅大老爺說：「是啊，他怎麼樣呢？」盧正途：「他把眼睛一豎，說说念：『別的事情咱同你講一又友，這個可來不得！』」梅大老爺说念：「你怎麼說呢？」盧正途：「我說：『我的籃子擺末已經擺了，收不且归的了。你待怎麼我的？』苍天大老爺！這馬二聽到這裡，也不同小的再說什麼，便伸過來一拳頭。小的一個不防備，早把小的的門牙打下來了，現在還在這裡尚血哩。小的趕著問他為什麼打东说念主，他舉手又是三拳，這可把小的打壞了。」

梅大老爺一聽這話，便把驚堂木一拍，臉上露著一團怒氣，指著馬二罵说念：「好個混帳王八蛋！他借你櫃台擺擺籃子，什麼大不了的事！你膽敢行凶打东说念主，這還高出！」說著，就伸手到簽筒裡去抓簽，想打馬二的板子。

那馬二急了，便在地下碰頭，說说念：「我的老爺！你聽明白了再動氣，小的是在教啊。」梅仁前次原是因為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釘子，這番一聽「在教」二字，不覺心上畢拍一跳，忙從簽筒裡先把那只手收了回來，心上獨自想说念：「好險呀！幾乎鬧出點事情來！」一面拿袖子擦頭上的汗，一面又吩咐馬二快說。說話時，那梅大老爺的臉色已經良善了許多，就是問話的聲音也不像先前之疾言厲色了。當下只聽得馬二回说念：「大老爺明鑒：小的從老祖先下來一直在教。」梅仁说念：「原來你是世代在教。你們教裡的規矩我曉得的。快起來，快起來，不要你跪著說話。」於是馬二直立在公案西邊，原告盧大倒反跪鄙人面。

只聽馬二又回：「小的櫃台借給他擺擺籃子，原不打緊。大老爺可曉得他籃子裡是些什麼。」梅仁说念：「是些什麼？」馬二说念：「請大老爺問盧大。」盧大接口说念：「籃子裡有什麼，有他媽媽的肉！」梅仁把驚堂木一拍，说念：「公堂之上，由你信口罵东说念主，看來就不是個本分東西。給我打嘴！」足下一聲吆喝，登時幾個东说念主上來，猶如鷹抓燕雀一般，揪住盧大，打了十個嘴巴。老爺又問馬二。馬二说念：「小的是清真教門，豬肉這件東西原是忌的。盧大籃子裡又是豬頭，又是豬蹄子，不乾不淨，就往小的櫃台上一擺。小的先同他好說，叫他不要擺；不虞他倒惱了，開口就罵小的，說什麼『豬爹爹』、『驢祖先』，可把小的氣急了，順手推了他一把是有的。小的並沒有敢拿拳頭打他。這都是他渾告，求大老爺的明鑒。」

原來梅仁一時糊涂，只認作念中國东说念主吃了教便稱「在教」，並不曾预见回子也稱「在教」。雖是馬二拱了出來，他還是執迷不悟，連說：「你們教裡規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經，念了經就得茹素，什麼葷腥原不准進門的。這件事是盧大不是。……依我老爺的敬爱，盧大就先該打。」

盧大一聽老爺要打他，連忙分辯说念：「他的教並不是东说念主家吃的那個教，用不著茹素，他自身還宰雞鴨哩。」梅仁说念：「無論他那一教，都是一樣，本縣齐有保護之意，斷禁止你們這些刁民欺負他的。」說著，又喝令：「拖下去打！」盧大急了，拼命的磕頭，說：「求老爺的恩典！」梅仁说念：「你這東西可惡，不成如斯低廉你！你還是願打呢，還是願罰？」盧大又磕頭说念：「大老爺的恩典！小的一個當廚子的，那裡有許多罰呢？」梅仁说念：「不罰不得胜！現在姑念你初度，我老爺格外加恩典給你，你拿出三十塊錢給馬二重修櫃台，就此完案。如果不罰，打八十大板，枷在馬二店門口三個月。你自身想，還是走那一條路好？」盧大又磕頭说念：「三十塊實在罰不起。」後首求來求去，減到十二塊洋錢，當天還沒有。梅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措資，限三天交案；隨囑咐馬二到第三天當堂來領。馬二打了东说念主，倒反打了贏讼事，好不高興頭。可憐盧大挨了馬二一頓打，老爺非但不給他伸冤，還要罰他出錢，确凿晦氣！

閑話休表。且說轉眼之間，三天限期已到。盧大的怕打，早已連借帶當，湊了十二塊洋錢送到衙門裡來。此時老爺正坐在堂上理事，盧大把洋錢交了上去，老爺吩咐他一旁靜候，等到馬二到案具領，准予銷案。盧大無可如何，只得息心屏氣，等在外面。誰知一等等到散堂，那馬二還沒有來。老爺沒有工夫等他，早已退堂。盧大卻不敢就走。後來好容易等到上了燈，馬二才來。老爺叫原差出來，問他為什麼到此時才來。他說他的老師父死了，前去幫忙，是以到這會才來的。原差據情稟復。

老爺便問：「然而他教裡的老師父？」原差说念：「正是。」梅仁心上盤算说念：「上回我打了那個吃教的，他們教幫中一定是恨我了，如今我何不借著這件事情同他們聯絡聯絡，不但不错解釋前嫌，况兼叫上頭制台瞧著心上也歡喜。況且近來未几幾時，那一省死掉一個教士，制台還派了自身的二少爺前去吊孝。我的官比不上他，總得自去走一趟，叫东说念主家看了也鄭重些。」想定主意，仍叫原差出來問馬二，問他們的老師父在那裡死的。馬二照說一遍。梅仁又叫原差出來留住馬二，說：「老爺要去上祭，叫你領路，一塊兒同去。」馬二自然除名。梅仁便吩咐大廚房裡坐窝備一桌祭席，叫东说念主挑著，自身亦就頂冠束帶，出來上轎。馬二在前領路，一領領到清真寺門口，歇下轎子。老他出轎，其時已是深宵，亦看不出上头寫的是幾個什麼字。梅仁還疑心他們是個禮拜堂，連忙踱到裡面，忙著叫跟來的东说念主擺設祭筵。那馬二卻早已去找老師父的家小以及他們那般在教的，霎時男男女女，亦就聚了七八十個东说念主。有些都是聽說大老爺來上祭，趕著來瞧熱鬧的。但是聚了一房子东说念主，梅大老爺舉目四看，並不見一個外國东说念主。心想：「教士的家小總應該是洋婆，怎麼如今來的全是些中國东说念主呢？」

正在心上疑疑忌惑，不提防那桌祭筵才擺得一半，已被那些回子打了一個空，登時东说念主聲烦扰起來。還有东说念主提起一個豬頭摔到梅大老爺這邊來，一齊嚷著說：「不要放掉了那狗官！他不是來上祭，竟是拿我們開心來的！」原來此番梅仁來的孟浪，只聽了「在教」二字，便拿定他是国外傳教的教士，並不曉得是回子，倒反備了豬頭三牲來上祭，豈知越發觸動眾回子之怒，鬧了個沸反盈天！梅仁幸虧馬二保護著，從东说念主叢裡逃出來。走了幾步，奴隶的差役們方才渐渐的跟了上來。

梅仁轎子是已被眾回子拆散的了，只得步碾儿回衙。一頭問馬二：「你們這裡傳教的總不啻你老師父一位別的外國东说念主以及你老師父的家小都到那裡去了？」馬二到此方對他講：「我們雖然在教，並沒有什麼外國东说念主，大老爺不要弄錯了。」梅仁又問足下。奴隶的才回稱：「這裡是回子的清真寺，並不是什麼外國东说念主的禮拜堂。」梅仁怪他：「為什麼不早說？」奴隶的回说念：「小的于今沒有明白老爺到那裡去，只知说念老爺叫馬二領路，是以一齊就跟到這裡來的。」梅仁又問馬二：「你們老師父然而那個住在堂裡的神父？」馬二说念：「我們只叫老師父，不曉得什麼神父不神父。」梅仁至此方才明白過來，自身沒有問清，拿著回子當作念了外國傳教的了，但是臉上又落不下去，回衙之後，坐窝坐堂，把剛才傳話的原差叫上來罵了一頓，又打了二百屁股，總算替大老爺光了光臉，才把這事過去。

自此以後，梅仁有十幾天沒有出門，生怕路上碰見了回子再來打他。其實眾回子當時雖然鬧了個沸反盈天，當中究竟也有幾個懂事的，說：「他無論如何不好，總是父母官，倘一翻臉，你們總敵他不過。」因此到了第二天，大眾亦就偃旗息饱读，沒有鬧到衙門裡去。梅仁聽聽外面沒有什麼動靜，方才一塊石頭落地。

又過了些時，上頭有文書下來，叫父母官提倡商務。宇宙是個小场所，又是內地，沒有什麼大生意的。梅仁卻因上回責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釘子，一直總想作念兩件仰承憲意的事，以為取悅之地。無奈越想討好，越不討好，以致誤認教民，又被回子豪侈了一頓，心上好不煩惱。如今得了這個題目，便想借題作念一篇新鮮文章。上頭的公务是叫父母官時時接見商东说念主，與商东说念主開誠布公，聯絡一氣。场所有事，商為輔助；商民有事，官為保護。總令商情得以上通，永免隔閡之弊。

札子上的話是如斯立意，原非不善。梅仁因想借此作念番事業，便把札文反復細看，看了十來遍，忽然豁然貫通，竟悟出一個敬爱敬爱來。當時拿了札子，一直奔到老汉子書房裡，對老汉子說说念：「據昆季看來，上頭的敬爱還是重在『场所有事，商為輔助』的一句話上。輔助什麼？不過要他們捐錢辛勤。本來現在场所上很有些上頭交辦的公务，什麼學堂等等，一齊都要父母官籌款，如果辦不起來，還有處分。昆季正在這裡發愁，如今可巧有這件札子，我們以後的事倒有了些把捏了。」

老汉子接過札子，大約看過一遍，歪著頭想了一趟，不禁一跳就起说念：「翁！你真可謂讀書得間了！你說的一點不錯，上頭正是這個敬爱！但是話雖如斯說，我們辦事須有個秩序。上頭既叫我們保護商东说念主，我們如今先不說捐錢的話，先借一個场所，或是公所，或是總會，以為接待商东说念主之所，等他們一齊來了，相互也聯絡了，然後再向他們開口。东说念主有見面之情，你開出口去，他們總得答應你的。」老汉子說一句，梅仁應一句。等到老汉子說完毕，他又一連說了兩句：「著！著！我昆季就照你老汉子的話去辦。前天昆季看見制台轅門抄上寫著省城裡已經設了一個保商局，派了黃觀察作念總辦，大約亦就是辦理此事。我們姑且托他到省裡打聽打聽章程是個什麼樣子，我們也照辦一個，可好不好？」老汉子说念：「好好好，就是如斯。」

幸喜這梅仁是個躁性子，有了一件事，從不愿留過夜的，當天就在本城城隍廟裡借了三間房子，作念了一個接待商东说念主之所。門口挂起一面牌号，上寫「奉憲設立保商局」。另外兩扇虎頭牌，是「商局重地，閑东说念主免入」八個大字。一面又仿照札子上的敬爱，請老汉子擬了宣布，曉諭一切坐賈行商，叫他們都到這裡來聚會。又稟明上頭，委了本縣典史王朝恩王太爺作念了駐局的委員。縣大老爺公务忙，不成一样過來問信，商东说念主有什麼事，都找王太爺說話。這是後話不題。

且說當時忙了幾天，就檢定日子開局。恐怕開局的那天商东说念主來的不甚踴躍，一面由梅仁先發帖子請客，凡是城廂內外，万里长征的紳衿，一概請到。又叫典史王太爺坐著轎子到各輔戶一家家去拜，勸他們到這天來入會。誰知到了這天，作念賣買的來的仍然未几，各人不曉得大老爺安的甚麼心，是以有些东说念主不敢來。只要一向同父母官有來往的幾家紳衿，還有兩個同帳房裡有首尾的一家錢莊，一家南貨店的雇主來了，合湊起來不到兩桌东说念主。梅仁甚為掃興。来宾到齊，勉強入座，一席是梅仁自作主东说念主，一桌是典史王太爺代作主东说念主。

坐定之後，各人喝了幾杯酒，坐首座一位紳士是北門外頭医生第，知府銜、候選同知蔣大化，先開口说念：「老公祖，你這件事辦的甚好啊，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治弟真拜服你。」原來梅仁頭天晚上先在老汉子跟前叨了許多教，這回聽了蔣大化的話，便搖頭饱读舌說说念：「這件事呢，雖不是昆季一個东说念主主意，关联词昆季亦早存了這個心，是以發個狠，有意趁在昆季任上，把這件事辦成了。一來上頭有個交代，二來昆季以後叨教之處甚多。到了這個田主，諸位既不須拘什麼形跡，就是昆季有什麼為難之事，也不错當面商量。否則，你們諸公請想：這們一個宇宙縣，周圍百把裡路的场所，又要辦這個，又要興那個，巧媳婦作念不出沒米的飯，叫昆季怎麼來得及呢。」梅仁這番說話總不脫他將來借此籌款的方针。

此時在席第五座是改試策論新科發達的一位孝廉公，身上也捐了個內閣中書，姓馮，號彝齋。據他自說：舊學不見得怎樣，新學他卻極有工夫的，是以改試策論，馬上就中，只能惜會試的卷子上有「筹画」兩個字，在他自身以為用的是新名詞，房官看了還好，卻不虞到了大總裁吏部尚書塔公手裡，看到這裡，提起筆墨豎了一個小小杠子，另外粘了一張低條，注了十個字说念：「以『的』字入卷內，不免太俗。」因此就沒有中得進士。等到報罷之後，馮彝齋領出落卷來一看，見是如斯，氣的了不起，大罵主司一場，急急打理回家。齊巧上頭派了委員下來勸捐，他就湊了千把銀子捐了個內閣中書，借此不错出入公門，干預干預场所上的公务。

（孝廉：漢代為選拔官吏的科目之一，時清時對舉东说念主的稱呼。）

這日請客，有他在座。他聽了梅仁一番說話，心上苍老不以為然，便想借此吐吐自身胸中的學問，於是不等別东说念主開口，他先搶著說说念：「老公祖，此言誤矣！治弟很讀過幾本翻譯的外國書，故而略曉得些外國政治。照著当天此舉，極應該仿照外國下議院的章程，無論大小事務，或是或否，總得議決於合邑商民，其權鄙人而不在上。如謂有了這個场所，專為老公祖聚斂張本，無論為公為私，總不脫專制政體，治弟不取也！」說著，又連連搖頭不啻。梅仁卻也奈何他不得，相互楞了一趟。

第二座一位進士基础底细的主事公，姓勞，名祖意的，開言說说念：「治弟有外孫，新近從東洋游學回來，他的議論竟與彝齋相像。我們這一輩子的东说念主都是老拙無能了，『硬人出少年』，倒是彝翁同我們這外孫將來很不错作念一番事業。」馮中書見他倚老賣老，竟把自身當作後輩看待，心上很不高興。想了一想，說说念：「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事業不错作念得。除掉腹地裡幾省，外國东说念主鞭長莫及，其餘的雖然沒有擺在颜面上瓜分，暗自裡都各有了主子了。否則我們江南總還有幾十年的等頭，如今來了這們一位制軍，只怕該五十年的，不到五年就要被他雙手斷送！」

勞主政说念：「那亦不見得送得如斯容易，就是真個送掉，無論這江南场所屬那一國，那一國的东说念主作念了皇帝，他匹夫總要有的。咱們只要本分内分作念咱們的匹夫，還怕他們不要咱們嗎？你又愁他什麼呢？」梅仁说念：「勞老先生的話實在是通論，昆季佩服得很。莫說你們作念匹夫的用不著愁，就是我們仕进的也無須慮得。將來外國东说念主果然得了我們的场所，他匹夫自然要，難说念官就不要麼？沒有官，誰幫他治匹夫呢？是以昆季也決計不愁這個。他們要瓜分就讓他們瓜分，與昆季绝不估量。勞老先生以為如何？」勞主政说念：「是極，是極！」兩個「是極」，直把個梅仁贊得十分得意，馮中書卻早氣得把相貌都發了青。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五十五回 呈履歷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恳求情

卻說馮中書當下聽了梅老公祖及勞老先生一番問答，心上想说念：「這個东说念主竟其絕無一毫國家思惟，只要保住他自身的功名產業，就是江南全省场所統通送與外國东说念主，簡捷與他絕不估量！但是匹夫好作念順民，你這個官將來卻無用處。誰不曉得中國的宇宙都是被這班仕进的一塊一塊送掉的！他如今還說出這種話來，豈不好笑！」一個东说念主肚皮裡正尋思著，忽又聽得梅仁說说念：「勞老先生，江南场所被外國东说念主拿去，倒是一樣不好。」

勞主事忙問何事。梅仁说念：「不是別的，只要我們這一位制憲實實在在不好伺候。他一到任，我就碰他一個釘子。這幾個月，昆季總算跟定他走的了，聽說他還是不高興我。你想，我們作念下屬的難不難！」勞主事尚未開口，馮中書搶著說说念：「這個老公祖倒不错無須慮得的。如今他是上级，你是屬員，等到场所屬了外國东说念主，外國东说念主只講对等，沒有甚麼『大东说念主』、『卑職』，你的官就同他一般大，上頭只要一個外國皇帝，你管不到他，他也管不到你，你還慮他作念什麼呢？」

梅仁聽了，似信未信，未曾開言，又是勞主事搶說说念：「我原說彝齋兄的方针同我們外孫一樣。這对等的話，我的外孫子亦然一样說的。」馮中書聽了，格外生氣。究竟因他上了幾歲年紀，又是一鄉之望，奈何他不得，只得忍氣吞氣，草草把酒菜吃完，各自散播。

自此以後，這梅仁竟借此聯絡商东说念主，捐了無數的款項，把场所上什麼學堂等等一切不错得維新名譽的事情卻也辦了幾件。他又自身愛上稟帖，長篇大套的，一样寫到制台那裡去。等到時候潜入，上頭也就回心轉意，說某东说念主還能辦事。

列公有所不知：凡是仕进的，能夠博得上级稱贊這們一句，就是升官的佳音。果然不到三個月，藩台挂牌，把他升署海州直隸州。梅仁得信之下，好不興頭，坐窝親自進省謝委。省裡回來，那個委署宇宙縣的也就到了。梅仁忙著交卸，帶了眷属、幕友、家丁徑到海州上任。

海州這個场所緊靠海邊，名為要缺，其實從前並沒有什麼事情，直至近兩年來，有些國度總想抢占我們中國的场所，不時派了兵船前來中國江海一帶港口往為巡弋。每到一處又不就走，有時候還要派东说念主上岸，上來的东说念主，多些许少，也不成定，不說是測量形勢就說是操練兵丁。封疆大吏尚且拿他無可如何，至於父母官更不用說得了。

閑話少敘。且說梅仁到任之後，剛剛才有一蟾光景，他所管的海面上忽然來了三只外國兵船，一排兒停住了不走。第二天大船上派了十幾名外國兵，一齊坐了小小船下來，後頭還跟了通事，走到岸上，向鋪戶買了許多的食品，什麼雞鴨米麥之類。買好了，把帳算清，付了錢，仍舊坐了小小船回上大船，並沒有絲毫騷擾。有些鋪戶見是外國东说念主來買東西，故意把價錢多說些，因而倒反沾光不少，還望他第二天再來買。

這個檔口，便有东说念主飛跑送信到州裡，說是海裡來了三條外國兵船，不知是作念什麼來的。州官梅仁聞報，不覺大吃一驚，馬上請了師爺來商量對付的法子，又說：「這來的兵船倘或他們要同我們開仗，我們這裡毫無預備，卻怎麼是好呢？」一面著急，一面又叫东说念主去知會營裡，倘或鬧點事情出來，只好請他們先去抵擋抵擋。梅仁只顧忙亂，頭上的汗珠子早已有黃豆大小滾了下來。師爺見了他這副發急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連忙勸他说念：「現要頂要緊的是先派個东说念主到船問他到此是個什麼敬爱，倘要是路過這裡，沒有什麼舉動，彼以禮來，我以禮往，也不必得罪他們，但是也得早早請他離開此地，以免场所上匹夫見了疑懼。倘或是另有別的敬爱，他們船上的大炮多么横蛮，斷非我們營裡這幾個老弱殘兵不错抵擋得住的，必須快快打電報稟明上頭制台，請示辦理。」

梅仁正在束手無策的時候，聽了師爺的說話甚是中聽，坐窝照辦。但是一時又不曉得是個怎麼辦法：「誰有這個膽子敢到他們船上去呢？」師爺说念：「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們派個东说念主去是決計不要緊的。」梅仁便問：「派什麼东说念主去？」師爺想了想，說：「東家是一縣之主，去了未便，况兼這些船上都是外國东说念主？本衙門裡沒有翻譯，現在只好借势州判老爺同學堂裡英文教習去走一趟，問他個來意，便好打電報到南京去。」

梅仁说念：「是極，是極！」馬上叫东说念主把州判老爺請了過來，把這話告訴了他，請他辛劳一趟。州判老爺生恐外國东说念主拿他宰了，一味推三推四，先說：「晚生不懂得外國話。」梅仁说念：「有翻譯。」州判還想說別的，齊巧請的那位英文學堂教習也來了，問知來意。幸喜他讀過幾年外國書，东说念主還開通，又聽得這事不會白作念的，將來州官總得另外盡情，馬二答應說：「應得效勞。」又幫著勸了州判老爺一番，方允一同前去。

州判老爺跟了教習走出來上轎，一頭走，一頭說说念：「外國东说念主是個什麼樣子，我昆季還是小時候在洋片子瞧見過兩次，到底同我們中國东说念主一樣不一樣？見了他要行個什麼禮？我們一上船，該用個什麼抄本？還是怎麼說？」教習说念：「外國东说念主不過長的樣子是個高鼻子，摳眼睛，說的話，相互口音不同，此外原同中國东说念主一樣的。老父台見了他只要拉拉手，也不用作揖，也不用磕頭，只要拉拉手就好了。但是拉手切記用右手同他拉，千萬不可拉左手，是要得罪他的。」州判老爺说念：「得罪了他便怎麼樣？然而他就同咱斗殴？」教習说念：「那亦未見得，不過像煞不敬重似的。你想，你不敬重他，他心上會願意嗎。」

州判老爺说念：「我往常聽見东说念主說：『外國兵船上，無論那裡都裝的是炮，只要拿手指頭往桌子上一撳，就轟的一聲，坐窝把东说念主打死。那年李中堂放欽差出去，也不知到了那個國度，东说念主家炮船上請他吃飯。他一點沒有預備，跑在东说念主家船上，問那兵官說著話，一言分歧，那個帶兵官提起茶碗往桌子上一摔，登時一個紹興壇一樣大的炮子彈了出來。幸喜我們老中堂坐的场所偏了，一點沒有打中身上。你說險不險呢！這事一則是老中堂的福氣大，二來也虧他老东说念主家從前打「長毛」，打「捻子」，見多識廣，大炮的聲音，耳朵是聽慣的了，見了這個樣子，只微微的一笑，並沒有說什麼。那船上的兵官見一炮打他不中，心上反覺過意不去，翻過來好好的送他上岸。第二天就辦了許多金珠寶貝到老中堂跟前乞降。老中堂允了他的和，准了他五口互市，是以如今才有了這些外國东说念主。』我說的然而不是？我如今不怕別的，單怕他開炮。我是自小被炮仗嚇壞了，往常聽見放鞭炮總是護著耳朵的。」

教習聽他引經據典，說得意思盎然，心上著實好笑，也不同他計較，便说念：「中堂大官，是以船上開炮接待他，我們去是不開炮的。你去見他，也用不著什麼抄本，拿張片子，到了船上，我替你傳話就是了。」說著，一同出來，上了轎，坐了轎子一直抬到海邊上。小小船早已預備好了。

州判老爺雖說有教習壯著他的膽子，走到海灘下了轎，依然戰戰兢兢的，賽如將要送他上法場的一樣，扶了小船。船小人多，不免東搖西蕩，又把他嚇得「啊唷皇天」的叫，伏在一個东说念主的身上，動也不敢動。好容易撐近大船，扶他上梯子。他抬頭一看，船頭上站著好幾個雄纠纠、深目高鼻的外國兵，更把他嚇得索索的抖，兩只腿上想要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忙找了三四個东说念主，拿他架著送到船上。他此時魂靈出竅，臉色改變，早已呆在那裡，拔一拔，動一動，連著片子也沒有投，手亦忘記拉了。幸虧那個教習擋在頭裡，一到船上，同东说念主家拉過手，就打著英國話，問东说念主家那裡來的，到此是個什麼敬爱，船上东说念主回应出來，才曉得並不是英國來的兵船。幸虧英國是普通的，各人都還懂得兩句。船上的帶兵的還是個提督職分，聽說中國官派东说念主來問他蹤跡，他也打著英國話說：「我們路過這裡，想上去打獵玩耍兩天，就要開船走的，並沒有什麼敬爱，你們不必驚慌。」教習把話問明白，亦就同东说念主家拉了拉手，攙了州判老爺下船。

州判老爺自從上船，一直也沒有同东说念主說一句話。此時回到小小船上，定了一定神，方算是魂靈歸竅，拿手把頭上的汗沫了一把，說说念：「出娘肚皮，今兒是頭一遭，可把我嚇死了！這官簡直不是东说念主作念的！」教習也不睬他，只瞧著他覺著好笑。他見东说念主家不睬他，又搭訕著說说念：「聽得說外國东说念主如如何何，其實也有說有笑，很好說話的。」教習说念：「既然如斯，老父台為什麼不同他攀談樊談呢？」

州判老爺把臉一紅说念：「他同我言語欠亨，叫我說什麼呢？」教習说念：「不要緊，有我替你傳話。」州判老爺说念：「同你到這裡已經勞你的神了，還好再打攪你麼？我昆季心上愈覺不安了」！說著，小船靠定了岸，他倆仍舊坐轎進城銷差。見了州官，州判老爺膽子也壯了，張牙舞爪，有句沒句，跟著教習說了一大泡。等到把話說完，梅仁方才明白此番兵船的來意，於是一塊石頭落地。又想说念：「外國东说念主來到這裡，雖然沒有什麼事，也樂得電稟制台知说念，顯得我們同外國东说念主也還聯絡，是以才會偃旗息饱读，平安無事。」主意打定，請教師爺，師爺亦幫著他說很好，連忙找出「電報親編」，寫好碼子，叫东说念主去打。州判老爺又求著把他親自到船上見洋东说念主周旋的話敘上。梅仁應允。州判老爺請安，謝了一聲「堂翁栽培」。然後饱读励歡掀，跟了請來作念翻譯的那位教習一同出去。梅仁親自送了出去，只同教習說说念：「以後還要仰仗。」教習说念：「理應效勞。」霎時別去。

且說電報打到南京，制台一見上头敘著有三只兵船，登時大驚失神；及至看到後半，業已問過無事，臉色方才良善下來。忙傳通省洋務局總辦上院估量辦法。這位制台是向來佩服外國东说念主的，洋務局老總也就相合著憲意，回说念：「如今不問他是作念什麼來的，既然他們老遠的從外國跑到我們中國，總之，他們是客，我們是主，這個田主之誼是要盡的。」

制台说念：「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曉得來的是個什麼东说念主？」洋務局老總说念：「梅牧電報上原說是個水師提督。」制台说念：「是啊，提督是個什麼職分？在我們中國是武一品大員，不错節制鎮说念，連你老哥都要歸他節制的。現在就拿我們的官來比他，他來了，场所上文武統通應該出境接才是。現據梅牧的來電看起來，直到派了翻譯上船問過方才知说念，可見场所上預先就沒有一點預備。這班父母官也總算糊涂極了！據昆季的敬爱：趕緊回個電報給梅牧，叫他連夜預備一座公館請他們上岸來往，住一天供應一天。梅牧是父母官，這錢說不得要他賠兩文；賠的多了，我們再調劑他，等他好释怀竭力去辦。我們這裡再放一只兵輪去，算是我有意派了去接他們到南京來盤桓幾天的。如斯，或者叫他們心上歡喜。你老哥以為如何？」

洋務局老總自然是順著他說：「好極！准定遵循大帥的憲諭辦理。」制台坐窝就同洋務局老總當面擬好一個電報，知會海州梅牧；一面傳令派了一只兵輪，連夜開足機器，徑向海州進發。按下慢表。

且說海州知州正在衙內吞并班老汉子商量辦法，忽然接到制憲回電，見是如斯，便也不敢苛待，坐窝叫东说念主到學堂裡仍把那位教習請到，請他到船上傳話，就說：「制台有電報請貴提督到岸上去住，已由梅知州代備寬大房屋一所。」那船上提督便说念：「我們來此非有他意，前次即已言明，雖承貴總督好意思意，敝提督實實不願相擾。況且我們的船再過一兩天就要離開此地的，決計不要貴州梅大老爺費心。」教習見洋东说念主不願到岸上居住，便也由他，回來回復了梅仁。梅仁得了這個信，甚是為難：要是依了洋东说念主，隨他住在船上，深恐怕制台說他不會應酬；如果再叫翻譯到船上去說，又怕洋东说念主討厭。想來想去，不得主意。

這個檔口，齊巧省裡派來的兵船到了。船上的管帶是個總兵銜參將，姓蕭，名長貴。到了海州，停輪之後，先上岸拜會州官。梅仁接見之下，蕭長貴當把來意言明，又說：「昆季奉了老帥的將令，叫昆季到此地同了老兄一塊兒去到船上稟見那位国外來的軍門。昆季這個差使是這位老帥到任之後才委的，頭尾不到兩年，一些事兒不懂，都要老苍老赐教。」梅仁说念：「豈敢。」

蕭長貴说念：「昆季打省裡下來的時候，老帥有過吩咐，說那位外國來的帶兵官是位提督大东说念主，咱們都是按照作念屬員的禮節去見他。你老苍老還好商量，倒是昆季有點為難，依著規矩，他是軍門大东说念主，咱是標下，就應該跪接才是。」梅仁说念：「現在又不要你去接他，只要你到他船上見他就是了。」蕭長貴说念：「昆季此來原是老帥派了昆季專到此地接他來的，怎麼不是接！非但要跪接，况兼要報名，等他喊『起去』，我們才好站起來。這個禮節，昆季從前在防營裡當哨官，早已熟而又熟了。大約按照這個禮信作念去是不會錯的。」

梅仁说念：「要是這個樣子，我昆季就不成奉陪了。我們父母官接欽差，接督撫，從來沒有跪過。如今咱倆同去，我站著，你跪著，算個什麼樣子呢！」蕭長貴说念：「作念此官行此禮，我倒不在乎這些。」梅仁说念：「就算你行你的禮，與我並不估量，但是外國东说念主既不懂得中國禮信，又不會說中國話，你跪在那裡，他不喊『起去』，你還是起來不起來？」

蕭長貴一聽這個話，不禁拿手抹著脖子，為難起來，連說：「這怎麼好……」梅仁说念：「不瞞老兄說，這船上本來我昆季也不敢去的，有我這兒翻譯去過兩趟，聽說那位帶兵官很好說話，是以昆季也樂得同他結交結交，來往來往。況且又有制憲的吩咐，昆季怎好不照辦。現在也不好叫你老哥一個东说念主為難，昆季有個變通的『法子。」蕭長貴忙問：「是個什麼法子？」梅仁说念：「你既然一定要跪著接他，你還是跪在海灘上，等我同翻譯先上船見了他們那邊的官，我便拿你指給他看。等他看見之後，然後我再打發东说念主下來接你上船。你說好不好？」

蕭長貴聽說，坐窝離坐請了一個安，說：「多謝赐教！昆季准定如斯。」梅仁说念：「然而一樣，外國东说念主不作興磕頭的，就是你朝他磕頭，他也不還禮的。是以我們到了船上，無論他是多大的官，你也只要同他拉手就好了。」蕭長貴说念：「這個又似乎失当。雖然外國禮信不作興磕頭，但是咱的官同东说念主家的官比起來，本來用不著东说念主家還禮。依昆季的敬爱，還是一上船就磕頭，磕頭起來再打個千的為是。」

梅仁見說他不信，只得聽他，馬上吩咐伺候，同了翻譯上船。剛上得一半，這裡蕭長貴早跪下了。等到梅仁到船上會見了那位提督，才拉完手，說過兩句客氣話，早聽得岸灘上一陣鑼聲，只見蕭長貴跪在地下，雙手高捧履歷，口拉長腔，報著自身官銜名字，一字兒不遺，在那裡跪接大东说念主。

梅仁在船上瞧著，又氣又好笑。等他報過之後，忙叫翻譯知會洋官，說：「岸上有位兩江總督派來的蕭大东说念主在那裡跪接你呢。」洋官聽說，拿著沉鏡，朝岸上打了一趟，才看見他們一堆东说念主，當頭一個，只要东说念主家一半長短，洋官看了詫異，便問：「誰是你們總督派來的蕭大东说念主？」翻譯指著說说念：「那個在前頭的即是。」洋官说念：「怎麼他比別东说念主短半截呢。」翻譯声名：「他是跪在那裡，是以要比东说念主家見短半截。」又說：「這是蕭大东说念主敬重你，他行的是中國頂重的禮信。」洋官至此方才明白，忙說幾句客氣話，無非是不敢當，叫他起來，請他上船的敬爱。翻譯翻了出來，梅仁便派东说念主呼唤他上來。

须臾蕭長貴上了船，翻譯便指給他說，那位是提督，那位是副提督，那位是副將。蕭長貴坐窝爬在地下，先給提督磕了三個頭，起來請了一個安。只見他從袖筒管裡掏了半天，摸出一個東西來。翻譯在旁邊看得明白，原來是一套華洋合璧的履歷，倒很拜服他想得周到。只見他蓦的朝著洋提督跪了一只腿，拿履歷高高舉起，獻了上去。洋提督不曉得他拿的是什麼東西，忙問這邊同來的翻譯，翻譯同他說明，方才親自離坐，接了他的履歷。蕭長貴至此，亦把那只腿伸了起來。又觀什麼副提督、副將見禮仍舊是磕頭請安。雖然东说念主家不還禮，幸虧他臉厚，並不覺得難為情。一一見完之後，方趨前一步站著，同洋提督說話。

洋提督同他說話，請他坐，他說：「標下理應伺候軍門大东说念主，軍門大东说念主跟前那有標下的坐位。」洋提督再三讓他，方才斜簽著臉坐了一點椅子邊。洋提督說話他不懂，都是翻譯代傳。

翻譯聽了洋提督的話，答應「也司」，他亦坐在一旁，高聲應「是」。东说念主家見他好笑，他也並不覺得。只聽他又朝著洋提督說说念：「回軍門大东说念主的話，標下奉了老帥的將令，派標下來接待軍門大东说念主到南京去盤桓幾天。我們老帥曉得軍門大东说念主到了，馬上叫洋務局老總替軍門大东说念主預備下一座大公館，裱糊房子，挂好字畫，挂煙結彩，足足忙了三天三夜。總求軍門大东说念主賞標下一個臉，標下当天就伺候軍門起身。」說完之後，翻譯照樣翻了一遍。

洋提督说念：「我早已說過，再過上一禮拜就要走的，另外還有事情到別處去。多承你們總督大东说念主費心，我心領就是了。」蕭長貴聽洋提督不愿進省，忙又回说念：「軍門要是不到南京，我們老帥一定要說標下不會當差使，是以軍門動了氣，不愿進省。

現在求軍門無論怎樣幫標下一個忙，給標下一個颜面，等我們老帥看著歡喜，將來調劑標下一個好差使，標下是一家万里长征都要供你老东说念主家長生祿位的。」說完，又請了一個安。於是翻譯又把話翻了一遍。

洋提督聽完，笑了一笑，叫翻譯同他說：「你們不必強留我，南京我是決計不去的。」蕭長貴見他心上甚是懊悶，便说念：「既然軍門大东说念主不愿賞臉，亦是沒有法子的事情。標下是奉了老帥將令到此伺候軍門大东说念主的，軍門大东说念主有什麼差使，盡管派下來，等標下去辦。」洋提督也同他謙遜了兩句。梅仁又當面虛邀他到岸上去住，又說：「公館一切早已預備妥帖。」無奈那洋提督仅仅不愿下船。大眾見無甚說得，方才一同辭別下船。梅仁自身回衙理事。蕭長貴卻不敢徑回南京，天天還是拿著抄本，晨夕二次穿著行裝到洋提督大船上請安。洋提督辭過他幾次，他不愿聽，也只得聽其自然。

洋提督原說是七天就走的，卻不虞到第五天夜裡，蕭長貴正在自身兵船上睡覺，忽聽得外面一片东说念主聲，接著又有洋槍、洋炮聲音，拿他從睡夢中驚醒，直把他嚇得索索的抖，在被窩裡慌作一團，想要叫個东说念主出去問信，無奈上氣不接下氣，掙了半天，還掙不出一句話來。正在發急時候，忽然一個水手從船頭上慌慌張張的來報信说念：「大东说念主，不好了！有強盜！」蕭長貴一聽「強盜」二字，更嚇得魂不附體，馬上想穿褲子奔命。急忙之中又沒有看清，拿褲腳當作褲腰，穿了半天只伸下一只腿去，那一只腿抵死伸不下去。他急了，用劲一登，豁拉一聲，褲子裂開了一大條縫。至此方才明白穿倒了，再行掉過來穿好。把長衣披在身上，來不足鈕扣子，拿扎腰攔腰一捆，拖一雙鞋。辖下的兵丁還當是大东说念主出來打強盜哩，拿了手槍向前遞給他。只聽他悄悄的同旁邊东说念主說说念：「強盜來了，沒有场所好逃，我們只得到下層煤艙裡躲一會去。」說完，往後就跑。幸虧走得未几幾步，船頭上的水手又趕來報说念：「好了，好了！系数的強盜都被洋船上打死了，還捉住十幾個。請大东说念主释怀，沒有事了。」

至此，蕭長貴方才把神定了一定，站住了腳，問旁邊东说念主说念：「我現在然而作念夢不是？」各人都聽了好笑。蕭長貴又怔了半天，說说念：「你們說什麼強盜已經捉住的話，然而真的？」一個水手说念：「怎麼不真，是標下親眼見的，一共捉住有十二三個哩。」蕭長貴说念：「你們看昭着了沒有？不要還有东说念主躲在黑影裡，我們出去被他宰了，白白的送了命，那可不是玩的！我看還是不出去的為是。就是出了什麼盜案，都是父母官的處分，我們是客官，何苦往自身身上拉呢。你們也快快息燈睡覺，把艙門關好，要緊！要緊！」說罷，他老东说念主家先自脫衣上床，仍舊歇下。兵丁們亦樂得省事。於是各人安睡了彻夜。

次日起來，向來蕭長貴到洋提督船上稟安總是每早七點鐘就去的，這天怕去的早了，路上遇著什麼強盜的餘黨，恐防不測，有意又緩了一個鐘頭才去的。等到蕭長貴到了洋提督大船上，海州梅仁亦早已來了。原來這天晚上洋提督船上捉住了強盜，次日一早就叫东说念主到城裡送信。梅大老爺一想，捉住了大盜，父母官有保舉的，是以一得信就趕著出城到船上，求著把強盜帶回城裡審問。幸虧那位洋提督並無一點為難的敬爱，坐窝把十三個強盜統通交給他梅仁，又怕路上或有閃失，有意派了八名洋兵幫著解到城裡。蕭長貴一見強盜果然拿著，登時膽子壯了起來，坐窝回船。也派了幾名兵幫著護送，以為將來要功地步。當下梅大老爺督率一班东说念主把強盜解到衙門，打發過洋兵及蕭長貴派來的兵，馬上涨堂審問。滥觞那些強盜還想賴著不認，後來有幾個熬刑不過，只得招了。原來都是積年的大盜。其餘的見他同黨已招，曉得抵賴不脫，也只要一一招認。

梅仁心上想说念：「我今天平空拿住了許多大盜，雖然是外國兵船上出力，究竟是在我大地上，稟報上去颜面總好看的。」於是心上甚是快活，坐窝叫書辦把強盜供狀敘了文書，申報上憲。又請老汉子詳詳細細替他作念了一個電稟，專稟制台。電稟上先敘此号外國兵船到來，他如何竭力聯絡，竭力保護，以致那兵船上的提督如何感激他，想報答他。又敘他：

自從到任之後，懸賞購線捕拿巨盜，久已萑苻絕跡，閭閻相安。乃於某日風聞有大股盜匪说念出卑境，卑職先期商明外國兵船，請其屆時幫助，當荷應允。不虞某晚三更時分，據眼線報稱，該盜窩藏某處。卑職立即督同通班健役前去捕拿。惟是盜黨甚多，卑職深慮所帶勇役眾寡不敵，因即一面設法誘至海灘，一面告讦外國兵船，果蒙協力兜拿，共捕獲積年巨盜一十三名。經卑職帶回卑署，詳加鞫訊，俱各供認歷年某案某案，肆行搶動不諱。除將供招另文申應，懇祈憲示遵行外，系数这次外國兵船幫同緝獲積年巨盜，應如何答謝之處，卑職不敢擅專，理合電稟，乞諭祗遵。」云云。

（萑符：澤名，指為盜賊出沒之處，也代借盜賊。）

（鞫：查問、審訊。）

電報發了出去，梅仁趕忙又親自到洋船上謝洋提督幫助之力。又說：「敝縣已把此事電稟制台，馬上就回電，制台亦總是感激的。」敬爱想留洋提督多住兩三天，以便稍盡田主之誼。洋提督謙遜了幾句，仍舊是不愿久留。梅仁只得告辭且归。

且說南京制台接到海州知州梅仁的電稟，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登時臉上表露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忽而紅，忽而白，於紅白不定之中又顯出一副笑貌，忙把總理洋務案牍候補说念史其祥史大东说念主請到簽押房裡面商。這位制台是專門講究洋務的，就是簽押房亦然洋款擺設，居中擺了一張大菜桌子，一面三把椅子，底下一位是主位。當下史其祥史大东说念主進門，歸坐之後，制台先把海州上來的電報稟給他看過。史其祥一面看，一面點頭，看完之後，便問：「老帥是個什麼主見？」

制台说念：「我想此事，外國船上的洋兵替我們捉住了強盜，還肯交給我們父母官自身審辦，這就是十二分颜面。他們既給咱颜面，咱位也不不错不顧东说念主家的颜面。我想現在既已審問明白，都是積年巨盜，本應該马上处死的，我們如今且不要批下去，電諭海州梅牧把這些东说念主犯的案件以及應該得的罪名詳細敘明，叫翻譯翻成英文照會過去，應該如何辦法。就他們不死，我們也樂得積些陰德。你说念如何？」

史其祥聽罷，歇了一歇，說说念：「這是我們內地裡的事情。既是大盜審明之後，马上处死乃是我們自身的主權，他們外國东说念主本不應該干預的。依職说念的見識，還是老帥自身批飭下去，將該盜马上处死，似乎不必咨照外國兵官。至於他們出了力，應該如何答謝，或是電飭梅牧親到船上一趟代達老帥的敬爱，或是辦些土儀，如羊酒雞蛋之類，犒賞兵丁，亦無不可。這是職说念愚昧之見，請請老帥的示，可行不可行？」

制台聽罷，亦楞了一趟，說说念：「你的話呢，自然不錯，关联词东说念主家顧了咱的颜面，咱們一點不和东说念主家客氣客氣，似乎心上總過不去。我看土儀呢亦得送，這幾個东说念主怎麼辦法，我的敬爱總得讓讓东说念主家，等东说念主家清偿來岂论，我們再自身辦，那就不落褒貶了：我這是二满三平的法子。我看還是如斯辦得好。」史其祥说念：「這辦案的事實實在在是我們自身的主權，那外國东说念主是萬萬不可同他通融的。」

制台一見史其祥還是執定前見，心上很不高興，便说念：「我昆季辦交涉也辦老了，這些事還有什麼不懂。你們總是頑固見識，到了這個時候，還是一點不愿讓东说念主。但是據你剛才所說，究不成夠二满三平，總得估量一個兩全的法子才好。」史其祥笑著說说念：「強盜歸我們自家辦，就是保守我們自身的主權。再送些土儀給他們，也總算多情分到他們了。除此之外，實在沒有第二條法子。」制台聽了，相貌一板说念：「你這东说念主真好糊涂！我剛才怎麼同你講的？這件事非往常可比。強盜雖然應該歸我們辦，你不想這回的強盜是那個拿到的。东说念主家出了力又不想咱們的別的好處，難说念連這一點颜面還不給他，還成句話嗎！我辦交涉辦老了的，如今倒留個证据在东说念主家手裡，叫东说念主批評兩句，我可犯不著！」說完，鬍子一根根蹺了起來，坐著不言語。

史其祥見制台生了氣，一想不妙，怕於自身差使有礙，便暗暗說说念：「主權不主權，關我甚麼事，用得我乾著急！我起了勁，白得罪了上级，於我有什麼好處呢？」但是一時又想不出一個轉彎的法子。躊躇了好半天，只得仰承憲意，自圓其說说念：「職说念的話原是一時愚昧之談，作不得准的。既然老帥要想一個兩全的法子，足見老帥於介怀国交之內，仍寓调停主權之心，職说念欽佩得很！現在職说念想得一法，是主權既不可棄，国交又當兼顧，請請老帥的示，可行不可行？」制台说念：「你快說！」史其祥说念：

「請老帥坐窝電飭梅牧把拿到十三個东说念主當中把為首的先行马上处死幾名，伸國法即是以保主權。下餘的幾個，若以強盜論，原應該不分首從，一律斬決，如今且不將他定罪，就遵循老帥的剛才吩咐的話，送交外國兵官，聽他處治。他要他死，這幾东说念主本有應得的死罪，他要開脫他們，我們也樂得就此積些陰功，也不負老帥好生之德。」制台聽到這裡，一面聽，一面點頭，嘴裡不住的贊好，不等史其祥說完，忙搶著說说念：「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到底你史苍老有主意，是以昆季凡事都要同你商量。現在就作准照你辦，坐窝擬好電報，送到電局，飭令梅牧遵循辦理。」

按下省城之事不表。單表海州梅仁奉到制台的復電，坐窝照諭履行，請了本營參將從監裡把前番審定的五名盜首提到大堂，驗明箕斗，登時綁赴校場，一概处死。殺东说念主的時候，他同營裡一齊穿著大紅大氅。殺东说念主回來，照例先到城隍廟拈香。回到衙門，又照例排衙，然後退入簽押房。大凡他們仕进的东说念主忌諱頂多，又怕的是鬼，說是穿了大紅大氅，鬼就不敢近身了，再到城隍廟裡一轉，就是有點邪妖怪祟，亦被城隍老爺叫小鬼拿他趕掉。等到回到衙門，升坐大堂排衙的時候，小吏們拿著棍子趕出趕進一陣吆喝，無論有些许冤鬼早已嚇都嚇散了。歷來相傳都是如斯說法。究竟仕进的东说念主誰被冤鬼纏過又沒东说念主見過，不過借此騙騙自身，安安自身的心罷了。

且說梅仁回到簽押房，因為洋提督後天就要走，連夜到學堂裡又把那位教習拿轎子抬了來，請他翻譯這件公务，以便照會洋提督，請他的斷。那位教習滥觞還拿腔作念勢，說來不足，又說：「為东说念主辦事須有一定時刻，晚生今天在學堂裡已經教了幾個鐘頭的書，到了晚上極應該休息休息。如今又要我翻譯這些東西，這是最傷腦筋，晚生還是帶且归，等到空的時候再翻好過來罷。」

梅仁一聽他話不對，只得挽出師爺同他講說：「洋提督後天就要走的，這件公务，無論如何，明日一早總得送過地去。吾兄辛劳了，敝東自應格外盡情。千萬辛劳這一遭罷！」那位教習聽說「格外盡情」，無奈只得應允。當下就在梅仁簽押房裡調齊档册翻譯起來。梅仁跑出跑進，不時自身出來呼唤，問他要茶要水，肚子餓了有點心，一趟又叫管家把上海艾羅公司買的「補腦汁」開一瓶給他喝，免得他全心過度，腦筋受傷。那位教習見如斯，心上也覺過意不去，只得盡心代為翻譯。無奈這件公务頭緒太多，他的西學尚不成登峰造極，很有些翻不出來的场所，好在通海州除掉他都是生手，騙东说念主還騙得過。當下足足鬧了八個鐘頭，只勉強把制台的敬爱敘了一個節略，寫了出來，念給梅仁聽過。梅仁除掉說好之外亦天他話不错說得。

當下梅仁坐窝叫东说念主把寫好的英文信送到船上。那位教習深曉得自身期间有限，恐怕外國东说念主看了他寫的英文信不懂，非自身前去當面譬解給他聽聽是斷乎不會明白的，連忙挺身而出，說：「這信等我自身送去。」梅仁見他如斯要好，自然歡喜。誰知等到他到了船上見了洋提督，呈上書信，洋提督看過一遍，又看第二遍，看來看去，竟有泰半不懂，忙問他：「信寫的什麼？」他只得紅著臉，把這事一五一十說給洋提督聽了一遍。洋提督说念：「幸虧你自身來，你倘若不來，我這船上懂得各國文法的东说念主都有，單就是你的英文沒有懂得。」說罷，捧腹大笑。那位教習曉得總是寫的信上拼法不對，是以被洋东说念主恥笑，羞的紅過脖子。當時洋提督說说念：「既然貴國法律這幾個东说念主都該辦死罪的，就請貴州梅大老爺照著貴國的法律辦他們就是了。」那位教習又請洋提督同到法場監斬。洋提督怡然應允，隨即約定時刻。那位教習先回來送信。

梅仁坐窝照會營裡擺齊隊伍押送犯东说念主同到法場。才走到那裡，洋提督帶了幾十名洋兵也早來了。外國的兵腰把筆直，步代整齊，体格長短都是一樣，手裡托著洋槍，打磨的淨光地亮，耀东说念主的眼睛。等到到了法場上，一字兒擺開，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及看中國的兵，老的小的，長長短短，還有些癆病鬼、鴉片鬼，混雜在內。穿的穿戴雖然是號褂子，挂一塊，飄一塊，破破爛爛，竟同求乞子不相崎岖。况兼走無走相，站無站相，腳底下踢哩搭拉，不是芒鞋即是赤腳，有的襪子變成灰色，有的還穿一雙釘靴。等到到了法場上，有說笑的，也有罵的东说念主。癆病鬼岂论东说念主前东说念主後隨便吐痰。鴉片鬼就拿號褂子袖子擦眼淚。拿的刀叉一齊都生了鏽了。比起东说念主家的兵來确凿是天懸地隔！洋提督走來同中國官見面之後，先拿照像機器替犯东说念主拍了一張照，等到殺過之後又拍了一張，然後分说念自且归。

其時梅仁已將憲諭飭辦的羊酒雞蛋送洋东说念主的禮物都已辦齊，就托省城派來兵輪管帶蕭參將上船送禮。蕭長貴一聽要他去送禮，又把他興頭的了不起。因為這分禮是替制台送的，是颜面上的事情。坐窝穿好農帽，把禮物裝了幾台盒。活豬活羊各一百頭，由兵役們牽著，他自身卻坐了一頂小轎跟在後頭，說：「這兩年在船上當差使安闲慣了，把騎馬的期间忘掉了。」霎時到得船上，禮單是早已托翻譯翻好的，兵船上的东说念主看了都還明白。蕭長貴是船上來過屡次了，熟門熟路，东说念主都有點認得。見了船上的东说念主，無論是兵官，是兵丁，是水手，見了洋东说念主就請安。見了洋提督，再請兩個安：一個是自身請的，一個是替制台請的。他那副卑躬屈節的樣子，洋船上的东说念主早已看慣的了，都不以為奇。當下洋提督吩咐叫把禮物全行收下，犒賞來东说念主，又叫一員小武官陪了蕭長貴大餐。這一頓飯直害得蕭長貴心烦虑乱，神魂不安！還有些兵丁見來熟了，都不同他客氣，拉著他的辮子，打著洋話問他「然而尾巴不是」？蕭長貴話雖不懂，曉得是拿他開心的話頭，便漲紅了臉，低著頭，一聲也不敢響。

一會吃完飯，又在洋提督跟前稟謝過，然後告辭，一直回到州衙門。相互會面，商量了一趟来日送行的儀注。蕭長貴仍說要在岸灘上跪送。又邀了本營參將擺齊隊伍一塊兒去跪送，本營將亦就答應了。此時梅仁又把本城的文臣一齊約定次日一早先到本衙門會齊，然後一同出城上抄本。各人倒都應允。

渐渐的梅仁又講到：「這回拿住強盜雖然是外國东说念主出力，看上頭制台的敬爱甚是歡喜，將來保舉一定是有的。」蕭長貴聽到這裡，跑過來深深一揖，托著替他帶個名字。梅仁為他是制台派來的，即日回省，還望他幫著自身說好話，馬上和應。接著翻譯又求保舉。梅仁亦答應，又說：「往來傳話，這遭是你老哥頂辛劳了，應該，應該！」翻譯歡喜的了不起。

說話之時，前番上船探信的那位州判老爺正同別东说念主頭話，忽然聽到這邊談保舉，坐窝丟掉別东说念主，趕過來朝著梅仁說说念：「堂翁，還有晚生呢？」梅仁一聞此話，不覺怔了半天，才渐渐的問说念：「你老哥還有什麼？」州判老爺说念：「不是晚生說句夸口的話，這件事要算晚生的頭功。堂翁，你還有什麼不知说念的，他們一個东说念主不敢上去，不是你堂翁委了晚生同了這位翻譯老汉子去的嗎。」梅仁说念：「是啊，去了也不好說是頭功。」州判老爺著急说念：「晚生不去這一趟，那外國东说念主怎肯同我們要好，替我們出力？晚生不求堂翁別的，只求將來開保案時候，求堂翁把晚生這段勞績敘上，制台大东说念主看了是決計不會批駁的。將來借此晚生得能過個班，也不枉堂翁的栽培！」說著，又請了一個安。梅仁只得浅浅的說：「我們再商量罷。」

州判老爺恐怕事情不妙，呆坐半天，忽然心生一計，便悄悄的拉了那位同去當翻譯的教習一把。兩個东说念主一同告辭出來。州判拿他讓到自身衙門裡坐了，同他商量說：「這事是你第一個出力，昆季還在第二。總而言之，沒有第三個东说念主不错蓋過咱倆的。我看我們這位堂翁疑疑忌惑，是有點靠不住的。我們不如趁今天晚上洋船還沒有開，咱倆同到他們船上，求他出封信給制台保舉。咱倆索性丟掉他們。你說可好不好？」翻譯聽罷此言，想了一趟，心想：「他的話確也不錯，走外國东说念主門路似乎覺得比中國东说念主妥當些。倒難為他想出這條好法子來。」連說：「好極！……你如果要去，有什麼話，我替你傳去。」州判大喜，坐窝開抽屜找出兩條紅紙，又把考验老汉子請來，托他代寫兩張官銜條子：一張是自身的，一張是翻譯的，都把自身一廂情願的保舉開了上去。寫好之後，坐窝飛轎趕到海灘，下轎上船。

此番州判老爺曉得外國船上的东说念主沒有歹意，放開膽子，不像前番觳觫恐惶的樣子了。船上的东说念主問他：「來作念什麼？」翻譯說是：「要見你們提督的。」船上东说念主只得領他進見。此時州判老爺因有求於东说念主，不得不自身格外謙恭，見了洋提督，磕頭請安，竟與蕭長貴一式無二。幸虧洋提督早已司空見慣，看他磕頭，昂不為禮，直等他站起，方才用手指了一指，是讓他坐的敬爱。他亦明白，於是斜簽著臉，朝上坐下。當由翻譯敘述來意。洋提督一頭聽，一頭笑，一面又搖搖頭。州判老爺瞧著，話雖不懂，敬爱是明白的，曉得有點不願意的敬爱，心上甚為著急，想要插嘴，又不知說什麼是好。况兼說出來的話，他們亦不懂得。

（觳觫：恐懼。）

正在足下為難，只聽得翻譯又嘰哩咕嚕的說了半天，方見洋提督笑了一笑。翻譯便回過頭來從州判老爺手裡把兩張銜條討過來遞給了洋提督。洋提督看了不懂，又問翻譯：「這上寫的什麼？」翻譯卻把州判老爺的一張翻來復去講給他聽。州判老爺一旁瞧著，暗暗歡喜，以為這事總可望得胜了。翻譯說了一趟，便約州判老爺一同走。州判老爺便急急的問他：「我們的事怎樣？你看會得胜不會得胜？」翻譯说念：「停刻再說。」州判老爺無奈，只得去替洋提督請了一個安，算是告辭，然後同了翻譯出來。一出艙門，又問翻譯：「到底咱們的事怎麼樣？翻譯说念：「等我們且归再細談。」此時直把個州判老爺急的頭上汗珠子有黃豆大小！究竟事情成否不知所以，禁不住心上畢卜畢卜跳個不住。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五十六回 制造廠假札賺優差　仕學院冒名作槍手

卻說海州州判同了翻譯從洋船上回到自身衙門，急於要問所遞銜條，洋提督是否允准出信。當下翻譯先說洋提督如斯不愿，經他一再代為婉商方才應允，並且答應信上大大的替他兩东说念主說好話。州判老爺聽了，超卓之喜。一宵易過，次日又跟了同寅同到海邊送過洋提督開船方才回來。蕭長貴亦開船回省。

過了一日，梅仁果然發了一個稟帖，無非又拿他辦理交涉情形鋪張一遍，後面敘述拿獲大盜，系数出力員弁，叩求憲恩，准予獎勵。等到制台接到梅仁的稟帖，那洋提督的信亦同日由郵政局遞到，坐窝譯了出來。信上大致是謝制台派东说念主接他，又送他土儀的話，下來便敘「海州文武相待甚好，這都是貴總督的調度，我心上甚是感激」。末後方敘到「海州州判某东说念主及翻譯某东说念主，他二东说念主托我求你保舉他倆一個官職；至於多么官職，諒貴總督自有權衡，未便干預。附去名條二紙，即請台察」各等語。制台看完，暗说念：「這件事情，海州梅牧總算虧他的了。就是不拿住強盜，我亦想保舉他，給他點好處作念個榜樣，如今添此一層，更有話好說了。至於州判、翻譯能夠巴結洋东说念主寫信給我，他二东说念主的能耐也不小，將來辦起交涉來一定是個好手。我倒要調他倆到省裡來察看察看。」當日無話。

次日司、说念上院見了制台。制台便把海州來稟給他們瞧過，又提到該州州判同翻譯托外國官求情的話。藩司先說说念：「這些东说念主走門路竟走到外國东说念主的門路，也算會鑽的了。所恐此風一開，將來必有些不肖官吏，拿了封洋东说念主信來，或求差缺，或說情面，不特難於應付，勢必至曲直特别，黑白轻侮，以後吏治，更不可問。依司裡的敬爱：海州梅牧獲盜一案，亟應依法給獎，至於州判某东说念主，巧於鑽營，不顧廉恥，請請大帥的示，或是拿他撤任，或是大大的责怪一番，以後叫他們有點怕懼也好。」誰知一番話，制台聽了，竟其大不為然，馬上相貌一板说念：「現在是什麼時候！朝廷正當破格用东说念主，還好拘這個嗎？照你說法，外國东说念主來到這裡，我們趕他出去，不去理他，就算你是第一個大忠臣！弄得後來，东说念主家翻了臉，駕了鐵甲船殺了進來，你擋他不住，乖乖的送銀子給他，朝他乞降，歸根辦最先恶來，你始終脫不掉。到那時候，你自身想想，上算不上算？古語說得好：『正人留心未然。』我現在就打的是這個主意。又说念是：「觀东说念主必於其微』，這兩东说念主會托外國东说念主遞條子，他的見解已經高手一著，昆季就取他這個，將來一定是個酬酢好手。現在中國东说念主才消乏，我們作念大員的正應該捨短取長，預備國家將來任使，還好責備苛求嗎。」藩台見制台如斯一番說話，心上雖然不願意，嘴裡不好說什麼，只得答應了幾聲「是」，退了出去。

這裡制台便叫行文海州，調他二东说念主上來。二东说念主曉得外國信發作之故，自然高興的了不起，坐窝裝束進省，到得南京，叩見制台。制台竟異常謙虛，賞了他二东说念主一個坐位。坐著談了好半天，無非獎勵他二东说念主很明白敬爱敬爱。「現在暫時不必且归，我這裡有用你們的场所。」兩东说念主聽說，再行請安謝過。次日制台便把海州州判委在洋務局當差，又兼制造廠提調委員。那個翻譯，因他本是海州學堂裡的教習，拿他升作念南京大學堂的教習，仍兼院上洋務隨員。分撥既定，兩东说念主各自到差。海州州判摆脱藩司另外委东说念主署理。海州梅仁因此一案，尽然得了明保，奉旨送部引見。蕭長貴回來，亦蒙制台格外崇敬，調到別營作念了統領，仍兼兵輪管帶。都是後話不題。

且說海州州判因為奉委作念了制造廠提調，便忙著趕去見總辦，見會辦，拜同寅，到廠履新。你说念此時作念這制造廠總辦的是誰？說來話長：原來此時這位當總辦的亦然才接差使未久，這东说念主姓傅，號博萬。他父親作念過一任海關说念，一任皇司，兩任藩司。後首來了一位撫台，不大同他合式，他自身估量自身手裡也著實有兩文了，便即告病不作念，退歸林下。傅博萬原先有個親哥哥，可惜長到十六歲上就死了。是以老东说念主家家當一齊都歸了他。东说念主家叫順了嘴，都叫他為傅百萬。其實他家私，老东说念主家下來，五六十萬是有的，百萬也不過說說好聽罷了。只因他生得又矮又胖，穿了厚底靴子，站在东说念主前也不過二尺九寸高；又因他排行第二，因此各人又贈他一個表號，叫作念傅二棒錘。傅二棒錘自小才養下來沒有滿月，他父親就替他捐了一個说念台，是以他的這個说念台，东说念主家又尊他為「落梗直台」。但是這句話只要當時幾個在場的親友曉得，到得後來亦就沒有东说念主说起了。後來大眾所曉得的只要這傅二棒錘一個綽號。

且說傅二棒錘先前靠著老东说念主家的餘蔭，只在家裡納福，並不想出來仕进，在家無事，終日抽大煙。幸虧他得過異东说念主傳授，說说念：「凡是抽煙的东说念主，只要飯量好，能夠吃油膩，臉上便不會有煙氣。」他這东说念主吃量是本來高的，於是吩咐廚房裡一天定要宰兩只鴨子：是中飯吃一只，夜飯吃一只；剩下來的骨頭，第二天早上煮湯底下。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斯。是以竟把他吃得又白又胖，竟與別的吃煙东说念主兩樣。他抽煙一天是三頓：早上吃過點心，中飯，晚飯，都在飯後。泡子都是奴隶打好的，一口氣，一抽就是三十來口，口子又大，一天便百十來口，至少也得五六錢煙。等到抽完之後，熱毛巾是預備好的，三四個奴隶的，左一把，右一把，擦個不了，是以他臉上竟其沒有一些些煙氣。擦了臉，自身拿了一把鏡子，一頭照，一頭說说念：「我該了這們大的家私，就是一天吃了一兩、八錢，有誰來管我！不過像我們世受國恩的东说念主家，將來總要出去仕进的，自身先一臉的煙氣，怎麼好管屬員呢。」有些老一輩东说念主見他話說得冠冕，都說：「某东说念主雖有嗜好，尚還有自愛之心。」因此各人甚是崇敬他，都勸他出去混混。無奈他的敬爱，就這樣出去仕进，庸世俗碌，跟著东说念主家到省候補，總覺不願，總想作念兩件特別事情，或是出国，或是辦商務，或是那省督、撫奏調，或是那省督、撫明保，作念一個出色东说念主員，方為稱意。但是在家納福，有誰來找他？誰知富貴逼东说念主，坐在家裡也會有機會來的。

齊巧有他老太爺补助的一個屬員，姓王，現亦保到说念員，作念了出使那一國的大臣參贊。這位欽差大臣姓溫，名國，因是由京官翰林放出來的，平時文墨功夫雖好，無奈都是紙上談兵，於外間的時務依然隔阂得很。况兼国外精良進步，異常赶紧，他看的洋板書還是十年前編纂的，照著如今的時勢是早已分歧時宜的了，他卻不曉得，拾了东说念主家的唾餘，還當是「入時眉樣」。亦幸虧有些大老們耳朵裡從沒有聽見這些話，現在聽了他的議論，以為通達極的了，就有兩位上折子保舉他使才。中國朝廷向來是大臣說甚麼是甚麼，照便奉旨記名，從來不加考核的。等到出使大臣有了缺出，外部把單子開上，又只要裡頭有东说念主說好話，上頭亦就馬上放他。等到朝旨下來，什麼謝恩、請訓都是照例的事。就是上頭召見，問兩句話，亦不過檢可對答的回上兩句，餘下不過磕頭辛勤。诸君看官試想：任你是誰，終年不出京城一步，一朝要叫你去到国外，你平時看書縱雖明白，等到辦起事來，兩眼總昏暗的。

閑話少敘。且說這個溫欽差召見下來，便到各位拿權的王大臣前請安，請示機宜，以為將來辦事的方針。這些大东说念主們當中有關切的，便荐兩個出過洋、懂得事務的，或當參贊，或充隨員，以為指臂之助。還有些拔擢私东说念主的，亦只顧荐东说念主，無非為三年之後得保起見。當下只傅二棒錘父親所补助那位屬員王觀察，已有东说念主把他荐到溫欽差跟前充當參贊。幸喜欽差甚是器重他。他便预见從前受過好處的傅藩台的兒子。亦是傅二棒錘有出山的思惟，預先有過信給這王觀察。王觀察才幹雖有，光景欠安，既然出国，少不得添置行頭，籌寄家用，雖有照例應支銀兩，無奈總是不敷，是以也須張羅幾文。心上早看中這傅二棒錘是個主兒，本想朝他開口，齊巧他有信來托謀差使，便將機就計，在溫欽差前竭力拿他保荐，求欽差將他攜帶出国。欽差應允。王觀察便打電報給他，叫他到上海會齊。等到到得上海，會面之後，傅二棒錘雖然是世家子弟，畢竟是初出茅廬，閱歷尚淺，一切都虧王觀察赐教，因此便同王觀察十分親密，王觀察因之亦得遂所願。兩东说念主遂一塊兒跟著欽差出国。王觀察當的是頭等參贊。因為這傅二棒錘已經是说念台，小的差使不成派，別的事又委實作念不來，又虧王觀察替他出主意，教他送欽差一筆錢，拜欽差為老師，欽差亦就奏派他一個挂名的差使。溫欽差自當窮京官當慣的，在京的時候，典質賒欠，無一不來。家裡有一個太太，兩個密斯。太太常穿的都是打補釘的衣服。光景艱難，无须老媽，都是太太自身燒茶煮飯，漿洗衣服。這會子得了這種闊差使，在別东说念主一定登時闊綽起來，誰知说念這位太太德性最佳，不愿忘本，雖然作念了欽差大东说念主，依舊是一個东说念主无须，上輪船，下輪船，倒馬桶，呼唤少爺、密斯，仍舊還是太太自身作念。一又友們看不過。告訴了欽差，托欽差勸勸他。他說说念：「我難说念不曉得現在有錢，但是有的時候總要预见沒有的時候。如今一有了錢，我們就盡著虚耗，倘或將來再遇著難過的日子，我們還能過麼。是以我如今決計還要同從前一樣，有了攢聚下來，豈不更好。」欽差見他說得有理，也只得聽他。好在也早已看慣的了，並不覺奇。

傅二棒錘既然拜了欽差為老師，自然欽差太太也上去叩見過。太太說：「你是我們老爺的門生，我也不同你客氣。況且到了国外，我們中華东说念主在那裡的少，我們都是自身东说念主一樣。你有什麼事情只管進來說，就是要什麼吃的、用的亦盡管上來問我要，我總拿你當我家子侄一樣看待，是用不著客氣的。」傅二棒錘说念：「門生蒙老師、師母如斯栽培，實在再好沒有。」說著，又談了些別的閑話，亦就退了出來。

這一幫出国的东说念主，從欽差起，至隨員止，只要這傅二棒錘頂財主，是匯了幾萬銀子帶出去用的。雖然不帶眷属，管家亦帶了三四個。穿的穿戴，脫套換套。他說：「外國东说念主是講究乾淨的。」穿的襯衣衫褲，夏天一天要換兩套，冬天亦是一天一身。換下來的，拿去重洗。外國不比中國，洗穿戴的工錢極貴，照傅二棒錘這樣子，一天總得兩塊金洋錢工錢，一月統扯起起來，也就不在少處了。

欽差幸虧有太太，他一家老少的衣衫，自從到得国外一直仍舊是太太自身漿洗。在外國的中國使館是租东说念主家一座洋房作念的的。外國场所小，一座洋房總是幾層洋樓，窗戶外頭即是街上。外國东说念主洗衣服是有一定作念工的场所，並且有空院子不错曝晒。欽差太太洗的衣服，除掉屋裡，只要窗戶外頭好晾。太太因為房裡轉動不開，只得拿長繩子把所洗的衣服一齊拴在繩子上，兩頭釘好，晾在窗戶外面。這條繩子上，褲子也有，短衫也有、襪子也有，裹腳條子也有，還有四四方方的包腳布，色也有藍的，也有白的，同使館上头天天挂的龍旗一般的迎風招展。有些外國东说念主在街上走過，見了不懂，說：「中國使館当天是什麼大典？龍旗之外又挂了些長旗帜、方旗帜，藍的，白的，形狀不一，到底是個什麼講究？」因此一傳十，十傳百，东说念主东说念主詫為奇事。便有些報館訪事的且归告訴了主筆，第二天報上上了出來。幸虧欽差不懂得英文的，雖然使館裡逐日亦有洋報送來，他也懶怠叫翻譯去翻，是以這件事外頭已當著新聞，他夫婦二东说念主還是毫無聞見，依舊是固执己见。

傅二棒錘初到之時，衣服很拿出去洗過幾次，便有些小耳朵進來告訴了欽差太太，說傅大东说念主如何闊，如何有錢，一天單是洗衣服的錢就得好幾塊。欽差太太聽了，念一聲「阿彌陀佛」：「要是我有了錢，決計不愿如斯用的。我們老爺、少爺的衣服統通是一個月換一趟，我自身論不定兩三個月才換一趟，那裡有他閣，天天換新鮮。他一個月有些许薪水，全不预计打算预计打算。照這樣子，只怕單是洗衣服還要去掉一半。你們去同他說：橫豎一天到晚空著沒有事情作念，叫他把換下來的穿戴拿來，我替他洗。他一天要化兩塊錢的，我要他一天一塊錢就夠了。他也好省幾文。我們也樂得賺他幾文，橫豎是我氣力換來的。」

當下，果然有东说念主把這話傳給了傅二棒錘。傅二棒錘因為他是師母，如把褲子、襪子給他洗，終覺有些未便，一直相沿未果。後來欽差太太見他不愿拿來洗，恐怕生意被东说念主家奪了去，只得自身請傅二棒錘進來同他說。傅二棒錘無奈，只得除名，以後凡是有換下來的衣服，總是拿進來給欽差太太替他漿洗。頭兩個月沒有話說，傅二棒錘因為要巴結師母，工價並不減付，仍照從前給外國东说念主的一樣。欽差太太自然歡喜。

有天有個很出名的外國东说念主請欽差茶會，欽差自然帶了參贊、翻譯一塊兒前去。到得那裡，場子可不小，男男女女，足足容得下二三千东说念主。多半都是那國的貴东说念主闊东说念主，殷商巨賈，此外亦然各國东说念主公使、參贊，客官商东说念主。凡是有名的东说念主統通請到。傅二棒錘身穿行裝，頭戴大帽，翎頂輝煌的也跟在裡頭鑽出鑽進。無如他的东说念主實在長得短，站在欽差身後，墊著腳指頭想看前边的熱鬧，總被欽差的身子擋住，總是看不見；夾在东说念主堆裡，擠死擠不出，把他急的了不起，仅仅拿身子亂擺。

齊巧他身子旁邊站了一個外國絕色的好意思东说念主。外國的禮信：凡是女东说念主來到這茶會场所，無論你怎樣閣，那女东说念主下身雖然拖著掃地的長裙，上半身卻是袒胸露肩，同打赤膊的無異。這是外國东说念主的規矩如斯，並不足為奇的。傅二棒錘站在這女东说念主的身旁，因為要擠向前去瞧外面的熱鬧，仅仅把身子亂擺，一個腦袋，東張西望，賽如小孩搖的饱读一般。那女东说念主覺得膀子底下有一件東西磕來碰去，翠森森的毛，又是涼冰冰的，不曉得是什麼東西。凡是外國东说念主茶會，一位女客總得另請一位男客陪他。這男客接到主东说念主的這副帖子，一定要先發封信去問這女客肯要他接待與否，必須等女客答應了肯要他接待，到期方好前來伺候。倘若這女客不要，還得主东说念主另請雅致。閑話休敘。且說這天陪伴這位女客的亦然一位極有名望的外國东说念主，聽說還是一個伯爵，是在野中有職事的。當時那外國女客因不認得那件東西，便問陪伴他的那個伯爵，問他是什麼。幸虧那位伯爵平時同中國官員往來過幾次，曉得中國官員頭上一样戴著這翠森森、涼冰冰的東西，名字叫作念「花翎」，就同外國的「寶星」一樣，有了功勞，皇上賞他准他戴他才敢戴，要是不賞他卻是不成戴的。那位伯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卻把銀子可捐戴的一層沒有告訴了他。這亦然那位伯爵不懂得中國內情的緣故，休要怪他。當下那外國女客明白了這個敬爱敬爱，便把身子退後半尺，低下頭去把傅二棒錘的翎子仔細端詳了一趟，又拿手去摩弄了一番，然後同那伯爵說笑了幾句，方始罷休。

這天傅二棒錘跟了欽差辛劳了幾個時辰，东说念主家個子高，看得昭着，倒見了許多什面；獨有他長得矮，躲在东说念主後頭，足足悶了一天，一些些景致多沒有瞧見。因此把他氣的了不起，回到使館，三天沒有出門。

第四天，有個出名制造廠的主东说念主請客，請的是中國北京派來考查制造的兩位委員。這兩位委員都是旗东说念主，又名呼裡圖，又名搭拉祥，都是部曹出身。到了国外，自然先到欽差衙門稟到，驗過文書，卻與傅二棒錘未曾謀面。這晚廠主东说念主請那兩位委員，卻邀他伴随。傅二棒錘接到了信，便一早的趕了去，見了外國东说念主，寒暄幾句。接著那兩位委員亦就來了。進門之後，先同外國东说念主拉手，又同傅二棒錘見，問傅二棒錘：「貴姓？台甫？貴處？貴班？貴省？幾時到国外來的？」傅二棒錘一一說了。他倆曉得是欽差大东说念主的參贊，不覺肅然起敬。

傅二棒錘仔細看他二东说念主：一個呼裡圖，滿臉的煙氣，青枝枝的一張臉；一個搭拉祥，滿臉的滑氣，汕幌幌的一張臉。年紀都在三十朝外，說的一口好京話，見了东说念主滿拉攏，傅二棒錘亦問他二东说念主官階一切。呼裡圖說是：「內務府員外郎，現在火器營當差。」搭拉祥是「兵部主事，現蒙本部右堂桐善桐大东说念主在王爺跟前遞了條子，蒙王爺恩典派在練兵處報效。」『是咱倆商量：凡是东说念主家出過洋的回來，總是當紅差使。是以咱倆亦就稟了王爺，情願出国游歷，考考察查情形，將來回來報效。王爺聽了很歡喜。臨走的這一天，咱倆到王爺跟前請示。他老东说念主家說：「好好好，你們出去磨练回來，一家作念一册日記，我替你們進呈，將來你倆升官發財都在這裡頭了。』傅二哥，你想，他老东说念主家真細心！真想得到！咱倆蒙他老东说念主家這樣栽培，說來真真亦然緣分。」

傅二棒錘聽了他二东说念主這一番說話。肃静若有所悟，聽他說完，只得隨口恭維了兩句。接著即是本廠的主东说念主同他二东说念主說話，兩邊都是通事傳話。廠主东说念主問他二位：「在北京作念此什麼事情？想來一定忙的？」呼裡圖說是：「吃錢糧，沒有別的事情。」外國东说念主不懂。通事又問了他，才曉得他們在旗的东说念主，自小一養下來就有一份口糧，都是開支皇上家的。廠主东说念主方才明白。又問搭拉祥，搭拉祥說：「我單管畫到。」廠主东说念主又不知甚麼叫「畫到」。搭拉祥說：「我們當司官的，天天上衙門，沒有什麼公务，又要上頭堂官曉得我們是天天來的，是以有本本子，這天誰來過，就畫上個『到』字。我專當這差使。除掉自身之外，還有些一又友，自身不來，托我替他代畫的。是以我天天上這一趟衙門，倒也很忙。」

廠主东说念主又問他二东说念主：「這遭出來到我們這裡，可要辦些什麼槍炮機械不要？」搭拉祥正待接腔，呼裡圖搶著說说念：「從前咱們火器營裡用的都是鳥槍，別的槍恐怕沒有比過他的。至於炮，還是那年聯兵進城的時候，前門城樓上架著幾尊大炮，到如今還擺著，咱瞧亦就很不小了。」當下廠主东说念主見他說的話不類不倫，也就不談這個，另外說了些閑話。等到吃完客散，傅二棒錘回到使館，心想：「現在官場只要這东说念主出過洋，無論他曉得不曉得，總當他是見過什面的东说念主，派他好差使。我這趟出国總算主意沒有打錯，將來且归總得比別东说念主占點颜面。」

一個东说念主正在肚裡思忖，不提防接到家裡一個電報，說是老太太生病，問他能否請假且归。他得到這個電報，心上好不缓和。要想留住，究竟老太太天性之親，一朝有病，打了電報來，要說不且归，於名分上說不下去；如果就此請假回國，這裡的事中途而廢，將來保舉弄不到，白吃一趟辛劳，想想亦有點分歧算。前思后想，不得主意。後來他這電報一個使館裡都傳開了，瞞亦難瞞。欽差打發东说念主來問他，老太太犯的是什麼病，要電報去看。他一想不好，只得上去請假，說要回國省親。又说念：「倘若門生的母親病好了，再回來報效老師。」溫欽差说念：「我本想留住你幫幫我的，因為是你老太太有病，我也未便留你，等你且归看看好释怀。老弟幾時動身？大約要些许川資？我這裡來拿就是了。」

傅二棒錘一想：「這個樣子，不成不且归的了，眼望著一個保舉不成到手。至於回國之後，要說再來，那可就煩難了。」躊躇了一趟，忽然预见前日呼裡圖、搭拉祥二东说念主的說話，只要到過国外，將來且归總要當紅差使的，於是略略把心放下。又想：「他們到這裡游歷的东说念主都要記本日記本子，以為將來自見地步。我出來這半年，一筆沒記。况兼逐日除掉抽大煙，陪著老師說閑話之外，此外之事一樣未曾考較，就是要記，叫我寫些什麼呢？且归之後，沒有這本東西作念憑據，誰信赖你有期间呢？」

亦是他福至性靈，忽又预见一個絕妙計策，仍舊上來見老師，說：「門生想在這裡報效老師，無奈門生福薄災生，門生的母親又生起病來，門生不得不且归。辜負老師這一番栽培，門生抱愧得很。」欽差说念：「父母大事，這是沒法的。你且归之後，能夠你們老太太的病就此好了，你趕緊再來，亦然一樣。倘或真果有點什麼事故，你老弟一時不获得來，好在愚兄三年任滿，亦就回國，我們後會有期，將來總有碰著的日子。」

傅二棒錘说念：「門生蒙老師如斯栽培，實在無可報答，看樣子，門生的母親未必再容門生出国。門生的敬爱，亦就预计打算引見到省，稍謀祿養。門生這一到省，东说念主地荒野，未必登時就有差委。門生想求老師一件事情。……」欽差不等他說完，接著問说念：「然而要兩封信？老弟分發那一省？」傅二棒錘说念：「門生想求老師賞兩個札子。」欽差想了想，皺著眉頭，說说念：「我內地裡沒有甚麼事情不错委你去辦。」

傅二棒錘说念：「不是內地，仍舊在外國。英國的商務，德國的槍炮，好意思國的學堂，統通求老師賞個札子，等門生去考察一遍。」欽差说念：「不是你老太太有病你急於且归，還有工夫一國一國的去考查這些事情嗎？」傅二棒錘说念：「門生並不真去。」欽差说念：「你既不去，又要這個作念甚麼？這更奇了！」

傅二棒錘又摇摆了半天，說说念：「不瞞老師說；老師大遠的帶了門生到這国外來，原想三年期滿，补助門生得個保舉，以便將來出去仕进低廉些。誰料平空裡出了這個岔子，現在保舉是沒有指望。這是門生自身沒有運氣，辜負老師栽培，亦是沒法的事。門生現在求老師賞個札子，不為別的，為的是將來回國之後，說起來颜面好看些。雖說門生沒有一處處走到，到底老師委過門生這們一個差使，將來履歷上亦寫著好看些。」

溫欽差聽了一笑，也模棱两端。你说念為何？原來溫欽差的為东说念主極為誠篤，說是委了差使不去這事便不實在，是以他不甚為然，因之沒有下文。當下但問他：「幾時動身？川資可到帳房去領。」傅二棒錘見欽差無話，只得退了下來，心上悶悶不樂。幸虧他父親补助的那位王觀察此時正同在使館當參贊，聽得他這個消息，坐窝過來访问。傅二棒錘只得又托他吹噓，王觀察一口應允。傅二棒錘又說：「只要欽差肯賞札子，情願不領川資，自行回國。」王觀察正是欽差信用之东说念主，說的話自然比別东说念主香些。欽差初雖不允，禁不住一再懇求，又说念是：「傅某情面願不領川資，況且給他這個札子，無關出入。」欽差因他說話動聽，自然也應允了。

誰知傅二棒錘得到這個札子，卻曲直凡之喜，坐窝打理行李，叩謝老師，辭別眾共事，快快当当，趁了公司船回國。在公司船上，足足走兩個多月方回到上海。在上海棧房裡耽擱一天，隨即徑回原籍。老太太的病乃是多年的老病，時重時輕，如今見兒子從国外回來，心上一歡喜，病勢自然鬆減了許多，請了医生吃了幾帖藥，尽然一天好似一天。傅二棒錘於是把心放下。這趟出国雖然化了許多冤枉錢，又白辛劳了半年多，保舉絲毫無望，关联词被他弄到了這個札子，心裡卻是高興。路過上海時，請教了一位懂時務的一又友，買了幾部什麼《英軺日記》、《出使星軺筆記》等類。空了便注意觀看。凡是那一國輪船打得好，那一國學堂辦得好，那一國工藝振興得好，那一國槍炮制造得好，雖不周全記，大致記得一、半成。到了台面上同东说念主家談天，說的總是這些話。大眾齊說：「某东说念主到過一趟国外，尽然增長了這多見識。」傅二棒錘聽了，心上歡喜。仍舊逐日溫習，一直等到老太太不错起床，看看決無妨礙的了，他便起身進京引見。

到得京裡，會見幾位大老們，問他一向作念得什麼。他便說：「新從国外回來，奉出使大臣某欽差的札子，委赴各國磨练一切。事完正待銷差，忽接到老母病電，一面電稟銷差，一面請假回國。現因親老，不敢出国，是以才來京引見的。」大老們聽了他這番說話，又問他外國的事情，他便把什麼《英軺日記》、《出使筆記》所看熟的幾句話說了出來。聽上去倒亦然彻首彻尾，有條不紊。大老們聽了，都贊他注意時事。又問他外國景致，這是更無查對之事，除自身知说念的之外，又隨口編造了許多。那些大老爺有幾位輪船都沒有坐過，聽了他話還有什麼不信赖的。傅二棒錘見东说念主家信赖他的話，越發得意的了不起。

引見之後，遂即到省，指的省分是江蘇。先到南京稟見制台，傳了上去。制台是已經曉得他的履歷的了。一來他父親作念過實缺藩司，從前曾在那裡同過事，自然有點交情；二來又曉得他從国外回，南京候補雖多，能夠懂得酬酢的卻也很少，某东说念主既到過国外，情形一定是明白的，因此已經存了個另眼相看的心。等到見面，傅二棒錘又把溫欽差派他到某國某國考察什麼事情一一陳說一遍。說完，又從靴筒裡把溫欽差給他的札子雙手遞給制台過目。制台略為看了一看，便問他系数的场所可曾自身一一親自到過。傅二棒錘索性張大其詞，說得天花亂墜，不但身到其處，並且一一都考較過，誰家的機器，誰家的章程，滚滚汨汨，說個不了。好在是沒有對證的，制台當時已不免被他所瞞。等他下去，第二天，同司、说念說：「如今我們南京正苦懂得事的少，如今傅某东说念主從国外回來。倒是見過什面的，有些交辦的新政很不错同他商量。他閱歷既多，總比我們見得到。」司、说念都答應著。

又過了幾天，傅二棒錘稟辭，要往蘇州，說是稟見撫台去。制台還同他說：「這裡有許多事要同你商量，快去快來。」傅二棒錘自然高興。等到到了蘇州，又把他操演熟的一套工夫使了出來。可巧撫台是個守舊东说念主，有點糊裡糊涂的，况兼一向是謹小慎微，屬員給他一個稟帖，他要從第一行东说念主家的官銜、名字，「謹稟大东说念主閣下敬稟者」讀起，一直讀到「某年月日」為止，才具只得如斯，還能作念得什麼事情。是以聽了他的說話，倒也隨隨便便，並不在意。傅二棒錘見蘇州形势既小，撫台又是如斯，只得仍舊回到南京。

此時制台正想郁勃有為。都說他的东说念主是個好的，只能惜了一件，是犯了「不學無朮」四個字的差错。倘或身旁有個好东说念主時時请示了他，他卻也會作念好官的。無奈幕府裡屬員當中，辦洋務的只仗著翻譯。要說翻譯，外國話、外國文理是好的，至於要講到國際上的事情，他沒有讀過中國書，總不免有點偏見，幫著外國。是以這位制台靠了這班东说念主辦理酬酢，只要愈辦愈壞，主權渐渐削完，场所渐渐送掉，他自身還不曾曉得。此外管軍政的，管財政的，管學務的，縱然也有一二個明白的在內，無奈好的不敵壞的多，不是借此當作升官的捷徑，即是認作念發財的根源。一省如斯，省省如斯，國事焉得而不壞呢！

閑話休敘。且說傅二棒錘回到南京，制台又謬採虛聲，拿他當作了一員能員，先委了他幾個好差使。隨後他又上條陳，說省城裡這樣辦得不好，那樣辦得不對，照外國章程，應該怎樣怎樣。制台信赖了他的話，齊巧制造槍炮廠的出差，就委他作念了總辦；又拔給許多款項叫他隨時整頓。不久又兼了一個銀元局的會辦，一個窥察局會辦。這幾個差使都是他說大話、發空議論騙了來的。考其究竟，還虧溫欽差給了他那個考查各國的札子。他雖然一處沒有去，借了這札子的力量，尽然制台信赖他，作念了這廠的總辦。那海州州判調省之後，制台拿他拔在廠裡當差。其時正當這傅二棒錘初委總辦，接办未久。亦是他倆官運亨通：傅二棒錘自從接差之後，諸事順手，從未出過一點岔子，是以制台更加信赖。當了兩年紅差使，跟手就委署一任海關说念。交卸到省，仍舊當他的紅差使。那位州判老爺因為憲眷優隆，亦就捐升同知，作念了「搖頭大老爺」，說是遇有機會就不错過班知府。後來能否如願，書中不足詳敘。

（搖頭大老爺：指通判。通判是知府的輔佐官，知縣見了通判要行見上级禮節，而過後則搖頭，是瞧不起通判的，是以叫通判為「搖頭大老爺」。）

且說彼時捐例大開，各省候補东说念主員十分擁擠，其中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作念上级的东说念主既漫無區別，專檢些有來往、有交情，或者有大帽子寫信的东说念主，照應照應，量委差缺。有些苦的，候補了十來年永遠見不到上级面的东说念主還有。因此京裡有位都老爺便上了一個折子，請旨飭令各省督、撫，整頓吏治，甄別賢愚，好的留省當差，壞的咨回原籍，或是責令學習。折子上去，上頭自然沒有不准，坐窝由軍機處寄字各省督、撫照辦。各省當中，有些已有「課吏館」的，奉到這個上諭，譬如本來敷衍的，至此也要整頓起來。還有些督、撫曉得捐班當中通的东说念主少，也不忍過於苛求。凡是捐班东说念主員初到省，说念、府大員總得給他個颜面，不愿過於頂真，同、通以下以及佐雜就用不著客氣了。

這些东说念主到省，並不要他作念什麼策論，也不要扃門考試，同通、知縣只要他當面點《京報》。北京出的《京報》，上头所載的不過是「宮門抄」同日本的幾说念諭旨以及幾個折奏，並沒有什麼深文奧義，是頂容易明白的。這時候作念督、撫的东说念主隨手翻一條，或是諭旨，或是折片，只要不點「騎馬句」就算是完卷。算算是並不煩難。無奈有些候補老爺仍舊還是點不斷。

（課吏館：各省設立為候補官員學習的场所。）

（「宮門抄」：清代內閣發抄的關於宮廷動態等情況，同報房抄出，為京報內容之一，或單獨印刷發售，由宮門口抄出，故名。）

傳說那一省有一個候補同知到省，撫台叫他點《京報》，點的是那一省的巡撫上的折子。這位巡撫是姓覺羅，他當下拿筆在手，「某省巡撫」一點，「奴才」一點，「覺羅」一點。點到這裡，撫台說：「罷了！罷了！不用再往下點了！」當下那位同知還不曉得自身點錯，等到眾一齊點過，退了下去，還要指望上级照應他，派他差使。那知说念過了兩天，挂出牌來，是叫他回籍學習。他到此急了，一時摸不著頭腦。請教旁东说念主，旁东说念主說：「莫非你點《京報》點錯了罷？」他還不服。东说念主家問他點的那一段，他便背給东说念主家聽。又说念：「旗东说念主的名字一直是兩個字的，『奴才』底下『覺羅」兩字一定是這位撫台的名字，我點的並不錯。」东说念主們見他不愿認錯，也就鼻子裡冷笑一聲，不告訴他，等他糊涂一輩子。但是上级挂牌叫他且归學習是無從调停得來的，只得打理行李，離開此省，另作预计打算。此外因點破句子鬧笑話的尚不知其數，但看督撫抉剔不抉剔，憑各东说念主的運氣去碰罷了。

至於一班佐雜，學問自然又差了一層，索性《京報》也不要他點了，只叫他各东说念主把各东说念主的履歷當面寫上三四行。督、撫來不足，就叫首府代為面試。只要能夠寫得出，已算交代過排場，倘若字跡稍些昭着點就是超级。至於寫不成字的往往十居六七，要奏參革職亦參不了許多，要咨回原籍亦咨不了許多。作念上级的到了此時亦只好寬弘大批，積點明騭，給他們留個飯碗罷了。

閑話少敘。目下單說湖南一省，新近換了兩任巡撫，著實精良，很辦了些維新事業，屬下各員望風承旨，極應該都開通的了。那知開者自開，閉者自閉。當時正接著這考試屬員的上諭，撫台本是個肯作念事的东说念主，當下便傳兩司商量辦法。藩台說：「同、通、州、縣，本有月課。現在考較他們，也不過同月課一個樣子」。臬台說：「其實只要月課頂真些考，考得好的，拔委差缺，那不好的，自然也要巴結上進。」撫台说念：「這個我豈不知，但是現在軍機裡鄭重其事的寫出信來，總得另外考試一場，分別一個去取。我的敬爱不光是專考捐班东说念主員，就是科甲出身的也應一體與試。」

齊巧藩台是個甲班，便说念：「科甲出身东说念主員總求大帥給他一個颜面，可否免其考試？」撫台说念：「這個不可。科甲东说念主員文理雖通，但是他們從前中舉东说念主，中進士，都是仗著八股、試帖騙得來的，於國計民生毫天關係。這番考試乃是試以政治，公务明白的方可仕进；倘若公务不解白，雖是科甲出身，也只好請他回家處館。這樣东说念主倘若將來拿了印把子，怕不誤盡蒼生嗎！」藩台聽了無話。

當下，撫台便叫藩台傳諭他們：自從候補说念、府起至佐雜為止，分作三天，一體考試。如有規避，從重參處。倘有疾病，隨後補考。這個風聲一出，东说念主东说念主短促，個個驚皇。不但一班候補说念台怨聲載说念，自以為已經作念了監司大員，如今還要他同了一班小老爺分班考試，心上氣的了不起。至於一班科甲东说念主員尤其不屈，心想：「我們乃是正途出身，又不是銀子買來的，還要考甚麼！」但是撫台既有這個號令，又不敢違拗，只得一個去打聽幾時才考，考些甚麼，打聽著了，以便出預先揣摩起來。

其中有位候補知府乃是一位太史公截取出來的。到省後亦委過兩趟好點的差使，無奈總是辦理不善，鬧了亂子，撤了回來，因此也就空在省裡。他雖然改官外省，卻還是積習未除。他點翰林的那年，已經四十開外，五十多歲上截取出來。目下已經六十三歲，关联词精神還健，想法還好。逐日清晨起來，定要臨幕《靈飛經》，寫白折子兩開方吃早點。下昼太陽還未落山的時候，又要翻出詩韻來作念一首五言八韻詩。他說：「吟詩一事，最能陶寫性靈。」关联词东说念主家見他作念詩卻是甚苦，或是煉字，或是煉句，往往一首詩作念到二三更天還不得完。詩不作念完就不睡覺。偶而得到了一句自身得意的句子，馬上把太太、少爺一齊叫了來，講給他們聽。有時太太睡了覺，還一定要唤醒了他，或爬在床沿上高聲郎誦，念給太太聽。他自從當童生起，一直頂到如今，系数作念的試帖詩稿，經他自身刪汰過五次，到如今還有二尺來高，六十幾本，自以為在清朝當中也算得一位詩家了。後來朝廷廢去八股、試帖，改試策論，他聽了大不為然。此時已經改外候補，因為得了這個信息，氣的三天沒有上衙門。同寅當中有兩個關切的，還當他有病在家，都走來瞧他，問他為什麼不出門。他嘆口氣，對东说念主說说念：「現在是雜學龐興，正學將廢！眼見得世界上讀書的種子就要絕滅了」自此以後，白折子寫的格外勤，試帖詩作念的格外多。东说念主家問他何苦如斯，他說他是為正學綿一線之留延，是以不得不如斯。各人都說他痰迷心竅，也就不再勸他。

（截取：具有一定資格的官員，由吏部根據他的科分、排行、食俸年限，审定他截止的期限，赐与選用。）

（《靈飛經》：玄门經名，唐書法家鐘紹京曾節錄經文，寫成靈飛經帖，成為習小楷字的范本。）

又過了些時，聽見撫台有考試屬員的話，又說連正途出身的说念、府亦要一體考試。他聽了更氣的什麼似的，說：「我們自從鄉、會、復試，朝、殿、散館以及考差，除掉皇上，亦沒有第二個东说念主來考過。咱如今不該作念了他的屬員，倒被他离间起來，這個官還好作念嗎！」說著，馬上要寫稟帖給撫台告病，說：「不幹了！我不成來受他的氣！」誰知他老东说念主家正在鬧著告病，倒說一連接到親友兩封來信：一封是他一個至好一又友，還是那年由京裡截取出來，問他挪用過八百金，一直未曾歸還。如今那個一又友光景很難，是以寫了信來問他討。又一封乃是他的親家，現任戶部侍郎，從前定過他的密斯作念兒媳，如今兒子已經長大，擬於秋間為之完姻，以了「向平之願」。這位待郎公親家乃是他一向仰仗的。想想自身女兒也不小了，留在家裡無用，晨夕總要出閣的。還帳要錢，嫁女兒亦是要錢，眼眼前就有這兩宗出款，倘若不仕进，更從何處張羅？因此空發了半日牢騷。

過了彻夜，第二天便出門拜見首府。因首府是他同庚，相互知友，好打聽中丞這番考試屬員是個什麼方针，所考的是些什麼東西。首府同他說：「聽說也不過策論、宣布、批判之類。」他說：「若說策論呢，對策不過翻書的工夫，鄉、會三場以及殿試，我輩尚優為之。至於作論，越發不是難事，不過作念一篇散體文章，況且朝考亦要作論，這些都是作念過的。至於擬宣布，擬批，擬判，我昆季雖是一行作吏，但自問並不同於俗吏所為，一向於這公务上頭卻也不甚注意，不甚昭着。驟然拿個稟帖叫我批，說樁案子叫我判，叫我寫些什麼呢？」

首府乃是一個老滑，聽了說说念：「這些事情，只要准情酌理，大致不錯，也就交代過去，沒有什麼煩難的。」他说念：「總要還他格式才好。這些格式我肚子裡一向沒有，怎麼好呢？」首府说念：「就像我昆季出來仕进，何曾懂得什麼格式，也不過書辦擬了上來，老汉子改好之後，再送我過目，瞧著有不對的，估量換兩個字罷了。老同庚如其單要講究格式，其實只要一書辦足矣。」那位截取知府聽了，喜的了不起，連忙說说念：「現在我昆季就少怎麼一個东说念主指點指點。如斯就托付同庚，可否就在貴衙門裡書辦當中檢练习練達的賞荐一位，以便昆季晨夕領教？也免得時刻來煩老同庚。」首府被他纏不過，曉得他有痰氣的，如果不答應，一定還要纏之不停，只得應允。

等他到拜客回公館，那府裡的書辦也就來了。見了而磕頭稱「大东说念主」，自身稱「書辦」。問他那一房，回說是「刑房」。這位太守公竟其異常客氣，因為他姓王，就稱之為王先生。又請王先生坐，王先生執定不愿。他說：「請教的事情多，坐了好商量。」原來這位太守公從前作念八股的時候單練就一種工夫，是自身抄寫類書，把什麼「四書东说念主物串珠」、「四書典林」、「文料觸機」等類，一概自身分門別類，抄寫起來。等到用的時候，自然是有觸斯通，取之赓续。如今撫台要考官，他想考試都是一樣，夾帶總要預備的。他的敬爱很想仿照款式照編一部，就題個名字，叫作念《官學分類大成》。將來刻了出來，不但便己，並可便东说念主。通宇宙十八省，万里长征候補官員總有好幾萬东说念主。既然上頭要考官，這種類書，每东说念主總得買一部。一十八省一齊銷通，就有好幾萬部的銷場，不惟得名，而又獲利。看來此事大大作念得。因此便把這意告訴了王先生。

王先生聽了，楞了一楞，說说念：「档册有幾千幾百宗，一時那裡查得齊！況且書辦管的單是刑科，還有吏、戶、禮、兵、工五科的事情，再加現在的洋務、商務，一共有八九門，書辦一個东说念主怎麼管得來呢。要是大东说念主考較各種格式，依書辦的愚見，外面書鋪裡有一種書，叫作念什麼《宦鄉要則》，買部來看看，大約亦有個六七成。」

那位截取太守公聽了甚喜，聽了一遍不懂，又問了一遍，把名字問明白了，坐窝寫了個條子，叫管家去買。不到半點鐘工無，尽然買了回來。翻開一看，只見各種款式都有些。他老东说念主家翻來復去看了一趟，說说念：「原來這書竟同我們作念時文的所讀的《制藝聲調譜》一樣，只要把他讀熟，將來出去仕进自然無往不利了。」王先生说念：「這些都是個呆的，至於其中的阴事，在乎各东说念主學問、閱歷，書上亦載不盡許多。」截取太守公说念：「這個你可辦得來？」王先生说念：「辦雖辦得來，不過幾句照例的話，隨便寫了上去，仍舊要師爺改了才好用。」截取太守公说念：「我現在只要有你的期间，我就不愁了。」兩個东说念主談了半天，就要留王先生吃飯。王先生不愿，起身告辭，有意叫他把地名寫下，以便叫东说念主來請。

等到王先生去後，這一位太守公足足盤算彻夜，想來想去，自身期间總覺有限，不可冒昧出去應考，忽然悟到：「凡是考試都不错請槍手，理的，也有商量不出敬爱敬爱的，冒名頂替進場。等到来日，我何不把王先生找了來，就叫他充作念我的奴隶，一塊兒混了進去，等到題目下來，不错同他商量，豈不省事。」主意打定，次日一早便派东说念主把王先生找來，同他密商此事，答應送他若干銀子，如得高档，得有差缺，另外補情。

王先生聽了，若笑不笑的躊躇了一趟，說说念：「大东说念主既要書辦去作念這個，為什麼昨天不說？書辦今天早上已答應了別东说念主了。」截取太守公一聽大驚，心想：「东说念主家倒比我還來得快！可見這事早已通行，在我当天並不算作創舉。」想罷，便問：「請你作槍的是誰？」書辦说念：「是一位同知老爺，並不同大东说念主一班。至於這位老爺的名字，書辦也未便說。橫豎到了那天，如其府、廳吞并天考，只要書辦幫完毕那邊，自然趕到大东说念主這邊來遵循。倘若不在一天，那話更好說了。」這位太守公聽了，肃静無言，只得另打主意。

（槍手：冒名頂替、代东说念主應考的东说念主。）

原來這兩天系数的说念員已經竭力運動，弄了什麼京信，撫台答應顧全他們的颜面，免其考試，府廳以下均不成免。當下已定了府、廳為一天，州、縣东说念主多分作三天，統通到課吏館聽候面試。至於佐雜各員則歸言说念代勞。

閑話少敘。且說到了考試府、廳的那一天，撫台因係奉旨的事，不得不格外介怀。天甫黎明，憲駕已臨課吏館。司、说念大憲通同堂參與考。各官一齊翎頂輝煌，靴聲橐橐，卻個個手跨考籃，同應試的舉子一樣。當下遂一點名給卷。點完之後，司、说念退出，照例封門。撫台特留住兩員候補说念作為場中巡綽官。當下發出題目牌。眾东说念主擠上去看時，只見上头一共寫著兩個題目：一篇史論，一说念策。史論題目是各人曉得的，總出在《御批通鑒輯覽》一部書上。策題問的是「膏捐」。這膏捐一事，有些抽大煙的老爺們或者還明白一二，至於那些不抽煙的以及平時連《申報》都不看的，還不曉得是什麼事呢。一時东说念主頭簇簇，言三語四，聚了些许东说念主商量，也有商量出说念正在聚訟紛紛之際，忽聽得一片聲喧，說是拿住了槍手。只見許多穿袍子，戴帽子的老爺，扭住一個又胖又大的一個黑漢，說：「他進來冒名頂替作念槍手，如今要拿他去回撫台。」後來那兩個監場的说念台相互商量了一趟，齊說：「這事情鬧到大帥跟前，恐怕弄僵，不好收場。」便挺身出來打圓場，勸諸位摈弃：「把槍手交給我們二东说念主，我們替你們稟明中丞，查明白他那本卷子是替什麼东说念主槍的。查明白了，一面撤去這本卷子，再把本东说念主嚴參：一面把槍手另外一間房子看管起來，等到開門的時候發交長沙縣嚴辦。諸位不要耽誤自身的工夫。這件事統通交給我二东说念主便了。」一眾大东说念主老爺們見這兩位说念台說話在理，果然把槍手交出，眾东说念主各自散去。那兩位说念台這才進去面稟撫台。

撫台於此舉甚是頂真，一聽這話，忙說：「冒名頂替，照考試定则辦起來自要斬立決的。今天考試雖非鄉、會可比，然究係奉旨之事，既然拿到了槍手，昆季今天定要懲一儆百，讓眾东说念主當面看看，好叫他們有個怕懼。」說著，坐窝叫巡捕官傳令開門，傳三大營，首府、縣伺候，說撫台大东说念主今天要請大令殺东说念主。眾官不知就裡，一齊奔到課吏館。誰知等了半天，即不見撫台出來，亦沒有別的吩咐。後來一打聽，不虞拿到的那個槍手，查出那本卷子，不是別东说念主，正是撫台二少爺的妻舅。他因為要仰仗太親翁的补助，是以有意捐了一個知府，委托宇下。正逢著撫台考官，這位大东说念主乃是個一竅欠亨的，只得請了槍手，代為槍替。又有二少爺的內線，替他求求太親翁，意象超级總有分的。那知被东说念主拿住了破綻。撫台一時未及查問明白，鬧得一天星辰对什么，一時不好收蓬。眾东说念主來了半天，巡捕上來請示，撫台只吩咐槍手發交首府，調三大營來，是恐怕再有东说念主傳遞，有意叫他們來巡緝的，要殺东说念主的話也就不提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五十七回 慣趋附片言矜秘奧　辦交涉兩面露殷勤

話說湖南撫台本想借著這回課吏郁勃一番，誰知鬧來鬧去仍舊鬧到自身親戚頭上，作念聲不得，只落得一個虎頭蛇尾。後來又怕別东说念主說話，便叫东说念主傳話給首府，叫他估量著辦罷。首府會意，且归叫东说念主先把那個槍手教導了一番話，先由發審委員問過兩堂，然後自身親提審問。首府大东说念主假裝聲勢，要打要夾，說他是個槍手。只顧言東語西，不愿承認。在堂的东说念主都說他是個瘋子。首府又問：「這东说念主有無家屬？」就有他一個细君，一個兒子，趕到堂上跪下，說：「他一向有痰氣病的。這天本來穿了衣帽到親戚家拜壽，有小工王三跟去。王三回來說：『剛剛走到課吏館，因彼處东说念主多路擠，一轉眼就不見了。」王三尋了半天不見，只获得家報知。後來家中浑家連日在外查訪，杳無消息。今天剛剛走到府衙，聽得裡面審問重犯，又聽說是課吏館捉到的槍手，因此趕進來一看，誰知果然是他。但他實係有病，雖然捐有頂戴，並未出來仕进，亦並不會作念文章，叩求苍天大东说念主開恩，放他且归。」首府聽了不睬，歇了一趟，才說说念：「就不是槍手，是個瘋子也監禁的。」那东说念主的浑家還是只鄙人叩頭。

首府又叫东说念主去傳問請槍手的那位候補知府。那位候補知府說是有病不成親來，拿白折子寫了說帖，派管家當堂呈遞。首府一面看說帖，管家一面在底下回说念：「家主這天原預備來考的，實因這天半夜裡得了重病，頭暈眼花，不成起床。」首府说念：「既有病，就該請假。」管家景：「回大东说念主的話，撫台大东说念主點名的時候，正是家主病重的時候。小的幾個东说念主連著公館裡上崎岖下，請醫生的請醫生，撮藥的撮藥，那裡忙得過來。好容易等到第二宇宙午，家主稍為领会些，预见了此事，已經來不足了。」說著，又從身邊把一卷藥方呈上，說说念：「這張是某先生幾時幾日開的，那張是某先生幾時幾日開的。」又說：「家主現在還躺在床上不成起來，大东说念主很不错派东说念主看的。」又说念「這些醫生都不错去問的。」首府點點頭，吩咐眾东说念主一齊退去，瘋子暫時看管，聽候稟過撫台大东说念主再行發落。

後來首府稟明了撫台，回來就照這樣通詳上去，把槍手當作念瘋子，定了一個監禁罪名。「侯補知府某东说念主，派首具前去驗過，委係有病，取具醫生甘結為憑。惟該守既係有病，亟應先期請假，迨至查出未到，始行遣下續報。雖訊無資雇槍手等弊，究不成辭玩忽之咎。應如何懲儆之處，出自憲裁」各等語。撫台得了這個稟帖，還怕东说念主有說話，並不就批。第二天傳發出一说念手諭，帖在府廳官廳上，說：

「本部院凡事秉公辦理，從不假手旁东说念主。此番欽奉諭旨考試屬員，原為拔取真材，共求处置。在爾各員應如何格恭將事，爭自濯磨，以副朝廷孜孜求治之好意思意。乃候補知府某东说念主，臨期不到，已難免刚毅之愆；復經當場拿獲瘋子某某，其時眾議沸騰，僉稱槍手。是以特發首府，嚴行審訊。旋經該府訊明某守是日有病，某某確有瘋疾，取具醫生甘結，並該瘋子家屬供詞，稟請核辦前來。本部院辦事頂真，猶難憑信，為此諭爾各守、丞、府洞悉：凡是日與考各員，苟有真知灼見，確能指出槍替實據者，務各告讦首府，匯稟本部院，親自提訊。一經證實，坐窝按律嚴懲。飾吏治而拔真材，在此一舉，本部院有厚望焉！特諭。」 這個手諭帖了出來，就有些嫉妒那位知府的，又有些當場拿东说念主的，各东说念主有各东说念主的主意，有的是泄憤，有的想露臉，竟有兩個东说念主寫了稟帖去交給首府代遞。次日衙期，一齊到了官廳。頭一個上來拿稟帖交給了首府。首府大略一看，一面讓坐，一面拿那东说念主渾身熟察一番，渐渐的講说念：「事情呢，本來不錯，就是昆季也曉得並不冤枉。但是一樣：誰不曉得他是撫台少爺的親戚，我們何苦同他作念這個党羽呢。況且就是拿他參掉，剩下來的差使未必就派到你我，况兼我們的名字他老东说念主家倒永遠記在心上，據我昆季看來，諸君很可不必同他多此一個痕跡。果然諸君一定要昆季代遞，昆季原不成不遞。但是一又友有忠告之義，愚見所及，安敢秘而不宣。諸君姑且估量估量再遞如何？」各人聽了首府的話，想想不錯。有些稟帖還沒有开始的一齊縮了回來。就是已把稟帖交給首府的，到此也覺後悔，朝著首府打恭作揖，連稱「領教」，也把那稟帖抽了回來。首府又細加探聽，內中有幾個心上頂不服的，把他們的名字一齊開了單子送給撫台。

撫台見手諭帖出了兩天沒有說話，便按照著首府的詳文辦理，略謂：

「某守臨期因病不到，雖非有心規避，究屬玩視，著記大過三次。瘋子暫行監禁，俟其病痊，方待其家东说念主領回。」 一面繕牌曉諭，一面已把前天所考的府、廳一班分別等级，榜示轅門。凡早首府開進來的單子，想要攻訐他兒子妻舅的幾個名字，一齊考在一等之內，三名之後。這班东说念主得了高第，無不頌稱中丞拔取之公。次日一齊上院叩謝。其實弄到後來，前三名一经撫台的私东说念主。第又名，委了一個缺出去；二三名都派了一個差使；三名之後，毫無動靜，空歡喜了一陣，始終未得一點好處。至於那位記過的雖然一面記過，一面仍有三四個差使委了下來。眾东说念主看了他雖不免作不屈之鳴，畢竟奈何他不得。

只因這一番作為，撫台深感首府调处之功，拿他器重的了不起。未久就保荐他东说念主材，將他送部引見。引見之後，過班说念台，仍歸本省補用，並交軍機處存記。領憑到省，稟見撫台，第二天就委了全省學務處、洋務局、營務處三個闊差使，又兼院上總案牍。

且說這位觀察公，姓單，號舟泉，為东说念主極其漂亮，又是正途出身。俗語說得好：「一法通，百法通。」他八股作念得精通，自然辦起事來亦就二满三平了。他自從接了這四個差使之後，一天到晚确凿是日無暇晷，沒有一天不上院。撫台極其信赖他固不必說，他更有一種期间，是一天到晚同撫台在一處，凡是撫台的說的話他總答應著，從來不作興說一句「不是」的。

有天撫台為了一件甚麼交涉事件牽涉法國东说念主在內，撫台寫錯了，寫了英國东说念主了。撫台自身謙虛，拿著這件公务同他商量，問他然而如斯辦法。他明明曉得撫台把法國的「法」字錯寫作念英國的「英」字，他卻並不點穿，只隨著嘴說：「極是。」撫台心上想：「某字同某东说念主商量過，他說不錯一定是不錯的了。」便發到洋務案牍上照辦。幾個洋務案牍奉到了這件公务，一看是撫台自身寫的，自然是分頭趕辦。等到仔細校對起來，法國东说念主的事牽到英國东说念主身上，明明是撫台一時寫錯，关联词撫台寫的字不敢提筆改，只得捧了公务上來請教老總。單说念台说念：「這個我何曾不曉得是中丞寫錯。但是在上憲跟前，我們作念屬員的如何不错顯揭他的短處。昆季亦正為此事躊躇。」

此時單说念台一面說，一面四下一看，只見案牍提調、候補知府、旗东说念主崇志，綽號崇二馬糊的，還沒有散，便把手一招，说念：「崇二哥，快過來！這事須得同你商量。」崇二馬糊忙問何事。單说念台如斯這般的說了一遍，又说念：「現在別無辦法，只要托你二哥来日拿這件公务另外寫一分，夾在別的公务當中送上去，請他老东说念主家的示，看他怎麼批。意象鬧錯過一趟，斷乎不會回回都鬧錯的。」

（提調：清代在特别設的機構中負責處理內部事務的官員。）

崇二馬糊雖然馬糊，此時忽然明白過來，忙說说念：「回大东说念主的話：這件公务，大帥今天才發下來，来日又送上去，不怕他老东说念主家動氣？又該說咱們不當心了。」單说念台發急说念：「我們案牍上碰個釘子算什麼！差使當的越紅，釘子碰的越多，總比你當面回他說大东说念主寫錯了字的好。況且他一省之主，肯落這個的证据在我們手裡嗎。還是照我辦的好。」崇二馬糊拗他不過，只得依他。等到了第二天送公务上去，果然又把這件公务夾在裡面。撫台一面翻看，一面說話。後來又翻到這件，忽然說说念：「這個我昨天已經批好交代單说念台的了。」崇二馬糊不響。撫台又說一遍。崇二馬糊回稱：「這是單说念說的，還得請請大帥的示。」撫台心上想：「難说念昨兒批的那張條子，他失意掉不成？」於是又重批一條。誰知那個法國东说念主的「法」字依舊寫成英國的「英」字。一誤再誤，他自身實實在在未曾曉得。等到下來，崇二馬糊把公务送給單说念台過目。單说念台看到這件，仅仅皺眉頭，也未便說什麼。為的旁邊的东说念主太多，他作念屬員的东说念主，如何不错指斥上憲之過，倘或被旁邊东说念主傳到撫台耳朵裡去，如何使得！看過之後放在一邊。

等了半天，打聽得撫台一個东说念主在簽押房裡，他便袖了這件公务，一個东说念主走到撫台跟前，一掀門帘，正見撫台坐在那裡寫信。他進來的腳步輕，撫台沒有聽見。他見撫台有事，便也不敢驚動，袖了公务，站在當地，一站站了一點鐘。撫台因為要茶喝，喊了一聲「來」，猛然把頭抬起，才看見了單说念台。問他幾時來的，有什麼事情。單说念台至此方才卑躬屈節的口稱：「職说念才進來，因見大帥有公务，是以不敢驚動。」撫台一面封信，一面讓他坐。等信封完，然後渐渐的提到公务。倒是撫台先說：昨天一件什麼事，「不是我昆季已經同老哥商量好了，批了出去，叫他們照辦嗎？他們今天又上來問我。你看他們這些东说念主可糊涂不糊涂！」

單说念台说念：「非但他們糊涂，職说念學問疏淺，實在亦糊涂得狠。就是昨天那件公务，大帥一定曉得這外國东说念主的來歷，一定是把英國东说念主，不是法國东说念主。職说念猜這件公务，他們底下總沒有弄清，一定是英國东说念主寫作念法國东说念主了。大东说念主明鑒萬里，是以替他們改正過來的。」撫台聽了，楞了一楞，說：「那件公务你帶來沒有？」單说念台回稱：「已帶來。」就在袖筒管裡把那件公务取了出來，雙手送上，卻又板著相貌，說说念：「法國东说念主在中國的不足英國东说念主多，是以職说念很疑心這樁事一定是英國东说念主，大帥改的一點不錯。」

撫台亦不答腔，接過公务，從頭至尾瞧了遍，忽然笑说念：「這是我弄錯了，他們並沒有錯。」單说念台故作驚惶之色说念：「倒是他們不錯？這個職说念倒有點不信赖了。」坐窝接過公务，又仔細端詳看一遍，一面點頭，一面咂嘴弄唇的，自言自語了一趟，又說说念：「果竟然法國东说念主。不是大帥改過來，職说念一輩子也纏他不清。職说念下去坐窝就吩咐他們照著大帥批的去辦。」撫台说念：「這事已耽誤了一天了，趕快催他們去辦罷。」

單说念台諾諾連聲，告退下去。回到案牍上，朝著崇二馬糊一班东说念主說说念：「你們不要瞧著仕进容易，伺候上级要有伺候上级的本領！照著你們剛才的樣子，就是公务送上去十回，不但改不掉，還要碰下來！」崇二馬糊说念：「依著卑府是要在那寫錯字的旁邊貼個紅簽子送上去，等他老东说念主家自身明白。」單说念台说念：「這個尤其不可！只要殿試、朝考，閱卷大臣看見卷子上有了什麼差错，方才貼上個簽子以作念記號。我是過來东说念主，還有什麼不曉得。如今我們作念他下屬，倒反加他簽子，賽如當面罵他不是，斷斷使不得！《中和》上有兩句話我還記得，叫作念：『鄙人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什麼叫『獲上』？就說會巴結，會討好，不叫上级生氣。如果不是這個樣子，包你一輩子不會得缺，不成得缺那裡來的黎民管呢？這即是『民不可得而治矣』的注解。」

單说念台正說得高興，崇二馬糊是有點馬馬糊糊，也岂论什麼大东说念主、卑府，一定要請教：「剛才大东说念主上去是同大帥怎麼講的，怎麼大帥肯自身認錯改正過來？求求大东说念主率领，等卑府將來也好學點期间。」單说念台閉著眼睛，說说念：「這些事不错意會，不可言傳，要說一時亦說不了許多。『神而明之，存乎其东说念主』，諸公隨時注意，渐渐的學罷了。」

又過了些時，首縣稟報上來：有一個游歷的外國东说念主，因為上街買東西，有些小孩子拉住他的衣服笑他。那個洋东说念主惱了，就把手裡的棍子打那孩子，那孩子逃避不足，一下子打到太陽穴上，是個致命傷的所在，那孩子就躺在地下，過了一會就沒有氣了。那個孩子的父母自然不愿干休，一齊上來，要扭住外國东说念主。外國东说念主急了，舉起棍子一陣亂打，旁邊看的东说念主很有幾個受傷的。街坊上眾东说念主起了公憤，一齊奮勇向前，捉住了外國东说念主，奪去他手裡棍子，拿繩子將他手腳一齊捆了起來，穿根扁擔，把他扛到首縣声屈。首縣一聽，东说念主命關天，這一驚性命交关！等到仔細一問，才曉得凶犯是外國东说念主，因想：「外國东说念主不是我知縣大老爺不错管得的。」坐窝吩咐一干东说念主下去候信。當時尸也不驗，坐窝親自上院請示。

撫台見了面，問知端的，曉得是交涉重案，事情是禁止易辦的，馬上傳單说念台商量辦法。單说念台問：「打死的凶犯既是個外國东说念主，到底那一國的？查明白了，不错照會他該管領事，商量辦法。」首縣見問，呆了半天，方掙扎著說说念：「橫豎外國东说念主就是了。卑職來的匆促，卻忘記問得。」撫台又問：「打殺的是個什麼东说念主？」首縣說：「是個小孩子。」撫台说念：「我亦曉得是個小孩子！到底他家裡是個作念什麼的？」首縣说念：「這個卑職忘記問他們，等卑職下去問過了他們再上來稟復大帥。」

撫台罵他糊涂，叫馬上去查明白了再來。首縣無奈，只得退去。回到衙門，把簽稿二爺叫上來哼兒哈兒罵了一頓，罵他糊涂：「不把那小孩子的家計同凶犯是那一國的东说念主查明白了回我，如今撫台問了下來，叫我無言可對！确凿糊涂！趕緊去查！」簽稿門下來，照樣把地保罵了一頓，地保又出去追問苦主，方才曉得是豆腐店的兒子，是個小戶东说念主家，沒有什麼大手面的。後來又問到外國东说念主，各人都不懂他說話。首縣急了，曉得本城紳士龍侍郎新近亦沾染了維新習氣，請了外國回來的洋學生在家裡教兒子讀洋書，预计打算請了他來，充當翻譯。馬上叫东说念主拿片子去請。等了半天，去东说念主空身回來，說是：「龍大东说念主那裡洋師爺半個月前頭就進京去考洋翰林去了。」首縣正在為難，齊巧院上派东说念主下來，說：「把外國凶犯先送到洋務局裡安置。等到問明之後，照會他本國領事，再商辦法。」首縣聞言，如釋重負，趕忙前去驗尸，提問苦主、鄰右，疊成文書，申詳上憲。

閑話少敘。原來這事全是單说念台一個东说念主的主意。他同撫台說：「我們長沙並沒有什麼領事。這個外國东说念主是為游歷來的，如今打死了东说念主，倘若不辦他，场所上匹夫一定不答應。若說是拿他來抵罪，我們又沒有這樣的治外法權，不错拿著本國的法律治別國的东说念主。想來想去，這凶犯放在縣裡總失当當。倘或在班房裡叫他受點委曲，將來被他本國領事說起話，總是我們不好。不如把他軟禁在職说念局子裡，不過多化幾個錢供應他。等到他本國領事回环來，看是如何說法，再商量著辦，請請大帥的示，看是怎樣？」撫台連說：「很好。……」是以單说念台下來，坐窝就派东说念主到首縣裡去提东说念主的。當下东说念主已提到，局子裡有的是翻譯，坐窝問他是那一國的东说念主，甚麼名字。幸虧鄰省湖北漢口就有他該管領事，不错就近照會。馬上又回明撫台，詳詳細細由撫台打了一個電報給湖廣總督，托他先把情節告訴他本國領事，再相互商量辦法。

這位單说念台辦事一向是二满三平，不愿落一點褒貶的。他說：「這事是东说念主命關天，況且凶犯又是外國东说念主，湖南省的闊东说念主又多，如果一個辦的不得法，他們說起話來，或是聚眾同外國东说念主為難起來，到這時節，拿外國东说念主辦也不好，不辦也不好。不如先把官場上為難情形告訴他們，請他們出來替官場幫忙。如斯一來，他們一定認仕进場也同他們一氣，紳士、匹夫一邊就好辦了。但是一件：外國領事一定不是好纏的。外國东说念主打死了东说念主，雖然不要抵命，关联词其勢也不成輕輕放他且归。但是如今我們說定這外國东说念主一個什麼罪名，領事亦決計不答應。此時卻用著他們紳士、匹夫了。等他們大眾動了公憤，出頭同領事硬爭，領事見動了眾，自然短促。再由我們出去壓服匹夫，叫匹夫不要鬧。匹夫曉得我們官場上是幫著他們的，自然風波容易平定。那時節凶犯的罪名也容易定了，匹夫自然也沒得說了，外國領事還要感激我們。內而外部，外而督、撫，見你有如斯才幹，誰不器重，竟然無上巧计！」主意打定，坐窝就想坐了轎子去拜幾個有權勢的鄉紳，探探他們口氣，好借他們作念個幫手。

正待上轎，已有东说念主前來報稱：「眾紳士因為此事，說洋務局不該不把外國凶犯交給縣裡審問，如今倒反拿他留在局中，十分優待，因此眾东说念主心上不服，一齊發了傳單，約定明日午後兩點鐘在某處會議此事。又聽說一共發了幾千張傳單，通城都已發遍。將來來的东说念主一定不少，還恐怕愚民無知，因此鬧出事來。」

單说念台聽了，馬上三步併作念兩步，上了轎，又吩咐轎夫快走。什麼葉閣學、龍祭酒、王侍郎，幾個有名望的，他都去拜過。只要龍祭酒門上回伤风未見，其餘都見著的。見了面，頭一個王侍郎先埋怨官場上太軟弱，不應該拿凶犯如斯優待，如今大眾不服，生怕来日鬧出事情出來，相互未便。好個單说念台，聽了王侍郎這番說話，連說：「這件事職说念很替死者呼冤！……一定要稟明上憲，照會領事，歸我們自家重辦。好替匹夫出這口氣！」

王侍郎说念：「既然曉得匹夫死的冤枉，極該應把凶犯發到縣裡，叫他先吃點苦頭，也好平平匹夫的氣。」單说念台湊近一步说念：「大东说念主明鑒：我們仕进的东说念主只好按照約章辦理。無論他是那一國的东说念主，都得交還他本國領事自辦。颜面上那能說句違約的話呢？但是職说念卻有一個愚見：這個凶犯如今無故打死了我們中國东说念主，倘若就此輕輕放他過去，不但匹夫不服，就是撫憲同職说念，亦覺於心不忍。是以職说念很盼大东说念主約會大眾幫著出力，等到領事來到此地，同他竭力的爭上一爭。倘若爭得過來，一來伸了匹夫的冤，二來亦然我們的颜面。就是京裡曉得了，這是迫於公憤的事，也不成說什麼話。」王侍郎说念：「官不幫忙，只叫我們底下出頭，這是還有用嗎？」單说念台發急说念：「職说念何嘗不出力！要說不出力也不趕著來同大东说念主商量了。」一席話竟把王侍郎……一班紳士拿單说念台當作了好官，說他真能衛護匹夫。登時傳遍了一個湖南省城，竟沒有一個不說他好的。

單说念台又恐怕底下聚了些许东说念主，真要鬧點事情出來，倒反棘手。過了一天，因為王侍郎是省城眾紳衿的領袖，於是又來同王侍郎商議。見面之後，先說：「接到領事電報，一定要我們把凶犯護送到漢口，歸他們自身去辦。是職说念同撫憲說明，一定不答應他。現在撫台又追了一封電報去，就說匹夫已經動了公憤，叫他趕緊到這裡，相互商量辦法，以保兩國睦誼。如今電報已打了去，還沒有回電來，不曉得那邊怎麼樣。卑職深怕大东说念主這邊等得烦燥，是以有意過來送個信。總望大东说念主傳諭眾紳民，叫他們淡然置之，將來這事官場上一定替他們作主，決不叫死者受冤。所慮官場力量有時而窮，不得不借眾力以為挾制地步；究竟到了內地，他們勢孤總不错強他就我。是以動眾一事，大东说念主明鑒，只能有其名而無其實。倘或聚眾东说念主多了，外國东说念主有個一長兩短，豈不是於國際上又添了一重交涉麼？」

此時，王侍郎本係丁憂在家，剛剛服滿，頗有出山之意。一聽這話，深以為然。但是於自身鄉親面上不成不作念一副强烈的樣子，說兩句强烈的話，以顧自身颜面，其實也並不是願意多事的东说念主。當下聽了單说念台的話，連稱「是極」。等到單说念台去後，他那些鄉親前來候信，王侍郎只勸他們不可聚眾，不可多事，將來領事到來，撫台一定要替死者伸冤。他是一鄉之望，說出來的話，眾东说念主自然沒有不聽的，果然一連平定了三天。

等到第四天，領事也就到了。領事只因奉到了駐京本國公使的電報，叫他親赴長沙，會審此案，是以坐了小輪船來的。父母官接著，自不得不按照條約以禮相待，預備公館，請吃大菜。一切煩文无须細述。等到講到了命案，單说念台先同來的領事說：「我們中國湖南场所，匹夫頂蠻，况兼從前打『長毛』全虧湖南东说念主，都是些有期间的。他們為了這件事情，匹夫動了公憤，一定也要把凶犯打死，以為死者伸冤。昆季聽見這個信，急的了不起，馬上稟了撫台，調了好幾營的兵，晝夜保護，才得無事，否则，那凶犯還能活到如今等貴領事來嗎！」領事说念：「這個條約上有的，本應該歸我們自身懲辦；倘若凶犯被匹夫打死了，我只問你們貴撫台要东说念主。」

單说念台说念：「這個自然，不特此也，匹夫聽見貴領事要到此地，早已商量明白，预计打算一齊哄到領事公館裡，条件貴領事拿凶犯當眾殺給他們看。匹夫既不動蠻，不成說匹夫不是。他們動了公憤，就是父母官亦無可如何。不知貴領事到了這個時候是個怎麼辦法？」領事聽了他這番話，一想：「現在我們勢孤，倘真匹夫鬧起事來，也須防他一二。」但是颜面上又不愿示东说念主以弱，呆了一呆，說说念：「貴说念台如斯說法。昆季馬上先打個電報給我們的駐京公使，叫他電回本國政府，趕快派幾條兵輪上來。倘若匹夫真要動蠻，那時敝國卻也不成退讓。」

單说念台一聽領事如斯說法。亦就正言厲色的說说念：「貴領事且不要如斯說法。敝國同貴國的交誼，自然要顧；关联词匹夫起了公憤，就是敝國政府亦不成禁壓他們，何況昆季。以前是貴領事未到，匹夫幾次三番想要鬧事，都是昆季出去勸諭他們。又告訴他們聽：「將來領事到來，自能秉公辦理，爾等千萬不可多事。」又告訴他們，貴領事今天初到這裡，他們已聚了若干的东说念主，想來問信，又是昆季拿他們肃除。若非昆季出力，早已鬧出事來，貴領事那裡還能平平安安在這裡談天。就是打電報去調兵船，只怕遠水亦救不得近火。如今各事且都丟開不講，但說這個凶犯，論他犯的罪名是『故殺』，照敝國法律解释是要抵擬的。但不知貴領事此番前來，作何辦理？」

領事说念：「是『故殺』不是『故殺』，總得昆季問過犯东说念主一次，方能作准。就是『故殺』，敝國亦無擬抵的罪名，大約不過監禁幾個月罷了。」單说念台说念：「辦的輕了，恐怕匹夫不服。」領事说念：「貴國的东说念主口许多，貴國的新學家作念起文章來或是演說起來，開口『四萬萬同族』，閉口『四萬萬同族』，打死一個小孩子值得什麼，還怕少了匹夫嗎？」單说念台一聽領事說的話，明明奚落中國，有心還要駁他幾句，回心一想：「相互翻了臉，以後事情倒反難辦。我橫豎拿定主意，兩面作念個好东说念主。只要他見情於我，我又何苦同他作念此空頭党羽呢。」想罷，便微微一笑，暫別過領事，又回到王侍郎家裡，把他見了領事，如何辯駁，如何条件，添了無數枝葉。不曉得的东说念主聽了都當确凿是個好官，真能夠回護匹夫。後來大眾問他：「到底辦這外國东说念主一個什麼罪名？」單说念台说念：「這個還要磋议起來看。」

單说念台此時也深曉得領事與紳士兩面的事禁止合在一處的。但是颜面上見了領事不成不裝出一副短促的樣子，說匹夫如何刁難，如何挾制：「如果不是我在裡頭彈壓住他們，晨夕他們一定鬧點事情出來。」只要說得領事短促，自然可望移船就岸。見了紳士，又作念出一副慷慨强烈的樣子，說说念：「我們中國是弱到極點的了！昆季實在氣憤不過！如今我們還沒有同他為難，聽說他要把諸公名字開了清單，寄給他們本國駐京公使，說是這樁命案全是諸公饱读動匹夫與他為難，拿個聚眾罪名輕輕加在諸公身上。將來設有一長兩短，匹夫东说念主多，他查不仔細，諸公是不得免的！」

幾個紳士一聽這話，滥觞是靠了大眾公憤，故而敢與領事抵抗；如今聽說要拿他們當作出頭的东说念主，早已一泰半都打了退堂饱读了。反有許多不懂事的东说念主，私底下去求單说念台，求他想了個法子，不要把名字叫領事知说念方好。因此幾個周轉，領事同紳士都拿單说念台當作念好东说念主。

當下拿凶犯問過兩堂，定了一個監禁五年罪名。據領事說：照他本國法律解释，打死一個东说念主，從來沒有監禁到五個年頭的，這是格外加剧。撫台及單说念台都沒有話說。單说念台還極力恭維領事，說他能顧大局，並不袒護自身匹夫，好叫領事聽了喜歡，及至他見了紳士，依舊是義形於色的說说念：「雖然凶犯定了監禁五年的罪名，照我心上，似乎覺得辦的太輕，總要同他磋议，還要加剧，方足以平諸公之氣！」這番話，他自身亦明曉得已定之案，決計加剧不為，不過轻松说说，好叫匹夫說他一個「好」字。至於紳士，到了此時，一個個都想保全自身功名，倒反掉轉頭來勸自身的同鄉說：「這位領事能夠把凶犯辦到這步地位，已經是十二分了。況且有單某东说念主在內，凡是不错替我們幫忙，替匹夫出氣的场所，也沒有赓续辦的。爾等千萬不可多事！」匹夫見紳士如斯說法，各人誰肯多事。一天大事，瓦解冰銷，竟弄成一個虎頭蛇尾！

只要單说念台卻作念了一個面面俱圓：撫台見面夸獎他，說了能辦事；領事心上也感激他彈壓匹夫，沒有鬧出事來，見了撫台亦很替他說好話；至於紳衿一面，一直當他是回護匹夫的，更不用說得了。自從出事之後，頂到如今，东说念主东说念主見他東奔西波，著實辛劳，官廳子上，有些同寅見了面，都恭維他「能者多勞」。單说念台得意洋洋的答说念：「忙雖忙，关联词並不覺得其苦。所謂『成竹在胸』，凡事有了把捏，依著條理辦去，總沒有辦不好的。」东说念主家問他有甚麼訣竅。他笑著說说念：「此是不傳之秘，諸公領悟不來，說了也屬無益。」东说念主家見他不愿說，也就不愿往下追問了。

又過了些時，領事因事情已完，辭行且归。父母官照例送行，无须細述。誰知這回事，當時領事只認定匹夫果然要鬧事，幸虧單说念台一东说念主之力，得以壓服下來。當時在湖南雖隱忍不言，過後想想，心總不甘，於是全歸咎於湖南紳衿。又說撫台不成鎮壓匹夫，由著匹夫聚眾，东说念主太軟弱，不勝巡撫之任。至於幾個為首的紳衿，開了單子，稟明駐京公使，請公使向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詰責，定要辦這幾個东说念主的罪名。又要把湖南巡撫換东说念主。因此外國公使便向總理衙門又駁出一番交涉來。要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五十八回 大中丞受制顧問官　洋翰林見拒老前輩

且說駐京外國公使接到領事的稟帖，一想這事一定要爭的，便先送了一個照會到總理衙門，叫這些總理各國事務大东说念主們照辦。诸君看官是知说念的：中國的大臣，都是熬資格出來的。等到頂子紅了，官升足了，鬍子也白了，耳朵也聾了，火性也消滅了。還要起五更上朝，等到退朝下來，一天已過了半天，他的精神更磨的一點沒有了。是以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只存著一個省事的心：能夠少一樁事，他就可多休息一趟。倘在他精神委頓之後，就是要他多說一句話亦然難的。况兼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又都存了一個心，事情弄好弄壞，都與我绝不估量，只求不在我手裡弄壞的，我就不错告天罪了。

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都存著這個念頭，是以接到公使的照會，司員看了看，曉得是一件交涉重案，壓不來的，馬上拿了文書呈堂。無奈張大东说念主看了搖搖頭，王大东说念主看了不則聲，李大东说念主看了不贊一辭，趙大东说念主看了仍舊交還司員。司員請示：「怎麼回復他？」諸位大东说念主說：「請王爺的示。」第二天會見了王爺，談到此事。王爺問：「諸位是什麼敬爱？還是答應他，還是不答應他？怎麼回復他才好？」諸位大东说念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話也沒有。王爺等了半天，見各位大东说念主沒有一句說話，又問下來说念：「到底諸公有些什麼高見？說出來各人亦不错商量商量。」張、王、李、趙四位大东说念主被王爺這一逼，不成不說話了。張大东说念主先開口说念：「還是王爺有什麼高見。一定不會差的。」王大东说念主更報著自身的名字，說说念：「某东说念主識見有限，還是王爺歷練的多，王爺吩咐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罷。」李大东说念主说念：「他二位說的話一些不錯。」趙大东说念主資格最淺，就是肚皮裡有主意，也不敢多說話的，只隨著大眾說，應了一聲「是」。王爺見談了半天仍談不出一毫敬爱敬爱來，於是摸出表來一看。張大东说念主說本衙門有事，王大东说念主說還要拜客，李、趙二位大东说念主亦都要應酬，一齊說了聲「来日再議」。送過王爺，各东说念主登車而去。

過了兩天，公使館裡沒有來討回信，王爺同他四位亦就沒有再提此事。等到第三天，公使因為他們沒有回復，又照會過來問信。他們還是不得主意。王爺同他們議了半天，無非「是是是」，「者者者」，鬧了些過節兒，一點正經主意都沒有。這天又是空過去，亦沒有照復公使。等到第五天，公使生了氣，說：「給你們照會，你們不睬！」於是寫了一封信來，訂期明日三點鐘親自前來拜會，以便面商一切。諸位王爺、大东说念主們，只得答應他，回他：「来日恭侯。」同外國东说念主打交说念是不可誤時候的。說是三點鐘來見，兩點半鐘各位王爺、大东说念主都已到齊，一齊穿了補褂朝珠，在一間西法會客堂上等候。剛剛三點，公使到了。從王爺起，一個個同他拉手致意，分賓坐下，照例奉過西法茶點。王爺先搭訕著同他攀談说念：「我們多天不見了。」分使還沒有答腔，張大东说念主忙接了一句说念：「這一別可有一個多月了。」王大东说念主说念：「還是上個月會的。」李大东说念主说念：「多時不見，我們記挂貴公使的很。」趙大东说念主说念：「我們總得一样敘敘才好。」公使是懂得中國話的，他們五位都說客氣話，少不得也謙遜了一句。王爺又说念：「今天天氣好啊。」張大东说念主说念：「沒有下雨。」王大东说念主说念：「難得貴公使過來，天緣總算湊巧得的。」李大东说念主说念：「幸虧是晴天。下起雨來，這京城大地然而有些不浮浅。」趙大东说念主说念：「我曉得貴公使館裡很有些精於天文的东说念主，不是晴天，貴公使亦不出來。」公使又問说念：「前天有兩件照會過來，貴親王、貴大臣想都已見過的了，為什麼沒有回復？」王爺说念：「就是湖南的事嗎？」張大东说念主亦說了一聲：「湖南的事？」公使問：「怎麼辦法？」王爺咳嗽了聲，四位大东说念主亦都咳嗽了一聲。公使又問：「怎麼樣？」王爺说念「等我們查查看。」四位大东说念主亦都說：「須得查明白了，再回復貴公使。」公使問：「幾天方能查清？」王爺说念：「行文到湖南，再等他聲復到京，總得兩個月。」四位大东说念主齊說：「總得兩個月。」公使说念：「敝國早替貴國查明白了，實在巡撫過於軟弱。一班紳衿架弄著匹夫，幾乎鬧出『拳匪』那乍的事來。我們相互要好，是以有意關照一聲。貴親王、貴大臣似可無須再去查得，就請照辦罷。」王爺又咳嗽了一聲，各位大东说念主亦都咳嗽了一聲，但是也有吐痰的，也有不吐痰的。呆了半天，公使又追著問信。王爺說：「我們須得商量起來看。」四位大东说念主齊說：「總得商量起來看。」公使聽了，微微一笑。幸虧這位公使性氣和平，亦然曉得中國官場的習氣是捱一天算一天，等到實在捱不過去，也只好隨著他辦。是以當時聽了這班王爺、大东说念主們的說話，也不過於迫脅他們，但说念：「要等行文去查，那是等候不足。現在電報又不是欠亨，諸公馬上打個電報去，兩三天裡頭，還怕沒有回電嗎？」一句話把他們请示了，一齊都說：「准其打電報地去問明白了，就給貴公使复书罷。」公使臨走又說了一句：「三日之後，來聽复书。」

等到送過公使，王爺說说念：「這件事情，還是依他，還是不依他？倘若不依他，總得想個法子對付他才好。」四位大东说念主當中，要算張大东说念主資格最老，經手辦的事亦頂多，忙出來攔住说念：「王爺不曉得，我們同外國东说念主打交说念也不啻一次了，從來沒有駁過他的事情。那是萬萬拗不得的，只要順著他辦。」說完，又回頭對王、李、趙三位大东说念主说念：「我們辦交涉事辦老了，這一點點決竅還不懂得。」王爺被他駁得無話可說，歇了半天，搭訕著說说念：「這件事情，你們到底查明白了沒有？」張大东说念主说念：「用不著。等到他們外國东说念主來，他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還要王爺操這個心嗎。」其實公使來鬧了半天，為了什麼事，他們亦只曉得一個大略，是湖南出了一件东说念主命交涉案件，公使不答應，說巡撫軟弱，挾制政府裡換东说念主。究竟案中的詳情，他們還是糊裡糊涂一個個吃了「補心丹」，一齊把心補住，決不愿為了此事再牵记的。當下又談了一趟，無非是商量把現在這位湖南巡撫調任別處，揀一個有機變的調作念湖南巡撫。又是張大东说念主出主意说念：「我們調去的东说念主，怕他們外國东说念主不願意，如何等他後天來討回信時，探探他的口氣？他說那個好，就派那一個去，省得將來同他們不對，又來同我們倒蛋。」王爺點頭稱「是」。大眾亦就別去。

且說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聽了外國公使的說話，心上雖不甘願遷就他，卻也不違拗他。等到第三天公使又來討回信的時候，見了面拿他恭維了一泡。先時一個個手裡都捏著一把汗。後來提到正事，王爺頭一答應他：「准定把湖南巡撫換东说念主。但是放那一個去，一時還估量不出這麼一個對勁的。最佳是同貴國东说念主說得來的，以後辦起交涉來，相互有個商量，不至於再像這回事，弄得不討好。」公使说念：「是啊，現署山東巡撫的賴養仁賴撫台這东说念主就很好。前任黃撫台很同我們敝國东说念主作對。自從姓賴的接了手，我們的鐵路已經放長了好幾百裡，還肯把濰縣城外一塊场所借給我們作念操場。貴親王、貴大臣是曉得的，敝國在貴省场所造了鐵路，不見得中國东说念主不坐；載貨旅客，原是相互有益的事情。就是借地作念操場，後來亦總要還的。不曉得前任黃某东说念主為什麼商量欠亨。賴撫台是開通極了，是以我們各國都歡喜他。以後貴政府都要用這種东说念主，國家才會興旺。現在據我們敬爱：貴親王、貴大臣就奏明貴國皇上，竟把賴某东说念主補授湖南巡撫，再揀一個同賴某东说念主一樣的东说念主作念山東巡撫。如斯方見我們兩國国交更加親熱。諸公以為如何？」

王爺聽了，看看四位大东说念主，四位大东说念主，亦看看王爺，相互不則一聲，還是王爺熬不過，就近同張大东说念主說：「既然他們說賴某东说念主好，我們就給他一個對調罷？」張大东说念主搖搖頭说念：「使不得！使不得！賴某东说念主一准升湖南巡撫，山東一席還要估量。這個是他們不歡喜的，調了過去亦不討好。還是陝西竇某东说念主，從前作念津海说念的時候，很應酬他們外國东说念主。凡是才進口的新鮮果子，以及時鮮吃物等類，他除掉送我們幾個东说念主之外，各國公使館裡他都要送一分去。你說他想的周到不周到！如果把這種东说念主調到山東去，他們一定喜歡的。」王爺说念：「既然如斯，我們就答應他就是了。」張大东说念主说念：「倒也不在乎一定先要說給他們。只要不駁他的話，他就曉得我們已經許他的了。王爺不曉得：老辦交涉的，本有這『默許』的一個訣竅，凡事我們等他作念，不則聲，他們就曉得我們已經允許了他了。」王爺點頭稱「是」。

他二东说念主談了半天，公使等得不耐煩，又問：「怎麼樣？」他們幾個东说念主仅仅守著默許的秘訣，無論如何也不作念聲。公使急得發跳，還是王爺熬不住，同他說了聲「回來就有明文」。公使聽了這句也就明白，不再往下追問了。又說了幾句別的閑話，离婚辭去。次日果然一連下了兩條上諭：湖南、山東兩省巡撫，一齊換东说念主。先前的那位湖南巡撫，亦並沒有拿他調補陝西，苟且下來，這亦然張大东说念主的調度，說他是得罪過外國东说念主的东说念主，一時不好叫他有事情，總得冷冷場，等东说念主家平平氣，方好位置他。閑話休題。

且說新任山東巡撫竇撫台，名喚竇世豪，原是佐貳出身。生平最講究的是應酬。作念佐雜的時候，有一次跟著一位候補知縣一同到外州縣出差。候補知縣坐的是轎子，他不愿化錢，在路上或是叫部小車子，或是跟著轎子一齐的跑。有些不知说念的，還當是跟的差官、底下东说念主之類，並沒东说念主曉得他是太爺。亦是他運氣湊合：這年正在省裡候補，空閑著沒有事，齊巧本省巡撫有位老太爺最愛著象棋，就有东说念主把他保荐進去，同老太爺一連下了十盤，就一連和了十盤。據竇世豪暗里對东说念主家說：「若照老太爺技巧，贏他一百盤都容易；但是恐怕老太爺颜面上過不去，是以同他和了十盤。」此時老太爺也明曉得竇世豪是個好手，但是自身素性好勝，不贏他一盤總不愿歇手。幸虧竇世豪乖覺，摸著老太爺脾氣，故意讓他幾步，等老太爺贏了一盤，光了光颜面，果然老太爺大喜，連說：「我今天雖然贏了竇某东说念主棋子，关联词他的技巧是好的。……只要他還不错同我交交手，要是別东说念主妄想。」

竇世豪聽老太爺獎勵他，甚喜。此時老太爺離不了他，先叫兒子委了他幾個挂名差使，拿乾薪水。後來碰著機會，開保舉，又把他保舉過班；連進京引見的盤費，都是老太爺叫兒子替他想的法子，無非是委派一個解餉等差，無庸細述。等到引見出來，走了老太爺門路，署過兩趟好缺，又著實弄到幾文。又一齊贡献了上级。於是升過府班，過说念班，保送海關说念，放津海關说念，一齊都是應酬來的。津海關作念了兩年，只因有东说念主謀他的這個缺，上頭也曉得他發了財了，就拿他升臬司，接著升藩司，如今升山東巡撫。他自從佐貳起家，一直作念到封疆大吏，前後不到十年工夫。

他辦交涉的技巧，還是作念候補说念的時候就練好的。等到作念了津海關说念，自然交涉等事情更多了。他練就的一套功夫是什麼？就是上文張大軍機所說的「默許」的一個秘訣。凡是洋东说念主來講一件事情，如果是遵條約的，自然無甚說得；倘若不遵條約的，颜面上一樣同东说念主家爭爭，到後來洋东说念主生氣，或者拿出強項技巧來辦事，他亦聽那洋东说念主去幹，決不過問。後來洋东说念主摸著了他的脾氣，凡百事情總要同他言語一聲，他允也罷，不允也罷，洋东说念主自身去幹他自身的。他有時碰了上頭的釘子，下來問那洋东说念主，洋东说念主说念：「你早已默許我過了。你不許我作念，我能作念嗎？如今事已作念成了，你再要我反悔，然而不成。倘若一定要反悔也不错，你賠我若干錢，我就歇手。你為什麼不早點攔住我？如今我已經化了本錢，忽然攔住我，我不作念，耽誤我的賣買，壞我的名氣，還得賠我若干錢，方能過去。否則不成同你干休！」他聽了外國东说念主的說話，仍舊無言可答。後來外國东说念主又來問他討銀子，要賠款。倘或相互說開了，也就不要了；有些說不開的。外國东说念主問他要賠款，他還當真的給他。如斯者三四次。上頭見他賠銀子是真的，以後的事曉得他為難，只要外國东说念主沒有話說，也不來責備他了。

且說他如今升了巡撫，自然是過了幾年，閱歷愈深。又加之外國东说念主在他手裡究竟占過低廉，不愿忘記了他，一聽他來，個個歡喜。到任之後，這一個來找，那一個來找。凡是來找他的外國东说念主，他沒有一個不請見，又沒有一個不回访。一天到晚，只要同外國东说念主來往還來不足，那有工夫還能顧及场所公上事呢。因此便有东说念主上條陳說：「大帥萬金之體，為國自愛，倘照這樣忙法子，就是天天喝參湯，精神也來不足，總得找個东说念主能夠替代替代才好。」

竇世豪说念：「外國东说念主事情，他們一樣不懂，誰能替我？除非現在有這樣一個东说念主懂得外國东说念主的脾氣，有什麼事情他替我代辦了，不要我牵记，還要外國东说念主不生氣，如斯，我才释怀得下。你們可有這們一個东说念主？」各人保舉不出东说念主，也就不往下說了。後來這個風聲傳到外國东说念主的耳朵裡，便借此因頭硬來荐东说念主；又引證海外那一個國從前沒有興旺的時候，亦是借用別國有期间的东说念主作客卿，然後他的國度就此興旺了。這也不過借他作念個向導的敬爱。

竇世豪聽了這個說話，心想：「這個法子倒不錯。用外國东说念主去對付外國东说念主，外國东说念主同外國东说念主有些事情，總容易商量行通，不用我費心。况兼以後永無難辦的交涉。我倒不错借此卸去這付重擔，省得外國东说念主時刻來找我，也免後裡頭嫌我辦得不好。橫豎有东说念主當了風去，好赖不與我估量。」存了這個主意，馬上答應，就托外國东说念主介紹，請了一位向導官。據他們外國东说念主說：「此东说念主在他們學堂裡學的是政治、法律，都得過高档文憑的。」竇世豪说念：「我這一番的公务，十府、二直隸州、一百單八州、縣，系数的公务都要我一個东说念主過目，我那兒來的及。有了這個幫手，我也不错歇歇了。」過了兩天，介紹的东说念主先把契约基础底细送過來請竇世豪過目，滿紙洋文，寫的花花綠綠的。竇世豪不認得，發到洋務局叫翻譯去翻譯好。又由洋務總辦估量添了兩條，餘外無其改動。每月是六百兩薪水，先訂一年契约。竇世豪看了無話，就叫照辦。那洋东说念主本是住在中國的，自然一請就到。等契约簽字之後，竇撫台便約他到衙門裡同住，以便遇事不错就近相商。那洋东说念主本無眷属，原是無可無不可的，搬了進來。因為他姓喀，撫台稱他喀先生，合衙門都稱他喀師爺，官場來往，還稱他為喀老爺、喀大东说念主，有些不曉得他的姓，都尊之為「洋大东说念主。」

閑話休敘。單說他才履新的頭一天，竇世豪為了長清縣稟到一件命案，師爺擬的批不算數，一定要叫翻譯去同喀先生說過，請喀先生擬批。誰知講了半天，一個案由還沒有明白。各人都說：「喀先生學的是外國刑名，中國的刑名他沒有講究過，就是擬了出來，到部裡亦要駁的，還是請我們自身老汉子擬罷。」竇世豪無奈，只得拿回來交給自身老汉子去辦。又過了幾天，上頭有廷寄下來，叫他練兵，辦窥察，開學堂。他得了這個題目，便说念：「這幾件都是新政治宜，可要請教這位大政治家了。」即忙把喀先生請了來，同他一一細講，要他代擬章程。喀先生说念：「這幾件在我們敝國都是專門的學問。即以練兵而論：陸軍有陸軍學堂，水師有水師學堂。就以學堂而論：也有初級，有高級。我不是那學堂裡出身，不好亂說。」

竇世豪至此方才有點反悔之意，皺了皺眉頭，說说念：「东说念主命案件請教你，你說中國刑名你不懂。今兒這些事情，原是上頭照著你們法子辦的，怎麼你亦不懂？這樣不懂，那樣不懂，到底你曉得些什麼呢？」喀先生说念：「你們中國的法律本是腐敗不胜的。現今雖然說改，亦還沒有改好。要我拿了你們的法委去辦事，我可不成。我要用我們敝國的法律，大帥你又怕部裡要駁。今兒你大帥所說的幾件事，在我敝國都是專門學問。如果你大帥一准辦這幾樁事，要我荐东说念主，我都有东说念主。至於問我曉得些什麼，將來倘如有了同敝國交涉的事情，不用你大帥費心，我都不错辦得好好的。」竇世豪聽了無話。系数新政仍舊委了本省司、说念分頭趕辦，也不再去請教喀先生了。喀先生也樂得拿薪水，吃飯睡覺，清閑無事。不知不覺，已過了半年下來。

一天他有一位外國同鄉，帶了家小，初度到中華來，先到山東游歷。因為叫东说念主挑行李，價錢沒有說明白，脚夫欺他也有的，全把那個外國东说念主的行李吃住不放。約摸有二裡多路，定要他五百大錢一擔。那個外國东说念主恨傷了，曉得喀先生在撫台衙門這裡，便來找他，將情由細說一遍，又說脚夫一共三個。喀先生心上想：「在此住了半年，一無事辦，自身亦慚愧得很，如今借此題目，倒可作念篇文章了。」便去找竇世豪，氣憤憤的說：「脚夫吃住他同鄉的行李，直與搶奪無異。貴國這條法律解释我是知说念的，應請大帥將脚夫三名一概按例梟示，方合正辦。」

竇世豪起初聽了，還以為脚夫果然可惡，如其搶奪洋东说念主行李，一定要重辦的。坐窝傳了首縣來，告訴他這事，叫他辦东说念主。首縣去未几時，回來稟稱：「东说念主已拿到，並且問過一堂。此事原係脚夫同洋东说念主講明五百大錢。因此洋东说念主不愿付錢，脚夫一定吃住了討，說：『五百一擔本是講明白的，少一個我可不成。』洋东说念主氣急了，就拿棍子打东说念主。現在有個脚夫頭都冲破了，卑職驗得屬實。因此三個脚夫起了哄，說錢亦不要了，仍把東西挑且归，等洋东说念主另外找东说念主去挑，他們總算沒有作念這筆賣買。後來還是房東出來打圓場，每擔給他三百大錢，行李亦早已變代了。據卑職看，這件事情早已完結的了，那個洋东说念主又來叫大帥牵记，亦不免太多事了。」

首縣一番話說得甚為圓轉，竇撫台一聽不錯，說：「脚夫亂要錢，誠屬可惡；你既打了他，又沒有照著原講的價錢給他，如今反說脚夫動搶，一定要我拿他們处死，這也太過分了！」便請了喀先生來，把情節同他講明，叫他回復那洋东说念主，不要管這事。誰知喀先生不聽則已，聽了之時，竟其拍桌子，捶板凳，朝著竇撫台大鬧起來，說：「我自從履新以來，不按照你們中國的法律辦事，嫌我不好；如今按照你們中國的法律辦事，亦是不好！明明是瞧我不起，是以不聽我的話！既然不聽我的話，還要我作念什麼呢！」當下那洋东说念主又著實責備竇撫台，說他違背契约：「既然請了我來，一點事權也不給我，被別國东说念主看著，還當是我怎樣無能。這明明是壞我的名譽，以後還有誰請我呢！現在你把一年的薪水一齊找出來給我還不算，還要賠我名譽銀子若干。如果不賠我，同你到北京公使那裡講理去。」說完，就要拖了竇撫台出去。竇撫台問他：「那裡去？」他說：「北京去。」竇撫台說：就是要北京去，我自有職守的东说念主，不奉旨是不成擅離的。你要去，你一個东说念主先去罷。這是你自身要去，不是我辭你的，不成問我要薪水。」

那洋东说念主一聽竇撫台如斯的回絕他，越發想要蠻作念。幸虧其時首縣還沒走，坐窝過來打圓場，一面同洋东说念主說：「有話總好商量，我們回來再說。他是一省之主，你把他鬧翻了，你在這裡是伶仃無助的，吃了目下虧，不要後悔！」洋东说念主聽了這兩句話，一想不錯，方才閉了嘴不響。首縣又過來求大帥息怒：「大帥是朝廷樁石，他算什麼東西！倘或大帥氣壞了，那還高出！」竇撫台亦只好收蓬，就吩咐把此事交給洋務局去辦。首縣答應下去，稟明洋務局老總，就同著洋務局老總找到洋东说念主，說來說去，言明認賠一年薪水，以後各事概不要他過問。洋东说念主只要銀子到手，自然無甚說得。

竇撫台自從上了這們一個當，自身也深自懊丧，倚靠洋东说念主的心也就淡了許多了。後首有东说念主傳說出來：這事一來是竇世豪自身懊丧，深曉得上了外國东说念主的當；一來是他親家沈中堂從京裡寫信出來求教他，信上說：「現在京裡很有东说念主說親家的閑話，說親家請了一位洋东说念主作念老汉子，大權旁落，自身一點事不問。這事很失國體，勸親家趕快把那位洋东说念主辭掉，免得旁东说念主說話。至戚相關，是以預行關照。」竇世豪得了這封信，是以果决決然，借點原由同洋东说念主反對，彼皮离婚，以免旁东说念主議論，以保自身功名。

話休絮煩。且說他這位親家沈中堂，現官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又兼掌院大學士。雖然不在軍機處有什麼權柄，关联词屢掌文衡，門生然而不少。他的為东说念主本來是極守舊的，無奈後來朝廷銳意維新，他雖不敢公然抵抗，关联词言談之間，總不免有點牢騷。有天，有兩位督、撫，又有幾個御史，連上幾個折秦，請減科舉中額，專重學堂。老頭子見了，心上苍老不高興，嘴裡說说念：「不要說別东说念主，就是他們幾位，從前那一個不是由科舉出身，如今已得意了，倒會出主意，斷送別东说念主的出息，确凿豈有此理！」後來打聽著上折子的幾位御史，內中有一個姓金的，一個姓王的，都是那年會試他作念總裁取的門生，因此越發氣的了不起！無奈朝廷已經准了他們的折奏，颜面上不好說什麼，只吩咐門上东说念主：「以後王某东说念主同金某东说念主來見，一概擋駕。璧還他們的門生帖子，不要收。」門上东说念主答應著。後來王、金二东说念主來了，果然被門上东说念主擋住了。兩东说念主只得托东说念主畅通。無奈他老东说念主家倔性發作，決意不收。兩东说念主無可如何，只索罷休。又過了些時，又有那省督、撫奏請朝廷優待出国游學畢業回來的學生。他老东说念主家得了這個信，越發鬍子根根蹺起，說：「這些學生，今兒鬧學堂，明兒鬧學堂，一齊都是無法無天的，怎麼好叫朝廷重用他們！這種东说念主作念了官還得得！」當下正要把他那些得意門生，凡是與自身方针沟通的，挑選幾十位，約會在一處，請他們吃飯，商量调停的法子。單子還沒有發出，又傳到一個消息。說要把宇宙閹觀庙宇，一齊改作學堂。他老东说念主家一聽這話，更氣得兩手冰冷，連連說说念：「如今越鬧越好了！……再鬧下去，不曉得還鬧出些什麼花樣來！我亦沒有這種氣力同他們去爭，只要禱告菩薩給他們點活報應就是了。」這彻夜，直把他氣的不曾合眼，第二天就請病假在家裡靜養。

（文衡：以文章試士的取捨權衡，也即主考官。）

他是掌院，又是尚書，自然有些門生屬吏，川流不断的前來瞧他。大眾一齊曉得老師犯的病是醫藥不成治的，便有一個門生告奮勇，說：「門生拚著官不要，拚著人命不要，學那從前吳都老爹的「尸諫」，来日一定要上折子爭回來，倘若上頭不批准，門生真果死給眾东说念主看，總替老師出這一口氣！」沈中堂一看這告奮勇的东说念主不是別东说念主，正是侍讀學士旗东说念主紳靈，號叫紳筱庵的即是。還是三科前那年殿試，他作念閱卷大臣，把紳筱庵這本卷子取在前十本內，第二科留館。旗东说念主升官容易，是以如今已作念到侍讀學士了。沈中堂看清是他，忙把大拇頭一伸，說：「你老弟倘能把這樁事扳回來，菩薩馬上保佑你升官，將來一定作念到愚兄的地位！」紳筱庵當時亦就義形於色的辭別老師，言明：「回家擬好折子，請老師来日候信便了。」沈中堂聞言之下，喜雖喜，关联词面上還露著一副哀戚之容，說：「筱庵老弟果真要尸諫，雖是件不灭之事，但是他一家妻兒老少靠托誰叫！我老頭子這們一把年紀，官況又不好，還能照顧他嗎！」於是呆了一趟，等到眾东说念主要去，一定要親自送他們到門外上車。眾門生執定不愿，說：「老師於門生向來是不送的。倘若老師要送，一定是拿我們擯諸門外了。」於是走到檐下，大眾站定不愿定。沈中堂说念：「我不是送眾位，我是送筱庵老弟的。筱庵果然要學吳侍御之所為，我們当天就要一別千古了，我怎好不送他一送呢！」眾东说念主見他如斯說法，只得隨他送諸門外。

（尸諫：春秋衛國医生史魚將病死，因靈公无须遽伯玉而任彌子瑕，命其子置尸於窗下靈公得知，召伯玉而退子瑕。）

如今不說紳學士且归擬折，且言沈中堂送客進來，也不回上房，一直到自身一样念經的一間房子裡，就在觀音眼前，抖抖擻擻的，點了一炷香，又爬下碰了三個頭。等到碰頭末了一個，爬在地下，有好半天沒有站起。口中思有詞，也不曉得禱告的是些什麼。後首起來之後，又上氣不接下氣的念了半遍《金剛經》，實在念不動了，只好次日再補。自此便在家養病，三天假滿，又續三天。老頭子一心指望紳學士折子上去，定有一说念上諭。即使批斥不准或是留中，紳筱庵即說明尸諫，「他的為东说念主平時雖放蕩不羈，关联词看他前天那副忠義樣子，決計不是說著玩玩的。但是折子上去准與不准，以及筱庵死與不死，總應該有具確信，缘何一連幾天，杳無消息？真令东说念主猜不出是個什麼緣故。眼見得六天假期滿了，筱庵那裡還是無動靜。自身又不是怎樣病得横蛮，請假請得太多了，反怕有东说念主說話。」無奈只得銷假請安。

眾門生屬吏見他老东说念主家病痊銷假，又一齊趕了來稟候。沈中堂見了眾位，又獨獨不見紳學士。前天的話是各人一齊聽見的，沈中堂便問眾东说念主：「這兩天見著筱庵沒有？我等了他五天，折子仍舊沒有上去。難说念前天說的話是隨口說說的嗎？如果說了話不當話，我也不敢認為門生了！」其時眾东说念主當中，有個同紳筱庵同作念日講起居注官，一位「翰讀學」，姓劉名信明。他聽了沈中堂的說話，忙替紳筱庵辯说念：「筱庵那天從老師這兒且归，聽說竟為這件事氣傷了，在家裡發肝氣。請了許多中國醫生醫不好，後來還是吃了洋醫生兩粒丸藥吃好的。第二天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來的。正想辦這件事，湊巧那兩天天熱，不知怎樣又忽然發起痧來。馬上找了個剃頭的挑了十幾針，幸虧挑的還快，總算保住人命。現在是門生各人叫他在家裡養病，不要出來，受了暑氣不是玩的。大約来日總到老師這裡來請安。沈中堂说念：「原來說來說去，他的人命還是要緊的。他連外國医生的藥都肯吃，他還肯為了這件事死嗎。我如今也斷了這個念頭，決計不再望他死了。」言罷，恨恨不已。過了兩天，紳筱庵曉得老師怪他，但是不好敬爱見老師的面。後來好容易找了許多东说念主畅通好了，方才來見。沈中堂總同他浅浅的，不像從前的親熱了。

（「日講」句：「日講起居注官」，是翰林中任記載皇帝的言行起居的官員。「翰讀學」：翰林院侍讀學士的簡稱，這侍讀學士兼「日講起居注官」。）

原來紳筱庵紳學士，自從那天從沈中堂宅子裡且归，原想一饱读作氣，留個千載不灭的好名兒。一齐上在車子裡盤算這個折子應得如何著筆，方能動聽。及至到家，才跨下車來，忽見自身的管家迎著請了一個安，說：「替老爺叩喜。」紳筱庵忙問：「何事？」管家景：「廣東學政出缺，外頭都擬定是老爺。小軍機王老爺剛才來過。因見老爺不在家，叫奴才轉稟老爺。今天王爺還提到老爺的名字，看來這事情倒有十分可靠。」

紳筱庵原想来日學吳可讀尸諫的，乃至聽了管家這番說話，不覺功名心一動，頓時就把那件事忘記了。他這彻夜賽如熱鍋上螞蟻似的，在一間屋裡踱來踱去，一直沒有住腳，又想寫信去問小軍機王老爺。家东说念主回稱：「時候已經不早了，怕王老爺已經睡了覺。」又要寫信去問別位一又友，一時又無可問之东说念主。恐怕东说念主家本來不曉得，現在送個信給他，反被他鑽了去，此事不可不防。因此足足盤算了彻夜。第二天一早，正想出門探覓消息。上諭已經下來，早放了別东说念主。紳筱庵望了一個空，一團悶氣，無可發泄，方预见昨兒在老師沈中堂跟前說的話，現在正好借此題目，發泄發泄。正提起筆來作念折子，忽然太太叫老媽來請，說是小少爺頭暈發燒，也不知犯了什麼症候。紳筱庵昆季三房，只此一個兒子，年方十一歲。讀書很聰明，雖不成過目成誦，关联词十一歲的东说念主，尽然《五經》已讀完《三經》，現在正讀《左傳》；文章已作念到「起講」，先生許他来岁就好完篇了的。因此紳筱庵夫婦竟拿他當作念寶貝一般看待。一朝有了病，不但紳筱庵神魂不定，一個太太早靠在少爺身邊，一手拍著，一面淚珠子早已接連不斷的挂在臉上了。紳筱庵回到上房，一看這個樣子，一條英氣勃勃的心腸，早為兒女私情所牽制。少不得延醫服藥，竭力替兒子醫治，以安太太的心。這一鬧又鬧了兩天。等到兒子病好，恰值沈中堂假期已滿。他此時學吳可讀尸諫的心，早已消歸東洋大海。仅仅老師眼前無以交代，少不得編造謠言，托东说念主緩頰，把此事草率過去。明知老師冷淡他，事到其間，也只好聽其自然了。過了些時，他這段故事，外頭都傳開了，都說：「老頭子發痰氣，逼著門生尋死。幸虧紳某东说念主有主意，沒有上了他的當。」

有天他老东说念主家在家裡坐著，直隸總督來拜。見面之後，賣弄他這兩年派出去的學生，學成回來，很有些好學問的：「今兒召見，已蒙上頭應許，准其擇優保送，由禮部請示日历，在保和殿考試一次，分別等级，賞他們進士、翰林，以示饱读勵。將來這閱卷一事，少不得總要老先生費心的。這樣，門生多收兩個在門下，將來能夠替國家辦點事，各人都有颜面。」沈中堂聽他說完，忙忙搖手说念：「別的都可發，仅仅保和殿考試一事，昆季還要力爭。他們這些东说念主都夠到殿試，以後要把我們擺到那兒去呢。就以我們這個翰林院衙門而論，幾千年下來，一直乾乾淨淨的；如今跑進來這些不倫不類的东说念主，不被他們鬧糟了嗎！」說罷，悶悶不樂。

直隸總督此來，原想預先托個情面的，後見話不投機，只好搭訕著出去。那知這位直隸總督，上頭聖眷很紅，說什麼是什麼，向來沒有駁回他的。且归之後，果然保送了許多學生，請上頭考試錄用。軍機上先得了信。就有位軍機大臣，曉得沈中堂有迂倔脾氣的，便拿他開心說：「直隸總督某东说念主送些學生進來，都被我們咨且归了。曉得中堂不歡喜這班东说念主，是以有意告訴你一聲，也叫你歡喜歡喜。」沈中堂聽了，果然心上很快活，連連說说念：「這才是正辦！……就是上頭准了他這個，如其派我閱卷，我寧可辭官不作念，這個差使決計不當的。」

那位軍機大臣说念：「中堂所見極是！」相互別去。誰知到了第二天就有上諭，著於某日在保和殿考試出国畢業學生。沈中堂看了，還當是軍機沒有這個權力阻當這件事，也只要付之一嘆，沒有別的說話，又過了兩天，考試過了。第二天派他作念閱卷大臣。他此時告假已來不足，要說不去，這違旨的罪名又當不起。只得垂頭喪氣，跟了進去。幸虧試卷未几，况兼派閱卷大臣也不啻他一位，他自身樂得不作事，讓別东说念主去作主。不過大概翻了一翻，檢一册沒有違礙字眼的擺在第一，呈進上去。等到引見下來，果然朝廷破格用东说念主：頂高档的都賞了翰林；其次用主事、知縣，京官、外官都有。

那些用主事、知縣的无须去說他了，但說那幾個賞翰林的，照例要衙門拜老師，認前輩，這些禮節，一點不成少的。沈中堂當的是掌院學士，正管得著他們，少不得前來叩見。那幾位翰林雖然打国外回來，不曉得中華規矩，关联词作念此官，行此禮，到了此時，說不得也要從眾了。於是打聽了規矩，封了贄見、門包，拿著抄本，前來私邸謁見。不提防這位老中堂早就預備此一著，兩天頭裡便齊集了甲班出身的那些門生，同他們說说念：「從前要進我們這個翰林院，多么煩難！鄉試三場，會試三場；取中之後，還要復試，又是殿試、朝考、留館。諸君都是過來东说念主，那一層門檻不错越得過！如今這些东说念主一點苦沒有吃著，止作得兩篇策論，就要來當翰林，以後無論什麼东说念主也不错當翰林了！关联词上頭有恩典給他們，我們怎好叫上頭不給他們。就是上頭派愚兄閱卷，愚兄亦怎好不去。不過收到這種門生，愚兄心上總覺不是。現在請了諸位來，相互商量一個抵制的法子，就同他們上海抵制『好意思約』一樣，總要弄得他們不敢進這個衙門才好。諸位老弟高見，以為如何？」於是一齊稱「是」。沈中堂又問他們抵制的法子。有东说念主說：「應該上個折子，不准他們考差。凡是本衙門差使，都不准派。」又有东说念主說：「這個翰林只能算作念『頂帶榮身』，不成按資升轉。」沈中堂聽了，模棱两端。內中有一位閣學公，姓甄號守球，年紀已有七十三歲了，獨他見解獨高，忙插嘴说念：「老師所說的是抵制之法，抵制得他們自身不敢來才好。現在有個法子，他既然賞了翰林，一定要來拜老師，認前輩。老師不成不認他，他送贄見，亦樂得收他的。我們這些老前輩無求於他，等他來的時候，我們約齊了一概不見。我們不要認得他。就是在別處碰見了，他稱我們前輩、老前輩，我們只拱手說『不敢當』，也不要理他。如斯等他碰過幾回釘子，怕見我們的面，以後叫他們把這翰林一说念視為畏途，自然沒有东说念主再來了。但是要抵制，我們總要齊心才好。」眾东说念主聽罷，一齊稱「妙」。沈中堂點頭稱「是」，連說：「守球老弟所論極是……愚兄樂得認他作念門生，但是贄見亦要照尋常加倍。我們中國的規矩：凡是沾到一個『洋』字總要加錢，不要說別的，我們大孩子新從上海來，他說上海戲園子規矩，洋东说念主看戲加倍。他幾個雖不是洋东说念主，关联词總是国外回來的，我問他多要並不為過。」眾門生又一齊稱「是」。於是當天議定，等他幾东说念主來見老前輩時，一概不許接待，以為抵制之策。眾东说念主一齊認可，方才別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理解。

（「好意思約」：指「中好意思華工條約」。１８９４年，好意思國強迫清政府訂立關於规模旅好意思華工的條約。期滿後仍要續訂，受到中國东说念主民的反對。）

（閣學：即內閣學士。）

第五十九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

話說甄守球甄閣學在沈中堂宅內議定抵制之法：凡是新賞翰林的幾個學生來拜，一概不見，不要他們認前輩、老前輩。商議既定，果然大眾齊心，直弄得他們那幾個东说念主，到一處碰一處，沒有一處見到。後來這幾個东说念主曉得在京裡有點分歧時宜，也就各自走了说念路，出京另外謀幹去了。京裡的這班东说念主聽得他們已走，相互見面，一齊夸說：「甄老前輩出的好計策！」甄閣學亦甚是得意。

一天甄閣學在自身宅子裡備了三席酒，請眾位同庚、同門吃酒賞菊花。沈中堂得了信，說是：「飲酒賞菊是頂精良的事情，怎麼守球不請我老頭子？」就有东说念主把話傳給了甄閣學，連忙親自過來陪話，說说念：「不是不請老師，實在因為房子小，客多，怕褻瀆了老師，是以不敢來請。」沈中堂说念：「我很歡喜。到了那天我要來。你亦不必多化錢，我亦吃不了什麼，不過各人湊湊罷了。」早已特特為為又添了一桌菜，揀老師愛吃的點了幾樣。這天約明白的兩點鐘會齊。不到一點鐘，老頭子頂高興，早已跑了來了。一問所請的客都是自身的門生，尤其高興。等到客齊，老頭子先創議，要东说念主家作念菊花詩。老頭子說：「什麼五古、七古，七律、七絕，我都有點忘記了。只要五律，只要拿試帖減四韻，我雖然多年不作念，工夫荒了，還勉強湊得得胜。」眾东说念主見老頭子高興，少不得一齊獻丑。當時各自搜索枯腸。約摸一個鐘頭，還是沈中堂頭一個作念好。眾东说念主搶著看時，果然是一首五律。然後眾东说念主絡續顺利，數了數一共二十七首。有三位說要且归補作念了送來。匯齊之後，甄閣學一齊請沈中堂過目。其中只要兩個作念七絕的，一個作念七律的，九個作念五律的，十五個作念五絕。你说念為何？只因五絕比五律更好作念，連中間的對仗都不错減去，是以各人捨難就易，走了這一齐。當時沈中堂看了甚喜，說：「来日請守球老弟畫一張格子，分送諸位。另外各自再謄一張，中縫腳下，各东说念主寫各东说念主的名字；簽條上就寫『翰苑分書菊花詩』。送到琉璃廠，等他們刻了板印出來賣，凡是寫大卷子的东说念主，誰不要買一部。」眾东说念主一聽，不勝佩服。

酒菜吃到一半，甄閣學忽然起身向內，停了一趟，拿了兩張字出來，送到沈中堂跟前，說是：「門生的兩個兒子作念的，不曉得將來還有點出息沒有？」沈中堂说念：「好啊！拿來我看。」原來都是和的菊花詩。前边寫著「恭求太老汉子中堂訓正」，底下注著「小門生甄學忠、甄學孝謹呈」字樣。沈中堂未看詩先看名字，說说念：「好名字！一個东说念主能夠記得『忠孝』兩個字，還有什麼說的呢。」於是又看詩，連贊：「好口氣！……兩位世兄將來一建都是要發達的！都是我的小門生，將來亦『於湯有光』的事。我很想見見他倆。」

甄閣學巴不得這一聲，即刻進去，呼唤兒子扎扮了出來。沈中堂一看，大的約摸有四十外了，戴的是藍頂花翎，小的亦有二十多歲，還是金頂子，一齊都穿著袍套。見了太老師爬下磕頭，太老師止回了半揖，磕頭起來又讓坐。老頭子因見甄學忠是四品服色，曉得他一定有了官了，便問：「在那一部當差？」甄閣學搶著回说念：「本來有個小京官在身上，如今改了直隸州出去。」沈中堂说念：「怎麼不下場？」甄閣學说念：「已經下過十場，年紀也不小了，正途不足，只好叫他到外頭去歷練歷練。」沈中堂说念：「可惜可惜！有如斯才華，不等著中舉东说念主、中進士，飛黃騰達上去，卻捐了個官到外頭去混，确凿可惜！」一面說，一面又拿他倆的詩，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拍案说念：「『言為心聲』，這句話是一點不差的。大世兄的詩好雖好，关联词還總帶著牢騷，這即是屢試不第的樣子。幸虧還粗鲁，將來外任還可望得意，至二世兄富麗堂皇，无须說，將來一定是玉堂东说念主物了！」接著又問甄學忠：「幾時出去仕进？分發那一省？」甄學忠回稱：「這個月裡就辦引見，指分山東。」沈中堂说念：「好场所！山東撫台亦然我門生，我替你寫封信去。」甄閣學本有此心，但是未便出口，今見老師先說了出來，自然感激涕泣。坐窝又叫兒子磕頭，謝了太老師栽培。當時沈中堂甚是高興，吃酒論文，直至上火始散。次日甄閣學又叫兒子去叩見太老師。等到引見領憑下來，又去辭行。沈中堂見面之後，果然鄭重其事的拿出一封親筆信來，叫他帶去給山東巡撫。按下慢表。

（玉堂：翰林院的別稱。）

现在單說甄閣學的兒子甄學忠拿了沈太老師的信，攜帶眷属前去到省。他父親因為他獨自一個出去仕进，心上不释怀，便把自身的內兄請了來，請他跟著同到山東，諸事好有照應。他父親的內兄，即是他的舅太爺了。這位舅太爺姓於，去年死了老伴，無依無靠，便到京找他老妹丈，吃碗閑飯。甄閣學是作念京官一直省儉慣的东说念主，憑空多了一個东说念主吃飯，心上苍老不缓和。幾次三番要把他荐出去，無奈东说念主家嫌他年紀太大了，都不敢請教。這遭托他同到山東照應兒子，卻是一舉兩得。於舅太爺年紀雖大，精神尚健；於世路上一切事情亦還在行。甄學忠有這位老母舅照料，自然諸事一概靠托，樂得自身不問。於舅太爺卻勤勤懇懇，事必躬親，於這位外甥的事格外當心。那些跟來的管家，都是在京裡苦夠的了，好容易跟著主东说念主到外省仕进，各人總望賺兩個，誰知碰見了這位舅老爺，以後的好處且慢說。但就现在路上而論，甚麼雇車子，開發店家，有心賺兩個零用錢亦作念不到。因此各人沒有一個歡喜這位於舅太爺的，况兼都在少主东说念主眼前說他的壞話。

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早已走到山東濟南府城。稟到，稟見，繳憑，投信，一切繁文，不必細表。撫台接到沈中堂的私函，托他照應甄學忠，自然是另眼相看。到省不到一個月，撫台避嫌疑，不愿委他差使。齊巧那時候辦河工，撫台反替他托了上游的總辦張说念台。算是張说念台上稟帖，向撫台說這甄牧如何老練，如何才幹，「目下正值需才之際，可否稟懇憲恩，飭令該牧來工差遣，以資臂助」各等語。撫台看了，相互群策群力，斷天駁回之理。甄學忠奉到了公务，連忙上院叩謝。撫台當著大眾很拿他交代一番，又說：「你到省未久，本還輪不到委什麼差使。這是張说念台有稟帖在此，稟請你去幫忙，好生幹！」甄學忠連應了幾聲「是」，下來各人都說他一定同張觀察有什麼淵源。還有东说念主來問他，甄學忠回稱：「素味生平。」各人都不信赖，還說他有意瞞东说念主。甄學忠自身亦摸不著頭腦，东说念主家都說他閑話，無可置辨。後來到得工上，叩見了張觀察，張觀察同他很客氣。第二天就委了他買料差使。上來叩謝。張觀察曉得買料事繁，當面荐了兩個东说念主，一個蕭心閑，一個潘士斐，說：「他二东说念主於辦料一切，都是老手。」甄學忠又怕荐的东说念主沒有自身东说念主當心，於是又寫信到公館，請他娘舅於舅太爺趕了來。於舅太爺一聽外甥有了事，自然亦然歡喜的，便说念：「這買料的事上關國帑，下關民命，中間還關係委員的考成。要是沒個东说念主去監察監察他們，這些东说念主我是知说念的，什麼私弊都會作念出來。」因此接信之後，便趕著趕到工上。有他一個清眼鬼，自然那些什麼蕭心閑、潘士斐，以及一班家东说念主們，都不敢作什麼弊了。关联词各人一齊拿他恨入骨髓。不在話下。

且說甄學忠到省不足一月，尽然得了這個好意思差，便有他的堂房舅子姓黃綽號黃二麻子的，前來找他。他太太是湖北东说念主。這黃二麻子是他大舅子。齊巧這年正在山東濰縣當征收，看了轅門抄寫得妹丈得了河工差使，他便想趕到省裡來：一來看看妹妹，二來想参加弄點事情作念作念，總比他當征收師爺的好。主意打定，便在東家跟前請了兩個半月的假，上省找他妹丈。他這個館地原是情面帳，東家並不拿他十二分當东说念主；他要告假，樂得等他告假。叫帳房多送了一個月的束給他作念盤川；又托帳房師爺替他照官價雇了一輛車，派了一個差役送他進省，連個二爺都沒有帶。到了省城，黃二麻子是省錢慣的，不愿住客店，又因為同甄學忠的太太有幾十年不見了，雖是堂房兄妹，怕他一時記不得，似乎未便冒昧，況且妹丈又是從未見過面的东说念主，因此便借了一個一又友家裡暫住歇腳。

他是午飯前到的，吃了飯就換了衣服，要去拜望妹妹、妹丈。他也不該什麼好衣服，一件復染的繭緞袍子，一件天青緞舊馬褂，便算是客服了。又嫌不恭敬，有意又戴了一頂大帽子，穿了一雙前頭有兩只眼的靴。搖搖擺擺，算作念行裝，也還充得過。打扮停當，忽然想起，「初度拜妹丈，應該用個什麼帖子？」他一又友說：「用個『姻愚弟』罷了。」黃二麻子搖搖頭說说念：「我這趟來是望他补助补助我的，同他昆季相稱，似乎自身過於拿大。况兼依我敬爱，用帖子亦失当當，還是寫個單名的抄本。你說好不好？」那一又友说念：「令親是什麼官？」黃二麻子说念：「舍妹丈是戶部主政，改捐直隸州知州。我們這位太親翁是現任內閣學士，除掉內閣大學士之外，京城的官就要算他頂大。舍妹丈即是他的大少爺。」那一又友说念：「他老子官大，兒子總不成世襲到自身身上，就算不错世襲，也沒見過郎舅至親不错用到抄本的。」黃二麻子说念：「這是官場的規矩，你沒有作念過官不曉得的。我這趟來找他在工上弄事情作念的。事情得胜了，他作念老總，我們在他辖下辦事，賽如就同他的屬員一樣，怎麼今天來了不上個抄本？不但見舍妹丈要用抄本；就是去見舍妹，亦然要用抄本，先上去稟安，方是敬爱敬爱。」那一又友見他執迷不悟，也只好隨他，便說说念：「你說的不錯。時候不早了，你快去罷。」

黃二麻子趕忙出門，一齐問东说念主，好容易問到妹夫的公館。自身投帖。門上东说念主拿他看了兩眼，回稱：「老爺到工上去了，不在家，擋你老爺的駕罷？」黃二麻子又說：「既然老爺不在家，費心上房太太跟前替我回一聲，就說我黃某东说念主稟安、稟見。」門上东说念主聽他說要見太太，又拿他看了兩眼，問他：「同敝上然而親戚？」他到此方才說明：「你們的太太就是我的舍妹。」門上东说念主連忙改口稱呼說：「原來是一位舅老爺。」又問：「同我們太太然而胞兄妹？」黃二麻子说念：「同高祖還在五服之內，是親的，不算遠。」門上东说念主一聽不是親舅老爺，那臉上的色调又差了。但念他總是太太娘家的东说念主，得罪不得，便说念：「你老爺坐一趟，等家东说念主上去回過再來請。」黃二麻子連稱：「勞駕得很！……」

须臾時，門上东说念主進去回過太太，讓他廳上相見。太太家常打扮出來。見了面，太太正想舉袖子萬福，黃二麻子早跪下了。磕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口稱：「連年在外省處館，姑太太到了，沒有趕得上來伺候。」太太说念：「不敢！」於是滿面春風的，問長問短。黃二麻子異常恭敬，竟其口口聲聲「姑老爺」、姑太太」，什麼「妹夫」、「妹妹」等字眼，一個也不提了。隨後提到托在工上謀事情的話，太太说念：「至親原應該照應的，無奈這些事情都是你妹夫作主，不是熟手插不下手去，我亦不好要他怎麼樣。你既然很遠的來，住在那裡？」黃二麻子说念：「暫時借一個一又友家裡歇歇腳，還沒有一定的住處。」太太说念：「既然如斯，你且把行李搬了來住兩天。你妹夫不時到省裡來，等他見了你，我們再來想法子。」黃二麻子聽了前半截的話，心上苍老著急，及聽到後半，留他在公館裡住，便滿心歡喜，又著實說了幾句感激姑太太栽培的話，然後退了下來。一眾家东说念主曉得太太留他在公館裡住，看太太面上，少不得都來趨奉他，一個個「舅老爺」長、「舅老爺」短，叫的鎮天價響。黃二麻子此時同他們卻異常客氣，連稱：「我如今亦然來靠东说念主的，一切正望你們老爺补助，諸位從旁吹噓。我們還不是一樣嗎？快別提到『舅老爺』三個字！……」各人見他隨和，倒也歡喜他。

過了幾天，甄學忠工上有事，自身沒有回來，差了於舅太爺到省城裡來辦一件什麼事。黃二麻子早打聽明白了。等到於舅太爺下車進來之後，他忙趕著拿了「姻愚侄」的帖子上去叩見。見了面，口稱「老姻伯」，自稱「小侄」。說到他自身的事情，又要懇老姻伯替他吹噓。於舅太爺是至誠东说念主，看他規矩，便也認他個好东说念主，過了一天，事情辦完，於舅太爺要回工上去。甄學忠的太太又來托付他在外甥眼前替他哥子幫忙，於舅太爺只得答應著。等到老东说念主家轉過了身，一班家东说念主都指指點點的罵他，黃二麻子聽在肚裡，心想：「他的东说念主緣如斯不好，倒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沒有事便到上房找妹子談天。颜面上說是請姑太太的安，其實是一样親熱慣了，他有他的主意。湊巧這位太太最愛談天說閑話，如今有了這個本家哥哥湊趣，况兼又無須避得嫌疑。因此這黃二麻子在妹子跟前很有臉，家东说念主小子們求舅老爺說句把話亦很靈。如斯者約有半個蟾光景。有天甄學忠因公回省，到得家裡，聽了於舅太書的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個底了。等到見了面，頭一樣他能夠低頭服小，就合了脾胃，答應同他一塊兒到工上去。

黃二麻子既到得工上，一看姑老爺的氣派可不小：雖說是個買料委員，只因他辖下用的东说念主多，凡是工上用的東西，無論一土一木，都要他派东说念主去採辦；用的东说念主多，自然趨奉的东说念主就多；名為委員，實則同總辦一樣。此時是於舅太爺拿總，專管銀錢。就是總辦荐的蕭心閑、潘士斐，亦都在總局裡派了有底有面的執事。黃二麻子初到，一個個都去拜望。提到妹夫還不敢稱妹夫，仍舊稱「我們姑老爺」。後來見各人背後叫「老總」，他亦改口稱「老總」。

過了兩天，老總派他检察工料，他也不曉是检察些什麼。他平時見了老總及於舅太爺不敢多說話，卻同蕭心閑、潘士斐兩东说念主甚是投機。他倆念他是東家的舅爺，總比別东说念主親一層。况兼他在工上住了兩天，定要借事進省一趟，說是記挂姑太太，進省看姑太太去。东说念主家見他走得如斯勤，便疑心他縱然不是親兄妹，亦總是嫡堂兄妹了。有些話未便當面向東家談的，便借他作念個內線，只要他在他姑太太跟前提一聲，將來東家總曉得的。幾回事情一來，他曉得东说念主家有仰仗他的场所，頓時水長船高，架子亦就渐渐的大了起來，朝著蕭、潘一般东说念主信口亂吹，數說：姑太太今天留他吃什麼點心，又為他添什麼菜，又指著身上一件光板無毛的皮袍子說：「這件颜面，亦然姑太太送的。」眾东说念主看了看皮袍子颜面，乃是一件舊寧綢復染的，已經舊的不要舊了。潘士斐愛說玩話，便笑著說说念：「你們姑太太也太小氣了，既然送你皮袍子颜面，為什麼不送你一件新的，卻送你舊的？」黃二麻子把臉一紅，想了一想，說说念：「我們姑太太本來要送我一件新的，是我不要，只問他要這件舊的。」眾东说念主說：「有新的送你，你反不要，要舊的，這是什麼緣故？」黃二麻子说念：「我們天天在工上當差使，跑了來，跑了去，風又大，灰土又多，新的上身，不到三天就弄壞了，豈不可惜！我是以只問他要件舊的，不错隨便拖拖。這個敬爱難说念你們還不曉得？」

過了一天，姑太太差了管家來替老爺送東西吃食，順便帶給於舅太爺、黃二麻子一家一塊咸肉、一盤包子。於舅太爺向來是自身一個东说念主吃飯的，是以各人不曉得。黃二麻子卻如得了皇恩御賜一般，直把他喜的了不起，逢东说念主便告。又說：「我們姑太太怎麼想得這樣周到！曉得我們在工上耐劳，是以老遠的帶吃食來。從前我有兩個舍妹：大舍妹小氣的了不起，是以只嫁了一個教書的，不久就過去了；這是二舍妹，他自小手筆就闊，氣派也不同，是以就會作念太太。這是一點不錯的。」

到了第二天中午，有意把姑太太給他的咸肉蒸了一小塊，拿小刀子溜薄的切得一片一片的，擺在一個三寸碟子裡頭。等到開飯的時候，他拿了出來。一桌子五個东说念主吃飯，他每东说念主敬了一片，說：「這就是我們姑太太的肉，請諸位嘗嘗。」敬了一片，第二片他可不敬了，只見他一筷子一片，只管夾著往嘴裡送，一頭吃，還要一頭贊。等到吃完，剩了三片，還叫伺候開飯的二爺替他留好了，預備第二頓再吃。偏巧碰見這個二爺的嘴讒，伸手拈了一片往嘴裡一送，又自言自語说念：「只聽他說好，到底是個甚麼味说念，等我也嘗他一片。」果然味说念好，於是又偷吃了一片。越吃越可口，又自身說说念：「一不作念，二不停，一片亦然吃，三片亦然吃，索性吃完毕他。舅老爺不問便罷；倘若問起來，就說是個貓偷吃了的，他總不成怪我。」主意打定，等到晚上開飯的時候，伺候開飯的二爺，只指望他忘卻那三片咸肉，不提起才好。

誰知黃二麻子於這三片咸肉竟是刻骨銘心，也決計忘不掉。一坐下來，還沒有動筷子，就問：「我的咸肉呢？」偷嘴的二爺忙嚷著叫廚房裡添碗肉。黃二麻子说念：「不是要廚房裡添肉，是中飯吃的我們姑太太肉，還剩下三片，我叫你替我留好的。」偷嘴的二爺曉得躲不過，瞎張羅了半天，才回了一聲：「沒有了。」黃二麻子眼睛一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說说念：「那裡去了？」偷嘴的二爺說说念：「想是被野貓銜了去了。」急的黃二麻子跺腳罵「王八蛋」，說说念：「是我們姑太太給我的肉，我一頓捨不得吃完，是以留在第二頓吃，叫你留好，你不當心，如今被貓銜了去了。我岂论，我只要問你要！你沒，你賠我的；你要不賠，你自身去同你們太太說去。」黃二麻只管罵，不動筷子。等到別东说念主吃完飯，他還是坐著不動，一定要偷嘴的二爺賠他的。

那偷嘴的二爺行撅著嘴不作念聲，盡著他罵。後來挨不過，走到門外，嘴裡嘰哩咕嚕的說说念：「少了三片咸肉，不過是豬肉，又不真果是他們姑太太身上的肉，何犯著鬧到這步郊野！」偏巧這句話又被黃二麻子聽見了，趕著出去打他的嘴巴，問他吃的誰的飯。一定上去回老爺，攆掉他還不算，還要打他的板子。別的爺們曉得事情鬧大了，都怪那個偷嘴的二爺不是，不該嘴裡拿太太亂講：「舅太爺是太太的哥哥，你亂講被他聽見了，怎麼叫他不生氣呢。他果然同老爺說了，你還想吃飯嗎？」那個偷嘴的二爺到此方才改悔過來，由眾东说念主架弄著，領他到黃二麻子跟前磕頭，求舅老爺息怒，不要告訴太太曉得。黃二麻滥觞還拿腔作念勢，一定不答應，禁不住眾管家一齊打千哀求，方才答應下。那個偷嘴的二爺又磕頭謝過舅老爺恩典，方才完事。如斯一來，黃二麻子把情分一齊賣在眾东说念主身上，眾东说念主自然見他的情。他自身一想：「上頭除掉姑老爺，就是於舅太爺一位，餘外的东说念主都越不過我的頭去。」自此以手，他的架子頓時大了起來。一班家东说念主小子，看了老爺、太太的分上，少不得都要巴結他。還有些东说念主曉得他在主东说念主眼前說得動話，指望他說句把好，也不得不來趨奉。

偏巧事有湊巧，於舅太爺病了十天。甄學忠一向有什麼事情，都是於舅太爺承當了去。如今他老东说念主家病了，樣樣都得自身煩心，不上三天，早把他鬧煩了。到這檔口，黃二麻子曉得是機會到了，便格外皮姑老爺跟前獻殷勤，以至家东说念主小當的差使，不該他作念的，他亦搶在前頭。甄學忠覺得他這东说念主可靠，漸漸的拿些事情交代他辦。他辦完毕事情，一天定要十幾趟到於舅太爺屋裡看於舅太爺的病，伺候於舅太爺，什麼湯啊水啊，亦都是他料理。因此於舅太爺亦很見他的情，颜面上很贊他好。卻不虞他老东说念主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甄學忠還算待娘舅好，凡是邻近有名的醫生都已請遍，無奈總不見效。他老东说念主家自身也曉得是時候了，便把外甥請到床前，黃二麻子亦跟了進去。只見他從被窩裡张开始來，拉著外甥的手，說说念：「老賢甥！我自從你令堂死一火，承你老东说念主家看得起我，如今又到你手裡，並不拿我娘舅當作外东说念主，一切事情都還信赖我。我如今是不顶用的了！現在正是你要緊時候，我不成幫你的忙，這亦然無可奈何之事。但是我死之後，銀錢大事，你可收回自身去管。一句話須要記好，『东说念主心叵測』，雖是至親，也都是靠不住的。」於舅太爺說到這裡，已經喘吁吁上氣接不到下氣，頭上汗珠子同黃豆大小，直滾下來。甄學忠此時念到他平日相待情形，不期然而然的從天性中流出幾點眼淚，忙請娘舅呷一口參湯，勸娘舅暫時養神，不要說話。約摸停了一會，於舅太爺得了參湯補助之力，漸漸的精神回轉，於是又掙扎著說说念：「不但銀錢大事要自身管，就是買土買料，也總要時時刻刻當心。我活一天，這些事我都替你搶在頭裡，不要你牵记，就是惹东说念主家罵我恨我，我亦不怕。橫豎我有了這把年紀，也不想什麼好處。除了我，卻沒有第二個肯作念這個党羽的。黃某东说念主，东说念主是很能幹的……」說到這裡，於舅太爺氣又接不上來，喘作念一團。甄學忠扶他睡下，叫他歇一趟。誰知他話說多了，精神早已散了，一個氣不接，早見他眼睛一翻，早已不顶用了。甄學忠少不得哭了一場。趕緊派东说念主替他辦後事，忙著入殮出殯，把他靈樞權寄在廟裡，隨後再扶回原籍。都是後話不題。

且說當他病重時，同他外甥說的幾句話，黃二麻子跟在屋裡聽得清昭着楚。先聽他說，「东说念主心叵測，雖是至親亦靠不住」，不由心上畢拍一跳，暗暗罵他：「老殺才！你病了，我如斯的伺侯你，巴結你，如今倒要絕我的飯碗！幸虧沒有叫出名來還好。」等到第二回說，「黃某东说念主东说念主是很能幹的，……」照於舅太爺的敬爱，諒來一定還有不滿意於他的說話。又幸虧底下的話沒有說出，他就一命嗚呼了。恰巧他這位老賢甥聽話也只聽一半，竟是斷章取義，聽了老母舅臨終的說話，以為是老母舅保舉他堂舅爺接他的手，是以才會夸獎他能幹。他得了這句說話，等到於舅太爺一斷了氣，還沒有下棺材，他已把大權交給黃二麻子。黃二麻子卻出人意表受了妹夫的托付，這一喜真性命交关！當天就接办。接办之後，一心想查於舅太爺的帳目有什麼短处，掀了出來也好報報前仇，誰知查了半天，竟其一毫也查不出。只要一間空房裡，一样堆著千把吊錢。他便到妹夫跟前獻殷勤说念：「這許多錢堆在家裡，豈不擱利錢，何不存在錢鋪裡，一來可生幾個利錢，二則也免自身擔心？舅太爺到底有了歲數的东说念主了，無論你如何能干，總有想不到的场所。」只見他妹说念：「你倒不要說他。工上用的全是現錢，未几預備點存在家裡，一時頭上要起來，那裡去弄呢？」黃二麻子碰了這個軟釘子，自身覺著沒趣，搭訕著又說了幾句別的閑話，妹夫也沒理會他。他便回到自身房裡生氣，咕都著嘴，一個东说念主自言自語说念：「誰罕见吃他的飯！這也算得什麼！」

正在氣間，齊巧管廚的上來付伙食錢。管廚的曉得他是主东说念主的舅老爺，今兒又是初履新，不敢不巴結他。一進門，先請一個安，說了聲：「請舅老爺的安。」黃二麻子愛理不睬的，關他什麼事。管廚的故意作念出一副笑貌，從袖子裡取出本伙食帳來，送到桌子上，卻又笑嘻嘻的說说念：「又要舅老爺費心了。」黃二麻子是在現任州、縣衙門當過師爺的，自身雖然沒有經過手，規矩是知说念的，曉得大廚房裡，帳房師爺有個九五扣。黃二麻子便提起算盤，踢踢搭搭一算：五天應付九十六吊，照九五扣，應除四吊八百文，實付九十一吊二百文。照數發了出來。管廚的接到手裡一算，不敢說不對，只笑嘻嘻的說说念：「舅老爺這是怎麼算的？小的不懂。」黃二麻子當是管廚的有心當面奚落他，便把算盤一推，跟手拿桌子一拍，罵说念：「好混帳！你瞧不起我，見我今天初接办，欺負我生手，要來蒙我！通天底下衙門局子，都是一樣。我作念帳房雖是今天頭一天，你當管廚的難说念亦是今天頭一趟嗎、你如果嫌少，你不要拿，替我把錢放在這裡！」管廚的碰了這個釘子，曉得一時說不解白，只好拿了錢，搭訕著出去。黃二麻子還罵说念：「底賤貨！你不凶過他的頭，他就凶過你的頭，确凿不是些好東西！」

到了第二天，管廚的有意送了黃二麻子一只火腿，又作念了兩碗菜，一碗紅燒肘子，一碗是清燉鴨子，說是：「小的贡献師老爺的，總得求舅老爺賞個臉收下。」滥觞黃二麻子還只板著個臉，一定不要這些東西，禁不住管廚的一再懇求，方才有點活動。管廚的下去，當夜便找了值帳房的二爺，請他吃了幾杯酒，托他同舅老爺說：「這個九五扣，照例原是應該有的，只為舅太爺要替老爺省錢，叫我們辦『清公务』，什麼伙食錢，酒菜價，格外往少裡预计打算，也不要什麼扣頭。如今舅老爺來了。這個錢我們下頭亦情願報效的。但是有一句俗語，叫作念『羊毛出在羊身上』，無非還是拿著老爺的錢貼補他舅老爺罷了，舅老爺是多么能干的东说念主，難说念要我們賣细君孩子不成？少不得還要拜求舅老爺在老爺眼前，就說現在工上米糧柴火以及吃的菜，無一不貴。若照著前頭數目，實在有點賠不起。總得求他老东说念主家看破些，自下個月起，每东说念主伙食加上十個錢。如斯一來，我也不至賠本，舅老爺也有了。至於老爺一天多化幾百錢，少處去，大處來，只要那筆材料裡頭多開銷上頭幾文，還怕這筆沒抵擋嗎。」

那值帳房的二爺吃喝了他的酒菜，少不得要幫他的忙，當時諾諾連聲。等到晚上，走到黃二麻子身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只見黃二麻子皺了半天眉頭，說说念：「既然如斯，何不早說！老爺跟前，我已經說他作念不下去，保舉了別东说念主，換別东说念主作念了。如今叫我到老爺跟前怎麼再替他說回來呢？」值帳房的二爺聽了此言，亦為一驚，口稱：「這事總条件舅老爺恩典！」停了半晌，黃二麻子又說说念：「這們樣罷，老爺跟前，我還說获得來，只說接办的那個东说念主家裡有事，一時不成上工，仍叫前頭一個作念起來。以後我們再注意，另雇別东说念主罷。但是要接办的那個东说念主，我已經答應他了，来日就要來上工。這個只好你們底下去他商量。他肯讓自然極好，倘若不愿，也只好由他，我不成作念出爾反爾的事。」值帳房的出來同管廚的說了。管廚的倒也明白，說：「也不過想兩個錢。等我認晦氣送他二十吊錢，叫他来日不要來。但是由我們底下勸他，一定不愿依的。這事情還得求舅老爺幫我一個忙，這錢就請舅老爺給他，方才妥當。」值帳房的又上去回了。黃二麻子不說別的，但說二十吊錢太少，恐怕說不下去。後來又添了十吊，黃二麻子答應了，方才無事。自從管廚的有了這回事，各人都曉得舅老爺是要錢的，凡是來想他妹夫好處的，沒一個不送錢給他。等到妹夫差使交卸下來，他的腰包裡亦就滿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理解。

第六十回 苦辣甜酸遍嘗味说念　嬉笑怒罵齐為文章

話說黃二麻子在他妹夫的工上很賺了幾個錢。等到事情完毕，他看來看去，統天底下的賣買，只要仕进利錢頂好，是以拿定主意，一定也要仕进。但是賺來的錢雖不算少，关联词捐個正印官還不夠，又恐怕东说念主家說閑話。為此躊躇了幾天，才捐了一個縣丞，指分山東，並捐免驗看，經自到省。一面到省，一面又托過妹夫，將來大案裡頭替他填個名字，一保就好過班。妹夫見东说念主有志朝上，况兼情面是勢利的，見他如斯，也就樂得成东说念主之好意思。

閑話休敘。且說黃二麻子到省之後，勤勤懇懇，上衙門站班，他拿定主意，只上兩個衙門，一個是藩台，一個是首府。每天只趕這兩處，趕了出又趕進，別處也來不足再去了。又過了些時，有天黃二麻子走到藩台衙門裡一問，號房說：「大东说念主今兒請假，不上院了。」又問：「為什麼事情請假？」回稱：「同太太、姨太太打飢荒，姨太太哭了兩天不吃飯，是以他老东说念主家亦不上院了。」又問：「為什麼事同姨太太打飢荒？」號房说念：「這個事我本不曉得，原是裡頭二爺出來說的，被我聽見了。我今告訴你，你到外頭卻不可亂說呢。」黃二麻子说念：「這個自然。」號房说念：「原來我們這位大东说念主一共是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不是前兩天有過上諭，如要捐官的，盡兩月裡頭上兌；兩月之後，就不成捐了？因此我們大东说念主就給太太養的大少爺捐了一個说念台。阿姨太太養的是二少爺，本年雖然才七歲，有他娘吵在頭裡，定要同太太一樣也捐一個说念台。二姨太太看著眼熱，自身沒有兒子，幸虧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便要大东说念主替他沒有養出來的兒子，亦捐一個官放在那裡。我們大东说念主說：『將來養了下來，得知是男是女？倘要是個女怎麼樣？』二姨太太不依，說说念：『自然保不定是個男孩子，关联词亦拿不穩一定是個女孩子。姑且捐好一個預備著，就是頭胎養了女兒，還有二胎哩。』大东说念主說他不過，也替他捐了，不過比说念台差了一級，只捐得一個知府。二姨太太才鬧完，三姨太太又不答應了。三姨太太更不比二姨太太，並且連著身孕也沒有，也要替兒子捐官。大东说念主說：『你連著喜都沒有，急的那一門？』三姨太太說：『我現在雖沒有喜，焉知说念我下月不受胎呢。』因此也鬧著一定要捐一個知府。聽說昨兒亦說好了。大东说念主被這幾位姨太太鬧了幾天幾夜，沒有好生睡，實在有點撐不住了，是以請的假。」

黃二麻子至此方才明白。於是又趕到首府衙門。到了首府，執帖的說：「大东说念主上院還沒有回來。」黃二麻子只得在官廳子上老等。一等等到下昼三點鐘，才見首府大东说念主回來，急忙趕出去站班。只見首府相貌氣得碧青，下屬站班，他理也不睬，下了轎一直跑了進去，大非往日情形可比。黃二麻子心中不解。等到东说念主家散過，他獨不走，跑到執帖門房裡探聽消息。執帖的說：「太爺你請少坐，等我進去打聽明白了，再出來告訴你。」於是上去伺候了半天，好容易探得明白，出來同黃二麻子說说念：「你曉得我們大东说念主為了什麼事氣的這個樣子？」黃二麻子急於要問。執帖说念：「照這樣看去，這個官竟是禁止易作念的！只因今天上院，齊巧撫台大东说念主這兩天發痔瘡，屁股裡疼的熬不住，自從臬台大东说念主起，上去回話，說不了三句就碰了下來。聽見說我們大东说念主還被他噴了一口唾沫，因此氣的了不起。現在正在上房生氣，口口聲聲要請師爺替他打稟帖去病哩。」黃二麻子说念：「這個卻是不該應的。他自身屁股有病，怎麼好給东说念主家臉崎岖不去？平心而論。這亦然他們作念说念、府大員的，才夠得上給他吐唾沫，像我們這樣小官，想他吐唾沫還想不到哩。」一面說完，也就起身告辭且归。

到第二天，仍舊先上藩台衙門，號房說：「大东说念主還不見客。」黃二麻子说念：「現在各位姨太太可沒有什麼飢荒打了。」號房说念：「聽說我們大东说念主，只要大太太、阿姨太太兩位少爺的官，實實在在，銀子已經拿了出去。二姨太太同三姨太太，他倆一個才有喜，一個還沒有喜，為此大东说念主還賴著不愿替他們捐。嘴裡雖然答應，沒有部照給他們。他們释怀不下，是以他倆這兩天跟著老爺鬧，大約將來亦總要替他捐的。這是私务。還的公务。向來有些局子裡的小委員，凡是我們大东说念主管得到的，如果要換什麼东说念主，一齊都歸我們大东说念主作主。撫台跟前，不過等到上院的時候，順便回一聲就是了。如今這位撫台大东说念主卻否则，每個局裡都委了一位说念台作念坐辦。颜面上說藩司公务忙，照顧不了這許多，是以添委一位说念台辦公务。名為坐辦，其實權柄同總辦一樣，一切事情都歸他作主，他要委就委，他要撤就撤，全憑他一個东说念主的主意。我們大东说念主除掉照例畫行之外，反不成問信。弄得他老东说念主家心上有點酸擠擠的不高興，是以今天仍舊不出門。」

黃二麻子聽完這番話，一個东说念主肚皮裡尋思说念：「他作念到一省藩台，除掉撫台，誰還有比他大的？誰不來巴結他？照現在的情形說起來，辛劳了半輩子，弄了幾個錢，不過是替兒孫作馬牛。外頭的同寅還來排擠他，一群小细君似的，賽如就是撫台一個是男东说念主，各人都要討他喜歡，稍些失點寵，就是酸擠擠的。說穿了，這個官真不是东说念主作念的！」一面說，一面呆坐了一趟。號房說：「黃太爺，你也不错且归歇歇了。他老东说念主家今天不出門，你在這裡豈不是白耽擱了時候？」一句話请示了黃二麻子，連忙站起來說说念：「不錯，你老哥說的是極，臬台衙門我有好兩個月不去了。他那裡例差也不少，永遠不去照面，就是他有差使，也不會送到我的門上來。」說著自去。

才進臬台轅門，只見首府轎子、執事，橫七豎八，亂紛紛的擺在大門外頭。黃二麻子心上明白，曉得首府在這裡，心上暗暗歡喜。以為這一趟來的不冤枉，又上了臬台衙門，又替首府大东说念主站了出班，确凿一舉兩得。心上正在歡喜，等到進來一看，統省的官到得不少，一齊坐在官廳子上等見。停了一刻，各位實缺候補说念大东说念主亦都來了，都是按照見撫台的儀制，在外頭下轎。黃二麻子心上說：「司、说念平行，一向頂門拜會的，怎麼今兒換了樣子？」於是找著熟东说念主問信，才曉得撫台奉旨進京陛見，因為他一向同臬台合式，同藩台分歧式，是以保奏了臬台護院。正碰著臬台又是旗东说念主，上頭聖眷極紅，頓時批准。批折沒有回來，自然電報先到了。恰好這日是轅期，臬台上院，撫台拿電報給他看過。各還各的規矩：臬台自然謝撫台的栽培，撫台又朝著他恭喜，當時就叫升炮送他出去。等到臬台回到自身的衙門，首府、縣跟屁股趕了來叩喜；接連一班實缺说念、候補说念，亦都按照屬員規矩，前來稟安、稟賀。此時臬台少不得仍同他們客氣。常言说念：「作念此官，行此禮。」無論那臬台如何謙恭，他們決計不敢越分的。

閑話休敘。當下黃二麻子聽了他一又友一番說話，便说念：「怎麼我剛才在藩台衙門來，他們那裡一點沒有消息？」他的一又友说念：「撫台剛剛得電報，齊巧臬台上院稟見，撫台告訴了他。臬台下來，撫台只見了一起客，說是痔瘡還沒有好，不成多坐，是以別的客一概不見。自從得電報到如今，不過一個鐘頭，自然藩台衙門裡不會得信。」黃二麻子说念：「怎麼電報局亦不送個信去？」他的一又友说念：「你這东说念主好呆！东说念主家護院，他不得護院，然而送個信給他，好叫他生氣不是？」黃二麻子说念：「撫台亦總該知照他的。」一又友说念：「不過是接到的電報，部文還沒有來，就是晚點知照他也不打緊。況且他倆平素又分歧式；如果合式也不會拿他那個缺，越過藩台給臬台護了。」

黃二麻子到此，方才恍然。停了一會，各位说念台大东说念主見完毕新護院，一齊出來。新護院拉住叫「請轎」，他們一定不愿。又開中門拉他們，還仅仅不敢走，仍舊走的旁邊。各位说念台出去之後，又見一班知府，一班州、縣，約摸有兩點鐘才完。藩台那裡，也不曉得是什麼东说念主送的信，後來聽說當時簡直氣得個半死！氣了一趟，亦無法想。一直等到飯後，想了想，這是朝廷的旨意，總不成違背的。好在仍在請假期內，自身用不著去，只派了东说念主拿了抄本到臬台衙門，替新護院稟安、稟賀。又聲明有病請假，自身不成親自過來的緣故。关联词過了兩天，假期滿了，少不得仍舊自身去上衙門。他自身戴的是頭品頂戴紅頂子，臬台還是亮藍頂子，如今反過來去俯就他，怎麼能夠不氣呢。按下慢表。且說甄學忠靠了老东说念主家的颜面，在山東河工上得了個異常勞績，尽然過班知府。第二年又在搶險案內，又得了一個保舉，又尽然作念了说念台。等到經手的事情完毕，請咨進京引見。父子相見，自有一番歡樂。老太爺便提到小兒子讀書不成，應過兩回秋闈不中，敬爱亦想替他捐了官，等他出去歷練歷練。甄學忠仰體父意，曉得自身沒有中舉，只以捐納出身，雖然作念到说念台，尚非老东说念主所願。如今再叫昆季作念外官，不免絕了中會的指望，老东说念主家越發傷心。於是極力勸老东说念主家：只替昆季捐個主事，到部未曾補缺，一樣不错鄉試。倘若能夠中個舉东说念主，或是聯捷上去，莫說點翰林，就是呈請本班，也就沾光不少。甄閣學聽了，頗以為然，果然替小兒子捐了一個主事，簽分刑部當差。

又過了兩年，大兒子在山東尽然署理濟東泰武臨说念。此時甄閣學春秋已高，精神也漸漸的有點救助不住，便寫信給大兒子說，想要告病。此時，兒子已經到任，接到了老太爺的信，馬上寫信給老东说念主家，勸老东说念主家告病，或是請幾個月的病假，到山東衙門裡盤桓些時。甄閣學回信應允。甄學忠得到了信，便商量著派东说念主上京去接待。想來想去，無东说念主可派，只得把他的堂舅爺黃二麻子請了來，請他進京去走一遭。此時黃二麻子在省城裡，靠了妹夫的虛火，也弄到兩三個局子差使在身上。聽了妹夫的吩咐，又是本省上级，少不得馬上答應。甄學忠又替他各處去請假，凡是各局子的總、會辦都是同寅，言明不扣薪水。在各位總、會辦，橫豎開支的不是自身的錢，樂得作念好东说念主，况兼又顧全了首说念的情面，於是一一允許。黃二麻子更加感激。第二天打理了一天，稍些買點送东说念主禮物。第三天就帶盤川及家东说念主、練勇，一齐上京而來。

在路曉行夜宿，不啻一日，已到了京城，找到甄閣學的住宅，先落門房，把甄學忠的家书，連著自身的抄本，托門上东说念主遞了進去。甄閣學看了信，曉得派來的是兒子的堂舅爺，相互是親戚，便馬上叫「請見」。黃二麻子見了甄閣學，行禮之後，甄閣學讓他坐，他一定不敢上坐，並且口口聲聲的「苍老东说念主」，自身報闻明字。甄閣學说念：「我們是至親，你不要鬧這些官派。」黃二麻子那裡肯聽，甄閣學也只好隨他。黃二麻子請示：「苍老东说念主幾時動身？」甄閣學说念：「我請病假，上頭已經批准，本來一無顧戀，馬上不错動得身的。無奈我有一個胞兄，病在保定，幾次叫我侄兒寫信前來，據說病得很凶，深怕老昆季不得見面，信上再三勸我，務必到他那裡看他一趟。現在我好在一無事體，看昆季分上，少不得要親自去走一遭。再者：我那些侄兒還沒有一個出仕，等我去同他商量商量，也要替他們弄出兩個去才好。」

黃二麻子便問：「這位苍老东说念主，一向是在保定候補呢，還是作幕？」甄閣學说念：「也非候補，也非作幕。只因我們家嫂，祖、父兩代在保定仕进，就在保定買了房子，賽同落了戶的一樣。家兄娶的頭一位家嫂，沒有生养就死了。這一位是續弦，姓徐。徐家這位太親母止此一個女兒，鐘愛的了不起，就把家兄招贅在家裡作念親的。那年家兄已有四十八歲，家嫂亦四十朝外了。家兄一輩子頂羨慕的是仕进。自從十六歲下場鄉試，一直頂到四十八歲，三十年裡頭，連正帶恩，少說下過十七八場，不要說是舉东说念主、副榜，連著出房、堂備，也沒有過，總算是蹭蹬極了！到了這個年紀，家兄亦就意懶心灰，把這正途一條念頭打斷，敬爱想從異途上走。到這時候，如說捐官，家嫂娘家有的是錢，單他一個愛婿，就是捐個说念台也很容易。偏巧碰著我們這位太親母，就是家兄的丈母了，他的敬爱卻不以為然。他說：『梁灝八十二歲中狀元，只要你有志氣，將來總有一朝發跡的日子。我這裡又不少穿，又不少吃，细君孩子又不要你養活，你急的那一門，要出去仕进？我勸你還要发愤，不要去打那些瞎念頭。你足下不過五十歲的东说念主，比起梁灝還差著三十多歲哩！』家兄聽了他丈母的教訓，無奈只得再下場。如今又是七八科下來了，再過一兩科不中，大約離著邀恩也不遠了。偏巧事不湊巧，他又生起病來。至於我那些侄兒呢，肚子裡的才思，比起我那兩個孩子來卻差得多。我的倆個孩子，我豈不盼他們由正途出身，於我的面上格外有點光彩。無奈他們的筆路不對，考一輩子也不會發達的。幸虧我老頭子見機得早，隨他們走了異途，如今到底還有個官作念。若照家兄的樣子，自身已經蹭蹬了一輩子，還經得起兒子再學他的樣！是以我急於要去替他安排安排才好。」

（連正帶恩：正，正科；恩，恩科。正科即正常的科舉，鄉、會試每三年舉行一次。恩科，即除此之外，因有喜慶大典額外考試。）

（出房、堂備：出房，指在鄉試時，考卷被考官看中，而主考官沒有錄取，叫「出房」；而主考官在未錄取的考卷上批「備堂」二字），有補進資格。

（梁灝：北宋雍熙進士。２３歲登第。《遁齋間覽》誤作８２考中，因而相梁８０歲中狀元之說。）

（邀恩：屢次鄉試未被靈取或年過８０的东说念主，賞賜舉东说念主名義，叫「邀恩」。）

甄閣學說完毕這番話，黃二麻子都已領悟，無言而退。一時在在那些同庚至好，曉得甄閣學要出京，今天你送禮，来日我餞行，甄閣學怕應酬，一概辭謝，趕把行李打理停當，雇好了車，提早三天就起身，前去保定進發。他第二個兒子甄學孝同著眷属仍留京城，當他的主事。按下慢表。

單說甄閣學同了黃二麻子兩個，曉行夜宿，不啻一日，已到保定大苍老东说念主的公館，一直到他門口下車。原來大苍老东说念主的丈母一年前頭也不在了，另外有過繼兒子過來當家。大苍老东说念主因為住在丈东说念主家未便，好在有的是妻財，坐窝拿出來，另外典一所大房子，同著太太、少爺搬出來另住。當時黃二麻子呼唤著甄閣學下了車，甄閣學先進去了。黃二麻子且不進去，先在門外督率家东说念主、練勇卸行李。自身又一面注意，在門樓底下兩面牆上看了一趟，只見滿牆貼著二寸來寬的紅紙封條。只見報條上的官銜：自從拔貢、舉东说念主起，某科進士、某科翰林，京官大學士、軍機大臣起，以及御史、中書為止，外官從督，撫起，以至佐雜太爺止；還有武職，提、鎮至千、把、外委，通通都有；又有甚麼欽差大臣、學政、主考，一切闊差使；至於各省局所督、會辦，不計其數。

黃二麻子一頭看，一頭想心思：「他老东说念主家生平沒有作念過什麼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過作念到閣學，他上代頭又沒有什麼闊东说念主，那裡來的這許多官銜？至於外省的那些官銜同那武職的，越發不對了。就說是親戚的，也只應該揀官大的寫上幾個，光光門面；什麼佐雜，千、把，寫了白费叫东说念主家看著寒滲。不曉得他一齊寫在這裡，是個什麼敬爱？」黃二麻子正在門樓底下一個納悶，不知不覺，行李已發完毕，於是跟了大眾一塊兒進去。聽見這裡的管家說起：「二老爺進來的時候，我們老爺正發暈過去，于今還沒有醒。」黃二麻子雖是親戚，未便直闖东说念主家的上房，只好一個东说念主坐在廳上靜候。等了一會，忽聽得裡面哭聲大震。黃二麻子说念聲「不好！一定是大苍老东说念主斷了氣了」！想進去看看，究竟东说念主地荒野，一板三眼。心上又想：「幸虧還好，他老昆季倆還見得一面。但這须臾的工夫，不曉得他老昆季可能說句話沒有？」正想著，裡面哭聲也就住了。黃二麻子不免懷疑。按下慢表。

如今且說甄閣學，自從下車走到裡面，便有他胞侄兒迎了出來，搶著替二叔請安。剛進上房，又見他那位續弦嫂子也站在那裡了。甄閣學是拘束东说念主，見了長嫂一定要磕頭的。磕完毕頭，嫂子忙叫一班侄兒來替他磕頭。等到見完毕禮，甄閣學急於要問：「苍老怎麼樣了？」他嫂子見問，早已含著一包眼淚，拿袖子擦了又擦，歇了半天，才回得：「不大好！請裡間坐。」甄閣學也急於要看哥哥的病，不等嫂子讓，早已掀開門帘進去了。進得房來，只見他哥哥朝外睡在床上，拿塊手巾包著頭，臉上一點血絲也沒有，的確是久病的樣子。甄閣學要進來的時候，他哥哥迷迷糊糊，似睡不睡，並不覺得有东说念主進來。等到昆季叫他一聲，似乎拿他一驚，睜開眼睛一看，當時還沒有看清。後來他兒子趕到床前，又高聲同他說：「是二叔來了。」這才心上明白。登時一驚一喜，竭力的從被窩裡掙著出一只手來，拿昆季的穿戴一把拉住。看他情形，不曉得要有許多話說。誰知拉昆季穿戴的時候，用劲過猛，又閃了氣，一陣昏暈，一鬆手，早又不知东说念主事。兒子急的喊爸爸，喊了幾聲，亦不見醒。甄閣學一時昆季柔柔，止不住滴下淚來。誰知他嫂子、侄兒以為這個樣子，东说念主是決計不顶用的了，又用劲喊了兩聲，不見回來，便當他已死，一齊哀泣起來。後來還是常伺候病东说念主的一個老媽，在病东说念主胸前摸了一把，說：「老爺胸口還有熱氣，決計不礙。」勸各人別哭，各人方才休止。

悲聲停了一刻，忽聽見病东说念主在床上大聲呼喊起來。眾东说念主一齊吃了一驚，趕緊梟開帳子一看，只見病东说念主已經掙扎著爬起來了。眾东说念主又怕他閃了氣力，关联词要想按他，又按他不下，只得扶他坐起。只聽他嘴裡還自言自語：「這可确凿嚇死我了！」一連又說了兩遍，說話的聲音很有氣力，迥非平時可比。再看他臉色，也有了血色了。

甄閣學看了詫異忙問：「苍老怎麼樣？」只見他回说念：「我剛才似乎作念夢，夢見走到一座深山裡面。這山上豺、狼、虎、豹，樣樣都有，見了东说念主，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樣子。我幸虧躲在那樹林子裡，沒有被這班惡獸看見，得以無事。……」畢竟他是有病之东说念主，說到這裡，便覺上氣不接下氣。眾东说念主趕忙送上半碗參湯，等他呷了幾回接悉力。又說说念：「我在林子裡，那些東西瞧不見我，我卻瞧見他們，看的碧波爽清的。原來這山上並不光是豹、狼、虎、豹，連著貓、狗、老鼠、山公、黃鼠狼，統通都有；至於豬、羊、牛，更不計其數了。老鼠會鑽，滿山裡打洞：鑽得進的场所，他要鑽；倘若碰見石頭，鑽不進的场所，他亦然亂鑽。狗是見了东说念主就咬。关联词又怕老虎吃他，見了老虎就擺頭搖尾巴的樣子，又實在可憐。最壞不過的是貓，跳上跳下，見虎、豹，他就跳在樹上，虎、豹走遠了，他又下來了。山公是見樣學樣。黃鼠狼是顧前不顧後的，後頭追得緊，他就一連放上幾個臭屁跑了。此外還有狐狸，裝作念怪俊的女东说念主，在山上走來走去，叫东说念主看了，确凿愛死东说念主。豬、羊頂是無用之物。牛雖來得大，也不過擺樣子看罷了。我在樹林子裡看了半天，我心上想：『我如今同這一班畜生在一塊，終究不是個事。』又想跳出樹林子去。無奈遍山随处，都是這班畜生的世界，又實在跳不出去。想來想去，只好定了心，閉著眼睛，另外生主意。正在這個檔口，不提防大吼一聲，頓時地覆天翻一般。這時候我早已嚇昏了，並不曉得我這個东说念主是生是死。无缘无故的，一睜眼忽然又換了一個世界，不但先前那一班畜生一個不見，並且連我剛才所受的驚嚇也忘記了。」

病东说念主說到這裡，又停了一刻，接了一悉力，家东说念主們又送上半碗湯，呷了兩口。這才接下去說说念：「我夢裡所到的场所，竟是一片康莊正途，馬來車往，絡繹不絕，竟同上海大馬路一個樣子。我此時順著腳向東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所在，乃是一所極高大的洋房，很高的台階。一頭走，一頭數台階，足足有一十八級。我上了台階，亦似乎覺得有點腿酸，就在東面廊下一張外國椅子上，和身倒下。剛才有點蒙朧睡去，忽然覺得身後有东说念主推我一把，嘴裡大聲喊说念：「這是什麼场所！你是那裡來的野东说念主，敢在這裡亂睡！你不看裡面那些戴頂子、穿靴子的老爺們，他們一齊靜悄悄的坐在那裡？只要你這個不懂規矩的在這裡撒泼，還不給我滾開！』我被他罵得動氣，便說：『他們作念他的老爺，我睡我的覺，我不礙著他們，他們不成管我，你岂肯管我？你说念我不懂規矩，難说念他們那班戴頂子、穿靴子的东说念主，就不作興有不規矩的事嗎？』那個东说念主被我頂撞了兩句，掄起拳頭來就要打我。我也不愿失這口氣，就與他對打起來。洋房裡的东说念主聽見我同那东说念主打架，坐窝出來吆喝說：『這裡辦正經事，你們鬧的什麼！』那东说念主見有东说念主吆喝，馬上站住，我也只好罢手。裡頭的东说念主便問我是那裡來的。我怎麼回应他，一時間无缘无故也記不清了。又忽然記得我問那东说念主：『你們在這裡作念什麼？』那东说念主说念：『我們在這裡校對一册書。』我問他是什麼書，那东说念主說是：『天主可憐中國貧弱到這步郊野，一心要想救救中國。关联词中國四萬萬多东说念主，一時那能夠統通救得。因此便预见一個提綱挈領的法子，說：中國一向是專制政體，普宇宙的匹夫都是怕官的，只要官怎麼，匹夫就怎麼，所謂言传身教。為此拿定了主意，想把這些仕进的先陶熔到一個进度，好等他們出去，整躬率物，出身加民。又想：中國的官，万里长征，岂止幾千百個；至於他們的壞處，很像是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因此就悟出一個新法子來：临摹學堂裡先生教學生的法子，編幾本教科書教導他們。並且仿照世界各國普通的教法：從初等小學堂，一層一層的上去，由是而高档小學堂、中學堂、高档學堂。等到到了高档卒業之後，然後再放他們出去仕进，自然都是好官。二十年之後，宇宙還愁不太平嗎。』我聽了未及回应，只見那东说念主的背後走過一個东说念主來，拿他拍了一下，說聲：『伙計！快去校對你的書罷！校完毕好一塊兒出去吃飯。』那东说念主聽罷此言，馬上就跑了進去。未几一刻，裡面忽然高唱起來。但聽得一片东说念主聲說：『火！火！火！』隨後又看見許多东说念主，抱了些燒殘不全的書出來，這時頃刻間火已冒穿屋頂了。须臾時救火的洋龍一齊趕到，救了半天，把火救滅。 到屋裡一看，並不見有什麼火灾的痕跡；就是才剛洋龍裡面放出來的水，地下亦沒有一點。我心上正在稀有，又聽見那班东说念主回來，圍在一張公案上头，查點燒殘的書籍。查了半天，说念是：他們校對的那部書，只剩得上半部。原來這部教科書，前半部方是挑剔他們仕进的壞處，好叫他們讀了知過必改；後半部方是教導他們仕进的法子。如今把這後半部燒了，只剩得前半部。光有這前半部，不像本教科書，倒像個《封神榜》、《西游記》，妖妖怪魅，一齊都有。他們那班东说念主因此便在那裡商議說：『總得把他補起來才好！』內中有一個东说念主说念：『我是一時記不清這事情，就是要補，也非一二年之事。依我說：還是把這半部印出來，雖不成引之為善，卻不错戒其為非。況且從前古东说念主以半部《論語》治宇宙，就是半部亦何妨。倘若要續，等到空閑的時候再續。諸公以為如何？』眾东说念主躊躇了半天，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只得依了他的說話，相互一哄而散。他們都散了，我的夢也醒了。說也奇怪，一場大病，亦賽如沒有了。

當下甄閣學見他哥子病勢已減，不覺心中劝慰了許多。以後他哥子活到若干年紀。他自身即時前去山東，到他兒子任上作念老太爺去。寫了出來，不過都是些沉沦頭，不必提他了，是為《官場現形記》。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Guanchang xianxing ji， by Baojia Li

*** END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GUANCHANG XIANXING JI ***

***** This file should be named 54756-h.htm or 54756-h.zip *****
This and all associated files of various formats will be found in:
        

Produced by Vivian Chan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Creating the works from print editions not protected by U.S. copyright
law means that no one owns a United States copyright in these works，
so the Foundation (and you!) can copy and distribute it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out permission and without paying copyright
royalties. Special rules， set forth in the General Terms of Use part
of this license， apply to copying and 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to protect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ncept and trademark. Project Gutenberg is a registered trademark，
and may not be used if you charge for the eBooks， unless you receive
specific permission. If you do not charge anything for copies of this
eBook， complying with the rules is very easy. You may use this eBook
for nearly any purpose such as creation of derivative works， reports，
performances and research. They may be modified and printed and given
away--you may do practically ANYTH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 eBooks
not protected by U.S. copyright law. Redistribution is subject to the
trademark license， especially commercial redistribution.

START: FULL LICENSE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PLEASE READ THIS BEFORE YOU DISTRIBUTE OR USE THIS WORK

To protect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mission of promoting the free
distribution of electronic works， by using or distributing this work
(or any other work associated in any way with the phrase "Project
Gutenberg")， you agree to comply with all the terms of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available with this file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license.

Section 1. General Terms of Use and Re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1.A. By reading or using any p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you indicate that you have read， understand， agree to
and accept all the terms of this license 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trademark/copyright) agreement. If you do not agree to abide by all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you must cease using and return or
destroy all copies of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in your
possession. If you paid a fee for obtaining a copy of or access to a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and you do not agree to be bound
by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you may obtain a refund from the
person or entity to whom you paid the fee as set forth in paragraph
1.E.8.

1.B. "Project Gutenberg" is a registered trademark. It may only be
used on or associated in any way with an electronic work by people who
agree to be bound by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There are a few
things that you can do with most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even without complying with the full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See
paragraph 1.C below. There are a lot of things you can do with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if you follow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and help preserve free future access to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See paragraph 1.E below.

1.C.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Foundation" or PGLAF)， owns a compilation copyright in the collection
of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Nearly all the individual
works in the collection are 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United
States. If an individual work is unprotected by copyright law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you are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we do not
claim a right to prevent you from copying， distributing， performing，
displaying or creating derivative works based on the work as long as
all references to Project Gutenberg are removed. Of course， we hope
that you will support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mission of promoting
free access to electronic works by freely sharing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s in compliance with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for keeping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name associated with the work. You can easily
comply with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by keeping this work in the
same format with its attached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when
you share it without charge with others.

1.D. The copyright laws of the place where you are located also govern
what you can do with this work. Copyright laws in most countries are
in a constant state of change. If you are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check the laws of your country in addition to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before downloading， copying， displaying， performing，
distributing or creating derivative works based on this work or any
other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 The Foundation makes no
representations concerning the copyright status of any work in any
country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1.E. Unless you have removed all references to Project Gutenberg:

1.E.1. The following sentence， with active links to， or other
immediate access to，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must appear
prominently whenever any copy of a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 (any work
on which the phrase "Project Gutenberg" appears， or with which the
phrase "Project Gutenberg" is associated) is accessed， displayed，
performed， viewed， copied or distributed: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1.E.2. If an individual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is
derived from texts not protected by U.S. copyright law (does not
contain a notice indicating that it is posted with permission of the
copyright holder)， the work can be copied and distributed to anyone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out paying any fees or charges. If you are
redistributing or providing access to a work with the phrase "Project
Gutenberg" associated with or appearing on the work， you must comply
either with the requirements of paragraphs 1.E.1 through 1.E.7 or
obtain permission for the use of the work and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trademark as set forth in paragraphs 1.E.8 or 1.E.9.

1.E.3. If an individual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is posted
with the permission of the copyright holder， your use and distribution
must comply with both paragraphs 1.E.1 through 1.E.7 and any
additional terms imposed by the copyright holder. Additional terms
will be linked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for all works
posted with the permission of the copyright holder found at the
beginning of this work.

1.E.4. Do not unlink or detach or remove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terms from this work， or any files containing a part of this
work or any other work associated with Project Gutenberg-tm.

1.E.5. Do not copy， display， perform， distribute or redistribute this
electronic work， or any part of this electronic work， without
prominently displaying the sentence set forth in paragraph 1.E.1 with
active links or immediate access to the full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1.E.6. You may convert to and distribute this work in any binary，
compressed， marked up， nonproprietary or proprietary form， including
any word processing or hypertext form. However， if you provide access
to or distribute copies of a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 in a format
other than "Plain Vanilla ASCII" or other format used in the official
version posted on the official Project Gutenberg-tm web site
(www.gutenberg.org)， you must， at no additional cost， fee or expense
to the user， provide a copy， a means of exporting a copy， or a means
of obtaining a copy upon request， of the work in its original "Plain
Vanilla ASCII" or other form. Any alternate format must include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as specified in paragraph 1.E.1.

1.E.7. Do not charge a fee for access to， viewing， displaying，
performing， copying or distributing any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s
unless you comply with paragraph 1.E.8 or 1.E.9.

1.E.8. You may charge a reasonable fee for copies of or providing
access to or 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provided that

* You pay a royalty fee of 20% of the gross profits you derive from
  the use of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s calculated using the method
  you already use to calculate your applicable taxes. The fee is owed
  to the owne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trademark， but he has
  agreed to donate royalties under this paragraph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Royalty payments must be paid
  within 60 days following each date on which you prepare (or are
  legally required to prepare) your periodic tax returns. Royalty
  payments should be clearly marked as such and sent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t the address specified in
  Section 4，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 You provide a full refund of any money paid by a user who notifies
  you in writing (or by e-mail) within 30 days of receipt that s/he
  does not agree to the terms of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You must require such a user to return or destroy all
  copies of the works possessed in a physical medium and discontinue
  all use of and all access to other copies of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s.

* You provide， in accordance with paragraph 1.F.3， a full refund of
  any money paid for a work or a replacement copy， if a defect in the
  electronic work is discovered and reported to you within 90 days of
  receipt of the work.

* You comply with all other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for free
  distribution of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s.

1.E.9. If you wish to charge a fee or distribute a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or group of works on different terms than
are set forth in this agreement， you must obtain permission in writing
from both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nd The
Project Gutenberg Trademark LLC， the owne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trademark. Contact the Foundation as set forth in Section 3 below.

1.F.

1.F.1. Project Gutenberg volunteers and employees expend considerable
effort to identify， do copyright research on， transcribe and proofread
works not protected by U.S. copyright law in creating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llection. Despite these efforts，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and the medium on which they may be stored， may
contain "Defects，" such as， but not limited to， incomplete， inaccurate
or corrupt data， transcription errors， a copyright or other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fringement， a defective or damaged disk or
other medium， a computer virus， or computer codes that damage or
cannot be read by your equipment.

1.F.2. LIMITED WARRANTY， DISCLAIMER OF DAMAGES - Except for the "Right
of Replacement or Refund" described in paragraph 1.F.3，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owne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trademark， and any other party distributing a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under this agreement， disclaim all
liability to you for damages， costs and expenses， including legal
fees. YOU AGREE THAT YOU HAVE NO REMEDIES FOR NEGLIGENCE， STRICT
LIABILITY， BREACH OF WARRANTY OR BREACH OF CONTRACT EXCEPT THOSE
PROVIDED IN PARAGRAPH 1.F.3. YOU AGREE THAT THE FOUNDATION， THE
TRADEMARK OWNER， AND ANY DISTRIBUTOR UNDER THIS AGREEMENT WILL NOT BE
LIABLE TO YOU FOR ACTUAL， DIRECT， INDIRECT， CONSEQUENTIAL， PUNITIVE OR
INCIDENTAL DAMAGES EVEN IF YOU GIVE NOTICE OF THE POSSIBILITY OF SUCH
DAMAGE.

1.F.3. LIMITED RIGHT OF REPLACEMENT OR REFUND - If you discover a
defect in this electronic work within 90 days of receiving it， you can
receive a refund of the money (if any) you paid for it by sending a
written explanation to the person you received the work from. If you
received the work on a physical medium， you must return the medium
with your written explanation. The person or entity that provided you
with the defective work may elect to provide a replacement copy in
lieu of a refund. If you received the work electronically， the person
or entity providing it to you may choose to give you a second
opportunity to receive the work electronically in lieu of a refund. If
the second copy is also defective， you may demand a refund in writing
without further opportunities to fix the problem.

1.F.4. Except for the limited right of replacement or refund set forth
in paragraph 1.F.3， this work is provided to you 'AS-IS'， WITH NO
OTHER WARRANTIES OF ANY KIND， EXPRESS OR IMPLIED， INCLUDING BUT NOT
LIMITED TO WARRANTIES OF MERCHANTABILITY OR FITNESS FOR ANY PURPOSE.

1.F.5. Some states do not allow disclaimers of certain implied
warranties or the exclusion or limitation of certain types of
damages. If any disclaimer or limitation set forth in this agreement
violates the law of the state applicable to this agreement， the
agreement shall be interpreted to make the maximum disclaimer or
limitation permitted by the applicable state law. The invalidity or
unenforceability of any provision of this agreement shall not void the
remaining provisions.

1.F.6. INDEMNITY - You agree to indemnify and hold the Foundation， the
trademark owner， any agent or employee of the Foundation， anyone
providing copies of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in
accordance with this agreement， and any volunteers associated with the
production， promo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harmless from all liability， costs and expenses，
including legal fees， that arise directly or indirectly from any of
the following which you do or cause to occur: (a) distribution of this
or any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 (b) alteration， modification， or
additions or deletions to any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 and (c) any
Defect you cause.

Section 2. Information about the Mission of Project Gutenberg-tm

Project Gutenberg-tm is synonymous with the free distribution of
electronic works in formats readable by the widest variety of
computers including obsolete， old， middle-aged and new computers. It
exists 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 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

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
assistance they need are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tm's
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llection will
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 In 2001，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
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tm and future
generations. 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 see
Sections 3 and 4 and the Foundation information page at
www.gutenberg.org



Section 3.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 profit
501(c)(3)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
Revenue Service. The Foundation'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
number is 64-6221541.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 permitted by
U.S.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s laws.

The Foundation's principal office is in Fairbanks， Alaska， with the
mailing address: PO Box 750175， Fairbanks， AK 99775， but its
volunteers and employees are scattered throughout numerous
locations. It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 809 North 1500 West， Salt
Lake City， UT 84116， (801) 596-1887. Email contact links and up to
date contact 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at the Foundation's web site and
official page at www.gutenberg.org/contact

For additional contact information:

    Dr. Gregory B. Newby
    Chief Executive and Director
    gbnewby@pglaf.org

Section 4.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Project Gutenberg-tm depends upon and cannot survive without wide
spread public support and donations to carry out its mission of
increasing the number of public domain and licensed works that can be
freely distributed in machine readable form accessible by the widest
array of equipment including outdated equipment. Many small donations
($1 to $5，000)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o maintaining tax exempt
status with the IRS.

The Foundation is committed to complying with the laws regulating
charities and charitable donations in all 50 state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mpliance requirements are not uniform and it takes a
considerable effort， much paperwork and many fees to meet and keep up
with these requirements. We do not solicit donations in locations
where we have not received written confirmation of compliance. To SEND
DONATIONS or determine the status of compliance for any particular
state visit www.gutenberg.org/donate

While we cannot and do not solicit contributions from states where we
have not met the solicitation requirements， we know of no prohibition
against accepting unsolicited donations from donors in such states who
approach us with offers to donate.

International donations are gratefully accepted， but we cannot make
any statements concerning tax treatment of donations received from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U.S. laws alone swamp our small staff.

Please check the Project Gutenberg Web pages for current donation
methods and addresses. Donations are accepted in a number of other
ways including checks， online payments and credit card donations. To
donate， please visit: www.gutenberg.org/donate

Section 5. General Information About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Professor Michael S. Hart was the originato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ncept of a library of electronic works that could be
freely shared with anyone. For forty years， he produced and
distributed Project Gutenberg-tm eBooks with only a loose network of
volunteer support.

Project Gutenberg-tm eBooks are often created from several printed
editions， all of which are confirmed as not protected by copyright in
the U.S. unless a copyright notice is included. Thus， we do not
necessarily keep eBooks in compliance with any particular paper
edition.

Most people start at our Web site which has the main PG search
facility: www.gutenberg.org

This Web site includes information about Project Gutenberg-tm，
including how to make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how to help produce our new eBooks， and how to
subscribe to our email newsletter to hear about new eBooks.

性吧有你春暖花开